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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康永-1990 《阿婴》

蔡康永(台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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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婴
初版:中华民国七十九年十二月
阿婴与蔡康永的对话
——只剩这条掌纹了吗……爱情的……
——如果身体与身体之间的脐带都不算的话,是的。
——其它的掌纹……
——都断了。在接住梦的飞盘时,被镶边的黄金割断了。
——那么……仅存的这爱情的掌纹……
——不会再生长的,只要你别去抚摸欲望温暖的鬃和麟。
——这些……脐带呢?如果……不在拉纤了。
——都剪断吧,起码可以引开生命的最后一批蚊蚋
——你是说从龌龊的泪水里繁殖的……
——是啊,腐蚀了所有容器的,顶顶自私的液体了,把回忆的每一截尸都浮托在表面上……死海……
——呃……那么……这段对话,也该结束了,你要不要在每一行标明一下说话的人……
——我?!不是应该由你来标明的?……不是你在写我吗?……
1
明天,又想去坟上看妈妈了。
每折叠好一页金纸,我就在纸心上盖一记自己的印,朱红色的、小小椭圆形的、细细的两个字————-
阿婴。
阿婴是我的名字。我喜欢在冥纸上盖个自己的名字,这样妈妈收到了以后,可以很高兴地分送给她一路上的相遇,很高兴地告诉他们:“这是我的女儿折的。”
嬷嬷每次看见我盖印在冥纸上,就吓死了的啐口水,说要招惹孤魂野鬼的。我就亲热地拉着嬷嬷的衰老的手说:“我也不怕妳,怎么会怕鬼?鬼也不过比妳老一两岁罢了。”嬷嬷一听就变脸,甩开我的手,捂住脸呜呜地哭着小步小步跑开了,没有发现我悄悄在她衣袋里放了一张金纸。
嬷嬷这样怕鬼,当然不肯去替我买金纸了。只有桑哥哥肯。
桑哥哥是阿爹的部下,整天跑动跑西地帮阿爹查案子。每次我折一朵十二瓣的金莲花放在前院的池子里,桑哥哥就知道我的金纸又用完了,就会替我跑去城外头山脚下,那家小小破破的鹿胎宫买。他家的金纸最漂亮。
比金子还漂亮。
桑哥哥一定算准了阿爹不在的时候,把裹得方方的一刀金纸拿来给我,黑色的脸膛涨得红红的,勉强扯一扯嘴角算是笑过了,立刻迈步走开。
嬷嬷说,桑哥哥是贼骨头养的野孩子,十岁大就跟了到处杀人放火。贼骨头被阿爹抓到处死了,留下桑哥哥养在宫里使唤。偏偏桑哥哥天生的身手好,一路升到了城里的都头,阿爹也不大踢打他了。
可是他总是不开心。
我常常在想——————
他一天会去看几次前院的池子、找金色的莲花?
他都把浸湿了的纸莲花收到哪里去了?
他是不是买好了几百刀鹿胎宫的金纸、放在他房里?
他,怎么样才会开心?
我又折到最后一张了。我用心地把这张金纸折作十二瓣的莲花,再用心地在莲花心上轻轻印住我的名字。十二叶尖尖的花瓣,轻轻兜住了小小的两个红字。
我,怎么样才会开心呢?
2
妈妈的坟没有碑,只是一片微微突起的、淡红色的土,中间陷落一道浅沟,沟里高高低低长了草。
我一点都不想把草拔掉。死亡的怀里拥着生命,没有什么不好。
其实,我也不知道这到底算不算妈妈的坟。妈妈的事情,阿爹不准任何人提起,也没有人告诉我妈妈的坟在哪里。
有一次,我趴在窗台上,看蚂蚁搬运蚁牛,一只接一只,把肚子大大的蚁牛,从窗外老榕已经枯了的枝上,搬到抽新叶子的嫩枝上头去。一线太阳光静静移过来,我忽然看见老榕腹上的大黑洞里,亭亭长了一支莲蓬。
一朶红艳艳、许多眼的莲蓬,在细尘轻扬的那道光里。
我恍惚了一下,好像看那些飞舞的轻尘,是从那朵莲蓬的眼里一口一口喷吐出来的。我伸出手去,拂开挡在洞前面的榕须,树上的蚁线一阵乱,一只蚁牛“咚”地掉下来,在我的手背上弹一记,掉下地去了。我这才回过神来,霎霎眼。
那枝莲蓬还在。
我将那只莲蓬从树洞里取出来,触手温温热,是阳光的余暖。这是一朶干了的莲蓬,细细上了层莹亮的朱漆,镶嵌在一截白玉钗骨上。莲蓬本身只有核桃大,我的手握起,可以藏在掌心里看不见。
我用两掌挟住钗身,搓动起来,越搓越快,莲蓬头的洞眼浑成了一片影子,看起来像一朶朱红的花,一遍又一遍的绽放。我一径搓转着钗子玩,忽然,莲蓬的红光里,隐隐泛出一星碧绿来。我讶异地停了手。
一只通体碧绿的极小极小的长虫,晕头转向地从莲蓬中心那个洞眼里,蠕蠕探出身子来。
我“哈”地一笑,看着这条小绿虫子游出了洞眼里,在艳红的宇宙间,不知所措。
小绿虫楞住不动了好一会儿,我陡然不耐烦起来,拈过一枚针,轻轻把小虫钉在蚁队行经的榕树枝上。蚁队登时骚乱,七手八脚地探了一阵,发现是活物,更加乱起来,涌上前去拉扯。
阳光又从树洞移到了树枝上,银针“嗡"一声灿光四射,被针钉住的虫子碧绿得更加耀眼、一时也不死,拼命挣动着,上前咬扯的蚂蚁拖拉不动,急躁得呼朋引伴,渐渐合围将绿虫挤住了。
我懒得再看,把莲蓬顺手簪上耳边,拿了圆镜浸在装满清水的水盆底,再把水盆搬到窗边的阳光下头好照脸。嬷嬷说,镜子浸在水里,可以看见平常看不到的事情。我到只是觉得这样子照镜子,自己会比平常更好看一些。我的黑发,发上红的莲蓬,在水镜里面,像神国深海黑的海草与红的海葵,微风一拂水面,都漾漾地飘动着,从镜子里徐徐舒展出来了。
水纹粼粼把太阳光射到我的眼里,刺得我眯了眼,像生鳞的水族在海面下仰望着永不可及的天空,突然一张脸从镜底浮出!我“啊”一声往后坐倒,没想到真惊动了神魂,急忙起身去摸我扔在床脚的底裤去退鬼,一抬眼,又看见窗前站了个人,是阿爹。我“啊”了一声,这才悟过方才镜里是阿爹的脸孔。
“阿爹————”我嗫嚅一句。其实我对阿爹的面孔是很陌生的,我不大看见他的脸。
阿爹偶尔跟我说话时,我也不太盯着他看的。大多时候是看他袍服整齐、前呼后拥地上堂去。想到阿爹的时候,总是先想到那一身黑檀色的高冠巨袖,而高冠和黑须之间的脸,就影影幢幢的,那鼻耳口眼眉如同暮时栖在他脸上的阴恻恻敛翼埋首的鹫鸟,拍拍翅膀随时都会飞去。
我喊了声阿爹以后,他应也没应我一声,满脸惶惑地,缓缓伸手去拨了拨水盆里的水,水面金灿灿的阳光泼喇喇惊动开来,映得阿爹的脸一痕阴一痕晴。
阿爹的手伸到盆底,触到了镜,这才吐了口长气,立刻又深吸一口气,肩袖登时往外撑起三分。他捞出圆镜,台头看着我:
“那里来得?”
“本来……本来就在我房里的。”我以为他问的是镜子。我的眼睛看着他袖口浸渍的水迹,正悄悄地、沿着他的袍服的纹路,一络一络地往他的肘扭动着攀游上去。
“在你房里?……多久了?”
“很,很久了……一直都在的呀。”
“那怎么平常不看你戴?”
“吭?”我先是听不懂,只好抬眼看他,见他两眼盯着我耳边,才知道他问的是这支莲蓬簪子。
“噢,阿爹是问这个吗?”我把簪子取下,微微向阿爹递过去。他突然满脸嫌恶,虽然人站在窗外,还是退了一步,手中的镜子又落回水里,搅得他脸上水光陡盛,五官各自游移。
他寕定一下,把脸色敛起来,这才沉着气伸过手来接。那簪子平躺在他掌中,竟轻轻颤起来。我眯起眼再看一会儿,才看出来是阿爹的手在微微颤抖。阿爹把手掌移到面前,瞪视了好一阵子,嘴里不知喃喃说些什么,忽然五指一握,簪子紧嵌在掌肉里,轰然转身离去,肩侧蹭上了老榕身子,震得树叶子哗啦啦雨一样落下来。
那一天,我再没有走出房过。我每隔一会儿,就从我的小窗口查看阿爹紧闭的房门,看阿爹什么时候出来,把那只簪子怎么样了。
我一直守候到傍晚,嬷嬷就快来叫我去吃饭了。这时阿爹的门倏地打开,和平常不一样地、阿爹没有戴冠,露出顶上的髻,黑袍敞着,趿了鞋跨出门来,一径往前边大门巨步疾行。我迟疑一下,赶忙兜了顶风帽,从后门绕出去看。绕过大灶口时,撞见嬷嬷正死命用她那口老牙对付一只大得吓人的肉鸭腿,嬷嬷一见到我,急得要藏鸭腿,却被鸭肉啃住了牙,死扯不下来,嘴里急得咿咿唔唔,我哪里得空理她,赶向前门大街去,赶到街转角时候,正瞥见阿爹手里已抓了盏灯,往大树头那个方向去了。
大树头那一带我从小玩熟了的,那上头除了树林子,什么也没有的,不知道阿爹要往哪里去。
一路跟下去,人家渐渐稀少,是石板路已经变作泥土路,我跟得更加快了,不像走石板路时怕脚步生太响。阿爹头也没有回过,一脚高一脚低地认着上坡的路。他的黑袍子被风掠得烈烈作声,罩在里头的白衣时不时翻飞而起,仿佛有另一个人要从他身子里转出来的样子。我两眼索牢那盏晕得发青的灯,心底迷迷糊糊的,怀疑自己跟的,到底是不是阿爹。经过一片竹林子,风一逼,枯竹骨就痛到嘎嘎轧响,像没修成人形和竹妖在受天地的酷刑,听得我齿帮子一阵阵的发酸。
我这才奇怪起来,自己怎么不怕?是因为这是我有生以来,头一次为了同一件事,秘密地、没有别人知道地、与自己的父亲有了关联、走在同一条路上?
出乎我意料地,阿爹的脚步并不比我慢,似乎这一路上坡于他并不陌生,夜里也能走的。阿爹步子缓慢下来,走到了一片林间的空地,停下。
阿爹喘着气,没有了风,黑袍静静垂下,抵在地面。像一截树干,平空生出一张人脸来。
我顺着阿爹的眼光看过去————阿爹两眼直瞪着不远处那株粗肿得不可思议的巨树,又喘了一会儿,才左一脚、右一脚,拔着腿迈过去。他手上抓着灯火,越逼近巨树,巨树身上巨瘤的阴影就越胀大,火光一晃动,每个树瘤都懵懵动起来,仿佛几十个胎儿的头要挣出胎衣的模样,整棵树一下活了。
阿爹提起灯,用手去摸树身,一壁往树腰上横摸过去,脚下也顺势移着。摸着摸着,忽然一整截手被被树身吞了进去!我吓得么猛一跳,几乎叫出声来,却见阿爹左手把灯凑了上去,我这才看出是个树洞,缓了口气,赶紧又藏好。
阿爹的神情很专注,手臂在洞里游移着,看起来像在掏摸什么。隔了一会儿,才把手臂抽出,手指蜷起,似乎是掌间握住了东西。又看他放下灯,左手虚搭在右手和树洞之间的空气之中,手指竟然也拳握起,两拳前后相接,就像要和整棵巨树拔河的样子。可是阿爹手里明明空洞洞的什么也没有,阿爹却有板有眼地、左右手轮替拉扯着那根看不见的绳子,脸朝着树洞,一步一步倒退着走。阿爹是发狂了。我的心一下提到了脑壳里,“洞洞洞洞”地猛发涨,一记一记撞着头顶皮。
阿爹这样倒着走了十几步,停下身,两手合握,朝树洞的方向比拟着,往左移了两步,这才松开手,仿佛是放开了那股他想象出来的绳。我躲在林子里,看的大气也不敢出一口,突然眼面前一星黄光微微一闪,紧跟着细细“嗡 ”的一声,觉得有只小飞虫闯进我嘴里来。我这才知道自己的嘴一直大大张着,慌得把嘴一闭一咽,竟把小飞虫吞下肚去。我俩眼一瞪,忽然看见远处的阿爹脸朝我跪了下来,我赶紧把嘴捂住,怕自己出声,只见阿爹伸出两手,轻轻拨着身前一垜微微拱起的红土,嘴里面喃喃自语。
我慢慢松开捂在嘴上的手,神魂渐渐定下来,注意着阿爹的动静。这才领悟过来————刚刚在眼前一晃一晃的那星黄光,正是被我咽下肚去的虫子,是只萤火虫!我从来没吞过萤火虫,也不知道吞落肚后,自己会不会像屋里桌上那盏大肚细颈的长明灯一般,从肚里泛出光来。
我不敢动,用力斜了眼睛往腰上觑了觑,显然萤火虫的光没有透出衣服来,只有清清的月光薄薄敷在我裙角上,抖一抖就会脱落似的。
我稍稍放了心,抬眼去看阿爹,正担心萤火虫会不会搅得我腹痛。突然肚里巨蛙似地“咕“一声响,我大吃一惊,登时就想转身逃跑,可是阿爹只顾拨着那堆土,完全没有理会我发出的声音,或者是他身边摇曳的越来越厉害的灯火。我勉强定住,耳里全是自己“洞洞洞洞”的心跳声。我深呼吸几下,心跳声隐隐远了去,我这才听见阿爹在说话,语气异常的温柔。
“缅哥,缅哥,妳这一向,可都乖乖睡着吗?虫蚁没有咬坏妳吧?我好久没来看妳了,妳不生气吧,缅哥?”阿爹的声音这样深情,我完全没法相信,听起来根本就是另一个人躲在他身体里头说话。
缅哥,是妈妈的名字。十四年以前,妈妈不见了以后,就再也没听过任何人提起这两个字了。
难道,名叫缅哥的妈妈,被阿爹埋在这堆小小的土里吗?
阿爹扒拨泥土的速度快了起来,动作也越来越大,呼吸渐渐粗重,口中却始终没停下说话。
“其实,妳一定常常醒来的,对不对,缅哥?每个晚上我跟妳说话的时候,妳都会醒过来听的,我知道的。当初我埋妳,让妳站着,没让妳躺倒,就是要妳常常醒着,好听得到我和妳说话……”阿爹跪在自己挖掘的浅坑前,俯下身子,捧起一握细土,凑在口边吻嗅:“我和每个女人睡觉的时候,嘴里的话都是喊给妳听的呀……“阿爹用力吸着掌中的土,呛了一下,咳得两声,竟顺势呜咽起来,把脸埋进了捧着土的双手。
我不能相信我的眼睛,阿爹在哭吗?我也没法相信我的耳朵————阿爹把妈妈站着埋进了土里?站着?
一直这样站了十几年?那。脚不是很酸吗?
我早就麻了的膝盖里,却不觉得酸,二十亿股凉气咝咝作响地涌上来,钻进每一道血脉里去。
妈妈是阿爹亲手埋的。
微微地,有雾犹疑着漫开来了,像是群树在吐纳。阿爹的身影,反而分外清晰。我越看,越觉得假,我照嬷嬷教的法子,狠狠咬了下嘴唇,果然觉得刺痛,用手沾一沾,咬出血来了。可是还是假,痛也痛得假,手指尖上沾的血也假,在月光底下蓝汪汪地,假的红。
阿爹的啜泣慢慢缓了下来。他伸手从怀里掏出一件事物,紧握在手中。我想他要刺心口自杀了。我忽然冷静,头脑很清楚地问自己:“阿爹如果死了,我难过不难过?”
阿爹双手握住那根微映着月光的事物,对着土坑说:“我帮你把你的簪子带来了……喏,你最喜欢的、这只用莲蓬嵌的簪子。来,我来给妳簪上……让我给妳簪在头发上……”
原来不是要自杀。我听见自己的心理吁了一口气,是放心,还是失望?
阿爹执了莲蓬簪子去挑拨土坑,另一只手帮着翻土,越挖越深:“妳所有的东西我都烧了,就只这支簪子,我找了十四年找不到。这支簪子,妳活着的时候,我不准你妳戴,妳死了也不准我烧嚒?”簪子掘土根本不称手,阿爹讲话越来越吃力,气喘加剧,咻咻地,一头刨尸的兽。
我从来不知道妈妈怎么死的。五岁那年,嬷嬷带着我到一处地上全是盐的村子里去住了一阵,再回到城里时,妈妈就不见了。我想我那时候一定大哭大闹了很久,找不到妈妈,可是我真的一点都不记得了。
后来就很习惯了,很习惯没有妈妈地自己长大,变成很自然的事情。
也很习惯一个像阿爹这样的父亲。
不知是不是因为累得很了,大口喘了几口,阿爹的说话突然变得暴烈————
“我给你买过多少翠玉珍珠的簪子,你不戴,你天天戴着这根丢在街上也没人捡的破钗子!你要偷人,偷个象样一点的人,偷了个穷鬼送出这等破烂东西来显眼,你还赶不及地往头上插,做婊子的都比你强,卖肉起码卖出个价钱来!就有你这样不开眼的蠢女人,教老子做了乌龟还得替别人喂饱你那个烂肚皮,喂饱你烂肚皮里养出来的小烂货、小杂种!”
阿爹嘶哑着嗓门,越骂越怒,越挖越深,上半个身子垂进土坑去,声音闷着,不大听得见了。我两腿早麻得蹲不住,轻轻坐倒在树背后,右手搓揉着膝盖,左手却不自觉地抬到脸颊上去擦了擦,我这才发现自己在流眼泪。
小杂种,小野种————我的阿爹,对我的妈妈,这样说我。
我的阿爹,这样子辱骂他杀死的我的妈妈的尸体。
泪水冷,冷的醒人,我醒得整个人冰冷的透明,是那种半夜梦游到悬崖边,突然被人拍醒的,晕眩的,赤裸的,羞耻的清醒。
宁愿睡着掉进死亡的深谷、也不愿意醒来面对自己的那种醒。
我抱住膝盖,低头舔去手背上沾的泪水,脑子里感觉到一种很干净的空旷、呼啸着安静的小的风。手背上被唇吻过的那一处皮肤痒痒的,我用睫毛轻轻去搧一搧痒的地方,更加痒起来,我自己对自己微笑了,偷偷微笑着————
原来我的孤单,我的没有人喜欢,是理由很充分的啊。
并不全是我的错。
我抬起眼,眼穿过额前的发,穿过树林,望着疯狂的阿爹。阿爹在地面上只剩腰臀腿脚,曝在月光底下,像刑场上铡剩的尸首,脚还不时抽一抽动。
他的右手依然握紧了簪子,有韵律地一下接一下,窜出地面又落进土坑,一尾快干死的,想跃出土坑的鳗。
我在想阿爹是不是要用簪子刺烂妈妈的尸体。阿爹的手却停了下来。我看不见他在土坑里做什么,隔了一会儿,才听见隐隐约约的哭声传出。是地底下的鬼魂在哭,哭声从土下面漫过来,从我身旁每一个树的根钻进了树身,再从树洞钻进我的耳孔。
我闭起眼睛,听着越来越惨厉得哭嚎声,嘶喊着缅哥的名字。阿爹的哭泣进入了我的身体,化作了我的泪水从眼角泛溢出来,滴落在土里,渗流到妈妈的身上。
等我再张开眼睛,阿爹已经爬出土坑了,跪坐在坑前,恢复到没有表情的脸,冷冷地说着————
“你觉得簪上这支莲蓬簪子最漂亮,对不对?我已经替你插在头发上了。你又可以在冥国地府勾搭牛头马面偷汉子了,你做了鬼一样是给千鬼骑万鬼跨的,你就一辈子留在地狱吧……”阿爹开始动手把坑边的土拨回坑里去,“ 要是再转世为人,你又得再做十几年的孩童,才能跟男人上床,你熬不住的。你就戴着你的簪子,永远别上来吧。”
阿爹平静地把土一拨拨堆回坑里,直到坑填平了,坟起了,阿爹才住手:“我不会让你躺下的,缅哥,我不喜欢看你躺下的样子。”阿爹拍了拍坟起的土堆,手一按,站起身来,掸了掸膝上的尘土,俯身拾起身旁我一直看不见的那根绳子,两掌交替绕收着,一步一步往巨树的树洞走去。直走到树前,才从掌上解下似乎已收妥成圈的绳子,往树洞里一搁,转身抓起灯火,走了。
我想树洞里藏的大概是根很细的细线,所以我什么也看不见。我等阿爹的灯火走的没影子了,又再等了一会儿,才走出树林,走到那根巨树的树洞前,伸手掏摸,果然摸到一圈线,凑在月光底下看,隐隐闪着金光,是绕了金丝的黑线。我轻轻拉着线,一步一步倒退着走,等线拉尽的时候,正好走到妈妈的坟边。大概阿爹怕坟边什么碑记都没有,念久会湮灭痕迹,才在洞里系了这根线做标记。我放开丝线,跪在坟堆前,叹了口气。
阿爹这么厌恨妈妈,又何必再记着她的尸与她的坟?
我俯下身来挖坟堆,我要把那支簪子找回来收好,要不然,妈妈就什么东西都没有留给我了。
土被阿爹挖得很松,我很快就掘得很深了。我口里大声唱着歌,不敢让自己去想手里就要挖掘到妈妈的尸首,站着的尸首。我怕我只要有一刹那停下来,只要有一刹那想到站在土里十四年的妈妈,我就要哭得挖不下去了。
我唱的是简单的莲花歌,可以一边接一遍的唱,不会停下来想词————“莲花复莲蓬,徘徊无可出,但出无所苦,我自迎接汝。”
我怕自己要哭,拼了命地赶快挖,土屑溅的满眼满脸,我依然张大了嘴唱歌,嘴里也吃了土,我怕呛咳,把土都一口一口咽下去。一呛咳,我一定哭出来的。
我疯了似地挖着,上半身越佝越低,唱歌都快唱不下去了。我依然不停手地往下挖,一直到我的手突然混着土抓起了一络头发————
是妈妈的头发!
我骇异地看着指间纠缠的发丝,沾着我指甲缝渗出来的红血,连吸了两口气,却怎么吸也吸不进气。我咽下一口口水,定一定,在用力大吸了一口长气,这才顺过呼吸来,本能地张口呼气时,猛然“哇“地大哭出声。
我也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一直哭到整个人趴在坑沿干呕起来,才昏昏沉沉地不哭了,又再呕了几口,什么也吐不出来,人却慢慢清楚了些。
我从来没见过人的尸体,也从来没见过死亡的妈妈。我把眼擦干了,将手中的头发放回土中,轻轻拨了拨细土,看见了那支艳红的莲蓬浮出来,几丝干松的黑发,缠绕在莹莹的白玉钗骨上。
蓦地一阵风吹过,干发纷纷随风化去,露出了发下一小片润泽的瓷白。奇异而淡的香气,随着风回旋。
是妈妈的骨头啊。
这就是曾经在我小时候抱我的、人们唤作缅哥的妈妈。我想了想,知道自己真的没有觉得害怕。食指轻轻摩挲着哪一小片没在土中的白骨,心里觉得很惋惜,再也没办法看见妈妈的脸了。我已经完全想不起小时候那位妈妈的样子;一张脸,就这样从整个世界上安安静静地完全消失了。
我捡起那只簪子,轻轻贴住了心口,低低地、很生涩地说出这两个字:“妈妈。”
3
所以,这应该就是妈妈得坟了。小小的,坟起的一堆土。
我每次来,都会先从我沈香木小盒的最底下那层最左边一格取出莲蓬簪子来,放在坟土中间那道风吹出来的浅沟里,让妈妈知道我把簪子保存得很好,没有被阿爹发现,也没有被阿么发现,也没有被虫子咬怀。
妈妈怎么会把这支簪子,留在我窗外那棵老榕的树洞里呢?是她和谁约见面的记号吗?
而她再也没见到那个人,就死了。她死的时候,一定很记挂那个人到底来了没有的。
我再从小木盒的第二层里,拿出已盖好我的名字的冥纸,一把一把地撒向天空。
我从来没不烧这些金纸。我永远记得妈妈的黑发,怎样在风力散化,随着风回到了妈妈的身上。这些金纸,也会随着风飞向飘逝,落在妈妈的手里的。
我趁着风停的时候,把最后一落金纸平平放在我的掌心。我用一只脚站着,对着太阳把双臂张开,教导这些金纸要怎样飞,才飞得好看。
一阵大风过来,我的袖子鼓涨成一朶白云,手掌中的金纸纷纷活了,变成一只一只金色的蝶、翼上闪动着我朱红色的名字,在阳光底下连成一片飞翔的金色海洋,滚滚波浪着过山去了。
风停下来,竟然剩了一张金纸,停在我的掌中,没被吹走。我想妈妈既然喜欢莲蓬簪子,一定也喜欢莲花的。我就把这张金纸折作了一朶十二瓣的金莲花,放在坟旁那棵巨树的大树洞里,压在阿爹绑的丝线上头。
我选了一处草长得厚密的地方躺下,解开了袍子。让金色的太阳光暖一暖我的胸口,一直等胸口的阳移到了小肚子上,我才起身把袍子一拢,兜住阳光的暖气,把簪子藏回小木盒,亲一亲妈妈的坟,离开大树头回家去。
4
昨天是小寒。天也还不冷。我到大灶间去找嬷嬷,拿作糕的面团来捏小鸡小狗玩,才走到灶间门外,就看见迎面走过来一个腮胡子,两只大袖卷到肘上,手里捧了一个几有筛子大的猪头,笑眯眯的。他一见到我,也嘻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来。
“阿婴姑娘。”他抬手招呼我,胳膊上吊着的两对猪蹄尖连晃两晃。
“啊,青叔叔。”我认了一认,才想起来是鹿胎宫的道人青肚子,老老杀了猪来买的。
青叔叔让我先进了灶间,里头正在蒸藕,烟雾弥漫,好几截洗净了还没蒸的白藕搁在一旁,像人的小腿。
厨娘和嬷嬷两个却挤在窗口油光的台子旁,不知在干什么。
“大娘,猪头来了。”青肚子把猪头搁在灶旁。
“嗨呀,上供就在等你这个猪头哩,这晚才来。”厨娘埋怨着,把两对蹄尖接过来。
青肚子嘻嘻一笑,把袍袖抖落了,擦手上的油腻。
厨娘见他一笑,有点局促,抹了抹鬓角,不尴不尬地笑一笑————
“道长且等一等,我去拿钱来。”厨娘走出灶间去。
嬷嬷却头也没回过,趴在台子前,赶工赶得急的样子。我跟青肚子两个一齐凑上去要看,青肚子赶紧让一让,又冲我笑了笑,眼角两鱼尾纹划水游了开去,白牙齿似海贝克一样搧了搧。
“这青肚子这样爱笑。”我心里过了过这句话,转脸去看台上,想不通一个靠四十岁的男人,会有这样年轻的一口白牙。
只见嬷嬷两肘据桌,肘旁七八只大大小小的瓢碟盆碗。挤作一堆,盛了青紫红黄各色颜料。嬷嬷手里正颤危危捏住一管破笔,在一张印了人物的纸上填色。
填满了画上女子的肚兜,嬷嬷的手一移,我这次才看见图里两个人物都裸着下身,男的一个是僧人,撩开了袈裟,底下露出的器官印得纤毫毕露,女的跨坐在僧人的大腿上,面孔吟吟的笑,是捏成的五彩面人儿放上三天后、那种短暂又永恒的、干到发甜的笑。袈裟与肚兜都被嬷嬷上了鲜亮的大红色,我恍惚间只觉得红光侵眼,画中人似乎动作了起来,我忽然听见自己呼吸得很大声,脸上一热,眼睛赶忙移开,却看见青肚子笑眯眯地望着我,藏在腮胡子里的嘴唇润红的刺目,我只好把眼一低,盯住那尊咬了颗红柿的猪脑袋。
“画避火图啊,嬷嬷?”青肚子向嬷嬷搭讪。
“嗳,赶在年前多赚几钱罢哩,真人你莫见笑。”嬷嬷抬起头招呼青肚子,却发现我站在身后,吓得急忙要把画遮住。想是嬷嬷老耳朵背了,我进灶间后又没开口说过话,嬷嬷根本不知道我进来了。
青肚子右手倐地伸出,托住了嬷嬷的袖管————
“留神抹坏了颜色!”
嬷嬷这才想起来,又急忙把两手移开,这下遮也不是,不遮也不是,僵坐着傻笑,脸颊上一抹老红慢吞吞地,从挤叠了的皱纹沟里流淌出来。
“好啊,瞒着我干这勾当。”
我一伸手就把它正画的那张壁火图抢在手里。
“喂喂,别弄脏。”嬷嬷抢不过我,只索罢了。“肿脖刘从邻城批过来的货,发给我们给上个色,赶在过年钱要卖的。”
“这两人在干什么呀?这图画纸不怕烧的么?怎么叫避火图呀?”我把图往灶里的火头上递,青肚子赶紧拦住。
“凡人交媾、神鬼回避,就算火神也……”
这时厨娘拿了买猪脚的钱转返来,一见我手里的图,大惊失色————
“还不快收起来,嬷嬷……”
“大娘,不要紧的。”青肚子笑着把钱接过来。“横竖阿婴姑娘过了雨水,就要婚配了,知道知道也好。”
“婚配!?我?”我也大吃一惊。
“阿婴姑娘还不知道吗?”
“不知道,你知道吗?”我问嬷嬷。
“嗯……听……听说了一些……”
“我婚配给谁啊?”
“这就不晓得了。”嬷嬷和厨娘都摇摇头。
“那你怎么知道的?”我问青肚子。
“上回听都头霍桑说起。”
“噢,桑哥哥呀。”我疑疑惑惑地坐下来。
“你看吧,真人也说该让姑娘学学的。”嬷嬷向厨娘分说。“索性就帮着我们一起画吧,我真赶得背脊骨都要折断了。”
桑哥哥这两天到邻城去了,要不我立刻就好找他问明白了。我前天折了金纸莲花放在池子里,都浸泡得沈在水底了,我昨晚去捞起来,才知道他不再府里。
“我倒有一幅的故事看不懂哩,正好请问真人。”厨娘从一旁的橱低抽出一张上好了色的避火图来。
“这避火图我也画了十几年了,这个故事到从来没听过。”厨娘把画交给青肚子,脸色古里古怪,似笑非笑。
这张图上画了个胖大和尚在向一干男女说法,和尚身前有一句破棺,棺里一具奇特的骷髅,四肢骨骼互相交错连结、相索相扣,盘成一只巨蝶一般。胖和尚口中邈出一股云气,云气里画的想来就是说法的内容了,竟然画着一手拈柳枝,一手持净瓶的观音大士,被五名姿态各异的裸身男子团团绕住。
我看了哑然失笑,想这胖和尚真是色的疯了,板了面孔向善男女冒渎观音菩萨。
青肚子却大大“噫”了一声————
“这是黄金锁骨菩萨哩。这故事佛门子弟不大说的,到被画出来了。”
嬷嬷凑过去看画,厨娘却看着青肚子,我看看画,看看厨娘,看看青肚子。
“那时尘世欲根深重,于是观音大士化身美色女,投身妓馆,一般接客。境内男子见其绝色,尽皆倾倒,乃与之交合,交后则欲心顿消,欲根淡断。一年后死,众男子逐合力葬其尸。这名胖大和尚是个胡僧,过境见其墓,大礼膜拜,众人说他错拜了娼妓坟墓,胡僧就说这娼妓是观世音化身,以彼大法力,来度世间淫人。众人不信,挖土破棺,只见骨节联络,交锁不断,色如黄金。正是黄金锁骨菩萨。”
我见嬷嬷与厨娘两个嘴巴半张,听得入神,心想若有好事的再把这“青肚子灶间说法”画作避火图,那么画上的胖和尚又要被云气围住,从青肚子嘴里释出来了。
“啊呀,那这具骷髅也得上个金色了。”嬷嬷把画接过去补色。
我看看自己手里这张光屁股的僧人,图旁还印了四行试:
“曾经千回舞细腰, 镜底红莲终不老, 自从落在禅僧手, 任凭东风再难摇。”
我把图画递给青肚子————
“那这一幅也有故事吗?”
“这我知道。”厨娘抢先说了。“这是五戒禅师在祝融峰顶修行十年,以为世上再无可以诱惑他的事物,于是下山游行,却在路边遇见这个叫做红莲的女人。红莲看了五戒禅师一眼,禅师心意荡动,立刻与她交合,等到第二天日出,五戒禅师与红莲各自沐浴,一齐坐化。”
我听这个故事莫名其妙,被厨娘三言两语讲完,看看道人青肚子,却是若有所思的样子。
青肚子发了一会子怔,忽然一笑————
“你们城里的春画恁特别,尽是伤心欲事。”
他看看又要怔起来,蓦地摇摇头,把画还给我,稽首走出去————
“打扰得久了,道士要赶回鹿胎宫喂猪去,年前要杀翻好几只哩。”走到灶间门口,停下脚步,掏出一张符纸给厨娘。
“险些忘了,这是大娘要的符,贴在床板下就成了。”
厨娘一臊,收符跟了出去。
我挨着嬷嬷坐下,依她教我的颜色,把图画填上。填了两张,我不耐烦起来,开始自己挑颜色玩,把一个梳堆鸦髻的女人身上都涂了蓝色,用朱红点乳与下阴,再把那长须男子的阳具涂成绿色,上头再用紫色打小圈圈。
嬷嬷气得赶我出灶房,我抹了她一鼻子紫绿,又从橱底偷了一张没上色的避火图,跑回房里去。
到前面去问了那个双眼皮的值班衙役,霍桑哥哥还没有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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