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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工》作者_毕淑敏

_3 毕淑敏(当代)
  “浦小提!”
  “宁夕蓝!”
  钟老师看着这一幕,喉头发热。逝去的岁月如同干花,在甘露浇灌之下恢复了生机。钟怡琴突然察觉到了自己生命的意义。因为有了老姚,她几乎觉得自己的生命是毫无意义的了,但这两个已经不年轻的学生的高声惊叫,让她的青春蓦然苏醒。
  
第三十二章
  高海群说,当年他在大海深处的潜艇里,总是希望返航时能收到浦小提的回信
  门铃声不停地响起,同学们一一到来。浦小提像个真正的保姆一样扎着围裙招呼着大家,以至于有几个同学进门后,相互打着招呼,完全忽略了她。学生时代的浦小提是一颗耀眼的星,岁月洗去了光芒,只剩下杏核儿一样坚硬平凡的心。当他们认出这个端茶倒水的女佣,就是当年的中队长时,十分不好意思,倒是浦小提很坦然,说:“女大十八变,我已经几十变了,认不出来是正常的。”不停地招呼大家嗑瓜子喝可乐。
  一位高大的海军军官走进来。大家惊呼:“高海群,你都当上了将军!”浦小提拎着水壶倚着门框,注视着这一幕。其实,从知道了同学们要聚会的那一天,她就在期待着这一刻。她知道钟老师联系上了高海群,但她没有多问一个字。不知道为什么,她要在钟老师面前装得毫不在意。有人认不出来她的时候,她也正中下怀。她就是要打扮成女仆的样子,她就是要让人认不出来。现在,高海群站在大家面前,宁夕蓝扑上去,和高海群一个亲热拥抱,然后撅起圣女果红的嘴唇说:“高海群,你把衣服脱下来。”
  高海群微笑着注视着大家,温和地说:“班主席,天寒地冻的,你这个命令,让我执行起来有点困难啊。”大家就跟着起哄,说:“是啊,脱到哪一层呢?”宁夕蓝说:“你们这是想到哪里去了?我只不过是想摸摸上面的星星。你说,要不是咱们的同学当了将军,谁让你摸将军的衣服啊!”
  高海群就端端正正地把帽子摆到了桌上,然后,开始脱下自己的将军服。就在他展开臂膀褪下袖子的时候,一侧脸,看到了倚着门框的浦小提。他就把衣袖重新套上,迅速把刚才解开的扣子重新系好,甚至把帽子重新戴上了,大家看着纳闷,好像将军刚刚得到了紧急的命令,要从同学聚会的场所撤走,奔赴战场。在大家的目光中,高海群走到了浦小提面前,说:“浦小提,真没想到能见到你!我苦苦地寻找你,这次同学聚会,我都不敢问是不是能找到你,没想到真见到你了!小提,你为什么不给我回信?”他的手握住浦小提的手,很大很温暖,浦小提甚至可以感到一滴滴的汗水从他的手心沁出。
  同学们看着他们,不知说什么好。钟老师说:“来,大家都坐下。先让他们俩叙叙。”
  浦小提来到厨房。高海群把将军服脱下了,也跟进了厨房。只穿一件羊毛保暖衬衣,这使得他的威严之感退去不少,变得年轻而活泼了。“你不可以叫我小提。要叫我浦小提。”浦小提不知说什么,突然就说了这句。
  “好。我就叫你浦小提。浦小提,你为什么不给我写回信?你知道,那时候,我在大海深处的潜艇里,多么希望当我返航的时候,能收到你的信!可是,从来没有!”高海群的激动迅速演变成了愤怒。
  “高海群,我告诉你,这个原因简单极了……”浦小提一边说话,一边习惯性地用手指点着高海群,“这个原因简单极了,就是我从来没有接到过你写的信啊!你让我往哪里回信呢?你总不能让我在信封上写着:寄给大海浪花收吧。”高海群惊骇道:“这不可能!你说你会分到环卫局,我就不停地往环卫局写信。你总可以到环卫局去打听到的!”
  浦小提立刻明白这之间有巨大的误会,约略猜到了事情的真相。本来想说,我是去过环卫局很多很多次的,但是,从来没有看到过你的信。将军领花上的星光刺痛了她的眼,她突然觉得历史的陈账,还有必要翻动吗?为了让自己不再痛苦,也为了让自己曾经倾心挂念的男生不再痛心,她淡淡地说:“那是一句玩笑话。高海群,我分到工厂,和环卫局没关系,我怎么会想到去找你的信呢!”
第三十三章
  高海群说:“浦小提,我听说你和白二宝结婚了。”浦小提说:“是。”高海群说:“我还听说,你和白二宝又离婚了。”浦小提说:“你听说的还挺周全的。”
  正说着,外面传来了白二宝的声音:“我说钟老师,你这个螺丝壳里能做多大的道场?我请大家到五星酒店去,一应的开销算在我的账上,也让我有一个还报师恩的机会。”大家纷纷说:“白二宝,看来你真是大发了,普渡众生的架势。”
  离婚之后,浦小提没见过白二宝几面,有事都是白金自己去张罗。在这种境况下遭遇白二宝,对浦小提是个折磨。她向高海群笑了一下,这个笑是什么意思呢?相当于小时候,面对一场突然的考试,向同桌表示自己胸有成竹吧。
  浦小提端着茶壶走过去,说:“白二宝,天这么冷,喝口热茶暖暖。”这一刻房间里很安静。如果说白二宝和浦小提的结合曾在同学中引起震动,他们的分手被认为是对白二宝的惩罚的话,那么,此刻见到光鲜帅气的白二宝和黯淡憔悴的浦小提相逢,就有颠倒错乱之感。浦小提不卑不亢,很自然地擎起了水壶。白二宝心中立刻充盈了复杂的情绪。多年商海历练,他打着哈哈说:“中队长的茶,咱是一定要喝啊。”
  大家纷纷落座。钟怡琴说:“今天聚在一起,不容易啊。沧海桑田,我老了,你们长大了。你们,先把这些年自己的经历讲一讲吧。”老师的话说完了,先从谁开始呢?宁夕蓝立刻恢复了当年班主席的感觉,一指白二宝说:“就从你开始吧。然后顺时针方向,一个个来。不过,咱们不谈文革。”
  真奇怪啊,白二宝在别处已是颐指气使,一到了这昔日的同学之中,立刻落回原来的地位,听从安排。他开始介绍自己,工厂的经历一带而过,重点是以后的发家史,唾沫星子乱溅。宁夕蓝不客气地打断他说:“好了,白二宝,你后来的日子,你的行头已经代你发言了。打住吧,下面是高海群。”
  高海群就站起来,大家说:“坐下吧。这里也不是司令部。”高海群说:“习惯了。坐下反倒说不出话来。”高海群说了自己从海军潜艇的列兵当起,从班长到排长到连长到营长团长……一步步地走过来,成为最年轻的师级干部,以后又上了高级指挥班,毕业出来,经过锻炼,升任了将军,现任舰队的副司令员,又来深造……大家听得咂舌,说:“真是一步一个脚印,不对,是一步两个脚印地走过来。”第三十四章
  有三位同学需要浦小提帮忙料理家务。他们是:宁夕蓝、白二宝和高海群
  浦小提准备了上百个包子。她头一天亲手包好,用了满满一盆肉馅,剁了三棵大白菜。听得老师令下,赶紧点火加热,不大功夫热腾腾的包子和小米粥端了上来。大伙儿吃的满嘴流油,一股劲地说香,特别是宁夕蓝,也顾不上淑女的仪容了,碗里的还没吃完,筷子上就又扎了一个。白二宝倒还斯文,吃一口停一下,要说最有风度的是将军,只礼仪性的吃了一个。
  大家都忘了浦小提还没自我介绍,无论顺时针还是逆时针,浦小提都在厨房里。吃饱喝足之后,有几个人假装不动声色的看表,但手腕子甩动的幅度很大。钟老师说:“我知道你们工作都很忙,今天就到这里,我宣布下课了。下次何时上课,就由你们自己商量时间和地点。我若是身体好,一定会去参加。还有一件小事,就是浦小提现在下岗了,谁有能帮得上忙的工作,可以让她试试。同学一场,小提的为人你们是知道的。”
  浦小提系着围裙,正在收拾碗筷,钟老师的这番话,给了她个冷不防。她有些不好意思,但老师既然说了,她也就不回避了,说:“钟老师说得客气,其实别的工作我也不一定能胜任。如果你们谁家里需要保姆小时工什么的,就跟我说。我保证做得好,而且价钱公道。”
  大家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浦小提的话是投进深潭的石子,连个涟漪都没有旋起就沉没了。钟老师有经验,课堂上有时提问虽然不难,但太出乎意料,通常的反应就是冷场。钟老师说:“想想看,有什么主意,就直接打电话给我。我转告小提。”
  半月之后,钟老师打电话给浦小提,说有三位同学需要浦小提帮忙料理家务。他们是白二宝、宁夕蓝和高海群。浦小提满腹狐疑:“是不是看着我可怜,成心要给我救援?”钟老师说:“这就是你多心了。人凭劳动挣钱,他们家里也真需要人帮助,两好合一好的事,何乐不为?”浦小提反思道:“还是老师了解我,别太自卑了。能给同学帮忙,该理直气壮。”钟老师说:“当年我就看你聪明,这么多年下来,我没走眼。你屈才了,阴差阳错的,怪不得你。只是这白二宝家,我看就算了吧。”
  浦小提说:“我本来也不想去,关系太难处了。刚才听您一说,我改主意了。既是堂堂正正地凭劳动挣钱,他是雇主,我好好干活就是。我要是过不了这一关,倒真让他小瞧了我。”
  浦小提把同学们的住址画了张图,确定工作顺序是先到宁夕蓝家,再到白二宝家,最后是高海群家。以后隔三岔五的,她还要到钟老师家看看。钟老师恪守誓言,不动一根手指头照料老姚。
  浦小提在约定时间到了宁夕蓝的家。高尚住宅区的中式小院。浦小提储存好笑容按门铃,在以为看到宁夕蓝的时刻,看到了另一张陌生的中年妇女的脸。浦小提疑心找错了地方,对方打招呼道:“您是太太的老同学吧?太太正在等您呢!”浦小提跟着她往里走,洁净的石板甬道如同一匹洗旧了的蓝布,幽静地伸向花木扶疏的正房。浦小提悄然问:“您是……”
  “我是这家的仆人,叫哈妈。”女人拘谨地答道。
  宅子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外壳古色古香,内里却是一水路易式样的家具。暖气很热,宁夕蓝穿着一套桔色羊绒便装,很惬意地倚靠在香槟色的沙发上,柔软地伸出手说:“浦小提,看到你真高兴。”浦小提可不想拉家常,她是来工作的。单刀直入:“夕蓝,今天我干些什么?”宁夕蓝说:“浦小提,你今天的工作,就是陪我聊天。家里的杂活,有哈妈照料已是足够。来,先看看我的房子。你熟悉熟悉情况。”
  从高海群之后发言的人,就都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好像是在回答老师的问题。命运丰富多彩,有上山下乡的,有支援边疆的,有在街道上一直砸洋铁壶的,当然也有读了硕士成了科研骨干的……最后轮到宁夕蓝。宁夕蓝说:“我先在图书馆当管理员,和姥姥相依为命。后来姥姥去世了,家人从牛棚回来之后,我开始读研究生。毕业之后,在跨国公司工作了两年,就到美国读书去了,先是硕士后是博士,然后又是博士后,反正,书是读到尽头了。拿到了绿卡,又结识了我现在的老公,他是美国人。我们注册了一家贸易公司,他在那边打理,我在这边开拓,难得见面,常常在天上擦肩而过……”
  宁夕蓝讲的平淡简要,仍让人觉得口罗嗦,她用平淡表达了居高临下。钟老师眯着眼睛细细地听着,表情没有变化。她不表扬也不批评,他们比她精彩多了,她无权评价他们。待宁夕蓝说完之后,她说:“好。很好。不知你们是不是肚子饿了,反正我是饿了。”
  大家就说,饿了。钟老师对浦小提说:“开饭吧。”
  
第三十五章
  宁夕蓝发现,在无款无形的素衣包裹之中的浦小提,一点也没有变
  浦小提跟在宁夕蓝后面,参观了富丽堂皇的客厅、卧室还有厨房,包括目前没有花朵开放的小花园。宁夕蓝把摆设的种种名贵之处一一报出,可惜浦小提基本上都没记住。
  一圈转下来,浦小提脚后跟发硬。宁夕蓝对浦小提没有露出叹为观止的神气,略略有点意外。她说:“你想到我能有这样的发展吗?”浦小提真诚地说:“除了没想到你嫁的是外国人,剩下的我都想到了。”宁夕蓝说:“我嫁的这个外国人,最喜爱中国文化了,他还会说简单的中文,我们交流起来没有丝毫的问题。”浦小提说:“夕蓝,你还是吩咐我干什么活计吧。总这么说话,我觉得在剥削你。”宁夕蓝说:“在国外,大学教授和心理医生都是凭着说话挣钱。”浦小提苦笑道:“我可跟他们不能比。再说,咱这也不是外国。”
  宁夕蓝在地毯上转来转去,颀长的手指摩挲着,为难地说:“小提,如果一定要干活,就请把那天在钟老师家做的包子再蒸一些。我先生快过来了,他可是个中国饮食的爱好者。”浦小提爽快地说:“这好办。”说着撸起袖子,到厨房忙了起来。包子蒸好了,宁夕蓝趁热一尝,比钟老师家的还要精彩,赞叹不已。
  浦小提面对表扬,说:“这也不是我的功劳,你家原料好,面是雪花粉,肉是放养的山猪肉,菜也是用矿泉水种出来的,自然不一样了。”待宁夕蓝用餐巾擦净手指,浦小提避开哈妈,悄声对宁夕蓝说:“能把今天的工资算给我吗?”宁夕蓝不快道:“这么立竿见影啊。我本来就要帮你,哪里会赖了你的工钱?”浦小提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很穷,需要钱,可我不要施舍和怜悯。你家里已经有保姆了,用不着我。我今天上了班,所以我会拿走今天的工钱。但我以后不会来了。如果你丈夫回国后想吃家常饭,我会再来。那是帮老同学的忙,免费,我不要工钱。”
  宁夕蓝像被一枚长长的钉子钉在绵厚的地毯上了。直到这一刻,她才发现在无款无形的素衣包裹之中的浦小提,一点也没有变。像她小时候面对着名贵的巧克力饼干,很直率地说:“不好吃。我不喜欢。”
  “好吧,谢谢你。本来以为我帮你,不想却是你帮我。”
  宁夕蓝伸出四个手指,拇指后退着,和浦小提碰碰手,算是告别。她表示了淡然还有清高。她自己知道,她只对平等的对手或是盟友表示淡然和清高。如果她有足够的力量能够俯视,表现出的就是仁慈和温柔了。
  浦小提来到白二宝家。
  白二宝家面积不小,但比起宁夕蓝的花园别墅,还是略逊一筹。浦小提进得门来,目不斜视,有一种宠辱不惊的镇定。白二宝独自在家,穿着名牌西装,还特地打上了领带。他要浦小提看到最好状态的自己,俯首称臣。不想浦小提淡如秋水,既不吃惊,也不艳羡。白二宝烦的就是这种人穷志不短的刚强相,人穷就要有穷人的样子,懦弱猥琐,懂得讨好巴结,这才是正理。
  他指着墙上的钟说:“你来晚了。”浦小提回答:“对不起。我给宁夕蓝家包包子,算是临时任务。你可以扣我的工钱。你说,今天干什么活儿?”白二宝说:“我不管什么夕蓝夕红的,以后你不能迟到。我们都很忙,不能老在家里等着你。把钥匙交给你,又不放心。”白二宝想刺伤浦小提。如今,你是一个下人了,我作为主顾,有权说一是一,说二是二。浦小提说:“您不放心我,合情合理。以后我一定按时到岗。”浦小提不由自主地用了一个工厂的词汇———“到岗”。白二宝听后一颤,忆起从前光景,道:“浦小提,你看到我今天这个样子,难道没有什么深刻的感想吗?”
  浦小提捋捋头发说:“有啊。”白二宝觉得浦小提从来没有肯定过他,现在,在财富面前,在事实面前,这个女人终于要承认他的价值了。他满怀欣喜地等待着。“讲讲看。”
第三十六章
  浦小提说:“白二宝,白金总要找你要教育费,我一直拦着她。现在,我觉得你应该为自己的孩子稍微做点贡献了。这么多年没见,我以为你已经长进了很多,没想到还是老样子。真奇怪,我当初怎么就没看出来呢。”浦小提说得很平静,包括结尾的问句,都是一种历经沧桑之后的追思,而并不要求确切的答案。
  白二宝怒火中烧。这个女人,从来就凌驾于他的精神之上,即使是到了这份穷困潦倒的地步,依然不肯服帖。恼恨化为原始的冲动,他猛地扑过来,狞笑着说:“浦小提,你都给人当老妈子了,嘴还这么硬!你觉得跟了我白二宝亏了是不是?可惜你没有收到那个未来的将军给你的信,那小子的信被老子扣住了,你就只能给我白二宝的孩子当妈!怎么样,这么些年守寡的滋味不好受吧?我知道你熬不住了,才到我门上当下人,想的就是跟我再睡到一张床上。好,老子今天就成全你!”
  白二宝说着,把黏糊糊的一张嘴凑了过来。浦小提千思万虑,也没想到白二宝这般下作,她竭力避闪着,一边厉声对白二宝说:“你放尊重些!白二宝,你要干什么?!”白二宝厚颜无耻地说:“我要干什么,你还不知道啊?装什么蒜啊?你也不是大姑娘,本来就是我的人,现在咱们是复习功课……”说着,不顾一切地在浦小提身上摸索起来。
  浦小提抬起手,狠狠地推了白二宝一把。她没用铁掌抽他,觉得那太像弱女子的杀手锏了,不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她还不屑动用。只一推,白二宝踉跄着倒退三步,墙上的穿衣镜被撞得粉碎。每一块镜子的碎片都像哈哈镜,无数千奇百怪的白二宝出现在镜子里。浦小提一眼瞟到,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臭娘们,装什么贞节烈女啊?老子今天赏你是给你脸……”从刚才那一推的劲道里,白二宝知道自己在体力上占不了上风,但嘴上仍不示弱,竭尽无耻地侮辱浦小提。浦小提拍拍手,把刚才接触了白二宝沾染的无形灰尘掸掉,说:“白二宝,你要是再胡说八道,我就打110.”
  白二宝露出无赖嘴脸说:“你打110?我还打呢!说你私闯民宅!浦小提,滚回你的烂工棚!”浦小提把手指捏得喀喀响,冷冷地说:“你说的不错,我是从工棚来。你这么多年养尊处优,愿意和我比试一下手劲吗?”
  白二宝抿着嘴,一言不发。浦小提等了一会儿,看白二宝没有应战的勇气,就把门重重地摔合,走了。破碎了的镜片受了强烈的震动,哗啦啦地掉了下来。
  浦小提在路上漫无目的地走着。她以前不知行尸走肉这个词的确切意义,现在知道了。也许她真的不应该到白二宝家里去,她不应该好奇,她不应该相信白二宝还有最后的良知,即便是为了白金,也永远不可理会这个流氓。
  走着走着,突然想到了自己今天还有最后一份工。她应该到高海群家履行职责。她很矛盾,非常想马上见到高海群,因为她刚才确认了那个谜底,原来是白二宝扣住了高海群的信,才酿成了她一生的悲剧。又极端地不想去,现在来谈这些,还有什么实际的意义呢?犹豫不定中,她给高海群打了个电话。
  高海群一听到她的声音,就着急地问:“你在哪里?我正在等你,怕你出了什么意外。不会是为了赶着来,叫汽车碰伤了吧?”关切的话语通过电流,夹着高海群的呼吸声传导过来,浦小提根本就没有力量拒绝了。
  她赶到高海群家,那是一座高层楼房。浦小提跨出电梯,手拿纸条核对着门牌号码,找到了那间房,还没有敲门,门就自动开了。高海群身穿黑色便装,笔直地站在门内。浦小提说:“这么巧?”高海群说:“不是巧。这是我第100次开门了。只要一听到点动静,我就打开门。连自己都很奇怪,要知道让一个老兵风声鹤唳的事,可真是不多。”
第三十七章
  高海群的家是一套旧式的两室一厅,家具极少,四壁白。浦小提四处打量了一番,说:“卫生状况极好,我真看不出有什么值得收拾的地方。”高海群示意她在简易的布沙发上坐下,说:“本来就没有什么可拾掇的。我刚刚把这房子租了下来,人家是打扫一净的。”
  浦小提说:“你平日住在哪里?‘高海群说:”我在总部机关学习,那里配有专门的宿舍。“浦小提说:”那是你的家属要来?“高海群说:”她和孩子刚刚来探视过。工作很忙,她暂时不会来了。就是来,机关也有很好的接待房。“
  浦小提说:“那你租了这房子干什么用呢?”高海群认真地说:“浦小提,那天我听钟老师你说愿意帮助大家打扫房子做工补贴家用,我就想我需要这样的房子。我还要在这里呆很长时间,在这段日子里,就请你到我这里来打扫吧。”浦小提哭笑不得,说:“那你也不能租一套房子来让我干活啊。”
  高海群说:“如果我约你到饭店吃饭,到茶馆饮茶,到咖啡店喝咖啡,你去吗?”浦小提很干脆地说:“不去。”高海群说:“对呀,我知道你会这样回答,所以我只有租一套房子让你来干活了。”
  两人说到这里,突然就久久地沉默了。这是一套临街的房子,当两个人都不说话的时候,可以听到急刹车时车轮碾地的摩擦音。
  浦小提说:“你寄给我的那些信,都被白二宝给贪污了。”高海群说:“那时候我望眼欲穿啊。像眼前这种情形,咱俩面对面地站着,我在大海深处想象过无数回,没想到真盼到这么一天,等了几十年。”浦小提说:“过去的事,就不要提了。你饿了吧,我给你去做饭。”说着站起身来。高海群说:“我不能不提。我以为时间会让我忘了你,可那天在钟老师那里一见到你,我就知道说什么时间可以淡忘一切,真是胡说八道。你就像核潜艇,无声无息地完整地潜伏在海底,随时可以浮出海面。”浦小提说:“我还是给咱们做饭吧。就是你不饿,我也不是沉船,我饿了。”
  高海群乖乖地闭了嘴,跟随浦小提到了厨房,站在她身后,看她做饭。厨房里一应用品俱全,但是没有围裙。浦小提就从书包里拿出一块镶有带子的白布,说:“我估计就会缺这儿少那儿的,预备着呢。”说着把白布围在腰上,让高海群帮她从背后把带子系上。
  高海群用两个手指,像捏蝴蝶翅膀一样小心翼翼地在浦小提身后操作着,谨慎地不碰到浦小提的衣服。即便是这样,浦小提还是感到了巨大的撞击。这是一个自己喜爱的男人和自己如此近距离的接触,气息喷溅到自己的后背,引燃了空气。浦小提压制着自己的激动,借着洗菜之机用冷水猛冲双手,终于把激情平抑下去。半小时之后,四菜一汤摆在了小小的餐桌上。高海群始终一言不发地看着浦小提做饭,一种略带倦怠的松弛和安宁涌上心头。他突然深切地感到,什么叫幸福?看着自己心爱女人为自己做饭,这就是最大的幸福了。
  两个人默默地吃饭,一如生活了几十年的夫妻。浦小提觉得安全极了,好像这间进入了不到一小时的屋子,已是她今生今世的归宿。
  吃完饭,浦小提忙着要去刷碗,高海群说:“不忙。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同你说。”浦小提顺从地坐在了沙发上,他们之间隔着一个小小的茶几,茶几上有一个炮弹壳子制作的花瓶,里面插着一支假梅花。
  高海群说:“卧室有一张大床。”浦小提说:“我看到了。”高海群说:“你累不累?我很想躺在床上休息一下。”浦小提想到自己这一天的悲欢离合,心想岂止是累,简直是太累了。她无声地点点头,等待着高海群后面要说的话。她甚至连猜测的力气都没有了,像盲人似地跟随他往前走。
  
第三十八章
  一个一无所长的下岗女工,在一个优秀的男人眼里享有这份至高的荣誉,她惊喜到哀伤
  高海群平静地说:“要是我们都累了,就躺到那张床上休息一会儿。”浦小提略带琢磨,高海群的目光清澈而专注,很率真地回望着她。浦小提说:“休息之后会怎么样?”高海群微微一笑道:“青梅竹马孤男寡女,所有该发生的都有可能发生啊。”浦小提大惊,惊的不是高海群说出这话的内容,而是他这种开诚布公的方式。浦小提噗嗤笑出声来,说:“高海群,你是想图谋不轨吗?”高海群说:“这可不算阴谋。多少年来,我一直想和你在一起,这是我的美好理想。我一生有很多理想。”
  浦小提说:“那你为什么不动手呢?”她有一点挑逗,几乎可以说是挑衅,甚至有一点希望梦想成真。高海群说:“关于我现在和你讨论的方式,也是我在很多年前就决定了的。我不会用强,这是我的教养和我的身份都不允许的。而且这是对你的不尊重,你是我心中最美好的女孩子。”
  浦小提热泪盈眶。她已不年轻,更和梦想和美好这些优雅的词汇无关。一个一无所长的下岗女工,却在一个如此优秀的男人眼里享有这份至高的荣誉,她惊喜到哀伤。她定定地看着高海群的双眸,明澈镇定。他观察大海的时候,一定也是这样的眼神吧?浦小提相信,那些话一定像浪花,在他心中翻涌过无数昼夜。
  因为哀伤,浦小提就格外清醒。她倚着卧室的门框,要把一些关键的问题闹清楚。说:“你不怕我赖上你这个将军吗?”高海群说:“这和将军无关,只和一个男人有关。”浦小提说:“嗨!将军,你说了刚才那些话,不对你的妻子感到内疚吗?”高海群摇摇头说:“不。我在认识她之前很久很久,就认识你了。我不会内疚,一个人不会因为梦想而内疚。”
  浦小提突然露出洁白的牙齿笑了一下。高海群不解是何意思,说:“你觉得我说的可笑吗?”浦小提收敛起笑容说:“我觉得像咱们这样坐而论道的中年男女,实在是太少了。”高海群说:“一名军人,职业习惯就是把一切可能性都最大限度地考虑到计划之内。”浦小提说:“要是我不愿意呢?你想过吗?”高海群说:“想过。我想你不会不愿意的。”
  浦小提很喜欢这样的讨论,又安全又有趣。她从门框向卧室内望去,淡蓝色的床单,平整洁净。淡蓝色的枕头,松软柔和。在静谧的灯光下,它们发出海水一般波动的光泽,蒸腾着淡淡的诱惑。浦小提多么想放浪形骸出神入化地放松一下啊。但是,不能。当讨论刚刚开始的时候,当高海群说到梦想的时候,她就有了答案。是的,那是一个梦想,既然是梦想,就一定不能让它在现实中降落。浦小提看看天色已经晚了,她用一天的时间,温习了自己的半生。现在,功课应该结束了。她主动握住了高海群的手,她感到将军的手在微微颤抖。
  浦小提眉目柔和素雅安详,悄声说:“海群,我不会到那张床上去,我要走了。”
  高将军悠长地吐出了一口气,说:“我还一直想问问你,当年,你的瓶子里到底有多少只苍蝇?”浦小提说:“苍蝇数不是130只,要多好些呢。因为我要帮你把苍蝇数补回来。”
  将军默默不语,童年的苍蝇都那么可爱。
  浦小提说:“你以后可以叫我小提了。”
  浦小提走了。走在繁华的街道上。她回头望望那座高楼的14层,凝视着那扇窗户。窗户黑着,但她断定将军在高楼之上眺望着她渐行渐小。她要自己和他都保留一个永远的梦境。玲珑少年苦涩豆蔻,一个美丽清贫的女孩的身影,在一个她最尊崇的男人心中悄然而立。
第三十九章
  浦小提炒了头两个主顾——宁夕蓝和白二宝的鱿鱼,也不再光顾将军精心筑起的小巢。她开始寻找新的工作。需要保姆的人很多,特别是城市籍的下岗女工,很受欢迎。比起不谙世事的乡下妹子,雇主更喜欢人到中年的女性。觉得她们受过失业的煎熬,更懂得珍惜来之不易的工作,对于家用电器,也精通和爱护些。
  浦小提手脚麻利,做事井井有条且一丝不苟。她善用工具,街上最新出现的强化洗涤剂、玻璃清洁剂、油污净、地板精,都被她一网打尽。她会寻找出最物美价廉的牌子,推荐给主顾用。主顾一一采纳,她就去批发,小小的房间堆满了瓶瓶罐罐,如同仓库,从中也可小赚一笔。浦小提干活不惜力,特别是第一次,她会趴进床铺地下,扫出蒲公英一般的尘絮,她会搬开暖气罩子,找到装修工人遗留下的破袜子,在女主人惊呼当中,把犄角旮旯收拾的干干净净。新官上任三把火,新的小时工上工,也要一个下马威。浦小提不偷懒不耍滑,口碑鹊起,不几天找她干活的人就排得满满。刚开始雇她打扫卫生,很快她的业务就扩展到买菜做饭。浦小提总是有言在先,她只在超市买净菜,这主要是为了雇主的健康,绿色无污染,再说她也没法到自由市场讨价还价。私心里还有另一个原因,就是怕雇主怀疑她克扣菜金。小贩那里的菜没个谱,今天便宜了,明天就贵了,谁也说不准。超市的菜都是明码标价,浦小提会把所有菜价的标签都整整齐齐地贴在一张纸上,雇主对于这样的安排都很满意。浦小提很快就以她精湛的家常厨艺赢得了更多的主户,后来,她索性不再接普通的小时工的活儿,专司做饭,收入成倍地增加。
  惟一的安慰是高海群常常打电话来。比见到那个威武的将军,浦小提更愿意和他在电话里交谈。声音像钻石一样,能抵抗岁月的打磨。在电话里,他们谈的很快乐,好像要把几十年未及讲述的大事小事,都一一说完。
  一天深夜,钟家的护理员突然打电话来,说钟老师不行了,请浦小提快去。浦小提三脚并作两步,以为看到的是生离死别的场景,不想钟老师倚在床上,脸色与床单一般惨白,头发梳的根根不乱,精神还不错。
  护理员在门边拉住她说:“这是回光返照,没多久时间了。她一直不让惊动别人,女儿到外地出差,正往回赶呢。她说你是她的亲人。”
  浦小提一阵鼻子发酸,赶快走到钟老师身边。垂垂老矣的妇人,已像一片半融的雪花,瞬忽间就要消失。浦小提不想让老师伤感,做出笑脸道:“钟老师,我来看您了。”钟怡琴已无力说更多的话,叹息着说:“有……一事……托付你。我不放心老姚……没有人会管他……在所有的人里,我思来想去,只有你了……我知道你恨他,我也恨他,可我还是把他托付给你了……如果他万一醒了,千万不要让他再站起来祸害别人,紧紧地按住他的腿……”
  钟怡琴说完,等不及听到浦小提的回答,就闭上了眼睛。也许,作为一个深谙学生心理的老教师,她不用听就知道答案了。
  厂房被夷为平地,要在这里建起一片优美的经济适用房小区。职工宿舍在拆迁之列,浦小提会得到一笔补偿费,略加添补,就可以在原地买到一套一居室。父亲住院化疗,浦小提晚上服侍父亲,白天就到钟家照顾老姚。
  老姚更傻了,眼珠旋转的速度,也比以前慢了许多。当浦小提为他收拾粪便,按摩褥疮的时候,他会凝然不动地注视着浦小提,好像在思索什么。浦小提忙过之后,也会盯着老姚看两眼。她不由自主地抚摸自己的手,手指像箭簇般坚硬有力。如果老姚醒来,她能在第一时间按住他的膝盖骨,让他丝毫无法活动。浦小提有时会很奇怪地想到,这个老姚和以前那个老姚,是一个人吗?墙上像框中有钟怡琴微笑的脸庞,好像在说,浦小提,站起来,这个问题你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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