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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端以上,水面以下

恭小兵(现代)
2004年5月,中国文联和北方妇女儿童出版社联合推出的〖红鹤文丛·80后青春小说炫势力〗系列丛书,将一部十四万字的《云端以上,水面以下》列为这次“炫势力系列”的主打长篇。青年散文家杨献平在一篇专门评论文章里指出:恭小兵的《云端以上,水面以下》在叙述上,是特点独具的,它散漫有度、快速而又准确、张扬而又隐忍,单刀直入式叙述结构舒缓有致,语言流畅富有节奏,言语幽默,大量运用有悖常理的表达方式。小说的主人公周一平内心情感、生活轨迹和个人遭际,其本身就带有强烈的冲击效果。在不同的生活当中反思、叩问、表达、责难和探索,具有非常强烈的个人色彩和时代特征。它给我们的思考是:究竟怎样才算是成长?网络自由撰稿人孟庆德说:我更愿相信恭小兵通过这部《云端以上,水面以下》在为时代写真,它反映了一种社会原生态,而俯看纵览般对整个社会及人们心灵的审视诘问,其价值要远高于文学意义。
云端以上,水面以下
作者: 恭小兵
楔子
公元一九九四年大年三十夜里,我给自己定下这样一个不成文的规矩:
  A,每天只吃两顿饭,以便长期保持住某种饥饿的精神状态。
  B,每天不可以讲十句以上的话,要把话都憋在心里。
  C,每天必须看一到两万字内容的小说或者论文,要保持良好的吸收状态。
  D,每天必须写出三到五千文字的小说诗歌或者散文,作为练笔之用。
  E,F,G......
  
  你们感到奇怪吗,我为什么要定下这样的规矩呢?其实这个问题,我想,只要是过来人,只要看一眼我的嘴型或者表情,大家就会明白的。饥饿状态容易产生思想。据说在公元一九零五年,也就是九十年前,法国有个比较有名的文豪,为了让自己的文字,显得更加真实,他接连好几天都不吃不喝。最后,他的那部作品,好象叫做“女囚”吧?假如我刚才说的小说,真的就是那部著名的“女囚”的话,那么他就应该就是伟大而牛逼的普鲁斯特。另外,通过一些我所知晓的,有限的历史资料显示:只有能把话憋在心里的人,才可以干点所谓大事。比如越王勾贱,这家伙在吴国十年,说的话加在一起也没十句。而且还不是先天性哑巴。天,后来这家伙居然消灭了强大的吴国。
  
  我定下这样的规矩,当然是想干件大事。这年头,只有干大事,才能有飞黄腾达的机会,而且还不一定就可以真的飞黄腾达。其实,有关干大事的这个念头,在春节前,就已经在我的脑海里产生。春节前,我从南京的姥姥家一回来,就准备干点大事,好让我父母和家人瞧瞧。至少我要向他们证明我的价值。
  
  我要干的大事对许多人来说,其实又是件小事。当年我国的政治、经济两大领域,分别都很大好。在那两片大好的发展形势里,我想从事文艺活动,目标是当一名作家。尽管那些年里,很多原来不是作家、后来成了作家、再后来又不愿意当作家的人,他们把作家这个词整得很没凝聚力,把作家这一组织的名声搞得很臭很没面子。另外,据说作家这一行当,也已经被他们给弄得乌烟瘴气。套用一个术语性的说法,那应该叫做“很没发展前景”。
  
  尽管这样,可我还是迫切地想当作家,从小我就想。现在,因为我的想已经发生质变,我已经在时刻准备着,准备着向作家这一领域进军。这个已经发生质变的想,多多少少的,给我一些伟大甚至神圣的感觉。除掉对以上的那个规矩,严格执行之外,我还利用其他一些手段,来锻炼和磨砺自己。譬如在水里游泳的时候,别人都喜欢浮在水面上,但我不那样,我偏偏要把自己埋进水面以下。假如别人在水面以下可以呆一分钟的话,那我就非要在水面以下呆上三分钟。若别人呆了三分钟的话,那我肯定会强迫自己在下面呆个五分钟。我必须在各个领域内,胜过别人。只有这样,才可以更好地执行我九四年春节时,替自己制定下的那个规矩。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
  
  现在该说说我了。我呢,我是个狂热的文学爱好者。因为迷恋文学作品,我把学业都给荒废了。上课时,别人都在专心听老师讲课,我却在专心看小说。下课了,别人都去操场锻炼身体了,我还是一个人,不是呆在教室里看小说,就是趴在课桌上写些类似于读后感之类的东西。总之,我整个的中学时代,除了小说还是小说。其他任何项目,包括很好玩,据说还是好玩透顶的早恋,我都可以做到漠不关心。即使到了最后,我还是义无返顾地投身于早恋的庞大行列,但那也是“打着恋爱的幌子”,去做一些与恋爱无关的事。我们学校的老校长陈麻子就曾这么说过。
  
  我对文学作品的这种狂热的嗜好,让我的老师和家长都深感头痛。事实上,我的老师就是家长,家长又是我的老师。因为我的父亲,他不仅是我中学时候的语文老师。后来还成了我就读中学的校长。而且关于文学,我父亲对它是有着切肤之痛的。
  
  据母亲说,父亲年青时,和我现在基本上一样,也是个狂热的文学爱好者。他为此奋斗,曾经是我们这地方小有名气的文学新秀。写出来的文章,曾经迷倒过许许多多的文学女青年。母亲就是其中的一位。只是后来,我国发生了一场规模较大的什么什么运动,运动的第一个浪头打过来时,我父亲还没什么具体的感受,不过是上上山,下下乡。用当时比较时髦的说法,那是响应伟大领袖的什么什么号召,到更加广阔的农村去有所作为而已。可接下来的浪头就有些不妙了,父亲由知识青年变成了牛鬼蛇神,他的许多文字作品,随之也变成了所谓的毒草。日夜不停地陪同着一位又一位政治犯,去参加一场又一场声势浩大的批斗会,从此愁眉苦脸委靡不振。
  
  所以,老师兼家长的父亲,希望我能以他为戒。希望我尽早放弃这种不幸的爱好,回头是岸。做个安份守己的人。在他们眼里,爱好文学显然是没有出路的,也不是出路。他们不支持我的爱好。父亲说,能出人头地固然很好,但不能出人头地却也没什么关系。总之,他们不允许我跟文学有任何不正当的瓜葛。
  
  父亲越是这样要求我,我就越是要往文学这条路上挤。我这人天生就是个倔脾气。另外,我觉得我父亲在这方面,做得实在是很差劲。他并没有完全彻底的跟文学断绝来往。相反,身为校长,对学校其他热爱文学的同学,他对他们却显得无比的关心与爱护。并且,他还是我们学校校刊“新星报”的常务主编之一。可一回到家里,他只要发现,我书包里有小说或者其他一些与学习无关的课外书,却总是态度粗暴地予以没收。
  
  有一次,我实在是感到忍无可忍时,忍不住跟他顶起牛来。我说,你这人身为校长,怎么为人处事这么差劲呢?在新星报上,你题词号召全校同学热爱文学,支持文学。可一转身,你怎么就充当起了扼杀未来文学主流力量的刽子手呢?可我爸对我的抗议却嗤之以鼻。他说,一平,不是我不支持你。你和他们不同,你是我儿子,他们是别人的儿子,我爱你,也爱他们。但这两种爱是不同的,它们是不同的!你明白吗?只要你以后不再看那些老杂子小说书,你其他的爱好一律自由,爸爸绝不干涉。
  
  我听后莫名其妙,心里想,什么我的你的别人的?我现在是儿子,但不会永远都是儿子吧?我也有当老子的机会。以后我成了老子的话,我就绝不会限制我儿子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说不准他喜欢杀人我还会送他一支枪,他想放火我会给他一把打火机哩。假如文学真的是个火坑的话,那你周大我就是唆使广大青少年跳火坑的一大罪人。蒙我哩?
  
  当然,我可没胆量把心里想的这些告诉他。他,是我父亲,是个名副其实的家庭暴君。我得跟这个自以为是的家伙玩点迂回。于是我笑嘻嘻地对他说,那是那是,我是你儿子嘛。儿子不听父亲的话听谁的话?以后我不看小说了。但你得把你刚才没收去的那本书还给我,因为那是许俊的。
  
  许俊是我校的一个著名的小流氓。我父亲一听到许俊,禁不住又一次对我大发雷霆。他气急败坏地对我大吼大叫起来。他说妈的,和你说了一百次了吧?叫你以后别跟许俊这小子搅和在一起,你怎么就是不听呢?我看你小子,你小子是存心想气死我。
第一节 城市漫游者
可一晃眼的工夫,八年过去了,弹指一挥间。现在已经是两千零一年。半年前,也就是公元两千年末期,我爸周大我因病医治无效,光荣去世。他的去世,使得我终于摆脱了“老子”这个词对我造成的压力。我爸去世之后,白天大部分时间里,我都躺在“夏羽旅馆”里睡觉。我不想回家,我妈早在七年前就已去世。我妈去世后没多久,我姐周一萍就勇敢地离家出走了,至今没有回来过。我家现在,就剩下我一个人。我怕清冷,同时也承受不住无边的寂寞。另外一小部分的时间里,我就吊在网上,给外省几个固定的时尚杂志,写一些我爱你或者你爱我之类的虚假爱情故事。我不知道是因为我很有撒谎的天份,还是那些杂志本身就急需大批敢于撒谎的作者?因为经我编造出的很多故事,基本上都顺利刊发。这样的工作我已经干了整整两年。我想,很可能这就是当初我爸不支持我投身文学的唯一理由吧?假如我写的那些爱情故事,也可以被称之为文学创作的话。
  
  编造了那么多的爱情故事,我自己却一直没弄明白,爱情到底是个什么东西?现在我甚至懒得去想这个滑稽的问题。一到夜晚,我就在这个城市的内脏里四处游荡。游走在城市的每一个夜晚,我都充满激情地幻想:假如可以拾到一个鼓鼓囊囊的大钱包,里面装满我一辈子也花不完的钱,那我就不会继续撒谎。
  
  “夏羽旅馆”招牌的外观像个空啤酒瓶。年轻的老板娘夏羽心情好的时候,常来我的房间,趴在我的电脑前面,与我合伙,作弄作弄网上那些一见到女性ID就色相匕露的男性网友。偶尔,我们会顺便温习温习我们过去常玩的那种肉体游戏。有时事后,我想给她点钱,但她坚决不要。用夏羽自己的话来说,就是她现在还没沦到做鸡的地步。在床上,夏羽的经验比我丰富。她喜欢用那些从A 片里学来的损招对付我。许多次明明是她在欺负我,可她自己却叫得比猪挨刀时还响。
  
  一开始,我以为她想和我重修旧好。前段时间,我和夏羽之间的友谊遇到了一点小麻烦:为了另外一个女人准备向法院起诉我流氓的事,我们俩吵得一塌糊涂。一怒之下,夏羽从我家搬回了旅馆。下个月我即将出国,为了使出国的事情不再遇到任何阻力,我只好随之跟了过来。我必须稳住夏羽,以免夜长梦多。假如她和那个扬言要起诉我的女人联手的话,那么,我出国淘金的美梦,可能真的就成了一堆泡影了。
  
  夏羽是我的一个情妇,以前我们之间的关系非常非常的融洽,但现在已经不是这样。现在,连我住在她的旅馆里,也要按时交纳床铺费。否则她就叫我滚蛋。幸亏我及时跟了过来,又对她实施了一种死缠烂打的战略措施。通过我的不懈努力,我和夏羽之间的关系,终于慢慢地,慢慢慢慢地,又出现了一线转机。这不,我们好象又好上了。
  
  有天上午,我正躺在旅馆的床上假寐。忽然闻到一股异常熟悉的香水味飘了进来。凭感觉,我就知道肯定是夏羽。因为那种味道的香水,是我用我上个月的撒谎费给她买的。送那瓶香水给她时,我还故意把自己弄成一副特别凄惨的模样。我神情萎靡地对她说,羽姐,认识你这么长时间了,我还一直没有给你买过任何礼物。这是我透支下个月的稿费,给你买的礼物,恳请你一定收下。夏羽只好收了下来。然后我就做出一副要离开旅馆的假象。我一边跟她说着话,一边整理着房间里电脑的线路和自己衣物。夏羽问我去哪,我说,除了你的旅馆,我还能去哪?回家罢。免得到了下个月,我又付不起你旅馆的费用。“女人是种怪物,她们最见不得的就是弱小者,哪怕这个弱小者是她的冤家对头。”我的大学同学老扁说的一点儿也没错。刚刚收下我礼物的夏羽,见我那副落魄的鬼相,忍不住内心的善良,就说,你还是住下来吧,难道我夏羽真有你想象的那么残无人道?
  
  那天上午,涂抹着我很熟悉的香水味道的夏羽,再一次飘进我的房间。我甚至明白她的来意。果然没出我的意料,飘进来的夏羽在我的床沿蹲了下来。她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那样,一边调皮地拨弄着我的鬓发,一边趴在我耳边这样建议,说: “今天你把我绑起来试试?我可以少收你一个礼拜的房钱。要不一个月怎样?”我断然拒绝。我说:“那么变态的事情我坚决不做!要做起码折现,一千块现大洋!最好是美金,因为我马上就可以直接使用它。” 她习以为常地拧了拧我的腮帮子,表情鄙夷地说,难道我夏羽真有你想象的那么下贱?
  
  “我愿意全身都布满鸟巢!”夏羽最忘我的时候曾经这样嚎叫过。我觉得,这句话可能会给那些热爱诗歌创作的善男信女们带来新概念。最起码可以更换一下他们的创作思路。我得把它输入电脑,要让人们记住。现在有许多诗人都在埋怨读者,说很多诗歌创作的快乐,读者们都难以享受和理解。我对诗歌一窍不通,但我觉得,夏羽高潮时发明的这句话,至少值得某些诗人去临摹或者体验一下。
  
  有天下午,我做了个非常荒诞的艳梦。梦里面的夏羽,再一次显得斗志昂扬,还特地把她妹妹也喊了进来。她说:“我妹妹已经十六岁,即将嫁人。但到现在她还什么都不懂。我想让她参观参观我们的战斗。侧面体验一下人在床上是个怎样的活法。”夏羽的话让我大吃一惊。我万万没有想到,她居然还有这么个小妹妹?而且十六岁就即将出嫁?难道趁着我天天睡觉的机会,我国立法委员们已经偷偷地修改了我国婚姻法?想以此挽留我?
  
  但我又觉得,眼前这个小姑娘,她像极了我引以为豪的女友赵小妖。就笑眯眯地问她叫什么名字。她低着头不敢正面看我,两只小脚移来移去的,说:“我也叫夏羽,”夏羽的妹妹怎么也叫夏羽?真是荒唐。“不过是虞姬的虞,不是羽毛的羽。”为什么夏羽的妹妹,要和我跟我姐的情况一样呢?我叫周一平,我姐也叫周一平,不过她是萍水相逢的萍。而我却是资质平平的平而已。
  
  那个下午,夏羽在我身上匆匆发泄完毕之后,又让夏虞拿我做标本。她自己则站在一旁,一本正经地教导着妹妹,指点,纠正等等。很快她妹妹就轻车熟路起来,并濒濒叫床。小夏虞稚嫩的叫床声,使得我心旷神怡。就快彻底沦陷时,天空忽然不合时宜地响起了一道惊雷。一个激灵,我从床上坐了起来,终于发现:这是一个可笑的幻觉,生理的欺骗,一个艳梦而已。而且惊雷也是假的,我醒来的时候,窗外的流云似火,残阳如血。
  
  夏羽常常把我当马骑。思想里,我也常常把她当成另外一匹马来骑。平等是人类一个永恒的主题,而潮起潮落的生理欲念,则是这个主题里的主题。只有和夏羽纠缠在一起的时候,我才可以抛却一些人生具体的烦恼。才算是个男人,合格的骑手,或者在深远的想象里,我的手里也有根尼采的鞭子。
  
  半个月前的一个夜里,我替一个报社写完一篇拖了很久的稿件后,又一次漫游在这个自己即将与之挥别的城市。在街道的一个拐角处,我遭遇到一个比双眼皮还多几个双眼皮的暗娼。她趴在一个冰凉的垃圾桶上低声哭泣。忍不住我走了过去,递给她一支烟。她接在手里,点燃,深深地吸了一口,抹去眼泪,还对我笑了笑。问,你是干嘛的。我也笑。我笑着说,我是这个城市深夜里最后一位侠客,我在漫游,并替上帝收集着尘世所有的悲伤。
  
  她告诉我说,自己忙了整整一个晚上,先后被一群血气方钢的年轻男人骑在身上,下面的那个地方都被他们捅出了一个豁口,并淌出了大量的黑血,却没有挣到半分钱。那群男人可能是一伙的。他们在她身上作业时,一个个都显得豪气干云。他们自称是这个城市最最豪爽的嫖客。可是事后,他们却以那些黑血是她的月经为由,没付她分文的嫖资。当妓女谈到钱的时候,那群大搞封建迷信的嫖客,还这样叫嚣着:“倒霉倒霉!撞红啦!老子们明天上街肯定会被汽车撞上!” 嫖客当中,有个脑袋最大的家伙,对其同伙们大声嚷嚷着说:“那就别给她钱!一毛钱也别给她!”看来,脑袋大的,的确是出类拔萃。
  
  漫游的侠客,收集完暗娼的悲伤之后,就扬长而去。为一毛钱而哭?她哭的理由居然也头头是道。可是,只有城市深夜的垃圾桶,在承受着她的悲伤与愤懑。现在,我已经忘了那个暗娼的故事。因为她的哭声很像是一朵冰冷的雪花,从天上落下来,注定的命运就是被消解和融化。除此之外,雪花别无其他选择。所有的雪花都一样。
  
  往回走的路上,我又发现我的一个女同事。她表情紧张地跟在自己的上司后面。其实她的上司也就是我的上司,只不过我现在已经辞职了而已。他们俩最终停在一家名叫“四方”的宾馆前面,站在宾馆门口,他们表情默契地笑了笑,还相互调整了一下各自的情绪,然后才相对自然地走了进去。
  
  一个礼拜前的一个夜里,我看见几个雄性乞丐蹲在一起喝酒数钱。酒后他们决定:要找个全世界最便宜的女人来卸卸火。像个小贼一样,我尾随其后。他们所找的女人来自五湖四海,年龄不一,依靠拣拾垃圾维生。市容警察是她们最为野蛮的敌人。乞丐们只要花五到十元人民币,就可以得到一次伟大的生理满足。而他们乞讨五到十元,最多只需要两到三个小时。那些拣拾破烂的女人,尽管没有红灯区里的那些小姐们技术捻熟,服务周到,但她们待客的热情肯定也会有的。因为我看见那些男乞丐们趁兴而去,满意而归。
  
  我开始这样想,因为这个奇妙的世界,人们已经发明出了许多新东西。譬如乞讨,可以活命。譬如卖淫,可以生财。譬如我,胡编滥造出一些虚假恶心的爱情故事,也还可以暂时解决我的衣食住行。因此,无论严寒还是酷暑,这些人,包括我,都不会被热死或者冻毙。据说,在遥远的家乡,这些乞丐们都盖起了高楼大厦,他们把自己的田地转包给没有经营头脑的乡亲们耕种,他们的大厦里摆满了现代化电器商品,他们的弱智儿子娶上了买来的俊俏媳妇。我又觉得,在某种程度上,自己和他们(她们)简直就是一模一样:很多欲望让我们坚守在自己生命的阵地上,不需要尊严与归属。
  
  在我漫游的夜里,我甚至听说过这样的一个笑话:一个身材瘦弱缺乏营养的年青男子,持刀抢劫了另外一个油头粉面老板模样的人。但很快他又把抢来的钱还给了那个老板。原因是他嫌弃自己抢来的钱太少,甚至不够自己抢劫后负罪潜逃的盘缠。冒着当强盗的危险,抢到的这点小钱,居然跑不出原来的城市,他觉得很不划算。所以还不如不抢。
  
  我漫游在深夜的城市里,常常怀念起我的一些朋友。我知道他们一定都跟我一样,至少他们也都还活着。那就没有什么怀念的价值。我准备熬完这个冬天,再看看这个城市最后的一场大雪,然后我就不会还在深夜时分漫游城市。这个城市里的很多事物,让我感到有些具体的疲倦,我甚至已经不想再呆下去。因为很快,我可能就要去美国。
第二节 过去与现在
我的过去与现在不同。过去我很纯洁,甚至鄙视一切丑陋的事物。所以有时候,当我静下心来,我会痛恨起我的现在。早些年,我恨过我爸爸。因为在我妈刚去世没几个月,他就把一位陌生的阿姨带回里面的卧室。他们俩也不怕惊动我妈的亡灵,把那木头大床摇得比拖拉机的突突声还响,这导致了我人生的第一次失眠。
  
  再早些年,我还恨过我唯一的姐姐周一萍。因为她刚读初中一年级,胸部刚刚微微突起时,就和许多高年级的痞子生们混在一起。周一萍读到初一时,周一平也正好读到初一,因为她读到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忽然生了一场大病,因此留了两年。而且我还进了甲班,她考试成绩没我好,被分到丙班。用甲班班主任的话来说,丙班的都是垃圾生。
  
  “恋爱是神圣的!绝不是你们打着她的幌子,去练习着你们所向往的摸奶和亲嘴!”上述这句话不是我发明的。它出自我们学校前任校长陈麻子之口。那天,学校召开批判流氓痞子学生大会,老校长陈麻子宣读到女流氓生周一萍的名字时,坐在我身边的甲班女生黄静吃吃笑了起来。说,周一平?我们班不也有个叫周一平的吗?挺好的呀,怎么也成流氓生了?我知道黄静是故意这样说的,她的目的,肯定是借此来耻笑我姐周一萍。可我没勇气跟她争辩。那一刻,我恨不得把头低进自己的裤裆里去。尽管陈麻子平时说不好普通话,但那次,他并没读错任何字。因为平与萍的读音完全相同。
  
  我姐虽是女流之辈,可小小年纪就光荣进入了我校流氓榜。当我爸从党校学习归来,得知这一消息之后,他气急败坏地把我姐绑吊起来。我爸的皮带挥舞,我姐发出阵阵惨叫。但丝毫唤不起我对她的任何同情。我妈在一旁,虽然心疼得直掉眼泪,却没什么理由去劝解我爸。那次,我爸将我姐一顿毒打之后,觉得并没解气。索性还把她锁在小阁楼里,饿了她两天两夜。我爸希望我姐从此重视我们这个家族的名誉问题。我姐被反锁在小阁楼的第二天,趁我爸不在的机会,我妈拿了两块面包,叫我偷偷送给我姐。我用奇怪的眼神瞪着我妈,冷漠地笑。我说,饿死她才好,她让我在学校丢人现眼。可我的那句话还没说完,我妈就哭了起来。默默地从我身边走开。
  
  时光不会倒流回来。可是脑海里的记忆却可以。现在回想起来,我觉得小时侯的周一平简直丧尽了天良。因为不管怎么说,周一萍毕竟是我姐,而且还是唯一的姐姐。其实周一萍非常疼我。从小时候到现在,一直是这样。我鄙视她跟痞子生们混在一起是没有道理的,因为在后来,当我读到初三,对本班女生黄静实施报复时,一些喜欢黄静的男同学,开始找起了我的麻烦。
  
  我之所以报复黄静,就是因为她曾经耻笑过我--在我姐接受批判的那个全校大会上。一开始,我濒繁地给她写情书,大胆地约她看电影。然后当着众多同学的面,大声宣读着她回给我的情书。甚至公开造谣,说她和我在学校后面的小树林里,做过什么和什么。我要把她的名声弄得比我姐还臭,才可以消解我的心头怨气。我觉得自己这样做,不但一点儿也不无耻,相反,却充满了荣誉和神圣感。
  
  可黄静却不是那么好惹的。她有三个哥哥,另外喜欢她的男生也有老大一大排。后来她三个哥哥,外加那批暗地里喜欢她的男生,他们联合在一起,准备找我的麻烦。当我姐周一萍知道这个事情后,就迅速发动起丙班的痞子生,一鼓作气的,狠狠地修理了他们几顿。在我姐的率领下,那帮痞子生,先后大大小小的,帮我打赢了四五次群架。通过这事,我和周一萍的关系,才重新密切起来。许多年以后,我,黄静以及我姐周一萍,首次聚在一家饭店叙旧时,说起我们少年时代的那些有趣的事情,黄静感到非常气愤,说我那时真是卑鄙无耻到了极点。
  
  尽管我现在比较贫穷,一日三餐还得依靠着我撒谎的天份来维持。但骗你是小狗,我们这个城市,在一个世纪以前,至少有三十家商铺店面,都打着金光闪闪的“周”字大旗。它们的创始人就是 我爷爷的爷爷。爷爷的爷爷曾经给捻军某王担任过财政主管。虽然后来的捻军节节败退,最后灰飞烟灭。按照我的想法,那老头肯定和现在的贪官污吏们差不多:愈是非常时刻,他们就愈容易捞钱。要不然哪来钱财,开设出那么多的店铺?
  
  周家到了我爷爷那代人的时候,仅是嫡亲的兄弟姐妹就有十好几十口。原因是我爷爷的爷爷大大小小里里外外的,一共讨了十一房老婆。那时侯,正值战火纷飞,国家危难之际。加上他们那帮所谓的兄弟姐妹,又不是一个妈妈养的。所以趁着老祖宗一命呜呼的混乱,整个周家立马就被他们弄得四分五裂,一盘散沙。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所以爷爷的爷爷翘辫以后,他的儿女子孙们,基本上依旧还在穿金戴银的生活着。
  
  不过到了民国后期,周家就开始渐渐衰败。具体是什么原因连我爸我妈他们那代人都没弄清楚。总之家败如山倒,树倒猢狲散。及至新中国成立,只剩下现在的这栋破洋楼。而且它的前身还是某某县工人革命委员会驻地。二十多年前,我爸刚刚甩掉反革命的大帽子,却又冒着第二次成为反革命分子的危险,跟那些革命委员们装疯卖傻胡搅蛮缠。不过那时候,我国很多原来的黑五类们,疯狂争取着自己沦丧多年的各种合法权利以及财产,基本上已经是大势所趋。所以有惊无险的,也终于把它给争取了回来。
  
  爷爷的爷爷死去之后,我爷爷就只好去投身革命。因为他是他爷爷最小的老婆的孙子。分家时,他只分到一小笔财产,但他连一个子也没要。而是孤身步行的跑去了当时的革命圣地延安,据说后来还进去抗大学习过,听过毛主席亲自讲授的“论持久战”。听我爸说,我爷爷是个很有骨气的男人。对革命对战友乃至朋友都忠心耿耿,很有燕赵遗风。但抗战胜利后,爷爷的命运一点儿也没被改变。迎接他的是没完没了的交代与检查。原因是他的许多叔伯兄弟都在另外一个政党组合里工作。最后爷爷按捺不住内心的聒噪,索性把军装一脱,趁着某个月黑风高的深夜,从革命队伍里一跑了之,跑回老家就继续当资本家的公子王孙。
  
  近来的这十几年里,我国政府放宽了对内地的改革开放政策。周家流亡在海外的那些洋亲戚,也纷纷衣锦还乡,回来大陆扫墓,探亲。他们现在的身份是我国人民最最喜爱的外商。而我父亲却因为出身不好,在四化的前期建设活动中,一直郁郁寡欢,不甚得志。虽然早在邓爷爷开始执政的年代,名誉就已经得到了相关的恢复,但在基层革命队伍里,他的官运却并不亨通。我出世那年,我爸刚好正式得到平反。我名字里的平字,就是他得以平反昭雪的意思。是不是很老土?没办法,我爸可能只有这么个水准。
  
  我小时候的记忆里面,父亲总是常年绷着个脸。好象我们家每个人都欠了他一大笔巨债似的。不过一到秋天,他就会好一些。常常把我带到阳台里,拉一段二胡或者吹一段竹笛什么的,逼着我听。但我特别不喜欢他拉二胡,我喜欢听他吹竹笛。
  
  因为二胡好象总是沾染上了一种凄凉味,穷酸相。瞎子阿炳就是个生动且具体的事例。而竹笛留在我童年印象里的,总与一些风流倜傥白衣飘飘的古代才子们有关。所有的民间乐器里,我最喜欢的就是竹笛。因为它轻灵,飘逸,又几乎没有任何重量。它的旋律呈现出来的是一种生命在飞翔的状态。我还常常在父亲的笛声里幻化成一只不停盘旋的飞鸟。我很愿意听下去,也很愿意自己一直沉浸在那种快乐的幻觉里,就那么不停地在天空盘旋。让生命没有尽头也不要源头,不要根。我本来就是个没有根的人,难道我说错了吗?
第三节 根
为什么说我没有根?我想这个问题必须有所交代。我姓周,我父亲以前也姓周。但就在他去世的前一年,却改了姓氏,开始姓起了章。并心满意足地对我说,这下终于找到了老祖宗,死了也可以闭眼睛喽。其实无论父亲姓什么,他都无法更改以下两个事实:1,真相大白以前,他曾经被自己的祖宗抛弃过,现在我也是。我父亲现在已经改周为章,而我却依旧姓着原来的姓,我懒得去派出所修改户口簿,所以一直到今天,我还是姓周。所有认识我的人,都叫我周一平。2,不管父亲姓周还是姓章,他永远都是我父亲。以前姓周时,是,现在他姓了章,依旧是。
  
  去年春季,我们家来了个风尘仆仆的商人。五六十岁的样子,但看上去显得很精神。一般走南闯北的商人,基本上就这样。年纪越大越显得精神。不像我父亲,也不过五十来岁,退休后天天赖在家里不出去,要么拉二胡,要么就约几个邻居大爷大娘们来家打通宵的麻将。扫眼一看,整个一副垂垂老矣尚能饭否的暮年风采。
  
  那个商人来我家的那天,我正趴在电脑前面伏案疾书。那段时间我几乎是个才若泉涌的快枪手。动辄写完一篇小说。写完这篇我就开始动笔写那篇。商人进来时,我正在写着第N 部所谓短篇,题目好象叫着“谁曾深深爱过我?”。他没直接敲门就径直闯了进来。事先也没问我是谁,径直就问:谁是周大我?我没答理他。我爸当时正在打麻将,轮到他摸牌,忽然他把手里的那张麻将倒翻过来,再往桌面狠狠一拍,大叫一声:“门前清!全带幺!妈的单吊小鸡也能被我碰上?!” 我爸欣喜若狂地收完钱,这才注意到家里已经多了位不速之客。我爸说,我就是周大我,你找我干啥?
  
  那个商人一听我爸就是周大我,一步窜过去,一把逮住我爸的手腕,嘶声叫道:“弟弟!”。然后就泪眼婆娑。我父亲被他抓得七荤八素的,瞪大了双眼不知所措。另外几个麻将搭子也被他弄得莫名其妙地怔在那里。连我也忘记了写作,停止了对键盘的直接蹂躏,开始仔细地观摩起眼前这个别开生面的场景:那个商人一只手紧紧抓着我爸的手腕,好象生怕一松开,我爸就会飞掉一样,另外一只手艰难地从自己的旅行包里翻出来一本发黄的族谱。他把那本族谱强行塞到我爸另外一只手里,让我爸翻到哪页哪页,然后用自己的手指指着一排模糊不清的文字,对我爸说,50多年了!弟弟...50多年过去了!这就是你的名字呀!
  
  其实关于我父亲的身世,我和我姐很小的时候就听我奶奶说起过。奶奶说我父亲很小的时候,江北老家忽然闹起了天荒,田地荒芜,盗贼丛生,瘟疫流行,生灵涂炭。那阵子祖国解放没多久,我国新成立起来的人民解放军,也不像现在的人民子弟兵这样,跑跑步吃吃饭,防防洪抗抗旱,打打木靶,顺便再搞搞军事演习就行了。新中国刚成立的那阵子,他们可忙活了,这边刚刚剿完土匪,那边就要开赴朝鲜战场,帮助兄弟国家去打美帝。所以一时半时的,擅长拯救人民于水火的解放军们也顾不上老家江北的那点子小小的内伤。于是老家江北那一末,我爷爷那辈子人民,只能自救。他们不得不背井离乡,拖儿带女的四处行乞。
  
  我奶奶说,当年我爷爷左边箩筐里面放着我爸,右边箩筐里装着我姑,从江北一路行乞,迤俪而至风景如画的江南。最后苟于活命,不得不将我爸典当给当地一名姓周的大户人家。换来几十斤大米,然后凄然别去。那个收养我爸的没落资本家,就是我连面也没见过的爷爷,当年被红小兵们乱棍打死的革命逃兵,他姓周。后来我爸托他的福,也当了十几年不明不白不干不净的黑五类,反革命分子,上山下乡的受尽了苦难。
  
  但是现在,原来的爷爷终于派人从江北来到江南,他们决定重新认领我爸爸。只是50多年已经匆匆过去,当年的那个被江北遗弃在江南的缨儿周大我,现在已经老态龙钟。那天下午,父亲和父亲的哥哥凭着那本发黄发霉的族谱为媒介,两个五六十岁的老男人忍不住相拥而泣的场面颇为感人。后来,那个姓章的江北商人在我家小住了一阵子。还煞有介事地陪同着我爸和我,去我妈的公墓前烧了许多道黄草大裱。他虔诚地跪在我妈墓前,替我妈烧纸钱的时候,居然老泪纵横。我当时目击了这么一个奇怪的场面,心想,这年头,能为一个未曾谋面的弟媳妇烧纸钱的,本来就已经不多。更何况他还可以弄点眼泪出来,真是难为他了。仅由此,我开始亲切地称呼该商人为伯父。
  
  再后来,该商人就开始在我市各大商场里进进出出,整天忙里忙外的,到处推销着江北老家的一些手工业产品。我爸活了那么一大把的年纪,第一次被原来的祖宗认领,从此象征着自己已经有了个叶落归根的去处,自然是满心欢喜。此后他的麻将不打了,二胡也不拉了,整天屁颠屁颠地跟在他哥哥身后,到处为哥哥的产品搞义务推销,瞧他那副自我陶醉的下贱样,我觉得他像极了电影里专门替皇军跑腿的汉奸。
  
  那段日子里,我爸像是一夜之间忽然年轻了好几十岁似的。跟随着伯父回江北寻根祭祖的前一天,他穿上西服,打上领带,居然还特地往我电脑前面一站,做了个愚蠢的POSE。五迷三道地问我:“傻儿子唉,你爹我就这副行头回去江北,会迷倒多少无辜的老家妇女呢?”我笑着附和我爸,说,那是当然,虎子岂有犬父?然后我又故意侮辱我爸,我说:“爸,您打扮得如此花哨,变态,是不是准备带着你的那个老哥哥,一起去江北卖淫?”我爸就势踢了我一脚,生气地说,娘西皮,跟你老子也这么没大没小。
  
  父亲和伯父他们一走,我就欢天喜地地,给我远在外地读书的女友赵小妖,打了场声势浩大的国内长途。电话里,我先向她汇报了一下自己近期的思想以及生活动态。我说快了,你等着,我就快拿到作家执照了。电话那边,小妖对一切都显得漠不关心。于是我话锋一转,就骗她说,那我马上飞来上海看你好不好?我的好不好还没说完,赵小妖就开始对我进行了第N 次训斥。她说,好了好了好了。你给我闭嘴!我不想再听到你跟我说这样的鬼话!我呢,我就当我从来就没有向你提起过。你呢,你也就当你从来就没有答应过我吧!总之从今天,从现在开始,你是你,我是我。我明确告诉你,你一万句熟悉的鬼话,也抵不上一个陌生男人给我的温暖肩膀!我们散伙吧!
  
  赵小妖的训斥使得我无心写作。放下话筒时,我忽然感到有种前所未有的痛苦在我心里徐徐落幕。我想起小妖曾经跟我说起过,她一上网就常常会感到头疼欲裂。但为了跟我有所沟通,她总是强忍着剧烈的疼痛,跑去学校机房里登陆,陪我说些什么。我曾想过给她做个干花枕头,因为有个偏方说,干花枕头可以医治偏头疼。可到现在,我都已经想了三年了,干花枕头居然还没有替她做好。
  
  有天夜里,我们又一次在网上相逢。当我再次看见她,发现我们俩共同的个人说明,早已经被她修改得面目全非。我看着被她擅自修改过的个人说明,觉得自己的心好象已经裂开了一道很大的缺口。我知道自己已经深不可测地爱上了她。但现在,我们之间所有美好的承诺都已经统统作废。她给过我无数次机会,让我去上海看她,甚至这样诱惑我,说,一平,其实我一直是深爱你的。只要你来,我们就天荒地老,永不分离!赵小妖的勇敢与单纯,使我万分的感动和羞愧。我甚至想,就此终止所谓的写作,出去为她去赚点钱,我想和她坐在一起,吃顿好饭,跳场好舞,再为她买件好衣服。可仅凭我的那点儿稿费,连如何养活我自己,都是个巨大的难题。
  
  物质的黄金,在冬天更能让女人感到温暖。“小妖,要不然,以后我为你写部长篇爱情小说吧?”那天夜里在网上碰到她,我无可奈何地这样与她搭讪。“那要不要我替你找个好一点的书商?但你得付我中介费。不过这年头,我国出书的男女已经满地爬了吧?”
  
  赵小妖说完这句话之后,很快就退出了Q Q。理由是:一上网她就有些头疼,现在看见了我,头就疼得更加厉害。那场冬天的爱情就此终止。似乎还带了点洞穴里石钟乳滴水的余音。次第年春,混在众多出书的人群里,我也终于出了口鸟气。只是签售那天,前来买书的人却少得出奇。整个上午,只有几个民工模样的青年男子,在我面前转来转去。一冲动,我就准备把书商送我的一百本样书,全部都免费地送给他们。我友好地向他们说明了我的意思,可他们却事儿事儿地问我,有没有推销费?没有的话,免谈!当着许多围观者的面,我气得在一本一本地撕。当时,那个黑脸书商坐在我旁边的位置上,就连他,也被那伙民工们,气得不停地朝地上吐着浓痰。
第四节 天才江洪
在我与小妖那场为期两年的跨国爱情拉力赛里,我总觉得自己有愧于她。尽管事实上,我是被她抛弃的。按照我朋友江洪的话来说,那叫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你我又能怎么地?江洪告诉我说,在他未成年的时候,大概是十五六岁吧,他浙江老家的一个表姐,暑假时来他家度假。少年江洪,居然成功且天才地,在浴室玻璃后面的报纸上,做了点手脚。结果,透过事先被他撕开的报纸的缝隙,他偷窥到了浙江表姐沐浴的整个过程。“水蒸气云雾般缭绕在表姐的身体周围,”江洪说,他隐约可以看见表姐的乳尖上还沾着许多晶莹的水珠。圆圆的双乳,随着哗哗的水响,在江洪的视线里轻轻地晃动。他为此差点流出了鼻血。
  
  那个激烈的画面,使得少年江洪终生难忘。为了真正地大饱眼福,他为之废寝忘食发奋图强。几年之后,他终于如愿以偿地考取了外地的一所美术学院。可他向往已久的艺术生活,却像是一泡夜间的小便那样短暂与急促。还没领到画家执照,他就被美院勒令退学。
  
  江洪,我的朋友。和我一样,他也是一个狂热的文学爱好者。几年前,他被美院勒令退学后,一直活动在社会的各条赚钱战线上。除了赚钱,江洪还有另外几样小小的手艺。譬如:在上一届的全民健身活动中,他就担任过我市青年业余足球队的主力队员,能在球场上,把球踢得让满场妇女儿童们尖叫连连。
  
  譬如:在全民炒股活动中,他单枪匹马轻轻巧巧地,就曾创造过一个晚上净赚人民币十万元的骄人业绩;而在全民写作运动里,他在短短半年时间之内,又成功摘取了全国网络诗歌大赛第三名的紫帽花羚,尽管为他颁奖的,是家名不经传的网上诗歌论坛。但那毕竟那属于一种认可,珍贵而伟大。
  
  又譬如:在HIP-HOP舞刚刚流行时,他只花了半天的时间,就学会了那种随心所欲的跳动。紧接着还一气贯通了LOCKING,POPING,BREKING以及WAVE。以至于没过三天,健身房的一个老板就找到了他,高薪请他去健身房领了三个月的街舞。
  
  我忽然想起,好象是前年冬天吧,在我和赵小妖爱情的鼎盛时代里。江洪曾经这样告诫过我,他说,男人搞艺术创作是为了生活,譬如巴尔扎克,譬如张恨水。而女人搞艺术创作,则纯粹是为了满足一时心血来潮的虚荣。就像玛莉莲 .梦露或者麦当娜。其实,我很明白,江洪的话里有话,他的意思是要我阻止小妖,让她停止她的艺术理想。劝小妖放弃她梦寐以求的表演艺术,学点别的,相对淑女些的专业。比如财会啊IT啊什么的。
  
  江洪认为,文学界出强盗,演艺界出婊子。他说他第一次看“还珠格格”时,还以为,那个疯疯癫癫的大眼睛姐姐是个纯情玉女。可紧接着,她在别国国旗下袒露出来的肚皮与大腿,很快就否定了江洪对她的初期看法。这简直就是个不幸的障碍,导致了他在电视里,只要一看见她,就恨不得把全世界的电视机都炸掉。他说自己从那个著名演员的肚皮与大腿上,看见的,全是妊娠的斑纹,还有一些丑陋的褶皱。而且,她肚皮以下的那个地方,肯定长满了淫荡的黑草。甚至觉得她的脸,还像极了一枚熟透的苦瓜。这样的影视明星,无论如何,也激发不起他审美的任何欲望。
  
  江洪在美院读书时,我曾专程去探望过他。那天,他兴致勃勃地从寝室里搬出来自己最近完成的一幅油画作品。名字叫做《美丽的大自然》。画面被孟桑故弄虚悬地画了很多我根本就不知道是什么玩意的东西,花非花,雾也非雾,整个画面色彩斑斓倒是不假。我看完后就向他发誓说,我发誓,这样的东西,即使是三岁的孩子,肯定也能画得出来,难道这就是你所谓的艺术?孟桑在一旁耐心地向我解释,他说,画面上,那些神奇莫测的东西,其实就是男人和一些雄性动物的生殖器官,并象征着目前这个无比混乱的时代,隐指着一些伟大的、牛逼又自以为是的艺术先驱者。听完江洪的解释,我又忍不住连连叫好。
  
  江洪的解释,我觉得还不过瘾。于是我向他这样提议,我说那么你还不如直接改个标题,干脆叫“随地大小便”得了?要嬉皮就应该嬉皮到底。江洪不屑一顾地说,我的主题,并不是你所谓的什么西皮东皮热皮凉皮的,更不是动员大家都去搞爱国卫生运动。我想表现的是:欲望的具体形态。当它们破土而出时,到底会冒出多少具体的社会力量,来扼杀我这种伟大的揭露!
  
  可是后来,江洪的那幅画,居然被刊登在一家比较有名气的大型文学刊物的封面上。一个资深美术家还这样点评它:“作者用一种奇特的手法,描绘出了大自然的美丽风光。草原上开满了各种各样的时令鲜花,小鸟在蓝天上自由翱翔,宣告着春天已经姗姗来临。”江洪放假后,把这事说给我听,笑得我前翻后仰。我不知道那个美术家是什么意思,是故意搞后辈难堪呢,还是他跟我的鉴赏力一样,根本就没有看懂那幅画的真实涵义?
  
  可惜的是,那幅手法奇特的油画作品,并没给江洪带来什么好运。相反,返校后没半个月,江洪就因为伙同另外一名男同学,在他们俩合租的小民房里,私画人体,被美院勒令退学了。据说女模是房东家的独生女,尚未成年。因为好奇,答应免费给他们俩当模特。可画到一半时,小女模的父亲忽然破门而入。最后,小女模的法定监护人,依法控告江洪和他的同学,说他们俩以艺术为名,企图诱奸未成年少女。事后,院方领导对他俩虽然大表同情,但还是异常果断地宣布了美院党委对他们的处分。
  
  江洪被勒令退学后,吓得不敢回家。那几年,他一直没有告诉自己的父母,自己被学院开除的事,一直赖在我就读的那所大学校园里,我开学,他也开学,我放假,他也放假。而他的父母,也一直被蒙在鼓里,并不知道这件事情。为此,江洪常常感叹命运不公。他说还是文学创作好,撑破天,弄顶反革命的帽子戴戴,若干年改朝换代后,说不准还可以就此得以恩萌子孙,光祖耀宗。怎么干也不会像他那样,要背负起那么色情的一个罪名。
  
  至今为止,我唯一的优点就是比江洪有耐心。我觉得不管做什么人,或者做什么事情,只要你一心一意地投入,一年不行就两年,两年不行那就三年。只要你坚持不懈,那就不会徒劳无功。而江洪却无法做到这一点。他常常会为自己的行为找一些并不合理也不恰当的理由来解释,来塞搪。他说每个人的行为,其实都是被动的。就像那些被嫖客付过了银两的妓女一样,挣扎抵抗,或者违背嫖客们的意志是不可以的。况且现在就是这么个急功近利的时代。一切行当里都在讲究着高效率。
  
  “什么叫做高效率? 高效率就是西特勒的闪电战术。你当初要是听从了我的劝告,借点高利贷跑去上海,然后把那个小妖引渡回来,或者你假爱情的名义,劝阻她选其他专业的话,那现在就不存在着你被她无情抛弃的现实!” 后来,我被小妖抛弃,准备离开中国,去美利坚淘金,而江洪也决定正式投身国内商界时,曾经这样批评过我。他还说,趁着目前全国经济乱糟糟一片大好的时机,自己要乱中取胜。至于出国淘金,他说那的确是件梦寐以求的事。只不过,他没有我那么走运,尽管爸妈都不在了,却还有些外国的洋亲戚。
  
  被小妖抛弃后,我只能依靠着一些有限的记忆,来缅怀我们的爱情。 抽空我还回忆起了自己的少年时代。因为在那段对什么都懵懵懂懂的岁月里,我曾有过一段非常纯洁的感情。那时候,因为距离学校近,我经常赖在医院分配给我妈的单身宿舍里。莫名其妙地,我觉得,自己忽然迷恋起住在我妈宿舍隔壁的,那位身材娇小的女护士。我能记得,她好象经常来我妈这边,虚心地向我妈请教着一些医学常识。看得出,她是个非常热爱本职工作,上进心非常强烈的人。我还能记得,对她那种异想天开的单恋,折磨了我整整一年。
  
  那个小护士,也常常在隔壁的房间里洗澡,可惜我没少年江洪那么天才。除非我也像鲁滨逊那么有毅力,用手指在那堵水泥墙上挖个小洞。明确告诉大家吧,我即不是天才,也没什么毅力。所以,我只能拼命屏住自己的呼吸,把脸贴在墙壁上,聆听着她一边把洗澡水弄得哗哗作响,一边哼唱着流行歌曲“一千零一夜”。那些声音常常弄得我面红耳赤,状若醉酒。
  
  有天黄昏,我正在这边做功课。她好象是心血来潮,居然跑过来,要求我到那边去帮她洗头。我当然是受宠若惊地答应了她。可当我将那些温热的水花捧向她的头发时,隔着她的衬衫领口,却看见了一些不该被我看见的东西。恍惚中,我感到血脉喷张。另外还有种剧烈的眩晕,使得我摇摇晃晃,手忙脚乱。她好象发觉了我的异常,抬起头,披散着一头湿淋淋的长发,朝我暧昧地笑了笑。那样子差点使我当场休克。
  
  可是后来,她在我的视野里忽然就急速消失了,而且是一去不返。我妈说她考取了外地一所著名的医科大学。以后即使毕业了,也不会再来我们这个小城市工作。记得我妈告诉我这个消息后,我无法控制住眼里的那些特别真诚的泪水,为我少年时代纯洁爱情的突然夭折,我终于泪流满面。
第五节 失贞记
生活的罗盘往往只有巴掌那么点大。无论发生什么,暴力、敲诈、欺骗乃至色情,一脚踩空,迎接我们的,往往就会是一座座深不见底的陷阱。许多人掉进陷阱后,又拼命挣扎着跑了出去。而我,却只能自投其中,任其发展。就像跟在我姐周一萍后面学抽烟那样,同样也是托她的福,轻而易举地,我还学会了另外一件事。
  
  那年夏天,我刚满十六周岁,高考在即。有天下午,我躲在家里的小阁楼上,拼命地温习着功课。表面上,我像个不学无术的小混混。我可不想别人知道我有多用功。我那时这样想,要是别人都知道我用功的话,那他们也会用功,大家都用功的话,那我的高考就会有更多的竞争对手。所以,我一看见别人用功时,就会挖苦讽刺他们。可背地里,我自己却常常在偷偷地用功。
  
  那天下午,我家邻居,待业女青年许蕾忽然跑来我家。许蕾是我同学许俊的姐姐,据说还是我姐周一萍的“混世老师”。许蕾说,你们快考试了吧?压力大不大?唉,可怜的小家伙,走,蕾姐带你出去散散心。我说,屁大的压力。我才不在乎呢,考上考不上无所谓啦。说,你准备带我去哪?许蕾神秘兮兮地笑,说,去了你不就知道了?
  
  路上,她非常大方地送给我一包价格不菲的万宝路,而她自己则抽着那种细长的摩尔。我们俩在大街上走来走去的。后来,许蕾以找个地方歇歇脚为由。把我带到一间灯光昏暗的小屋。据我估计,那屋可能是她租的,一个专门供她寻欢作乐的快乐巢穴。一开始的时候,我们俩只是席地而坐,面对着小屋里的VCD,进行着疯狂的男女声二重唱。我那时候最喜欢听张楚的《姐姐》。每次当我吼到 “哦姐姐,我想回家,握住我的手,别让我害怕”时,许蕾就坐在一旁抿嘴而笑。
  
  吼了没多久,我就觉得自己已经精疲力尽。这时,许蕾又从外面弄进来好几厅易拉罐啤酒。她一边教我喝酒,一边还拉严了房间的窗帘。VCD里的张楚专辑,不知何时,也被她切换成很多激动人心的裸男裸女。然后许蕾就开始旁敲侧击地盘问着我,以前看没看过毛片?做没做过那件事?我被许蕾盘问得无地自容,电视机里的画面,也使得我坐立难安。许蕾笑嘻嘻地说,哟?还是个童生呢?看在你是我弟的同学,你姐又是我徒弟的份上,我今天就替你开苞吧。这叫做肥水不流外人田。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许蕾就开始对我动手动脚起来。她一把就将我推倒在地。气喘吁吁地抓住我的小弟弟,像老鹰抓小鸡那样,把它从鸡窝里抓了出来。还煞有介事地模仿起那部正在播放的毛片,用她的鲜红唇印,在上面疯狂盖章。许多年以后,我总是记不起来,许蕾这个女人,她具体长的怎样?纤细?丰满?漂亮?一般?丑陋还是惨不忍睹?除非我看见她本人时,才可以得到以上结论。假如单凭记忆的话,我只记得:许蕾的每根手指上,都保留着一段很长很尖锐的指甲。指甲上涂抹着姿色的指甲油,像是一个被旧社会遗留下来的改良妓女。她喜欢跳舞,喜欢唱歌,还喜欢抽那种细长细长的女式摩尔。还有就是,那天下午,她既像是个原始部落里博爱无边的女酋长,又像是个森林迷宫里吸血成性的淫荡女巫。
  
  好象是许蕾事先有所预谋,所以整个过程显得特别漫长。但那事给我最初的感觉,不过是一只羽翼刚刚丰满的小鸟,飞在高高的云端之上,懒洋洋对着大地偷偷撒了泡尿而已。事后,我很不自在地躺在许蕾的怀里,她已经点了根摩尔,还跟我说这说那。我们说了许多杂七杂八的废话,最后,索性我就这样问她:“这样的事情有什么快感而言?却让那个一心想当我后妈的女人那般嚎叫?”
  
  许蕾笑了笑,说,你不是女人,当然不明白这事的乐趣。真没想到你还真的是只童子鸡,童子鸡对于我们女人来说,可算是大补啦。真没枉费我跟你姐师徒一场。第二天清晨,当我浑身无力地离开许蕾的房间时,她还赠送给我一个可爱的小礼物。那是一根由她自己亲手编织的丝绸手链。她把那根手链送给了我,说是以示纪念,并希望那根手链,能给我的高考带来好运。冲着许蕾最后那句话,我对她那点儿可怜的好感,至今都保存无缺。
  
  现在,每次我看见墙上挂着的周一萍时,我也会顺便想起她。许蕾读书时和我姐一样,也是个街头女阿飞。后来嫁给了本地的一个建筑承包商。大三那年寒假回家,我曾碰到过许蕾。那天她怀里抱着个可爱的小男孩,估计是她儿子。只是,她原本苗条的身材,已经变得臃肿不堪。那回她看见我,还特地逼着她那只会叫爸爸妈妈的儿子,让他叫我叔叔。我看四下也没什么人,便笑着说,其实叫爸爸也可以。许蕾听后,一张脸红得像个什么似的。
  
  跟在我姐的师父后面,学会那件事情之后,我经常可以梦见许蕾的那间小黑屋。只是每次的情节都不会一样。梦里面,许蕾会变成各式各样的女人。她们分别骑在我的身上,或者我骑在她们身上,像是两只小鸟一样,在天空扑簌着各自欲望的翅膀。很多次,我觉得自己即将失去控制的时候,就在梦里四处寻找着厕所。但每次的结果基本上都一样:我不仅没有找到厕所,相反,却常常一头就闯进一个个宾朋满座的宴会里。
  
  高考结束后,我就迫不及待地把自己的那些梦说给许蕾听。许蕾却气势汹汹地对我说: “我要把你训练成真正的骑手!再把你彻底教坏!”她还绘声绘色地描述着自己高潮时的感受, 并把自己的女弟子周一萍说得一文不值。她说,你姐太傻!简直就是个花痴!从来不知道挑选对象,真是便宜了那些坏小子!沉迷在许蕾的蛊惑里,我想,那我呢?我又便宜了谁?现在占我便宜的,不正是骑在我身上的这个许蕾吗?
  
  想着想着,我就觉得许蕾的这张脸,忽然之间像极了《蜀山传》里张柏芝临死前的那张脸:一片一片的灰飞烟灭。对,我要在自己的记忆里,把许蕾和周一萍她们的脸,彻底粉碎。让她们的脸变成张柏芝的那张脸一样,灰飞烟灭。我想,无论如何,我都要看淡点。我是谁?周一平!我和周一萍许蕾那类人不应该一样。我要考进我的大学。要走我的阳关大道。不管怎样,我都不能动用记忆的能量,去储存她们毫无价值的脸。第一,她们的脸与纯洁无关。第二,她们与我将来纯洁的爱情肯定也是毫无瓜葛。
  
  其实在高考前,我暗地里也着实下了几番苦功。我逼着自己必须考上。潜意识里,我甚至想考上那个小护士正在就读的医科大学。那段日子里,每天我最多只睡三四个小时。但一到学校,在众多的同学面前,我却依旧装出一副贪玩的死相。和任何人交谈,我都只说足球或者美女的事,从来不提功课与前程。
  
  及至高考放榜时,我的老师、同学以及亲戚朋友们不禁大吃一惊,他们觉得不可思议。像我这样整天游手好闲不学无术的垃圾生,怎么会稳稳当当地考上了本科,而且还是名列前茅?同学们开始认为我是作弊高手,老师的看法还算比较人道,他们说我是一只瞎猫,运气好碰到了一只刚刚死去的大老鼠而已。不过随便他们怎样想,那都是毫无意义的事情。分数线下来的那天,许多本来极有机会考上本科的,偏偏只考上了一般专科学校。他们站在我的名字前面长叹短吁,唏嘘不已。我连看都懒得看他们一眼,就回家睡大觉去了。
  
  我记得高考的第一天,正是我姐周一萍离家出走的第二天。前一天,周一萍只给家里留了张便条,便条上这样写着:“我和他走了。勿念。”没有抬头,也没有落款。鬼都不知道她是留给谁的。 留给我的呢,还是留给我爸的?还有,她说的那个“他”又实指谁呢?一个人还是一伙人? 我爸看见那张小纸条之后,操起一根擀面杖,像支冷箭般就窜了出去,我却看着那张便条,冷笑不已。
  
  参加高考那天,我起的特别早。我花了很长时间,自己把自己弄得干干净净。戴好许蕾送给我的那根丝绸手链。我甚至把早点买好,稀饭热在锅里,才异常冷静地走出家门。为了找我姐,我爸已经一天一夜都没回来。当他回来时,我想他肯定已经饿坏了。那就尝尝他儿子的手艺吧。想到那里,我不禁笑了笑。却又想哭。
  
  我觉得,周一萍离家出走的事对我的高考没任何压力,因为那是她个人的事情。我爸一天一夜没有回家,也是他个人的事情,与我无关。而我个人的事情就是考试。现在的社会纯粹就是一个个人顾个人的社会。个人的事情重于一切,压倒一切。高考的那三天,我显得特别冷静。间隙我还抽空向学弟江洪灌输了几个有关明清交接时代,名妓董小宛和陈圆圆的故事。我笑着说:“其实她们最喜欢的还是秀才举人那样的嫖客,委身康熙皇帝或者卖国贼吴三桂,那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因为她们的肚子早已经被一些民间出色的才子们弄大啦。”
  
  考上大学之后,我终于触摸到了目的得逞后惯常会有的那种强烈的空虚。每天,我目睹着校园里那些和我极其相象的同学,他们依旧像过去一样,在忙忙碌碌。而周一萍的离家出走,以及我考上了一所外地大学,也终于迫使我爸提前退休。
  
  我上高一时,我妈就去世了。之后的某个深夜,我曾目睹了一个相当妖艳的裸体女人,像只白色的青蛙一样,跨坐在我爸身上,并发出一阵阵惊天动地的惨叫。我觉得那个场景是对我妈,乃至对我全家的一种间接性侮辱。我甚至拿起一片锋利的剃须刀片,架在自己的手腕上,声色俱历地警告我爸。我说,那个女人在床上叫得比母鸡下蛋还嘹亮。我妈从来就不那样胡乱嚎叫!让我们睡不着。后来,尽管我爸还继续和那个女人保持着密切的来往,但始终不敢再带那个女人回家。这是我当年用生命做赌注,换回来的一场胜利。可在大学,我开始感到后悔。我爸壮年丧妻,一直到英年早逝,作为他惟一的儿子,我却成为父亲那段爱情的绊脚石。现在回想起来,我很内疚,至少是对父亲不起。
第六节 爱情的疤痕
许蕾送给我的那根手链,使得我前程一片大好。因此在我的有生之年,许蕾这个名字可能会使我挥之不去了。但对未来,我却没有任何明显的理想。在T大读书的那几年,我老逃课。我常常极其平静地横穿马路,招惹得一些大小车司机们对我谩骂连连。我理都不理他们就缓缓走了过去。坐在一些下午温暖的草地上,我看见一些飘扬在自己人生旗杆上的欲望,它们奇形怪状,面目狰狞。而且,四年时间已经匆匆度过,和众多的同学们一样,我们像极了一只只无舵的纸船,学校只要一声令下,我们就得茫然下海。
  
  我的本科同学老扁说,哥们,怕个啥?美酒沙发和洋妞们的屁股在等着我们哩。
  已被美院开除学籍的江洪愤愤地说:“屠宰场在等着你们!”被美院开除后,江洪作为一名会画画会写诗,会弹吉他还会跳舞的社会牛逼青年,一直混迹在T大。
  牛逼博士、副校长兼党委书记黄晓明轻描淡写地说,愿意去大西北的来我这里报名,想去沿海城市的,你们就各显神通去吧。
  马脸科学家、校正胡大寨却站在主席台后面,内容空洞地对我们吼叫着,说:“美好的未来在向你们招手!”
  
  有个女生在我的留言本上留言:“周,你是我们心中永远的谜语。希望今后,你在我们心里永远神秘下去。”翻到下一页,另外一个女生这样写道:“ZYP:你的言行很不一致!吓人......”紧接着还有一个女生写得就比较煽情。她这样写:“HI:我差点就给你下了战书!你对女性有着一股可怕的魅力,却没引力。你是块远古时代冰冷的碳,而我们只需要现代生活中热烈的火。”
  
  江洪也不甘落后,他把留言本一把抢过去,刷刷刷几笔就替我画了幅画。他画的是个裸体女郎,四条腿,纤细的手指里还夹了根已经点燃的香烟。江洪在裸女的肚皮上注明:A国第一位达达派画家江洪送给B国最后一位超现实主义作家周一平的成人节礼物。老扁则笑嘻嘻地就地取材,他在裸女的四条腿上各留几字。连起来是:女人是美丽的,但她是国王的。爱情是甜蜜的,但它是残酷的。
  
  就是那个炎热的夏天,我遭遇了自己成年后第一场所谓的爱情。对方也读大四,和我不仅是同学,还是同系。她以前有个男友。据说还是个非常出色的青年才俊,不过已经漂洋出海去了美国。但她特别强调过,自己和前任男友,玩的是种纯粹的精神柏拉图。在江洪捣鼓起来的私人吉他篝火晚会里,我跟那个名叫小如的女生,宿命般地碰撞到了一起。因为我即将毕业,谁都不会拖累谁,所以我们俩一拍即合。
  
  那天晚上,社会弃儿,愤青江洪嗓音嘶哑地唱着一首老式校园民谣:“啊呀呀,我是一只孤单的红气球,飘呀飘呀飘向你的手,啪!去球!我去球还是你去球?”坐在篝火的周围,我得到小如的某种暗示。然后我俩就手牵着手的,从那个无聊的吉他晚会里一溜了之。
  
  “我的目标是日本,而出国前我们又不可能结婚,不结婚你就去不成日本。再说你也不一定就能出得去。所以,我们俩绝对不可以彼此深刻地爱上对方,以免将来落下爱情的孽胎,纠缠不清。”当小如被我压在男生寝室那张肮脏的床上,顺利接吻完毕之后,才头头是道地这样提醒着我。
  
  那次接吻,我觉得我们俩倒像是在进行着一场到底谁的肺功能比较强壮的比赛一样。但事后小如却这样批评我,说,A,你接吻的步骤并不标准。B,你的舌头伸得太长。“像是一条非洲蜥蜴的舌头,所以,你逊。”说完,她还把手伸进我那条一个礼拜都没换过的内裤里,说,改天,我也得体验体验直子和绿子对男生渡边的那种爱。并一个劲地问我,看没看过村上春树的《挪威的森林》?
  
  另一个晚上,直到女生寝室熄灯,我都一直躲在小如的蚊帐里没有出去。小如的蚊帐居然比我的更厚更脏更不透光。因此,小如寝室里所有的女生,都没发现留守在蚊帐里的我。我们俩光冕堂皇地继续交流着一些接吻的技巧。熄灯后,我听见那群女生开始大谈怎样勾引男性。其中一个女生说,我们应该瘦才好,骨感。另外一个女生却说,瘦不好,胖好,现在的男人都喜欢胖的。小如把我的舌头从她嘴里吐了出来,插进去一句,说,偏瘦偏胖都不好,最好应该是该胖的地方就得胖,该瘦的地方应该瘦。
  
  黑暗中,不知道是谁,忽然向大家问起这么一个愚蠢的问题:“谁喜欢不洗内裤的男生?”小如第一个回答,说,我喜欢我喜欢。她的理由是:“大家想想,一个窝囊得连自己的内裤也要自己动手去洗的男生,其他方面是不是很有问题?”后来,她们又互相显耀了一下各自的男友是如何如何优秀,但没有一个人愿意承认自己天天都帮男友洗内裤。
  
  “男人变性之后会不会怀孕?来不来月经?”
  “女人变性之后会不会射精?有没有高潮?”
  “为什么同性恋的比例总是男人居多?”
  “武则天和慈禧太后她们的晚年是怎样度过的?”
  “过去的女人十三四岁就可以嫁人,真是奢侈。”
  ......
  
  在鸡鸣鹅叫般的吵闹声里,我忽然觉得,大四的本科女生们所面临的问题真是无比琐碎。却又莫名其妙地替她们感伤起来。我紧紧地搂着怀里的小如,生怕她会变成一缕青烟,顷刻之间就会离我远去。小如压低嗓音对我说:“周一平,你这人适合搞特工。” 我一边小声纠正她,说,我这叫着战斗英雄李向阳深入敌后;一边趁机抚摩着她那面质地柔软,手感潮湿的大旗。我还想摸黑捣毁掉她所有的人体工事,但在她锋利的指甲与牙齿的捍卫里,又仓皇罢手。
  
  那晚的小如倒是三番五次、完完全全地将直子与绿子都模仿了个够,可是扮演渡边的我,除了一身大汗,无比困乏之外,却一无所获。第二天,一直等到她们寝室里的女生全部走完之后,我才懒洋洋起床。正准备悄悄撤退时,小如却上气不接下气地闯了进来。她塞给我一打崭新的内裤,匆匆亲吻了我一下就又跑了出去。我也从女生寝室匆匆往回溜。走在那条被阳光弄得五彩斑斓的水泥路上,我将小如替我买的那打新内裤拿在手里,抛上抛下,像是回到了一个无忧无虑的童年时代。心里早已忘却了昨晚夺旗任务失败的阴影。
  
  毕业在即,时光涌动,空虚、焦躁和忧愁摩肩接踵地向我们袭来。有天夜里,风无比柔软地盘旋在星光与月色之下。我和小如默然无语地坐在校园的草坪上,还是小如先开口。她故做轻松地对我说,姓周的,你说现在,我们俩到底是谁已经爱上了谁?我用仰头望月的姿势回答她,我说,这个问题已经无解,目前的问题应该是:现在,我们俩到底由谁对谁说抛弃谁?小如被我那句话说的热泪顿时就夺眶而出。
  
  当时她斜斜地躺在我身上,也不管顾自己业已暴露无疑的脆弱。还半真半假地跟我顶牛,说,其实我觉得我们俩根本就不应该讨论这个问题。“对了,你真的不想就此而夺走我的贞洁?还是不敢,怕我殷小如真的非你不嫁?”说完后她就用力搂住我的脖子,身体上升,将满脸的泪水递到我的眼前。 我觉得她这样的做法过于残忍。她把自己脸上那些具体的眼泪,当成是一枚锋利的刀片,缓缓地,姿势残暴地从我心头推过,刀片所过之处,硝烟四起,我们之间所有的故事纷纷沦陷。犹如远古时代,塞外烽火台上升腾而起的阵阵狼烟。
  
  毕业以后,小如所有的音讯都隐隐约约。半年后,小如真的漂洋过海,去了日本。据说出国前,她和许多同学们聚在一起,还喝得酩酊大醉。听朋友说,小如醉了,醉后的小如还说了很多似是而非的醉话,说自己毕竟深刻地恋爱过一回,此生早已了无憾意。并吟唱了许多由她自己即兴填词的歌。许多年以后,当我们终于长大时,我才真正明白:无论小如怎么哭,怎么醉,也无论我怎么伪装,怎么淡漠,哪怕在我们最为真实的本能面前,我们都无力撕破生活或者生命的面纱。每个城市的街道上,都有着不计其数的行人。太多人在无用地走动,踢踢地上的垃圾,或者打碎别人窗户上的玻璃。有人会向渺小脆弱的苍蝇敬礼,也有人会喊胆小怕事的老鼠万岁。每当爱情降临时,人们就会迫不及待地替她烙上性欲或者钱财的疤痕。尽管那些疤痕皮开肉绽,尽管不美,但很深刻,甚至很有意义。
  
  但很多事物,包括神秘悬奥的牛逼哲学,它们都是瞬间的事情。 “我觉得,爱情就像做饭。做,是为了吃。谁都不会光做不吃,谁也不可以光吃不干。” 我朋友江洪说的基本正确。才子佳人是爱情。可爱情的实质却是求偶。爱情的成功,可以使得个体基因获得最为广泛地复制和延续。跳出了这个圈子的爱情,则成了浪漫的童话。譬如出国前,醉意朦胧的殷小如吟唱着那句“小如爱过,妇复何求?”,可是当飞机腾空而起,穿越国境到达那个岛国之后呢?
  
  因此我开始这样想,到达彼岸之后,小如很快就会全身心地投入另外一种生活。也会很快全身心地爱上另外一些人。顺便的话,也会爱上另外一些高楼大厦。她应该永远滞留在日本。应该替一个长相英俊的太君,生几个活泼可爱的小日本鬼子出来。那才算是她爱情生活的完美结局。我想,有空时,我应该去教堂,为她祈福。
第七节 购物记
离开T 大回到家乡,然后找份工作,自己养活自己。这些都是我意料之中的事情。可临走时,江洪却有些恋恋不舍。对此,我感到莫名其妙。 “妈的,你怎么会明白我现在的感受? 你大学毕业了,可以光冕堂皇地回去。我呢?我怎么向我的父母交代?”
  
  我的确不明白江洪到底是怎么想的。关于他被美术学院开除的事,他对自己的父母竟然隐瞒了整整三年。其实江洪很有画画和写诗的天赋。只是生活却跟他过不去,嬉皮笑脸的一个玩笑,就把他从高高的云端之上,一脚踢下。
  
  不过江洪的确是个天才。回到家乡之后,没过两个月,我连工作都没着落下来,他就摇身一变,成了一个财大气粗的年轻倒爷。那天上午,我走在街上,无精打采地想象着可以拾到一个钱包。忽然碰到衣着鲜艳的江洪。他正陪同着两名长相还算不赖的年轻女人,朝我迎面走来。一路上欢声笑语的,早已没了当初混迹T大时的落魄。
  
  经历了许多我无法经历的痛苦之后,江洪说他终于领悟了生存的诀窍。回来没一个月,他就开始涉足倒换外币的行当。一开始,他只能站在中国银行的门前,对每一位存款取款的顾客都得满脸堆笑。用他们的行话来说,那时候,他还是条汗毛未褪的“小黄牛”。江洪自己说,那时候他更像是一个站在青楼之下,替妓女拉皮条的掮客。但现在,他已经自动升级,成了一条可以割据一方的“大黄牛”。得知我连工作都没着落之后,江洪幸灾乐祸地说,大学生,快把你的毕业证撕掉吧,也别再去苦崴崴地到处找工作啦!跟我后面混三年,我保证你也会腰缠万贯!“中文系算什么?妈的,现在,我连画画那么艺术的事情,都懒得干啦。”
  
  那天,江洪奚落戏弄完我之后,又异常大方地掏出几百块钱递给我。还神秘兮兮地对我说:“我当初在T大欠你的,今天还你。另外,再带你见识见识真正金钱加美女的高档生活!你长这么大,还没正式腐化过吧?哈哈哈。”原来,跟在他身后的那两个女人,是两个街头暗娼。之前,她们已经和江洪谈好了价码,正准备找个无人干扰的地方,去实施等价交换。“妈的,算你小子有艳福。要不是遇上你,今天的我正准备尝试尝试娥皇女英的滋味哩。不过这样的事,我还真的是头一回干。有你陪我,那才叫尽兴。”
  
  他说他自己是第一次,难道我就不是?其实我们俩都是第一次接触这样的事。江洪边走边小声告诉我,说她们俩开价五百,提供二十四小时全方位服务。说完后又问我:“那么你来看看,她们俩就这么个长相,是不是太贵了点?”
  
  我只好实话实说,我说我听说过,我市一般小姐的价码只在一到两百之间游移。 “啊呀算啦算啦,不说钱的事这方面的事啦。她们俩还说是看在我长得和她们挺般配的份上,才开的这个价。妈的,摆明了想宰我!”
  
  那两个女人一胖一瘦。瘦女人身穿一套时尚的运动服,还扎了个非常好看的马尾。因此比胖女人显得要动感,比较青春。那天她们俩提议说,先四处逛逛,培养点情趣再进入程序。江洪强烈同意,还对我耳语,说,嘿,看来还真的是物有所值呢。你听见没?她们居然懂得培养情趣,可见不是一般的街头野鸡!
  
  逛到一个集贸市场,她们俩不约而同地看上了一种来自迈阿密的风情草帽。江洪威风凛凛地掏钱,替她们买下。后来在另外一家大型的化妆品商场里,那个瘦女人,又发现了一种自己想买已久的雅丝兰黛美白露。江洪盯着标签看了很久,好象显得很犹豫,但最终还是咬了咬牙齿,把那支价格昂贵的美白露替她拿了出来。划单的时候,我踢了踢江洪。江洪回过头,嘟囔着对我说,马上就要在一起做那个事啦,花点小钱又算得了什么?我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在想,假如我也是个长相不赖的暗娼的话,那该多好呀。
  
  两个女人相继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物件后,再走路时,和我们之间就没了什么距离。接着,我们男女四人,开始并肩而行。一路上,气氛融洽,相互间有说有笑的,像极了四个从小玩到大的老朋友。江洪事后说: “我差一点就准备跟她俩勾肩搭背,要不是嫌弃她们身上那股子难以掩藏住的风尘味。”
  
  路过一家书店,我和江洪相继冲了进去,自己做自己的主,一人买了一些书。他买了几本有关绘画的书,我买的是湖南的《书屋》与北京的《读书》。从书店出来时,江洪向她们俩显耀说: “我们俩可不是一般的庸脂俗粉哦。我是画家,他是作家。等将来我们俩都已经功成名就时,你们俩对今天会不会倍感自豪?”那两个女人故做惊恐状,胖女人还深有感触地说: “啊呀呀,那不就是过去的那些还没中举的穷酸秀才吗?那我们俩应该便宜点两位才对。”
  
  中午的时候,江洪把她们俩带进一家名叫“四海”的火锅城里。前前后后的,他还点了很多生猛海鲜与时令菜蔬。就餐时,江洪时不时对她俩说出一些妙语连珠的笑话,使得那两个女人笑得花枝乱颤,裂嘴暴牙。可就在饭局即将告终之际,她俩居然借口去洗手间,并一去不返。
  
  我和江洪气急败坏、穿梭反复地在整个“四海”里到处寻找,却如同大海捞针一样,毫无结果。一怒之下,江洪恨不得把所有的女卫生间门都踢遍。我也不敢相信她们俩居然会这么卑鄙地一跑了之。江洪更是气得咬牙切齿。他骂骂咧咧地说,妈的,第一次就碰到这么不愉快的事情!当真秀才的钱就不是钱吗?现在的妓女,简直一点职业道德都没有! “对了!我买的那些书呢?天!她们居然还带走我的书?她们要是看得懂那些书的话,我倒爬!”
  
  望着捶胸顿足的江洪,我只好这样劝他:“可能她们不是真鸡吧?听说现在有很多女知识分子,出来冒充黑侠。专门捉弄男人,骗吃骗喝骗男人替她们买东西。”我个人这样认为,无论怎样,即使她们真的是鸡,但鸡也应该有鸡道。真正的妓女,绝不会这么恶作剧,因为没有什么理由嘛。再说我跟江洪吧,基本上,我们俩长得也还算对得起观众。即不像非洲猛男,也不像日本虐待狂。更何况我们的洪哥,他出手已经够大方的了。因此我觉得,那两个暗娼真是鼠目寸光。她们占的只是小便宜,大便宜还在后头。当然,我也只是这样想想而已。
  
  往回家走的路上,江洪一边打着郁闷的啤酒嗝,还一边东张西望。他希望可以意外发现她们俩,“最起码我得把书要回来。她们要我那些书干什么?拿回去做摆设吓唬人?当废纸卖钱?还是擦屁股?可惜呀可惜,真是暴殓天珍。”一路上,江洪情绪低落,唏嘘不已。
第八节 诗歌风暴
想起某个比较牛逼的时代分析学家,他曾经这样说过:这个世界,绝不存在任何一成不变的生活,不管你是谁,一觉醒来,先前的事情,都会发生一些具体的改变。估计现在就是这么个时代,我把江洪往外一推,情况果然就是这样。年轻倒爷的风光,并没维持长久。因为这个世界不存在一成不变的生活。就在我俩被那两个暗娼戏弄后没多久,在中国银行门前的石阶上,他又被同行的冤家们给狠狠收拾了一顿。
  
  那些倒爷们随便找了江洪一个茬,然后就轮流用脚猛踢他的屁股。他们很不喜欢这个刚刚展露头角的新来者。因为喜欢兑换外币的,基本上都是女士居多。而江洪长相端正,能说会道的,还会几句流利的外语。因此,生意总是做的比他们顺利。那些踢他屁股的家伙们,一个个的身材魁伟,而且都号称自己是“从山上”下来的。
  
  他们要江洪记住,那里是他们混饭吃的地盘。“小白脸,你要记住:再发现你来的话,我们就泼你硫酸杀你全家!”说完之后,他们就扬长而去。看来,生存的确不是件很容易的事,诀窍也不过是此一时彼一时罢了。同行们的粗暴,使得江洪后悔不迭。他说,早知有这样的事情发生,那自己前三年混在T大,还不如混社会,进武校。
  
  被迫退出倒爷的领域后,江洪天天跑来我家,缠着我,要我陪他谈谈人生。那段时间里,他的屁股好象还没消肿,一些具体的伤痕,把他的裤子都撑得鼓鼓囊囊的。当我们说到钱和女人时,他说,其实啊,我也不想让自己变得那么低俗。可我们一心向往的艺术生活,它到底在哪呢?现在,我很想碰到前些日子那两个捉弄我们的女人。没什么别的想法,我只想她们俩可以陪我散步步,聊聊天,哪怕只聊天气,或者我们各自的童年趣事都可以。我可以保证不提买卖的事。
  
  携带着屁股上的伤痕,他又逼着我陪他去跳舞。进舞厅之前,我笑着说,你能行吗,屁股?可一进舞厅之后,江洪居然灵巧得像是一条淫荡的公蛇。“暂时,我需要忘记一切伤疤与疼痛。另外, 我觉得这里才是我们挥洒青春的惟一乐土!”扭动着他值得显耀的屁股,他歪着脑袋对我说。
  
  而我,却开始注意起离我不远处,一个身材高挑的领舞女郎。她长得挺别致,细长细长的眼睛和细长细长的眉毛。椭圆形的脸蛋上,沁出了一些细小的汗珠。她就是夏羽。我刚认识夏羽的时候,她还没来得及开旅馆。夏羽的身体扭动时,和江洪,和我一样忘我,动作舒展,引人注目。
  
  她可能是那个舞厅的常客。总是一边扭动还一边和四周的人们打招呼。那天第一支曲子还没跳完,大概是夏羽注意到了我老是盯着她看,就笑嘻嘻地向我走来。还拍了拍我的屁股,非常专业地纠正了我的一个错误姿势,说:“小伙子,第一次跳这样的舞是吗?”我含糊不清地朝她点了点头。
  
  我就是这样认识夏羽的。但正式接触夏羽,却是一个月之后的事情。那天下午,江洪带我去文化宫参加一个本地诗歌颁奖大会。那是市文化局一手操办的地方性诗歌大赛,江洪说自己只花了几分钟的时间,就获得了一个优秀作品奖。奖品是一副样式难看的老式羽毛球拍。出人意料之外的是,夏羽居然是个女诗人,还获得了二等奖。直到大会落幕,我都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与耳朵。
  
  颁奖大会结束后,已是黄昏。一群年纪轻轻的获奖诗人们围在一起喝酒吟诗,畅谈诗歌事业的美好未来。夏羽像个得宠的公主一样,在那个聚会里倍受欢迎。我对诗歌是典型的一窍不通。好在毕竟是中文系班科出身,一些常识,譬如海子卧轨,顾诚自杀,食指癫狂等等还算知道。因此并没闹出太大的笑话。
  
  几杯酒下肚,那些原本彬彬有礼互相谦让的青年诗人们,就开始原形匕露。他们开始激烈地争论起这些问题:谁堪称本地的诗歌之王?谁又应该成为本届诗歌大赛里的风云人物?谁当领袖谁是喽罗?言外之意就是,像江洪那样,奖品只是一副羽毛球拍的角色,只能充当喽罗的份了。因为我是江洪带进那个饭局的,我觉得冲着这顿饭,我得替他说两句。于是我也装做自己是个狂热的诗歌爱好者。发言之前,我还特地砸碎了一个玻璃酒杯。
  
  据说愤怒出诗人,但诗人偏偏又害怕愤怒。果然就是这样。我把杯子一砸,他们就吓得凝神屏气。我说,吵吵吵,你们吵个鸡巴吵?诗人是病人的最高形式,诗歌的王国里,不应该存在喽罗的说法。谁想当领袖?谁想当谁他妈就是个二尾子!江洪见我发火,慌忙站出来当和事佬。他提议说,那么这样好不好?大家都别争了,咱们轮流讲讲,各自在各自行当里的风流韵事怎样?然后,他又替我的失态作如下解释,说:“我这朋友不能喝酒,一喝酒就发怒。曾经咬掉过另外一个朋友的鼻子。大家多包涵啊多多包涵。”听孟桑那么一辩解,那群诗人们才都长长松了口气。
  
  那天夏羽看了看我,忽然一拍脑门,说,妈的原来是你啊?你也喜欢写诗?我红着脸说,我还真的没写过什么诗。“但你要是喜欢,我可以试试替你写两首。” 夏羽慌忙说,别别别,我也不喜欢。 她还特地跟江洪调换了个位子。坐到我身边,压低了嗓音,几乎是趴在我耳边,说:“ 跟你说了,千万别告诉其他人知道吗?其实我参赛的那首诗,是一本外国诗集的目录!可我万万没有想到就是这样的诗,居然可以获奖。可见诗歌纯属扯淡!我技校一毕业就当了名工人,工厂倒闭后,我就做点小买卖。”
  
  当时,青年诗人江洪正讲到自己某次是如何如何不幸,在大街上遭遇到了两个漂亮的暗娼,又怎样怎样捉弄了她们一顿。他说:“现在的女人,真他妈贱!那天她们俩一看见我,就跟我纠缠不清。 我这人对妓女基本上是不怎么感兴趣的。可她们居然以无偿服务和倒贴为由,硬是强行挟持了我。当时我孤掌难鸣没有办法,只好硬着头皮,陪她们俩吃了一顿价格不菲的饭。中途我借口尿急要上厕所,就那样一跑了之,才算鸡口脱险,保全了我的清白之身。”
  
  大家听完后,纷纷替江洪感到可惜。席间,有个号称自己是“后现代朦胧派”的诗人,他似乎也不甘落后。那家伙说:“江洪说的一点没错。现在的女人,最喜欢小白脸,喜欢倒贴。鸡也一样!”说到这里,夏羽正好探起身,往自己碗里夹菜。于是他停顿了一下,还献媚地补充了一句“除了夏羽姐这样的。”夏羽作势啐了他一下。他以为夏羽真的要吐他口沫,慌忙躲闪,仓促的姿势却带翻了桌上的一瓶啤酒。啤酒又泼在他放在桌上的手机上,那家伙慌忙火急火燎地抢了起来,又吹又擦,引得满座诗人都哄笑起来。
  
  接着,又有个自称在北大末名湖畔,聆听过著名诗人西川和北岛朗诵过海子诗歌的家伙。他所说的内容,比之孟桑和那个“后现代朦胧派”所说的,显得要高级一些,但很不纯洁。他说自己早些年,曾经和本市电视台里一个著名的花旦有过一腿。 “在搞那事之前,我常常让她脱光衣服,背诵庞培或者舒婷的诗给我听。我呢,我手里则拎着我的皮带,她背错一句我就抽她一皮带,错两句就抽两下。不过事后我总觉得很心疼,可另外一头却又涉及到诗歌的尊严。手心手背都是肉,唉,那时候的事,真是让我左右为难。”
  
  这家伙说完自己的风流韵事后,又探过头来,问夏羽喜欢不喜欢背诵现代抒情诗。并再三邀请夏羽改天一定要去他那里,谈谈诗歌或者交流交流创作体会。言外之意,当然是最好也能拿起皮带,抽打抽打夏羽的裸体。得知我是那晚惟一不喜欢写诗的人之后,夏羽就把我当成了一个难得的知己。趁着一片混乱,她第二次趴在我的耳边,说:“这些喜欢写诗的鸟人,清一色都是性变态!色迷迷的惹人讨厌。”
第九节 避难所
又是一个黄昏,当一辆破旧的撒水车向我迎面开过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身前身后的人们,他们一个个的都成了这个城市姿势狼狈的逃兵。我懒得跑,甚至想就这样迎面冲上去,跟它撞一撞。人生太没意义了,成长,学习,成熟,工作,恋爱,结婚,作爱,生养小孩。除去这些柴米油盐的琐碎,像我们这些平凡的人,还能做些什么?献身科学事业?投身宗教信仰?保卫膨膨欲裂的地球?捍卫永远不朽的艺术?活着,或者死去。的确是个很大的问题。
  
  那个黄昏,我走在去夏羽家的路上。那个女人,像朵鲜花一样,躺在一张宽大的床上,正热烈而焦急地等待着我。我有些感伤,又有点激动。撒水车喷溅了我一身的水花。很多行人都向我投来莫名其妙的注目礼。好象我是个异类,而他们才是正常人一样。我被他们盯得无比郁闷,心想,你们有你们的生活模式,但我也有我的心血来潮。为什么大家非得一样呢?真是无聊透顶。
  
  行走的姿势,使得我内心深处一些肮脏的欲望愈为激烈。那是一股发自血管以内的欲望,它们像夕阳的血水一样在我体内奔涌澎湃。我恨不得全身就此爆炸。而行走的目的,又使得我无比憎恨自己:肌体以内,丰润的纤细的中国式的荒芜的肉欲,龟裂的荒诞的贫瘠的缺乏想象力的爱情,直到天空刷地一下塌了下来,鱼儿双双翻起肚皮,搁浅在退潮的沙滩上。鼓着眼睛,吸气吸气......然后又期望着海潮可以再来,重新淹没它们,并带着它们远去。
  
  我想起那天的饭局结束以后,出了酒店,我,江洪以及夏羽因为同路,因此结伴而行。又共叫了一部车,上车时,夏羽拉我跟她一起坐在后排。江洪只好坐在副驾驶的位子上。和我不同,江洪是诗歌是忠实捍卫者,他对夏羽拿外国诗集的目录参加诗歌比赛的事,充满了无可奈何的鄙夷。而我却对她那样的举动欣赏有加。
  
  及至下车,没想到夏羽却又单独邀请我送她回家。江洪愤愤地说:“还真有戏?你们这对狗男女。” 之后就借口有事,匆匆离去。那个夜晚不是很黑,风像抹桌布一样抹擦着我们的脸。望着江洪远去,夏羽说:“你这个喜欢诗歌的朋友,吃饭时说的那个黄段子,肯定是他编撰出来的。 写诗的人真他妈虚伪透顶。”说到这里,她又歪头歪脑地问我:“对了,你猜,饭桌上,我最喜欢你说的一句话是哪句?”我抓头想了好半天,最后一脸失败地朝她耸了耸肩。“你肯定猜不出来的,我最喜欢你说的, 就是那句‘吵个鸡巴’!很诚实,不做作。”
  
  第一次在夏羽家里过夜,曾经使得我感到极度的惊慌失措和坐立难安。那天晚上,我像是风里一片无助的树叶一样,飘进了太子巷二十五号,夏羽的家。树叶落地时,好象还充满了一种很不甘心的小小的愤怒。尽管在此之前,通过那场可笑的诗歌颁奖大会和诗人聚会,我们俩已经熟悉并惺惺相惜,相见恨晚。
  
  那晚夏羽安排我坐在沙发上,她自己则假装啤酒过量,一头倒在我的怀里并昏昏欲睡。这让我有足够的时间与机会,来考虑自己是否充当第三者的问题。或者是我已经慌不择路,又或者是青春力多比无法保持晚节,再加上酒桌上,那个伪艺术家的煽情故事,因此我们双方都显得有些饥不择食。我认为这就是人的本性,与思想的纯不纯洁无关。
  
  一开始我怕夏羽真的已经睡了,就用手去号了号她的脉。可我还没来得及测试出她的脉搏,她却像个擅长小擒拿的武林女高手一样,轻轻一带,反倒扣住了我的手腕。眼睛都没睁,地方也没换,依旧那么个姿势,我们就仓促进入了那个古老的仪式。整个过程里,夏羽一直闭着眼睛。我觉得她有可能是因为害羞。但更有可能是不好意思,因为只要她一睁眼,就可以看见沙发后面,墙上悬挂的那幅她自己的彩色结婚照片。
  
  没有找到工作之前,许多个无比烦躁又欲望丛生的夜晚,夏羽家的那张大床,简直就是我的最佳避难所。尽管她的女儿已经整整三岁,但在月色或者灯光的掩护下,夏羽却显得异常的年轻和妖娆。她的丈夫是个厨师,两年前,跟随着一家国际劳务公司混出了国门。据说后来在国外谋得了一份刷碗的固定工作,虽然没有在国内掌厨时那么舒坦,但每月寄给夏羽的美金却足以令国内大厨们咋舌。
  
  连续两年的独守空房,内心的骚动,使得这位少妇的脸上又重新长出了几粒粉刺。但自从我介入她的夜生活之后,那些粉刺很快就依次褪去。有天晚上,当我们俩躺在床上瞎谈,无意中我们谈到了钱又谈到了未来时,夏羽觉得我还是没有成熟。她说我还没有充分认识到,其实钱就是未来。钱和未来应该划上一道等号。
  
  “小傻瓜,钱可以吃人不吐骨头。最起码我不会因为钱而发愁,但你就不行。你以后恋爱需要钱, 结婚需要钱,即使真正地投身文学创作,你还是需要钱。譬如:你谈恋爱时,没有钱给女朋友买这买那的话,她就不会再爱你。譬如你结婚没钱替新娘子买戒指的话,那至少显得很寒酸。文学史里,真正有名望、有成就的作家,他们基本上都出身于豪门望族。我始终觉得,只有终身都生活在一种衣食无忧氛围的人,才可以写得出真正的经典与传世之作。像巴尔扎克那样泥沙俱下的文学家,不就是因为一个字,穷吗?”
  
  现在,我已经不怎么留恋第一次留宿在夏羽家的那个夜晚。我只记得,那晚的月光就那样从深夜里伸出她的手指,拉扯了我一下。然后我就匆匆赶路。然后的白天里,我的影子常常就无故摇曳。我开始觉得:艺术与生活难以沾边。或者一只蜜蜂迷失了回巢的方向时,和我的心情肯定很是相似。
  
  那时候,我已经谋得了一份聊以生存的工作,但真正使我全力以赴的,却是一些我自己觉得很有意思的小说创作。而江洪那时正值霉运当头,离开了倒卖外币的行当之后,他就在商场给一位服装个体户看摊。我们生活的整个城市,也已经变得像是某个老农民的黑棉袄一样厚实与严肃。每次我一拿到工资,都要被迫拆些零头出来,接济接济江洪。
  
  一直熬到那个冬天,恍然中,我被窗外一些尖锐的寒风叫得惊慌失措时,对夏羽的看法,才有少许的赞同。或许真的如同江洪所说:“现在,已经到了一个自己必须改变自己的时代。”江洪认为如今的老外,再也不会端着刺刀与洋枪洋炮开进中国了。那些久远时代的公车上书和戊戌变法等历史也不会再演。他说,其实现在有许多人,都在缅怀着慈禧太后和光绪皇帝。内心深处,人们感谢这娘俩,美中不足的是,这娘俩却没能替大家制造出更多的香港与澳门。如今这两个地方真是富得流油。让一些稍有见识的内地人,一看到那样的生活,就会谗得直流口水。
  
  参加工作之后,我发现当代青年的健康形象应该是:上身要穿件鲜艳的T 恤,下身必须套一条无裤线的牛仔,脚上得有双旅游鞋。其实,我也一直是按照着这样的标准,来打扮自己的,却又总是觉得别扭。
  
  研究了很长时间,我才找出一些具体的原因:别人穿的全是外国制造的名牌。 他们的T 恤是美邦.斯特邦威,他们的牛仔是LEE JEANS,鞋子则应该是正宗的蕾宝。和我身上的这套,价格至少要相差好几十倍。所以,由国产货塑造出来的形象,肯定要差许多。剩下来的日子,我开始无心工作,我觉得自己所有的理想,仅仅就是能够拥有一套真正的外国名牌。私底下,我甚至开始埋怨起我的前两代先人,我觉得他们真是窝囊,凭什么白白丢弃掉祖先遗留给他们的那么一大笔遗产?
  
  那段日子里,我比别的年轻人起的要早。常常在空荡荡的大街上跑来跑去。我知道跑步永远跑不出来名牌,但在晨跑的间隙里,我却可以这样想象着:我想象着大风能把其他人晒在阳台上的那些名牌吹掉下来,那样的话,跑步就会变得很有意义。我还记得,那段时间里的晨跑,街道上人烟稀少,空气里飘荡着一些薄薄的雾露水,挺冷。
第十节 两杯没有付帐的咖啡
 离开了校园和老师,我以为贫穷和屈辱的学生时代,终于可以顺利划圆了。可惜事实并非我想象。原来告别了老师,后面跟着来的却是一些人模人样的上司和领导。朋友江洪的年纪比我小,但知道的东西却比我多得多。
  我正式去单位报到时,他这样祝福我: “你,终于可以潇洒地花钱啦。抽烟喝酒打麻将,跳舞嫖娼玩女人等等。总之你已经标志着自己能够养活自己,反正你已经得到了一种自由。对了,你懂得自由这俩字的深刻含义吗?中国是个注重自由的礼仪之邦,不过根据我的初步观察,恰恰就是咱们中国,自由永远像个笑话。”
  
  接纳我的单位,负责研究本市的改革开放以及有关改革开放中存在的理论问题。算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政府机构。办公室里,除掉两个顶头上司,还有个直属领导。顶头上司一个姓朱名大同,据说是个公子哥。另外一个姓费,名小兰,是个女的。我们的直属领导姓马。是个高大且肥胖的中年男人。我们都得叫他马处长。他的眼袋又黑又大,让人扫眼一看,就觉得此人具备着非同寻常的某种欲望。
  
  马处长一见到我,就十分亲切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小家伙,姓周是吧?这姓好哇。不过你得给我好好干。你们还年轻,我们老啦。不行啦。再过个十几二十年的,这里就是你们的天下啦。马处长拍我肩膀时的表情亲切,可是力道,却非常的沉重。我感觉得到,那家伙恨不得一巴掌就拍趴我。像是过去绿林里的那些老山贼,对后来落草为寇的新山贼们,都要来个下马威似的。
  
  上班其实就是喝茶读报聊天。无聊或者当我想起少妇夏羽时,我就对着自己的女上司费小兰长时间地发愣。后来我估计就是这么个姿势,让上司对自己的长相产生了错觉。因为她开始作害羞状:常常低下头去,对着我不断地拨弄起自己的发梢儿。据外国某某心理学家分析:女人的这种行为是 “你看我多漂亮啊”。
  
  费小兰和我一样,也是中文系毕业,但比我早毕业几年。不过她的胸部比我的还平,幸亏有双眼睛长得水灵灵的倒蛮好看。她喜欢看世面流行的网络爱情小说,然后一边嗖嗖地吸着面条,一边替那些悲惨的女主人公们流着眼泪。
  
  一段时间以来,马处长老是派我和朱大同俩出去,给他买烟或者茶叶什么的。我发现原来马处长挺喜欢费小兰。他需要机会,和费小兰单独聊天。凡是异性,总会相吸,更何况费姑娘除掉胸肌不甚发达之外,毕竟也还算是青春年少。因此,就这么个平胸姑娘,被马处长看上,倒也算是她的福气。每次只要我们一回来,马处长就会很快离开我们办公室,他总是和颜悦色地说:“你们聊你们聊,你们都是年轻人,有共同语言。”
  
  第一次拿到工资,我决定邀请好友江洪与我共度一个美妙的夜晚。当天晚上,我们坐在本市一家较为豪华的四星饭店里。可是一顿家常饭菜就用去了我工资的三分之二,原因是江洪忍不住叫了瓶价格不算很高的洋酒。酒足饭饱后,江洪又自做主张地要来了两杯南美现磨咖啡。然后,我们开始谈论起那些在大堂里来回穿梭的旗袍少女。江洪认为:可能是因为她们的大腿最美,所以酒店经营者才让她们以此显耀。我说:“假如我未来的老婆,也有这么美的大腿,那我就坚决不出去鬼混!”
  
  而江洪却差点为鲜美的咖啡和某条更美的大腿流下双重的口水。他又认为:那些旗袍少女们尚未裸露的下身,更具杀伤力。“看不见的地方,才具备着超常的诱惑力,”江洪一边和我说话,一边又在东张西望,“听说这里干那事的女人特别多!老兄,你今天到底带了多少银两出来?多的话,应该替我弄只优质灭火器来去去火。”见我面有难色,他才只好故做豪爽地一笑了之。
  
  那晚我们旁边,正好坐了一对外国情侣,他们俩正用英语在小声交谈。那个外国男人,还把自己的手放在女友裸露出来的膝盖上,来回轻轻地抚摩。对此现象,江洪又在旁边大发感慨。他表情悲愤地对我说:“日后,我若有了钱,我就请来无数的美女,要她们脱光衣服,在我面前摇来晃去!我决不碰她们半根汗毛。我会在房间里,飘满系着英镑美金人民币的气球,让她们裸体跳跃着去互相争抢。而我自己呢,我自己就和现在一样:只喝咖啡!”
  
  “另外,另外我还有个最大的理想。就是要睡睡那些资产阶级国家的女人,替咱们国家的社会主义制度报仇雪恨!”江洪说完后禁不住哈哈大笑。我喝完杯底的最后一滴咖啡,问他嫌不嫌弃外国女人身上的汗毛,他咽着口水摇着头,说:“怎么会嫌?相反我会高喊‘世界和平万岁!’就像我们小时侯,光荣加入少先队时,高唱‘我们是社会主义接班人!’一样。”
  
  买单时,我们俩假装去上厕所,彻底逃离了那里。因为,现磨的那两杯咖啡不仅价格昂贵,而且还要加收服务费。而我身上剩下来的钱,再加上江洪自己的,凑在一起可能也不够。在厕所里,我们俩经过一番商议,最后决定翻墙逃走,一跑了之。逃跑使得我们异常慌乱。江洪的夹克,又被围墙的铁爪抓得支离破碎。街灯下,江洪脱下那件夹克,长叹一声:“什么时候,这里才可以真正属于我们?”扔掉那件破夹克之后,年青的洪哥一再发誓,要在有生之年,真正地征服贫穷。
  
  仓皇逃离现场后,江洪站在一座居高临下的立交桥上,把视线里一些行迹可疑的女人指给我看。她们涂脂抹粉,艳羽霓裳。或许,她们与现在的我和孟桑一样,都在城市的深处里,显得郁郁寡欢,并四处找寻着自己的价值或者快乐?为了克服刚才的那种慌乱与尴尬,我想大声嚎叫一下。据江洪说,每到这样的深夜,城市的各个拐角里,都会游荡着一些开价五十、一百价格不等的低级妓女。
  
  于是我们冲下天桥,就开始大喊:“两百!两百!”马路上许多行人听得莫名其妙。但我们认为,总会有人听懂我们是两个愿意一次出价两百的客人。江洪还高兴地说:“怕个鸡巴!咱们就这样咋呼,即使被警察听见,他们也没有任何办法处置我们!”
  
  我们就那样张牙舞爪地叫嚣着,一直叫完了一条长街。也终于迎面碰到三个浓妆艳抹的年轻女人。很可能就是江洪所谓的流莺。说句实话,借助街灯与夜色,那三个女人显得异常漂亮。以致于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觉得:漂亮的妓女的确要比一本正经的女友更加吸引男人。可她们三个就那么笑嘻嘻地朝我们迎面走来,我和江洪却忽然丧失了挑衅的勇气。我们和她们擦肩而过,那三个女人甚至表情放荡地瞟了我们几眼,然后异常妖艳地走进一条黑忽忽的胡同里。像是三个美丽的天使一样,从我和江洪的眼里彻底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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