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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脸坏笑

_5 李海洲(现代)
  "我們回去吧。"大勇說,他的神情也很緊張。
  那一天,警車在校園尖銳地鳴響,我一直沒有看見朱朱。
  "朱朱脾气不好,朱朱容易沖動,他早遲要出事……西鴻,你不改改脾气,你也一樣。"這是以前文青水對我說的。我再次見到朱朱是在一星期之后的全校師生大會上,他光著頭耷拉著腦袋戴著手銬站在主席台一角。
  操場旁邊停著兩輛警車,沒有鳴警笛,但紅色的警燈仍在不停地轉動。
  校長在宣布開除朱朱的學籍希望所有同學引以為戒之后,一名穿制服的年輕公安宣讀朱朱勞教三年的判決書,宣布完后就把朱朱帶下了主席台。在這個過程中,朱朱一直耷拉著腦袋,規規矩矩地站著,一動也不動,像一根可怜的木頭。
  在操場旁邊,坐著朱朱的父母,他的父親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但一臉鐵青,而他的母親一直在流淚。操場很靜,偶爾會听見朱朱母親拼命壓抑住的抽泣聲。
  程岑也來了,他一直和朱朱關系很好。程岑他們職高要早我們一些時候畢業,現在他剛拿了畢業証正准備找工作。程岑站在停警車不遠的一棵大樹邊呆呆地望著朱朱,那里還站著一些看熱鬧的教工家屬。
  我坐在操場上,也像程岑一樣呆呆地望著朱朱。而坐在我旁邊的貝小嘉一直在偷偷地觀望我的表情。這個星期我心情一直不太好,有時候晚上還要做惡夢,白天人就像霜打的茄子一樣懨懨的不愛說話。貝小嘉只是陪著我,但我明顯地感覺到她复習功課已不那么專心了,我知道她在擔心我,可我總是提不起精神來。
  朱朱被押著走進警車之前,他的母親終于忍不住大聲哭了起來,"朱朱--"他的母親哭喊著追了過去。程岑也喊著朱朱的名字跑向警車。
  遠遠的,我看見朱朱的母親在陽光下哭得很傷心,她的頭發几乎完全白了,被風吹拂起來,零亂地飄著。那一刻,我的眼里有了淚水……
  校長正在大講"引以為戒",他并不知道不用他講這些道理我們也從朱朱的身上体會到了許多刻骨銘心的東西。我突然從會場上站起來,飛快地向警車跑去。我站起來的時候嚇了貝小嘉一跳,她伸手想拉,但沒拉住。大勇也跟著站起跑在我身后。
  "程西鴻,馬大勇",班主任老頭吃了一惊,他叫。
  會場由于我和大勇的突然舉動引起了些微的騷亂。
  我們飛快地跑到警車旁邊:"朱朱--"
  朱朱早已滿臉淚水:"媽媽,爸爸,"朱朱大聲哭著,"我對不起你們,這次我改,我一定改……"。他的父親扶著他哭得非常傷心的母親站在旁邊,他的父親雖然臉色鐵青,身体有些微微發抖,但自始至終沒有掉一滴眼淚。
  許多年后朱朱告訴我,他父親當年几乎不准備再認他這個不孝的儿子了。
  兩名執法人員抓住朱朱的手,"上車上車,"他們嚴肅地說。
  "西鴻,程岑--"朱朱的聲音里有一种徹底的瘋狂,"不要再混了,不要再在社會上打架了……"這時候朱朱的眼里開始下一場傾盆大雨,他的聲音顯得無助而倉惶。
  警車在陽光下響著激烈的馬達聲,警笛開始叫起來,聲音尖銳而又充滿了庄重。
  朱朱坐在鑲有鐵條的警車后座里,臉上充滿了無助,淚水洶涌如同一條永不停止的小河,"西鴻……我家里有什么事你多給幫幫……我媽她……"朱朱戴著手銬趴在玻璃上:"我媽她……老了……"陽光下,朱朱母親的滿頭白發在風中飛舞,仿佛沾滿了雪花的野草在輕輕地搖著,搖著……而警車開始飛馳。
  "朱朱--"她的母親發出悲涼而又是無助的哭喊,接著人就暈了過去。
  我和程岑,大勇呆呆地站在原地,不知什么時候臉上都有了淚花。
  在我們身后,是全校師生惊异的目光,我沒有回過頭去,我的眼里是濕濕的淚水。
  就在朱朱被送進勞教所的那天夜里,夏天的月亮依然一如既往地銀白亮麗,我和程岑、大勇提著几瓶酒走到江邊。江水淙淙,月光下的青草地有著一种惊心的綠。我們在一塊石頭邊坐下來,一人抱著一瓶六十度的白酒開始喝。在這個過程中,誰都沒有說話,大家只是抱著酒瓶往嘴里灌,一口,又一口。我們的心情都很沉重,但我們知道,那并不僅僅只是因為朱朱……后來我就有些醉,我提著酒瓶從石頭上站起來,搖搖晃晃地沿著江邊鋪滿了鵝卵石的防護堤走。程岑和大勇抬起頭看了看我的身影,什么也沒說,只是拿著酒瓶慢慢地把自己當做敵人一樣地灌。月光照著一個人的憂郁,那么多的淚水,不知什么時候已經爬上了我年輕的面頰。我歪歪斜斜地提著酒瓶,那里面還蕩漾著一小半瓶白酒,我把它隨手丟進江里,瓶子發出脆脆的冒水泡的聲音一點點地下沉的時候,我感到內心也有什么東西在一點點地下沉。
  我從怀里摸出從不帶鞘的刀子,那是一把在做工和材料上都非常講究的刀子,它大約有七寸長,刀身紋了花朵,薄冰一樣的鋒刃像霜一樣逼 人心魄,尤其刀尖,亮亮的,像一滴寒芒,比一枚針更為鋒利。我輕輕地撫摸著刀子,就像在撫摸著一個凄艷絕倫的冰雪美人。我用手指輕輕地一彈刀身,它就會錚錚作響。它曾經陪伴我整整四年無知的青春期時光,它常常會在一場混戰中追上一個人的屁股或者其他可以流血但受傷后并無大礙的部位。我捏著刀子,我的淚水流下來,滴在刀子上。刀子發著月亮一樣的光。此刻它在我的心里突然就有了一种恐怖的面孔。我記得那個教我玩刀的人曾經對我說過,他說如果有一天你突然對你自己的刀子充滿了恐懼,你就千万不要玩刀了,因為那時你的心里已經有了責任和良知,有責任和良知的人是不适合玩刀子的。而現在,我對刀子產生了恐懼……
  我用嘴唇碰了碰刀子,刀子傷心而冰涼,刀子上有一种痛疼的寒光,像一支鞭子突然從我的心中響亮地划過。我把刀子從嘴唇上移下來,然后使勁地捏了捏刀柄,義無反顧地把它扔進了江里。刀子划出一條好看的弧線,掉進水里濺起几滴浪花,發出脆脆的聲音。
  從那以后,我就非常討厭別人叫我以前玩刀時的綽號:刀柄。因為從我把刀子扔進月光下的河水里開始,刀柄這個名字就永遠不存在了。因為玩刀的時代已經從我心里死去,并且永遠不會复活。
  唐儿和鄧起的婚期定在八月二十日。
  當鄧起把這個日子告訴給唐儿并同時告訴她已經發出了請柬的時候,唐儿剛剛才被鄧起壓在那間蒸籠一樣的房間的樓板上干完那件事。"你媽媽也會來,"鄧起看了一眼唐儿沒有任何表情的臉,說:"怎么?不高興。"于是唐儿只好在臉上拉出一絲微笑。
  "八月二十日",唐儿想,她感到心里被巨大的黑暗填滿,她突然想到了文青水。
  這一段時間,在師大校園,學生們關于畢業分配的去向問題像傳染病一樣彌漫在四面八方。誰誰誰去了哪里,誰誰誰想去哪里,大家一談到這個話題都激動异常。在這個過程中,唐儿清楚地知道了文青水將會留在校報。
  "唐儿,和你很好的那個會臉紅的文青水留校了哩,"有女生銀鈴一樣地笑著這樣嚷,"你肯定早就知道了吧……"唐儿只好跟著她笑,她笑得很難過。而唐儿的去向卻在她踏進大學校門之前就已經定下來了,那就是在离師大并不太遠的鋼厂子弟中學教書。有時候唐儿會想到逃避或出走,她想起了巴金小說中的人物,但這個念頭剛一升起便熄滅了。唐儿知道自己不能擺脫命定的道路,她想自己唯一可以報答鄧起的方法就是把自己嫁給他,然后按照鄧起的愿望為他生下一個儿子或者女儿。
  不過,唐儿一想到自己會這么近地和文青水生活在同一座城市就會感到一點點安慰。"起碼我還可以見到他。"唐儿憂郁地想。
  "八月二十。"唐儿默念著這個數字走回校園的時候,心里不知為什么就有了想見一見文青水的想法。她感到男生樓有一間熟悉的房子現在像一种來自天空的魔力在召喚著她,她感到心里有一种躁熱,泉水一樣在流動……
  文青水留校的事情已經定下來。師大人事部已經在調他的檔案了。
  但文青水仿佛對這些無所謂似的,他成天四處游逛。白狐和林川他們都認為文青水很快樂,盡管他的快樂里好像隱藏著一种令人不愉快的玩世不恭,但大家都認為他是在努力借這种方式來驅赶唐儿留在他心里深刻的影子,更何況他還常常和那個大三的雖然相貌很普通但身体線條卻很流暢的女孩章玫在一起進進出出。于是大家都認為文青水已經快要從唐儿的陰影里走出來了。文青水對章玫几乎談不上有感覺。章玫實在是太平凡,平凡得讓人常常記不起她來。"章玫是誰?"當章玫的名字偶爾被朋友們提起的時候,文青水就會不自覺地說出一句:"章玫是誰?"大伙還以為他裝傻,都笑起來。程西鴻以為文青水是由于章玫長得不漂亮而不愿意承認,就說:"女朋友平凡一點好,适合做家務,要這么漂亮干嘛,又不是去商店買花瓶。"大伙都附合著:"對,對,平凡一點好。"
  文青水寢室的門常常是虛掩著的,并沒有關上。章玫總是在中午來敲門,她總是先敲几下,然后再把頭悄悄伸進門內:"文青水在嗎?"她說。
  這時候文青水一般都躺在床上,听見聲音就机械地走出來。
  章玫實在是很平凡,在文青水關于章玫的記憶中,章玫總是普通得像飯桌上平易近人的蔬菜,文青水覺得她几乎沒有什么新鮮感,她永遠都穿圓領衫和牛仔褲,好像從來都不會脫下來洗掉一樣,盡管她的衣褲總是整洁而朴素。
  文青水其實并不是真的記不得章玫,他只是常常感到心里莫名其妙地一陣煩亂,并且會出現空白和遲疑。他想我這是怎么了我不是已經忘記了唐儿嗎?
  但是文青水架著黑邊眼鏡的臉上卻常常表現得很快樂,他知道自己是想掩飾什么……夜深的時候,文青水在寢室同學們的鼾聲里總是很難入眠,白天的堅強在夜晚里變成一望無際的脆弱,他常常會被淚水和惡夢困惑到天亮。"這都是因為她!"文青水偏執地想,他覺得自己現在非常討厭唐儿。
  文青水在白天總是顯得很慵懶,他和章玫机械地在江邊的青草地上散步。每次走到那片青草地,他們就要干那件事,相互怀揣著各自的秘密。 章玫雖然是被動地干那件事,但她的激情總是越燃越旺:"和你在一起真好。"她的聲音像夢囈。
  章玫實在不能算一個太令人討厭的女孩子,和文青水接触的這一段時 間里,她几乎沒有對文青水有過什么要求,就連說話也會表現得如同一個小孩面對玻璃器皿般的小心翼翼。而只要文青水需要,她就會像一個士兵對上級長官一樣隨叫隨到。章玫的話文青水并沒有听見,他眯著眼躺在青草地上看著天空,天空有很亮的云。文青水感到有一种無法言說的疲倦在圍繞著自己。
  章玫對文青水的態度并沒有生气。盡管有几次她也奇怪文青水怎么會這么輕易地就要了自己的身子,但她很快就丟掉了這种想法,代之而來的是只有初戀的少女才能体驗到的快樂的秘密。"詩人都是高傲的,對万事万物都一樣,"章玫想,"包括對我……"這樣想著的時候她居然還會為自己能夠和一位詩人愛著而害羞。所以她并沒有在意文青水對待自己的態度,并且后來還慢慢習以為常。
  現在也是這樣,她甚至認為戀愛中的男人就應該高傲一點。章玫對剛剛經歷了的又一次性愛毫無興趣可言,她躺在文青水旁邊,對文青水說:"青水,我背詩給你听吧。"文青水并沒有表示同意或者說不同意,章玫就背了起來,她的普通話很有些流暢,柔柔的,像靜夜里的鋼琴曲。四周寂靜無聲,只有江水淙淙如同一個個音符,陽光很好,青草地綠綠的一望無際,后來文青水就在那個熟悉而又陌生的誦詩聲里睡去了。
  章玫停下正在背誦的句子,她發現文青水已經悄悄地合上了眼睛,陽光照在他青春的臉上,他的臉有紅紅的苹果般的色彩,嘴里還含著一根綠綠的有著肥胖枝干的青草。章玫不由自主地微笑起來。"他真可愛,"章玫想。然后她就輕輕拿掉文青水嘴角邊銜著的青草,紅著臉把自己的嘴唇在文青水的唇上輕輕地碰了碰,然后立即移開。她趴在草地上,用手托著下巴,非常專注地看著文青水,好像文青水的臉上寫著什么精彩的事情。文青水仍然睡得很沉,他并不知道有一個少女在夢中吻了自己。
  文青水醒來的時候天邊已經出現了彩霞,在落日的輝映下大气而美麗。
  文青水醒來所看到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一雙眼睛,一雙滿含著痴情和平靜的小眼睛。他有些不自在地站起來做了個伸懶腰的動作:"天黑得真快,"他說。文青水并不知道章玫趴在自己的身邊,用那雙小眼睛已經觀察了自己一個下午。章玫站起來的時候才發現自己的手臂又酸又麻,她甩了甩手,說:"晚霞真好看。"
  但是文青水并沒有欣賞晚霞的意味。"我們回吧,"文青水面無表情地說。
  章玫有些失望,她本來還打算再坐一會儿的。但她的失望并沒有表現出來,她只是快樂地跟在文青水身后往回走。路上偶爾交談什么的時候,文青水只是在鼻尖里發出一個聲音或者吐出一兩句簡單的話。他的心空蕩蕩的,像吊在水井中間的一只木桶,而章玫仍然怀揣著內心美好的設想。他們一同在一個小館子吃了些東西,文青水就把章玫送回了女生樓。
  每次的整個過程几乎一模一樣,碰面后先去江邊的青草地或別的什么地方(有時也去向天那儿),然后文青水就發泄般地干一件事,完了就坐一會儿,然后去吃飯,最后再把章玫送到女生樓。整個過程像一條流水線一樣地整齊和按部就班。章玫對這個惊人的過程毫不在意,她并不知道這將是一個悲劇的暗示,她把這個過程解釋為文青水的生活很有規律。
  他們的會面一般是章玫去男生樓找文青水,偶爾文青水也會去女生樓找章玫,但這种時候非常少,除非是他覺得自己很寂寞很慌亂而又不愿意獨自一個人無聊地呆在寢室。
  在大學,男生是不能進入女生樓的,所以男生要找女生一般只能在女生樓背后喊某位女生的名字。文青水不愿意去女生樓背后喊章玫,因為他害怕看見七樓上那個開滿野花的窗口,他一般直接走到女生樓大門,讓守門的太婆去叫章玫。文青水一直希望能讓女生樓更多的人知道自己和章玫要好,他想刺激另一個女孩。可是除了自己和几個很要好的朋友,誰都不會相信他和唐儿已經分了手,因為在許多同學的心目中,文青水和唐儿正好是"才子佳人"的典型校園愛情。
  讓文青水不高興的是,他去女生樓找章玫的時候很少被唐儿和熟悉他的同學發現,就是唐儿自己,也只是見到一次。有時還會出現這种情況,當文青水在女生樓下等章玫的時候,居然有熟悉他的女生問:"詩人,又在等唐儿吧?"而面對這句簡單的問話文青水常常不知道該怎樣回答,他只有傻笑。
  現在,章玫的身影已經消失在女生樓拐彎的地方,這個過程仍然沒有被任何一個熟悉的女生看見。文青水點上煙,不知為什么他就很隨意地走到了女生樓背后。在女生樓背后,七樓上的一個窗口,野花開得很燦爛。
  文青水站在那里,他看見那個窗口亮著一盞桔紅色的燈,映得窗口的野花像沾了一圈霞光。文青水的心情突然就變得复雜而气憤,他扔掉剛燃了一小半的煙卷,并且用腳狠狠地把它踩住,就像在踩一只可惡的小老鼠,然后他大步流星地往男生樓走去。
  月亮已經升起來。月光下,一窗的野花熱烈而奔放。
  文青水走回寢室的時候臉上已經有了快樂的笑意,盡管他的內心仍然動蕩和不安。
  寢室里圍著几個朋友,程西鴻和向天也在。大伙不知在談什么,一個個興高采烈,鬧得很開心,見文青水進來,白狐就嚷:"鳥儿,馬上就畢業了,成天在外邊鬼混,沒几天哥几個就要各奔東西,你一點兄弟感情都不講,就不興陪几個哥們鬧騰鬧騰。"他的聲音又高又尖。"典型的重色輕友,"林川說。文青水裝出一副傻笑,踩得樓板震天价似地響,然后他就躺在了自己的床上。"累呀,"他嘆息。"見著我們就嚷累,"白狐笑著說:"你小子又干什么坏事了。""關系稿,"文青水大聲叫著白狐的綽號:"你別老拿我開涮,你要記住你畢業考試抄的是誰的,警防老子揭發你。"
  白狐是高干子弟,讀書總是不用心,考試時常常出現翻書、偷看之類的情況。現在文青水一揭他的老底,他就有些不好意思。大伙就快樂地笑起來,聲音像放飛了一群鳥儿。
  白狐臉皮厚:"嘿嘿,老子以后再不抄你的答卷了,老子畢業了……"他居然一臉得意。
  林川冷不防在白狐肩上捶了一拳:"感謝上帝,幸好你崽儿畢業了進的是工商局,如果專業對口當教師,恐怕不僅僅是誤人子弟,那實在是有損人類靈魂工程師的形象。"
  林川話音剛落,白狐就亂嚷起來:"傻瓜才去當教師。"
  他的這句話打擊面太寬了,除程西鴻而外,其余的人畢業后几乎全都要去中學執教。
  大伙鬧著說:"把這龜儿弄了,他還沒离開學校哩,就敢看不起教師,畢業了還得了……"向天笑著做了一個卡脖子的動作:"人類靈魂的工程師們,上,把白狐這坏蛋揍一頓……""龜儿子激起公憤了,"林川叫。
  然后大伙一擁而上,拉著白狐就開始不輕不重地假裝揍起來。白狐慌忙裝出一副落水狗的模樣:"哥几個,饒小弟一馬饒小弟一馬……青山不改,綠水長流。"這小子裝孫子一套一套的。"脫他的褲子,打屁股。"程西鴻開始出餿主意。大伙哄然響應,一個個快樂地去拉白狐的短褲。白狐慌了,"嘿嘿嘿,"他傻笑著:"你們別逼我,狗急了是要跳牆的。"
  "老子今天就是要打你屁股,"林川一臉奸笑地看
  279是誰解開了麻花辮著兩手緊緊提著褲腰的白狐,"老子長期受你欺負,今天要報仇了,"他說:"你撞牆吧,你跳樓吧。"
  唐儿就是在這時候踩著我們的聲音出現在門邊的。她依然美麗動人,短發微微卷起來,像一小朵一小朵抒情的浪花。她像一株紫苜蓿一樣站在門邊,大大的眼睛里閃著無辜和無助的光芒。唐儿的出現讓所有的人都呆住了。白狐仍然保持著雙手提褲腰的姿式,傻傻地站在那儿。"她來干嘛。"程西鴻小聲嘀咕了一句,話音里明顯對唐儿有意見。
  向天拉了拉程西鴻,示意他別亂說話,然后就率先离開了男生寢室,大伙也跟著向天走了出來。他們從唐儿身邊經過的時候,誰也沒和她打招呼。程西鴻走在最后,他對唐儿的態度非常不友好,眼神冷冷的。他拍了拍文青水的肩,意思是讓他冷靜點。然后這小子居然吹著口哨從唐儿身邊過去。唐儿可以清楚地感覺到他們對自己的蔑視,心里的雨點就更加陰霾。
  "八月二十日。"唐儿在默念著這個對自己意味著黑顏色的日子的時候,已經從鋼厂那幢簡易甚至破敗的單身宿舍走回了校園。那時天已經完全黑下來,但是有月亮和星星,映出校園柏油馬路兩邊的矮樹林很重的陰影。刺梧桐偶爾掉下一兩枚葉子,在唐儿身邊輕輕地飄過。
  這時候,唐儿發現自己內心深處有一种憂傷已經病入膏肓。她突然就想到了文青水,并且有了立刻要見到他的想法。
  淡淡的月光下,唐儿的臉上寫滿了怀念的病毒,她突然像一個瀕臨死亡的老人捂著胸口咳嗽起來。
  唐儿永遠記得那天晚上在向天家給文青水講述自己的故事時文青水惊心動魄的表情。唐儿講故事的方式非常糟糕,她講出了所有足以傷害任何一個人的細節,后來她發現自己的聲音在不知不覺中就有了某种恐怖的色彩,語音冰冷如同千年寒玉。文青水在她的故事里如同一根絕望的稻草飄流在一望無際的茫茫大海,后來文青水就開始劇烈地顫栗起來。
  唐儿說:"其實我剛和你在一起的時候我就知道今天的結果,但我又想讓自己最青春的四年大學生活多一些美麗和夢幻……我想大學畢業之后就默默离開你,讓我們的故事無疾而終,我去嫁人,而你可以另外去找一個更好的女孩子……就當我們做了一場夢……"
  唐儿講到這里的時候文青水突然發出一聲尖厲的狼嚎:"不,不是這樣。"他的雙眼在一瞬間充血,像一匹身上被射中了三支箭的老虎一樣瘋狂地沖出了房間。
  那一刻,唐儿几乎立刻暈厥過去,她感到眼前飛動著金蠅一樣的星芒,她忽然聞到了一种与死亡有關的气息……
  現在,唐儿像一支陰天里長大的木蘭花一樣站在門邊,她用無助的眼神看著文青水。文青水突然覺得心里很平靜,以往無邊無際的冷漠和仇視在一瞬間煙消云散。他看著唐儿的眼神,唐儿的眼神很無助。
  文青水感到自己心里有一种什么東西在一點一點地下陷……他又想到了那個從唐儿嘴里飄散出來的帶著血腥味的夜晚。當文青水得知了唐儿的故事的時候,他的第一個感覺就是:這不是真的,這簡直就像是一場拴著繩子的惡夢。第二個感覺是他認為唐儿很自私。"她明明知道自己是一口陷阱,為什么非要拉著我往這陷阱里跳?""她太自私了!"文青水這樣固執地想著的時候內心不知不覺中對唐儿充滿了仇視,他想你可以這樣對待我那我又怎么不可以這樣對待別人,后來他甚至絕望地認為愛情就這么回事了。于是一個痴心而純粹的少女章玫在莫名其妙中就成了這場悲劇的配角。
  但是現在,文青水面對一個真實的唐儿的時候,他非常奇怪自己內心居然沒有任何一點仇視。他用柔弱的眼睛看著唐儿。他的內心突然充滿了平靜,就像陽光下一池被風吹皺的春水。門在唐儿身后輕輕地合上了。
  唐儿站在那里,她依然穿著有花紋的衣裙,眼睛亮亮的,顯得脆弱而無辜。他們的眼睛几乎同時定格,和著寢室內亂糟糟的什物,构成一幅靜物素描。在這個過程中,房間里除了呼吸聲什么聲音也沒有,兩雙蒼白的眼睛在相互對視,里面各自埋著一口深不可測的井。
  后來文青水突然低低地輕呼了一聲:"紫儿。"
  再后來他們就突然緊緊地抱住了,相互用嘴唇尋找著嘴唇。他們的擁抱顯得非常熟悉,就像兩個优秀生面對著同樣一道非常簡單的練習題,而且動作流暢。他們緊緊地相擁著,臉上挂著憂郁。他們開始瘋狂,仿佛都想在這個過程中永遠地繼續下去或者就這樣相互在一瞬間永遠地死過去,不愿再回到這個盛開了鮮花也盛開了垃圾的空气中去。
  后來他們終于停止下來,像兩枚跑掉了气的气球降落在地上。
  屋里沒有聲音,几乎連呼吸也不存在了。只有淚水滴落下來,只有淚水在相互的身体上与汗水混在一起。在結束整個過程的時候只有唐儿說了一句話。"八月二十號我結婚。"聲音仿佛來自另一個世紀。
  那時他們已經在各自的身体上裹了一層不同顏料的布,他們穿戴整齊地坐在床邊,低下頭不說話,空气顯得有些窒息。不知過了多久,唐儿站起來:"我得走了。"文青水仍然沒有
  說話,他開始吸煙,火星一閃一閃的,他仍然低著頭,像在開批斗會。
  唐儿走到門邊又停下來:"八月二十號,"聲音明顯有一种弦斷了的意味:"我結婚。"
  文青水絲毫也沒有震惊,這是他預料之中的事情。但他的眼神有些暗淡,在黑邊眼鏡下像兩口挖開的井。他仍然低著頭吸煙,直到唐儿沉重的腳步聲消失在走廊盡頭很久,他也沒有抬起頭來。
是誰解開了麻花辮(2)同學离別
那一年的夏天熱得人直想躲在冰柜里永遠不出來。在不經意中,文青水的大學生活就結束了。畢業那几天,陽光厲害得街上所有的人都認為自己已經完
  全熟透了。這座充滿瘋狗气味的城市除了茁壯的刺梧桐,几乎看不見什么綠色,所有的一切都被大面積的太陽罩上了一層層金黃的光。人流煩躁地涌向大街,非常渴望一場發亮的大雨從天而降。林川和白狐离開這座城市的時間是一個上午。林川被分到四川南部一個著名水城的中專里任教。火車九點半開,八點鐘的時候我和向天、程岑就跑到了男生寢室。火車站离師大校園只有十分鐘的路。林川和白狐的行李早已打包郵走了。
  師大校園的人非常多,一個個都行色匆匆。許多人都開始忙著告別,也有一些人將要去很遠的天涯海角,他們可能這一生都沒有什么机會再回到母校了,所以臨走的時候都想再多看看這座保留著自己青春回憶的大學。
  我們走進文青水他們寢室的時候屋里亂糟糟的,地上扔滿了廢紙屑和不要的衣物,靠門兩邊的書架上空空蕩蕩。文青水和林川已經起了床,只有白狐穿著條褲衩還在床上呼呼大睡。向天過去踢了踢白狐:"神經病,起來了,火車要開了。"
  昨天晚上我們一大群人情緒激動地在向天家里喝酒,想到這么好的朋友,明天就要相互离開,大伙的情緒都很糟糕。桌上有許多菜,一旁放著兩箱啤酒。我們喝著喝著就相互摟抱著哭了,而且哭得很厲害。桌上的菜基本上沒有怎么動,但酒卻喝得一瓶不剩。白狐雖然平日老愛嬉皮笑臉,但一直把朋友間的感情看得很重。"哥几個,"他的語音哽咽,"哪天想到兄弟了,還是來看看我……"他說:"咱們兄弟一場,我也沒啥說的……"他哭起來,聲音顫抖得厲害。
  林川來得很晚。他的女朋友司馬杜要去深圳,坐的是晚上的火車,他和司馬杜的家人一塊去火車站送她。司馬杜是那种外表柔弱而胸怀大志的女孩,她決心要去深圳闖蕩一番,她勸林川畢業后和自己一塊去,她負責給林川去找名額,但林川說什么也不同意。盡管他非常愛司馬杜,但是他認為自己必須回老家去,父母都是鄉下人,辛辛苦苦養育自己讀完大學實在不容易,他想畢業后回老家,多照顧照顧自己的父母。兩人的意見雖然出現了分歧,但暫時并沒影響到雙方的愛情……林川送走司馬杜后就飛快地跑到向天這儿。他進門的時候兩眼紅紅的,好像剛哭過。向天理解地拍了拍他的肩,同時遞過來一瓶酒。
  再后來我們就唱著歌一起走到了月光下的師大校園。這個主意是向天提的,他對林川和白狐說,"再去看看校園吧,往后我們可能沒有多少机會在一起走走校園了。"于是大伙便搖搖晃晃地出了門。那時向天并沒有料到他這個充滿友情和浪漫主義色彩的提議,會使他和他心愛的前來和他道別的少女失之交臂。
  校園里几乎所有的宿舍樓上都亮著燈。月光照耀著大地,師大校園在我們眼里一如既往地年輕。月光下,大伙都淚流滿面。那一夜,我們手拉手地走過師大校園的每一個角落。我們一邊走一邊連續地唱著一支叫做《水手》的歌,聲音整齊而響亮,仿佛有一种劍膽和豪情充滿了所有人的心。月亮在更深的夜里水紋一樣遍布大地,后來我們累了,就一起倒在師大校園綠茵茵的草坪,看月光照在相互的身体上……
  我們把林川和白狐送到火車站的時候,陽光已經開始赤紅起來。
  火車站人山人海,這一趟車將要載走很大一部分年青的心跳。火車停在鐵軌上,車門邊有許多人在瘋狂地擠。站台上,人群熱鬧而情緒波動,大家都在拼命地說話,誰的嘴都張得很快,很多人抱頭而哭,很多人熱情擁抱。場面很是感人。
  林川和白狐在我們的幫助下飛快地擠進車門。上車的人很多,除了師大的,還有其它一些高校的學生也乘坐這次列車。林川和白狐終于在一個靠窗的位置上面對面坐下來的時候,我和程岑、向天、文青水四個人情緒就有些波動,而他們倆大約是為了緩和气氛,臉上出現了那种一看就知道是裝出來的微笑。文青水站在車窗下拉著白狐的手,眼睛潤潤的……
  不遠處,上車的人流接連不斷。車門邊出現騷動,許多人在拼命往上擠,有人開始翻車窗……但更多的是亂哄哄的說話聲,分貝很高。
  向天的眼角像進了一粒沙子,紅紅的。他不愿意在人前掉淚,于是便轉過頭把眼睛放到人流深處。此刻,年青的人們像新鮮的血液布滿了站台周圍,一些人在想盡辦法往車里竄,另一些上了車的人又接連不斷地從車窗口跳下來和送別的人擁抱,擁抱一陣之后又翻回車窗。而進站口仍有許多人在往站台上涌。
  這時候,向天突然看見一個熟悉的女孩從進站口飄進來,她提了一只旅行包,美麗的黑頭發輕輕地飄起來,在人群中非常顯眼,她還挽著一個穿白T恤的帥气高大的男孩。
  "皮,"向天一聲惊呼,他突然想到這趟火車是要經過成都的。而成都就是皮珊的家鄉。
  皮珊挽著大成,正和一些同學往這邊走過來,他們走路的速度很快。向天看到皮珊的身体在人流中一點一點地向自己這邊靠近,心里不知怎么的就涌出一种消失了很久的激情。"皮,"他叫。然后又立即緊張地閉了嘴。
  皮珊沒有听見向天在叫她。周圍的說話聲實在太雜太亂,皮珊根本就不可能分辨清楚某一個人的聲音。她只是提著一個旅行袋和同學有說有笑地往前走,而大成背著牛仔包,一副如沐春風的模樣。
  其實在分配方案和火車票定下后的几天里,皮珊一直在內心考慮自己是否該去和向天道個別,直到今天早晨八點鐘。
  想到自己將永遠地离開這座城市和离開向天,皮珊心里就很不好受。在最后一次去向天家里之后,皮珊就惊奇地發現自己的确是愛上了向天,盡管那天她本來是怀著一腔怒火去的。
  但皮珊知道這一切都來得太晚,不僅僅只是因為大成,更重要的是母親。母親几乎是一周一封信地催促著她畢了業早早地回去,母親實在是太愛皮珊了,而母親的身体又一直不好。
  皮珊渴望走進那間充滿茉莉花的房子。她想最起碼我得和向天道個別吧,她甚至還設想過了与向天道別的場面。但是她又害怕再見到向天,假如向天用他憂郁的聲音請求皮珊留下來,皮珊就不知道自己該怎么辦了。
  她非常擔心的一件事情是:如果向天真說出這樣的話來,自己恐怕會義無反顧地留下來。她不愿意這樣的事情發生,她很愛她的母親。母親老了,母親只有她這一個女儿。
  于是這几天她一直徘徊著不知道該不該去給向天道別,直到昨天晚上。
  昨天晚上,大成從建大跑過來問皮珊回家的東西收拾得怎么樣了。自從皮珊答應大學畢業后嫁給大成,大成的心情好得只想天天唱歌,他還變得越來越帥气,再加上他的微笑和高大的身体,他實在足以傾倒更多的女孩子。皮珊在心里曾經把大成和向天作過比較,她發現大成實在是要比向天年輕和英俊很多,但不知為什么,她老覺得消瘦的并不太帥气的向天對自己更具有吸引力,她也說不出來這究竟是為什么。
  皮珊在送走大成的時候,一個人獨自走在即將告別的師大校園。她想自己明天就要走了,還是去給向天道個別吧。她想我還應該把那次打電話給秦老太的事情告訴他……她這樣想著的時候就飛快地往向天家里跑。
  遺憾的是向天不在家。那會儿向天正和林川他們喝完了酒在師大綠茵茵的草坪上來回唱著悲愴的歌曲《水手》。
  皮珊站在向天有很多白色花的門前,失望地看著那間在自己心里充滿了巫气的房子一片漆黑。她低低地嘆息了一聲,她好像又聞到了茉莉花茶的味儿,那种清純的,可以透進人全身心的花茶香。她此刻非常希望能夠進入這間屋子,可惜向天不在家。這時候皮珊又有了那种尖銳的暈厥感。后來她默默地領受著門邊旺盛的香气,在月亮下的花影里迤邐走遠。
  今天早晨的時候,大成興沖沖地跑來和皮珊一塊去火車站。皮珊在寢室里磨蹭了好久才依依不舍地告別了那幢自己住了四年的女生樓。她和大成走出校園的時候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停下來:"你等我一會儿,"她說。大成愣了一下,皮珊已經飛快地跑回了學校。
  皮珊跑到向天家的門前咚咚地敲門,那時向天已經去了火車站。皮珊敲了一陣門,沒有人開,她的心里涌出一种徹底的絕望,淚水立刻布滿了臉頰。后來她止住淚水,從口袋里掏出一張自己的照片,飛快地在背面寫下一行字:永遠的向天和一個永遠的夢--皮珊。寫完她吹了吹墨跡,從門縫里塞了進去。
  皮珊离開那里的時候,回過頭再一次看了看向天家門前那些熟悉了很久的花,此刻太陽已經升起來,陽光下,那些花朵開得依然很白,很大朵。"我不是她們中的一朵,"皮珊郁郁地想著跑掉了。向天在火車站看見皮珊的時候眼鏡上折射出一縷炙熱的光。
  皮珊已經和大成走了過來。"皮。"向天忍不住又叫了一聲。但是皮珊仍然沒有听見,她仍然在往火車的更后邊走。
  "皮,"向天忍不住跑過去,一把拉住了皮珊。皮珊嚇了一跳,但是立刻又被向天的突然出現弄得很惊喜,她覺得自己有些緊張,但又不知該說什么。
  大成不認識向天,他當然也不會知道向天和皮珊之間的故事。現在,他看見一個瘦削憂郁的男人拉住了皮珊,他很气憤,他打開向天的手:"干什么,欠揍嗎?"
  向天突然很沖動:"皮珊。"他伸手再次抓住了皮珊的肩。皮珊心里出現了一种顫栗,向天在她的眼睛里像一匹受傷的獵豹,但是她不知該說什么,只是用美麗的大眼睛定定地看著向天。皮珊不說話就使大成确認向天是一個認識皮珊的小流氓,大成突然用力把向天一推,向天沒注意,几乎就要摔倒。
  皮珊吃了一惊。"向老師,"她惊慌地喊。但向天并沒有摔倒,他向后退了几步,站住了,眼里出現了刀子的光,他冷冷地看著大成。
  "是你老師?"大成問,他沒有料到事情會是這樣。
  我和程岑以為向天遇到了麻煩,就飛快地跑過去。"干什么干什么?想弄人換個地方去,"程岑一臉殺气地說。我跑過去:"兄弟,有什么事好好商量,別提勁,警防我把你弄了。"
  但我們并沒有想動手的意思。大成的運气實在是很好。如果按照我們以前的脾气,他還沒反應過來肯定就已經擺在地上了。
  經歷了朱朱的事,我們都冷靜了許多。盡管我們的口气都充滿了挑舋和小地痞味,但我和程岑根本就沒打算要和誰動手。倒是大成在得知向天是皮珊的老師和又看見跑出兩個人,臉上出現了一絲不安。
  "你們不要鬧,"皮珊攔住我們,她指著大成對向天說,"向老師,這是我的未婚夫。"她說這話的時候心里亂糟糟的。皮珊的話一說完向天的臉就有些抽搐,但是他又立刻拼命使自己平靜下來。"這一切本來不應該是我的,"向天想,他突然非常后悔自己剛才的沖動,"
  “我這是怎么了?"他問自己。
  "大成,你先走,"皮珊微笑著說:"我有几句話要對向老師說。"大成并沒有离開的意思,表情有些遲疑。"沒事的,他是我老師啊。"皮珊說。于是大成才提著包往火車更后的地方走。然后皮珊像一株小白樺一樣站在向天面前。向天的心在一瞬間恢复了平靜,"皮。"他說。"向天老師,我有一件事情要對你說。"皮珊低下頭,手里的旅行包一甩一甩的,像一個做了錯事的孩子。向天努力地擠出一絲微笑,"你未婚夫真帥。"他答非所問地說,口气已經變得很平靜,但這句話一說完他就有些后悔,他想我干嘛說這個。
  "是啊,"皮珊說:"他很不錯的。"
  這時候向天突然冗長而帶著一點悲哀地嘆了口气。"行了,"他說:"你得上火車了。"
  "向天老師,我有一件事要對你說,"皮珊仍然低著頭,手里的旅行包一甩一甩的,"非常抱歉,向天老師,給秦主任的電話是我打的。"她的聲音有些局促。向天本來已經把這事給忘了,雖然這事的結果最終導致了他當年沒能評上副高職稱,不過事情已經過了,他也就沒必要再生气了。但令他惊訝和做夢也想不到的是:給秦老太打電話的人居然會是皮珊。所以皮珊的話一說完向天就愣住了,他只是低頭想她干嘛要這樣做?
  這時皮珊已經轉身匯入了巨大的人流,并成為他們中一個黑發飛揚的浪花。向天抬起頭的時候他看見一個青春挺拔的背影已經成了一個小黑點。我們回到有林川和白狐的車窗下的時候,文青水正在激動地講著什么,他的手很有弧度地在比划著。
  "沒什么吧?"林川的頭懸在車窗中間像伸出的足球。我搖了搖頭。林川說:"我想也不會有什么,如果真有什么事,我今天就不走了。"
  林川的話搞得向天很感動,他吃力地伸手拍了拍林川的頭。"別沖動,你往后是教師了,再說,有什么事哥几個都不在身邊,自己要保重。"林川的眼有些紅:"天哥,你們放心,我自己是不會惹什么亂子的。"
  這時候陽光已經猛烈起來,像一把金黃的傘茂盛地撐開。我們的額上都出現了汗水。站台离車窗有些距离,站台上的人需要仰視才能看見車窗內的人。陽光斜斜地照下來,我們的眼睛開始刺痛,但我們仍然仰著頭看著好朋友即將消失在鐵軌盡頭的面孔。
  在四周,該上車的人都已經上了車,不該上車的人情緒都很激動。人群在站台前集合成一條彎曲的長龍,除開火車頭,火車有多長,人群就有多長。亂哄哄的說話聲越來越響,万人張口,像十万只辛勤的小蜜蜂集中在一起嗡嗡嗡。站台上所有的人都仰著頭,面孔一張比一張生動,而車窗里的人都把頭伸出來低著和站台下的人握手或交談,沿路望去,就像一排排低垂著的高梁。林川和白狐的目光里有一种傷痛,臉上的笑容比憂郁來得更加悲傷。
  火車突然發出一聲凄厲的鳴叫。
  隨著這聲鳴叫,所有的人几乎同時嚎哭起來。火車站立即涌現出一种悲涼的氛圍。
  "好兄弟--"林川淚流滿面,我們吃力地伸出手想要去拉住他們。但我們的手在火車站的陽光下顯得蒼白而無力,像一根根無法演奏下去的斷弦。
  火車冒著濃濃的白煙,車輪開始一點一點地轉動。這巨大的鐵家伙就要帶走人們的心跳,它從此將把我們隔在兩邊,一邊是怀念,另一邊仍然是怀念。
  憂傷的人群也開始啟動,他們跟著火車跑。
  林川和白狐把半個身子都快要伸出車窗了,危險得像懸掉著的一塊樹木,他們拼命地揮著無力的手,隨著火車的速度漸行漸遠。站台上,我們四個人哭得像四個面對洪水的孩子似的。
  在我們周圍,是一張張鮮艷、生動而又布滿了淚水的面孔。整個場面假如被一個不知內情的球迷看見,他肯定會認為中國足球隊再一次讓全國人民大規模地失望了。
  火車上,皮珊在空中揮動的手顯得更加蒼白而無助,那一刻,她終于發現向天在自己內心的位置有多么重要,那一刻,向天流滿淚水的臉像一道暗傷种進了皮珊的心里。皮珊的身体有些顫栗。"珊珊,別傷心了。"一旁的大成說。可是皮珊哭得更加厲害起來,她手中的白色絲帕在無意間就掉了下去,從車窗一直往下飄,被疾行的火車產生的風吹得飄出好遠好遠,像仙女的裙裾被輕輕掀起的一角。
  而火車正在以它無可阻擋的速度在陽光下要命地飛奔。
  我和文青水、向天、程岑回到師大校園的時候臉上的淚痕已經被風吹干。
  文青水顯得尤其不快活,他低著頭一路踢著小石子往前走。
  而天空的陽光更加躁熱地覆蓋下來,像一只蒸籠面對著一些剛剛用面粉做成的包子。陽光下的師大校園沒有了往日的喧鬧,學生們該畢業的畢業,該放假的放假。校園寂靜而寬敞,茁壯的刺梧桐和馬路兩邊的矮樹林依然一如既往地嫩綠。
  由于昨天晚上睡得很晚,今天又在火車站哭出了太多的水份和經歷了一場無助的別离,四個人都感覺很累,于是分手各自回家。
  文青水一個人蔫蔫地低著頭和其他三個人打了招呼,就繼續踢著一枚石子往前走,他走几步踢一下,又走几步踢一下。那模樣很像一個考差了的小學生百無聊賴地准備回家向父母匯報自己糟糕的成績。文青水踢了一會儿終于覺得煩了,于是他飛起一腳就把石子給踢飛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
  這時候文青水才突然發現自己在不知不覺中已經來到了女生樓背后。
  女生樓背后依然雜草遍地,上面還亂七糟八地扔著一些五顏六色的紙張。在雜草中間,有一條被"凰求鳳"的男同胞們踩出來的零亂的小路。文青水茫然地望著那片雜草,心里空蕩蕩的,像吊在水井中間的一只木桶,他嘆了口气,抬起頭來。
  在女生樓的七樓上,有一個綴滿鮮花的窗口。遠遠望去,那個綴滿鮮花的窗口像一個方形的花籃停在半空,可愛而燦爛。
  文青水抬起頭,他看見那里的鮮花依然熱烈而奔放。他就突然記起了崔護的詩句: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然后他的淚水就下來了。
  文青水的眼前出現了一些美好 的場景,他仿佛看見:在那個綴滿鮮花的窗口,露出來一個白衣少女美麗的臉,她微笑著在向他招手,她的笑容比花儿更柔潤,輕輕掀起的白袖像鷗鳥一樣在風中飛動起來,有時候她淘气而略帶頑皮地張開嘴輕輕一吹,便有几許花瓣從七樓輕輕地飄下來,像傳說中的散花仙子。
  文青水輕輕搖了搖頭,以此擺脫眼前美好的幻覺,然后長長地吸了一口气,合上了眼睛,有几滴晶瑩的淚水乘机就掉了下來。
  這時候,文青水的背后突然出現了一個聲音:"文青水--"一個女孩子在叫。
  文青水震了震,心里仿佛在盼望什么。但是他一回過頭就失望了,他看見一個在夏天永遠只會穿著圓領衫和牛仔褲的小眼睛厚嘴唇的女孩正微笑地看著自己。
  向天和程西鴻、文青水他們分手后,一個人疲倦地走回自己的屋子。
  在那間只有九平方米的屋外,白色花在陽光下像小公主的連衣裙,撐起來一小片一小片的花瓣,純純的香,嫩嫩地動人。
  向天沒精打采地打開門的時候,突然看見了地上的照片和一張紙條。他彎下腰拾起它們,心里非常平靜,他知道像自己這樣年齡的男人實在不應該渴望太多。
  但是他拿著照片的時候心里依然出現了不小的震動。
  照片上,一個長發如瀑斜斜地散落在右肩的少女微微地低著頭,手里拿著一枝白色的蓓蕾枝,她的面孔白皙而美麗,憂郁的目光垂垂地落在蓓蕾枝上。在照片的背面,有一行娟秀的字跡寫著:永遠的向天和一個永遠的夢--皮珊。
  向天感到心里好像有一枚針在扎,他咬了咬牙,他知道這句話的含義,"永遠的向天"和一個"永遠的夢"聯系在一起就沒有太大的區別了,雖然是永遠,但僅僅只是一個夢。而夢往往是不現實的,如果解釋得更殘酷一點,你還可以把它看作一個肥皂泡,或者一個根本就不會存在的假設。
  向天拿著那張照片,咬了咬牙,拉開抽屜,把它放進了抽屜的最下層,向天知道,唯一能夠繼續保持自己內心平靜的最好方法就是這樣:把它(或她)永遠塵封進記憶。然后向天合上抽屜,拿起那張紙條。這种紙條已經持續到來了多少次,向天都已記不清楚,更何況他也不想去記。每次這紙條上總是寫著"向天老師我愛你--瘋狂地"。它總會一星期一次的准時到來。向天有時也曾暗暗猜想這張神秘紙條的主人是誰,但后來他就放棄了,因為那個人對自己的稱呼是"向天老師",他實在有些害怕再和女學生交往,他不愿意自己身上總是盛產悲劇。更何況向天認為"該來的終究會來。"他想寫這個條子的人早遲都會露面的,管它哩,到時再說。
  向天的眼睛停在紙條上,他發現這次的紙條較之往次的有所不同。紙條上用紅墨水畫著兩枚重疊的心形圖案,在兩顆心的中間,還有一枚紅色的小箭,語句也有了變化:向天老師,我愛你--瘋狂地。這是我寫給你的最后一張紙條,因為我們很快就要見面了。"我們很快就要見面了,"向天不由自主地把這句話默念了一遍。"她會是誰呢?"向天想,他心里突然就有了一种緊張,并且大腦里立刻出現了一句話:敵人在暗處,我在明處。他突然發現自己很被動。
  "她會是誰呢?"但是向天又想:"難道……"他皺了皺眉,"難道會是舒眉衣。"
  一想到舒眉衣,向天眼前就會出現那個青春活潑,話鋒机敏,打得一手很好的乒乓球的女孩子。她健康而又美麗,尤其她的眼睛,居然會說話,她的笑聲又脆又響,像一只動人的黃鸝。"不可能會是她,"向天想,"听說她的父母還是高干哩。"
  "但她究竟是誰呢?"向天又想。后來向天就覺得自己真無聊,想這么多干嘛,一副神經兮兮的樣子,像個半仙。"該來的終究會來,"他像一位大師一樣告訴自己。
是誰解開了麻花辮(3)高考
高考結束的那几天,我心里一直沉甸甸的。雖然校方說我极有可能被特招去念大學,但大學那邊又一直沒有把這事儿給定下來。關于我個人的作品資料校方早已送到了能夠特招我的大學,可是至今還沒什么動靜。我猜測可能是沒什么戲了,便很有些失望。同時我也知道,如果憑學習成績去沖擊分數線,程西鴻同學肯定要名落孫山了。但是我仍然走上了高考的考場。
  每年的七月七、八、九三天,都被所有的考生視為既充滿光明又充滿黑暗的日子。"黑色七月"像一把閃著寒光的悸動的鑿子,鑿著所有考生內心最脆弱的防線。
  那几天,這座城市熱得發瘋,熱得人快要窒息。
  我坐在考場,面對著有一半不知怎么回答的題目胡亂地做。大腦昏沉沉的。高考前我基本上沒有翻過書本。那几天,在我的心中,朱朱出的事遠遠超過了高考的重要,它像一道黑色的閃電擊中了我。我在恐懼和忏悔的交織下心情肯定不可能好得起來,常常拿著一本書稀里糊涂地打瞌睡。
  高考是非常嚴格的,它不像畢業考試那樣"水",畢業考試時監考老師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或者干脆閉兩只眼,更有甚者,下面抄得河翻水浪,老師卻在門邊抽煙,如果遇見有人來檢查,監考老師就會說:"穩重點穩重點,教委XX長視察來了。"整個過程完全是足球場上打假球,兩個字:放水。但高考就不一樣了,監考老師不僅監考得极嚴,而且人數眾多,稍微有個什么響動,他們就會飛馬殺到,扼殺你任何一种舞弊行為。而一旦舞弊,結果就非常慘,比如說:停考一年。但話又說回來,如果監考不嚴,像畢業考試那樣"放水",那大學這個牌子還有個屁用呀。在參加高考之前,貝小嘉一再提醒我:"西鴻,不要亂來。"因為我們從准考証上得知,我們不僅在一個考場,而且從編號上估計我們的位置相隔不遠。她說:"你可千万別又來抓我的卷子,那不僅害了你,也會連累我的,你知道停考一年的后果嗎?如果停考一年,我……我都不想活了。"她這樣說是有她的道理的,因為畢業考試時我就曾大張旗鼓地在考場上抓過她的卷子來抄,當時嚇得她就差沒暈過去了。考完后她還為這事跟我吵了一架,并气憤地罵我自私,還說她真沒想到我會是這种人,弄得我無地自容而又無法分辯。
  貝小嘉是學習委員,是我們班公認的"准大學生"。成績在我們學校好得厲害。如果能夠抄襲她的試卷,肯定能上大學。但我不敢,這事儿可不是鬧著玩的,如果真被逮著,我不僅僅是面上無光,肯定還會被我那有力量的工人父親揍個半死,至于特招讀大學,那就更沒指望了。所以貝小嘉在告訴我別亂來的時候,我就點著頭說請你老人家放心,就是你把卷子遞給我抄我也不抄。
  本來這种嚴重打擊我自尊心的問題說一次并且得到了答复也就是了。誰知貝小嘉不旦說了一次,而且還說了三次四次,有時一上午就要說兩次。最先我還耐著性子回答她,后來她終于把我說得抽了冷气冒了火。
  那是一個下午,當貝小嘉又一次說你別亂來考試時千万別抓我試卷的時候,我終于跳了起來,頭上几乎就要沖出兩朵火花,我說:"貝小嘉你听著,我如果再抄你的考卷,我他媽就是龜儿子,我他媽出門就被車撞死。"我說這話的時候語气斬釘截鐵而又充滿了火藥味,目光凶凶的仿佛點著兩束火把。
  貝小嘉完全沒料到我會生這么大气,立刻被嚇坏了,眼里就有了淚花:"你不要這么凶嘛,"她委屈地說,"我還不是為了大家好,我們倆總得有人去上大學,否則將來……"她居然提到了"將來",當時我對"將來"沒有什么概念,我想誰會知道將來自己能干什么呢,走一步看一步吧。所以說我一直覺得自己胸無大志,由此可見一斑。我看著貝小嘉一臉哀怨楚楚可怜的樣子,心就軟了,尤其是看見她眼里的淚花。其實我一直是看不得女人掉眼淚的,只要她們一掉淚,我就慌得不知該怎么辦才好。比如我在讀大學的時候就差點把貝小嘉給扔垃圾一樣扔在風中了,可是她一哭,我就把這念頭給取消了。從這一點上也可以說明我胸無大志。那時我听別人說,做大事的人是不會婆婆媽媽的,不要說流眼淚,就是流血也不眨一下眼睛。我想了想,盡管我以前在街上和別人打架的時候也會流血,但我還是要眨眼睛的。
  貝小嘉眼里一有淚花我就有些發慌,我說:"好了好了,別生气了,是我不好,是我不對,你老人家大人有大量,你就別生气了。"我一承認錯誤她的眼睛 就亮亮的,淚水雖然最終還是掉了出來,但臉上卻有了燦301是誰解開了麻花辮爛的笑容。我坐在考場,頭暈沉沉的面對著一半我和它相互誰也不認識誰的考題胡亂地做。教室里很靜。除了監考老師來回走動的腳步聲和筆在紙上划出的沙沙聲什么也沒有。但是窗外有知了在唱歌,長一聲短一聲的,像在催命。
  我做了一會儿試卷,實在是做不下去了,我就捏著筆望著監考老師發呆,而監考老師一臉嚴肅和正气令人望而生畏。我看著他那張繃得緊緊的臉,突然就想到了麻將牌里的一張:白板。在我斜對著的正前方,隔著一條寬寬的通道,坐著优秀的學習委員貝小嘉。她今天穿了有花紋的衣裙,正埋著頭奮筆疾書,我從側面可以觀察到她美麗的臉上充滿了自信,一副運籌帷幄的模樣,她的筆在紙上像畫畫一樣地飛快來回,我羡慕坏了,我就很后悔自己平時為什么不認真讀書,我想貝小嘉這次八成能上大學。我想我真他媽笨,我就很悲哀。
  后來我就想干脆把試卷交了走人。
  但我又不愿意第一個交卷,因為現在离考試結束的時間還沒進行到一半,雖然考場規定說考了三十分鐘就可以交卷,但我這一交卷肯定要被別人笑話,尤其是貝小嘉。我就想等別人先交了卷我再去交。這樣想著我就開始用眼睛四處尋找有可能第一個交卷的人。
  于是我發現像我這樣答不上題的還很有些人,他們大多都在盯著考室的天花板,專注的樣子令人怀疑天花板上是否有答案。于是我也去看天花板,天花板是 白色的,上面什么也沒有。我在望天花板的那些人中還看見了曾因為和貝小嘉吵架而被我揍過的彭文武。
  彭文武這小子的底細我最清楚,他完全不學無術,數理化常常吃鴨蛋。本來按照他這种情況是完全可以退學的了,可他老爺子是個開工厂的,很有錢,而且他老爺子認為彭文武很聰明,肯定能上大學。這小子是個"大錯誤不犯,小錯誤不斷"的人,學校在面臨生源大規模流向社會的情況下自然比較樂意繼續收留下他,更何況他家老爺子還醉翁之意不在酒地給學校提供了贊助,于是他便得以繼續在學校鬼混下去,從而使他光榮而無恥地成為我們這一屆進大學讀書的三個學生之一。本來像他這种高中畢業都全靠一個"抄"字的人根本就沒希望讀什么大學的,我至今都還記得他高考所有科目成績的總分加起來都沒有超過一百分。但是他老子有錢,他那有錢的老子在給師大提供了一系列資金贊助的同時也把自己的儿子"贊助"給了師大讀自費生,并且還順利地自費了一個大專文憑出來。
  但是比彭文武和他老子更無恥的是我們學校。很多年后,當我以一個作家的身份帶著愛妻貝小嘉應邀出席母校的五十周年校慶的時候,我不僅在學校"光榮館"里看到了一些我寫的一大堆雞毛蒜皮的作品,而且還在我們這一屆學生主要事跡欄里看到,本屆三名同學光榮考上大學:貝小嘉、程西鴻、彭文武。當時我一看上面這些名字鼻子里就直冒冷气。"他媽的,他的名字憑什么能和我們排在一起!"這不僅是我一個人的想法,我們那屆學生只要是回校開校慶的都這么想。其實那會儿多年的記者生涯已經使我學會了鋒芒內斂,我并不是想計較什么,我只是覺得心中有气,我宁肯那主要事跡欄里沒有我和貝小嘉的名字,我也不愿意和這种人的名字排在一起。
  現在,我無聊地四處張望。我看見了彭文武,他的模樣令人發笑。他居然在咬筆杆,他一下一下地咬,目光零亂而呆滯。我估計他的試卷上除了名字和考號之類決不會再有任何墨水的痕跡。他用的是一支金黃色的鋼筆,筆帽在他的嘴里已經咬得有些扁了,但是他還在咬,一下,又一下。給人的感覺好像還以為高考的主要題目就是看誰能把鋼筆咬斷了吞下去似的。
  彭文武咬了一陣后鋼筆就殘酷地變了形,同時我還看見彭文武那討厭的臭口水居然也順著鋼筆流在了課桌上,我覺得真他媽惡心。彭文武可能也感覺到自己很惡心,他停止了咬均A同時還用自己的衣袖把桌上的口水抹掉。他的舉動很讓我受不了,我覺得這小子實在是太丑陋了。可是這小子居然又開始挖鼻孔,他一下一下地挖,動作粗俗而惡心,當他把鼻孔挖得除了能挖出鼻血其它什么也挖不出來的時候監考老師就走過來了。監考老師的臉上露出一种不屑的表情,他輕輕地敲了敲彭文武的課桌,示意他這里是考場別當做垃圾堆。彭文武抬起頭白了監考老師一眼,站起來就交卷去了。彭文武一交卷我就很快樂,我想我終于可以交卷了。
  高考結束后的那一段時間里,我的情緒一直不太好,常常把自己關在家里,趴在窗邊看多云的天空。七月的天空總是有一片片魚鱗一樣的彩霞,它們像金黃的花邊一點一點地鑲在天空,但不知為什么,我總感覺它們像血水在涂抹和改變我的視覺。我所居住的地方是一幢只有五層樓的老式房子,兩室一廳。父母住一間,我住一間。高考完了之后,我那有力量的工人父親一見我那死气沉沉的面孔就有些于心不忍,雖然他粗壯的手常常會來破坏我的屁股,但我畢竟是他的儿子。"算了,你干脆到我們厂里打鐵吧。"他這樣安慰我。語气雖然粗魯,但絲毫沒有責怪我的意思。他這樣說的時候是在飯桌上。我一直在默默扒拉著碗里的米粒,听見父親的話,眼淚就直往碗里掉。父親見了我這种模樣就有些生气:"要讀書明年就再讀一年,不讀書就去打鐵,流眼抹淚的像個熊包,我可沒你這种軟蛋儿子。"我不說話,流著淚吃完飯就悶聲不響地回自己的房里去了。父親想繼續說什么,但被母親勸住了。
  貝小嘉這段時間常常到我這里來。她每次來總會提些水果之類的東西,她的眼睛總是亮亮的,頭發長長的披在肩上。我媽和我爸對她總是很好。母親是個心地善良的人,有一次她對我爸說:"老程啊,"她一直這樣叫我爸,"西鴻這么小談戀愛怕不合适吧。"我父親正在喝酒,臉紅紅的,"怕什么,男孩子又不吃虧。"他居然這樣說。
  母親就有些不高興。母親說:"你這當老子的怎么能這樣說,你得管管孩子,可別像樓下老周的儿子一樣鬧出什么事來。"母親說這話是有道理的,因為住在我家樓下的周叔的小儿子周智勇雖然剛念高二,可是卻讓班里的一個女孩怀了孕。那女孩的父母找上門來,鬧得不可開交。父親听母親這樣說,就覺得應該引起重視,父親就對我說:"你高中也畢業了,和女同學來往來往也沒什么,但有一條你可得記住,千万別鬧出什么事來。"
  我嘴里答應著:"不會。"心里卻在想你這話說遲了,因為我早和貝小嘉鬧出那件事了。但這些我當然不能說出來。我只是說:"我和貝小嘉是一般同學。"
  貝小嘉一般都是下午來。來了之后就和我一塊關在房間里。我們說一些話,更多的是她說,而我一般都閉上嘴,大腦里一片空白地听她的聲音彌漫開來。有時候她說得興高采烈說得自己格格格地笑個不停的時候卻突然發現我一臉陰郁目光呆滯,她就會停下來,用夢一樣的眼睛看著我,說:"西鴻,你能不能開心點。"
  但是我怎么也開心不起來。朱朱的事情和高考的失利讓我陷進了一個巨大的陰影里,怎么也爬不出來。雖然我明知道自己憑成績很難進入大學,但我仍然對自己充滿了失望。看著我那些發表的文章,那一刻我突然覺得自己寫這些烏七八糟的東西屁用也沒有。我就很討厭自己。
  貝小嘉見我像一條陰冷的蛇一樣沒情緒,心里便很難過。她就常常說一些很好听的大道理來勸我。但是我一點也听不進去,有時候我甚至偏激地認為她是在諷刺我或者挖苦我,我就對她無緣無故地發脾气,并且會對她大聲咆哮,我說:"你滾。"她不滾。她很忠實。
  雖然她的眼里有了委屈的淚花,但是仍然拉著我的手,一搖一搖地說:"西鴻,別灰心,不是還有机會讀特招嗎?"我看著她美麗的臉,心里就軟綿綿地嘆气。
母親常常會留貝小嘉在家里吃飯。我估計那會儿母親已經開始把貝小嘉當做自己的儿媳婦了。但是貝小嘉總是拒絕。她的理由總是很簡單,每次都是一句話:"不了,我媽也等我吃飯呢!"然后飄曳著走到晚霞中。
  高考成績下來那天我沒有到學校去看榜。我知道自己的成績肯定很糟糕,去了也是白去,反正考不上。那天的天气一反常態地飄著小雨,給這座夏季總是高溫籠罩的城市帶來了几許難能可貴的清涼。
  黃昏的時候,我趴在窗台上,內心陰霾地看著窗外飄滿小雨的天空。
  在我家五樓的窗台下面,有一條青石板鋪成的小巷,小巷邊還种有几棵年輕的刺梧桐,梧桐葉子綠綠的,被雨水洗過之后,顯得更加清翠和碧綠。高考之后,我常常會趴在窗台上發呆,而且一趴就是好几個小時,心里空蕩蕩的,好像在想著許多問題,好像什么也沒想。天空陰霾如同一塊重重的鉛壓下來。我又一次趴在窗台邊,目光無神地往下看。窗下的小巷亮著五顏六色的傘,偶爾有几片葉子會從樹枝上掉下去,紙張一樣飛在小巷的空中,有几片便會沾在行人的傘上。我就覺得自己的心就像那些脫离了樹枝的葉子,正在一點點地往下陷。這時候我看見從小巷的遠處跑過來一個穿白衣裙的女孩。她奔跑的姿式清純而有力,尤其是她的胸脯,隨著她的跑動在上下跳躍,青春而健康。細密的雨水一層層蓋下來,小巷在雨水中陳舊而古朴,有著典雅的味道。那個穿白衣裙的女孩就像一匹白色的鹿子,她的衣裙非常閃亮,一路小跑地穿過我窗下古朴的小巷,黑發上布滿了亮晶晶的水珠,大眼睛里有快樂在閃光。后來她就跑到了我家門前,并且輕脆地敲門。
  很多年后,每當回憶起我的青春時代,我總會想到与貝小嘉有關的兩個身影。她的身影實在是非常美麗和動人,而且她總是在我意想不到的時候出現并帶給我一些意想不到的幸運。
  紅色的身影出現在那個大雪的冬天,那時我剛和她成為同桌不久。那天她穿紅風衣,那天我餓得把天上的雪花幻想成陷餅。后來我就看見紅色的風衣帶著雪花把一個黃燦燦的面包遞到了我餓得正准備啃課桌的嘴邊。
  白色的身影出現在高考成績公布出來的那個飄小雨的夏天。那天貝小嘉穿白衣裙,那天雨水侵過她烏黑的發梢。"西鴻,你要念大學了。"貝小嘉一進門就嚷,快樂使她的美麗無与倫比。
  我嚇了一跳,還以為她是在逗我開心,我說:"不會吧,我的成績我還不清楚,有几科恐怕五十分都沒有。"
  她拍了一下我的肩:"傻瓜,誰說是你考上的,你的考分差得遠哩,"她頓了頓說:"你被特招了,A城大學中文系。"我不相信幸福會來得這么突然,我說:"你可別騙我?"
  "我什么時候騙過你,"貝小嘉見我不太相信她的話,聲音就大起來,"是校長親口說的,你就安心等錄取通知書吧……班里的同學都在找你,要你請客哩,你倒好,一個人躲在家里。"她這樣說我就沒有理由不相信了,我歡呼了一聲,激動得就像撿了金子一樣地在屋里跑來跑去。那一刻,埋藏在我心里的憂郁和不高興徹底沒有了,而且這些充滿壓抑的感覺好像從來就不曾在我心里發生過。
  窗外仍然在飄著小雨,但我卻感到陽光已經突然到來,并且所有的東西都被它映得金光燦爛的。貝小嘉看著我得意的樣子,臉上也挂滿了微笑:"看你,都快瘋了。"
  這時候的貝小嘉在我眼里比任何時候都要美麗。"我的确是瘋了。"我一邊說一邊看著貝小嘉被白衣裙裹住的亭亭玉立的身体,突然產生了一种強烈的沖動。
  從朱朱出事開始,我的心情可以說從來就沒有好過,雖然貝小嘉經常來我的房間,但我好久都沒有了那方面的欲望。現在我抱住貝小嘉在這個夏天一如既往的成熟的身体,我說:"我要你。"
  "今天不行,"她惊慌地搖頭,"今天做了坏事會有麻煩。"
  我低著頭在她洁白而甜美的面孔上擦了一下,我又開始笑得很小流氓,我說:"會有什么麻煩,我爸和我媽下班還早哩,我們有的是時間。"
  貝小嘉微怒地推開我,"我不是說這個……"她的眼睛里流動著泉水,苹果臉紅紅的像一枚剛剛升起的小太陽,"今天不行,今天會怀孩子的。"她仍然很害羞,努力把這几句話說完后臉漲得更紅了。
  這時候我突然想起了樓下周智勇的事來,我可不敢這樣干。其實每次我和貝小嘉在一起,都是按照貝小嘉在她媽媽那里偷的那本書所說的時間內進行的。除了這個時間,貝小嘉說什么也不同意。我拿她一點辦法也沒有。
  現在貝小嘉說不行當然就不行。我可不敢胡來。我用眼睛刀子一樣地看著貝小嘉,她的臉暈紅而閃光。我突然想起了什么,我問她,我說貝小嘉你考得怎么樣。說這話的時候我發覺自己很自私,因為貝小嘉一直在關心著我的考分和心情,而我卻連最起碼的問候也差點給忘了。
  貝小嘉的臉上有些憂郁。我嚇了一跳,我還認為她沒考上,我說怎么了憑你的成績應該考得上的。貝小嘉點點頭,她說她上了師大的分數線,錄取肯定沒什么問題。她這樣說的時候我仍然發現她的臉上沒有笑意。"怎么了,你不是想當教師嗎?"我說:"你應該高興才對呀。"貝小嘉的表情有些委屈,眼里淚汪汪的。"但是你要去A城,"她說:"早知這樣我也填A城的大學了。"她的聲音有些哽咽起來。
  A城离我所居住的城市有些遠,要坐一個晚上的火車才能到達。
  我有些感動,我說:"沒事沒事,四年一晃就過去了,不是還有寒暑假嗎?"貝小嘉的表情憂郁而委屈,她說:"四年,……你可不能對不起我。"
  "沒問題,你如果不放心你可以再隨便找一個男孩子嘛。"我沒心沒肺的樣子讓貝小嘉很傷心,她几乎是憤怒地叫起來:"你把我當什么了。"我嚇了一跳,連忙摟住她,我說你知道我亂說慣了你老人家可千万別往心里去。
  貝小嘉在我怀里像風中的葉片一樣顫栗起來。后來她說:"西鴻,你要珍惜我。"語气冷靜得要命,眼睛里純洁和銳利的目光使我內心一陣一陣地寒。
  晚上的時候,從單位下班回來的父親和母親得知他們這個可恨又可气的儿子居然特招去讀了大學,激動得几乎就要暈過去了。他們在頭昏腦脹的激動中瘋狂地做了很大一桌子需要十個人才能吃得完的菜,我那工人父親還去弄了几挂鞭炮放起來,就像過年一樣。
  我和貝小嘉在我那間屋里捂著耳朵,快樂地跺著腳,看著鞭炮炸出來的紙屑和青煙在房間里飄來飄去。鞭炮聲引來左鄰右舍惊异的目光:"老程,什么事這么高興?"
  "嘿嘿嘿,"父親樂得都快傻了,"我儿子特招讀大學啦。"他大聲叫著,好像他儿子不僅要讀大學,而且馬上就可能要當市長似的。
  那天貝小嘉經不住我們一家三口人的強烈邀請,破天荒地留在我家里吃飯。
  我母親一個勁地給她挾菜,眼里流動著一种只有對自己的閨女才會有的母愛的光芒。母親文化水平不太高,比較窮于辭令,她只是說:"吃,吃。"于是岸p嘉就吃,她的碗像小山一樣拔起尖來,而且碗里的菜還在不停地增加。我非常怀疑貝小嘉极可能會被我母親挾的菜撐死。
  我驕傲的工人父親几杯酒下肚就開始滿臉緋紅就開始打胡亂說,"要不,我過段時間去見見你爸和他喝兩盅。"他居然對貝小嘉這樣說。貝小嘉的臉紅得像鮮桃,但是我知道她非常樂意。我故意逗她,我說:"爸,你明天就去吧,這事要趁熱打鐵。"
  貝小嘉嚇了一跳。"等大學畢業了再去吧。"她一臉窘態地說。我就差點笑出聲來。
  晚飯后,窗外的雨也住了。我拉著貝小嘉的手往師大走,我說我們去找找向天吧,我說有好長時間都沒去師大了。貝小嘉便乖順地跟在了我身后。
  我拉著貝小嘉從小巷穿過,我們小心地避開積水,相互微笑著往師大走。
  貝小嘉一直表現得很快樂。她甜甜地說:"你爸和你媽真好。"
  我樂出聲來,"這么早就想嫁過來,"我看了她一眼,"程西鴻同志還不一定同意哩。"
  貝小嘉白了我一眼:"你就不能正經點,老那么坏。"
  "男人不坏,女人不愛。"我洋洋得意,一臉小地痞味。貝小嘉不高興地打了我一下:"
  不管怎么樣,我都要嫁給你。"她的語气冷靜得要命。我嚇了一跳。因為直到那會儿我都還沒有考慮到將來是否要把貝小嘉像在單位上領福利一樣領回家。我只是覺得貝小嘉挺可愛,只是覺得和她在一塊還挺高興。
  我和貝小嘉拉著手走進向天那間門外開滿了白色花的小屋的時候,屋里除了向天,還有一個眼睛會說話的女孩。我惊奇地發現平時像狗窩一樣亂七糟八的房間突然變得整齊而溫馨起來,屋里的所有東西都井然有序,空气中還流動著淡淡的香水味。
  向天正在和那個眼睛會說話的女孩子一塊喝茶,是那种又香又純的茉莉。
  那個眼睛會說話的女孩子我認識,她漂亮而活潑,她的膽子又大又熱烈,而且她還有一個很好听的名字。她叫舒眉衣。
是誰解開了麻花辮(4)了不起的舒眉衣
舒眉衣終于走進向天房間的時候我的小說都快結束了。有時候我常常感到像舒眉衣這樣的女人實在應該算得上是一种可愛而陰險的動物。她總是在很晚的時候才會在一個故事里出現,而且她的出現意外而又令人刮目,就像一匹美麗的母豹,一生中只用那輕盈的一扑,就獵獲了屬于自己的獵物。而且這种獵物將成為她一生的永遠的食糧。我這樣比喻舒眉衣她肯定不樂意,因為我的比喻太過拙劣,而且把她形容得不是很好。還有一個比喻,那就是舒眉衣像一只精心織网的蜘蛛,她一邊織网一邊觀察,一旦机會出現,她就把那張网鋪天蓋地罩下來,而且一罩即中,令人防不胜 防,這個比喻顯得非常丑陋,但我個人認為非常形象。當然,美麗可愛的舒眉衣是非常不愿意我把她作這樣的比喻的。
  舒眉衣走進向天房間的時候是夏天里的一個夜晚。那天夜里有很多美麗的星星,像棋子一樣散布在蔚藍的天空深處。暑假的師大校園因失去了往日的喧鬧而寂靜無聲。舒眉衣從校園里一條布滿雜草的小徑走過的時候她還看見了熒火虫,它們發著一點點的亮光小燈籠般閃爍在舒眉衣的前方。舒眉衣心情輕松如同盛夏里的晚風。她穿著一套短短的天藍色套裙,長長的馬尾被一根彩色的絲帶系著,隨著她步子的擺動而左右搖晃,青春而亮麗。
  舒眉衣在星星的光芒下像一朵花一樣飄在向天門前的時候,她突然感到心中有一种歡樂即將被撐得爆起來。她臉上有好看的微笑,她輕松得像一根流暢的線條。
  向天正在屋里看書。對于這座常常被陽光籠罩的城市,夜晚顯得相對重要。尤其是夏天,巨大的陽光完全可以絞碎一個人的夢想。向天很討厭這种時刻,他喜歡除了夏天之外的任何一個季節。
  皮珊走了。向天知道皮珊永遠也不可能再回到這里,當他在火車站的站台上看見皮珊手里的那根白紗帕隨風飄落的時候,他就知道一個或許本來就不存在的夢想已經煙消云散了。向天站在火車站的時候淚眼迷朦。他感到自己的心事像陽光下的一個小黑點,很快將會消逝得無影無蹤……這一段時間,向天的小屋顯得相對安靜,林川和白狐已經走了,文青水和程西鴻也好久沒來了。向天一個人獨自坐在小屋里,一杯茶和一卷書常常會讓他把一個夜晚坐穿。現在向天又開始寫那些充滿劍膽豪情的詩歌,有時候他也會想到皮珊,那個總是很憂郁的成都女孩,但是他的心中已經少了沖動和激情。每次想到皮珊,向天總是想拉開抽屜去找出那張皮珊憂郁著拈花的照片,可是他每次都總是能控制自己不把手伸出去,因為向天此時已經清楚地認識到,她是一個夢,她將永遠存封在抽屜里的最深處而不應該擺放在自己目光所能触及的地方。向天甚至多次產生過想調回那座生養自己的小城,并且和前妻复婚的想法。一想到前妻,他的情緒就有些糟糕,他在一首詩中寫道:那一夜/淚水比雨水還多。
  前妻离開向天之前的那個夜晚就像一場刻骨銘心的電影永遠植在向天的靈魂深處。
  舒眉衣走到向天家門前的時候,向天一邊看書還一邊听見了長短不一的蟬聲。但是他沒有注意到有一個青春而健康的女孩正在像月光下的百合花一樣地靠近自己。
  舒眉衣站在門邊,門沒有關。屋里亮著一盞桔紅色的台燈,淡淡的光芒使這間屋子有了檸檬的色彩。透過微薄的光,舒眉衣注意到這間屋子异常凌亂,書和廢紙屑一類的東西鋪滿了地面,還有臟衣褲和水果皮……舒眉衣看著這間散發著書卷气的零亂的屋子就不由自主地輕輕笑起來,她的笑容像水一樣自然,并且隱藏著一种寬容和韌性,接著她就輕輕地敲了敲開著的門。向天轉過頭來的時候,舒眉衣已經迤邐地走進了屋子。"你好,向天。"舒眉衣非常隨便地和向天打招呼,她大方得使人怀疑這間屋子的真正主人不是向天。
  向天的眼鏡里出現一個活潑的身影的時候,他有些遲疑,他想她怎不叫我"向老師"而叫我名字呢。而舒眉衣已經把自己扔在了向天對面那張破舊的凳子上。
  許多年后,每當向天回憶起這個細節就很吃惊。他記得那天舒眉衣所表現出來的任何一個動作都是那么隨便和自然。仿佛這間小屋和屋子里的人原本就是屬于她的一樣。這一切讓向天感到很被動。
  "有茶嗎?"舒眉衣說。
  向天起身倒茶的時候突然感到自己對這個女孩子有一种特殊的親近感。沒有說任何一句客套話,舒眉衣就像一個多年杳無音信的老朋友突然在一個彩霞滿天的下午出現了。一切都是那么漫不經心和隨意,沒有一點矯揉造作。
  "向天,你這儿一直這么亂嗎?"舒眉衣環顧了一下屋子周圍說。"她居然喊我的名字,"
  這樣想的時候向天的臉有些紅。他沒想到會有一個女人當面告訴他屋子很亂。L的嘴唇動了動,但沒有說話,因為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討論自己的屋子是否整洁實在是一件有些尷尬的事情。但是舒眉衣接下來所做的事情更令向天尷尬。
  那是因為舒眉衣居然開始給向天收拾起屋子來。她蹲在地上,長長的馬尾丟在身后,藍色的短裙映出來她丰滿而圓潤的曲線。舒眉衣先是拾起一本本隨意亂扔在地上的書籍認真碼好,然后就開始清理廢紙屑和垃圾,她的動作純熟和精致得如同一個音樂家面對自己用了多年的鋼琴。
  向天站在一邊,呆呆地看著舒眉衣在屋子里來回打掃,他清楚地看見自己那九平方米的房間在一點一點地干淨起來。這時候有一种陌生而又熟悉的感覺在一瞬間涌進了向天的心里,他突然就想到了前妻。而舒眉衣仍然像一個女主人一樣在收拾著房間。
  這就是向天和舒眉衣的正式會面。過程簡單而神奇,完全就像一個不真實的傳說。整個晚上,向天和舒眉衣几乎沒有說上多少句話,他們在收拾屋子,偶爾的對話都是与垃圾有關,比如舒眉衣說:去把垃圾倒了。或者說:你去打桶水來。向天跑得樂顛顛的,向天感覺到自己和舒眉衣之間不知什么時候已經形成了一种默契。
"可能是從打乒乓開始的吧。"他想。
   整個晚上,他們就像一對即將走進結婚禮堂的新人一樣在以巨大的熱情面對著自己美麗的新房。后來向天突然就想起了舒眉衣對自己說的話:"畢業的時候我找你還有件大事要說。"這是舒眉衣几個月前對向天說的話。"有什么大事呢?"向天想,"難道就是來幫我收拾房間?"他這樣想的時候就快樂地笑出聲來。"什么事這么高興?"舒眉衣問。
  "沒什么沒什么,"向天說。
  那個夏天愈來愈旺盛的時候天空几乎都快成了一片金黃色的面包。
  我和貝小嘉在那個夏天很難遇見的小雨初歇的夜晚走進向天家里的時候,我們的眼睛一亮。
  因為我們惊奇地發現不僅向天那間平時像狗窩的房間變得整齊而溫馨,而且一貫憂郁的向天也變得神采奕奕起來,他居然還刮了胡子,而且頭發也不像往日那么零亂了。
  我看著坐在一邊的舒眉衣,猜測著這個女人是用什么方法神奇地改變著向天。向天一臉快樂地叫:"好小子,這几天溜哪儿去了?"我裝出非常懂事的樣子,用眼睛瞄了一眼一旁的舒眉衣,說:"給你留時間呀。"
  向天在我肩上擂了一拳:"臭小子,敢拿我開涮。"然后他就向我和貝小嘉介紹舒眉衣。我笑起來,我說:"認識認識,不准我們唱歌的那位女生嘛,不是說畢了業還有事要找天哥商量嗎?"我口無遮攔地嚷。那天晚上舒眉衣說那句話的時候我也在場。
  向天的臉立即有些紅。可讓我奇怪的是舒眉衣居然一點也沒感到窘迫或者不好意思。所以后來向天便成了朋友們中的笑料,我們拿他開涮,我們說他是一個"比老婆更容易害羞的男人。"
  "你肯定就是那個向天常說的口才和詩一樣有才气的程西鴻吧。"舒眉衣微笑著對我說,然后她指了指貝小嘉,"你女朋友?"我點點頭:"也叫老婆。"我這樣解釋使大家都快樂地笑起來。貝小嘉也笑,并且笑得天經地義。她后來告訴我說那會儿她已經鐵了心要做我老婆了。我實在是一點辦法也沒有。在那個使我即將踏進夢寐以求的大學校園的夏天。我和貝小嘉常常到向天的小屋去,我們四個人在一塊儿總是很快樂。而且貝小嘉很快就和舒眉衣成了要好的姐妹,有時候她們倆會丟下我和向天去逛商店,那會儿正是熱得人發瘋的時候,我和向天就很佩服她們。"媽的,女人什么都不怕。"向天說。我很奇怪向天居然有這种理論,我問:"這是什么經驗?"
  向天快樂地笑起來:"你不會遇上的。"他答非所問。
  在那個星星鑲滿天空的夜晚,當舒眉衣把向天的屋子收拾得整整齊齊的時候夜已經有些深了。
  向天送舒眉衣出師大。那會儿舒眉衣已經在這座城市离師大不遠的一所中學報了到,九月一日之后,她將走上講台,成為一名美麗而光榮的教師。當時向天并不知道,舒眉衣之所以要留在這座繁華而肮臟的城市主要原因就是因為他。向天只知道舒眉衣在大學畢業的時候成了新聞人物,那是因為同學們都知道舒眉衣是高干子女,可是作為高干子女的舒眉衣不僅不要求分配回家鄉,反而要求留在這座城市的一所普通中學任教。
  向天和舒眉衣走在夜色中的校園。月亮又白又圓,映出校園柏油馬路兩邊的矮樹林很重的陰影。有花的香气從夜晚的深處傳遞過來,一層層透進向天的內心。最先他們都沒有說話,仿佛被青春校園的夜色所陶醉。
  校園很靜,只有蟋蟀在唱著一支支悠揚而低深的歌。后來舒眉衣的聲音就響起來:"向天,"她大膽而熱烈地注視著向天,很隨便地說:"那些紙條是我寫的。"
  向天嚇了一跳,臉紅紅的,好像那些紙條不是舒眉衣寫給自己的而是自己寫給她的,他莫名其妙地緊張起來,但是他又隱隱感到自己內心正在升起一种喜悅。"我……"向天不知道
  該說什么,他被舒眉衣的大膽嚇坏了,甚至不敢用眼睛去看舒眉衣。
  他們默默地往前走,有一段時間內大家都不知道該怎么開口。夜晚很靜,他們的腳步聲敲打著地面,傳出深山里泉水一樣的丁咚聲。晚風輕輕吹起來,帶動了向天的發絲,在不遠處,螢火虫像一盞盞小燈籠一樣閃爍不定。
  向天有些討厭自己,他想我總得說點什么呀。于是他就想到了一個問題,并且立刻就把它說了出來:"小舒,你不是說畢業了有什么事要找我嗎?"向天這句話一說出口就立刻后悔了,他想我怎么會笨得這么厲害。
  這時他們剛好走到了校門的街燈下。透過街燈照射出來的那一層淡淡的黃光,向天可以清楚地看見穿著藍色套裝的舒眉衣臉上有花朵一樣的笑容,而且他還注意到那笑容里有一种极難看見的羞澀。"我不是已經告訴了你嗎?"舒眉衣說。她臉上的羞澀一點點增多起來,但笑容依舊閃亮,像照耀著大地的月光。文青水已經很久沒有去找鄭纖了。偶爾鄭纖美麗的身影在不經意中像一塊鋒利的玻璃划開他的記憶的時候,他心里就會掠過一絲輕微的暗痛。"我的紫儿。"文青水在心里狂亂地叫。現在文青水已經搬出了男生寢室,他去宣傳部報了道,并且有了一間和向天一模一樣的九平方米的住房。在師大,不管你的年齡和職稱有多大多高,只要是未婚,就永遠只能住九平方米的房間,文青水自然也不例外。現在,除了文青水自己,唯一一個走進這間房子的人就是章玫。
  送走了林川和白狐之后,文青水就一直沒有再去找過向天和程西鴻他們,盡管他在內心非常渴望見到他們,尤其是那個在文青水眼里永遠長不大的小兄弟程西鴻。直到程西鴻离開這座城市去A城念書之前,文青水都沒有去找過他們。他越來越感到自己的情緒糟糕到了無以复加的地步,他不愿意讓自己最好的朋友見到自己這种近乎于頹廢的模樣。"我過几天回老家去一趟,要開學才回來。"這是文青水對朋友們說的。他們當然就相信了。可是文青水并沒有回老家。整個暑假,他都把自己關在屋子里想問題,可是結果比較糟糕。因為他越想腦子越亂,并且會在白天看見星星。后來他就不打算繼續想下去了,他去找章玫。
  這個暑假章玫沒有回家。她和文青水是老鄉,加上目前她又一廂情愿地對文青水抱著最幸福的幻想,所以這個相貌普通但身体像線條一樣流暢的單純的女孩便決定不回家了。可是她又不知道文青水現在住什么地方,自己沒法去找他。于是章玫便每天心神不安地坐在女生樓里像應聘人員等待招聘通知一樣地等待著文青水來找她。
  讓章玫高興的是文青水果然如愿以償地來了。听到文青水的聲音的時候,章玫几乎是用一只兔子的速度出現在文青水面前,如果不是考慮到少女應該有的矜持,她几乎就要去擁抱他了。而文青水依然是一副被章玫暗地里稱之為"詩人的驕傲"的那种懶洋洋的態度。"走吧,"文青水看了一眼章玫說,然后他就懨懨地轉身走了,那模樣傻瓜也會看出來不像戀人。但章玫看不出來,章玫只是乖順地跟在文青水身后。
  他們像兩個陌生人一樣走進文青水的小屋之后,文青水便把章玫壓在了床上。這之前他們并沒有進行一點哪怕是象征性的愛撫,文青水就拉開了章玫的衣裙上去了。他腦子里空蕩蕩的,但是整個身体在拼命抽動,他內心唯一具有的意識便是他要做,做到不想做時為止。章玫不知道文青水內心的想法。章玫覺得自己很幸福。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章玫的身影就會常常出現在文青水的小屋。文青水每次面對章玫,首先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几乎千遍一律地是与床有關。
  章玫從不拒絕,她依然常常來敲門,就像上班一樣。
  有時候文青水也會對章玫產生出一种負疚感,但這种感覺很快就會消失得無影無蹤,他的心里總是亂糟糟的,像拴著一大堆零亂的線團,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不過鄭纖的身影偶爾會像火一樣閃現在文青水的記憶里。在文青水看 來,鄭纖已經不是鄭纖了,她是紫儿。文青水曾經有好多次去找鄭纖的想法,但終于沒有去。那時候他突然恐怖地發現,在自己內心深處,有一個少女的身影已經在不知不覺中代替了紫儿的位置,他為這個發現而感到悲哀,但是他又無可奈何。
  文青水終于瘋狂地沖上大街跑到江邊那幢小樓里去找鄭纖的時候,夏天已經快要結束了。文青水是一個不太适合喝酒的人。他一沾酒臉就會紅,而且紅得很厲害,像一大朵開得很旺盛的桃花。
  不适合喝酒的文青水在灌下几瓶啤酒后就有些醉了,他發現幻覺中有一個少女淺淺地笑著向自己走來,她的步子邁得很慢,一寸一寸地向自己靠近,她仿佛淚流滿面而又仿佛笑容如花……窗外,月光像眩目的棉花糖,凝聚成一個弧挂在天空。文青水的眼睛里燃著几粒暗淡的星星。
  "今天是二十號。"文青水憂郁地想。那時候,他突然知道這一段時間自己為什么心里總是亂糟糟的像一個零亂的線團。這一切都是因為唐儿,因為唐儿和那個該死的八月二十號。文青水覺得自己終于沒能從一個陷阱里跳出來,那時候,他也明白這一段時間自己為什么從來就不曾想到過唐儿,那是因為他一直在心里試圖拒絕唐儿的影子,可是這個影子卻早已像他身体的一部分留在了文青水的心里。
  "今天是八月二十號。"文青水默默地想。窗外的蟬聲開始繼續鳴叫,長一聲短一聲的,加重了一個人內心的煩躁。文青水感到自己如果再繼續呆在這間房子里肯定會瘋掉,從黃昏到黑夜,他一直在喝著傷心的啤酒,他在一瞬間充滿了絕望,他想出去走走。房間里沒有開燈,黑黑的,只有月光跑進來,把它的重量放在窗台上。
  后來文青水就提著半瓶啤酒,像被風吹得亂飛的紙張一樣飄出了房間。
  他在師大開滿白色花和掉滿梧桐葉的小徑上漫無目的地走,心里的倉惶如同一個迷路的孩子面對陌生的路口。
  校園很靜,偶爾從不遠處的家屬區傳來一些喧囂。文青水隨便地走在任何一條小徑上,然后茫然地往自己嘴里灌著啤酒。后來他就在不知不覺中走到了師大的操場。
  暑假的操場很安靜。月光下,綠茵茵的草坪綠得讓人心醉,操場空無一人,只有風的腳步在追赶著夜晚。文青水本來打算穿過操場,到對面的石階邊坐一坐。可是他走到操場中間的時候腳一軟,就不由自主地和酒瓶一起倒在了草坪上。文青水渾身無力地躺到草坪上,像一具風干的尸体。月光照下來,草坪綠茵茵的發著甘甜的气味。一切寂靜無聲,文青水隱約听到草叢中几只蟋蟀在唱著寂寞的歌。遠處的家屬區亮著一點點星光,有細微的喧囂響起來。文青水在一瞬間突然想到了自己的家鄉,家鄉有山、有純甜的水,還有青青的中學校園和紫儿的花裙子……。這時候,遠處的家屬區邊有人在放收音机,隱隱約約有一陣游絲一樣的歌聲傳來,雖然隔著寂靜而漫長的夜晚,但文青水听力很好的耳朵仍然能夠准确地分辨出那首歌的名字,那首歌是台灣歌手鄭智化唱的,叫做《麻花辮子》。……是誰解開了麻花辮,是誰改變了諾言,讓那不經世的臉,轉眼滄桑的容顏……
  歌聲如泣如訴地響起來,曲子哀婉而沉郁,仿佛一個垂暮的老人在追憶著年輕時拈花的逸事,又像陰天里的雨滴隨意滑落在一個人的雙肩。弦上走出的節拍低緩而郁暗。文青水靜靜地听著這支突如其來的歌,不知什么時候,淚水像風中的花籽一樣鋪天蓋地,涌上了臉頰。
  通過朦朧的淚眼,文青水仿佛又回到了他和唐儿邂逅的那個圖書館的下午。那時唐儿梳一條美麗的麻花辮,穿一條白得耀眼的裙子,她笑的時候,聲音又脆又響,像山間洒落的鈴鐺……歌聲河水一樣輕輕地流動,仿佛一個咳血的人站在霧朦朦的早上。在歌聲中,文青水仿佛又听見了唐儿脆生生的聲音在說:"你就是那個詩寫得很棒的文青水……听說你很容易臉紅……"然后就是一串格格格的黃鸝鳥一樣的笑聲。……是誰解開了麻花辮,是誰改變了諾言,讓那不經世的臉,轉眼滄桑的容顏……
  歌聲如泣如訴地延續著,文青水躺在草坪上,心里仿佛有一百枚針在飛針引線,他的淚水晶瑩剔透,順著眼角連續不斷地滑下來,掉在身邊的草葉上。
  而月光閃亮得一如既往,給大地鋪上了一層炫目的碎銀。
  文青水突然從草坪上站起來,發出一聲竭斯底里的困獸般的嚎叫:"啊--"他叫著,聲音又長又尖厲。他用手拼命地抓扯著自己的頭發。他的聲音雷鳴一般划開了蔚藍的夜空,遮住了隱隱約約傳來的歌聲。然后他從地上拾起來那個已經沒有了酒的空瓶子,用盡全身力气像扔一個既將爆炸的炸彈一樣地把它扔了出去。
  "砰。"啤酒瓶在遠處撞擊著石階,發出憤怒的碎裂聲,那些碎了的玻璃像一小塊一小塊的刀片一樣飛濺開去,聲音又尖又脆,在寂靜的夜晚如同抽刀出鞘時的聲響,它足以惊醒任何一個人深夜的好夢。文青水就是在這時候突然想到了鄭纖。
  "我的紫儿,"他這樣想,當鄭纖的身影像一支剛剛出水的荷花在這一瞬間浮現在文青水的腦海的時候,文青水就瘋狂地叫起來:"紫儿,我的紫儿。"然后他在月光下的操場開始了瘋狂的奔跑。鄭纖仍然住在江邊那套有些破舊的房子里。不過她很快就要搬离這里了。文青水在走進鄭纖房間之前內心一直襲卷著一种沖動。他像風一樣卷過几條大街,內心被一种虛擬的果子或者夢的設想所迷惑。他想在鄭纖的怀里死去,盡管這之前鄭纖已經不是鄭纖了,她是紫儿。那時鄭纖正獨自一個人坐在臥室里一把別致的涼椅上。屋里很安靜,陳設依舊溫馨如同一只鳥儿的窩巢,房間里開了一盞綠色的燈。鄭纖穿了一條薄薄的有暗花紋的睡袍,斜斜地坐靠在涼椅上。涼椅放在窗邊,窗上依舊挂著一串紫色的風鈴,被月光照耀得如同瑰麗的紫水晶,有風過路的時候,那風鈴便輕脆地響,發出丁當丁當的悅耳聲。
  鄭纖輕松地靠在涼椅上,她可以听見窗外江水掀動的聲音像一支优雅的鋼琴曲。
  儿子凱凱已經被姥姥接走了。鄭纖感到一個人的時間休閑而別致。這幢小樓很快就要被拆遷了,再等個一年半載,這儿將建起一座全市最大的水上樂園,而鄭纖將重新擁有一套更精致的小房子。但鄭纖仍然有些舍不得這里,自從和那個沒心沒肺的前夫离婚后,她遠离塵埃喧鬧的都市,搬到了這里,一住就是好多年,她已經在不知不覺中對這套小居室有了一份難舍。"人畢竟是有感情的動物。"鄭纖想。
  文青水已經很久沒有到這儿來了,鄭纖雖然會惦記這個年輕人但卻沒有絲毫的怨責。因為鄭纖非常清楚自己和文青水的關系,她知道他們之間肯定不會有什么結果。事實上,自從和文青水發生了那件事之后,鄭纖在內心一直都對文青水充滿了感激,是文青水用他年輕而健康的身体喚回了她的第二次青春和激情。現在,鄭纖越來越注重自己的儀表,她開始精心呵護自己的肌膚,就像小鳥愛惜自己的羽毛一樣。同時,在她心里,有一個簡單而又略帶几分羞澀的愿望已經熱烈地升長起來:那就是--她需要愛。她需要找到一個自己認為优秀的男人,并且把自己的一生連同儿子一起交給他。最先產生這种想法的時候鄭纖有些害怕。因為就在這個夏天之前,她還是一個准備孤獨一生的女人。轉變來得如此之快,她想嫁給一個男人,這個強烈而充滿落差的現實讓她自己都暗暗吃惊,好像一覺醒來所有的世界都具有了夢幻的色彩,可是這個念頭一旦產生,她就不能控制自己了,她感到心里有一枚心形的小太陽在一點點地拔高,再拔高。母親知道了鄭纖的想法后快樂得像一株風中的老榆樹,母親說乖女儿你終于想通了……但鄭纖知道這并不是自己想通的,而是一個沉淀著憂郁的青年幫助自己想通的。
  文青水瘋狂地從大街一直跑到江邊,遠遠的,他就看見了那幢熟悉的鉛灰色小樓。這時候他的臉上已經沒有了淚水,他的淚水已經被風吹掉。
  鄭纖在听見敲門聲之前先是听到古老的樓梯由下而上地響起來咚咚咚的聲音,然后她才听見自家的房門被無數只啄木鳥亂亂地敲。
  其實那時鄭纖也渴望再見一次文青水。因為她想在搬家的時候搬掉以前的生活,同時也包括搬掉文青水。鄭纖希望自己离開這間江邊的房子的時候,會走到一個新的陽光下,對這一點她像對自己儿子的學習成績一樣充滿信心。鄭纖想再見一次文青水,并不是像以前一樣因為說不出口的臉紅心跳的性欲,她是想在結束一种灰色記憶的時候最后再看一看那個記憶中唯一有些亮色的人。然后,她就不打算在任何一個時候記起他。敲門聲響起來的同時鄭纖突然有了一种預感:"小文來了,"她想。
  鄭纖拉開門,她看見了頭發零亂而又一臉憂郁的文青水,她還可以分辨出他臉上曾經有過的淚水已經被風吹干。鄭纖像一個大姐姐一樣地看著文青水,"他怎么了?"鄭纖想。
  "我的紫儿,"文青水叫著,他突然就擁抱了鄭纖,抱得緊緊的,就像溺水的人終于撈住了一塊長方形的浮木。鄭纖軟玉一樣的身体在猝不及防間就被一雙有力的手帶到了一個异性滾燙的怀中。鄭纖有些無助地想掙扎,但終于沒能夠。而文青水的嘴唇已經雨點一樣地落在了她的臉上,鄭纖感到一种來自內心深處的眩暈,如同海水沒頂的時刻。這時候,文青水的手已經揭開了她的睡裙,并開始爬山一樣地在她的皮膚上划行。
  當鄭纖洁白的身子像一條大白魚一樣呈現出來的時候,鄭纖突然感到事情有些不妙,她想我不能再和他這樣。"不--"鄭纖慌亂地說,可是她的聲音卻在一瞬間啞掉了。她連自己也沒能听見自己吐出的几個字,文青水已經進入了她。一种久違的感覺籠罩了鄭纖。文青水嘴里夢囈般地喊著另一個人的名字:"紫儿,"文青水叫著,人顯得瘋狂而無助,同時,他眼里有了淚水,一滴滴滑下來,掉在鄭纖碎銀一樣白皙,綢緞一樣光滑的身体上。當他們終于結束完那件事后,文青水看著自己旁邊的裸体,眼神里又有了一种茫然。"紫儿--"他想喊,但喊出來的卻是一句:"鄭姐。""她們實在太像了。"文青水想。
  這時候鄭纖從床上下來,去小客廳的冰箱里取過來兩杯冰鎮的雀巢。這個過程中,文青水的眼睛一直專注地看著鄭纖的腿,鄭纖的腿結實而圓潤,鄭纖的腿光滑而有力。"給,"鄭纖遞過去一杯雀巢。
  文青水沒有去接遞過來的飲料,他仍然專注而認真地觀察著鄭纖的腿,像一位動物學家在觀察陽光下的螞蟻。"你的腿真好看,"文青水眼神有些暗淡地說,"但……但是紫儿,紫儿她沒有腿。"鄭纖被文青水的話嚇了一跳。"誰是紫儿?"鄭纖終于問出了那個她一直想問的問題:"誰是紫儿?"
是誰解開了麻花辮(5)紫儿
事實上,當我近乎于殘酷地講述文青水青春期的愛情故事時,我突然發現了初戀對于一個人的重要性,比如文青水,他的初戀几乎影響了他的整個大學生活和愛情觀。較之其他人不同的是,文青水的初戀應該是比較成功的,如果不發生那件意外事故的話,他在大學畢業后很可能已經走上了結婚的禮堂。后來我曾經在一本流行雜志上讀到這樣一個說法:据說百分之九十的人初戀都是失敗的。我就很高興,因為我也是那百分之九十中的一個小數點,失敗的人越多,就越不會感到難為情,我就幸災樂禍地覺得失敗真好。
  文青水出生在家鄉邛州一個環境別致的优美村庄。
  那里的山是綠色的,爬滿了嫩嫩的苔蘚,一條小河像仙女的黑發抒情地繞村而過。村里沿著小河种了許多蒼翠的青松,在河水的環繞下,村庄像水中的城堡,青松就是那持槍守城的士兵。從小到大,文青水總愛拉著紫儿的小手,沿著河邊飛跑,那時的紫儿梳著兩條長長的小辮,眼睛亮亮的,乖巧而可愛。
  村庄雖然不大,但仍住了很多人,鐘姓和文姓是村里的兩個大姓,都有十多戶人家。紫儿姓鐘,紫儿的父親鐘叔和文青水的父親是极好的朋友,他們一塊儿扛槍當兵,又一塊儿复員回家結婚生子,他們的感情深厚得使他們想把這份感情在后輩中繼續下去。
  文青水很小的時候,父親和鐘叔就給他和紫儿訂下了娃娃親。訂親那天,父親多喝了几杯,醉醉地對他說:"水儿啊,喜歡紫儿不,她是你媳婦哩。"父親說這話的時候文青水還小。
  "爸,啥叫媳婦?"他用衣袖擦了擦鼻涕問。父親就開心地笑起來:"啥叫媳婦?"父親沉
  吟了一下:"反正是好事,你長大就懂了。"父親這樣給他解釋。
  媳婦是好事?但文青水仍然要想:"啥叫媳婦。"
  紫儿和文青水同齡。他們都在同一所學校同一個班念書,而且成績總是很好。文青水一直是班里的班長,而紫儿一直是班里的學習委員。他們像秋天陽光下的兩顆高梁一樣見風就長,如果不發生后來那件事,他們也會同時踏進同一所大學。
  念小學的時候,無論是上學還是 放學,文青水總是要和紫儿結伴而行。他們手拉手背著小書包走在鄉間鋪滿碎石子和散沙的路上。紫儿的話總是特別多,而且聲音總是很脆,她老愛問這樣一句話:"水儿哥,我長大了真要給你做媳婦嗎?"紫儿這樣說的時候眼睛總是亮亮的像兩顆水葡萄。"你不樂意嗎?"文青水用不容怀疑的語气吸著鼻涕問,"你說呢?"每當這個時候,紫儿總是一邊這樣回答,一邊就格格格的笑著歡樂地往家跑,紫儿的笑聲很好听,脆響著銀鈴一樣飛在空中。
  在放學的路上,有時會有班里的一些野孩子跟在他們后面唱著自編的儿歌:"文青水,不害羞,拉著媳婦到處溜"。文青水就很气憤,他就想去揍那些野孩子,每當這個時候,紫儿總會拉住他:"水儿哥,別理他們,反正我都是你的媳婦。"紫儿的聲音又大又洪亮,一副天經地義的樣子。文青水便很快樂,他就不去揍那些唱儿歌的野孩子了。
  但是后來紫儿就不再和文青水繼續談論關于媳婦的話題了。因為那時他們已經成了中學生。
  成了中學生的他們隱隱約約地感覺到媳婦這個問題已經不是那么輕松了。
  有一段時間,他們見了面就臉紅。尤其是紫儿,每次触及文青水那玻璃一樣澄明的目光,就羞羞地把頭埋得低低的,不敢去看他。上學或放學的時候,他們也不一塊儿走了,有時還相互躲著像在玩捉迷藏的游戲。文青水就有些不高興,他想紫儿現在不是我的媳婦了,她不和我好了。于是他開始故意有意識地當著紫儿的面和班里一些漂亮的女生玩。紫儿 不生气,紫儿依然羞羞地不說話。紫儿的手很巧,紫儿從小就能繡那种很精致的荷包。有一天放學的時候,文青水提著書包和班里的几個同學剛走到村口,就被紫儿叫住了。"文青水,"紫儿叫。她穿著白裙子站得遠遠的,那時正好有風,輕輕把紫儿的白裙子掀起來。文青水愣了愣,他想紫儿不是不和我好了嗎?但是他仍然走過去,并裝出一本正經的樣子:"有什么事嗎?鐘紫同學。"紫儿不說話,紫儿只是往文青水手里塞了一樣什么東西就紅著臉跑開了。文青水站在村口的陽光下,身旁的小河唱著一首永不懈怠的歌,他看見紫儿像一片彩霞一樣從視野里飄得遠遠的。那時候,少年的文青水突然真切地知道了有一种激動人心的感覺叫做青春。
  文青水捏著那件東西并且打開它。那是一個繡有兩只自由游曳的水鳥的淺綠色荷包,小巧而精致,并且還有花香的味道。在它的兩面,都用紅色的細線輕輕繡上了一行小字:我是你媳婦。這几個字讓文青水清楚地听見了自己心臟的回響,傍晚的陽光用它隨便的方式罩在一個少年的身上,文青水感到心里的溫暖已經超過了陽光本身。
  再后來他們就上了高中。那是全縣唯一的一所重點中學,离家很遠,要坐好几個小時的車才能抵達。但紫儿的外婆就住在离縣中不遠的農村。于是這對在雙方父母眼里和他們心里將來都是"准夫妻"的少年,住到了外婆家。
  文青水跟著紫儿叫外婆,而且叫得隨便又自然,一點都沒有 腆和害羞的成分。外婆家里的房子很寬。外婆家的房子是瓦房,頂上鑲了玻璃瓦和開著鄉村特有的木格小窗,明亮而寬敞。他們一個住在東邊的屋子,一個住在西邊的屋子,而做作業都在堂屋里,因為堂屋的燈更大更亮些。那時電視還沒大規模進入農村,到了晚上,一切寂靜無聲,只有燈光亮開來,照出兩個少年勤奮學習的模樣。那會儿他們都十七歲了,在一年又一年的春風里,他們像花又紅了第十七次。紫儿已經出落得像一束白木鈴一樣動人,她總是笑得像水一樣清亮逼人。晚上的時候,他們寫作業或者溫習功課,文青水的目光就會不由自主地放在紫儿身上蚊子一樣地盯,盯得紫儿的臉一陣陣地紅。"看啥看。"紫儿把頭埋得很低,慌張地看著書本。文青水的目光開始像夢一樣飄起來。"你是我媳婦,"他說。紫儿就更加嬌羞地不說話了,她胡亂地翻著課本,樣子顯得很羞澀。
  外婆家的房子前邊和后邊都是肥肥的土壤和一望無際的庄稼。文青水和紫儿每天都要經過它們好几次,早晨的時候,他們踩著單車在新鮮的空气中沾著露水往前行駛,晚上的時候,平原上夕照壯觀,彩霞絢爛,他們踩著單車往外婆家不緊不慢地回,陽光就像纖夫一樣拉出來兩個親密的剪影。平原總是有風,那种若有若無的風,紫儿的頭發常常會在風中一點點地飄起來,并隨著單車的行駛一直保持著那种飄動的姿式。文青水在紫儿的旁邊踩著單車,他可以清楚地聞到紫儿頭上散發出的一种淡淡的皂角香气,他還可以清楚地看到紫儿美麗的臉頰上沾著一點點陽光,有時候還會有几只蝴蝶扇動著斑斕的翅膀,高低起伏地在紫儿的單車前邊引路……很多年后,每當文青水想到那個長得山青水秀的少女,這些場面就會放電影一樣地活起來,在他的淚光中熠熠生輝。
  文青水至今都還記得那座倚山傍水的縣中校園。校園里有綠色的草,還有紫儿的白裙子。紫儿總喜歡坐在陽光下的綠草地上看書,她老愛穿白色的衣裙或者外套,一頭瀑布樣的黑發從右肩直直地垂下來,模樣文靜而甜美,像一茬正在長高的青嫩的稻秧……
  后來文青水在回憶中淚流滿面地寫下了這樣几句朴素的詩:她坐在綠色的草地上/她坐在夢想里/看見她走過家鄉的平原/實在是一种幸福。
  高二結束的那個夏天,平原一如既往地有些熱。晚上的時候,文青水總是和紫儿一人拿張涼席睡在門前的小院內。由于剛剛結束期末考試,他們對即將拿到的成績單抱有濃厚的興趣。再過几天,拿到成績單,就可以回鄉下去過暑假了。他們對這次期末考試的成績都很有信心,兩個人躺在院內興高采烈地猜測自己的考分。夜慢慢地深起來,他們的談興仍然很濃。再后來他們就不再說,都睜著眼睛望著天空。
  夏夜的天空藍得賞心悅目,星星像一盞盞燈挂在那里。月亮的光芒下,兩個少男少女抬頭望天,心里幻想自己即將拿到的紅花一樣的成績單。四周很靜,隱約可以听見屋里外婆的鼾聲。蟋蟀也在低低地唱,聲音一長一短的,像流行歌曲的一個個音符。
  文青水和紫儿各自躺著的涼席中間隔著一條小小的通道。他們可以相互听見對方的呼吸聲。在涼席周圍,燃著四五支蚊香,那蚊香是鄉間工厂生產的,比較粗糙,燃燒的時候會產生一种類似于巫術的說不出來的气味。他們的眼睛一開始是望著天空深處的,后來不知為什么就相互對視到了一起。紫儿依然穿了一條白裙,裙子的下擺有些短,露出來白白的飄滿肉色的小腿。她的胸口上隨意地搭著一條毛巾,過路的風輕輕地掀起她裙子的一角,像湖水被吹出皺紋。文青水的眼睛不由自主地放在了紫儿的小腿上,紫儿的小腿像一節胖藕一樣裸露著,有著优美的形狀和肥肥的弧線,文青水的心像被雷擊一般微微地動了動,借著閃動的月光,他還清楚地看見紫儿的胸部像气球一樣脹起來,隨著紫儿的呼吸在一起一伏地波動著,像河邊的浪花。
  而紫儿的目光卻月色一樣謙遜,她對視著文青水的眼睛,她看見文青水的眼睛里有一种這之前從沒有過的飄滿腥味的麥芒。這時候,文青水感到自己內心不知為什么就出現了一种壓抑不住的躁熱,突然產生了一种想要親近或撫摸紫儿小腿的想法,他想紫儿的小腿實在是太美妙了。帶著這种想法他就從自己躺的涼席上爬起來走到了紫儿的涼席上,可是他并沒有像自己設想的那樣去親近紫儿的小腿,而是把自己的身体提起來放在了紫儿的身上。紫儿被文青水的舉動嚇得說不出話來,她感到一個發熱的身体壓在自己身上的同時,也發現自己的嘴唇被對方緊緊地捉住了……
  天空下,月光一如既往地閃亮,四周靜謐而祥和,只有蟋蟀像一支單一的樂隊在重复演奏著一支古老的曲子。
  第二天是個大晴天。文青水醒來的時候看見紫儿坐在涼席上,陽光已經升起來,但眼睛所能看見的盡頭好像有一層霧在飄。紫儿坐在涼席上,微閉著雙眼。
  "你怎么了?"文青水揉著眼睛問。"我听見它在長,"紫儿說。
  文青水沒弄清楚她在說什么,他就詫异地又問:"什么?"
  "麥苗。我听見它在長。"紫儿說。她的眼睛仍然閉著,臉上的笑容卻在跳舞,那一刻,在文青水的眼里,美麗的紫儿突然具有了智慧的神秘。
  那件事情發生后,起初他們還有點不好意思,但后來就消除了。"我是他媳婦哩,"紫儿想。"她是我媳婦哩,"文青水想。然后他們就繼續讀書,繼續准備著大學夢,同時也偶爾會
  复習一遍那件事。這樣他們就很快地走到了第二年陽光白得如玻璃一樣的夏天。
  那個夏天發展到了高峰的時候,文青水和紫儿在七月的一場大學遭遇戰中打光了所有的子彈,把自己打進了大學錄取通知書上。那几天,村里的人們和他們的父母都像過節一樣高興。
  一個村子同時出了兩個大學生,而且還是娃娃親,這在家鄉是絕無僅有的事。但是村東頭的老瞎子徐凱卻老是搖頭。徐凱說風水太旺不是好事,還說什么雙雁不南飛,必將折一翼。老瞎子徐凱的話許多人都听見了,但村里民風淳朴,誰也不信他的話,有人就罵他是烏鴉。文青水和紫儿當然也不相信。"瞎子缺德,"文青水恨恨地說。
  可是一夜之間,村里的竹子居然全開了花。
  瞎子徐凱拄著拐杖:"雙雁不南飛,必將折一翼,瞧,竹子開花了哩。"他站在開滿花的竹林,破舊的衣衫隨風亂飄,他的聲音有些陰陰的,非常恐怖,他說:"出門遭凶免雙腿。"村里有几個年輕人气坏了,有一天他們就把瞎子徐凱從屋子里拉出來扔在陽光下狠狠地揍了一頓,把他揍得青一塊紫一塊的。
  但是誰也沒想到紫儿居然會被這家伙不吉利的話言中了。
  紫儿出事的那天中午天空有很亮的云。那天一大早紫儿就和他爹鐘叔進城里去了。可到了黃昏只有鐘叔一個人回來。鐘叔回來的時候文青水正和几個村里的后生坐在村頭的河邊釣魚,他的頭上,太陽已收縮了光芒,有几朵烏云飄過來。
  文青水老遠就看見鐘叔在烏云的陰影里跌跌撞撞地跑。"叔,出啥事了?"文青水叫。"紫儿被車撞坏了……"鐘叔的聲音嘶啞著。
  文青水嚇了一跳,扔下魚竿就迎著鐘叔跑,不知是因為他坐得太久而突然啟動造成大腦缺氧或者其他什么,他沒有跑出几步腳就軟了,眼前一黑,整個人木頭般栽在了地上。
  紫儿出事的時候是正午,那時她和他爹一前一后走在縣城的公路上,一輛貨車在亮得刺目的陽光下呼嘯著奔過來。車輪碾著馬路,像一塊巨大的鐵發出狂亂的呼喊……
  走在前面的鐘叔在突然之間听見身后一聲尖叫,他回過頭的時候,清楚地听見刺耳的剎車聲尖銳地響起來,然后他看見美麗的女儿像一朵鮮紅的桃花飄落在有血的塵埃中。
  紫儿出事的那天晚上,鐘叔是回家來取日用品的。他打算第二天再赶到縣醫院去,因為夜里沒有班車。但是文青水堅決要連夜步行到縣醫院,兩家的親人誰也拗不過他。
  文青水一副心惊肉跳的樣子,他出門的時候悄悄用報紙裹住一把菜刀揣在怀里,然后和鐘叔頂著夏天的月光步行著走到了縣醫院。一路上,文青水一言不發,他只是緊緊地捏著怀里的刀走得像暴雨一樣迅速,淚水在夜風中被吹干了一遍又一遍。
  到了縣里,天已經亮了。文青水發瘋似地扑進醫院,他看見紫儿躺在白色牆壁的病房里,臉白如紙地昏迷著,她的嘴唇沒有一絲血色,除了頭部而外,身体的其他部分全被白紙一樣的床單罩著。而她那雙美麗的大眼睛也緊緊地合上了,只有几根長長的睫毛還有几絲青草一樣的生气。外婆一臉淚水地坐在病床邊。"水儿……"外婆叫了一聲,就說不下去了。她神色灰暗,老人家守了外孫女整整一個夜晚,心也碎了一個夜晚。文青水可以清楚地感覺到外婆臉上的郁黯在加深著一個老人來自內心深處的哀歌。文青水沒有和外婆說話,他茫然地抿著嘴唇,身体像遭遇碰撞一樣突然出現了強烈的顫栗。上午的 時候,村里的一些親朋好友也匆匆赶來。
  在主治醫生辦公室,當那個穿得像死亡天使一樣的白衣大夫告訴文青水他們,紫儿從此將失去雙腿的時候,文青水腳一軟,就給醫生跪下了:"求求你,救救她,她的大學錄取通知書都下來了……"醫生像石頭一樣冰涼地搖著頭,捲漯鼠晼@ΑU饈鼻子衙僑縷鵠矗?誰是司机,把那狗日的剁了……"
  文青水鐵青著消瘦的臉,在親友們的怒吼聲中暗暗捏了捏怀里用報紙裹住的菜刀。親友們的怒吼像歌聲連成一片,文青水一臉的無措,但眼里卻長久保持著火槍一樣的光。
  司机是下午和他們單位上的領導一起赶來的。當時文青水從紫儿出事到現在沒有進過一粒米,除了流淚他一直守在紫儿的病房不說話。外婆急得直哭,外婆的聲音無助而低弱,如同一只蒼老的鳥在風雨中一聲一聲地叫。文青水還是不說話,他筆直地站在紫儿的病床前,像一枚冰涼的釘子。
  司机走到病房外面走廊的時候,几個年輕一點的親友就准備去揍他,但都被醫生勸住了。
  這時候,文青水突然從病房里沖了出來,手里高舉著一把菜刀。
  菜刀鋒利而亮,暗藏了一切可能的殺机。
  病房外的人此時都清楚地看見一張因為憤怒而扭曲了的臉。"我剁了你!"文青水狂叫著像一匹獵豹般地扑了過去。司机嚇得轉身就跑,他的速度快得像一只逃命的兔子,但文青水的菜刀比兔子更快,它閃電般追上了司机并且一刀砍在了他的后背上。司机立即殺豬般地叫起來。文青水揮舞著手里的菜刀,准備剁下對方的一條腿,結果被父親和鐘叔抱住了。他拼命地掙扎,嘴里瘋狂地叫著:"我要剁了他,我要剁了他……"
  紫儿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出事后的第四天,她睜開眼睛看見的第一個人就是臉色蒼白的文青水。"我怎么了,水儿哥。"紫儿虛弱得像雪中的小鳥,她在說話的同時還突然發現了自己身体的某一個部分已經永遠沒有了。文青水几乎不給紫儿想象的空間,他一把摟住病床上的紫儿,"好紫儿,你是我媳婦,不管怎么樣,你都是我媳婦……"文青水哽咽著說,臉上的淚水像一場秋雨連綿不斷。
  但最終紫儿還是沒有做成文青水的媳婦。不是文青水不同意,而是紫儿不同意。那時文青水已經打算不念大學了,他要伺候紫儿一輩子。父親也同意了,父親拍了拍文青水的肩膀,語气里帶著驕傲和憂傷:"爹的好儿子,有骨气。"
  但紫儿和她的父母堅決反對。紫儿不愿拖累文青水。她說文青水如果不去念大學她唯一能夠做的一件事就是去吃安眠藥,紫儿這樣說的時候淚流滿面而又一臉堅毅。
  就在紫儿說那些話的晚上,文青水提著刀滿村尋找瞎子徐凱,他要剁了徐凱的那張烏鴉嘴。但瞎子卻早就跑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
  鄭纖是文青水踏進大學后第一個知道紫儿故事的人。失敗愛情的回憶對于一個人來說往往是痛苦的,文青水在敘述紫儿故事的過程中聲音常常被淚水隔斷。他在抽泣中時斷時續地講述著過去,回憶帶給他的苦難就像一條魚拿著刀子剝掉自己的鱗片。鄭纖默默地听著。文青水講完紫儿的故事,接著又開始講唐儿。他就像一個隱居多年的詩人突然在一個夜晚找到了知音,他需要傾訴,他需要听眾。
  鄭纖呆呆地看著文青水,她實在難以相信這個外表文弱的年輕人居然會隱藏著這么多坎坷的感情經歷,但文青水的淚水和他敘述時所流露出的那种真誠的痛苦卻又無法令人置疑。
  文青水講完這些,心里突然平靜了不少。他長長地嘆了口气,就像一個屎脹了的人在經過兩個小時的尋找后終于找到了廁所并在廁所里解決完所有的問題走了出來。也就是說,講完兩個女孩的故事,文青水感到了近日來少有的輕松。
  "你很像紫儿。"文青水看了看鄭纖,突然說了一句話。
  鄭纖的心微微一動,但隨即又風平浪靜。她明白自己和文青水之間的位置,同時她也知道自己很快就要告別這幢小房子和与之相關的一切,當然也包括文青水。
  夜晚已經在一個敘述者的敘述過程中不知不覺地滑走。窗外,一輪紅日炭火一樣新鮮地升起來。"太陽每一天都是新的。"鄭纖看著窗外的朝陽,心里產生了一种對未來的美好設想。而文青水的目光隨意地落在窗台上,有著几分失措和茫然。
  窗台上,那串挂了很久的風鈴像紫色的水晶,在晨風里輕輕撞動,聲音悠遠而又輕脆。"丁當……丁當……"
第七章 青春的花開花謝(1)愛情像風箏
我跨進大學之后的一段時間里心情長久地保持著激動,但是這种激動決不是因為我終于可以佩戴著發亮的校徽意气風發地走在A城的大街小巷,而是因為我所就讀的A城大學有著多得令人惊异的女孩子,要命的是她們都漂亮而青春,像多而燦爛的甜美草根等待著有人去把她們吃光。A城大學是一所歷史悠久的大學,而且它在國內還有一定的知名度,所以這所大學的學生就來自了五湖四海。她們從祖國的各個省被火車送到這里,像一千朵优秀的鮮花被扎成一束。
  那一年的女生很漂亮,每次回憶花開花謝的大學生活我就會首先說出這句話。這句話的意義是:誰都不會對美麗無動于衷。
  那一年,我所就讀的中文系,所有的男生都很驕傲,因為我們系里的女生總是又多又絢麗。
  女生的人數超過了男生的三倍,和我一樣是憑著文學特長免試錄取的章直就感嘆不已,他評价說這是陰盛陽衰。我就立刻引經据典地罵了他一頓,然后我總結說:男生少才顯得出來是"寶"。那些女生來自各個不同的省份,她們像一大群方言不同的鳥儿,漂亮地集合在一起。又像一大群讓人惊艷的天鵝,停泊在A城大學的校園,讓所有的男生都認為A城大學只有春天而沒有其它季節。
  我和章直常常在黃昏的時候趴在絢麗的窗口往下望。我們住在男生宿舍的二樓,窗下就是食堂,每到黃昏的時候,打飯的女孩子總是特別多,她們穿了五顏六色的花裙子浪花一樣飄來飄去,壯觀得像在舉行青春美少女大賽。
  我和章直几乎天天趴在窗口上感受美麗,這個過程中我們都不說話,只有眼睛像机關槍一樣在窗下掃來掃去。為此我們常常會錯過去食堂打飯的時間,只好呆在一塊用溫開水泡方便面,于是我們兩個人都得了胃病。
  章直是我讀大學時最好的哥們,他也是弄詩歌的,那年頭詩歌吃香坏了。我們倆都有一張爛嘴,常常挖苦另外几個寫小說的特招生,我們說:詩人只需要用左手就可以寫小說了。章直補充得更提勁,他說:詩人本身就是小說家,但小說家決不是詩人。那几個寫小說的常常被我們气得吐血,但他們又不好意思反駁,因為章直以前隨便亂寫的一篇叫做《霍靜的愛情》的小說輕易就拿了個什么獎。他們以前還曾是章直的崇拜者,誰知章直居然一腳踢開小說寫詩去了。
  章直這家伙很可怜,他說他至今還沒有初戀過,唯一的一次初戀(假如也可以算的話)是讀中學時悄悄捏過一個女孩子的手。我狂笑起來,我看著他的臉,他長得有點丑陋,臉形像一個多棱体,還架著古怪的眼鏡。我罵他,我說:蟑螂。然后我給他講我的戀愛史,有一些是真的,有一些是編的,他根本分辨不出真假,羡慕得口水都流出來了。我們趴在窗口的時候,章直眼睛都直了。我鼓勵他,我說:追女七字訣,死皮賴臉加勇敢。我說:上。他努力地吞了一下口水,說:我不敢。
  他不敢我敢。我趴在窗口上,精心打量著窗下的美麗,我就有了想要干什么的設想。可是這個念頭一涌上來,我就想到了遠在家鄉另一所大學的貝小嘉和貝小嘉給我說的那句話,一想到這些,我就會有一种如芒刺在背的感覺。
  貝小嘉說:你要珍惜我。語气冷靜得要命。
  我离開我所居住的那座城市來A城大學念書的時間是下午。
  那會儿已經是九月了,天藍得有了秋天的味道。我爸我媽,還有文青水、程岑一些哥們把我送到火車站。貝小嘉走在我旁邊,她穿了淺綠色的百折裙,長長的黑發被迎面而來的風吹得飄起來,眼睛雖然亮亮的,但寫滿了憂郁。我們拉著手走在火車站,我一臉的快樂和興奮,我想他媽的我真要上大學了。
  向天和舒眉衣走在最前面,他們的關系發展得突飛猛進,那速度很有點昂首挺胸走進二十一世紀的味道。"到了就來個電報,"向天轉過頭來對我說:"免得程叔擔心。"
  "我不擔心我不擔心,"我那曾經長時間破坏我屁股的工人父親樂坏了,他几乎是在唱著小調。可是就在火車要啟動的時候,我突然發現父親的眼里居然有了淚光:"儿子,出門在外,可要多注意身体。"他說。我揮了揮手,几乎沒有一點离別的憂郁,我說:"放心放心,
  我都是大學生了。"我的話引來他們善意的笑聲。
  貝小嘉的淚水掉下來,一顆一顆地落在站台上,"給我寫信,"她說。聲音挺委屈。我已經坐進了火車,我就把手伸出車窗,努力捏住她冰涼的手。其他的朋友和我的父母還以為我們有什么情話要說,都退開了几步,想要盡其所能地給我們營造一個說話的空間。
  但是貝小嘉只說了一句話:"你要珍惜我。"語气冷靜得要命。
  這時候火車就開了,它以無可阻擋的速度開始載著我飛离貝小嘉的視線。我把眼睛伸出車窗外丟下最后的一瞥,我看見在下午的陽光下父母和朋友們都在對我揮著手,只有貝小嘉沒有揮手,她憂郁而孤獨地站在最前面,一臉的無助,她的裙子被風吹起來,像一朵綠色的浪花隨著火車的開動越來越遠。那時候,我的淚水突然就下來了。
  剛踏進大學的時候我想家想得厲害。那是我長這么大第一次遠离父母和朋友去這么遠的地方念書,就像一粒花籽离開了花朵,被風吹到了另一個陌生的地方。只要一有時間,我就瘋狂地給家里人和朋友們寫信,尤其是貝小嘉。在大學里有一句校園俗語,叫做:大一大二信多,大三大四病多。這句話的意思是說大一和大二的學生還沒長大,只知道給親人和朋友寫信,而到了大三大四,信不寫了,課也不想上了,還常常裝病躲在寢室里睡懶覺。我就屬于這种人,剛進大學那陣子,我常常會一天收到七八封信,然后就點上蜡燭熬更守夜地一封一封地回,像得了神經病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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