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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生缘

_12 陈端生(现代)
  合堂谈笑一齐云,阶下夫人暗吃惊。父子若然真有此,再休想,金銮殿上诉冤情。啊唷奎璧痴儿呀,难道冤家品行低,背亲做事这般迷。尔如何,因仇夜放花园火?尔如何,与父同谋暗使机。莫不是,吹台难受严刑苦?莫不是,屈打成招供状虚?岂有堂堂侯伯子,这般作歹与为非?果然父子真如此,这一去,眷属全家死帝京。太郡夫人心惨切,猛听得,秦公一令下如飞。
  嗯!抄家的人役,快与我细细抄来,留一缕布丝儿,看本司治罪。
  一声令下叫抄家,四面官军乱如麻。仆妇家人先捆绑,金银细软后稽查。指挥守备团团绕,闹乱了,国戚皇亲一座衙。
  话说顷刻间抄完什物,点过犯人。众官长把刘太郡安顿了一乘大大的囚车,结个青布的帏儿,遮遮体面。其余男妇人等,无非带锁披枷而已,不必细表。
  当时抄罢就封门,告示批贴几层。侯府一朝人影绝,官衙十里马啼鸣。须臾抄过刘侯宅,人犯齐齐下狱门。只等次朝调拨后,五更起解太夫人。住谈太郡监中事,且表江家进喜情。
  却说江进喜奉刘太夫人之命,行来到崔家问个喜信。却值梅小姐于夜间五更时分娩,生下一子,合府中好不欢天喜地,就给进喜一个喜封儿,又打点酒饭与他吃了。梅夫人方吩咐道:你回去上复太夫人,说小姐身体平安,不须记念。小官人三朝洗浴,还要接来吃喜酒哩。
  进喜相辞就转身,出了崔府上街行。才举步,又消停,不若庵中走一巡。数日未曾前去探,不知郡主可安宁。今朝有此银封在,倒不如,带往尼庵与母亲。首饰被偷盘费尽,帮扶全仗我孤身。连朝未审如何了,也不知,怎样禅林受苦辛。咳!郡主呀,你在茅庵一载多,片心不改究如何?少华公子无消息,尔何苦,愿受辛勤不二夫?一念痴心逃出外,倒只怕,他年要唱白头歌。
  咳!老天呀老天,我江进喜到底是怎生结果?
  因梦神言救少华,暗瞒家主放他回。好心只说天知道,时运由来反不佳。皇甫门中逢患难,刘侯府内遇悲嗟。主人被获无音耗,太郡终朝泪如麻。我在衙中闲吃饭,闷沉沉,二旬将满没浑家。
  啊唷,好生懊闷!
  误了堂堂七尺身,不能愤志干前程。母亲送在尼庵去,又不能,侍奉萱堂尽尽心。待欲另投兴旺主,忠心难撇太夫人。少年虚度如何了,怎么得,小主重回家再兴。进喜日思长叹气,一边烦恼一边行。慢言进喜来庵内,且表三贞九烈人。郡主江妈同受苦,一年又及半年零。失遗首饰盘费尽,庵主群尼看得轻。厨灶饭羹差乳母,衣裳针线派千金。可怜郡主娇娆体,万折千磨受苦辛。起初时,拈线拈针还是可;到后来,洗衣洗裤更难禁。僧鞋大抵经常做,捺得她,一到冷天手臂皴。打水提汤终日走,走得她,凤头鞋子放三分。浆衣浣服俱皆做,做得她,尖指粗来紫带青。雨打风吹花貌瘦,瘦得她,香腮退尽两红云。梦回板榻三更月,恨悠悠,夜静空房一盏灯。最堪怜,颜色已非倾国女;深可敬,盟言犹记小春庭。多娇受尽千般苦,她今是,默诵心头一卷经。日日坐于槐树下,但替她,师徒几众洗衣拎。江妈又为香公病,管理厨房更苦辛。主仆二人同受难,都只为,被偷首饰少金银。谁知天理昭彰快,这香公,体附神明吐隐情。
  话说香公张七,自从偷了刘郡主的珠宝首饰,换了银钱,任意受用。不料竟染了一场大病,乃是伤寒之症。韦驮神附体,口吐舌语,露出真情。说了怎么样盗的缘故,又把所剩银两摆在床边,呼人观看。
  庵主闻知急出现,江妈惊喜也当先。香公在床滔滔说,又把尼姑妙印扳。讲到分赃情一节,小尼姑,自家打骂亦如颠。喊声只叫韦驮佛,下次不敢望可怜。庵主方知真有贼,理亏不觉带羞惭。立呼张七孩儿至,卷卷铺陈领父还。其子将银花费尽,香公大病始能痊。一家几口难过日,只落得,执棒提篮讨饭吞。后话表明谈眼下,回文且说万缘庵。
  却说老尼姑打发了张七,又把妙印挥几戒尺,禁止下次,这这事也就搁在一边。江妈与刘郡主十分感激神灵,梵如也替她主仆念佛。这一日九月二十八日早晨,刘郡主又替尼姑们洗衣,顾不得外面的西风,依旧坐在槐树阴下。
  多姣郡主坐槐阴,体弱衣单力不行。叶落翻阶堆似雪,西风扑面冷加冰。千行清泪衣皆湿,一片寒砧手不停。振罢衣裳聊歇力,凝眸一想暗伤心。
  咳呀,皇甫郎君呀!
  我为君家受折磨,可怜伏侍众尼姑。千辛万苦甘孤守,九烈三贞不二夫。破损衣衫安本分,风流颜色已全无。自知薄命难邀幸,未识苍天可念奴?倘若那君心已弃,刘燕玉,此生此世更如何?
  啊唷郎君呀!
  尔今流落在何方,可晓奴家几断肠?万里云南无消息,不知尔,如今死活与存亡。倘然没有升行日,挤得我,老死茅庵旧板床。
  咳,苍天呀苍天!
  若肯矜怜薄命人,只须那,少华公子一升行。孟家已死滇池水,奴是闺房正细君。如若上苍不见佑,也只好,一生寂寞守空门。多姣想到酸心处,止不住,泪如珍珠往下来。正在伤悲三嫂进,相招吃饭入房门。叫声郡主消停罢,菜饭俱好你须吞。燕玉含悲低首应,妈妈不用候奴临。衣裳洗得俱干净,带湿浆完我就吞。三嫂闻听长叹气,忙来相助女千金。正然郡主浆衣服,忽听得,进喜前来探母亲。
  却说刘郡主正在浆衣,忽见进喜勿匆入院。
  走上前来步履忙,叫声郡主叫声娘。睁睛一看惊相问,何故千金也洗浆?秋季将尽冬天到,怎受得,透骨西风这等凉?粗用还该娘去做,怎教郡主洗衣裳?江妈见说眉头皱,一变容颜叫儿郎。我又并非闲着手,如今是,新升美缺管厨房。刷锅洗碗般般做,打水添柴件件当。闲下功夫还扫地,洗浆一事哪能帮?可怜受尽千般苦,巴不得,老命残身早早亡。三嫂说完揩眼泪,多姣在侧忍悲伤。连呼进喜休埋怨,原是奴家累你娘。她在厨中忙得极,焉得此事再相帮。如今粗细俱皆惯,奴倒觉,气力加添比昔强。且说尔从何处至,夫人家内可安康?梅姑太太同居否,这几时,可把忧愁放下肠?一出家门难复返,想得奴,几回梦里见萱堂。佳人言讫弹珠泪,进喜从头说细详。表过崔家生子事,又言太郡算平安。方才取出红封袋,洒泪长呼递与娘。说是母亲留着用,买些棉絮做衣裳。江妈接了藏在袖,回唤千金你恃量。表妹如今生了子,荣华富贵好风光。当年你若听相劝,怎么得,还在槐阴洗衣浆?乐处不投投苦处,真教气断我肝肠。多姣见说通红面,无语低头站在旁。进喜闻听三嫂语,慌忙接口劝萱堂。母亲呀,事到其间耐上心,好生在此伴千金。天公断不亏良善,儿与母,全始全终莫悔心。苦尽甜来从古说,自然还有出头辰。少华公子如高发,那其间,第一功劳算母亲。郡主夫妻同看顾,带携得,孩儿还要项前程。泼天富贵休轻看,少不得,慢慢修行慢慢临。三嫂开言回笑脸。说了声,痴儿讲得倒中听。果然日后能如此,我就何妨耐着心。进喜含欢辞了母,忙忙要复太夫人。江妈送出孩儿后,方共千金把饭吞。慢表尼庵刘郡主,且谈进喜返家门。辞佛地,出禅林,趱步而行不暂停。走到府前离不远,抬头一看失真魂。但见那,侯府关门不透风,朱签新贴大门封。铜环紧扣人无影,铁锁高悬在正中。一概家丁都不见,惟有那,马蹄新印绕西东。
  话说江进喜一见府前的气象,吓了个魂飞天外,魄散九霄,呆呆地半晌不能言语。
  冷汗淋身一气回,叫声不好面如灰。分明是个抄家样,我的那,太郡夫人何处安?进喜此时心胆碎,如飞趱走转身回。
  话说江进喜飞步回身,要觅熟人相问。走到近边一个茶叶铺内,找寻盟兄。邓九通一见了进喜入店,跳起来忙把拉住道:谢天谢地,江兄弟你竟躲过飞灾横祸了!
  进喜茫然不出声,如飞竟向铺中行。九通拉到无人处,江进喜,痛泪如珠问一声。
  啊唷邓三哥,我刘太夫人府上如何了?
  弟奉夫人主母差,早晨出去午回来。谁知侯府多封锁,兄弟今朝吓得呆。想必三哥知就里,为何忽地降飞灾?九通见问慌忙诉,始末根由说出来。
  啊唷江贤弟呀,你可晓得我们云南的旧任总督皇甫敬么?
  他在云南正十春,为官如水治黎民。清官当任人心悦,偏遇着,你处侯爷荐远征。一到朝鲜身被获,山东巡抚害忠臣。可怜奉旨拿家属,只走了,射柳披袍儿俊英。天保佑,这如今,少华公子又升行。更名改姓离湖广,挂榜招贤赴帝京。演武厅前悬帅印,吹台山上合雄兵。招安胞姊与人马,同下朝鲜救父亲。皇甫大人原待罪,三年监禁外邦城。恰逢儿女提兵至,骨肉重逢一战平。公子千金双姊弟,他竟用,联名血本诉冤情。奏称你主通巡抚,故害他家一满门。来往私书都有据,朝廷不便护皇亲。刘侯下在监牢内,又到云南提太郡。江贤弟呀,适才奉旨抄家,真是非常的利害。团团兵马践沙尘,呐喊如雷围了衙。上下人丁俱捆绑,悲声四野实堪嗟。囚车一辆夫人坐,哭啼啼,还有丫鬟并老妈。一直带进监中去,霎时封锁大官衙。急得愚兄流眼泪,只道是,已将贤弟一齐拿。谁知你今清晨出,躲过飞灾不在家。这次大难来逃脱,我看你,将来还有大荣华。九通言讫其中故,吓倒了,济困扶危江管家
  啊唷三哥呀,怎么我太夫人已在监中了,如何是好?
  一声悲唤变容颜,袍袖斜遮泪似泉。惨惨悲呼称太郡,再不料,倾家败产立时间。教小的,手无钱钞难通信;叫小的,罪有干连怎探监?太夫人,孤苦一身谁照料?太夫人,迢遥万里怎熬煎?堂堂锦片刘侯府,似这等,一旦倾亡实可怜。
  啊唷太夫人啊!
  横祸飞灾顷刻时,囚车就要解京中。空差进喜崔家去,可怜我,探得佳音只自知。进喜时闻心惨切,一边痛泣一边思。
  咳!虽然如此,郡主的终身,倒有几分着落了。
  少华公子已为官,血本陈情报父冤。既雪仇时应感德,丈夫做事断无偏。千金受尽般般苦,这一来,好就香罗画扇缘。
  啊唷奇哉怪哉,好一个少华公子!
  三年不出困龙飞,救父回朝挂紫衣。你便报仇和雪恨,可知我,铁心郡主受孤凄。咳!公子呀,愿你无忘救命恩,我们主仆就升行。千金若得完婚了,谅不相亏母子们。可怜略有三分望,就使那,主母全家一旦亡。
  啊唷,罢了罢了,我且去通知了顾府、崔家再作道理。
  进喜忙辞邓九通,心慌意乱走如风。穿僻路,避人丛,串过西头又串东。一到崔家飞入报,这番凶信似雷轰。崔家太太魂飞散,梅府夫人泪满胸。小姐雪贞闻此祸,也不觉,含悲痛倒绣帏中。
  啊唷舅母干娘啊,何事遭此这等惨祸?
  奴为怀胎累着身,木能侍奉告归宁。谁知一旦遭奇祸,你竟要,万里云南解进京。啊唷,干娘啊!穷途母子感同居,又使孩儿得所依。只说常能供孝敬,何期今日永分离。只愁你,迢迢万里如何走?只愁你,怯怯孤身怎得宜?只愁你,暮景残年多疾病;只愁你,抄家罪大少生机。这番解进京都去,多应是,有死无生性命虚。咳!崔郎呀,你赴秋闱在帝邦,但求天佑早登科。果能出力寻头路,也算你,报德酬恩代了奴。如若旁观愁带累,断送了,刘家姨母与姨夫。咳!大料他也不能相救刘家。舅父全家犯罪深,救时须得大人情。儿夫现是儒门士,多半难将头路寻。舅母厚恩无以报,奴只好,一年孝报尽微诚。雪贞小姐心凄惨,掩面悲啼坐绣衾。崔府夫人含泪劝,梅太太,伤心哭倒内堂门。
  啊唷,皇天呀!置妾身于绝路了。
  丈夫罢职去充军,母女同投舅氏门。贤良相留出格待,又替我,雪贞弱质了终身。至亲只道常依傍,横祸何期又降临。好运变迁成恶运,都是我,梅门颠沛带刘门。今朝贤嫂遭拿解,只怕你,有死无生在帝京。相处一场成永别,好教我,心如刀绞肺如煎。夫人哭到悲伤处,痛泪如珠哽咽声。含泪商于崔太太,贤亲母,如今此事怎调停?姑爷现在京都内,未卜知,可会通关说说情?崔府夫人摇着首,金莲一跌吐悲声。
  咳,亲母呀!
  你婿秋闱上帝都,原思照拂仗姨夫。如今弄出非常事,还不知他是若何。举目无亲年又少,未知今春可登科。如其令彼通关节,倒只怕,迎你东床入网罗。龙老夫人言到此,只听得,香闺娘子叫婆婆。
  咳,婆婆呀!
  不用忧心虑二郎,也为男子识兴亡。姨夫虽失无亲戚,只须要,奋志功名进北场。一中举时加体面,在京居住料无妨。至亲还得心关切,这如今,写封音书上帝邦。只要入监时探望,也见得,崔家患难亦扶帮。孤身莫去通关节,倒免干连也被殃。若不写书相嘱咐,恐他做事欠思量。料来要救难相救,做一个,济困扶危德也长。梅氏千金房内说,崔太太,方才点首道该当。
  话说崔夫人听了媳妇之言,方始作急地修书寄发,叮嘱孩儿在京中照料刘氏亲丁。
  梅府夫人意略宽,思兄念嫂泪犹涟。安心只得崔门住,陪伴夫人一处眠。进喜于时重转步,忙忙又报顾家门。凶音吓倒仪堂府,昆仲连忙去探监。姊弟见时齐痛哭,太夫人,心如针刺泪如泉。仪堂昆仲相辞别,单等候,五鼓黎明送出滇。且表家人江进喜,匆匆复又奔尼庵。好走啊,出了崔门又顾门,如飞重扑老禅林。忙忙不顾浑身汗,急急前行两脚颠。绕北旋南休歇息,穿街过巷哪消停。心惨切,泪沾襟,一见庵堂闯进门。只见梵如迎着问,进官何故又回身?数天不到庵门内,痴外甥,一日忙忙走两巡。进喜心慌连答应,如飞竟向后边行。梵如知有蹊跷事,紧紧相随急急跟。一进后边槐树院,江三嫂,又惊又笑问连声。
  啊唷进宫儿,你莫不是疯了?
  一日如何走两遭?跑得个,吁吁气喘汗珠抛。可曾回复夫人晓,这时候,重到庵中蹊又跷。进喜见言心一痛,目中珠泪滚滔滔。坐于树下先揩汗,问一声,郡主何存快快邀。燕玉闻听忙出外,战兢兢,颤心乱跳问根苗。
  啊唷进喜!有什么要紧的事,何故重来,这般光景?
  进喜心酸一阵悲,从头细告女姣娥。少华得地分明诉,太郡遭拿仔细言。说罢抄家前后事,刘燕玉,心中惊喜又伤悲。
  话说刘郡主听了这一番信息,悲喜交集,闹乱了一片芳心。
  多姣郡主一听完,初是欢来后惨然。半点春生青黛上,两行泪下玉腮边。含悲未在人前恸,忍泣先于腹内言。按定香魂消冷汗,沉沉一转暗牵缠。
  啊唷皇甫郎君啊!你今公然一朝发达。
  奴家为你受千辛,载半茅庵守昔盟。画扇香罗甘指望,亲言母命不相遵。皈依三宝如虔祷,服侍诸尼我独勤。闻得郎君身及第,竟将奴,一家良眷下监门。
  咳!狠心的冤家呀,你却也无情无义,写血本陈奏。
  血本陈情奏帝皇,冤家做事好刚强。京都一霎参奴父,滇国千程解我娘。如此心来如此意,多应你,小春庭内事全忘。
  啊唷,冤家呀,如今竟要杀我双亲!
  燕玉何颜再偷生,父母之仇天不共。奴岂肯,含羞挨上你家门?少华公子何如此?负杀我,庵内修行载半心。
  啊唷苍天呀苍天,我刘燕玉好生命薄!
  生母身亡早入泉,没人痛惜没有怜。忽然得个希奇梦,娘叫奴,夜托终身往后阑。画扇香罗留表记,只说是,阴灵保佑定良缘。何期弄出诸般事,遁迹尼庵载半间。一片苦心无可诉,万分磨折有谁怜。惟求画扇缘堪就,不意香罗义已捐。守节持斋无好报,奴不知,何为公道是苍天。
  啊呀正是呀!
  生母当年梦里边,曾云贵客降门阑。你如不救他灾难,到后来,眷属家门难保全。去日之言真应验,竟须我,单身相救二椿萱。
  咳!罢罢罢,如今也说不得了,弃着我一条微命,去替了父母的严刑。
  贞节心中撇在旁,不如竟去救爹娘。冤家若有三分义,还只望,骨肉团圆聚一堂。如若少华情已绝,奴家替死到云阳。果然代了双亲罪,少不得,孝女之名天下闻。到此若还仍不出,竟只好,无名老死古禅堂。
  咳!不错呀,奴就这般便了。如今不出,更待何时?
  郡主沉思千万遭,算来惟有救亲高。满怀孝意通三界,一点诚心达九霄。主意已成开绛口,泪流如雨道根苗。
  啊唷妈妈进喜,二位恩人呀!
  多承照应与帮扶,全始全终为着奴。逃遁一年零半载,实指望,出头之日报恩波。谁知今日逢奇祸,眼见得,父母遭刑性命无。
  咳,妈妈呀!
  为女之心岂忍观,奴家情愿出云南。孤身女子难行走,求你娘儿同出滇。跋涉程途奴意愿,风霜道路我心甘。只须一到皇都内,你等娘儿可自专。
  进喜呀,想当初小春庭放火,原是你泄露的机关。
  彼时你若直烧他,奴亦焉知救少华?订婚之情推个绝,泄机大德必然夸。到京奴代双亲死,你娘儿,还可相投皇甫家。彼若知恩和报德,自然是,吃穿不尽享荣华。恩人啊,如怜孤女救亲怀,万里长行肯同伴。今日奴家先拜谢,望恩人,应承同我上京都。多姣言到伤心处,泪淋淋,掩面悲啼跪下来。
  话说刘燕玉跪倒槐阴尘埃,只吓得江进喜连连地叩首一遍。梵如三嫂忙忙扶住千金。
  进喜方才立起身,泪沾襟袖叫千金。小的母子衔恩久,怎敢轻轻负主人。侯府今朝逢患难,巴不得,伸冤理枉尽忠心。既然君主甘相救,焉有娘儿不共行。休说上京为陪伴,就便是,赴汤蹈火也该应。思想从,云南万里崎岖路;好成就,郡主千金孝义名。但是便须收拾起,我们赶早到都中。迟迟落在夫人后,要救之时救不成。三嫂在旁连说是,千金既去合同行。少华公子将仇报,或者他,只道千金已再婚?郡主一临京内去,他家谅亦肯留情。总然务欲消仇恨,也不过,大罪归于世子身。画扇香罗情分在,一定要,洞房花烛便成婚。千金若到他家去,我娘儿,就是跟随偕嫁人。皇甫郎君思旧德,敬于郡主爱吾们。万般打算惟如此,辞不得,万水千山要上京。但虑盘缠无设措,怎生飞上帝皇城?多饺见说娥眉皱,半晌痴呆叫一声。进喜妈妈啊,带来首饰未全偷,银器东西有点留。如若此时拿去卖,千余银两可淘成。不知盘费须多少,奴就是,乞食而行难顾羞。进喜江妈犹未答,梵如开口道情由。
  咳!阿弥陀佛,好一个有孝心的郡主。既言短少盘缠,待贫尼与你同行罢。
  我的身价不算微,私房物件尚存些。如今身入空门内,诸事随常不用伊。还剩几般银首饰,尚留数件俗家衣。若然要我同为伴,也有盘缠几两余。我在此庵无好处,四方香火到来稀。况兼师父非良善,相待徒儿下眼观。一日不逢施主至,就来寻是又寻非。佛前香烛时时缺,她本是,勉强修行撞木钟。只恐我们无力量,不能募化走街坊。贫尼情愿相随去,万里云游上帝京。或者繁华天子地,有一座,清高神院就皈依。十方施主如相顾,我也好,主念真修了此躯。今在此间非所愿,就同郡主进京中。梵如言讫同行意,燕玉慌忙谢了尼。三嫂闻听心大喜,一边打手笑微微。
  啊唷妙呀!老妹子,你的主意不差。
  我家郡主孝心坚,天佐多应一路安。此去看来多好处,少华公子现为官。他如不做无情客,定与千金续旧缘。郡主若归皇甫宅,我们大众就登天。今朝你肯帮盘费,少不得,富贵之时加倍还。况且千金心好善,必然还要造家庵。那时你有栖身处,任意逍遥似散仙。三嫂言完先踊跃,说得个,梵如决意出云南。多姣郡主垂珠泪,连道妈妈且慢欢。奴到京中因替死,此行岂为续姻缘?妈妈只作荣华想,倒只怕,天地神明不见怜。郡主说完呼进喜,这些盘费可周全。早些变卖银环类,收拾完时快叫船。奴到此时心如火,恨不能,插上双翅上长安。其时进喜闻商议,顿足垂头启语云。郡主呀,小的姨母既同行,已有盘缠念几金。万里程途虽不够,小人尽可去调停。盟兄盟弟多多少,论他们,平素原曾受我恩。今日若还商此事,必然仗义肯帮银。盘缠却也无忧虑,愁只愁,水路难追旱路人。太郡夫人如早到,救迟一步枉劳心。如其郡主乘车出,决定还能先到京。三嫂摇头言不妙,万全惟有叫船行。千金难受风尘苦,有点差迟却怎生。如若孝心天保佑,自然早早到京城。梵如见说连称是,进喜方才决定心。
  话说刘郡主、江妈妈、进喜、梵如四人商量了二日,方才停当。忽听得老尼姑唤:梵如走来,我对你说话。这边江进喜原欲通知她的,遂同了江妈妈、梵如、燕玉郡主一齐走将出来。善灵道:我适才一觉睡醒,听见妙印说江三嫂的儿子又来了,同着梵如师兄,二个一堆,五个一伙地,悄声商议。我恐防清净山门弄出些瞒人的事来,故此问他一问:为什么江大官人朝去夕来地乱走?老尼姑说罢,气得刘郡主众人闭口无言。江进喜忍着满怀怒气,陪上一脸欢容,把前后的事情告诉了明白。
  梵如也告老尼前,徒弟今朝作伴行。山门冷落施主少,佛前往往断香烟。此间募化无门路,且到京中看怎生。大国繁华檀越广,徒弟去,化些施主转云南。当家师父安心等,我得千金方始还。说罢梵如陪着笑,善灵听罢暗欣然。
  啊唷,希奇,刘郡主竟要上京了?
  不必相留竟在伊,无人搅扰倒安宁。真懵懂,实痴迷,主仆全然不识机。躲避尚愁难躲避,反行送死上京中。飞蛾投火差多少,此去真教性命虚。
  咳!这也由她,虽说出家人慈悲为本,我却不肯相留。
  梵如也是任她行,少一人时好一人。募得千金回此地,我也好,庵堂享福十余春。善灵想罢心欢喜,故意攒眉半响云。郡主痴心拦不得,梵如诚念也该应。你们都要京中去,撇得我,冷冷清清却怎生?庵主说完佯叹息,江妈冷笑两三声。梵如见允心中悦,就进禅房打点行。
  话说梵如见师父应允了,心内好不欢喜,就进房中打点,将要变卖的物件理了一理。这里江三嫂就走到厨房,炒了些冷饭,又把吃剩的残菜温一温,就取出来与孩儿吃饭。进喜等不得烹茶,吃了几口冷水,忙忙地带着郡主的首饰、姨母的东西出庵而走。
  进喜忙离禅院中,心中急火如走风。寻得义弟我盟兄,又见同行邓九通。执手相携齐入铺,无人之处诉情衷。
  却说江进喜复到茶叶铺内,把郡主的守节潜身,救亲替死那一派惊人之事,告诉了个明白,方说:三哥苦肯全交,聚一聚会中朋友。
  诸家兄弟肯相帮,得地之时我必偿。二十余金如可措,盘缠余外可商量。九通听罢其中故,不觉惊奇大赞扬。郡主孝心如此切,我们竭力必然帮。明朝招聚兄和弟,我替你,抽分收金在小堂。自信交情如管鲍,敢夸义气比关张。几钱银两难帮你,算什么,一拜同盟兄弟行。江贤弟呀,明朝午后可收银,未识何时上帝京?今日歇于吾处罢,通宵一聚弟兄情。天将晚来休回去,邀几位,结拜良朋饮数杯。进喜闻听心内悦,连称多谢感深恩。弟兄义气原知重,故敢来,相恳三哥帮助银。我尚要从他处去,今朝无暇领高情。盟兄盟弟如招聚,转达吾言要送行。万拜托来千拜托,全仗你,一身凑合廿余金。九通极口称容易,进喜相辞就转身。出了邓家茶叶铺,一边思想一边行。
  呀,且住。我想动身的盘费已有二十两现银,抵亲处若能再弄些来,也不须卖衣饰了。
  族分多应抄灭完,只有外亲无被累。竟到那,顾家府内募盘缠。他皆太郡亲兄弟,骨肉之情必自关。报说上京观下落,舅爷昆仲定相怜。今朝竟到仪堂府,凑得银多手也宽。进喜心中来算定,放开大步走如烟。一临顾宅门房内,已是黄昏欲暮天。
  话说江进喜一到顾家,求人禀见。
  却说顾仪堂兄弟,晚膳已过,都在内堂坐谈。闻得进喜复来,吩咐传他进见。
  进喜闻传绕后廊,匆匆入内看端详。湘帘未卷辉红烛,宝炬初明映绿窗。女眷纷纷多在座,晚食已过送茶汤。一声呼唤慌忙进,顾仪堂,昆仲齐齐问短长。
  啊江管家,你从哪里到来,有什么事情禀告?
  义士进前一膝参,舅爷在上听情由。主人不幸遭奇祸,世子侯爷都下监。太郡夫人身被获,如今也要上长安。小的身受恩主德,怎忍相抛患难间。意欲上京观下落,探一探,侯爷小主可身安。倘然被他来擒住,与主同亡心亦甘。决意进京多费用,舅老爷,天恩可肯赏盘川。求见悯,望垂怜,小的是,就要抽身赶出滇。进喜说完流下泪,又就双膝跪堂前。仪堂粮道齐欢喜,分付抬头站一边。
  好,好,好!江管家,你且起来。有此忠心,少不得付你盘川。
  我正愁无的当人,进京打听这桩情。既然你愿都中去,盘费应当帮数金。进喜一闻心更悦,急忙忙,上前双膝跪埃尘。
  谢舅老爷的高厚天恩。
  粮道仪堂出位扶,立称银两不迟俄。夫人妯娌齐离坐,灯下称银十两多。各赐五金为费用,相帮进喜上京中。于时义士心欢喜,叩谢深恩助仆奴。粮道仪堂重嘱咐,今番在我府中存。天昏夜黑休多走,只恐怕,倘被擒拿入网罗。我处共帮银十两,恐防不够落穷途。明朝一早崔家去,或者那,梅府夫人再肯扶。还有数金相赠你,一身尽可进皇都。果然探得真消息,你须当,作急将情报与吾。进喜叩头说晓得,欣然退下石阶坡。是宵歇在仪堂府,早不觉,三唱鸣鸡五下锣。
  话说五鼓鸡鸣,江进喜忙忙梳洗,托门公代辞一声,自己带着随身的银物,向崔府而来。
  晓行市井寂无喧,带露迎风步步前。走到崔家抬首看,人声嘈杂乱声喧。这一个,高呼报录来分赏;那一个,大叫厅门去贴单。密密人围称叩喜,堂堂锣响请添钱。原来中了崔公子,故此光辉一旦间。进喜于时停了步,等候着,那人散去始当先。霎时报对齐齐退,江管家,竟进崔门大府中。
  话说江进喜一到崔家,先向崔夫人梅太太并小姐之前叩头道喜,然后方说起来赏盘川之事。崔太夫人因在欢喜之中,心内极肯帮助,付了三两盘川,一两喜封。梅夫人身边乏钞,却赏给了三两银子。雪贞小姐背地里又付了整整的五两,再四的嘱咐叮咛他看了下落,就报云南。
  进喜其时谢了恩,叩辞已毕出崔门。心喜悦,意欢欣,一霎缠腰廿数金。趱步复往茶叶铺,九通尚在自家中。居中伙计齐声说,邓三爷,今在家中尚未临。进喜见言连答应,回身进路到庵门。铜环已响江妈出,看见孩儿愁变欢。
  啊唷,靠天靠地,进宫,你来了么?
  昨宵一夜不回来,郡主忧愁泪满腮。哭到天明全不睡,只道你,风声走漏又遭灾。叫娘早起听消息,不意孩儿今日来。进喜入庵同母走,梵如迎着也开怀。一齐竟进槐阴院,刘郡主,喜喜惊惊走出来。
  却说刘燕玉郡主一见进喜回来,忙忙地走出房门外,叫:江管家,你就把上项的事情细言一遍。进喜先将顾崔二宅赏赐的盘川,交付母亲收好,又将要卖的衣饰归完了郡主娘姨,方说道:已有二十一两现银在此,我又拜托了茶叶铺的邓九通,叫他招聚二十余位盟兄盟弟帮助盘川。大约凑合起来也有四十金之数,省中再省,俭中再检,也可以到得京中了。这些衣服首饰留着,后来无所措置时,再为变卖未迟。
  江妈姊姊女姣娥,一听其言喜气堆。喝来一声奇手段,空身而去满腰归。崔衙顾府真难得,二十余银肯发挥。有了盘川行计决,这一去,穷途落魄不须悲。才能进喜重辞别,又出庵门走一巡。直至九通家舍下,连环几扣有人应。
  话说江进喜走到邓九通家,几叩连环,早有九通的儿子出来观看。忙叫道:爹,江叔叔来了。通报未完,哄地一声走出许多盟兄弟来了。
  乱乱纷纷出院中,你拉我扯其情浓。中年好友齐呼弟,少小儿郎尽唤兄。扯着衣袍挽着手,团团拥入小堂中。寒温略叙同归坐,立起全交邓九通。
  话说邓九通立起身来,把二十两银子就递与江进喜手中。欠身说道:这是众家兄弟相助的盘费一人一两,愚兄的一份也在其内。
  进喜慌忙立起来,重重相谢跪尘埃。合班兄弟齐回礼,拜罢方于左有排。进喜就将银收好,九通唤子献茶来。小堂团住俱言别,个个凄然泪满怀。
  话说众人话别后,江进喜就托了一位在道的盟兄,到船行内替他代雇一只清净之船只,但量力不能全雇,只好包他一舱,将就些罢了,总以赶路为主。议定船价若干,准于明日讨复。
  其人应诺一身当,进喜心中感德长。时下大家齐洒泪,九通留住饮杯巡。邓三娘子排肴馔,亲手调烹味味香。一众弟兄齐把盏,饱食已毕饮茶汤。才能进喜匆匆别,称谢连声出小堂。在坐之人齐起送,大家举手各分行。于时进喜归庵内,又把花银付与娘。郡主江妈先打点,准期初二上京邦。无重物,少行装,扎缚惟存一只箱。郡主尚未完衣服,晚来于手对灯光。做完交付尼姑手,自家方才打点行。次日天明齐早起,江进喜,匆匆复又出庵堂。竟来鲍姓盟兄处,要问舟船内里详。不料般般多凑巧,正有只,大船顺路到皇都。外中二处人家住,要搭船时搭后舱。银子四两人四个,一天之费总包藏。舟金人食皆在内,这要算,进喜盟兄会主张。船己叫成诸事定,邓九通,公同又设饯行觞。弟兄道别俱悲痛,酒散方才各自行。进喜仍归庵院内,一交三十已匆忙。多姣郡主心凄切,初二行期已近将。水路要求神佛佑,亲身沐浴换衣裳。登宝殿,出云堂,点烛完时又上香。合堂白莲攒千瓣,泪沾红蓼染万行。深深顿首深深拜,上告神明诉细详。弟子云南刘燕玉,守贞年半在庵堂。荣华不嫁崔公子,孤苦甘从皇甫郎。今为双亲俱犯罪,寸心欲去救爹娘。因愁水路行得慢,设或迟延大事亡。如若神明怜弟子。赐一个,顺风大吉上京邦。千金祝罢方才起,掩面含悲立在旁。三嫂上前高合掌,声音响亮听端详。阿弥陀佛神怜念,保佑我,主仆娘儿此去康。路上逢凶都化吉,途中遇难总成祥。顺风顺水临京日,各庙之中我上香。乳母拜罢重叩首,头颅嘣石震云堂。梵如相劝轻些罢,立起来,一片香烟染额黄。进喜相逊姨母拜,自家然后礼端详。大家祈祷神明华,回进槐阴后院房。郡主开言唤乳母,如今奴与你相商。虽然庵主来轻待,到底是,在彼山门住一场。送个香金聊表意,妈妈意下若如何?江妈见说观儿子,进喜连称善主张。一两五钱凭郡主,打发个,人心欢喜也安康。我们出路图清净,莫惹她,背后怀嗔咒短长。三嫂点头称也罢,五钱尽足表心肠。于时称出香金送,庵主心欢喜色扬。月过尽时初一至,江进喜,雇车雇轿更忙忙。
  话说一到季初初一日,江进喜先去雇下了车轿马匹。次日黎明时候,就要起身,老庵主也不饯行。这一晚的夜饭,却是众尼姑做的,不好再叫江妈。
  膳过齐齐共坐谈,禅堂辞别二三言。老尼云,留居佛地深相慢。郡主说,搅扰山门却不安。梵如道,师父在庵休记念。善灵言,儿徒早去早回还。江妈不作温存语,冷笑连声带怒言。主仆在庵年半了,不周之处乞包涵。贪安躲懒俱求恕,扰饭乞茶万勿嫌。没有一桩好到处,来时白手去空拳。厨房什物今俱在,浆洗衣裳已缴完。师父此时须检点,免得个,我们去后起疑端。善灵见说通红面,连道如何出此言。在此十分辛苦你,怎云躲懒与偷安。香公张七无羞耻,难道说,你与千金也这般。三嫂闻听微冷笑,老师父,怎将张七一般看。我们若是也如此,必定要,发言发语肯干休?乳母越言心越气,重重恼怒上眉尖。梵如郡主私拉手,眼色频添劝莫言。三嫂只得来忍耐,起身作别就安眠。叮咛妹子黎明起,早动身时早下船。说罢执灯偕郡主,一齐都到后边眠。梵如也进房中睡,一夜无词到次天。进喜外厢权歇下,鸡声初动着衣衿。心急急,气煎煎,打水烧汤洗面庞。叫起梵如重叫母,大家梳洗不迟延。多姣郡主临窗下,洗过花容整翠环。无镜无奁无首饰,乌云一挽插银簪。系一条,元青半白长裙子;穿一件,月白还新细布衫。虽不华妆惊俗眼,颇多素态似神仙。江妈也就更衣毕,同在房中用早餐。红日升时车轿至,装完行李要离庵。善灵带领诸徒送,郡主相辞说请回。三嫂梵如齐别过,大家移步到前边。才能进喜来回走,照应千金先出庵。郡主山门登了轿,江妈姊妹坐车行。于是进喜骑驴走,一队行人要出滇。日射高城红正晓,风吹草乱彩初残。喜禾已割秋原阔,茂树全疏野色宽。马踏飞尘行得快,人登古道望漫漫。起身已到关河渡,乱哄哄,落轿离车下了船。三嫂梵如刘郡主,一齐都进后舱中。搬移行李无多少,打发人儿事也完。日已沉西天已暮,房舱下榻把门关。三人同伴船中寝,进喜孤身在外边。次日开行朝北走,滔滔一路上长安。多姣郡主芳心急,日夕求神又祝天。不怕大风又大浪,只求早到救椿萱。住谈孝女来京事,不表钦差解犯人,挽转霜毫翻玉措,提一提,京中国政与朝端。
第三十四回 念糟糠熊君感旧
  诗曰:
  平江侯娶奇英伯,左右先锋旧著劳。今日却成鸾凤友,方知天子重贤豪。
  话说其时,京中已将刘国丈父子二人审过几堂。本是罪实情真,一件件口供招认,不敢抵赖。派审的大臣得了口供,从直奏闻天子。元帝把忠孝王的血本一一对来,果与口供半点无差。不觉天颜大怒道:本欲碎剐凌迟,以正朝廷的国法,且看先皇后之面,定了一个合门斩罪。又思刘奎光现在统领兵权,如知父母受害,一定在雁门关造反。不若乘其未动之时,亦行拿解来京,庶几无误于国家。元天子遂召大臣等公同地酌议。丞相梁鉴启奏云:臣看雁门关总兵刘奎光,志量颇不同他父弟二人。素秉忠君报国之心,此时单于国犯界,地方效力之人,只宜仍用,不可下旨拿解,致失兵心,又伤勇将。况其父弟所犯之罪非虚,倒当正法。即知此信,谅亦无怨皇家。如蒙陛下开恩,赦其不死,刘奎光必尽命以立军功矣。梁相奏罢,天子即时准行下旨:刘侯一门处斩,刘奎光姑念军功暂行免究。如若失机,二罪俱罚。
  九重圣旨出朝门,六部颁行个个闻。只等拿齐家属后,法场处斩老皇亲。于时旨下人皆晓,忠孝皇甫大快心。指日报仇刑恶党,英雄到此快胸怀。凶音传至崔攀凤,吓坏多才新举人。飞入监牢通岳父,刘侯国舅失三魂。问成斩罪无生路,只等那,太郡来时共受刑。不表朝廷传下旨,且谈王府造完成。东平千岁亲临看,果是新居气象兴。但见那,走马重楼耸碧霄,辕门三面彩球飘。重重画阁遮花影,叠叠珠帘映树梢。东有大园山水秀,西迎侯府角门高。只因熊浩盟情重,官舍为邻好叙交。王府落成多壮丽,东平千岁喜滔滔。择期即日称家眷,满府新居集紫袍。官宰登门齐燕贺,朱轮白马暮还朝。千盘水礼堂前满,百样隆仪府外交。元天子,楷字御毫题匾额;郦丞相,行书亲笔写单条。肃齐收拾韶光丽,广殿铺排淑景饶。忠孝王爷陪父母,一堂家宴坐深宵。丫鬟仆妇酌仙酒,玉碗金盘供美肴。年少王爷观内室,由不得,心中嗟叹两三声。
  咳,好生怏闷!
  今岁孤当十八春,良缘中折恨平生。重婚无义延刘女,殉节多情感丽君。怜只怜,玉碎珠沉亡一旦;愿只愿,鸾孤凤寡守三春。今朝空建东平府,金屋虽成少玉人。
  阿唷,孟家的岳母,你何日方来?
  泰山曾说有真容,使我时时记在心。盼得一翰图画玉,孤只当,洞房花烛醉春风。王爷想到情深处,脸背银缸拭泪容。父母笑谈齐欢喜,风流王子强寻欢。夜深归到书斋宿,展转难眠锦帐中。泪湿孤衾思烈女,愁看烛影忆真容。一宵无寐天光晓,冠带乘车出府中。回拜朝官诸贺客,又于侯府会盟兄。金兰义重聊宽解,忠孝王。又盼相逢画上容。慢表东平千岁事,且说那,华亭伯爵卫衙中。
  话说华亭伯卫公府,已选定十月初三与继子勇彪完姻。一到吉期,遂发花轿迎娶。
  伯府迎亲喜气扬,官员云集庆春光。金瓜钺斧层层摆,职事珠牌队队行。一到尹衙停彩轿,笙箫齐奏请新娘。兰台小姐辞爹母,环飘然下画堂。新妇登轩音乐奏,迎回伯府结良缘。生喜气,长韶光,花轿临门请拜堂。皇甫王妃帮料理,奇英女伯甚匆忙。少年总兵成花烛,一夕春风入洞房。筵席阑时宾客散,总兵入室伴红妆。此宵欢爱休多赘,次日天明整晓妆。遏见闲言都不表,卫爷从此免凄凉。兰台小姐贤良性,侍奉公公孝念长。夫妇相和琴瑟好,谈文论武在香房。高堂喜动华亭伯,佳妇佳儿乐莫当。有了媳来并想女,要打点,勇娥小姐嫁熊郎。
  话说华亭伯有了媳妇侍奉,倒也不须女儿,欲就使勇娥完姻方好。却值忠孝王因见卫勇彪已成花烛,要劝熊友鹤也就良缘。这一日午后,便步过西角门来,欲待面谈其事。
  平江侯爵喜添花,携入中堂就献茶。忠孝王爷含笑问,贤兄寂寞可生嗟?玉人未降神仙府,金星空余富贵门。卫宅总兵完了配,贤兄何不也宜家。勇娥女伯青春日,似此风光莫误她。娶后一家都有主,你亦可,勤心国政展才华。少年时候休虚度,我劝贤侯话不差。忠孝王爷言到此,平江侯,一声长叹自嗟呀。
  咳!东平君,你怎知愚兄的心事?
  岳州未葬故糟糠,不忍重婚入洞房。且待归家安了葬,那时婚娶再商量。东平千岁微微笑,不若先成鸾凤行。完却新婚同葬嫂,岂非安乐坐朝堂。平江侯主依相劝,要办成亲事一桩。
  话说平江侯听了忠孝王之言,就择定仲冬初一日即行聘礼,初八日成婚,皇甫国舅就通知了华亭伯,以作整备。这边是皇甫夫人替平江侯料理,媒人就算了忠孝王爷。光阴似箭,日月如校,转眼间已临初一。
  平江侯府喜非凡,结彩悬花敞绣筵。媒妁即烦新国舅,忠教王,全身冠带貌威严。龙袍军服云花乱,玉带垂腰剑影寒。凛凛奇姿官出品,堂堂壮气位居先。一乘彩幔朱轿辇,坐下了,十八封王美少年。但见那,聘礼执齐细乐鸣,王爷起驾响朱轮。历空羽盖飘飘举,蔽道罗旗浩浩行。护驾将军排几队,带刀将士列千层。行人望影俱停步,诸客观风急起身。一到华亭侯伯府,笙箫齐奏出相迎。当厅大拜侯门聘,宾客争观个个惊。黄金白璧飞天彩,霞幔朝裙散瑞云。仔细再观无价珠,乱纷纷,千人喝彩万人称。只见那,一粒明珠摆正中,光如皓月大如杯。清辉遍射千条雪,素彩平分一座风。海上得来曾斩蛟,云边悬处恐惊龙。连城重价轻难买,全仗将军血战功。诸客看完齐喝彩,真正是,侯门富贵出人丛。于时大敞华筵席,款待东平忠孝公。酒过三巡回聘礼,奇珍异宝不须论。平江侯府开佳宴,官戏登场扮演同。庭列三千朱履客,堂开十二锦屏风。一天酒席黄昏散,平江侯,次日忙来王府中。国舅相迎同入内,登堂拜谒礼谦恭。
  却说平江侯次日角门过来,见了武宪王夫妻,从容施礼,笑问忠孝王道:请教东平君,今日认何亲戚?若论我与你拜盟,愚兄就是两大人的子侄。如云奇英伯在山过继,今日当称岳父岳母。不知尊意当以何如?
  忠孝王爷未应声,夫人启口面含春。勇娥女伯吾承继,今日须称舅氏亲。他日娶来常得见,仍为母女倒情深。平江侯爵称领命,正正冠袍把礼行。叫过岳翁呼岳母,深明照料在西邻。奇英女伯曾相继,小婿今朝认外亲。武宪王爷夫妇说,一齐扶扶唤贤甥。平江侯爵躬身立,又谢王妃照料情。国舅合欢呼姑丈,熊君笑作舅兄呼。于是入座香茶罢,友鹤相辞就起身。自己在衙先整备,佳期已近要成亲。慢谈友鹤熊家府,且表华亭卫伯门。行聘日期今已过,又到了,上冠初七一良辰。
  话说到了初七日,卫勇娥开面,就是干娘尹氏王妃上冠。这一天的闹热,也言之不尽。皇甫夫人回到府中,戴了冠带,便到熊浩这边来。
  王妃御服到西邻,带了丫鬟仆妇们。铺设洞房如锦绣,安排新户似蓬瀛。重重彩幔香风绕,隐隐珠帘曙色新。料理完时聊歇息,熊君陪坐在堂中。少时忠孝王爷进,含笑闲游看一巡。走进洞房门两扇,湘帘一揭麝兰喷。果然收拾如仙府,金屋春深待玉人。千岁欣然连说好,贤兄指日就完姻。平江侯爵微微笑,多费高堂岳母心。贤弟未曾偕伉俪,如今反做执柯人。不知尊意如何了,怎生的,耽误风流富贵身。千岁笑言君莫怪,弟曾立意守三春。于时略坐抬身起,尹氏王妃出角门。一夜不提谈次日,黎明时候要迎亲。平江侯府多忙乱,皇甫夫人早已临。头戴凤冠穿吉服,巍然高坐画堂门。外边武宪王爷至,同共夫人办娶亲。熊浩应酬诸贺客,大开侯府款诸宾。消停晓日纱窗至,登轿迎亲出府门。但见那,一乘彩轿出官衙,晓日升堂照慢开。五色旌旗前后展,百名军士两边排。宫灯对对高挑起,仙乐声声细奏来。轿至卫衙三放炮,华亭伯府正门开。催妆诗句悠悠起,相请仙娥下玉阶。
  话说平江侯府的花轿临门,卫小姐已戴完冠带。喜娘簇拥,扶出中堂。
  拜辞严父泪涟涟,卫府殷勤训好言。女伯含悲称领命,拜托了,总兵夫妇奉椿年。兰台殊觉难分舍,掩泣无声送出前。新妇于时升了轿,笙箫齐奏不迟延。辰牌迎到平江府,花烛成亲大礼完。一个是,独霸吹台奇女子;一个是,斩蛟东海少年男。一个是,珠冠翠袖初婚归;一个是,拜印封侯当世贤。并立红毡交拜毕,同参尹氏共亭山。王妃夫妇齐扶住,又见东平千岁前。国舅笑称当不起,正冠回叩在厅前。新人夫妇行完礼,细乐仙音一派喧。送入洞房双合卺,坐床撤帐不须谈。霎时内外皆开戏,羯鼓催花敞绣筵。内室新人居首席,王妃二座也朝南。无心饮酒看官戏,不住凝眸盼玉颜。盼一眼来吁口气,低头暗惜暗相怜。
  咳,可嗟可叹!
  吾家不幸少春光,孟氏千金尽节亡。夫妇膝前多寂寞,孩儿房内守凄凉。天恩愿赐奇英伯,偏又芝田辞圣王。今日勇娥归友鹤,生生断送好红妆。
  啊唷,不孝的痴儿呀!
  为娘因你日留心,看中多才女俊英。原欲后来为媳妇,故而权且认螟蛉。谁知逆子违亲命,金殿辞婚不肯成。女伯已婚熊友鹤,可怜我,苹蘩无复托贤人。王妃席上心烦闷,娥眉凄然泪欲淋。手举金杯无意饮,移时入暮已悬灯。戏完内外华筵散,熊浩更衣入后行。皇甫王妃方欲转,侍儿秉烛不迟停。新娘回步堂前送,目视夫人出院门。尹氏王妃回自处,穿廊过院一层层。步临自己宫门首,早有诸多伺候人。喧报一声回府第,东平千岁起相迎。笑称慈母辛苦了,清早忙忙直到昏。尹氏王妃无喜色,问言不答入堂门。回身坐下沉香椅,四壁周观叹一声。处处洞房花烛夜,惟有我,东平王府冷如冰。女儿又入深宫去,逆子何曾肯娶亲。父母堂前无侍奉,千间房屋住三人。续弦原说奇英伯,你偏偏,要守花园私订盟。哪晓她心非你意,安然早巳嫁崔门。多应燕玉成婚后,养女生儿已扫庭。一段痴心何所益,送却了,倾城佳丽卫千金。今日熊宅成花烛,只落得,终日茫茫为别人。至此痴儿追悔否,心中可要续良姻?果然撇却三年守,少不得,从此留神在母亲。如见谁家贤小姐,我也好,遣媒说合定良婚。明年你父生辰到,必定有,宾客填门庆四旬。也要娶房新媳妇,调停家务助娘亲。如今料理皆须我,费尽心机用尽神。忠孝宫名空授你,何曾半点体吾心。年方十八封王位,哪有个,金屋空空没一人。别一家,十二金钗还要置;惟独你,正房妻子尚无成。从今为始由娘主,不许你,三载孤帏再守身。尹氏王妃言到此,又含珠泪又含嗔。少年国舅通红面,欠体躬身接口云。儿本真情因孟女,母亲只说为刘门。仇人之妹谁相守,屈杀孩儿一片心。乞念坠楼贞媳归,莫怜过继美钗裙。英奇女伯归熊氏,纵使心疼难改更。烈女投池亡得苦,孩儿必要守三年。娘只骂,千奸万恶刘奎璧;母休忘,九烈三贞孟丽君。就使续弦娘做主,儿只是,空房冷落那新人。王妃见说嗔还笑,连骂冤家三四声。皇甫亭山闻此语,笑言且是任儿行。光阴日月忙如箭,过了三年没话言。正在言时红烛影,来了那,平江侯府卫夫人。鸣玉佩,响金铃,一阵香风就地生。两下侍儿开绣幔,双枝宝炬引红灯。新人步进华堂内,万福深深说定省。翠髻如云颜似玉,婿然一笑更精神。王妃武宪齐扶起,燕国夫人坐定身。侍儿忙把茗来献,合堂宽坐举茶杯。王妃目视螟蛉女,止不住,可惜微称两三声。女伯芳心深解意,低下头来叫娘亲。母亲呀,久疏侍奉在堂前,为女之心甚不安。幸得于归今又近,娘儿如在一家中。伏祈堂上开怀抱,没有悲烦且放宽。却喜为邻惟隔壁,勇娥朝夕可承欢。王妃见说连称好,难得侯爷在近边。今得娘儿常见面,也教我,眼前热闹免心酸。东平千岁呼贤姊,全仗尊来慰膝前。愚弟缘铿悲丧偶,立心不改守三年。高堂父母无人奉,一半勤劳要姊担。就便后来收个妾,也无非,闺房服侍比丫鬟。至于解得双亲意,须得才能姊上前。乞念缘居无弟妇,爹娘堂上为承欢。王爷言讫深深揖,女伯慌忙把礼还。款上答言该侍奉,何劳贤弟这边谈。家门叨在西邻近,岂有晨昏不请安。日后就娶贤弟妇,少不得,女儿也要奉椿萱。东平千岁躬身谢,武宪王,夫妇闻听尽喜欢。燕国夫人同入座,话谈片刻拜辞还。侍儿秉烛前边照,女伯回归本室中。早见平江侯起接,相同来入洞房中。纱窗烛影明如昼,锦帐春风似永年。交椅分开相对坐,平江侯,消魂自觉胜前番。眉带喜,面含欢,执了春尖启口云。
  咳,芳卿呀!
  与你良缘配合同,一般左右做先锋。夫人嫁我深有屈,我娶夫人可谓荣。郎做侯来妻做伯,这一段,天成良偶乐无穷。熊君言讫容含笑,奇女微微粉面红。豪杰夫妻无俗态,奇英伯,就开樱口道情衷。君侯呀,帝主天恩赐续弦,于此府内毕姻缘。一身得所无忧虑,四德难成有嫌前。敢问当年徐氏姊,可遗娇女可遗男?青春仙逝因何病,这如今,谁在平江掌故园?熊浩闻言心内喜,从容并坐诉情端。贤卿呀,若是徐氏旧糠糟,说起情由亦可伤。父母早亡她管理,操持家计极贤良。当初忠孝君遭难,雪夜相投到草堂。结拜兄弟同访道,因随友义弃妻房。别时他已身怀孕,临月生儿染病殃。只为思夫情太切,娃娃小于唤怀郎。于时一意成痨病,吐血经旬命便亡。将及三年吾始返,惟看棺木供中堂。其时幼子周岁过,也会呼爷与唤娘。外祖外婆相照管,如今三载在家乡。泰山泰水权基业,我为招贤上帝邦。徐氏灵棺犹未葬,这如今,原思辞驾转平江。芝田劝我完姻事,今夜春风入洞房。明岁归家安了葬,那时携于进京中。孩儿得傍娘亲处,愚夫也,不虑家庭少主张。熊浩说完弹痛泪,风流女子也悲伤。
  咳!原来如此,徐贤姊也死得可怜。
  君侯一去见三年,姊姊如何不挂牵。产后身亡先远出,竟不能,在生亲看你为官。如今富贵封侯爵,也应该,上表辞皇早早还。明岁吾当偕你去,送灵入葬也为安。那时清理家庭事,带了孩儿在膝前。三岁娃娃离父母,恐防衣食失饥寒。外家祖母虽痛惜,到底粗心在老年。幼小孩儿宜照看,休把那,糟糠骨肉等闲看。奴虽续娶如亲母,断不肯,凌虐前妻女共男。惟愿君侯须早返,莫累那,徐家年老两椿萱。奇英女伯言于此,把一位,友鹤熊侯心大欢。
  呵唷贤哉!我熊浩有何福分,得这一位夫人。
  卿可敬来又可喜,贤哉是我卫夫人。明年春暮回家去,好带怀儿入帝京。如此仁心如此德,就是那,九泉徐氏亦衔恩。平江侯爵言完笑,挽手催眠入绣帏。女伯于时归锦帐,夫妻了却百年因。奇男侠女心相爱,海誓山盟义并深。次日晓窗临宝镜,侍儿服侍整乌云。红腮浅映桃花晕,翠黛长分桃叶痕。要换绣衣相对坐,梅香献茗入房门。夫妻同至东平府,定省高堂两大人。武宪王妃齐喜悦,少年国舅亦欢欣。于时熊浩偕连理,夫妇相和敬若宾。燕国夫人依继母,晨昏日日请安宁。常陪午膳过长昼,每伴清谈到几更。晚替王妃盖锦被,晓参武宪进人参。百凡尽孝心深切,诸事承欢意甚诚。虽则王妃无媳妇,全然不觉冷清清。东平千岁心欢悦,整顿三年守丽君。时来客官临孟府,打听那,夫人信息怎区分。慢言皇甫王爷府,且表龙图相国门。韩氏夫人家内住,一般女眷要临京。秋凉时候行期定,七月之中动了身。水陆兼程登道路,滔滔直入帝都城。乳母窦氏同随去,举目无亲靠主人。虽则怨儿无福分,心中到底念亲生。闲时偷掩思儿泣,病里嗟无伴母人。半世凄凉孤冷冷,一身愁寂冷清清。幸亏主母加怜悯,相待隆于昔日恩。依靠夫人同一处,惟于相府了余生。其时宝眷来都下,相国威风四野惊。处处官绅俱跪送,家家邑宰尽趋迎。坐船时,大红旗扯龙图阁;乘轿时,金字灯笼相府名。左护右随人影乱,前呼后拥马啼鸣。登水路,涉风尘,一径威风浩浩行。十一月中临廿七,夫人已到北京城。
第三十五回 孟夫人京都见婿
  诗曰:
  夫人见婿惟惭愧,婿见丹青似醉痴。如此冰清和玉润,荣华富贵未交时。
  话说孟府夫人,于十一月二十七日直抵金台,早有家人们等竟预先策马飞鞭,早报到了龙图阁相府内。孟太师一闻,心中大喜,立刻分派轿马相迎。翰林爷不曾入禁,也换了冠带,骑了一匹白马,自己迎来。
  少年翰苑坐雕鞍,挥动丝鞭接上前。迎着夫人先问候,催驹随母入都中。黄伞动,绣旗翻,大轿抬临相府门。合宅家人齐跪接,正门开处进鱼轩。龙图学士高厅等,相接夫人已近前。骨肉相逢悲更喜,大家一一问平安。翰林料理搬行李,宝眷初临碌碌忙。孟宅夫人方始到,惊动了,东平王府一差官。
  话说王府的差官打听了这个消息,如飞地起身报知。启上王爷:孟相国的夫人已到了,禀知千岁定夺。
  忠孝王爷见报闻,又惊又喜又酸心。忙出座,急抬身,分付家丁伺候行。外面喝声忙备辇,东平千岁告知亲。孟家岳母今朝到,儿往龙图相府门。武宪王妃齐说是,可言父母请安宁。少年国舅称知道,冠带完时走出厅。一路传呼千岁出,两班伺候百余人。三声云板王登辇,宝盖巍巍罩顶行。一到龙图丞相府,公门飞报不迟延。王爷跳下朱轮辇,早见前边父子迎。接入大堂行礼毕,王爷道喜两三声。龙图翰苑齐称谢,千岁躬身启口云:旧日未曾参岳母,三年颠沛不能亲。今朝恭喜临都下,小婿要,面请金安尽婿心。并乞一邀贤舅嫂,此番相见至亲人。王爷言讫容凄惨,回请嘉龄引导行。孟相答言君请坐,里边行李乱纷纷。君侯必欲来相见,去叫那,婆媳同临外面厅。相国回头呼入请,早听得,云板击得响三声。但见那,老少夫人出大堂,一前一后锵锵。双仆妇,二梅香,步步相随立两旁。韩氏夫人先出外,东平千岁即登堂。步摇玉朝靴响,身展红袍蟒袖扬。凛凛威风新国舅,堂堂气概小亲王。叫声岳母趋前拜,孟夫人,敛袖相回喜更伤。
  啊唷,小君侯呀!恭喜你重兴家业,复建功勋。
  忠孝王爷立起身,含悲欠体问安宁。参完岳母重施礼,又见夫人舅嫂君。飞凤殷勤忙答礼,一堂见罢坐分宾。王爷欠体深深问,岳母身体谅必安。七月动身今日到,这一路,风霜之苦也难禁。尊年怎受崎岖险,又遇此,冬月严寒雪不晴。小婿时时心忆念,差人终日探佳音。今朝幸拜慈颜下,家母家严命请安。可喜阁潭俱吉庆,从今子婿得常亲。
  啊唷岳母呀!这三年的变故,小婿是起死回生。今日幸得相逢,深叨岳父母大人福庇。
  夫人又喜又悲伤,爱杀东平忠孝王。昔日暗观犹未细,如今当面更非常。乘龙佳婿还能见,竟不知,薄命娇儿到哪方。
  啊唷丽君亲儿啊!你好生无福,怎么你的踪迹全无了!
  如今夫婿复升腾,十八封王显姓名。你若早归偕伉俪,伯什么,不沾圣泽与皇恩。偏偏逃得无踪迹,要把这,富贵荣华让与人。今见东床如此貌,好叫我,一回一顾一酸心。夫人座上挥珠泪,忍泣含悲启口云。
  贤婿君侯呀!
  途路风尘托庇安,中年丧女实悲惨。丽君弱质投池死,心绪由来总枉然。可喜君侯身显达,一门富贵又重圆。消停归去申微意,恭贺亲翁亲母前。小女丽君无福分,不能够,侍姑奉舅尽心田。闺娃已死昆明水,我寒家,深愧虚攀坦腹贤。韩氏夫人言到此,东平千岁色凄惨。称不敢,道休谦,岳母如何这等言?非是千金无福分,此皆小婿少前缘。一门骨肉离复聚,惟有这,烈女投池竟不全。空定良缘无半面,虚悬花诰守三年。婿闻岳父曾谈及,留得真容伴膝前。如若此时容一仰,求岳母,可将图画示芳颜。王爷说罢挥珠泪,孟相国,立起身来就叫然。
  啊唷正是,我倒忘怀了。夫人,你把图画取出来。
  忠孝君侯欠欲看,只因不在我身旁。既然已带真容至,可取真容到外堂。韩氏夫人心惨切,回眸唤媳去拿来。须臾飞凤取图出,忠孝王爷喜又伤。立起身来容惨淡,问声可是令姑娘?夫人章氏齐称是,翰苑龙图两下张。玉轴半开明宝髻,丹青全展露红妆。东平千岁心神乱,曲背弯腰仔细详。但见那,一位姣娥画上描,就如神女接云霄。红腮淡映桃花艳,翠黛长分柳叶梢。目澄碧水如凝盼,口露朱樱似吐娇。罗带斜拖双凤立,绣裙微动五云飘。千般绰约花光绝,万种风流月影消。出世丰姿真第一,俗人脂粉没分毫。果然三尺新图影,夺尽群花队里标。忠孝五爷观看毕,如痴如醉暗魂消。
  啊唷芳卿呀,原来你是元朝第一佳人,怪不得少华不能消受!
  何故天生绝代姿,竟能如此占当时。含花嫩脸姣颜泛,却月鸾眉秀色滋。出世出尘真罕见,倾城倾国不虚词。平生未识消魂意,今日消魂我自知。
  啊唷奇哉!一向末造,何故十分面善?细看其花容眉目,浑似何方见来。
  亦可惊来亦可奇,风流谁似此仙姬?红腮粉额真耶假,秀眼长眉是也非?到底曾于何处见,这般面善好跷蹊。
  啊唷芳卿呀!
  可伤观面已无言,不在人间在画间。君有清贞遗苦节,我无厚福结良缘。从今携得真容去,好存那,斗室焚香伴玉仙。忠孝王爷思到此,竟不觉,悲声微吐泪如泉。忽然看见三行字,小楷精奇笔法端。饮泣看完诗八句,一番悲喜上眉尖。忙欠体,急开言,半带惊时半带欢。
  啊呀岳翁岳母,今千金尚未身亡。
  此时毫不说刘家,分明是,女扮男妆出了衙。末后一收真壮志,并且要,愿教螺髻换乌纱。内中不是投池语,岳父母,子婿之前话不差。孟相夫妻难应答,东平千岁更稽查。
  啊唷两大人,为甚踌躇,到底千金怎样?
  御赐成婚逼做亲,故云避世去潜身。千金本是高才女,所以说,要换乌纱显姓名。既有这般佳指望,为什么,夫人不示少华闻?我因令爱投池死,无日无时不泪淋。只道良缘成决绝,何期烈女尚还存。岳翁岳母休瞒隐,自己东床做外人。既已千金逃出去,又如何,有人殉节丧昆池?死生不白含糊语,两大人,今日须当说个清。忠孝王爷催得紧,急坏了,龙图学士大人身。
  啊呀小君侯!不须着急,听我道来。
  孟相时闻意惨伤,屏开左右叫东床。老夫深负欺君罪,故不敢,就里机关轻易扬。君既观图知隐事,少不得,今朝一一诉端详。
  咳,东平君呀!
  钦差祁相到云南,我叫闺娃当面言。小女一闻悲欲绝,说了声,轻时守节重归泉。看他光景真凄惨,回到房中饭不餐。次日大家无奈劝,丽君假意竟依言。谁知刘宅行盘后,小女闺中半夜潜。留下真容和手札,带去了,随身一婢唤荣兰。书中自述全身事,教我把,乳母裙钗继膝前。伊女名称苏映雪,替婚小姐嫁权奸。不想她竟投池死,倒把个,节烈之名为女传。我想郦君逃出外,不知死活在何方。既然苏母增光彩,就算了,殉节捐躯丧九泉。况复数年无消息,不知她,异乡流落果何如?纵然说出难寻觅,我所以,不向君侯道此言。今日得观图内影,老夫竟,忘怀上面有诗篇。要知一切其中细,去取那,小女亲书与你观。孟相说完挥痛泪,忠孝王,悲悲喜喜变容颜。莲花面上红唇淡,柳叶眉稍翠色残。半晌痴呆书已到,一边拭泪一边观。手持书札心如裂,叫了声,贞节芳卿你可怜。千岁此时忙展看,一观字迹即惊言。
  啊唷奇哉!为什么竟是郦老师的手笔?
  夙成分丽字端方,惟有恩师独擅场。何故千金亲手笔,竟如相国郦明堂?
  啊呀正是,连这幅真容也像老师的面貌,好生奇怪!
  方才一见已疑猜,提起恩师记起来。字迹仪容都一样,莫非真有隐中情?王爷言讫忙观札,看罢书时泪满怀。长叹一声吾薄命,当不起,风流闺秀女英才。咳,岳父母呀!千金原未死滇池,何不真情早示知。小婿既然今日晓,少不得,天涯海角要寻回。缘何映雪苏家女,这等呆来这等痴。既替婚时重觅死,其中到底为何因?舍身愿尽千金节,难道她,有此忠贞冠一时?
  啊,岳翁岳母,苏映雪何故捐身?
  孟相闻言叹两声,泪沾襟袖叫东平。若言映雪苏家女,伊父亦非下贱人。见彼母孤无所靠,我家容许带亲生。后来长大姿容美,人极聪明性又灵。朝夕妆台为女伴,竟做了,丽君闺内一知音。又兼小女频相训,诗赋歌词也尽能。后来叫她来替嫁,闻言决意不应承。反言权势如冰雪,容易消来容易倾。况且逼逃贤小姐,刘家国舅是仇人。若然相逼惟寻死,断不肯,贪慕荣华替了婚。其母怒时加恐吓,于时映雪假依听。临期代嫁刘家去,她竟是,一把尖刀佩了行。照面打伤刘国舅,望明楼上跳池滨。成全小女名和节,这如今,御赐牌坊奖丽君。可惜裙钗绝了命,她娘孤苦在吾门。害其爱女投池死,少不得,养彼茕茕半世身。忠孝王爷听此语,大惊大骇大酸心。
  啊唷奇哉!好一个忠贞的女子。
  王亲国戚贵当权,谁不趋迎谁不贪。竟有女中真俊杰,却能知,譬如冰雪这般言。至今果应当初语,皇甫门中报了冤。她若替婚贪富贵,这如今,臭名反被骂千年。
  咳!想当初吾家被害,谁还料皇甫少华尚有出头之日?不意一个红颜女子,竟有先见之明。
  预卜奸臣势易休,捐身竟坠望明楼。不随贼子清名丧,愿死寒泉美誉留。如此裙钗真可敬,我少华,衔恩感德愧难酬。
  啊岳父母,苏映雪的母亲何在?小婿要见她一见。
  夫人孟相说难当,她是我家一乳娘。礼貌不周规矩少,怎敢在,大厅之上见亲王。东平千岁称无碍,我还该,拜谢苏家恩德长。望乞相呼容一见,婿从来,不将贫贱当寻常。龙图夫妇难拦阻,回唤家人叫出堂。但见那,苏家娘子出高厅,并不彷徨并不惊。素素衣裙偏稳重,彬彬礼貌颇周旋。容颜半老难如玉,鬓发整齐尚似云。步出大厅忙转下,叫声千岁欲弯身。王爷一把来扶住,颜色凄然启口云。
  啊唷苏乳母!多谢你家姣娘全小姐的名节,增少华的光彩。今日厅前一拜,以谢你母女之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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