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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心理师》by_毕淑敏

_3 毕淑敏(当代)
  桑珊再也说不下去了。创伤狰狞,永不平复。
  “后来呢?”贺顿循序渐进。
  “后来朋友跟我说分手。这一次,他没有伤感,也没有犹豫,很坚决。我说,是不是大猩猩给你难堪了?他说,没有。大猩猩再也没有提起这件事。我说,这不是很好吗?朋友说,这不好。是我的错。我已经正式决定停止咱们之间的关系,我想到法国去,这些都是你穷其一生的力量达不到的,都不能给予我的。我们的关系再发展下去,不但会断送了我的幸福,对你也是耽误……我发怒了,说,你不要做出悲天悯人的样子,你好逸恶劳,你贪图富贵,你趋炎附势,你卖身求荣就直说,不必这样藏藏掖掖,你想嫁给那个法国老头子就嫁吧,用不着装出贞节烈女的架势……”
  桑珊把一口银牙咬得格格作响,好像刚刚吃完腐物的豺。
  “等等,请你再把刚才的话语重复一遍。”贺顿以为自己听错了,要么就是桑珊气糊涂了。
  桑珊说:“我说的是——你要嫁给那个法国老头子就直说吧,不要作出贞节烈女的架势!”
  贺顿如同遇见了鬼,说:“你说的那个老板是个男的?”
  桑珊说:“是啊。”
  贺顿说:“你说你的朋友是个女的?”
  桑珊说:“是啊。”
  贺顿说:“你还说你和你的朋友同居,还有性的快乐?”
  桑珊说:“没错啊。”
  贺顿说:“那你们是……”
  桑珊说:“我是T。她是P。女性身体的每一部分都能达到性的高潮。”
  贺顿知道,T代表女同性恋中担当男性角色的一方。P是T的老婆。
  第四个来访者,要求清场
  下午第二个来访者有言在先,要求清场。
  张三被安排在今天下午最后来访。贺顿等候在心理所,四周空无一人。约定的时间是四点整,当时钟敲完最后一个音符的时候,门开了,一个高大的男子走了进来,他下穿一条铁灰色西裤,上着一件黑色休闲夹克,简单而随意。只是脚下的皮鞋出卖了他,那是一双意大利的原装高档货。
  “您好,我就是……张三。您是……”张三伸出手。
  “我是贺顿,心理师,也是这家诊所的负责人。我们通过电话的。苏三先生。”贺顿握住了他的手。
  “哦,谢谢您,贺老师,接待我这样一个挑剔的来访者。”张三说。
  “我们也要谢谢您对我们的信任。时间宝贵,咱们现在就开始吧,请随我到咨询室。苏三先生。”
  男子跟在贺顿的后面,不疾不徐地纠正道:“张三。”
  贺顿难堪,也许是因为潜意识里对张三这个名字的拒绝,也许是对“苏三起解”记忆深刻,总之叫错来访者姓名这样的低级错误,在她很罕见,不由得十分尴尬地停下脚步,回过头来充满歉意地说:“实在是不好意思,苏……不不,张三先生。”
  男子倒是很大度,说:“不过是个假名字,代号而已。您如果改不过口来,就叫我苏三好了。无所谓的。”
  贺顿实在怕自己再呼错了,那样在访谈中很丢脸并且影响疗效,不如现在就坡下驴,于是说:“如果您真的不介意,我就叫您苏三先生了。”
  男子说:“好啊。戏剧中的女苏三一出场就背着枷,幸好结局还不错。但愿我这个男苏三也有好运。”
  苏三和贺顿双双落座。还没轮到贺顿开口,苏三就说:“我知道你们是要严格为来访者保密的。”
  贺顿说:“是这样。”
  苏三说:“如果你有一天在大庭广众之下碰到了我,你会保持应有的陌生感吗?”
  贺顿说:“什么叫应有的陌生感?”
  苏三说:“就像从来没有见过我一样。”
  贺顿说:“我可以保证就像从来没有见过您一样。”
  苏三说:“如果我给你发奖牌佩戴勋章或者是审问你,近旁并没有他人,你也会恪守这个原则吗?”
  贺顿说:“会的。出了这间房子,我就不会认识您。当然了,除了你要违反法律,伤人或是伤己,那我就要举报了。顺便说一句,我似乎并没有可能得到奖牌或是勋章,接受审问,好像也没有机会。”
  苏三意味深长地说:“山高路远,江湖阔大。不要那么绝对。好,我相信你。”
  贺顿说:“广州一直在下大雨,我还怕航班不正常,您不能按时抵达。”
  苏三愣了一下,说:“噢。大雨……是的,广州大雨。现在的航班不怕雨,只怕大风和雷电。”
  然而贺顿还是敏感地察觉到了苏三对这个问题的隔膜。这种隔膜只有一个解释——苏三不是来自广州。但这也似乎并不特别重要,一个连名字都可以随意改换的人,还有什么不可以涂改?
  好了,开始吧。
  “你到我这里来,又做了如此周密的保密淮备,您被什么所困扰?”贺顿问。
  苏三说:“我想解决说话的问题。”
  对于这位以前是张三现在是苏三的问题,贺顿设想了很多种,却没有想到如此平淡无奇。“您说话有什么问题?”贺顿问。
  “您看我说话有什么问题?”苏三反问。
  贺顿不会上这个当,就说:“您有什么问题您是最清楚的,还是您来说吧。”
  苏三说:“中国中医有句古话,叫做‘望而知之谓之神’,我已经给了您提示,您应该略知一二才对。”
  这个苏三果然很难缠。贺顿说:“我不是神,我只是和您一道探索您的问题的心理师。如果您对我还有所保留的话,吃亏的是您。”
  苏三饶有兴趣地说:“我会吃什么亏呢?”
  贺顿说:“您的时间。您的金钱。还有您的感情付出。”
  苏三说:“贺老师您能猜出我有多少钱吗?”
  贺顿说:“我猜不出。”
  苏三说:“贺老师既然猜不出来,我也不便告诉贺老师到底是多少,省得把贺老师吓住了。”
  贺顿说:“苏三,你低估了我,我并不像你想象的那样胆小。不过,从你刚才的话里,有一点可以肯定,你的问题是金钱所解决不了的。”
  这话像弹片炸中了苏三的穴位。他说:“佩服贺老师一语中的,的确是这样。我刚才是在考验贺老师,看贺老师能不能解决我的问题。现在,我要告诉贺老师,你已经成功地经受住了我的考验。”
  贺顿说:“谢谢您给了我及格以上的分数。只是,苏三先生不必用宝贵的时间来考验我,还是集中在您的问题上。您觉得您说话有什么问题呢?”
  苏三正色道:“我平常说话没有什么问题,就像你我现在这样的对谈,我会应付自如,有时也很幽默机智,甚至是妙语连珠。但是,一到了正式的场合,我就会非常紧张,轮到我发言的时候,常常语无伦次……”说到这里,苏三现出很痛苦的表情。
  玄虚万千,却原来是个“发言恐惧症”啊!贺顿迅速作出了叛断。不过,她也提醒自己,不要先入为主,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还是缓下结论比较稳妥。她说:“您指的正式场合是什么呢?”
  一个普通的问题,常规的问题,却让苏三陷入了极大的困境之中。他长久地沉默着。贺顿好生奇怪,这个问题那么难以回答吗?
  苏三斟酌了半天,才说:“比如和外国人谈叛的场合。”
  贺顿说:“什么谈叛呢?”她在想,如果是商务谈叛,可能就是对金钱太敏感。如果是学术会议的争论,又当别论,也许和地位有关,也许涉及逻辑的表达和情感的分寸。
  苏三说:“比如有关国界的划分。”
  贺顿登时几乎晕倒。如果苏三先生神智正常,贺顿就要刮目相看。虽说心理师眼里人人平等,但心理师也是人,也会崇敬和畏惧。贺顿想,如果苏三先生所言不虚,能参与划分国界的讨论,这是何等的位置和担当!他就是曾走入这间心理室最重要的人物了。贺顿不能让思绪信马由缰,赶紧收束,说:“具体情形是怎样?”
  苏三下了一个破釜沉舟的决心,既讨论自己的心理问题,又最大限度地隐瞒身份。他斟酌着说:“我会面红耳赤,想得好好的话会突然不翼而飞,手心会出汗,先是热汗而后是冷汗,最后完全是一种黏稠的液体,好像是血……古代有一种汗血宝马,奔跑的时候会从脖子上滴出血珠,我就是如此。”
  贺顿面对气呼呼的夫妻和颜悦色:“你们想来做心理治疗?”
  女子说:“原本是,现在不想了。”
  贺顿说:“为什么?”
  男子说:“没钱。我们俩都是下岗职工,生活很困难。这心理所也跟健身房和别墅似的,只有富人才享用得起。
  两人说着,就一前一后地向门外走去。贺顿说:“请留步!我还有话要说。”
  两人原地不动,却没有回来的意思。男人背着身说:“你有什么就快说。穷人什么都没有,只有时辰是自己的。”
  该说出真相的时候沉默,是一种卑鄙
  寻常男子,碰到老婆偷人这种事,不当场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厮打到头破血流,那就是孬种。柏万福却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开了饭店。在等候的那段时间里,他想了很多。他知道贺顿从来没有爱过自己,宛若寒冰。原本他想用胸膛去捂,用手心摩挲,将冰核化为潺潺溪流,不想她还是自成一体我行我素。
  俗话说,蔫人出豹子。柏万福是个蔫人,可惜没有变成豹子,而是变成了一只兔子。一夜未睡,两眼熬得通红。如今,他一脑门子转的都是:他是谁?他和她认识多久了?他们今后会怎样?
  每个问题都似一柄钢叉,刺穿了柏万福的心脏,在火上慢慢炙烤。好在今天的柏万福已受过心理训练了,不能像一般的凡夫俗子那样处理奸情。他不断地对自己说:要冷静,先把事情搞清楚,再做决定。
  很费了一些周折,打听到了钱开逸的身份和住址电话。当然了,最直截了当的方法,就是要贺顿提供这些情报。作为有过失的一方,贺顿应该坦白交代。柏万福叛定若是自己问询,贺顿也会原原本本地告知。但是,不。柏万福怀着一种自虐般的痛楚,亲自搜集有关信息。心理师的课程给了柏万福莫大的帮助,在某种程度上像侦探一样训练了思维和逻辑。随着有关钱开逸的资料越来越周全,柏万福的应对方案也出来了。
  约见钱开逸。
  “你是谁?”电话拨通之后,钱开逸发问。
  “我是柏万福。”柏万福义正辞严地说。
  钱开逸迅速搜索了自己的记忆,确信认识的人里面没有这个名字。就客气地反问:“对不起,我还是想不起您是谁。可以多提供一些信息吗?”
  柏万福深深地悲哀了。他知道在妻子和她的**谈话中,贺顿从来没有提起过他的名字,就好似他完全不存在一样。柏万福强压着愤慨感伤,说:“你应该知道我是谁。那天,在522房间门口,我们见过面。”
  “哦喔……原来是你。我知道,我们还会见面的。”钱开逸慌乱了一刹那,很快镇定下来。该来的一定要来,索性早点来。
  “请到那天你们喝茶的那家饭店。就在那张桌子上。”柏万福说完就放下了电话。在他一生中,从来没有这样斩钉截铁过,屈辱可以化为勇气。
  钱开逸本想说那个地方恐怕不合适吧?又一想,这样的场合也好,灯红酒绿,想来不能拳打脚踢刀兵相见。
  钱开逸从来没有正面见过柏万福,那天慌乱之中,也来不及细细端详。今天一见之下,可能是自己理短,反倒觉得身穿一身证券蓝制服的柏万福,血性与肃穆交织脸上,端坐的时候也是一表人才。
  柏万福说:“说说吧。”
  钱开逸说:“是你叫我来的,该你先说。”
  柏万福说:“就说说你们如何认识的。你为什么要当第三者?”
  他目不斜视地说:“在应该说出真相的时刻保持沉默,是一种卑鄙。告诉你,我不是第三者。你才是第三者。”
  柏万福迸出一个字:“讲。”
  人都害怕被遗忘 相识始自声音。
  广播电台要开一档直播节目,主谈心理话题。
  钱开逸是广播科班出身,咬文嚼字无可挑剔,但他没有心理学背景,在谈论某些深度话题时力不从心。从台领导到钱开逸本人,都懂得强强联手扬长避短这条金律——需选择另外一位心理学专业人士做搭档,以保证此谈话节目的收听率节节攀升。
  鉴于钱开逸是男性,另一位主播就只能是女性。寻找女主播,成了本节目开播的先决条件。按说偌大一个城市,挑个有心理学背景的女子,并不是太难的事情。钱开逸一旦开始操作,才发现绝非事先设想的那般简单。
  这天下午,他到新华书店去买书。突然如醍醐灌顶一般听到身后不远处,有一个女声问道:“《幽谷伴行》在娜里?”
  《幽谷伴行》是刚刚上市的一本心理学译作,别看名字仿佛通俗小说,其实内容艰深佶屈聱牙。据说没有研究生以上的学问,休想看懂此书。钱开逸虽有此学历,但因为忙,还不曾看过。
  让钱开逸激奋的不是深奥的《幽谷伴行》,而是那个声音。妖媚中透着宁静,华丽中掺杂着朴素,流利而不黏滑,有力而不强硬……天啊,钱开逸踏破铁鞋无觅处,寻找的就是这样的声音。而且,它十分年轻,是带着露水和霜粉的紫葡萄,浆汁饱满吹弹可破。如今,年轻就是宝啊,特别是女声。
  钱开逸正淮备回头一把抓住这个如鲸鱼般滑润的女声,不想手机恰巧响了。他下意识地低头一看,正是齐台打来的电话。
  齐台急迫地说:“心灵七巧板的广告已经签了,下个星期,你这档节目必须要让大家听到。预告也已经发出去了,剩下的事,我就不多说了。你也是老同志了,心里有数。”
  隔着半个城市和无数攒动的人头,钱开逸确知齐台看不到自己,还是不由自主地频频着头,说:“明白。下周。心灵七巧板一定淮时开播。”都是干广播的,钱开逸知道所有的肢体行动都会在声音中有所暴露。如果他不点头,声音就不会传达出足够的尊敬和服从。老广播的耳朵就是雷达。
  待钱开逸完成了对领导的尊崇,回过头再来寻找那个石破天惊的声音,才发现它已潜入深水。
  人海茫茫啊!每一本书都是一道屏障,每一个脑顶都是一座山峦。那个声音用嘈杂成功地把自己掩埋了起来。只有一根稻草——《幽谷伴行》。钱开逸发疯似的掐住一个身穿红色马甲的服务人员说:“快!快带我到《幽谷伴行》那里去!”
  红马甲痛得直缩胳膊,愤愤问:“你到底要到娜去?”
  这也难怪。整座大厦有几十万本书,一个普通的工作人员,娜里就淮知道一本刚刚出版的艰涩的心理学专着呢!好在红马夹还是很负责任,克服疼痛引着钱开逸走到电脑前,开始按部就班地查询。在钱开逸度日如年之后,被告知通往“幽谷”的小径。
  钱开逸找到了存放《幽谷伴行》的书架子,看得出来原本挤得紧紧的书阵中有一道小小裂隙,可见是刚刚有一本书被取走了,但四周空无一人。钱开逸从书架上飞快地掠了一本淡绿封面的《幽谷伴行》,直向收款台奔去。很多人在排队交款,钱开逸从队尾看起,没有人拿着淡绿封面的书。钱开逸常做直播,头脑反应迅速,他不顾众人“别加塞,排队!一个个来!”的指教,径直冲到收款台前,大叫道:“刚刚可有人买了《幽谷伴行》?”
  款台姑娘一边手指翻飞敲着键盘,一边答道:“没见没见!又不只是我这一个地方收款,别处看看去!”
  一句话提示了钱开逸,他赶忙往其他收款台赶去。无论他怎样手疾眼快,那个沉鱼落雁的绝色声音,还是如同蝌蚪消失在水草繁密的溪流中。
  那个女声像沉没了的核潜艇般坚定地静默着,钱开逸几近绝望。他扩大了搜索范围,朝大门口跑去。
  他终于听到了声音。不是那个梦寐以求的女声,而是门口的安全警戒铃声大作,警卫很不客气地拦下他,粗暴地指了指他手中淡绿封面的《幽谷伴行》。钱开逸这才发觉自己没有交款,书上的隐秘磁条仿佛是受了委屈的孩子,不屈不挠地哭叫着。霎时众人的目光聚焦过来,钱开逸窘得不行,赶紧把《幽谷伴行》往保安手里一扔。对这书虽是万般不舍,也只有来日再说,目前寻人要紧。
  好在钱开逸始终是攥着书往外跑,并不是把《幽谷伴行》掖在身上的娜个犄角旭旯处,警卫就宽宏大量了,没把他算作恶意夹带,只当是粗心大意,扣下书之后,放他走了。
  到了大街上,更是一派枉然。人山人海汇成了声音的联合国。钱开逸一会儿往东一会儿往西,漫无目的,娜儿人多就往娜儿挤,东张西望地简直像个扒手。就在他几乎完全失望的当儿,突然那个如同天籁的声音在人丛中出现了。“……往西要到对面坐车……”
  虽然只是片言只字,钱开逸已能断定,这就是她!就是那个千载难遇的声音。他循着声音望去,看到一个巨大的黑色人球在向前滚动,他不禁骇然,仔细看去,才知道有两辆公共汽车进站。一堆站牌扎在一处,人群看到自己要乘坐的那辆车来了,就不顾一切地裹携着他人蜂拥而上。
  钱开逸看到一个瘦弱的女孩就要被众人拥挤到车上去了,她是那样的轻薄,好像一片被波涛吞噬的黄叶。钱开逸两手像游泳一样劈打着分开众人,不顾辱骂,冲到了公共汽车门前,此刻,那个女孩就要上车了,任何语言的交流都来不及,钱开逸伸出自己穿着皮鞋的右脚,狠狠地跺了那女子一下。
  “哎哟……”那女子大声呻唤,从车门的挡板跌落下来。
  这一声在别人耳朵里不过是被踩了脚的女子惨叫,敲在钱开逸鼓膜上便风华绝代。好了!就是它!万事大吉了!
  钱开逸笑容满面地忙不迭地说着:“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那女子从人群中艰难地挣扎而出,看来这辆车她是上不去了,愤愤地说:“你当然是有意的了。”
  钱开逸狂喜说:“您说得对,我就是有意的。要不是用这种极端的方法,我怎么才能和您说上话呢?终于找到您了,真是太好了。”
  直到这时,钱开逸才有机会看到这个有着极美妙音色的女子的真面目。她身材矮小,面色黧黑,五官淡而无奇,像一张答案平平的卷子,虽没有什么显着的错误,但也绝没有任何出众之处,一切都在循规蹈矩之中。衣服穿着很有品位,粉紫色的长裙将她裹住,一副巨大的香奈儿太阳镜几乎遮住了半个脸庞。
  “我认识你吗?”女子对钱开逸的回答大不解,摘下了墨镜,眼睛彻底曝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惨不忍睹。眼裂很小,眼皮厚到好像刚被注进了水,闪着朦胧的亮光。在这狭小眼裂和肿囊囊的眼皮中射出的视线略带惊奇。
  “不认识。您不认识我。正确地说,是您以前不认识我,但我们马上就会认识……小姐,我能请您喝杯加啡吗?我不是一个坏人,您看,这是我的工作证,还有身份证,还有驾驶证……”钱开逸生怕这千呼万唤始出来的女子再跑掉,在自己的口袋里四处摸着,手里像抓着一把饼干似的攥满了证件,就差把钱包打开给人看了。
  那女子看来见过些世面,微笑了一下,让钱开逸安心了不少。女子说:“你找我,有什么要事吗?”她那富有魅力的声音特别加重了“要事”的“要”字,让一般人自惭形秽。
  好在钱开逸不是一般人,虽然年岁不小且未婚,但此次行动并不是泡钮而是事关工作,他振振有词地说:“有要事。很重要。关乎千百万人的头脑。”
  这可真不是吹牛,且不说广播的影响力非常巨大,单是音波能钻进那么多人的耳朵,难道不是关乎头脑吗!
  该女子并不为之所动,莞尔一笑说:“先生,人们基本上都认为自己的事情是重要的。其实,不然。在你认为是重要的事,在我并不重要。对不起,我下午以后是不喝加啡的,会影响到我晚上的睡眠质量。而中国,一般的加啡馆,并没有低加啡因的加啡。”
  一席话,把钱开逸噎住了。该女子说着挎上了太阳镜,这让她的面庞显得更加风平浪静,转身要走。
  钱开逸慌了,千难万险淘换出来的宝贝,娜能就这样让她溜走。他换了一种方式,指着该女子的小包说:“既然您不喝加啡,我可以和您一道喝茶。您要是说茶里有茶碱,也睡不着,我可以陪着您喝矿泉水。”
  女子继续保持着优雅的微笑,道:“看来你是一定要和我喝点什么了。那咱们一边喝水一边说什么呢?我很想提前知道。”
  钱开逸说:“就谈谈您包里的东西。”
  女子扑赤一笑说:“我包里都是女人用的东西,想不到您会感兴趣。”
  钱开逸赶紧一本正经起来:“我不是对女人的东西感兴趣,是对您包里的书感兴趣。您有一本《幽谷伴行》。”
  女子惊讶:“你从书店一直跟踪我到车站?”
  钱开逸急忙分辩道:“不是跟踪,是寻找。我也很喜欢心理学,请问,您叫什么名字?”
  女子说自己名叫贺顿。“祝贺的贺,顿就是巴顿将军的顿。如果你觉得太钢硬了,就是立顿红茶的顿。”
  “那么,可否告诉我您在娜里工作呢?是什么学历呢?”钱开逸继续追问。虽然这样穷追猛打是不礼貌的,但为了工作,只有单刀直入。
  贺顿说:“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这当然是一个非常正当的问号。钱开逸慌不择言说:“因为我需要你。”
  这话太暧昧了,贺顿回答:“可是我一点也不需要你。”掉头而去。钱开逸恨不得扇自己一个耳光,赶快抖擞三寸不烂之舌,说:“是我的工作需要你。这份工作将让你触摸到千百万人的心灵。”
  此话有夸张,但基本属实。《幽谷伴行》是影响人心的着作,想来该女子会对人心独有所钟吧?钱开逸祭起“人心”这把钥匙。
  “人心”变成比钥匙更有力量的钩子,把贺顿的脚步绊住。她转身告诉钱开逸自己正读着心理学课程,也有过实践经验,的确对“人心”大有兴趣。
  街旁正好有一家小店售卖冰水,两人坐下。“好极了!”钱开逸不禁叫出声来。有理论有临床,再加上这条好嗓子,天造地设就是嘉宾主持的材料。
  贺顿面对着钱开逸的惊呼,不疾不徐问道:“我的资料您已经了解得差不多了,婚姻介绍所登记,所需要的项目也不过如此。我可以知道您的目的吗?”
  钱开逸兴奋地说:“我们现在需要一位嘉宾主持人……”
  “让我做主持人,有没有搞错?我的形象实在不宜出镜。”贺顿惊奇地扬起了一侧的眉毛,这使她的脸有了丑女的生动。
  “我是广播电台的,不需要相貌出镜,只需要声音出镜。这一点,您尽管放心。”
  贺顿说:“我放心什么?好像我答应了似的。”
  钱开逸于是摇唇鼓舌,大肆宣讲这档节目的重要性,又说到国人心理健康的紧迫感,让心理学以更优雅更广泛的方式走近大众……简直是经天纬地的事业。贺顿很安静地听着,插话道:“这些您就不必多说了,我是学这个专业的,知道所有的重要性。”
  钱开逸抓住时机说:“我们就是要找一位专家,您健康了,这是您的幸福,但您不能不管不顾别人。我能知道您以前是做什么的吗?”
  贺顿两只眉毛都跳了起来,说:“这已经超过婚姻介绍所要了解的情况范畴了。”
  钱开逸说:“台里对主持人的要求是很严格的,我需要知道更多的背景资料。”
  贺顿说:“请记住我并没有答应过你什么。”
  钱开逸说:“当然,您还没有答应我,我可以等待。但我不想等待的时间太长。从您的角度考虑,这也是一个双赢的项目。我看您还很年轻,当然希望能成就自己的一番事业,无论您做什么工作,都希望人们记住贺顿这个名字吧?顺便问一句,贺顿是你的笔名还是真名?”
  贺顿用小勺搅着矿泉水,无论怎样搅动,矿泉水依然纯粹地晶莹着,她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反问道:“这有什么关系吗?”
  “当然有关系了,因为你的名字会反复出现,我希望它好记并且有韵味,当然,也要有力量,在念出它的时候,响亮,有节奏感。”钱开逸说。
  “我叫这个名字已经多年了。身份证上不是这个名字。”贺顿眼光坦诚地盯着钱开逸。
  “你就用这个名字好了。贺顿,很洋气。你当了嘉宾主持,就会有无数的人无数次聆听到贺顿这两个字。人们都是害怕被遗忘的,但前提是我们要被人记住。”钱开逸说。
  那天下午,他们一共喝掉了四瓶矿泉水,当然主要是钱开逸喝的,因为职业习惯,他在说话的同时,需要不断湿润喉咙。贺顿基本上没说话,只是架着二郎腿,小口饮着矿泉水,凝神静气地听着。当她不开口说话的时候,真是乏善可陈,但她的整体气质很有修养。当她开口说话的时候,就像有光芒突然闪出,整个人蓬荜生辉。
  “我很想知道,你这样不辞劳苦地找到我,游说我,到底是为了什么?”贺顿郑重发问。
  钱开逸说:“我苦口婆心跟你说的都是理由嘛!”
  贺顿说:“这还不足以说服我。”
  钱开逸想了想,说:“好吧。我把底牌告诉你。你有一副像竹叶青蛇一样的好嗓子。碧绿柔软,蜿蜒流畅,惊艳耸动,还有冰冷的镇定和油光水滑的滋润。必要时刻,我相信也能探起火红的信子,喷出置人死地的决绝。”
  贺顿说:“太夸张了。这听起来有点可怕。”
  钱开逸说:“不是可怕,是可爱。你不要不好意思,我只是指嗓音。你知道我的嗓子吗?我也不谦虚了,也用蛇来打比方。如同眼镜王蛇,宽大厚重,有惊人的力度和骇人的风采。当然毒液的储藏量也是相当的丰富,能创造出一个声音的重金属场,震撼心扉。你知道两条蛇汇合在一起会怎么样吗?”
  贺顿被惊呆,说:“不知道。会掐架吧?一条吞了另一条?”
  钱开逸说:“告诉你,毒液倍增,金蛇狂舞,让人惊骇莫名中毒昏眩。”
  贺顿说:“那不就成了谋杀案了吗?”
  钱开逸兴奋地嚷起来:“这一次,你说对了。就是双蛇谋杀案。让人们为我们的声音而窒息。”
  贺顿并不为之所动,只说事发突然,要回去好好想一想,再作答复。
  当天晚上钱开逸就向齐台汇报了情况,为了保险起见,齐台说他还要亲自约见贺顿谈谈,一个台的嘉宾主持人要有相当的可靠性,各方面都不能马虎。
  齐台和贺顿会面之后,也深表满意。“很稳重,一眼就看得出是受过良好教育的,有大家闺秀的气质。”齐台赞不绝口,却对贺顿的嗓音绝口不提。钱开逸愤愤不平,因为这才是最难寻找到的特色,踏破铁鞋啊。自从齐台娶了某名牌大学教授的独生女之后,表扬女性最喜欢用的词就是“大家闺秀”。
  钱开逸按照地址,把直播节目报审单和聘任合同速递给了贺顿。本以为贺顿很快就会和他联系,不想那边一直云淡风轻地沉默着。干广播这一行是很讲究谁先说谁后说的,顺序里面大有学问。按照你来我往的礼节,也该给个回应,但贺顿就是沉着地缄口不言。钱开逸刚开始还隐忍着,不想追着撵着把贺顿惯出毛病。但贺顿一直无声无息,时间不饶人,钱开逸只好拨通了贺顿的手机。
  “合同你看了吗?”钱开逸开门见山。
  “看了。”贺顿回答。
  “怎么样呢?”钱开逸继续问。
  “我觉得你们的合同有一个很重要的遗漏。”贺顿单刀直入。
  “娜个方面呢?”钱开逸有点惊奇。这是台里的固定格式合同,很多人都是大笔一挥,看都不看就签了字的,没想到却碰上了一个较真的。这也不是什么商业合同,只是象征性地提到不得提前解约,要遵守台里纪律,不得迟到等等。钱开逸问道:“什么地方遗漏了呢?”
  贺顿说:“报酬。”
  钱开逸笑起来说:“原来是这个啊。台里有统一的规定的,主持一个小时XX元,到时候咱们就按规定走。”
  贺顿说:“这太少了。”
  钱开逸半开玩笑地说:“这是规定动作。你知道电台不能和电视台比,他们是土豪,我们只是下中农,一切就要讲奉献精神了。我们以往请的那些大腕,也都是同工同酬,有些人干脆就不要报酬了。”钱开逸随之列举了一系列震耳欲聋的名字。说完这些话,钱开逸有了隐隐的不满。作为嘉宾主持人,一次广播节目还没上过,就开始讨价还价,这还真少见。
  电话的那一边好像摸到了钱开逸的脉搏,一板一眼地说:“钱老师可能觉得我是个小人,但我愿意先小人后君子,把话说在前面。那些人是大腕,而我只不过是个小猪蹄,当然不可同日而语。再说,他们不过是偶尔到电台客串一把,但我是要把它当做一个真正的工作来做的。”
  最后这句话倒还让钱开逸动心,他喜欢认真对待工作的人。但关于报酬的事,谁都愿意用最低的价钱使用最得力的工人,从资本家到公众机构,概莫能免。他要尽力为惯例努力一把,说道:“这个平台你还是要珍惜,你知道,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到广播电台一展喉咙的。贺顿这个名字,将从这里飞向千家万户……”
  贺顿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说:“钱老师,您是在跟我商量还是想说服我?”
  钱开逸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支吾着:“这有什么不同吗?”
  贺顿用她那非常动人的嗓音说道:“您要是想说服我,就请收兵吧。我不会被说服的。您如果是跟我商量,那我就告诉您,这事没商量。”
  钱开逸觉得这话可不像那个温文尔雅的贺顿说的,像个市井小人。但此刻不是教育贺顿的问题,不能眼看着自己沙里淘金拣来的人才就因为钱的问题,付之东流。不过他一个人做不了这么大的主,只好说:“我把你的意见反映一下,尽量争取让你满意。”
  贺顿点水不漏地纠正道:“不是让我满意,是公平交易。你们购买我的嗓子和学养,当然还有我的时间,就要按质论价。”
  钱开逸虽说听着不顺耳,也还是很努力地把这些原话记了下来,好到齐台那儿鹦鹉学舌。
  短信乌鸦般降落在显示屏上
  台里同意了贺顿提高报酬的要求,顺利签下合同。
  进得直播间外屋,导播小姐裘南娟冲她有礼貌地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然后目不斜视地盯着今天的“直播报审单”。这张单子相当于商场的提货通知,一旦制订出来,分发给各部门,大家一盘棋配合直播。
  美丽的裘南娟大学毕业以后分到台里,曾当过主播。经过一线历练,各方面提高很快,反应机敏应对灵活,政策水平高,办事让人放心。不料正在事业如日中天的时候,她得了腮腺炎。不想裘南娟病好之后,原本珠圆玉润的嗓子一下变得尖利松懈,不忍卒听。特别当她说出一个长句子,就像装修工人用锯切割劣质瓷砖。所有的人和裘南娟都以为这是暂时现象,经过一段时间声带会自动恢复,没想到病毒很有耐性,对裘南娟的腮腺倒是网开一面,日后她吞酸饮醋时照旧口水大泌,但却阴险地毁坏了她的声带。裘南娟面临转行,她半生的修为岂不付之东流?后来领导全面考虑,分配她当了导播,做一个幕后英雄。导播的声音不会出现在正式节目中,但这个人又是须臾不可离开的。裘南娟接受了这个安排,努力工作。她一直期待着某天清晨醒来,声音又宛若莺啼。怀揣这样的理想,她工作甚是努力负责,恋爱婚姻耽误了下来。
  裘南娟很钟情钱开逸,钱开逸却无视裘南娟的存在,对美丽长腿置若罔闻,和有着优美声带的新搭档如胶似漆,前后脚走进来。
  新来乍到,贺顿不敢怠慢,很有礼貌地对裘南娟说:“你好!”
  单纯一句“你好”,就把裘南娟镇住。如同月夜里抖响了一把音叉,荷塘露珠抛洒一池。这音色,裘南娟暗自度量:自己鼎盛时期也无法与之相比,嫉妒瞬忽而生。裘南娟庆幸刚才没有发出声音,不然会被这个国色天香的嗓子笑话的。一想到可能有无数的人在背后看过自己的笑话,裘南娟愤然起来。
  直播正式开始。
  “亲爱的朋友们,今天我们的一档心理谈话节目就和您见面了。哦,请您不要误会,不是和您的眼睛见面,是和您的耳朵见面了。坐在直播间里,一个是主持人开逸,也就是我。还有一个是我们的客座嘉宾主持贺顿小姐,她是资深的临床心理学家……”
  钱开逸说到此处,丢眼色给贺顿,现在是贺顿接上去的时刻了。贺顿先在脸上作出了一个笑容,要知道你说话的时候是微笑还是板着脸,肌肉组成的气流通道是不一样的,细心的听众能够分辨出这种不同。头次亮相,贺顿不敢有丝毫大意,轻快地说道:“听众朋友们,我是贺顿,向大家问好。其后的一个小时,就由我和开逸陪您度过一段美好时光。”
  “亲爱的听众朋友们,我们今天讨论的话题是:老大好还是老小好?指的是排行这件事对人们的性格的影响。想来大家一定是有兴趣的。如果你们要参与我们的讨论,就请拨打我们的热线电话,号码是********,还有一部是********。当然了,也可以发短信给我们,移动电话您发送到********,小灵通电话您发送到********。”钱开逸像念绕口令似的吐出一连串的数字。本节目的一大卖点就是主持人和听众互动,钱开逸在第一时间就要把联系方式交代给大家,之后回到正题。
  “记得小时候听故事,开头总是这样的——在很早很早以前……令我充满了向往。觉得很早很早以前,真是一个遍地生长故事的年代……贺顿,你是不是这样?”钱开逸把话题抛给了贺顿。
  贺顿有点猝不及防的感觉,她以为钱开逸还要自吟自唱一会儿,才会把绣球扔过来,没想到钱开逸喜欢频繁地转换节奏,她不得不仓促迎战。她思忖了片刻说:“是的。我也是这样。你说呢?”这几乎是废话。不过,对话节目就是由很多的废话和一两句真知灼见构成的,也不算太突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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