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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浪之水》

_4 阎真(当代)
我知道他的目标是到人大去占一个位子,就说:“说起来人大常委里也应该有卫生系统的人,事关全省人民的健康,在人大里也应该有我们的声音。”他说:“你这种看法与我的想法比较接近,省里的人如果谈到这方面,你把你的想法向他们汇报一下。”我马上说:“不是汇报一下,而是代表我们省卫生系统提出要求,强烈的要求。”他微微点点头,这个话题就算完成了。接下来他又仔细地交待了怎么跟省里的人谈话,大概要准备哪些方面的内容,我都拿笔记下来了。
沧浪之水(五十二)果然没过几天我就被召到省委去谈话。章部长带着钟处长进来了,笑眯眯说:“大为同志来了,坐。”我本来准备了严肃的表情,看章部长很轻松的样子,也咧开嘴笑了一下。
章部长说话开门见山,很快就完成了谈话,钟处长在一旁沉默不语,恪守着自己当配角的角色。我没有想到谈话这么简单又这么顺利。最后他果然问到:“你对马厅长的安排有什么想法?”我说:“这是省里决定的事,我没发言权,我想省里总会全盘考虑的。作为我自己,我只希望工作不要受什么干扰。毕竟马厅长在卫生厅工作了这么多年,他如果在一个位子上,还是有号召力的。他的话大家都服从习惯了,连我都习惯了。我要有点改革,还要靠省里支持。”章部长点点头,没说什么。我本来准备好了,他如果问我改革什么,我就要说出个一二三来的,他竟没问,我有点遗憾,也只好算了。
钟处长陪我下楼,到了楼下也并没有分手的意思。我就叫大徐把车开到省委大院门口去等。钟处长收起了沉默的表情咧嘴笑了说:“大为兄祝贺你了,你是全省最年轻的正厅级干部。”我说:“感谢组织上的培养信任。”我马上意识到自己说“组织上”太抽象了,现在不是说场面话的时候,我说:“我心里很清楚,我哪一年才起步?就这么几年走到今天,没有大家的帮助是不可能的。特别是你们四处。以前的进步是在厅里,这几年的进步完全在你们手里。没有你们,章部长文副省长哪会知道卫生厅有个池大为?”我到了大门口,我跟他握手说:“一切都在不言中。”把他的手握得铁紧,拼命摇了几下。
回去的路上我想着怎么向马厅长交待这件事。我原来以为会有一场恶战,想不到风平浪静竟解决了。多亏马厅长在那里压住了台,没人敢跳出来争抢。我越是感谢马厅长,就越是感到对不起他,也越是怕自己的工作受到他的牵制。他希望我说的话,我从反面去说了,这实在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我也没有力量超出人性的极限。我奇怪马厅长斩钉截铁地说对谁也不能抱幻想,可他怎么还对我抱有幻想?我不想因为感恩而当个一事无成的傀儡厅长埃我把谈话的情况向马厅长汇报了,只是把最后的部分修改了一下。我随即建议他在离任之后作最后一次出国考察,顺便看看在洛杉矶读博士的儿子。
这天人事处贾处长来到厅长办公室,说:“池厅长,有件事要请示一下。那年跟舒少华起哄的那一批人,今年以为形势变了,都准备报职称,一窝蜂都来了,池厅长您看?”我说:“有多少人?”他说:“除了退休的吧,还有几个调走了,剩下三十多个。”我说:“我们全部的名额也就这么多!”他马上说:“是的,是的,那我们是不是……您看?”他的意思非常明白,还想把这批人压下来。虽然他跟这批人无冤无仇,可马厅长的意思这么多年来都是他执行的,他不想认这个错。我试探说:“这个问题,你有什么主意?”他也试探说:“我当然听从厅里的安排。马厅长交待过,基本上都按原来的方针办,池厅长您也是这个意思?”我说:“按政策办吧。”他说:“对,对。”他显然没领会我的意思,而按自己的意愿,把“政策”理解厅里的既定方针了。于是我换了一种口气说:“坚决按政策办。”他马上意识到了,说:“池厅长的意思……是按什么政策办呢?”我说:“你看呢?”他有点不知所措,笑着望着我。我说:“除了党的政策国家的政策,还有别的政策?”他这才恍然大悟,点头如捣蒜说:“对对对。党,国家,党。”我说:“我们要摸着自己的良心想一想,这些人被压了这么多年,他们过的什么日子?对知识分子来说,他们不会耕田不会炼钢,更不会杀猪也没有脸去偷去抢,职称就是命根子,这里给堵住了,住房没有,工资没有,连病人都不找他,他怎么抬得起头在家里在社会上做人?”
沧浪之水(五十三)他刚走退休办的小蔡就进来了,站在那里说:“池厅长我向您汇报一个情况。”有几个人在进行地下活动,想等今年职称评完了,再等马厅长回来,要跟马厅长打官司,说是要讨个说法,凭什么压他们这么多年?”我问他有哪些人,他说:“是舒少华在后面组织,但他没有职称问题,就不是当事人,不好出面,让郭振华打冲锋。”
我刚上台厅里就要起波澜,我怎么向上面交待?事情不是针对着我的,但担子在我身上。下午我把其它三位副厅长叫来开了碰头会,通报了情况。丘立原说:“我早听说他们要有动作,没料到他们要来真的。”早听说了却不向我通气,巴不得有人把炉子架起来烤我吧!可见小蔡那样的人还是少不得的,不然火烧到眉毛了才知道起了火。冯其乐说:“是不是向省里汇报?”我说:“那太大张旗鼓了。”
这是马厅长留下来的事,我来擦屁股,有苦难言。过了两天,我晚上开车到郭振华家去了。他夫人说:“啊呀啊呀,池厅长您,您,您来看我们?”我说了一些闲话,又说:“刚才听耿院长说,你快退休了?”他说:“已经谈过话了,按规矩谈过话就算数了吧?”我说:“刚才你们耿院长说,你们皮肤科的梯队没形成,他想留你一年,又怕你不肯,我说郭医师我认识,那年我家一波烫伤了,还是他看的呢,就自告奋勇来找你了。像你这样的人才,正是干事的时候,退了也是医院的损失。你就给我一点面子,再干一年,把后面的人带带?”他还不相信说:“池厅长您,您,您这么看得起我?”我说:“那我们就说定了,可不能反悔!耿院长刚才说,你的职称还没有解决,特殊情况造成的啊,今年报了没有?没报赶快把材料弄出来。再晚几天就赶不上趟了。”他夫妇俩都惊呆了,半天说:“还报?”我说:“报!我说能报,谁说不能报?”郭振华一拍大腿说:“谁知道会有云开日出的这一天?我从九一年到九五年连考了三次外语都通过了,主任医师我报了六年啊!为了这件事我头发全白了,掉了一大半,我是戴的假发呢,池厅长!”他一把将假发扯去,果然只在边上剩一圈白发了。他拍着秃顶说:“看吧,看吧,我这些年过的是人的日子吗?”他又把头使劲拍了几下,“啊哈哈哈哈,啊啊啊啊!”他突然大笑起来,笑着笑着声音变了,嘴歪到了一边,脸挤皱着,眼泪流了出来,双手抓着我的手,双膝曲了下去说:“那我真不知怎么报答你!”我说:“谈什么报答,又不是我池大为给你评职称。一定要说报答,你支持我的工作不就是报答?”他马上说:“一定支持,坚决支持。我本来想着退休了,职称反正也没希望了,拼个鱼死网破,如果池厅长要我安静下来,我听你的!”我说:“您也有一点年纪了,火气大了对身体不好,静一点,把身体保养好,才是大道理,大道理管小道理嘛。”
其他几个人我就用电话召到办公室来,话挑明了说:“压了你们这么多年是委屈了你们,厅里对你们是特事特办,从上面要来了名额,够一个条件上一个,但如果闹出什么事来,省里不高兴,名额下不来了,厅里也没有办法。”有人说:“受了这么多年的压,就白压了,总要讨个说法。”我说:“今年评了职称就是说法,当年右派比你的委屈大吧,平了反就是说法。他们跟谁打官司去?坦率地说像马厅长这样下了台还经得起审计的人不多,你们要赢官司也不轻松,不脱几层皮是不行的。”我原来以为会费一番口舌,可只几句话就摆平了他们。
沧浪之水(五十四)马厅长从美国回来,这是我早就料到的,他在美国,没人请示汇报,没人敬之如神,他怎么呆得住?第二天我就指示计财处的人到马厅长家去为他报账,我所能做的也就是如此而已。我是人在江湖,别无选择。我觉得自己跟别的官最大的不同,就是还有一点平民意识,愿意从小人物的角度去想一想问题。把郭振华他们那一批人解放了,了却了一种心愿,也赢得了厅里上上下下的口碑。下面要做的事,就是要把华源那几个县的血吸虫发病率调查清楚。一方面我不能背这个包袱,将来认真查起来,发病率不是从我手中上去的,另一方面也想为那些无助的乡民争取更多的救助,这也是我多年来的心愿。这件事做起来,无疑又是在马厅长胸口戳一刀。
两个月后抽样调查的结果出来了,华源东源几个县里的发病率不是百分之三点几,而是百分之六点一三。我把调查报告送到省里和部里,部里很快就拨了两百万,省里又配套两百万,划到了这几个县,专款专用。可谁来保证钱都用在病人身上?我组织了八个医疗队下到这几个县,自己亲自带队在下面跑了半个月,了却了自己多少年来的这件心愿。
从这以后马厅长就不再到厅里来。我知道他心中会怎么想我,他看人看走眼了。可换了谁也不会有别的选择。 大楼盖起来了,厅史陈列馆的事再也没人提起。马厅长题写的“锦绣大厦”和“厅史陈列馆”条幅放在厅办公室的抽屉里,人们都忘了似的。看着一楼大厅一千多个平方,还没装修起来就有那么气派。现在想起来,把临街的风水宝地间开了做厅史陈列馆,这真不是正常人的思维。
我叫基建处请人对绵绣大厦作了评估,值一亿二千万。听了这个数字我有点心动,把大楼卖了用这笔钱把后面的皮箱厂收进来,有二十来亩一万多个平方的土地,盖办公楼,还可以盖几幢像样的家属宿舍。卫生厅中高层干部的居住条件比不上别的厅,很多人都有意见了,我上台了也得在这里烧一把火啊!我把这个想法跟丘冯几位说了,他们都同意,他们早就想换更大的房子了,可没地皮盖,把皮箱厂收进来,问题就解决了。丘立原说:“房子不盖就不盖,盖就一步到位,化工厅的厅级是一百五十个平方,我们搞幢一百八的,要有超前意识。”说来说去竟形成了一种气氛,好像绵绣大厦要不卖都不行了。
立刻有几家房地产公司来谈买房的事,金叶置业派了一位女副总经理到我家,我说:“我们已经请人作了评估,估价是一亿六千万。”我以为会吓她一跳,谁知她不慌不忙说:“我们知道评估的结果是一亿二千万,但我们也请人评估了,不会超过一亿。”我慢吞吞地搓着手掌,说:“一刀就砍下去几千万,这样谈就谈不下去了。要不你们派人来跟我的基建处长谈?”她轻轻地笑了说:“当然是要跟池厅长谈,我就是想跟你个别谈,不然我今天也不登门拜访了。”
第二天早上我还在睡觉,董柳在客厅里说:“这个袋子里的东西是谁送的?”我说:“是你从董卉家里带回来的吧?”记起昨晚来了三个人,谁送了东西,我怎么没印象?过一会我起来了,看见沙发下有一个黑色的塑料袋,昨天谁进门的时候仿佛提了这么一个袋子。我洗了脸刷了牙,走过去轻轻踢了一脚,有点分量似的。打开一看,里面是牛皮纸包的几包东西。我把纸绳剪开,里面是十扎百元的钞票,数了数一共六包。董柳说:“谁会把这么多钱忘记在这里?”我说:“那只有金叶置业,他们想买锦绣大厦呢。”金叶置业想用六十万从这里拿走二千万,这个算盘拨得再精也没有了。以前想着要违法总是很困难,却没想到这么轻易,违不违法,好像没有特别清晰的界线,也就是一念之差。
沧浪之水(五十五)我坐在沙发上呆了好一会,额头上汗都渗了出来。我不敢再去摸那些钱,对董柳说:“包起来吧。”董柳说:“我家池大为还是个好人呢,怕钱。前几天我们医院里还有人开玩笑,要申请一个科研项目,发明一种厌钱厌色的药,谁要想当官了就得打一针,看见女人和钱就呕吐,愿者上钩。你倒是只打半针就行了。”我说:“人要那么多钱干什么?打张金床给我睡,我还会着凉呢。”董柳说:“你不敢拿这钱也算了,别说钱没有用的话。现在别人都把儿子送到国外去读大学,你的儿子不比谁的儿子低吧?我就有这个理想,别人有的我就要有,只说这一件事,没有几万美元就拿不下来。”我说:“想用六十万拿走我几千万,也太小看我了。”我想了想,事情还可以稍微作点发挥,这是个机会。我给冯其乐打了个电话。一会冯其乐来了,我说:“给你看一样东西。”就把钱给他看了,说了昨天的事。我说:“钱只能退回去,交上去了他们也不会善罢甘休,我有家有小的被弄一家伙也吃不消。请你来是想请你作个证人,六十万都在这里,我全退回去了,他们要赖我也赖不上。”我按名片上的号码给金叶的副总打了电话,说:“这里有一袋东西,不知是不是你忘记在这里了。”她说:“几条烟是我们董事长送给你的。”我说:“哦,你拿来的是烟。这袋子里的东西可能是鼎云置业送给我的,我还没看呢。”她马上说:“我拿来的是六条烟,放在沙发下一个黑塑料袋里。”我说:“事情我们慢慢谈,烟我是不抽的,现在全国宣传戒烟,我当卫生厅长还抽,形象不好!”一会她来了,我说:“东西还在沙发下面。”她提起来说:“池厅长,说真的我还没碰过钉子,想不到这次栽了。”
锦绣大厦最后还是没有卖,以每年九百九十万的租金租给了银河证券,把一楼临街的墙打开了,就成了交易大厅。? 就像预料的一样,这件事通过冯其乐在厅里传开了。省卫视台不知怎么知道了,派了两个记者来采访我,一问知道是丁小槐给的消息。人到一定的份上,就有人会把自己没想到的问题想到。记者一定要我讲讲事情的过程,我就把过程描述了一番,说到“戒烟”一段的时候,记者也笑了。
经历了这件事,我觉得自己有了道德的勇气,也有了道德形象,想在厅里办几件事出来。我感到了一种崇高,一种神圣,这种曾经熟悉但已经很陌生的感情笼罩了我。我既然下了决心不发不义之财,就有了凛然正气,就不怕说几句硬话,做几件硬事。厅务公开就是我想办的一件事,这个口号提了已经有几年,可没有人认过真,藏着掖着的事还不少。我把自己的想法跟丘冯几位说了,冯其乐说:“可能会有点难度,火一烧起来就会蔓延开的。”丘立原说:“现在农村都搞村务公开了,我们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还不能厅务公开?老池这件事抓到点子上了。”冯其乐再没说什么。厅里作了决定,要把厅务公开作为下个月职工代表大会的主题,发动大家订出一些细则。
我把这个想法给工会陆主席说了,他说:“池厅长你去调查一下,医政处分钱是怎么分的,丁处长给自己发超工作量奖,一发就成千上万,别人心里有意见,还装作不知道呢。”去年医药管理局成立,药政处撤销,马厅长把丁小槐安排到医政处当处长。我说:“所以这都是问题。我想通过职工代表大会搞一个条例出来,先叫各工会小组讨论,厅里不设条条框框,把正确意见形成条例,在职工代表大会上表决通过,通过了就按章办事,我也省点心。”陆主席说:“做这件事厅里有决心没有?我就怕工会真的一动起来,爬到半路厅里又把梯子抽走,我们就下不来了。”我把手一挥说:“厅领导都统一了思想,谁敢抽梯子?谁抽梯子谁就是不敢见阳光,害怕公开,想堵着别人的嘴,我们大家盯紧他。”
沧浪之水(五十六)我作了报告后,台下一片议论。“我们这个班子与改革共存亡!”这是报告中最有份量的一句话,大家议论得最多的也是这句话。看大家兴奋的神态,我感到这件事还是有群众基础的,心里原来的一点不踏实也踏实了。我在这个位子上,又岂能做个守成之人?多年怀着抱负想做成一点事,现在是时候了。
过了几天各工会小组讨论了,我把讨论纪要找来看了看,也没有什么特别激烈的建议。我还有点失望,觉得大家还是没有敞开说话。再过几天陆主席提了塑料袋来找我,说:“书面意见都在这里了,大概有一百多份。”我说:“沉默的人还是大多数。有署了名的没有?”他把塑料袋放在桌子上,我抓起一把看了看,大多数都是打印的,竟没有一个是署了名的。我说:“大家还是有顾虑。原来的领导方式几十年一贯制,现在让他们作主人,一时还不习惯埃”这天丁小槐带了老婆孩子到我家来,进门就说:“强强吵着要找一波玩,宋娜也想找董柳说说话,我就跟宋娜来了。”我连忙让座,心里知道是他有话要说。董柳跟宋娜说话,先是说服装,一会儿就转到皮肤保养的话题上去了。宋娜说了一个美白去皱的秘方,董柳一本正经记了下来。我看着电视,有一句没一句跟丁小槐说话,好像相信了他是陪宋娜来跟董柳谈美白的,且看他如何转弯。?
丁小槐东说西说,说道:“现在兵越来越不好带了,人的自主性越来越强了,调不动。”宋娜马上插过来说:“小槐他经常为难,上个月云阳市有急事要派人去,人人家里都有困难走不开,还是他亲自去的。我看他这个处长,当起来也可怜。”我心里好笑,怎么还是老一套,演双簧!当年我跟董柳一唱一和,马厅长还不看得一清二楚?丁小槐要说的话说不出来,仍不放弃,又说:“市场经济把人心都搞乱了,动不动就想到经济效益,你要谁额外多做点工作,他就看着你,等你把下面的话说出来,补助多少?为人民服务的宗旨都忘记了。”丁小槐谈为人民服务,我是今天才认识你?宋娜又把头偏过来说:“还谈为人民服务?恨不得做一点事赚两百块才好。他们处里的人,没有几个是文雅的。”董柳在一边喝着茶抿着嘴笑,她非常熟悉这一种表演。我也没有时间老是绕圈子,就说:“丁处长工作中有什么难处,看厅里能不能给你一点支持?”我把话挑明了,丁小槐有点尴尬,他说:“我今天来,还是有些事情想给厅里作个汇报。”我说:“我想着你有点话想讲。”他又笑一笑,说:“池厅长是谁?什么事他不知道?厅里准备清理各处室的小金库,这条政策我们是拥护的。”我说:“我们处里的情况确实有点特别,经常要派人下去,厅里那点补助也调动不了积极性,处里还得再补一份。交往也比别的处室多,你下去他请了你,他上来你不请他,那我怎么好意思,以后又怎么工作?这样其实不好,吃个便饭还好些,谁也不贪那点吃,可风气如此,不是我们一个处挡得住的。别人请你吃海鲜,那是把我们厅里的人当人看。你请他吃萝卜白菜,他不会小看了我们卫生厅?请来请去,都是为了面子,中国人就是被这个面子害了。”他的话不能说没一点道理,人情的压力有多么大,我也是知道的。可你丁小槐,一年到头又在家里吃过几餐饭?我想,照你说是非搞暗箱操作不可?我说:“那你意思是?”他说:“我们处里情况特殊,能不能给点特殊政策?”我想他们医政处的确也有点特殊,就说:“厅里再研究研究。”
沧浪之水(五十七)以后几天,像约好了似的,各处室都跑来诉说自己的特殊情况,理由都很充分,比丁小槐的还充分。按处长们的意思,如果事事都要到财务上去要钱,那工作就没法做了。我知道这都是表面上的理由,实际上的理由,就是要把钱掌握在自己手里。
我忽然感到了孤独,事情还得靠大家去做,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我也不能把他们都撤了。都撤了他们闹起来,闹到省里,我也不好看。我怀疑他们私下是通了气的,甚至达成了默契,不然怎么都跑来说一套话?丁小槐,他很可能就是只领头羊。我不能把所有人都晾了,晾你丁小槐还是办得到的。他以出差的名义带着全家去广州游玩,在小金库报销了,这我知道。去年给自己分了几万块钱的加班费,这我也知道。还有,有一辆小车天天接送他儿子上下学,是什么背景?接送的人是雷锋吗?
我把自己的想法跟丘冯几位说了,丘立原说:“有这样的事,这个丁小槐也太不像话了!”我说:“要特殊政策我没有,要找个人当处长还是有的!”冯其乐说:“慢慢来吧,处理一个干部也不那么容易的。”我觉得冯其乐在这件事上老是不配合,心中闪了一下,把他拿掉?晚上冯其乐到了我家,坐下就说:“有些话我当着他人不好说啊!厅里的人不一定都是支持这件事的,池厅长你没看出来?”他一提醒,我忽地醒悟了:“你是说他?”凌空写了一个“丘”字。他说:“根据我的消息,他在各个处室做了一些工作,他其实是那些人的头,不然他们也不敢一个一个来找你。”我明白了,丘立原想推动我走得更远,无法止步,也无法回头,等我下不来台,他的机会就来了。说来说去,这项改革触动了处长们的痛处。我手指点着桌面说:“我无非是想兑现党的政策,厅务公开喊了这么多年,哪一点公开了?”我没料到自己竟是这样孤立,丘立原不用说了,连冯其乐也不支持我。我气恼地说:“那丁小槐怎么办,丁小槐?平时吃吃喝喝就算了,去旅游呢?给自己发加班补贴呢?我倒要查查他到广州出了什么差!”冯其乐说:“按说吧,丁处长肯定是不对的,这样做的人呢,厅里哪里又是一个两个?扯出来一串,工作就不好做了。”这样放过了丁小槐我不甘心,想一想也没有办法。
我犹豫了几天,真要放弃我觉得下不了台,只怪自己开始太自信了。这时我看清楚了,我的自信来自一种自我幻觉,以为自己拒贿了,人格形象树起来了,大家就会跟我走。天下哪有这样的事?不要说我只是一个人,我就是上帝,只要损害了他们的利益,他们也会有勇气站到上帝对面去。
董柳见我闷闷不乐,说:“大为你就算了,你不做那点与众不同的事也没人说你不够格当厅长,你做了反而危险了。”我说:“我坐在那里就是想做点特别点的事,不然我跟别人有什么区别?”她说:“大为,我们家形势刚刚好转了,你就不要别出心裁了,你不要想着自己是谁。你以前老想着自己是谁,结果一点进步都没有。放下来了才有了今天,你又死灰复燃了。”我说:“毕竟我是苦出来的,毕竟我是池永昶的儿子,毕竟我还算个知识分子呢。”她笑着说:“我也不劝你,到时候你想法自然就不同了。好多人刚上台拍着胸脯保证这样那样,上了台也想放三把火,最后还是走上了轨道。”我想想也是,多少人以平民姿态走上岗位,不出一两年,想法就完全变了,坦然地走在既定的轨道上,圈子好像是个黑洞,好像有一种神秘的魔力安排了一切,进去了就身不由己。我说:“我偏要来个与众不同,官僚化的模子想把我也套进去?”董柳笑而不语。
沧浪之水(五十八)董柳坐在床上看报纸,忽然把报纸甩过来说:“你看,你看。你在外面小心点,别得罪人,不然我们一家人的安全都没有保证。”这条新闻我早看过了,讲的是河南什么地方政法委书记雇凶杀人的案子。我说:“哪里至于?自己吓自己。”她说:“万一呢?对我下手倒不要紧,对我一波下手我就受不了,那我就是死路一条。”我说:“卫生厅这些人有几个胆又能拉几粒屎出来我还不知道?”下了最后的决心我对冯其乐说:“改革的力度太大了,恐怕大家一时也受不了,我想还是循序渐进可能稳妥些,你看呢?”他说:“慢慢来,慢慢来,毕其功于一役,不说大家受不了,连我都受不了。”我又把话对丘立原说了,他说:“池厅长你锐意改革,我还是举双手赞成的,你说慢慢来,那我们就慢慢来吧。”后来的事情也并不像我预料的那么难堪。我转向以后,各处室还是很支持我的工作,只要我不触动他们的根本利益,他们也不会想着要造反,一口一声“池厅长”,喊得热辣辣的叫人陶醉。我想这些同志其实还是好同志,有这么那么一点缺点,这么那么一点私心,也可以理解。只要不超过界线,我又何必认真?
快到春节了,我为怎么去见马厅长犯了愁。和董柳去吧,马厅长把那点不高兴摆了出来,我也下不了台。到今天我还有必要去看那个脸色?我对董柳说:“你今年去不去看沈姨?”她说:“去,不去她在心里不会骂我白脸狼?”我说:“人在人情在,下了台还要别人真心记着自己,那不现实,我退休了我不敢抱这个幻想。”她说:“你不去反正我是要去的,你做了那么多对不起人的事,我听沈姨怨几句也是应该的,我就打算受一点委屈。”她这一说倒鼓起了我的勇气,我受点委屈也是应该的,反正也不会把我的帽子摘掉,怕什么。
沈姨开了门似乎吃了一惊,说:“池……池厅长来了。”我拱手说:“还是叫我大为。我今年拜年这是第一家,我也只拜这一家。”马厅长坐在那里淡淡地说:“像我们还有什么好拜的?听说池厅长你的工作搞得不错,哈哈。”这话真不好听,可我得听着。董柳说:“他那一点东西都是马厅长调教出来的。”马厅长说:“我那样教了谁吗?”沈姨碰一碰马厅长,说:“老马在家里窝久了,脾气也变坏一点了。”马厅长说:“我变了吗?我天天在写东西,这半年多我清闲了,不操那些闲心了,一本书也快写完了。我说:“谁不知道马厅长是全才?左右开弓,行政科研都是一把好手!”马厅长说:“你说得我都不好意思了,哈哈!”他这一说,我像被剥开了一样,心里真有些不好意思。马厅长说:“我们这些人都被历史淘汰了,长江后浪推前浪,大江就这么东去。”我想着今天真来得窝囊,听了这么一串不阳不阴的话。马厅长说:“我闲着无事,胡乱诌了一副对子,哈哈哈!”说着一指墙上。我抬头望去,写的是:老矣衰矣可以休矣烟云淡矣天下小矣其乐也融融矣悠哉游哉岂不快哉冷暖知哉岁月逝哉又岂有惶惶哉我晃着头念了出来,又念了一遍,心想,牢骚不小!嘿,嘿。我说:“对得工,对得工,字也成了体,谁知道马厅长还有这么一手。”心想着他再不阴不阳地说话,我也来几句不阴不阳地顶一顶,别搞错了,今天已不是当年了。马厅长说:“小池啊,听说你这一段狠狠地烧了几把火?”我说:“我还敢放火,那不是烧自己吗?事情它自己燃起来了,还有人闹着要干这个事干那个事讨说法呢,我其实是个消防队员,嘿嘿。”他笑了说:“干得不错,不错,烧三把火也是应该的。谁不想烧几把火?不冲天烧几把,谁知道有新人来了?哈哈哈,哈!”马厅长正用文火慢慢烤我,我虽然不怕,但总不舒服。
沧浪之水(五十九)我说:“沈姨,厅里本来规定了厅级干部退休按离休待遇,群众要上告,我们就只好改了。我们有个内部掌握的条例,只有马厅长一个人还是按老政策办,医疗费百分之百报销。”马厅长说:“为我一个人定这么一条政策,我不要,不要!”沈姨用力扯了他一下,他就不做声了。
银河证券第一年的租金,我拿去还了银行的贷款。后来大家都有意见,为什么不拿来发奖金?事后我心里也有点后悔,前任落下的亏空,我着那个急干什么?上了台也得拿钱买个好口碑才是。第二年的钱拿到手,我跟冯丘几位商量了,决定拿五百万出来发奖金。消息传出去,厅里都轰动了,都说好,好,好!算下来,平均每人有一万多呢。奖金到年终再发,可得先订出一个方案。厅里召集中层干部开了个会,讨论分配方案,大家的一致意见,就是不能搞平均主义。这与我原来的想法不同,我的想法是差距拉小一点,不要让群众拿了奖金还骂人。丘立原说:“什么叫改革开放?改革开放就是观念更新,抛弃平均主义。中央政策是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我们厅里怎么体现?”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导向渐渐明了,倒使我觉得自己原来构想是不对的。说到底是政策要向职位倾斜。话可以有很多说法,但不论怎么说,都必须围绕着这个结论来说,结论是既定的,理由可以慢慢找,几条理由总是找得到的。我指定办公室黄主任去草拟这个文件。
在最后的定稿会上,我坚持把自己的标准降到第二等。大家都不同意,丘立原说:“池厅长咱们实事求是,你该得的,理直气壮!”这话从他口里出来,我感到不是什么好话,是要在火上烤我啊!这样一来我就成了惟一的目标,他们都滑脱了。为了几千块钱,我值得?丁小槐也站起来慷慨陈词:“池厅长该不该拿一等?该!这不是位子决定的,而是贡献决定的。”我心里想,又添一把火来烤。最后我说:“大家为我好,就不要为一个人设一个等级了,不要让群众说我们因人设政。”话说到这个份上,就没人再坚持了。尽管因人设政已经成为了一条游戏规则,但我决不能当这个出头鸟,让人家的枪来打。
九月份那几幢宿舍楼快盖好了,基建处拟了一个选房的方案。我看了这个方案的主要目标,就是要让在台上的几位领导排在前面。有两条是特地为我设计的,我心里排了一下队,按这个方案,我可以排在第一位。冯其乐煞费苦心,但这太明显了,要别人说话的。  第二天上午总有人找我,快下班的时候小蔡才来了。我猜想他在门口已经观察了多少次,这才找到机会。我没叫他坐,他就站在那里,说:“有些情况想向池厅长汇报一下。”我点点头,他朝门口望了望,门是虚掩着的。我说:“没关系,说吧。”他说:“有人对厅里的领导心怀不满。”这个我心里明白,也不算什么新情况,要是他以为自己汇报了这些就是有功之臣,那他就大错特错了。绞尽脑汁千方百计凭空来事,我不会认账。他见我没有特别的兴趣,试探着说:“有些话我不知道该不该说。”我说:“来都来了,说。”他站在那里有点犹豫,显然我的平静出乎他的意料。他说:“昨天下午政治学习,您知道,我们退休办跟办公室是在一个组的。会上就有人讲了一些不应该讲的话。”他停住了,等我问是谁,讲了什么话。我偏不问,我不能被他牵着走,他只好说:“龚正开他说,中国人等清官等了几千年,也被误了几千年,这种清官意识从根本上说就是不对的,中国几千年才出了一个包公,等不到怎么办?他居然在会上这样说,暗示太明显了。”我说:“龚正开他说我没有?”他说:“那他倒不敢,但是,非常明显,当时有人在议论奖金的事,还有人说厅里的改革打了雷就不下雨了,他说了这个话。非常明显。”我说:“厅里有厅里的难处,大家不太理解,心里有点牢骚,我们也是想得到的。有牢骚就发一发吧,让人家说话,天不会塌下来。”
沧浪之水(六十)我这一说,他很意外地望着我,嘴唇微微颤抖,终于说:“那,那他也不能在会上说,我气愤就气愤在这里。”他这话倒讲到点子上了。有人会骂人,这是早就料到了的,可在会上说还提到理论高度,带有全盘否定的意味,这就是个问题了。我鼓励地点点头,小蔡马上就兴奋起来:“这种明目张胆损害领导威信的行为,我是不能容忍的,今天容忍了他,明天后天就会愈演愈烈!那叫领导以后怎么工作?”这话说到我的心坎上了,我说:“黄主任当时说什么了?”他说:“黄主任拿张报纸把自己遮住了,后来就走了。”我说:“好,你去吧,你对厅里工作还是很关心的。”他走到门边,犹豫了一下,又走上来说:“他在会后还说了一句话。”又望着我。我说:“说吧。”他吞吞吐吐好一会,我鼓励地点点头,他说:“龚正开他说,一切新例都是老例,对任何人都不能抱有幻想。我觉得这话,非常明显。”我笑了点点头说:“去吧。”他转过身来点点头,把门慢慢拉开,歪着头看了一看,一溜烟去了。
他走了,我想,小龚倒还是一个有头脑有想法的人,不傻。倒退十年我倒愿跟他交个朋友。可现在是现在,我坐在这个位子上,就由不得我不坐在这个位子上考虑问题。还在会上说,那还了得!还有没有规矩?没有规矩哪来的方圆?总之你不该说,你说便是你的错!我倒想原谅他算了,他并不坏,还可以说是好人。可原谅了他这就开了一个危险的先例,不行!我碰到黄主任就问到那天开会的情况,他惶恐地说:“我开始在看报纸,也没听清是谁在说什么,后来就上厕所去了。小龚他是说了几句不应该说的话。”我说:“有人在会上说不利于安定团结的话,你应该站出来顶回去,形成健康的氛围,引导舆论的方向。在卫生厅工作,时刻都要记得自己的职责,要讲政治,改革开放更要讲政治。还要讲正气,这里容不得歪风邪气。那些人我不得不提醒他们,他要想一想自己不好好工作,分流下岗了他到哪里去,他还能做什么?这个问题,下次开大会我要重点讲,刹一刹厅里的歪风邪气。你不要因为自己多拿了点奖金就好像欠了谁的,心软口软,腰杆子要挺起来。大家都挺起来,阴风就刮不起来。奖金是厅里的,不是他们的。”黄主任连连说:“只怪我没认真听,只怪我看报纸去了,只怪我正好又要去厕所了。下次,下次。”
过了几天我指示人事处把龚正开调到中医学会去,让他去跟尹玉娥作个伴。他想不到的事还多着呢。既然他说了不要抱任何幻想的话,那就让事情应验了他自己的话吧。说心里话我并没有低看了他,但正因为如此,我得给他一个警示,也给别人一个警示。芝兰挡路,不得不锄。作为池大为我愿意跟他交个朋友,作为池厅长我得让他摔一跤,不是我想要他难堪,而是我不得不让他难堪,我只能如此。
又过了一个月,我把小蔡调到了厅办公室。我并不欣赏他,更不相信他拿着四千二的那个等级会口服心服,以至别人发牢骚了他还要来汇报。这不是君子做的事情。这样的人,我得警惕。但我还是决定给他一点鼓励,他是个明白人,我身边需要几个明白人。
一九九九年年底,我回到大山深处又过了一个月的三山坳。我去看班主任岳老师,他退休在家很多年了,住的房子又小又破。岳老师又老又病,从床上爬起来。抓住我们的手就不肯放了。岳老师说:“我一辈子没有什么能说上口的事,有一点骄傲的本钱就是有你们这些争气的学生,天下支柱,国家栋梁!有学生如此,我一辈子清贫也值了!”岳老师的激动让人惭愧,我走的时候,岳老师流了泪,我心里也只想哭。
沧浪之水(六十一)听说我回到三山坳,全村人都出来了,都挤在秦四毛家门口。我是村里出的一个人物,是他们的骄傲。我在村里走了一圈,没有很大的变化,若不是人的兴衰,时间就像没有从这里经过。我把准备好的信封拿出来,四十七个,每家一个,里面是两百块钱,我能为他们做的也只有这么一点点。这样做了我心里还有点不安,他们太穷了。我临时决定资助村里那九个在读中学的孩子,每人每年七百块钱。
我要到父亲坟上去,都要跟去,我没有答应,就一个人上路了。远远地看到父亲的坟,锥形的坟头已经扁平,被枯草覆盖。我心中忽然有一种怯意,不敢这么走过去,似乎活着的父亲在那里等待了很多年。上坟也需要勇气,这是我没有料到的。我踏着枯草慢慢走过去,在坟前站住了。在这里,一个叫池永昶的人,我的父亲,已经沉睡了二十多年。今天,我站在这里,在风中,在夕阳下,与父亲的灵魂对话。在这一刻,我不能相信那样一种冷峻的唯物主义,我强烈地感到了灵魂存在,生死相通。风在我的肩上,风中弥漫着枯草的气息,那样一种裹着干涩微香的熟悉气息。当年,就是在这样一种气息之中,父亲无数次地逃避着我对父爱的观察。我只能用心去感受他的目光,而装着毫无察觉。一旦四目相对,他就会把头扭向别处。二十多年过去了,记忆依然清晰,这是从不与人交流也无法交流的记忆。
父亲,现在是我,你的儿子,站在这里。也许,在这个世界上,我是惟一能够理解你的人。虽然我并没有以你的方式面对世界。而我,你的儿子,却在大势所趋别无选择的口实之中,随波逐流地走上了另一条道路。那里有鲜花,有掌声,有虚拟的尊严和真实的利益。于是我失去了信念,放弃了坚守,成为了一个被迫的虚无主义者。父亲,我理解你,你是真实的,这种真实我已经感到生疏,现在又强烈地感到了它的存在。可不知你是不是也能理解另外一种真实?父亲,现在是我,你的儿子,站在这里。  我感到了眼角有些涩,眨一眨眼才知道自己刚才流了泪,在风中已经干了。我心中发痛,鼻子酸酸的,泪水又要冲出来。我紧闭双眼,咬着嘴唇,忍了下去。我在坟前跪下,从皮包中抽出硬皮书夹,慢慢打开,把《中国历代文化名人素描》轻轻地放在泥土上。十年来,我只看过两次,我没有足够的心理承受能力打开它去审视自己的灵魂。我掏出打火机,打燃,犹豫着,火光照着书的封面,也灼痛了我的手指。我拇指一松,火熄灭了。下面有人在喊我:“池厅长——,池厅长——”声音从黑暗中飘来,越来越近。我没有回答,再次打燃了火,把父亲的肖像从书中抽出来,把火凑近了,鼓起勇气看了看,像是一个活人在对面凝视着我。我像被那种目光击中了似的,身子往旁边一闪,浑身发疟疾似地抖了起来,上牙敲着下牙。我左手把书拿起来,纸已经脆了,一碰就掉了一块。我把火凑上去,书被点燃了。火花跳动着,热气冲到我脸上,在黑暗的包围之中闪着最后的光。我死死地盯着那一点亮色,像要把它雕刻在大脑最深处的褶皱之中,那里是一片无边的黑暗,一点亮色在黑暗中跳动。“池厅长——,池厅长——”声音越来越近。我双手撑着泥土站了起来,在直起身子的那一瞬,我看见深蓝的天幕上布满了星星,泛着小小的红色、黄色、紫色,一颗颗被冻住了似的,一动不动。我呆住了。我仰望星空,一种熟悉而陌生的暖流从心间流过,我无法给出一种准确的描述。我缓缓地把双手伸了上去,尽量地升上去,一动不动。风呜呜地从我的肩上吹过,掠过我,从过去吹向未来,在风的上面,群星闪烁,深不可测。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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