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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零一妙方

_11 亦舒(现代)
  隽芝忍不住想:易沛充也愿意参于家务,不见得会输给洪大作家。
  房子有五十多年历史,宽大舒服,经过精细维修,比新星更加美观,几位女同事叽叽咯咯表示,起码有三两个孩子才住得满这间大屋。
  来了、隽芝想,又提到孩子了,女人倒底是女人。
  “最好是孪生儿。”
  “是呀,一另一女,带大了成一双。”
  “不,两个女孩子才好玩。”
  “三胞胎呢,岂非更有趣,不过每八千宗怀孕事例中才有三疥,四胞胎更难得,要每七十万宗才有二所,还是期望孪生吧,五十到一百五十宗个案已占其一。”
  “哗,你对这些资料好有研突。”
  “也许人家早有打算,是不是?”
  又笑了起来.像一贯快乐的小鸟。.
  区俪伶悄悄同隽芝说,“你看,年轻多好。”
  唐隽芝也做过十八廿二少女,但从来没有那般填正的无忧无虑轻松过。
  区俪伶真是高手,对身分突然转变没有丝毫尴尬,详谈她日后计划。
  隽芝想,区女士从未把她当作过朋友,那么,唐隽芝又在不在乎呃?当然不。
  既然如此,你虞我诈地坐着还要互相敷衍到几时呢,不如适可而止,就此打住。
  隽芝起身告辞。
  区俪伶送她到门口,隽芝呢喃道:“真是一间美丽的屋子……”
  也真是一个理想的归宿。
  唐隽芝也有机会步这样的后尘,易沛充在等她,她还有一个理想的玩件,他叫郭凌志,选择多多,但隽芝却觉得压力存在。
  因为她在人生迷宫中遇到了三叉口,任择一题,便回不了头,因为没有时间了。
  隽芝想到几年前翠芝同妇科医生商量顺产还是剖腹生产,医生反问:“你情愿做哪一样?”翠芝居然说出心中话:“两样我都不喜欢。”
  状若荒谬、百分百是真话。
  与隽芝此刻的感受相仿:继续玩下去,十年八年后,人老珠黄,前途堪虞,成家立室?即时要付出代价,不知能否适应。
  仿佛没有第三条路可走了。
  想到这里,无限唏嘘,踩在油门上的脚轻弱无力,车子渐渐放慢滑行,后边司机按喇叭按得镇天价响。
  隽芝抬起头来。勉强振作,把车子驶回家去。
  要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她才逼使自己重新坐在工作台上,重新操作。
  工作治愈一切伤口,做惯工的老兵才不会让情绪碍事,顶多只需要三十分锺,便将烦恼拨到一边,正常操作,或者,做出来的工夫未必如心情平静般水准,但是亦不会差太远。
一千零一妙方--08
08
  乏味管乏味,隽芝还是完成了整个星期的稿件。
  心情差的时候不要作任何决定,尤其不能说“嫁人去!”
  不喜欢易沛充或许还可以这样喊,偏偏她又相当爱他。
  虐儿妙方已写到第二十六条:临睡前,由孩子(适合三岁以上)说故事一则给母亲催眠,要讲得抑扬顿挫.情节如有重复.会还受抱怨。
  隽芝微笑,认为是精心杰作。
  孩子们一日不知阅多少漫画,看多少动画,倒反而要大人同他们说故事?应该调转来做才是。
  插图中一日已尽,能干的母亲放下公事包.躺在沙发上,持香茗一杯,双眼半瞌着,正在松弛神经,她的顽童握住一本漫画,正无奈地演绎一千零一夜,这是为人母者至低限度应得的享受。
  隽芝斟出香槟,同酒瓶碰杯,一饮而尽。
  莫若茜曾同隽芝诉若:“怀孕期间最惨是不准喝酒。医生说,即使是一小杯鸡尾酒,也足以使胚始的肺壁颤动不已。”
  也不能随便服止痛剂或安眠药,长期倚赖该等成药的隽芝觉得老莫苦不堪言。
  傍晚,筱芝的电话来了。
  “隽芝,多谢你为我办齐诸色货物。”
  “老祝已经回来?”
  “是呀,”筱芝淡淡说:“马不停蹄,难为他了。”声音中没有太多的感激或感情。
  “总算是个廿四孝父亲。”
  “他一向都是好爸爸,我从来没有抹煞他这个优点。”
  “伤口怎么样?”
  “可以经受得住。”有一种身经百战的冷淡,人就是这般变得心肠刚硬,对自己,对别人,都不再顾忌怜惜。
  “听医生说,婴儿出生后身上不会有伤痕。”隽芝说。
  “是呀,羊水有神奇治疗作用,手术疤痕平滑无痕,婴儿表皮完好无缺。”
  “那多好,筏芝,”隽芝突发奇想,“借些羊水来大家洗一洗,把所有新愁旧恨,千疮百孔统统治愈。”
  “隽芝,你全身光洁无瑕,何需这等医疗,倒是我,你看,隽芝,我心身经已体无完肤。”
  “筱芝,你克守妇道,心灵至美至善。”
  筱芝哈哈大笑,笑声里满是寒意,“三抹,不要说笑话,我此刻笑了伤口会得痛,即使我有优点,你猜老祝还看不看得见?”
  隽芝不语。
  “好了,我不多讲了,无谓伤春悲秋,眼前不晓得多少大事等着要做。”
  “你好好休养。”
  “人到这个时候,还不自爱,简直是找死,你放心,我绝对无事。”这还是筱芝语气中第一次露出怨怼之意。
  是隽芝不好,惹起她心头不满情绪。
  筱芝已轻轻挂上电话。
  接着数日,隽芝只觉腹痛,只得不住服食止痛剂.不以为意。
  是易沛充先警惕起来,“隽芝,亚斯匹灵不可当炒豆吃,去看看医生如何。”
  隽芝还推托,只是笑,“自十四岁痛到今日,周期病,无关重要。”
  “我陪你去。”他一定不放过她。
  隽芝只得投降,一想到坐在候诊室起码一等一小时,十分畏缩,灵机一动,不如与老莫共进退,反正均是妇科。
  捱莫若茜一顿斥责。
  “身上某个部位,苦痛超过一星期,按下去更有特殊感觉,仍然不肯看医生,隽芝,你连脑袋都有毛病。”
  第二天老莫就押着她去看医生。
  隽芝忽然又怕得不得了,在冷气间里哆嗦。
  医生做完素描轻轻同她说:“左方卵巢有一个瘤。”
  隽芝耳畔嗡地一声。
  “并非恶性,这种瘤对女性来说很普通,正式名称叫子宫内膜异位,俗称巧克力瘤。”
  隽芝呆呆看住医生。
  “这个瘤影响卵巢荷尔蒙正常分泌,如不割除,将妨碍生育,唐小姐,你未婚,末过生育年龄,即时处理乃是上策。”
  隽芝张大咀。
  “你可以考虑考虑。”
  隽芝知道这是医生给她时间去请教另一位专家。
  “割除之后,还能生育吗?”隽芝心不由己问出这个问题。
  “你已患有第二类不育症,机会低许多,并且,要看你什么时候结婚。”
  “几时动手术最好?”
  “要先服四个月药。””
  老莫在一旁忍不住说:“焦芝,立刻立别开始疗程吧。”
  隽芝鼓起勇气说:“假使我不打算生育呢?”
  医生笑一笑,“身上有个瘤,将来只怕它恶化,也还是割除的好,一劳永逸。”
  “我回去郑重考虑。”
  走到门口,老莫问:“你有更好的专家?”
  “没有。”隽芝惘然摇摇头。
  “那你想清楚之后我再陪你来,我用人格担保这个医生是好医生。”
  “老莫,轮到你陪我去喝一杯咖啡了。”
  “没问题。”
  老莫声音中有太多的怜悯之意,闻都闻得出来。
  是谁说的?不要孩于是一回事,让医生同你说,你不能生育,又是另一件事。
  幸亏翠芝回来了。
  隽芝破例去飞机场接她一家,足足等了一个小时,那四口才施施然推着行李出来,
  隽芝扬声呼唤,翠芝愕然,因没想到会看见妹妹。
  隽芝一个箭步上前:“踢踢,快抱紧我,说你爱我。”
  那小小机伶的梁芳华为之愕然,阿姨为什么双眼红红,声意哽咽?她亳不犹疑地趋向前,伸出双臂,举起,紧紧旋住阿姨,提供安慰。
  但是她没有说她爱她,除非阿姨愿意停止叫她踢踢,否则,她有所保留。
  隽芝把孩子拥在怀中,得回些许温暖及信心。
  翠芝问丈夫:“隽芝怎么了?”
  “她需要自己的家。”一言中的。
  “是的,”翠芝点点头,“无论开头的时候多坚持多倔强,成家立室的念头,如原野的呼声号召狼群集合一般地呼召我们。”
  那一夜隽芝磨在梁家不走,看看翠芝忙,两个女儿洗完澡倒床上熟睡,翠芝乘机清理行李,一边向隽芝报告被芝那奇妙手术的细节。
  “那将是一个奇迹婴儿。”
  “医生说,每个健康的人,都是一个奇迹。”
  “是,我们的名字,其实都应该叫恩赐。”
  隽芝几次三番要向姐姐透露病况,只怕姐姐淡淡反应:“那多好,隽芝,你终于求仁得仁了,那么讨厌孩子,居然碰巧不育,天生地设。”
  她没精打采地告辞。
  轮到阿梁问:“隽芝怎么了?”
  “其他的狼已经归队.只余她,孤独地仰首对牢圆月凄惨嗥叫。”
  “要不要叫易沛充帮她一把?”
  “我累死了,明天再说吧。”
  孤独的狼深夜回到家里.听到电话录音,是郭凌志的声音:“明年我们打算增设童装生产,你有什么点子?可否提供二了.有空与我联络。”
  儿童儿童儿童,他们越来越得宠,势力越来越大,连服装设计师都要为他们服务。
  隽芝从来没有羡慕过人有而她没右的任何东西,各有前因莫羡人,但孩子会不会是另外一件事?
  第二天上午,她去覆诊。
  医生说:“即使暂时不打算结婚生子,身体健康,也很要紧。”
  隽芝认为医生说得对,她决定接受治疗。
  下午,她约了小郭在制衣厂见。
  秘书满脸笑容迎出:“郭先生在挑选模特儿。”
  隽芝原不了解那甜密的笑脸因何而来,直至她看见那些前来试镜的模特儿。
  他们是半岁到三岁的幼儿。
  连卓尔不凡,风流倜傥的郭凌志都被他们逗得嘻哈绝倒。
  隽芝脸上不由得泛起与那秘书一模一样的笑意。
  一个约七八个月的女婴伏在她母亲肩上看见隽芝,忽尔笑了,一张小脸孔宛如粒甜豆,隽芝悸动,退后一步,决意到外头去等小郭。
  小郭跟着出来,“怎么样,可愿意拔刀相助?”
  隽芝摇摇头,“实在抽不出空来。”
  话一出口。才想起小郭的名句:没有空档,乃是因为不愿意抽空,隽芝涨红面孔。
  果然,小郭一双会笑的双目正在揶揄她。
  他说:“样版一出来,我们就拍摄目录册,你不是最爱虐儿吗,设计一些叫他们苦恼令母亲宽心的衣裳如何?”、
  隽芝心一动。
  小郭说:“我小时候扮过小蜜蜂。”
  “我做过小仙子。”隽芝说:“背着两只透明纱械的小翅膀到处走。”
  “翼子重不重?”
  “但是全班女生都要作那种装扮。”
  “我们居然都是那样长大的。”
  隽芝唏嘘,“真不容易。”
  “把你童年的梦借一点出来帮助我们的灵感。”
  “那是多年之前的事了,现在的小女孩并不稀罕与她们母亲穿得一样。”隽芝仍然拒绝。
  郭凌志笑笑,唐隽芝就是怕与孩子们有过分密切的关系。
  他们结伴到相熟酒馆去喝一杯。
  有那么巧就那么巧,碰见了易沛充。
  沛充与他们一照脸,第六惑就告诉他那男士便是送大蓬白色花篮的家伙,心中泛起一阵极之复杂的感觉,包括酩涩、妒忌、尴尬以及一点点感慨,他不否认他生气了,他最恨与人争夺感情。
  藉一口啤酒易沛充把这一切不满压抑下去。
  为什么成年人不能发泄情绪?该刹那他希望他只有七岁,可以大步踏前,一掌把那小子推开,将唐隽芝拉到身边来。
  易沛充朝他俩点点头。
  是郭凌志叫隽芝注意,“你有熟人在此。”
  隽芝很坦白地笑,“那是我的现役男友。”
  小郭连忙加居留神,外型现在不差,只是衣着有点老式,泰半是位专业人士,为着迎合中老年主顾品味,不得不心得老成持重,日久成为习惯。
  他不是燃烧的爱类型。
  隽芝说:“我过去与他打们招呼。”
  易沛充说:“隽芝,我正有事找你。”
  “现在不能说吗?”
  “人太多了。”
  “那么,今晚见。”
  沛充点点头,他自己有一所朋友要招呼:老同学辨妥移民,下星期就要动身。
  隽芝偕小郭离去。
  时势不一样了.上一代,他不约她,她就最好在家听音乐翻书报,怎么可以同别人上街!
  这一代,男女双方婚后亦免不掉社交生活,完全凭个人良知行事,对方无干涉权权利。
  隽芝老说女性的黄金时代早已过去,此刻易沛充惆怅地想,男性的流金岁月何尝不经已消逝。
  下班后一杯香茗一句温馨的“辛苦吗”早成绝响,辛苦?妻比夫更忙碌耐劳,地位收入可能高三五七倍,办公室里的事最好不要带回家去,以免自讨没趣。
  傍晚见了面,易沛充果然对酒馆一幕只字不提。
  “隽芝,”他开门见山道:莫若茜说你在看妇科医生。”
  这老莫!叫她别说,她却连别说都说了出去。
  隽芝生平至伯两件事:一是解释,二是自辩,故脸上变色,维持绒默。
  老莫这次多事,逼使隽芝疏远他,除此并无他法,她不能骂他,又不能怨他,唯有保持距离,不再透露私隐,以求自保。
  “隽芝,你倒底患什么症候?”他神情充满关切。
  “我只可以告诉你,不是癌症,没有危险。”
  “你为何坚持保留那么多不必要的秘密?”
  “那是我个人的意愿,我偏偏不喜展露内心世界,你又何必查根究底,强人所难。”
  “我是你的伴侣,唐隽芝,每一项手术都有风险,我担心你,我关心你,我想知道得多一些。”
  “莫若茜不是已经全部告诉你丁吗?”隽芝恼怒。
  易沛充问:“为什么你我之间的事要由第三者转告?”
  隽芝从没听过她自己用这么大的声音讲话,“因为躺在手术床上的是我,不是你,--!!!这不是两个人的事,这是我一个人的事,易沛充,别再烦我了。”
  “我愿意支持你。”
  “我不需要。”
  “这是我的失败。”
  “风马牛不相及,你偏扯一起,假如我自手术间苏醒,我俩关系自然继续,万一不再醒来,就此打住,这么简单的事,何用他人支持?”
  沛充倒抽一口冷气,“你真的如此坚强?”
  “这并非唐家女子本色,但我们自幼失母,无人可以商量,故遇困难,即时自闭,以便静心思考对策,我们没有张扬习惯,只怕外人笑话。”
  易沛充沉默,隽芝说的都是实话,他见过筱芝处理紧急事件,手法与隽芝如出一辙。
  做她们的伴侣,有时只怕会得寂寞。
  “医生是经验丰富的好医生,你大可放心,请你以后别再与他人谈论到这件事,以免影响我俩感情,今晚就说这么多,最近看过什么好戏?贵公司有无年轻貌美的建筑师登场?”
  沛充仍然充满挫败感。.”
  女友从不视他为支柱,财务问题,她找会计师,厨房漏水,找水喉匠,生病,求医生,感情有问题,说不定去信薇薇夫人信箱。
  易沛充知道有些幸运男人的女友事无巨细什么都对他们倾诉,要他们出头,而这些男人居然还身在福中不知福,嫌女人烦。
  唐隽芝从不烦他。
  易沛充没有地位。
  他只得问她:“服药期间可有特殊反应?”
  “这是一种帮助肿瘤收缩的男性荷尔蒙,服后臀线变壮,毛发生长旺盛,体内积水增加.皮肤黑色素显著。”
  “事后能否恢复正常?”
  隽芝微笑,“总留有痕迹,提醒当事人历劫的沧桑。”
  “我还是一样待你。”易沛充不加思索。
  算一算日子,隽芝仍可以先去深访筱芝,然后再回来等待宰割。
  女性在这种时刻总比男性刚强.翠芝闻言.只淡淡表示:“很普通的小手术罢了。”
  越低调越显得深沉成熟,隽芝也说:“是,医生每个下午都做一次两次,别同大姐提及,免影响她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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