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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生缘

_35 陈端生(现代)
  呀,明堂醒来,保和君醒来!
  相呼相唤只低头,沉醉无声含着眸。梁相一观心大骇,不觉把,双靴微顿满怀愁。
  啊唷,这事怎了?
  太后相宣入禁围,画过了,观音圣像合辞归。缘何又领皇家宴?且饮到,酒醉如泥失了规。也不知,怎样拉抬离禁御;也不知,怎生乘辇出宫帏。张翠,蔽黄帏,又着将他还送归。宠渥愈深恩愈重,窃为汝,致身高位益思危。
  呀,保和公,真个昏迷也!
  相唤相呼总不应,只好是,且回家下再调停。真怪事,实奇闻,何物仙方可解酲?相国梁公惊且悸,叫了声,权昌内府李将军。
  啊,将军与内府,都请上马,老夫亦坐着宝轮车来了。左右人员过来,往政事堂传谕诸官,不须伺候。郦相爷醉酒回家,不及视事了。
  再传荣发亦亲随,可着他,统率诸多侍从回。丞相已归私宅去,毋庸在,阁前伺候出宫帏。
  是,领相爷钧谕。
  一声答应去如飞,李将军,手执金枪上了驹。四个内官齐放马,梁丞相,身登大轿亦随车。真肃静,果威仪,喝道声传彻路衢。犹恐喧颠惊郦相,不许他,金锣开道过街西。忙似箭,疾如飞,直扑文华宰相居。才登宝车无数步,只看见,迎头来了十余骑。但见他,身穿箭袖绿罗袍,銮带金束在腰。飞马跑来迎着辇,一个个,跃身跳下锦鞍轿。垂着手,掷鞭梢,叩首齐齐跪两僚。
  小官等皇亲府叫事差官,奉家主小千岁之命,因闻郦大人病痊销假,在此恭候请安。
  大人如何醉酒还?大人召驾可平安?伏惟相国分明说,小官好,禀复东平家主前。王府差官言讫叩,梁丞相,当街只得又停轩。
  啊,差官,多谢你家千岁。郦相爷销假趋朝,只因太后娘娘懿旨,相宣画一尊观音圣像,赐了三杯夷邦所贡玉红春,竟醉得酩酊如此。
  闭目昏迷难返家,朝廷故,天恩赐载宝轮车。差官去复皇亲府,郦相爷,伤酒沉酣要转衙。梁相言完呼起轿,众差官,拦舆叩首禀文华。
  启相爷:差官们特奉家主之命,叩请福安,并欲见一见郦大人金面。
  奉差不敢不遵行,见一见,相国金颜好禀明。王府差官言未讫,怒恼了,殿旁护卫李将军。眉倒竖,眼圆睁,手掣金枪喝一声:
  啊,各位差官们听者:还不闪开!请过金安罢了,又混闹些甚么?闪开!
  朝廷命某保銮车,护送明堂郦相爷。翠黄帏严盖护,岂容你,面参相国在街前?将军言讫须眉动,保着车,一磕金鞍马似飞。丞相梁公齐起轿,同内监,团团簇拥宝轮车。才观王府差官退,又见前边跪道趋。
  小的们龙图府家人叩请相爷金安。
  家主朝回已午牌,在阁中,堂餐专候大人来。因知召画观音像,政事纷纷不及裁。只得亦回私宅去,候大人,明晨到阁议调排。特差仆从诸人在,伺候着,宝轿临时禀相召。不识大人何醉酒?回家去,禀闻相爷请安来。家丁言讫齐齐叩,梁大人,一顿朝靴轿下抬。
  啊,这又奇了!你相爷与我同用堂餐,已知郦丞相病体新痊,甫结销假,既入宫中,必不到阁。
  明知出禁即回衙,故不在,政事堂前等候他。何必又差人伺候,都在此,拦街跪道阻行车。保和醉得已半死,都回去,禀复龙图尔主家。梁相轿中言未讫,又见他,蚕眉龙目虎威加。
  啊唷,岂有此理,郦大人是极品人臣,万岁爷是九重救命,某奉着纶旨护送保和归府,谁敢在此间察动静?
  看你诸人大可疑,都在此,沿途窥探有何机?将军特奉朝廷旨,此间卫随郦相归。不必多言皆退去,闪开大道让宝车。将军一喝如雷破,惊得那,两府差官魂魄飞。叩首起来齐让路,权内监,鞭梢一指笑微微。
  呀!王府差官,相府家人,你们都好好地回去罢。
  保和醉酒发昏沉,险些在,内苑皇宫一命倾。这事看来非小可,还不知,明堂相国死和生。王爷正发雷霆怒,归罪这,赐酒三杯害大臣。汝等回家都去讲,倒只怕,今朝俱不得安宁。权昌言讫催驹过,两府的,伺候人员大吃惊。飞报相爷王府去,一个个,知风得信急传闻。不谈两宅差官事,这一边,前到梁衙月已升。
  话说权内监护送郦丞相,一到梁公府内,家人们跪迎的跪迎,传报的传报。
  大敞仪门一望开,真真是,层层执事两边排。半空飘动黄罗盖,梁丞相,金顶鱼轩歇廷阶。随后宝轮车子到,李将军,掣枪下马立当阶。
  啊,梁大人,郦丞相昏迷未醒,下不得辇来了。
  不如歇下宝轮车,待某亲身背了他。负入内堂安寝下,李龙光,放心好去复皇家。将军言讫忙趋步,抛了枪,要负明堂入内衙。近侍权昌呼且住,梁丞相,一声令下叫抬车。
  人来!一面抬辇入厅,一面传报内堂,将军内府暂坐奉茶。
  一呼百诺应声齐,伺候人员挽着车。纱帽堂官齐簇拥,青袍侍值共争趋。点绛烛,卷帘衣,卸下宝轮抬起车。宿卫将军真勇猛,掖着袍,亲身犹自手扶车。纷纷拥入当厅歇,顷刻间,万炬红灯两行齐。梁相揭帘观郦相,只急得,朝靴双顿气长吁。
  啊唷,罢了!罢了!
  你看明堂竟不苏,纱貂覆面睡糊涂。沉沉已是昏迷死,倒只怕,此酒三杯一命无。
  人来!快报内堂夫人知道。
  重门大敞一齐开,郦相銮车好进来。直到弄箫庭一座,就在那,沉香榻上暂铺排。少停如若仍昏醉,还要请,御院诸医看视来。梁相一声吩咐下,只看见,重门大敞即时开。但见那,堂堂列炬影摇红,高卷珠帘十二重。隐隐层楼映夜月,悠悠翠幌荡微风。庭树瞑,曲栏通,银锁金环启九重。相府家人抬辇入,李将军,立催复旨转皇宫。
  啊,权内府,俺们复旨去罢。
  梁相一把来拉住,将军稍坐一杯茶。权昌近侍同归座,总要等,拾出空车复翠华。不表外厅留坐事,且说那,家人扛进宝轮车。
第六十六回 红锦鞋袖里携来
  诗曰:
  欲向望仙楼处幸,忽逢冲辇二宫娃。张惶战遗罗包,袖里乾坤得绣鞋。
  话说梁丞相一命大敞重门,早已一递一报地传入内堂。梁夫人正与长婿裘翰林在那里坐谈。
  一闻传报好惊慌,立起身来就出堂。一面令,开放重门迎宝辇;一面令,报知小姐在兰房。容失色,意匆忙,提步如飞绕画廊。梁氏夫人惊且悸,吓坏了,多才翰苑小裘郎。
  啊唷,怎么说?保和大人酒醉昏迷了!
  平时畅饮极风流,诗酒娱情一醉侯。敢是病来精力减,当不得,玉红春酒这三瓯。裘郎随着夫人走,早看见,翠辇扛抬进里头。
  话说梁夫人与裘翰林迎着宝车一齐叫:抬到弄箫庭去!抬到弄箫庭去!
  夫人随着宝车行,裘翰林,飞步当先骇更惊。前后烛光如白昼,乱哄哄,一群拥入弄箫庭。人挤拥,宝车停,灯烛分开似火城。仆妇丫鬟先报进,吓坏了,素华小姐郦夫人。
  啊唷,不好了!老爷怎么了?
  一壁惊来一壁趋,香魂飘渺汗沾衣。只吓得,芙蓉脸上红霞淡;只吓得,柳叶眉梢翠黛低。慌促促,素手亲抬挑翠;泪盈盈,眼梢先自映玻璃。容惨淡,意迷离,微转柳莺叫老爷。
  阿唷,老爷呀!苏醒!
  好好趋朝拜圣颜,为甚么,这般光景醉抬还?玉红酒是如何物?莫不有,鹤顶相和在里边?景氏夫人忙走进,蹙着眉,叫声小姐莫乱言。休着急,免愁烦,且向沉香榻上安。待等銮车抬出去,我们好,相呼相唤大家观。裘郎站在大门外,指挥着,抬到沉香榻卧间。平日纳凉多适意,摆着的,现成枕罩不须安。齐拥着,共围观,扶者扶来搀者搀。扛着明堂安了枕,抬出那,宝轮车子给宫官。将军内监都回去,这壁厢,梁相亲身进里边。
  话说内监们与李将军回宫复旨,梁丞相就进弄箫庭来。于是康老封君,孙氏太君,并王柳姨娘,都得知了消息。
  大家惊得好慌张,乱纷纷,都出园厅燕贺堂。拥进弄箫庭一座,还随着,书斋放学小元郎。容惨淡,意恓徨,围定沉香卧榻床。不暇堂前全见礼,一个个,相呼相唤郦明堂。梁丞相,默默无言愁满面,沉沉低首看东床。景夫人,手扶绣枕呼贤婿,泪下胸襟动苦肠。康太翁,跌脚连声称不好,惊魂无定色凄惶。孙太君,愁眉苦脸妆未整,相国亲儿叫得忙。王德姐,娇嫩脸儿忧郁郁,多情俏眼泪汪汪。柳柔娘,汗沾薄袂香肌冷,眉蹙春山翠黛长。裘仲仪,心感恩师真惨切,情关僚婿还相望。小元郎,推开嫂嫂挨身进,口叫哥哥靠枕旁。惟有素华梁小姐,急得个,一双纤手抱明堂。
  啊唷,老爷呀!
  你莫昏沉快醒来,看看你,素华妻子在床头。身强体健才销假,为甚么,一霎昏迷闭两眸?大事般般都来了,你休将,一条性命醉中休。
  啊唷,爹爹母亲呀!
  公婆均在好商量,毕竟调停有个方。袖手看他难济事,必须要,救他一命就还阳。素华小姐言完泣,哭得个,榻畔诸人尽惨伤。梁相说,传请医官当看视,料来醉酒尚无妨。夫人说,虽然昏睡多因酒,中暑须当也要防。康公说,醉死之人还可救,不须用药用偏方。孙氏说,井泉凉水洗头发,热豆腐,遍贴心中就转阳。德姐说,妾也尝闻锅盖水,灌他一盏即安康。柔娘说,快将井底泥涂目,叫着他,病者名儿便起将。仲仪说,井水井泥休要用,倒是那,晒干百草一良方。元郎说,哥哥辛苦勤劳甚,由着他,睡片时儿也不妨。正在榻前慌乱处,早看见,亲随荣发入回廊。
  启太师爷:小的回来了!
  相爷此刻可安宁?一醉昏迷醒未曾?闻得朝廷传下旨,就差那,御医院里各官临。此时武宪王爷至,更又嘉龄侍讲们。都不乘车和坐轿,骑着马,亲随只带二三人。进厅已献茶三道,却说是,恭请金安特地临。荣发禀完廊下站,梁丞相,回呼裘婿你陪宾。
  啊,惠林贤婿,你去陪坐陪坐。
  老人还要等医官,救醒明堂合眷安。你去相陪厅上坐,谢一谢,嘉龄侍讲与亭山。惠林答应回身出,想了想,头上乌纱软翅冠。迎出厅来忙见礼,老皇亲,上前扯住急开言:
  啊,小裘公,贵连襟郦大人怎么样了?
  小儿曾遣听差官,禀请明堂相国安。方才保和伤了酒,不知道,此时苏醒未曾安?芝田病好身体软,这件事,孤尚相瞒未与言。他事老师如事父,听了此信必忧烦。因而不向他明讲,亲造府衙一问安。这位孟公同此意,也问候,保和郦相可安痊?嘉龄侍讲躬身立,他拉着,年少惠林问再三。
  啊,裘兄,郦大人苏醒了么?
  因闻相国已趋朝,恭请全安走一遭。不意大人醉了酒,这时候,未知沉醉可全消?皇爷侍讲齐相入,裘翰林,细把明堂醉态描。此时在床犹未醒,又多蒙,君侯侍讲这番劳。嘉龄闻听容颜变,武宪惊疑魂魄销。又不好,坐在相厅同候信;又不好,直趋内室去观瞧。裘郎虽则相陪奉,看他那,面带忧愁心甚焦。伺候堂官人不少,也都在,交间接耳语滔滔。相辞只得回归去,裘仲仪,送出重门呵着腰。侍讲皇亲俱一拱,大家跳上锦鞍鞒。这边翰苑裘郎进,又看见,报事司阍向里跑。
  启姑爷得知:有四位御医奉朝廷密旨,看视郦相爷。
  俱各如飞跑马来,请爷陪入莫迟挨。裘郎答应忙迎接,抬动朝靴急下阶。陪着御医同走进,一声传报响云牌。堂中合眷多回避,惟剩下,康老封翁梁相台。御院医官齐见礼,然后到,沉香卧榻这边来。观面色,动疑猜,诊脉无声口不开。看过明堂齐立起,都向着,文华梁相笑盈腮。
  啊,文华老大人,放心,放心。
  脉气和平中暑非,这不过,难胜酒力故昏迷。况兼其,鹤觞远来东西域,自然那,迷术奇方制造邪。相国明堂身体弱,怎禁得,三杯异酒毒如砒。熏骨髓,发昏迷,是以沉沉醉似泥。不必开方和下药,医官有,生干半夏用些微。任他急症多能治,吹进伊,鼻孔之中即醒起。丞相梁公心大喜,慌忙举手谢诸医。
  啊唷,好极了!好极了!
  诸公就此展高才,救得明堂醒转来。半夏细研吹鼻孔,谅然无疑可宽怀。医官应诺连称是,就在那,佩带青囊取出来。指甲轻轻挑少许,吹进了,鼻孔之中果奇哉。只见那,风流相国侧乌纱,吹进了,半夏些微法果佳。渐渐地,媚眼微开含远水;渐渐地,朱唇半启露银牙。渐渐地,双眉柳叶舒春黛;渐渐地,两颊桃花退晓霞。呼吸处,气馥幽兰桃口艳;欠身时,展舒玉藕紫罗遮。微动展,将苏复睡眸仍合;半昏沉,似醒还眠体半斜。御院医官齐告退,喜坏了,少年翰院一文华。
  啊唷,妙呀!果然有些意思了。
  诸位先生伏圣君,侍郦公,明晨叩阍谢皇恩。黄金几两郦相谢,保和君,体若安痊再补情。四位御医多喜悦,谢辞梁相就回身。裘郎送了医官去,这一边,内眷纷纷闪出屏。个个都夸真秘法,人人尽说好医生。围榻畔,列床横,唤婿呼儿一片声。康老太爷惊变喜,说一声,谢天谢地谢神明。
  啊唷,好了,明堂有些苏醒了!
  老伴安人你过来,替他把,双靴脱下放尘埃。腰间玉带皆宽去,身上朝袍也解开。凉爽些儿烦自退,好待伊,欠伸轻便转身材。太君答应忙忙进,梁素华,飞步金莲抢过来。
  啊唷,婆婆,脱不得的!
  生来情性甚稀奇,他总是,自己穿靴与脱袜。素嫌别人宽褪下,一日地,烦烦厌厌不欢喜。虽然是,婆婆不怕他嗔怒;定埋怨,媳妇明知怎脱抚。才得好些休动他,身上的,朝袍未退也由渠。待奴退下腰间带,明堂就,动展轻松睡亦宜。梁氏素华真惠黠,她便去,挨身遮住保和躯。自家坐在床沿上,抚摩着,郦相酥胸与玉肌。孙氏太君难以强,康公微笑捋髭须。科头赤足诚何碍,又不是,罗袜弓鞋女子躯。既说明堂生性执,且由他,少停醒后脱双鞋。康公言讫先辞出,只因为,亲母夫人在坐隅。梁相文华同出外,又向着,素华小姐语低低:
  啊,女儿,明堂已苏醒之状,你也不须愁虑。
  好生看着你儿夫,他已是,欠欠伸伸醉渐苏。细细凤团茶一盏,好待伊,解醒消喝润干枯。北窗习习新凉入,我看来,蚊帐须悬薄薄罗。酒醉之人风易受,少停感冒却如何?夫人你可陪亲母,同在堂中伴保和。不必团团围卧榻,就是这,赞煌灯火岂宜多?别炬纷纭都撤去,只点着,纱灯十二亮如何。夫人小姐齐声说,梁丞相,步出华堂下玉坡。孙氏太君同坐下,两姨娘,放心也觉展双蛾。丫鬟仆妇排班站,献上了,一道春茶浸碧波。景氏夫人呼摆膳,方才是,大家惊得已糊涂。堂中于是排家宴,顷刻间,美肴佳珍列绮罗。亲母大人双对面,下坐着,柔娘德姐两姣娥。元郎请往书房去,梁小姐,不肯加餐伴保和。看着他,微吸微呼通七窍;看着他,半开半合动秋波。忽然榻上翻身转,欠伸吟,口内含糊向里呼:太后娘娘呀,微臣领宴已沉醉,就此相辞圣驾还。明日趋朝当叩谢,望娘娘,天恩恩准出宫间。保和榻上糊涂语,倒惊得,在坐诸人骇更欢。
  啊唷,好了,好了,明堂我儿,保和贤婿,苏醒了么?
  梁相夫人笑满腮,太君孙氏大开怀。柔娘德姐都欢喜,一个个,扑近沉香卧榻来。梁氏素华心始放,笑融融,春尖捧住郦三台。换粉面,贴香腮,燕语莺声唤醒来。郦相床中神气定,慢慢地,一双俏眼已睁开。心大骇,意浑呆,如醉如痴坐起来。左顾右瞻惊欲绝,思前想后好疑猜。看了看,姣妻岳母围床畔,仆妇丫鬟绕榻排。按了按,金幞乌纱前面叩,貂婵翠翅半边歪。理了理,朝袍紫袖都皆皱,玉带金鱼褪下来。登了登,绫袜宽松如解带,朝靴落地似无鞋。魂魄散,胸儿呆,按定前胸问起来。
  啊唷,岳母、母亲大人、两姨娘:
  我忆趋朝把假销,皇太后,要将大士画图描。遂于内地清风阁,写了幅,送子观音石素绡。画就已经呈御览,太后又,要题诗句并酬劳。三杯酒赐珠帘外,我竟是,地转天旋宇宙摇。
  啊夫人,你知道的:
  下官天性爱杯中,平素之间量最弘。一饮百杯毫不醉,赋诗射覆极从容。岂知病后精神减,竟弄得,甜酒三杯力已穷。头晕眼花迷肺腑,神昏体倦失仪容。写不完,七古绝句新诗律;出不得,万户千门太后宫。龙意朝廷欲放我,老娘娘,留眠暂在水阁中。画图一章如何了?以后我,怎样回归自院中?
  啊,岳母、母亲,这时甚么时候了?
  沉醉糊涂那样腔,不知道,怎生得出内宫墙?母亲岳母大家等,因甚的,尽皆着急与恓徨?郦相且惊还且问,倒惹得,大家欢笑满华堂。
  呀!你看他被人这般着忙,还不知真个是醉里梦里也。
  七言八语乱喧哗,一一从头告说他。怎么样,宿卫将军来护送;怎么样,宝轮车子送还家。怎么样,大家震骇闻传报;怎么样,钦命医官到相衙。直说到,立效奇方吹半夏;直说道,黄金为酬谢医家。明堂听罢其中故,只吓得,胆颤心惊恨转加。
  啊唷,不好了!我怎么醉得这般光景?
  由着他们摆布来,横拖竖拽与扛抬。若非圣旨天恩重,这时候,醉死深宫未出来。
  啊唷,怪哉!我敢是吃了蒙汗药也?
  一边惊咤一边言,立起身来下榻前。两脚方才登着地,只觉得,朝靴袜褪已俱宽。更面色,变容颜,进退伶仃步不前。心内惊疑仍坐下,梁素华,举举素手捧茶盏。
  啊,老爷,请用一盏解渴清茶。
  沉醉初醒口必干,饮一盏,凤团细茗解余醒。光窗修竹新凉好,就在这,小榻沉重且一眠。年少三公微点首,接了茶,擎杯不饮不开言。心忙乱,意忧煎,腹内孤疑有万端。景氏夫人康太太,看着他,这般光景问连连:
  啊,明堂,你心里觉得怎么?
  敢是身中不甚宜,因而默默少欢愉。茶解渴,应已饿,稀粥拿来可用些。传谕厨司呈小菜,缓缓地,进些饮食最相宜。明堂相国闻听说,勉强躬身案畔移。
  岳母、母亲,都请用膳,我也没甚不安。
  宫中醉倒致抬归,请自加餐恕不陪。今日受惊都为我,用了膳,放心安寝在慈帏。两姨也请园厅去,代我说,晚省难来醉已颓。老父宽怀休记念,倒不须,亲临看我又回来。明堂言讫诸人应,康太太,手拍儿肩笑且推。
  啊,明堂我儿,险些把你母亲吓死!
  我也真真受了惊,这时候,三魂七魄始安宁。多承亲母殷勤意,我实是,晚膳难餐要歇身。就此告辞回内去,明堂你,自家保重在房门。
  啊,媳妇,你也惊坏了。
  方才哭得好伤心,我也汪汪两泪垂。今已平安无甚事,可同着,明堂寝息入房帏。太君言讫辞亲母,王柳姨娘后面随。景氏夫人相送出,梁素华,口称安置绕廊回。
  啊,母亲,也请回房罢。
  方才惊吓可康宁?婿已平安母放心。景氏夫人言正是,我也要,回房完歇片时辰。女儿与婿早眠罢,有甚需时来叩门。小姐低声称晓得,侍女们,纱灯送去老夫人。这边正欲回房内,只看见,康老封君促步临。携着元郎回进去,问了声,明堂安否喜还惊。
  啊唷,好呀,你已坐起来了?
  方才醉得甚昏迷,此刻公然坐起身。苏醒转来还好否?应该要,进些饮食以充饥。老夫惊得神魂丧,只道是,醉死天生中了砒。岂亦此时身大健,倒不料,病来如箭去似飞。康公喜得哈哈笑,小元郎,跑近前来扯住衣。
  啊唷唷,哥哥,你起来么?
  刚才是醉又贪眠,睡得沉沉这等酣。我说哥哥辛苦了,因而竟,抬来抬去睡安然。儿郎言讫明堂笑,缓缓地,立起身来请父安。
  爹爹受惊了,请安置罢。
  孩儿酒醉已全消,只觉得,话说心烦口舌焦。一盏清茶如甘露,儿渐觉,精神爽郎快心苗。爹爹请转园厅去,今日是,又受惊惶又受劳。梁氏素华含着笑,说了声,公公安枕勿心焦。太翁答应连称好,就扯着,幼子元郎去路遥。梁氏夫人亲送出,早看见,红烛前边影迢迢。素华回入华堂去,就吩咐,仆妇丫鬟撤了肴。
  啊,妇女们,你等休要伺候,都往两厢用饭去罢。
  我自亲身搀老爷,就回房内去安居。你等饭后烹茶进,那些个,酒宴樽垒倒不须。相国夫人吩咐下,真个是,一呼百唤应声齐。众人都出华堂去,郦丞相,立起身来把手携。
  夫人呀,了不得也!
  今日真真大祸殃,看来是,深宫一醉竟疏防。绫带散,袜虚装,靴内何无履一双?与你快些房内去,看一看,其中缘故此中详。明堂言讫先移步,梁素华,忙款金莲走进房。玉手轻轻垂了幔,扣金环,遮遮掩掩闭上窗。避着那,皎然明月来相照;更不消,闪烁红烛列满房。转入纱窗忙坐下,郦丞相,顿然背靠象牙床。夫人亲动尖尖手,脱下来,粉底朝靴袜一双。但见那,锦边绫袜一拉开,脚带纷纷散下来。拉尽白绫观仔细,只剩下,一双睡鞋实奇哉。明堂相国亲观见,只吓得,魄散魂飞骇更呆。好一似,冷水满头浇脊骨;好一似,寒冰千块抱胸怀。愁脉脉,桃花两颊全消晕;恨重重,柳叶双眉惨不开。痴呆呆,一体四肢如土木;渺茫茫,三魂七魄赴泉台。真个是,不生不死浑无二;真个是,如醉如痴乱了怀。叠着脚,锦袜乌靴都撇下;低着头,明眸秋水不能抬。恨一声,无言无语情逾急;叹口气,含怒含愁意转哀。顷刻间,撩乱千端无可理;顷刻问,缠萦万绪力难排。心神一动伤心血,樱口中,几点鲜血喷出来。急叫夫人擎烛照,梁小姐,又惊又乱又痴呆。只见那,白绫脚带散床前,上沾着,滴滴鲜红一口血。既失绣鞋惊已绝,又观红迹更茫然。上前抱住明堂体,小姐你,且把心神安一安。
  啊唷,小姐呀,你是怎么样了?
  呕吐非痰竟是红,你想必,心神伤动血来攻。快些闭目宁心思,抱定夫君不放松。收复精神安肺腑,再究那,红鞋去迹与来踪。素华急得芳心乱,泪珠儿,点滴都沾郦相胸。少年三公魂渺渺,要开言,一声咳嗽又吐红。
  呀!夫人,我方寸己乱,毫无主张,你把地下的物件收过一边。
  再把参汤取一卮,待我将,天君按定好支持。事情败露休提起,最要把,心血精神来安息。梁氏夫人愁更急,白罗巾子拭红脂。
  啊唷,小姐,你怎生是好?参汤温热在此,快咽了下去。
  一边执烛照明堂,一面相揽饮了汤。几口浓参吞下去,早觉得,精神清爽不心慌。保和盘坐牙床上,梁素华,就把纷纷脚带藏。然后过来陪着坐,碧纱窗,月光照影两荧煌。风流相国盘双足,合着眼,入定禅僧坐在床。心府冲融方才静,暗暗地,前思复想细评章。
  啊,据我想来,这件事好不奇怪!
  我醉清风阁内眠,记得是,相陪只有两宫官。难道他,偷将鞋子藏何处?难道他,脱我朝靴有意观?既已把,绣履双双都脱去;怎又将,白绫叠叠绕依然?真奇事,实怪端,袖里机关倒被参。
  呀,正是!我早晨进朝的时节,
  九重天子颇相怜,龙目频频带笑看。面上带些忧喜色,似乎是,几番欲语又无言。恰逢凌瑞宫官去,就道是,太后娘娘懿旨宣。
  俟到那时,我也竭力坚辞,原本欲薰沐后再描大士。
  倔强宫官不肯依,务必要,召临禁御急如飞。朝廷犹有相怜意,微微把,一语疏防点破余。是我愚痴无主见,辜负了,圣恩泄露此中机。
  咳,万万不该随了内家进去。
  走进宫中出外难,分明投入网罗间。三杯御酒如蒙汗,乃令我,醉死浑如赴九泉。
  呀,正是!方才昭容等擎着画绢出帘,
  我在帘前正欲辞,昭容传旨下丹墀。分明太后龙床坐,反说是,寝宫安居免拜辞。只此一端奇绝矣,莫非那,上宫太后有心思?
  啊唷,是呀!闻得数日前,皇亲府尹氏太夫人一早进宫,
  多应去与女相商,为着孩儿忠孝王。一面请,宽限暂停迎喜事,一面请,求恩容验郦明堂。中宫听了王妃话,必定求,太后娘娘做主张。天子甚明仁且孝,怎么敢,抗违慈命护明堂!故差凌瑞宫官出,假说是,画图观音像一张。借此酬劳三杯酒,就可以,脱靴验看大排场。故而皇上频流盼,没奈何,放我随宣入苑墙。怜恤初痊无限意,谆谆圣谕诚疏防。恨于一霎昏迷了,猜不到,太后宫中两夹帮。狂药三杯吞下去,只落得,一朝沉醉露行藏。
  啊唷,我好恨呀!
  女扮男妆出故园,三元及第即为宫。转升兵部为司马,遂入槐厅掌相权。父子同朝难认识,胞兄睹面怕相干。公公只当同僚论,夫婿是,敬奉思师似父严。文武门生千百个,谁人不,垂眉承睫敬相瞻。真个是,九重圣旨恩逾格;真个是,百群严趋礼绝攀。休说那,强虏外闻应破胆;就是这,平人常见尽开颜。漫言品望无伦比,圣天子,畏惮风威也想冠。一日误于三盏酒,好叫我,开门雌伏不能堪。
  啊唷,罢了!罢了!业已如此,不必讲它。但是,
  中宫既验将如何?轻轻放我出宫墙。怎么不,追求女扮男妆事?怎么不,究治从前已往详?由着朝廷抬我出,中宫竟,绝无阻挡在昭阳?
  呀,这也奇了!
  长华本是女将军,难道竟,如此心和与气平?知我是她亲弟妇,还肯教,朝廷抬辇出宫门?无此理,有深情,大抵昭阳尚未闻。
  啊是了!是了!
  决定先得报翠华,朝廷是,天恩特放我回家。故差那,权昌近侍随飞马。又着他,宿卫将军护宝车。如此小心和谨慎,敢是怕,芝田打劫我回家?
  咳!这也辜负天恩了!
  这般郑重却缘何?处处留情帮衬我。今日妇人形容露,微臣也,此身难报圣恩多。
  啊唷!
  女子闺装惟独见,怎经得,朝廷御览大荒唐?风流天子情偏重,又不知,袖里玄机怎主张?
  咳!所以命我明晨不必上朝,静候九重谕下。
  可知圣意有深机,祸福交关未可期。据我想来真不妙,朝廷的,私心定欲纳为妃。
  咳!陛下啊,这事如何使得?
  旧定姻缘不得谐,怎么肯,贪生畏死入宫来?九重圣泽徒怜悯,郦明堂,一点孤贞岂敢衰?
  啊唷,如何是好?
  今朝败坏已甚然,就有那,天大神通展手难。易服欺君虽有罪,毋庸议,怜才天子必恩宽。持贞殉节违王命,倒只怕,一息余生保不全。事且这般无用说,我惟有,静听圣旨若何言。
  啊唷,好生可恨!这总是芝田不好!
  你是英雄大丈夫,况且又,封王拜相贵如何。怕甚么,姣妻贤妾房中少;怕甚么,舞女歌姬座上无。想甚么,孟氏丞相原聘妇;现放着,刘家郡主美姣娥。及时行乐诚无碍,学那些,腐气儒生却为何?
  咳!芝田呀!芝田呀!
  虽然守义算多情,转觉得,迂腐愚痴太可憎。终日逼生和逼死,逼得我,今朝务欲现原身。
  啊唷,真真可恨!我是你一个老师,怎么嫁得你来?
  清如冰玉重如山,怎与汝,倚翠偎红一枕欢?大约前缘无此分,何可的,几番抵死与吾缠?
  咳!况且我又非躲在闺中,未尝睹面的。
  不时相晤与相知,这一副,眉目容颜也见之。有甚么,看不厌来观不足?似这等,千般钦慕万般思。无非是,虚怀受业为门下;无非是,大礼巍然重老师。除此亦无拘谨处,我也曾,相携笑语在当时。何须必欲成花烛,望甚么,燕婉私情我不知。若然他日偕伉俪,也教你,玉红春酒饮三卮。今朝如此椰揄我,日后亦,依样葫芦一报之!
  咳!说是这等说,还不知朝来是生是死。
  明堂相国好忧伤,闷坐无声转眼张。真个是,盖世聪明无计较;真个是,通盘打算非周详。就呼梁氏夫人睡,吩咐那,侍婢安眠免进房。是死是生明日定,今日是,不能向汝诉端详。素华小姐心惊虑,就伴着,郦相明堂亲东床。按下梁家丞相府,且说那,情痴守义小亲王。
第六十七回 元天子巧设机关
  陈寅恪评:又观第一七卷六七回中孟丽君违抗皇帝御旨,不肯代为脱袍;第一四卷第五四回中孟丽君在皇帝之前,面斥孟士元及韩氏,以致其父母招受责辱;第一五卷第五八回中皇甫少华(即孟丽君之夫。)向丽君跪拜诸例,(编者按:以下略)则知端生心中于吾国当日奉为金科玉律之君父夫三纲,皆欲藉此等描写以摧破之也。端生此等自由及自尊即独立之思想,在当日及其后百余年间,俱足惊世骇俗,自为一般人所非议。故续再生缘之梁德绳于第二十卷第八十回中,假皇甫敬之口斥孟丽君,谓其“习成骄傲凌夫子,目无姑舅乱胡行”,作笔生花之邱心如于其书第一卷第一回中,论孟丽君之失,谓其“竟将那,劬劳天性一时捐。阅当金殿辞朝际,辱父欺君太觉偏,”可为例证也。噫!中国当日智识界之女性,大别之,可分为三类。第一类为专议中馈酒食之家主婆。第二类为忙于往来酬酢之交际花。至第三类,则为端生心中之孟丽君,即其本身之写照,亦即杜少陵所谓“世人皆欲杀”者。前此二类滔滔皆是,而第三类恐止端生一人或极少数人而已。抱如是之理想,生若彼之时代,其遭逢困,声名湮没,又何足异哉!又何足异哉!至于神灵怪诞之说,地理历史之误,本为吾国小说通病,再生缘一书,亦不能免。然自通识者观之,此等瑕疵,或为文人狡狯之寓言,固不可泥执;或属学究考据之专业,更不必以此苛责闺中髫龄戏笔之小女子也。(《论再生缘》)
  诗曰:
  冒雨微行意挂牵,机关用尽也徒然。心如铁石真难转,至死无他不二天。
  话说东平忠孝王卧病在床,日服了郦丞相诊视药方,也渐渐觉得好些。
  一临十五喜还忧,惟拟明堂入凤楼。催促着,武宪王来趋紫禁;差遣了,值班听差探情由。喜则喜,中宫胞姊能为力;忧则忧,丞相恩师非女流。只等得,无限憔悴形面貌;只等得,懒沾饮食下咽喉。只等得,七情明火深锁骨;只等得,万里相思望断眸。空列着,旨酒佳肴无甚味;徒对着,朱颜翠鬓转添愁。情恋恋,半眠半坐推孤枕;冷清清,含泪含嗔对药瓯。尹王妃,几次揣摩呼爱子;刘郡主,嫣然笑语慰君候。盼到了,亭山国丈归王府;已得知,郦相明堂入凤楼。揣摩他,此刻描光图一幅;揣摩他,必然饮却酒三瓯。天渐晚,未知脱得双靴否;复忧思,再若成空一命休。真正是,眼望旌旗道喜信;真正是,盼听消息到床头。少年王子心愁绝,刘燕玉,陪坐红罗便解忧。
  啊,殿下且免愁烦,大略差官随后来也。
  正言之际有人传,探事差官已转旋。忠孝王爷忙坐起,如飞传报入宫间。心暗急,意如煎,犹恐明堂果是男。几度传呼传不进,气得个,一声高叫拍床沿。
  啊唷,奇哉!那班听事差官都怎么样了?
  既探分明怎不回,究竟那,保和男子是娥眉?知已验,早该归,探得情形合细回。郡主见他心着急,又只得,手挑帘出宫帏。恰逢武宪王爷进,尹太娘娘后面随。哪里有,喜气春风盈满面?早又是,愁恨怨色压双眉。多姣郡主心惊骇,莫不今番事又危?扯住太妃忙细问,尹娘娘,轻轻附耳语娥眉。脱靴相验徒劳力,醉酒昏迷送转归。宫内情形知不细,惟闻那,保和丞相已抬回。多姣郡主无言语,也不觉,微顿金莲蹙翠眉。国太王妃齐入内,都叫着,芝田爱子绕床围。
  啊,芝田儿,差官们已打听回来了。
  都是明堂郦宰公,乘着那,宝轮车子返家中。脱靴相验犹无信,只除非,明日清晨我进宫。是女是男胞姊晓,她自然,从头向母说形踪。吾儿你且安心睡,自有汝,姊姊调停在内中。忠孝王爷听说罢,又急得,千疑万虑集心胸。
  啊,爹爹,母亲,这又是画饼充饥了!
  明堂如是一闺娃,我姐缘何肯放他?大抵认明非女子,所以令,权昌近侍送回家。
  啊,母亲,也不知验看了未曾?
  莫非不能灌醉伊,朝廷就,命人送出宝轮车。真可怪,实堪奇,未必宫中脱过靴。是女是男验明了,中宫亦,定差内监报如飞。这般寂寂无消息,大约今番又是虚。听事差官真无用,徒在我,皇亲府内效驰驱。俱懵懂,实痴悬,机密何曾探得些。吩咐他们都散去,在此间,无功食禄不须伊。
  爹爹、母亲呀!
  探不分明实证无,教人难打闷葫芦。母亲明早趋宫苑,严父今朝探保和。验看情形明白了,一宵安寝免痴迷。王爷说着容凄惨,父儿相看没奈何。宽怀一番都出外,国丈又,亲临梁府不迟误。适逢侍讲飞骑至,慈母忧心念保和。知道脱靴相验事,要问问,宫中消息究如何。龙图也在心焦急,逼得个,侍讲嘉龄主意无。只好亲身骑匹马,刚遇着,亭山国丈事相符。双骑回至文华府,探不出,实在情形事若何。无奈相辞都上马,大家分手各归途。亭山同到皇亲第,早已是,晚膳阑珊一鼓初。舞彩宫中才坐定,只听得,床头爱子又相呼。皇亲勉强来灵凤,又不好,细述明堂醉未苏。隐隐藏藏难直讲,吞吞吐吐只含糊。只言郦相身安寝,也不说,醉到昏迷命有无。急得王爷方寸乱,暗嗔着,何为严父也糊涂?难打听,却如何,今夕愁烦怎样过。尹氏太妃忙劝慰,叫了声,芝田爱子你听吾。明朝我进宫中去,就知道,真是真来讹是讹。儿自放心高枕睡,朝中皇后会调和。王爷勉应慈亲命,依旧是,万虑千愁积累多。武宪王妃回舞彩,刘郡主,又将饮食劝儿夫。少年王子微回盼,看了她,媚态风流也琢磨。长叹说声辜负你,夫人也,安眠不必更陪孤。多情燕玉温存性,她总是,曲意殷勤不怨夫。金雀宫中孤宿惯,不思量,鸳鸯交枕对枝柯。东平千岁长叹气,目送佳人帐恨多。自己亦眠无甚事,相陪仍用老家人。恨只恨,今宵更鼓偏迟慢;盼只盼,明日宫帏探得何。按下东平王府第,再说那,孟老太太与龙图。
  话说孟丞相府中也知道那脱靴缘故,是以差人伺察动静。闻得差官报说郦丞相酒醉昏迷,天子已命送回府第。
  并差内侍与将军,护送回家甚小心。原欲请安求见面,龙光骖乘不容情。龙图相国犹还可,闹乱了,韩氏夫人病者心。耐性宁神才等住,捶床捣枕又生嗔。龙图学士空安慰,飞凤夫人劝不听。立逼嘉龄骑马去,方才坐待在罗衾。须臾侍讲回来说,郦丞相,内室安眠不见人。宫内情形难打听,未知曾否验虚真。夫人急得心焦躁,又要叫,侍讲飞临皇甫门。逼着嘉令催快去,自然他处必知情。孟爷跑得多辛苦,恨杀同胞妹丽君。便说皇亲同我去,何须又要到他门?皆因多不知消息,所以如飞做探军。分明是,办理呈差充百役;分明是,颁行御机调诸兵。我们效尽殷勤力,还不知,郦相心中是怎生。母亲要知其内故,皇亲说,太妃明日进宫廷。待他问过昭阳后,儿再飞骑去探听。韩氏夫人唯再逼,骂了声,冤家总不体亲心。我如不在床中病,一乘轿,抬到王亲府里行。孟相在旁微冷笑,真正是,出言颠倒病来昏。嘉龄逃出房门去,少夫人,下气怡声委曲陈。韩氏夫人方消怒,专等着,明晨一早听佳音。慢言孟相龙图府,且说那,万寿宫中凌内臣。
  话说凌内侍奉着太后宫中的密旨,出来打探消息。跑到清风阁看了一看,绝无人影。又往兴庆宫探一探,才有些风声。就拉着那报祥瑞的小内家,悄悄地访问。
  年幼宫官告诉他,怎长怎短细稽查。老哥莫泄真消息,我劝你,颈上头颅留着它。凌瑞闻听心胆碎,急忙忙,跑回万寿暗惊讶。思量只好糊涂说,怎么样,奏上根苗与长华。万计较来千计较,只得个,禀称郦相已回家。昏迷不省真如此,两个宫人说未差。天子贵妃同饮酒,在那里,清歌妙舞乐喧哗。皇爷没甚雷霆怒,惟遣了,四个医官到相衙。此刻多来回过奏,郦丞相,已经救醒在梁家。娘娘高枕休忧虑,只好是,要脱双靴再召他。皇后闻听凌瑞语,一忧一喜两交加。喜只喜,保和醉死重苏醒;忧只忧,实信如何报少华。遂在寝宫陪太后,商量着,改期只好再宣他。不表万寿宫中事,且说那,兴庆温妃侍翠华。
  话说元主在兴庆官听箫饮酒,着宫娥们演那十六天魔舞,好不热闹。
  闻报明堂救已苏,龙颜大悦笑容多。衔杯坐拥温妃子,停著频思郦保和。吩咐一声停了乐,随即就,锦帏罗幌幸姣娥。巫山一枕阳台梦,早不觉,宫漏声声五鼓初。温氏贵妃推枕起,整新装,胭脂浓点粉浓敷。珠围翠绕宫妆丽,颊晕眉痕妙态多。妆罢景阳钟已动,元天子,免朝三日且传呼。安居不御延英殿,暗暗地,打算风流郦保和。
  咳!朕想她昨夜醒后,不知怎么惊疑也。
  脱下双靴这一瞧,管教她,登时魄散与魂消。袜中绣鞋归何处?袖里机关怎脱逃?岂料已经呈御览,倒比你,承恩先侍采龙袍。
  啊!郦相明堂呀!
  宵来沉醉玉山颓,得出宫门亏了谁?不把宝轮车载汝,怎能够,金鳖脱却网罗归?郦相贤卿呀!醒后应该感朕恩,此生何以报朝廷。教卿静待宫中命,可知朕,一片怜香惜玉心。
  呀!据朕想来,办是这等办了。
  中宫怕我索明堂,她倒也,不敢开声问短长。闻得宵来陪太后,大家都畏闹昭阳。上宫圣母仁慈甚,也愁着,郦相明堂一醉之。故遣内臣频探听,谅他亦,知风不敢奏娘娘。这些倒等都安妥,就只是,要纳明堂甚费商。
  呀!怎生区处?
  此中周折费调停,怎么好,一命飞传出午门?况复有些机密语,比不得,国家敕旨出如纶。总然遣个宫官去,这些个,愚蠢奴才岂会云?除是朕躬亲自去,方可把,私怀密语示她闻。明堂貌软心偏硬,比不得,畏死贪生一类人。若要挽回肠铁石,风流天子用深情。
  呀!且住!朕若亲去看她,
  銮仪侍卫且铺排,御杖旌旗摆道来。护驾官员围宝辇,随车近侍塞天街。无端出入伤民力,又要把,相府邻居尽闹开。一动不如还一静,朕亲自,单身走马去观来。车不发,驾休排,如此而行倒快哉。一则大臣都不晓,二则也可诉情怀。明堂感朕恩如海,她必愿,入禁为妃报效来。少年君王筹算定,就把那,双龙翠帽一推开。拴锦带,挂牙牌,内侍貂冠扣起来。外罩着,绣纱绿衣刚合体;里衬着,衮龙袍服半飘开。扮做了,一个内监多厮像;骑着匹,白衣银好快哉。一出禁门心甚喜,加几鞭,竟寻梁相府中来。温妃闷倚妆台坐,怨一声,好色君王太也呆。多少名花充禁御,还要把,隔墙红杏折将来。慢言兴庆宫中事,且说那,国色奇才郦相台。
  话说郦丞相假寐了半宵,也不曾睡着。梁素华小心侍奉,早进上一盏参汤。
  郦相心关昨夜情,五更鸡唱即抬身。顶冠束带房中坐,犹恐朝廷圣旨临。梁氏素华临晓镜,也愁得,娥眉懒画粉慵匀。妆完更不簪花朵,穿着件,广袖云衣水碧裙。年少三公低首看,叹口气,顿然不觉笑还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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