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会做一个好妻子。"他说。
"不,"我摇头,泄气了,"大多数的男人喝可口可乐就妥协了,你不知道这年头--男人的趣味有多坏,我的意思是--最低限度把可乐倒在一只漂亮杯子里,加点冰,放一片柠檬,但是他们连这种要求都没有,把一个瓶子打开,插两根吸管,他们就乐了,真可怕。"
他笑,他一直笑。"你在讽刺我?"
"你是那种男人?"我问,"你是那种男人?"
"不要把我估计太高,男人总是男人。"他说。
"都一样?"我问。
他吻我一下,"都一样。"
"你是唯一不自抬身分的男人,很好。"我说。
"你认识多少男人?"
"吾阅人多矣。"我笑答。
他的脸色一变。"真的?"我看着他。
"你管是真是假?"我也回着他。
"不要给我《红楼梦》式的对自,我听不懂。"
"你已经听懂了。"我说,"不要否认。"
"你以前的男朋友,告诉我一点关于他们的事。"
"你真感兴趣?"
"嗯。"
"我对他们不太好。有一次我与一个男朋友去吃烤鸭子,两个人面对,一顿饭我没有说上一句话,结果后来吃过了,大呕大吐。"我说:"他们也有对我不好的时候,但是我原谅他们,我常常严于责己。"我笑着拍拍胸口。
"你不恨人?"
"恨没有用。爱有时候也没有用。但至少爱可以使自己开心一点,不要恨任何人。"我说。
"你的器量对于一个女孩子来说,是很大了。"
"没有办法,这种风度不是天生的,是培养出来的,有些女子喜欢装羞答答,天真无邪,这也是保护自己的一种方式吧?我尽量做得媒皮笑脸。"
"你对我如何?"他问。
"我在两个月内可以把你忘记。"我说。
"两个月?"
"是的。"
"那不太长了一点?"他讽刺的问。
我冷静的问:"十年?你喜欢十年?你们总是十分贪心的。你们总是希望我会记住你们一辈子。但是,我不会那样做,即使我一辈子没有忘记你,我也不会让你知道,我不会使你快乐到那种地步,你放心好了。"
"你太聪明。"
"不,我不聪明。如果我真正的聪明,我现在就该回家了,但是我还是留在这里。"我说,"你叫这是聪明?"
"你会记得我?"他问。
"你认为呢?"我反问。
"我不知道。像你这样的女孩子.很难抓得住。"他说。
"每个人只看一眼,就说:这个女孩子,很难抓得住,你们有没有试一试?"
"如果我没有结婚,我会试!"
"你不会,你们都一样。"
"我怕焦头烂额,惹你一笑。"
"如果你爱一个人够深,那还是值得的。"
"你词锋太厉害,没好话说。"他拍拍我的背。
我笑了。"我说的都是实话。"
他说:"我很喜欢你,喜欢你,喜欢你。"
"已经不容易了。"我还是笑,"永远会有人喜欢我,我知道,当我八十岁的时候,还是会有人说:那是一个不错的老太太。"我耸耸肩。
"你不必那样做作,我知道你很在乎,你不是那种女孩子,不要装下去了。"
我有点感动,然后我的眼泪渐渐冒上来.我哭了。
他拥抱着我。"你与其他的女孩子,没有什么分别。"
"是有分别的,第一我永远不会活到八十岁。"
"你会的,你会有一个很快乐的家庭。"
我尽量把自己跟一个快乐的家庭联系起来,但是总是缥缥缈缈,一点着落也没有。我哭了。
他用手指揩去我的眼泪。他很难过。为我难过?我不要任何人为我难过,我只要有人为我快乐。
"咖啡冷了。"
"时间也晚了。你要去睡觉?"他问。
"你的工作没有完成?"我问。
"我要写一封信给孩子们。"他说,"你不讨厌孩子?"
"不,我不讨厌孩子。"我摇头,"再见。"
我回到客房里去,和衣躺着。这间小房间很静很舒服。
茶几上那包香烟没有人碰过,我点了一支。静静的吸着。
他问得那么平静,你不讨厌孩子?
我拉开了窗帘,看到美宁的房间亮着灯,我拿起了电话,打了过去,来听电话的是美宁。
我很冲动。"美宁,我回来了。"
"欢迎。"她说,"几时回来?"
"马上。"我说,"我马上回来。"我的眼泪流下来。我简直是在跟自己开玩笑,一次一次的开玩笑。
我穿上了鞋子,拉开门,我一定要回去了,我怎么可以留在这里?留在这间屋子里做什么?
我奔下楼梯,我看到他站在我面前,他拉住我。
"到哪里去?"他问。
"回家去。"我答。
"你不在这里陪我?"
"不。"我说,"我已经告诉美宁,我会回去的了。"
"好的,如果你要回去,回去好了。"他说。
他真是一个骄傲的人,他想我留下来,但是他不会说出口。
我们僵在楼梯间。
"是不是因为我写了一封信?"他很慢的问。
我也答不上来。是为了他写的那封信?我妒忌了?我这么荒谬,我怎么可以妒忌呢?
"他们是我的孩子,你不讨厌孩子,对不对?"他问。
我转身上楼梯。在房间里我再拨了一次电话给美宁,我说;"我不来打扰你了。"
美宁很爽快。"好,祝你快乐。"她挂上电话。
多么好笑的一位,才打了五分钟,溃不成军。
谁都没料到我会是这么容易应付的一个女人吧!我讲道理。迟些时候,他会说:我妻子不了解,你是了解的,于是了解的那一方面就得好人的让步。
不过好处是我一早就把事情看清楚了,等到损失真正来到的时候--真正的损失不会太厉害吧?
他说:"你是一个奇怪的女孩子。"
他一定在奇怪我到底是什么人。
他说:"我喜欢你。"
所以我每天与他在一起,每天。
(十八)
美宁对我不理不睬,随便我进进出出,佣人在两个星期后就习惯了,只用窃窃私语的眼光看着我,我是不会在乎这种眼光的。
有一次。美宁问我:"你还剩多少天快乐时光?"
"我不知道。"
"你问也不问?"她讽刺的问,"你不问他妻子见时回来?"
我笑笑。"何必问?他会告诉我的。"
"我替你不值!"
"那是我的事情。"我说。
"我倒知道她要回来了,而且就在这一个星期内。"美宁说。
我低下了头。
"他们家的佣人说的。"美宁看着我,"她的电报来了。"
我不出声。
"怎么样?"她问。
"没有怎么样。"我说,"至少我快乐了一段时间。"
"你跟他在一起快乐?"美宁问。
"是的,毫无疑问。"我很快的回答。
"他有什么好处?对我来说,他只是很普通的一个男人。"
"他并不普通,你不会明白的。"我说。
"你可以潇潇洒洒的转头就走吗?"美宁问。
"我对于潇洒不懂一窍,但我绝对会回头走。"
"他不会挽留你?"美宁不服气的问。
我笑了。"你以为他会?开头不是你说的?
"谢!如果你以为他会为你离婚,你就错了。我会犯这种错误?"
"你打算就这样的走了?"
"是。"我说,"根本就是这样子。"
"如果他离了婚,你会嫁给他?"美宁问。
"我不知道,他没离婚,我怎么会知道?"
"你活得一塌糊涂!"美宁怒不可遏的站起来,"我再也没见过比你更堕落,更滥用感情的人,至少你该找个好一点的男人,明白吗?好一点的男人。"
"他很好。"我抬起头来。
美宁忽然之间扬手给了我一记耳光,我呆住了。
她一脸的眼泪,她第二次为我哭了。我低下头。
她说:"我去替你订票子,你马上回去。"
"我不回去。"
"你想怎么样?"美宁问。
"等到最后一分钟。"
"你在赌什么?"
"不赌什么。我不是一个赌徒。我只是贪心,快乐的时间--"我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如果你真想要快乐,就干脆把他抢过来,刺激一点。"她板着脸说。
我骄傲的说:"君子不夺人之所好,我不抢任何人的东西。"
"他自己走过来呢?"
"那是另外一回事。"我说。
"想个法子,令他自己走过来。"美宁换汤不换药的说。
我摇摇头。"我不能这么做,我是个正直的人。"
"你抱着你的正直走绝路好了。"美宁叹口气说,"你不晓得这年头的女人多邪。"
"她们是她们,"我拂袖而起,"我是我,我不稀罕。有人的丈夫是使唤打手吓回来的。有些用三上吊,我不做这些,他们来就来,走就走,我给他们自由。"
"但是你不快乐,你总是吃亏。"
"天知道日日对着一个魂不附礼的男人有什么快乐!我得不到谁,但我知道他不会忘记我!"我激动的说,"他不会忘记我,那就够了,我满足,你明白吗?我要的是精神上的满足。"
"但是一个丈夫有温暖的身体,温暖的手!"
"美宁,凡事不可强求。"
"你很好,谢,我实在希望有人会欣赏你。"
我笑了。"美宁,他不是幸运,他很聪明,他知道,我是怎么样的一种人,他知道我不会给他任何麻烦。"
"我的天,你们都实在太聪明。"她呆呆的说。
我苦笑。"美宁啊,在这个年头,如果不够聪明,是没有办法活得下去的。"
"你吓坏了我,那么像我这种笨人呢?"她问。
我不出声。美宁不是笨,她只是善于安排她自己,她的寂寞,她的生活,她都控制得很好。我可以跟她这样生活吗?我想没有可能。
我可以学她那样,养一只猫,养一缸金鱼,出去逛逛书店吗?没有可能,人各有志。
我不愿意再说下去了。
我从矮栅过去,看到了那一池水。我换了泳衣,跳进去,混身溅满了凉凉的水,我浮在泳池里,没有上来。泳池里有不少落叶落花,我用脚打着水。
今天很静,就像那天我第一次看见他一样。美宁问:你还剩有多少天?
我实在不知道。
但是我至少把皮肤晒棕了,至少我高兴了一阵子,这已经是不容易的了。
我高兴的是,我没在他身上取走什么,我还给了他不少的快乐,这一点是值得高兴的。
婚姻怎么样呢?或者过了十年八年,他会把另外一个女人带回家来,而我在外国,带着孩子,一无所知。
我渐渐对婚姻完全失去信心,也对他完全失去信心。
我不相信他所说任何一句话。我只喜欢听而已。
何必揭穿他?我不稀罕。做一个女人,如果要维持骄傲,必须牺牲很多,然而谁不是在牺牲呢?
如果可能一辈子这样浮在水上,倒也是很好的乐趣。
(十九)
我游了一会儿,发觉沈钧坐在帆布椅子上看我。
我微笑了。
像是看一场电影,一切与开头的时候一样,戏快要终场了,我不得不微笑。
"这么早?"
我点点头。
他伸出手,拉我上来,他把大毛巾盖在我身上。
"水很冷,当心着凉,你身体又不十分壮健。"
我坐在草地上,用毛巾擦着头发。
"我醒来,你已经不在了。你是甘弊叩模课以趺匆坏阋膊恢溃?
"我是七点三刻醒的,与美宁谈了一会儿,然后过来游泳。"
"你应该推醒我,我睁开眼睛,发觉你不在身边,我很害怕。"他说得像个孩子,声调倒是很诚恳。
我看他,他在骗我?他没有必要骗我,恐怕此刻他说的是实话吧?恐怕他刚才的确是怕我突然离去?
"你不习惯一个人睡觉?"我问他。
"我喜欢你睡在我隔壁。"他毫不掩饰的说,"你像一只小狗,我喜欢你的温暖。"
"一只小狗。"
"我希望我可以养着你。"他坐在我身边。
我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我是不容易养的。"
他抓着我湿淋淋的头发,我的发湿了他的衬衫。
我问他:"你可爱我?"
"是的。"他说。
"这个月,我们都很开心。"我看着草地。
"是的。"他说。
"你妻子见时回来?"我问。
"二天之后。"
我点点头。
"我对不起你。"他忽然低声说。
"对不起什么?"我笑问,"没有什么好对不起的。三天之后我就回家了。我们以后,也许永不见面了。"
"你会写信给我?"他问。
"我不知道,我并不喜欢写信。"我说。
"我会来看你。"
"不必了。而且你也不会来,别哄我,我不是一个孩子,你不会来的。你与你的家庭,我希望你们快乐。"我说。
"事情不会一样了,"他说。"你来过此地。我会常常想起你,生活不会再一样了。"
"慢慢你会习惯"
"你可要……见她"
"不要,也没有必要,为什么要把事情弄得这么戏剧化?我们还剩三天,是不是?"
他看着我,他握住了我的手,他吻了我的手背。
"我不用香水,你不必担心,"我轻声的说,"我不会留下任何线索。"
"但是我不会忘记你。"他说。
"尽可能忘记我,因为我也得忘记你。生命短暂。我有过开心的时候,那就够了。我们在一起,没有什么后悔,又没有机会吵架,更没接触到现实,我实在喜欢这样的日子,像世外桃源一样。"
"我会向你求婚,你是知道的。"他抓着我的手。
"不要娶我。娶了我之后,我会像任何老婆一样,麻烦你,天天问你计算家用,"我说,"不要有歉意,好不好?为什么要抱歉呢?"
他把我抱在怀里,我真的全身皆湿,刚刚从泳池里上来。
我的眼睛渐渐湿了,我的眼泪掉在他的肩膀上。
美宁站在她家的花园那一边,大声嚷:"好了,沈先生,戏演完了。"
他没有放开我,他看着美宁。
美宁老实不客气的坐下来。"你又在跟她说什么?哄她什么?你看中了她的弱点是不是?她是君子,君子成人之美。你可够臭美了,沈先生。"
我揩揩眼泪,笑了。"过来,美宁,你们从未认识过,你也常常过来游泳的。"
"不稀罕,明年夏天,我会叫父亲也盖一个游泳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