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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子良传奇》作者:弓戈

_9 弓戈(近代)
  迟汝昌拿人心急,顾不得危险,沿着这条小路在奔乱走着,眼睛不时上下张望。此时月浮中天,只见树木森森,荒草丛丛,哪有什么人影?连翻了几个山头,这特务禁不住大口大口地喘气了。举眼望去,荒山寂寂,旷野无人,月光照得他形孤影单,月亮在对他冷冷发笑。
  迟汝昌心中十分窝火。心里骂道:“好个黑泥鳅,老滑头!你给老子不明说,害得我……看我回去细细审问你!”随即急步下山,跌跌撞撞的,抄着一条羊肠小道打回走。
  走到半山腰,突见前面晃来一个人影子,凝目看去,正是那个千搜万寻得不着的华子良!
                  二
  华子良越窗而出,并未逃走,而是爬上窗前一棵树藏着。因他知道,若是立即外逃,会被很快追上。他伏在树木的枝丫之间,树影掩护,又兼那扇打开的窗子挡住视线,使房中人完全瞧他不见,但他自己却可以透过窗户一角,把房中人的一举—动看个清清楚楚。眼前猛然出现了迟汝昌,华子良吃了一惊:这是阴魂再世么?迟汝昌这叛徒并没有死!原来是息烽的敌人玩了“假枪毙”花招,把他暗自转移到这里了!华子良恨得牙关紧咬着,恨不得跳下树,同他一阵猛拚,将他宰了……突然那桩深仇大恨,浮现在华子良脑际,他心中怒喊着:“白莹!我的年轻姑娘,我的战友,你的仇冤不雪,我华子良何以为人……”但华子良毕竟是个十分沉着、冷静的人,他倏地转念:君子报仇,三年未晚,三年,也许用不了三年……到时候,我军打到宜昌,迟汝昌看你跑到哪里去?十恶不赦的叛徒,我记下你了!华子良静静地伏在树上没有动。
  迟汝昌吵吵骂骂地走了。华子良缓缓地从树上下了来,直向店后荒山爬去。经过一道道杉林、松林、竹林,经过一处处陡坡、峭壁,最后通过了一个绝险的地段,来到了这个半山腰,突然碰上搜查归来的迟汝昌。
  华子良完全没有料到在此地遇到仇人。心头一哆嗦,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羊肠小道只一条,进不得,退不得,怎么办!……他见前头迟汝昌站立不动,他也站定了,手往背后腰间伸。
  “你好,华兄!”迟汝昌声音平和,得意得连味道也不愿透出。
  华子良默默无声。
  迟汝昌身子站得斜斜的,一步在前,一步在后,手背着,很闲散。又说话了——
  “华兄,此刻相会,没有想到吧?”
  华子良没有回活。
  迟汝昌发疯似地狂笑,说:
  “简直没想到!”
  山头森林中,一只猫头鹰也在笑。霎时,几乎分不出哪是猫头鹰的叫声,哪是迟汝昌的笑声。
  华子良毛发耸起来了,但还是未出声。
  迟汝昌脚步跨前,眼睛睁大了,咬牙切齿地说:
  “你从监狱逃出了!嘿嘿……”枭鸟又笑了,好阴森。
  华子良纹丝不动,只是身子震了一下,算是最大的反应。
  空山风在刮,树叶沙沙地响着。
  迟汝昌蓦地发怒了,他噌地从衣袋里把枪掏出来,两步抢过去。对准华子良:
  “死东西!给老子乖乖打回走!”
  敌人逼得太近前,华子良背身握刀的手已在打颤了。莽撞,会徒劳无益!他的手一下松松地拿了下来。他好象被迟汝昌唬住了,背转身,慢慢抬起了脚步。
  冷月下,半山腰,白色细线上,两个黑点在缓缓移动着,月影徘徊,黑点蠕动……最后,两个黑点溶入黑暗中不见了。
  他俩已经走到一座悬崖边,高山挡住了他们的身影。小路并没断,从悬崖壁上挖成的一道凹腔通过去。这凹腔挖得并不高,仅仅高过一人头,窄窄的,长长的,好象一条细带子。迟汝昌刚才没有经过这地方,华子良是刚刚过了这条跑路的。
  在崖腔道路口,华子良停步了。迟汝昌一边推搡,一边吆喝着道:
  “走!给我往前走!”这特务的吆喝声好凶恶,好象是为自己在壮胆。
  这崖腔黑沉沉,悬在山谷边,谷是深不见底的。谷中,霍霍霍,呼呼呼,夜风穿峡谷,好似魔鬼在吹气。迟汝昌毛骨悚然了,紧紧跟着华子良,寸步不敢离。突闻“轰”地—声响,空洞洞,往下坠,是块石头被风吹落了。迟汝昌受一惊,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猛大喝:“走快点!”他的神经已经受不住了。
  华子良走得慢又慢。猛然间,抵背的枪头一下触虚了,迟汝昌身子倾两倾,差点扑下去,原来是华子良一跤跌在地上。
  “起来,起来,给老子起来!”迟汝昌明白过来就开骂。
  华子良坐在地上不动。他正坐在这崖腔一段中间路道上。这地方,原有一个山洞子,道路挖掘到这里,就势扩宽了许多。修路人是有打算的,防备南来北往背筐挑担的,万一对碰了,也好在此错错身。这里可真宽绰,并肩站两三个人也不算挤。华子良是有意跌在这里的。
  迟汝昌在发急。
  华子良就是要惹恼这特务。即或是被抓,被打,被踢,他都能忍耐,直到把这特务引到正面来。
  连喝几声都不动,迟汝昌急得呼呼出气了,一下转到华子良的正对面,短枪敲着华子良的脑袋,大吼着:
  “起来……”
  华子良头不缩,用手缓缓揉抚胸膛,仿佛是十分无力,出气也不匀,他异常软弱地在撑着身子。但就在身子刚一站直的一瞬间,猛地飞起一脚,准确地踢在迟汝昌的手腕上,手枪应声飞了去,一道黑弧化人深谷中。
  “啊唷!”迟汝昌一声惊呼,这一脚是他万万没有料到的。“格老子!”一声嗥叫,几乎是本能地反应,他发疯地向华子良扑了过去。
  “不准动!”
  华子良手一舞,那把刀子晃过迟汝昌的鼻尖,一股冷气逼人。
  迟汝昌打个寒噤。
  这更是他万万没有料到的。迟汝昌惊呆了!
  “走!打回走!”华子良一推迟汝昌。
  山谷万分寂静,只听空空脚音。
  华子良命令迟汝昌:
  “站住!”
  华子良把刀子指向迟汝昌的喉头,大义凛然地说:
  “迟汝昌,你这出卖同志的叛徒,杀害白莹的丑类!”
  迟汝昌猛喊:“后面来人!”
  华子良一惊,下意识地回过头来。就在这一顾之间,迟汝昌猛向华子良扑了过去。
  二人缠抱在一起了。
  迟汝昌重重地朝着华子良腰肋击打着。华子良痛心彻骨,退向那崖壁,借着反弹之力,用力地撞开迟汝昌,迟汝昌跌在地上了。华子良腾空一跃,猛虎扑羊,死死地将迟汝昌压住,华子良骑在他的身上,寒光闪闪,刀刚要落。迟汝昌猛用双手托住华子良的手肘。迟汝昌扭动身子,左一滚,右一歪。华子良渐渐力微了。迟汝昌霍地身一滚,爬将起来,猛一拳,华子良的刀被击飞了。
  你上我下,我上你下,二人在翻滚着。华子良被叛徒压在地上了。
  华子良呼呼喘气,迟汝昌一跃而起,拳头对着华子良。
  “哈哈哈哈:”迟汝昌冷笑着。
  夜风鸣咽,丛丛荒草簌簌作响,响声越来越大。
  迟汝昌抡起拳头猛向华子良击去……
  “嘎——”一根巨大的树枝扫来,只听“哇”地一声,叛徒已被扫下深谷……
                  三
  水,一掬一掬清泉水,从一个跪着的人指缝间流出,滴下,滴到地面一个躺着的人的脸上。
  月光冷幽幽,照着地上躺着的那个人。这是一个黑大汉。乱头发,黑黑的。浓眉毛,黑黑的。手大脚大,皮肤黑黑的,筋肉鼓突突,象是根根树条捆在一起。脸皮也粗糙,没有一点血色。眼目紧闭着,嘴唇紧闭着,身子仰朝天,一动也不动。两手分开,一手撑着,向上;一手握着,紧紧握着一截断树棒。断棒一端横在他胸口,另一截带枝梢的,就在他身体不远的地方。
  跪着的人就是华子良。躺卧着的是个受伤的中原人民解放军战士。
  去年六月,我湖北宣化店为中心的中原解放军,冲破蒋军的围攻,分别突向豫西和鄂西北。他们分队同敌人打了整整的三日三夜,他受了伤。他用机枪吸引着敌人的火力,让同志们突了围,他被逼上山头一个死角。最后纵身跳下悬崖,可竟没有死。于是,开始艰苦的回归路程了。他贫病交加,人生地不熟地独自一个在山里转来转去。
  今夜晚,华子良同迟汝昌在搏斗中断断续续的对话,他站在一边听到了,他断定:华子良是自己人,鼓了很大的力量来搭救华子良。
  此时,他睁开了眼,猛觉眼前银珠闪动,是华子良手缝中滴下的水。好清凉啊!好爽快!他完全清醒了。
  他轻轻呼唤一声:“同志!”
  华子良声音颤颤地:“同志!”
  “你受惊了!”
  “你醒过来了!”
  两位坚贞不屈的共产党人,在回归途中相遇了!
  “同志。”此时此刻,没有什么比它更亲切了,千言万语都包含在这两个最珍贵的字眼儿中间了……
  “同志,俺不行了……”
  华子良猛地去拖他,抓他的手:
  “我背你走”。
  “不……”大汉猛撕自己的衣襟。
  “不,不,不!我驮也要把你驮起来!”
  “哗”一声,大汉衣襟撕下了。
  “同志,请把这,交给党……”
  华子良流着眼泪,掩埋了烈士尸骨,久久默立在血头,再向平平的坟头深深一个鞠躬,撒开大步赶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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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子良传奇--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一
  暴风雨很快来了。一瞬间,雷鸣电闪,风雨交加,华子良迎着暴风雨在荒山中急行,他猛觉自已左腿有些异样地抽搐、刺痛。他以为是自已走得过猛了,腿肚在抽筋,用手去揉揉就会过去的。他坐下来,但刚一伸手。就被吓了一跳。他的手触着了一片粘粘糊糊的东西,那是血。他受伤了!在同迟汝昌搏斗的时候,他被一块尖利的山石划破了,心情过于紧张的时候,感觉不到疼痛,现在一见伤口,顿觉疼痛钻心了。
  华子良瘸着腿,来到一条山溪旁。他清洗了血污,撕下一块衣襟将它紧紧包缠着,觉得疼痛减轻了许多。他用清凉的山溪水浇了头,洗了脸,自觉提了神,来了劲儿,只是那湿衣服裹得他有点不舒服。
  坐一阵,太阳升起来了。远近山头,一片片树林,林梢抹着朝晖,亮亮的,寂寂的。没有炊烟,没有人声,只有近处几声鸟语,把那空山衬得更寂静。华子良心定了:在这荒无人烟的山间白昼赶路。
  他走在一片油桐树林里。那些油桐树不高,干壮枝粗,细枝斜逸横出。秋深了,叶片飘黄,累累垂垂的油桐果颜色已经变黑。
  一连几日就在这无尽的油桐林中度过。这油桐林全长在一片干燥的山坡上。地上无水,无草,没吃没喝。在这些时日里,华子良好几次跑到远处的溪水边,跑到一些低湿的地方,去找水喝,去掘些草根根嚼着。解了饥渴,又回到油桐林子中。林木隐蔽,行走总要保险些。
  他的伤渐渐加重了。伤口溃烂了,化脓了。一条红筋直窜胯弯弯;周围红肿扩大了,肿得发亮。他的腿越发瘸得厉害,迈步就疼。但是倔强的华子良,依然不顾一切朝前走。
  这日黄昏,华子良爬完那片油桐林,爬到山弯一座小庙前,昏厥过去了。恰在这个时侯,一个身着青色僧衣的小尼姑,肩挑水桶,去山下取水。她刚拉开门,蓦地惊怔住了。慌慌地跑转去向师父报告。
  她师父并没有在禅堂念经,而是在庭院来回不停地走动。这庵主并不老,年纪约四十出头,中等个,瘦瘦的。听见脚音响了,停步扭头过来。
  小尼姑大口喘着气:
  “三先生,门口有个人……”
  这声称谓好奇怪:佛门有这称呼么?不,这小尼姑平素也不这么喊,也是叫师父。此时,她是情急了,说话走了嘴。
  老尼姑脸色青黄青黄,只有那对眼珠儿。好似石层中间的煤块,闪着乌亮。
  小尼姑还在不断地说:
  “师父,一个人躺在山门口,腿上流着血……”
  老尼姑脸上肌肉微微抽了抽,冷冷吩咐道:
  “大门闩了吗?取你的水去——从后门。”
  那小尼姑自去挑水了,边朝后走,边回头几次看师父,但见师父脸儿朝大门,欲动又未动,神情有些不定的。
  小女尼走得不见了,那老尼姑迅即走到山门内,侧耳听,门外悄无声息的,再凑门缝瞧,她瞧见了昏卧在地的,蓬头垢面的华子良……
  小尼姑挑水回来时,老尼已经回到庭院中,站在一株合抱古柏旁——那老柏树已被雷火劈去大半树身了,梢头上,一半树枝枯焦,一半树枝犹自枝繁叶茂。她对小尼说:
  “把水倒进缸,开门去看看。”
  小尼姑空着双手又出来,师父好象在等她,两人一同走到大门去。
  门开了,师父轻轻一摇头。大发慈悲,两人吃力地把华子良抬进一间僧房里。
  师父让小尼快去把药箱拿出来。这不是一个普普通通木箱儿,而是一个小小的长方牛皮匣,一边有个淡淡的白圆形图案,圆形内有个隐隐的红十字——象是被人故意抹去的,但又没有抹净。上有一个皮把手,中间皮头磨得亮亮的,显示这箱儿已是一件陈年旧物了。
  药箱打开,里面是一格格的瓶瓶罐罐儿。酒精、碘酊、红汞、紫药水。银亮的刀、剪,小巧的镊子,还有雪白的药棉,细细的纱布……这一切全是一个现代医生所备的。和尼姑的衣着神态,极不协调。
  那老尼熟练地洗血污,洗伤口,消毒,动刀,排浓,包扎,手脚那么轻,那么熟,神态又是那么安祥。
  她们把华子良抬上床,掖好被,轻手轻脚退出来。“隔一会儿就来看看他。”这是老尼最后轻轻叮嘱的一句话。
  经过治疗后,华子良的烧退了,神志清醒了。当他明白自己身住小庵时,内心十分激动。这间屋子很素洁。它是旧的,木条已变成褐色,擦得显了木纹。桌是旧的,椅是旧的,然而却是纤尘不染。临窗的桌子上放着厚厚一摞书:有线装的,有平装的,还有精装的。有笔,有砚,一切都放得井然有序。桌的对面是一张大床,蚊帐是蓝麻布的,被子,卧单是蓝棉布的,枕是长方形的,也是蓝布。只有帐钩是个铜钩,枕头的端头是块红布。在夕阳的微光里,这两个物件反映出一点黄光和红色,使这间屋子有了点生气。
  师徒俩都穿着缁衣。老尼在轻声问:
  “那人能走动了吗?”
  “能走几步……但还,不行……”小尼答。
  “唉,”老尼微微叹一声,没有再说话。
  她给华子良治伤时着到了他脚腕上镣铐的印记……她已经知道七八分了。她希望华子良快点好、快点走……
  最近,风声很紧,传说要抓共产党。有几个鬼头鬼脑的家伙,眼睛绿荧荧的,已经来山门窥探好多次了。
  这天,突然墙头咚咚响,跳下几个人影来。穿黑衣,蒙着面,手中刀光闪烁。
  “嘿嘿嘿嘿!”为首的在恶笑,故作惊叹道:
  “嗬,尼姑庵,快活地……”
  无耻!无耻!真是无耻!老尼浑身乱颤了,小尼手里的灯乱摇了,灭了。主持老徐向前劝阻。老尼拽着小尼,转身去禅房了。那为首的蒙面人追上去死皮赖脸地说:“三姑,算你有种……”他去捏小尼的手:“嘻嘻,你也免捆了……”小尼尖叫一声。
  华子良压住怒火,把手伸向背后藏刀的地方。他急得浑身燥热,猛地咬紧牙关去绊那强盗,强盗冷不防,“卟”地一声跌倒了。主持老徐眼明手快,头一下撞过来,一扑上去,两手紧紧卡住强盗的喉咙。华子良跟上去,照着强盗的脖子猛地一刀,那强盗脖子上溅满血污躺下不动了。
  华子良拉开门,对主持老徐说:“你们快走!”
  华子良送走了大尼小尼和主持,自己最后离开了寺院。
                  二
  两座大山,又高又陡,黑压压的,仰头一看,仅能望见一线天。华子良坐在一块光光的青石上,用清清溪水洗净了伤口。由于连日奔波,将要长好的伤口又发炎了。望着溪谷出口,宽阔明亮的地带,火红的枫林多诱人,蓝蓝的天空多高远,一只苍鹰在盘旋,飞得多自在!那个高高山额上,有个黑点在晃动,时隐时现,华子良细细一看,原来是一个药农用绳子把自己悬在山腰采药。
  华子良鼓着极大的勇气站起来,向半山腰爬去,他顽强地攀登,终于爬上半山腰。那里有一个平台,乱长着丛丛箭竹。他坐在竹丛旁边休息,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他想找那采药的人。
  这时候,那采药人背篓擦着山壁,一步一步走下来了,华子良一看,原来是一位老者。他银须白发,脸色红润,脸膛宽大,眉骨突出,寿眉长长。身骨架挺拔、瘦劲、结实。老者停步后,向华子良投来一瞥,眼神是那样慈祥和善。华子良心中顿生一种亲近感。
  华子良招呼了:“老人家,你下山了?”
  老人把手中的木杵放在身后,顶着背篓,向华子良微微一点头。
  “这山里有人家吗?”华子良问。
  老人不答,只是用那双明亮的眼睛上下打量着华子良。
  “我想找口吃喝……”华子良话语中带有乞求。
  老人仍自沉默,把华子良从头到脚端详个遍,半晌后,说道:“跟我来吧……”
  华子良跟着这位老人走下山道,穿过山沟,进入一道横行的峡谷。华子良踉踉跄跄,老人不时在回头。他已经发现华子良的伤势很重……
  走到一个山弯,面前是一座草寮。老人把华子良让进门。刚进屋,他猛觉头在旋,屋在转,老人身子在摇晃,他一头昏倒在地上……
  极度衰弱的华子良,整整在这个草寮待了半个月。每日里,这药农用药汁,用稀粥将他调养。他仍是昏迷不醒。那两日,老药农在他身边是寸步不离的,清醒后,老药农外出去采药,总把一罐药,一罐粥,事先偎好炖在灶内热灰里……
  这个药农,心地善良,照料病人精心周到,但是很少说话。渐渐熟悉了,他还教华子良随他练一会儿拳。华子良睡了,他就着油灯看木版医书,古诗词,有时读得惬意了,竟情不自禁地轻轻吟哦出声来。
  只有一次,吃饭时,老人突然问道:“华先生,你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华子良在这样慈祥、善良、真诚的老人面前,实在没有勇气不说实话。他答道:
  “我是从重庆来的。”华子良坦然答。
  老人那双明亮的眼睛,定定地瞧着他,充满着关切,充满着期望。听了华子良的回答,他轻轻点了点头,似乎是知道,但又不十分清楚的样子,此后,他再也没有询问过华子良的身世。
  两人就这样宁静地,可以说是寂寞而和谐地相处着。
  老药农的药方是灵验的,华子良的腿伤很快好利索了。他已能够自由走动,帮助药农作些晒药和煮饭的活儿。这天,他蹲在灶前加了一把火,灶膛里红光幽幽,那厨房更显得昏暗。屋背后,山雀噪林,旋飞鸣叫得十分厉害,已经很晚了,老药农还没有回家。华子良的心儿忽然乱了。他想着老药农每日外出辛勤劳作,现在还没有回家,万一出了什么事怎么办。他内心有点忐忑不安了。突然一堵黑影堵住门。那不是采药老人归来,而是个青年人。只见那人扶门框的手动了一下,身子一摇晃,一个扑跌,重重地倒下去了。
  华子良赶忙去扶。这个人身著草黄色军衣,但已经破烂不堪了。华子良暗想:莫非他是逃兵,国民党部队的逃兵?随之又把他轻轻放在地上,他思量着。
  这时,老药农回来了。他看到地上躺了个伤兵,急忙放下背篓,然后详细观察了一番,轻声叫着华子良:
  “把他抬到床上去。”
  灯亮点燃了。老人找出一罐蜂糖,倒水,和匀,撬开那逃兵的牙关灌着。不一会儿,那伤兵睁开了眼,神志也清楚了。
  华子良心神不定,是祸是福,难以预料。
  “饶命呀,饶命!”床上的逃兵霍地惊叫了,他一跳而起,顺手抓起倚在床边的木杵,对着华子良和老人举得高高的,两眼血红,疯狂吼叫:“不准动!”
  华子良大吃一惊。但老人却声色不动,他懂得,这是—个受了深重刺激的人的潜意识反应。果然,稍许那逃兵双目一闭,木杵一丢,又昏迷不醒了。
  他是一个凶手。一个两度犯案的人。一个再度被追缉的“罪犯”。
  他原是一个农民,家在川西平原。灵秀的山水之气,把他培育成一个朴实清秀的农家少年。他聪明伶俐,学得一口好口技,春燕的呢喃,云雀的高歌,四喜的啼鸣,画眉的婉啭……他全学得很象很象。可这鸟鸣却给他带来了意想不到的灾难。地主家的一个傻儿子下乡来解闷,住在他家,非常欣赏他的口技,一住下来就不走了。
  富农有个女儿,出落得象只美丽的鸟,在镇口中学念高中。上学下学,早出晚归,她总要经那片坟茔地的柏林子道。这地主家的傻儿子早就看上她了。逼着青年给他捉这只美丽的鸟。
  恰好这天,青年在树林子里学口技,不怀好意的地主傻少爷也来了。不一会儿那美丽的姑娘放学,路过树林,地主的傻少爷象饿鹰捉小鸡,猛扑上去,青年已经瑟缩成一团……
  结果,地主傻少爷无事、无罪,青年反受诬告,被抓进了牢房。他逃出监狱,又入虎口。被人抓了壮丁。连长看他长得伶醒,让他当个勤务兵。
  这天连长带他外出打猎,在树林边,又碰见了那位美丽的姑娘。她穿着白衣黑裙,还是那么风流。连长起了邪心,向那姑娘扑去。青年猛地举起枪,对着连长瞄准了,“轰”地一声枪响,子弹从连长太阳穴穿过去了,随即倒在血泊之中。青年人让那姑娘快逃,他自己当了逃兵。华子良的心久久不能平静。突然,门外传来脚步声,急促促的,是不是追兵来了?
                  三
  华子良掩身门边,老人在门外同来人周旋。只听一问一答。
  “风声紧了!”
  “出了啥事?”
  “国民党军队要搜山了!……”
  “……这就走了?”老人迟疑地问。
  “老伯!”来人急了,“立刻转移,这是游击队李队长的死命令!”
  华子良一颗悬吊的心终于放下了。来人是亲人,老人更加亲,他们都是游击队!华子良激动万分,抢出门外,紧紧地握着亲人的手,嘴里说:“亲人,亲人哪!”
  很快一切都明白了。这里是游击队的一个联络点。老药农采药是掩护。他借采药,为游击队通声息,又为游击队筹集经费。来人是游击队的交通员。华子良介绍了自己……三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老华同志。到我们那儿去吧!”年轻的交通员热情相邀,以敬佩的目光望着华子良。
  华子良孤身独行两个月,经过了多少虎狼地……今日见亲人,能同亲人肩并肩……他怎不想,不愿。但他抬头望见天上那颗北斗星了。
  “要走就同老伯一道走,我带路。”年轻交通员邀请得更热情了。
  老药农手拈银须微笑着问道:
  “行吧?”
  两人都希望得到华子良肯定的回答。
  华子良思索良久,他向两位战友,托出了自己回归的心愿。
  “但,怎个走法呢?”交通员已为华子良的行程焦虑了,“再走山路是万万不行的。”
  老人捋着飘拂的银须:
  “这样吧,坐船走!”对着交通员:“最近不是有收购药材的船要来吗?你去打点打点,找个可靠的人……”
  明月照山乡,四野宁静极了。华子良独坐一个水潭旁,呆瞧水中月影,等候着交通员的回音。白日盼了一天了,他还没有来,莫非出了什么意外事?
  他已独坐好久了,觉得有点清冷,站起来走动走动。他望了望自已栖宿半月的草屋,心中顿生一种复杂的感情。这老人的住处,座落在一个山弯背风处,四周林木蓊郁,环境很清幽。门前有一小坪,是老人日间摊晒药材,夜晚散步、练拳的地方。屋后是一个自然滴水崖,苍苔满布。那清亮亮的水珠从崖壁上渗出,在青苔上滚圆,日夜叮咚作响,落在一个深水潭里。这是一个饮水潭。潭口有一小溪,潺潺流过屋角,在不远处又形成另一个浅水潭,这是涮洗衣物和药材的地方。华子良站在第二个潭边。
  他面对茅屋。茅屋已经空空如也——日里,老药农已陆续将家俱杂物转移出去了。华子良睹物思人,留恋着老人对他的精心照顾和深沉的爱。他们要分别了,何时再相逢?
  一种更为圣洁的感情从华子良心中浮涌而出了。他把贴胸一件背心脱下来,浸泡在清清的潭水里。他要洗洗衣,洗净一切心中的杂尘……
  他轻轻揉,慢慢搓着,揉碎了水中月影。
  他悠悠荡,徐徐漂着,荡起了心中一片涟漪。
  他拂呀漂呀,胸中柔情似水流。
  他把背心拿起了,抖着水珠儿,撑开来,对着月亮。小汗衣象长了翅膀飘飘飞去……
  “你在洗衣服吗?”老人已站在他身旁。
  “唔!”华子良十分欣喜地应道。
  “这衫儿破了!我穿了很久。”
  “是亲人做的?”
  “是的,我的母亲!”“母亲”二字刚出后,华子良心中就觉得热乎乎的。是的,这是母亲在他出走古都北乎前夕,连夜给他赶制的,亲眼见他贴身穿上……
  老人脱口而出。念了一首诗:
      慈母手中线,
      游子身上衣。
      临行密密缝,
      意恐迟迟归。
  华子良的双目充盈着泪。
  正这时,那交通员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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