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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林清玄:谦卑比慈悲更难

_3 林清玄(台湾)
马作的卢飞快
弓如霹雷弦惊
了却君王天下事
赢得生前身后名
可怜白发生
辛弃疾的词意是美的,在美的背面却有一种对时光流逝的哀伤,我觉得最令人动容的是“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从这两句词来看看白云,实在最贴切不过。多少令人怀念的人物,终也免不了白发生的处境,更糟的是,在辉煌后的寂寞,使一位曾扮演过顾盼自雄的英雄人物,最后在偏远的旅馆仰药自杀。
前几天,两位菲律宾的华裔画家洪救国、王礼博来台湾,我抽出两天的时间,陪他们到台中去探望老友席德进的墓园,同行的还有画家李锡奇、朱为白,以及席德进的生前知已卢声华。
我们到达大度山花园公墓时,正好是阳光最烈的正午,阳光遍照在墓园上,附近的相思林里传来喧哗的鸟声。席德进的墓园是他生前亲手规划,格局很像中国明朝小小的园林。在墓园里有一座“望乡亭”,颇能见到画家最后的心愿。我站在“望乡亭”的圆门,往山下望去,那里没有画家的故乡,只有栉比鳞次的楼房层层相叠,我们的心情在那一刻都沉默了起来。
席德进曾以高超的画艺,感动过千千万万的心灵,他逝世时也是倍极哀荣。可是在他逝世一周年举行画展会场里,观众却是三三两两冷冷清清,我曾在画展会场坐了一个下午,直到画廊的灯暗了才默默离去,心中浮起的仍是辛弃疾“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两句。
在席德进的墓园里,种了两种他生前最爱的植物,两株凤凰树和三株木棉,经过一年的培植,都已经长得比望乡亭还高了。凤凰依旧,木棉无恙,而我们这位曾享大名的艺术家长眠地下,他的名,他的艺,可叹的在时间冲刷下,成为群众心里一个暗淡的记忆。
离开席德迸的墓园,车子往大度山下疾驰,我回头还看见那一株长得特别高的凤凰木,我在想着,这一株凤凰花开的时候,年轻一辈的艺术家心中,席德进还能留下什么样的形象呢?
阳光是那样无私地覆盖着我们,而太阳的沉落总是那样无情的不肯为黑夜停留,那些死去的艺术家们躺在阴冷黑暗的地下,他们再也不能享受阳光下的喜悦。
在我的档案里,有一帧我为席德进拍的照片。他站在中部大平原怒放的野花群中,鲜明的清晨曝光把他的脸刻成一座明暗分明的塑像,他仰起头来呼吸着阳光,如今,那种情境再也不能重回了。
我们每天能走过阳光的小径,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能让阳光或温柔或狂野的照射,是一件多么开朗的事,我想说的是,就珍惜阳光照在我们身上的岁月吧,因为阳光不会为我们停留,再伟大的艺术家也留不住它。
——一九八二年十月六日
活的钻石
  一个孩子问我:“叔叔,这个世界上有没有比钻石更有价值的东西?”我问他:“你怎么会问这个问题呢?”他说:“因为报纸上刊登了一个模特儿穿着一件镶满钻石的礼服,听说价值是一亿呢!”我说:“有呀!这个世界上所有活着的钻石都比钻石珍贵而有价值。”“钻石不是矿物吗?怎么会有活的钻石呢?”我告诉孩子,凡是有价值的、生长着的事物,我们都可以叫它是活的钻石。像我们可以说花是活的钻石、爱是活的钻石、智慧是活的钻石、一个孩子是活的钻石,我摸摸孩子的头说:“你也是活的钻石呀,如果用克拉来算,你的价值也超过一亿呢!”
孩子不可置信的看着我,从他的眼神中,我看到了价值的混乱。但是价值确是如此被混乱的,许多人误以为钻石的价值是真实的,反而不能相信世间有许多事物,其价值犹在钻石之上。就像毒品好了,每次当警方查获大批的海洛因或安非他命,新闻报导常说:“此次查获的毒品,价值五亿四千万元。”这使我们读了感到混乱,因为毒品在不吸毒的人眼中根本是一文不值的,甚至会伤身害命,怎么可以有那么高的“价值”?
钻石虽然不是毒品,它的价值与价钱是值得思考的。钻石作为一种石头,它的价值是中立的,它的光芒,是因为附加的价值而显现。
如果是以钻石来表达爱情的永恒坚贞,钻石就变得有价值。
如果是以钻石来炫耀自己的虚荣,则钻石是一文不值的。
如果是以钻石参加慈善的义卖,去救助那些贫苦的众生,钻石就变得有价值。
如果把钻石收藏于柜中,甚至无缘见天日,则钻石是一文不值的。
有了好的附加价值,使钻石活了起来。
变成虚荣与炫耀的工具,钻石就死去了。
不只是钻石,所有无生命的、被认为珍宝的事物皆是如此,玉石、翡翠、珍珠、琥珀、琉璃。黄金、珊瑚等等,并没有真正的价值。
事物的价值是因为“意义”而确定的,意义则是由于“心的态度”而确立的。
如果我们真能确立以心为主的人格与风格,来延伸人生的意义与价值,就会显现生命的诚意,使生活的一切都得到宝爱与珍惜。每一朵花。每一个观点、每一段历程都变成“活的钻石”,每一分爱、每一次思维、每一次成长都以“克拉”来计算。
在这无常的世界、每一步都迈向空无的人间,重要的是“活”,而不是“钻石”。
每时每刻都是活生生的、都走向活的方向、都有完全的活。
每一个刹那都淳珍宝爱、都充满热诚与美、都有创造的力。
那么,生命就会有钻石的美好、钻石的光芒了。
早觉
  我在不知不觉间就参加了早觉会。
在住家附近有台北的四兽山,近几个月时常清晨去攀爬,认识一些早觉会的人,他们说:“林先生这么早起,也算是我们早觉会的人了。”我就这样参加了早觉会。
像我这样的年纪参加早觉会是有一点尴尬,因为“早觉会”的成员大多数是老人和妇女,不是早已退休,就是在家中无事,才有时间把一天最好的时光花在山上。
我既不老不少,又是个忙人,在“早觉会”中是个异数。不知道“早觉”这两个字是怎么来的,意思可能是“早睡早醒”的人。那么,是不是所有早睡早醒的人都可以说是“早觉”呢?
在我们这个社会,有很多人早睡早起,但是他们是为了谋求更大的权力、独揽更大的利益、追求更大的名声,他们虽然也早睡早起,但睡觉时千般计较,醒来时百般需索,这种人,算不算是“早觉”呢?早觉,应该不只是早睡早起。早觉,应该是“及早觉悟”。
由于看清了权位名利终必成空,及早开启自已的性灵之门,这是早觉。知道了人生的追求到最后只是一场游戏一场梦,及早去探索自己的神明之钥,这是早觉。体会了现在乃是生命惟一可掌握的时刻,进入一种清明欢喜的境界,这也是早觉。因此,早觉不只是早睡早起这么简单的事,早觉是放下、拾得、无所牵绊的大丈夫事。
有时起得更早,唱着许多年未唱的歌,内心就随着早晨的微风与鸟鸣飞扬起来。感觉那些早觉的人,个个像赤子一样。
俯望着台北东区过分拥挤的楼房,我就祈愿:希望这城市多一些早觉的人呀!
路上的情书
  我捡过一封诀别的情书。
情书上有这样看来普通的句子:“当初是我选择了你,心里明知与你不会长久,还是执著的选择了你。”“这些日子以来,谢谢你陪我走过这一段路。”“你是一个很好的人,你一定会认识比我好上千倍的女孩。”“由衷地希望在没有我的日子,你依然过得好。”
会捡到这封情书是很偶然的。有一天我在路上散步,刮起一阵强风,一个印刷十分精美的信封落在我的眼前,信封没有署名,也没有缄封,我就打开来看。是一封很长的诀别信,看来是十七岁的少女写给十八岁的男朋友的信,显然她是要离开他了,于是找了许许多多藉口。
奇怪的是,这封信收信和发信的人都没有名字,写信的少女叫“March’,她的男朋友叫作“Decenber”,是三月写给十二月的信呢!可以想见十二月收到这封信,脸如寒冬的样子。三月的信写得这么苦,心情也不像阳春的季节。
可是,这么重要的信为什么会掉在路上呢?它有几个时间的可能,一是少女写好信不小心遗落的,二是她随手丢弃,三是男朋友收到后,非常生气,回家的路上就顺手扔了。
不管如何,这封没有地址与署名的诀别信,一定是亲手递交的,可见这个少女非常有诚意,又写诀别信、又亲手交托。不像我们年轻时的感情事件,对方离开时的理由到如今都还是谜一样。三月在信里说:“在你十八岁生日时,无论我在不在你身旁,一定会送你一枚银戒指,传说在十八岁生日时收到银戒指,此后将会一路顺畅平安。如今,这段甜蜜的过去就要放弃,明知你是真心爱我,December,回头再看一眼,再看一眼就好,珍重!再见!”
这结尾写得真不错,我坐在公园的长椅上,读着路上偶然捡到的情书,想到少年时代我们的情感都是如此纠缠的,因为不能了解一切都只是偶然。银戒指何必等到分手之后再送,今天送不是很好吗?明天的事,谁知道呢? 不知道后来三月找到四月,十二月找到一月没有?那信纸也选得很好,是一个背着行李站在铁轨交叉点的少女,不知道走哪一条路好。“不管怎么走,都会有路。”我把诀别的情书收好,想起这句话。
凋零之美
  坐在仁爱路一家楼上咖啡屋,看着路上的菩提树叶子,一片一片地辞别枝极,飘落下来,有时一阵风来,菩提叶竟是满天翻飞旋舞,在凋零中,有一种自在之美。
有几株落得早的菩提树已经增生新叶,菩提树的嫩叶介于鹅黄与粉红之间,在阳光下,美丽如水月,透明似琉璃。在晶明的落地窗前,看见菩提树的调零与新叶,使我想起憨山大 师的一首诗:
世界光如水月,
身心皎若琉璃。
但见冰消涧底,
不知春上花枝。
这凋零与新生,原是同一个世界,涧底的冰雪融化了,与春景里枝头的花开,原是同样的美。或者,溪涧中的雪是滋润过花的雨水与露珠;也或者,那灿烂的花颜是吸了冰雪的乳汁而辉煌的吧!
一切因缘的雪融冰消或抽芽开花都是自然的,我们尽一切的努力也无法阻止一朵花的凋谢,因此,开花时看花开,凋谢时就欣赏花的飘零吧!我们尽一切努力,也不能使落下来的任何一片叶子回到枝头,因此要存着敬重与深情的心,对待大地这种无言的呈现呀!
琼麻开花
  朋友带我沿着恒春的海岸线,去看今年的琼麻开花。
清晨的海风与水气,使我们感到十分清凉,这初秋的早晨如此静谧美好,光是在海岸散步就够幸福了,不一定要去看琼麻开花。
沿路,我和朋友都沉默着,享受这难得的海岸步行。我想起昨夜在朋友家,他曾试图形容琼麻开花的情景:像几千株铁树上都开了月桃花、像放大了一百倍的铃裆花,像插在海边的万国旗……朋友说了半天,懊恼地说:“我无法说清楚,你明天看就知道了。”
远远的,我们就看见成排的琼麻花了,琼麻树丛坚硬利落,真的像铁树一样,琼麻花从树丛中孤挺而出,拔高数尺,那么自负自信的样子。琼麻花形确实有些像月桃花,
只是比月桃花巨大、洁白和奔放,这时我想到朋友说的“几千株铁树上都开了月桃花”也是十分贴切的,但那种辉煌繁盛的开花景象,没有亲见是难以体会的。
朋友说:“我昨天在形容的时候,你一直笑,好吧!现在你站在琼麻花前面了,你形容给我听!”
我说:“看到琼麻开花,使我想起禅宗的一个句子:‘珊瑚枝枝撑着月’,好像海里的珊瑚一夜之间都爬到沙滩上,而月亮化成千万个化身,落在珊瑚的顶上。”“或者也可以说把千万盏路灯全搬到海岸线来!或者……呀!我无法说清楚,你看不就知道了吗?”
我学着朋友的语气说话,他听了哈哈大笑。
当我们从海岸回来,“心里就像被琼麻花撑开了,深深留着那美丽的画面。抬起头来,看见国庆鸟灰面鹫在极高极远的天空盘旋,那么威严、那么静定,我深信那威严与静定是飞越千万里江海山林而形成的,只是我要如何形容,才能让人看见灰面鹫满天飞翔的美呢?
唉!这世界最美的部分,只能以感受得知,语言是很无力的。
太麻里批把
  朋友从台东的太麻里来,送我一盒批把,只因我闲聊时说过我喜欢吃枇杷,他就不远千里送来了。
我会喜欢吃枇杷,是和我的外祖母有关。住在溪洲的外祖母家,从前种了许多批把、柿子、荔枝,小时候,外祖母经常亲手剥给我吃,从此这三种水果深植我心,每一次吃,就会想起最疼我的外祖母,也会想念外祖母家的批把、柿子、荔枝。
朋友说:“太麻里的枇杷,乃是全台湾最好的枇杷。”
果然,太麻里杷杷泛出浅浅的金黄色,饱满而肥壮,吃在口中,水气淋漓,清香袭脑。
我感慨地对朋友说:“能种出这么好吃的枇杷,那士地是值得跪下来顶礼赞叹的呀!”
经过了很久很久,我每次在市场看到批把,就会想起太麻里的山地朋友,觉得友谊也是金色的,那友谊的金色,像枇杷,也像阳光。
我吃枇杷、柿子、荔枝的时候,依然会想念我的外祖母,就觉得亲情与美好的回忆也是金色的。
那金黄的回忆之河,是批把的金,也是阳光的金。
土生芭乐
  近几年,泰国芭乐在台湾栽植成功,土生的芭乐就愈来愈少见。
几乎是台湾水果的宿命,泰国芭乐很快就生产过剩,市场里一个芭乐卖五元,黄昏的时候卖到两个五元。对于喜欢吃芭乐的人真是好消息,但想到农人时,吃着芭乐也会有一些心酸。
我有一位嗜吃芭乐的朋友,但是对泰国芭乐很鄙夷,说是:“太好吃了,一点也没有芭乐的味道。”因此,在泰国芭乐一个五元的时候,他宁可花一个二十元的价钱,去买又涩又酸、皮薄多子的士生芭乐。
泰国种的芭乐是很味美的,我觉得。可惜无法说服他来吃这种又脆又酣、皮厚少子的品种。
有一天,我切了一盘泰国芭乐请朋友,请他放弃一切成见和预设的立场,假装是一个没有吃过芭乐的人,公平地品尝泰国芭乐的滋味。
吃完了一盘芭乐,他说:“人的成见真是要命的东西!”
盘桓
机场航道客满,我乘坐的飞机机长宣布,在桃园上空盘桓三十分钟。
坐我身边的老先生一直抱怨,我说:“阿伯仔!坐飞机这么贵,现在有人免费带我们空中观光,是多么难得的事。”
老先生专心地看着窗外的风景,露出微笑,使我也感觉到春天的台湾,在桃园上空,特别的美丽。降落航道的感觉真好,既欣赏了风景,也抵达了目的地。
我们的生命历程,最好的当然是起跑、起飞,顺着既定的航道,然后在目的地安然降落,而时间最好也是一秒不差。
可叹的是,在大部分起飞之后,才发现航道既不是我们原订的,降落的地点也时有改变,纵使能一切顺利,与我们同机的人也一定是与我们有情有缘的人,而抵达之时,往往也是“乡音未改,须毛已衰’了。
大部分生命的过程,其实都像是在空中盘桓、飘浮,找不到降落的航道。
在盘桓的时候,最容易令人心浮气躁,无所适从,自认倒媚,却很少人想到,早一点或晚一点降落又有什么要紧呢?再进一步想,在盘桓的时候,假如我们能心情安然,看看盘桓时的风景,像团聚在空中的白云,悬挂在远方圆满温暖的太阳,以及那清澄无染的蓝天,还有从空中看来,特别辽阔、青翠的我们的故乡……那么,偶尔的盘桓又有什么挂碍呢?
开市不赚
  在家后的市场,有一位卖古董、玉石、民俗艺品的小贩,他的声名远播,原因是他每天开市卖的第一件东西,不论价钱高低,都是以成本出售,这“开市不赚”的哲学,使得他的摊子每天清晨都有人排队等待,要买下他的第一件东西。
有一天,我在他的摊子上看中一把印度喇叭,第二天起早去买,发现摊子前已有一些人在排队。
我问排队的人:“既然只有开市的第一件东西不赚钱,你们又排在后面做什么?”他们说:“通常一开门,所有人买的第一件东西,老板都是不赚钱的。”
我问:“你们怎么知道老板没有赚你们的钱呢?”“他在这里摆摊很久了,信用很可靠的。”众人异口同声地说。
那天我果然买到我要的那一把印度喇叭,昨天他开价一千二,今天以“开市不赚”的价钱只花五百元就买到了。
“为什么会有开市第一件东西不赚钱的想法呢?”有一次我问那小贩。他说:“最重要的是感恩吧!你想想,古董玉器都不是生活必需品,大家都愿花钱来买我的东西,使我过生活,所以很多年前我就立下这个规矩,每天表达我对顾客的感恩。”
小贩自己也想像不到,那感恩的心使他的生意得到更大的回馈,几乎成为市场中的传奇人物。
后来,那小贩搬迁到别处去了,我还时常想起他来。我想到,一个人如果有一点利益他人的心,也就值得怀念。而一个人如果有一些独特的思想与观点,就不容易被潮流淹没了。
万花筒专卖店
  在加州卡梅尔,朋友带我去参观一家万花筒专卖店。
万花筒的造型有圆的、方的,三角的、长的、扁的,无奇不有。
万花筒的材质则有纸、木材、石头、铜锡,令人惊叹。
我做梦也没想到万花筒有这么多种,真是开了眼界,就更别说筒中的色彩之缤纷、变化之多样了。
老板告诉我们:“我买的万花筒,一共有一千四百多种咧!”那头发花白的老板又说:“再多的万花筒也比不上人生的变化万千、多彩多姿呀!”讲得真有道理,因为万花筒是平面的,生命是立体的;万花筒是死的,人生是活的;万花筒万变不离其宗,而世上竟没有两个完全一样的生命。
我连一个万花筒也没买,想想出来看路边的野花还真实一些。
随风吹笛
  远远的地方吹过来一股凉风。风里夹着呼呼的响声。
侧耳仔细听,那像是某一种音乐,我分析了很久,确定那是嫡子的声音,因为萧的声音没有那么清晰,也没有那么高扬。
由于来得遥远,使我对自己的判断感到怀疑;有什么人的笛声可以穿透广大的平野,而且天上还有雨,它还能穿过雨声,在四野里扩散呢?笛的声音好像没有那么悠长,何况只有简单的几种节奏。
我站的地方是一片乡下的农田,左右两面是延展到远处的稻田,我的后面是一座山,前方是一片麻竹林。音乐显然是来自麻竹林,而后面的远方仿佛也在回响。
竹林里是不是有人家呢?小时候我觉得所有的林间,竹林是最神秘的,尤其是那些历史悠远的竹林。因为所有的树林再密,阳光总可以毫无困难的穿透,唯有竹林的密叶,有时连阳光也无能为力;再大的树林也有规则,人能在其间自由行走,唯有某些竹林是毫无规则的,有时走进其间就迷途了。因此自幼,父亲就告诉我们“逢竹林莫人”的道理,何况有的竹林中是有乱刺的,像刺竹林。
这样想着,使我本来要走进竹林的脚步又迟疑了,在稻田田硬坐下来,独自听那一段音乐。我看看天色尚早,离竹林大约有两里路,遂决定到竹林里去走一遭——我想,有音乐的地方一定是安全的。
等我站在竹林前面时,整个人被天风海雨似的音乐震摄了,它像一片乐海,波涛汹涌,声威远大,那不是人间的音乐,竹林中也没有人家。竹子的本身就是乐器,风是指挥家,竹于和竹叶的关系便是演奏者。我研究了很久才发现,原来竹子洒过了小雨,上面有着水渍,互相摩擦便发生尖利如笛子的声音。而上面满天摇动的竹叶间隙,即使有雨,也阻不住风,发出许多细细的声音,配合着竹子的笛声。
每个人都会感动于自然的声音,譬如夏夜里的蛙虫鸣唱,春晨雀鸟的跃飞歌唱,甚至刮风天里涛天海浪的交响。凡是自然的声音没有不令我们赞叹的,每年到冬春之交,我在寂静的夜里听到远处的春雷乍响,心里总有一种喜悦的颤动。
我有一个朋友,偏爱蝉的歌唱。孟夏的时候,他常常在山中独座一日,为的是要听蝉声,有一次他送我一卷录音带,是在花莲山中录的蝉声。送我的时候已经冬天了,我在寒夜里放着录音带,一时万蝉齐鸣,使冷漠的屋宇像是有无数的蝉在盘飞对唱,那种经验的美,有时不逊于在山中听蝉。
后来我也喜欢录下自然的声籁,像是溪水流动的声音,山风吹抚的声音,有一回我放着一卷写明《溪水》的录音带,在溪水琤琮之间,突然有两声山鸟长鸣的锐音,盈耳绕梁,久久不灭,就像人在平静的时刻想到往日的欢愉,突然失声发出欢欣的感叹。
但是我听过许多自然之声,总没有这一次在竹林里感受到那么深刻的声音。原来在自然里所有的声音都是独奏,再美的声音也仅弹动我们的心弦,可是竹林的交响整个包围了我,像是百人的交响乐团刚开始演奏的第一个紧密响动的音符,那时候我才真正知道,为什么中国许多乐器都是竹子制成的,因为没有一种自然的植物能发出像竹子那样清脆、悠远、绵长的声音。
可惜的是我并没有能录下竹子的声音,后来我去了几次,不是无雨,就是无风,或者有风有雨却不像原来配合得那么好。我了解到,原来要听上好的自然声音仍是要有福分的,它的变化无穷,是每一刻全不相同,如果没有风,竹子只是竹于,有了风,竹于才变成音乐,而有风有雨,正好能让竹子摩擦生籁,竹子才成为交响乐。
失去对自然声音感悟的人是最可悲的,当有人说“风景美得像一幅画”时,境界便低了,因为画是静的,自然的风景是活的、动的;而除了目视,自然还提供各种声音,这种双重的组合才使自然超拔出人所能创造的境界。世上有无数艺术家,全是从自然中吸取灵感,但再好的艺术家,总无法完全捕捉自然的魂魄,因为自然是有声音有画面,还是活的,时刻都在变化的,这些全是艺术达不到的境界。
最重要的是,再好的艺术一定有个结局。自然是没有结局的,明白了这一点,艺术家就难免兴起“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寂寞之感。人能绘下长江万里图令人动容,但永远不如长江的真情实景令人感动;人能录下蝉的鸣唱,但永远不能代替看美丽的蝉在树梢唱出动人的歌声。
那一天,我在竹林里听到竹子随风吹笛,竟忘记了时间的流逝,等我走出竹林,夕阳已徘徊在山谷。雨已经停了,我却好像经过一场心灵的沐浴,把尘俗都洗去了。
我感觉到,只要有自然,人就没有自暴自弃的理由。
——一九八三年五月四日
就在这一刻
  和几位新认识的朋友泡茶聊天,有一位问我:“我们要怎么样才能感受到无常呢?”我说:“无常是随时随地都在的,只是没有发生在我们身上时,我们不能感觉罢了!
就像我们正在喝茶的这一刻,这个世界有人正在热恋,而有人刚刚失恋;也就在这一刻,有人正在死亡,而有人刚刚诞生;这一刻,有人正在欢欣大笑,也有人正在悲哀哭泣……
我们时空的每一刻,都是如此无常,如果我们仔细聆听,会同时听到婴儿的生的啼哭与老人的死的悲叹,会听见笑声与哭声同时存在!”
众人听了,都陷进沉思里,默默无言,我趁这沉默的空档,把因久泡而失去滋味的茶叶倒掉,边倒边说:“你们看这萎黄的茶叶,在一小时前还有着多么甜美的芬芳呀!这就是无常,我们的人生短暂,实在经不起泡几泡的。”等朋友走了,我一边收拾茶桌;一边想着,因为生命无常,所以每一泡茶都要专心地泡;
由于人生短暂,每一个此刻都要用心地生活。
人生,实在经不起泡几泡的。
狐狸和兔子
  有一个禅宗的故事这样说,一位禅师与弟子外出,看到狐狸在追兔子。
“依据古代的传说,大部分清醒的兔子可以逃掉狐狸,这一只也可以。”师父说。“不可能!”弟子回答,“狐狸跑得比兔子快!”“但兔子将可避开狐狸!”师父仍然坚持己见。“师父,您为什么如此肯定呢?”“因为,狐狸是在追它的晚餐,兔子是在逃命!”师父说。
可叹息的是,大部分的人过日子就像狐狸追兔子,以致到了中年筋疲力竭就放弃自己的晚餐,纵使有些人追到了晚餐,也会觉得花那么大的代价才追到一只兔子而感到懊丧。修行者的态度应该不是狐狸追兔子,而是兔子逃命,只有投人全副身心,向前奔跃,否则一个不留神,就会丧命狐口了。
在生命的“点”和“点”间,快如迅雷,没有一点空隙,甚至容不下思考,就有如兔子奔越逃命一样,我每想起这个禅的故事,就想到:兔子假如能逃过狐口,在喘息的时候,一定能见及生命的真意吧!
不南飞的大雁
在加拿大温哥华,朋友带我到海边的公园看大雁。
大雁的身躯巨大出乎我的意料,大约有白鹅的四倍。那么多身体庞大的雁聚在一起,场面令我十分震慑。
朋友买了一些饼干、薯片、杂食,准备在草地上喂食大雁,大雁立刻站起来,围绕在我们身边。那些大雁似有灵性,鸦鸦叫着向我们乞食。
朋友一面把饼干丢到空中,一面说:“从前到夏天快结束时,大雁就准备南飞了,它们会在南方避寒,一直到隔年的春天才飞回来,不过,这里的大雁早就不南飞了。”
为什么大雁不再南飞呢?
朋友告诉我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人们在这海边喂食大雁,起先,只有两三只大雁,到现在有数百只大雁了,数目还在增加中。冬天的时候,它们躲在建筑物里避寒,有人喂食,就飞出来吃,冬天也就那样过了。
朋友感叹地说:“总有一天,全温哥华的大雁都不会再南飞了,候鸟变成留鸟,再过几代,大雁的子孙会失去长途飞翔的能力,然后再过几代,子孙们甚至完全不知道有南飞这一回事了。”
我抓了一把薯片丢到空中,大雁咻咻地过来抢食。我心里百感交集,我们这样喂食大雁,到底是对的,还是错的?如果为了一时的娱乐,而使雁无法飞行、不再南飞,实在是令人不安的。
已经移民到加拿大十七年的朋友说,自己的处境与大雁很相像,真怕子孙完全不知道有南飞这一回事,因此常常带孩子来喂大雁,让他们了解,温哥华虽好,终非我们的故乡。
“你的孩子呢?”
“现在都在高雄的佛光山参加夏令营呢!”朋友开怀地笑着。
我们把东西喂完了,往回走的时候,大雁还一路紧紧跟随,一直走到汽车旁边,大雁才依依不舍地离去。
不南飞的大雁,除了体积巨大,与广场上的鸽子又有什么不同呢?一路上我都在想着。
吉祥鸟
到加拿大温哥华,走出温哥华机场,看到机场的停车场有许多乌鸦,甚至停在车顶上,见到人也不怕生,鸦鸦地叫,绕在人的身边飞。
来接飞机的朋友看我露出讶异的神情,笑着说:“加拿大的乌鸦最多了,加拿大人把乌鸦当成吉祥的鸟。”
“为什么呢?”
“因为乌鸦很聪明,很讨人喜欢,声音也很好听,又能维持生态的平衡,乌鸦也是极少数会反哺的鸟。”
我看着已经归化加拿大籍的朋友,真是难以想像,在他们的眼中乌鸦就好像我们眼中的喜鹊一样。
在中国人眼中是凶鸟的乌鸦,在加拿大人眼中却是吉祥鸟,可见这个世界上事物的价值是因人而异的,如果改变了我们的偏见,事物的价值就改变了。
就像我在加拿大的那些日子,几乎天天部看到乌鸦,愈看愈发现乌鸦很好看,声音也很好听,飞起来也很优美,一副吉祥的样子,好像穿黑礼服的绅士。
对呀!那象征凶事的、不吉祥的是我们的心,与乌鸦有什么相于呢?
圆通寺与冰淇淋
到圆通寺的大殿拜怫,在我右边拜佛的是一位中年的妇人,很虔诚地在那里顶礼。
我也专心地拜着佛,突然听到右边传来劈啪两声巨响,回过神来,发现右边的妇人正打着小孩的耳光,由于用力极猛,连静寂的佛殿都回响着嗡嗡之声,我看着孩子的左右脸颊浮起十个鲜红的指印。
“你没看见妈妈在拜佛吗?你这个死囡仔哺,要吃冰淇淋不诲等一下吗?不吃会死吗?气死我!气死我!”那妈妈涨红着脸,几乎发抖地说。
原来是圆通寺外有小贩卖冰淇淋,看来只有七八岁的小孩挡不住诱惑,来向正在拜佛的母亲要零用钱。
拜佛的母亲的反应大出我的意料之外,但被打的孩子的反应更令我吃惊,他双手抚脸、咬牙、瞪着怨恨的眼睛以忍住泪水,愤愤地说:“你先让我吃冰淇淋,等一下再拜佛也不会死!”说完,孩子一转身冲出大殿,发抖的母亲发狂了,顺手抄起放在墙边的木板,追了出去。
我跟出去,看到一对母子顺着石阶追逐,竟追了数百公尺,最后消失在山下。
这时,我才听见石阶下卖冰淇淋小贩的叭不——喇叭声。
我已无心拜佛,坐在庭中的大石头上思维,如果我正在拜佛,我的孩子来向我要冰淇淋,我会有什么反应,我想我会停止拜佛,去买冰给他吃,再回来拜佛;或者就陪他吃个冰淇淋也未可知,吃了冰淇淋,拜佛的心可能会更清凉。
佛是永远在的,稍停一下并不会怎样。
佛是到处在的,体贴众生的需要,正是在拜佛。
每一个孩子的内心都有尊贵的佛性,孩子与佛无二,为什么母亲不能体会呢?
正想着的时候,那气喘嘘嘘的母亲返来了,我担心地问:“追到了吗?”
她说:“无呀!这块死固仔,跑比飞卡紧,看在佛祖面上,饶他一命,我是拿这个板子回来还给庙里的。”
然后我看她把板子放回原处,在大殿前穿鞋子——她刚刚急怒攻心,连鞋子也没穿就跑了。
我顺着圆通寺的石阶下山,看着这秋天清明的风景,想到佛是永远在的,佛是处处在的,在每一片叶、每一朵花、每一株草,甚至在吃冰淇淋清凉的心里。
但是,拜着佛的人中,几人能知呢?
麻雀的心
住乡下的时候,后山有一片相思林,黄昏或清晨,我喜欢去那里散步。相思林中住了许多麻雀,总也是黄昏和靖晨最热闹,一大群麻雀东蹦西跳、大呼小叫,好像一座拥挤热闹的市场,听到震耳的喧哗声,却没有一句听得清楚。
路过相思林时,我常浮起一个念头:这一群麻雀为什么不肯歇一歇呢?它们那样子无意义地蹦跳、无意义地呼喊喧哗。又是为什么呢?
我的念头生起后就灭去了,没有特别去记挂,只是,每走过相思林,那念头就升起一次。相思林的麻雀偶尔也会数只一群飞到窗前的庭院,跳来跳去,叫一叫,就呼啸过去了。
有一天,黄昏时从相思林散步回来,坐在窗前喝咖啡,突然看见六只麻雀飞来了。我知道那是一只母麻雀带着五只小麻雀。长时期对麻雀的观察,使我知道,那身形较瘦、颜色较黑的是母麻雀,而羽毛较浅、身材篷松显得有些肥嘟嘟的是小麻雀。
它矍先停在草地上,在那里讨论什么事情似的,这时我听到母麻雀与小麻雀的声音竟不相同,大约低了两度左右,略为沙哑。
然后,我看见母麻雀一跃而起,向不远的开满管芒花的芒草地飞去,非常准确地停在一株芒草上,黄昏的秋风很强猛,使芒草摇来摇去,加上母麻雀的体重,晃得更厉害了,母麻雀啁啁地叫,小麻雀则吱吱喳喳笑成一团,显然是为母亲欢呼,只差没有鼓掌,有两只跳得快翻筋斗了。
母麻雀又啁啁地叫,接着五只小麻雀一拥而上,各自跳到不同的芒草叶上,一时之间,芒草堆中东倒西歪,小麻雀们没站好,都落到地上,母亲急切地叫了一阵,显然是给它们加油打气,小麻雀蹦蹦跳跳地回到原先的草地上,哗然而起,再飞去芒草堆里,站在秋风猛烈的芒草叶尖。
这样经过了好几次,五只小麻雀总算学会了站在芒草叶尖随风摇动的本事。母麻雀宽慰地说了几句,带大家飞回草地,再嘻嘻哈哈唱跳一阵,突然欢呼一声,往相思林的方向飞去。
看麻雀飞远,我才发现端在手中的咖啡早已凉了,在刚刚那令人惊奇的一幕里,我似乎听懂了麻雀的语言——不,或者不是语言,应该说我听懂了麻雀的心。
原来,麻雀们每天不能安歇地跳跃、叫个不停并不是没有意义的,只是我们从人的角度听来,不明其意罢了。
这样的发现使我忍不住动容,知悉如果我们有更体贴的心,就能更进人万物的内在,如果我们的心有如镜子明澈,我们就能照见众生平等、皆有佛性、遍及法界的真实了。
放下
搭朋友的便车,去看另一个朋友,车子先走敦化南路,转南京东路,再转中山北路。
我正注视窗外流过的人、车、树木,开车的朋友突然指着窗外的大楼说:“你看这些人多么有钱,有很多大楼是属于同一个财团,甚至是同一个的。”言下颇有羡慕之意。
“那有什么好呢?背了愈多的财富,放下就更难呀!”我说。
我们看到这个社会上拥有百亿资产,七十岁以上的人,还有很多人每天烦恼去何处开工厂;清晨就要赶去早餐会报;中午要看股票行情;连在路边散个步、吃一碗蚜仔面线也不可得呀!
“像我们没有财富的背累,又没有权势要争夺,也不必拼命去博取名望,想和朋友喝茶就可以出发才是最幸福的。”我一说,朋友露出了笑容。
我告诉朋友,我在年纪尚小的时候,常在田间帮忙农作,要扛着稻谷或挑着香蕉在田埂行走,大人的教导里,最重要的一项是放下和提起同等重要,扛起时没有顺势而为,就会“煞到中气”,放下时没有顺势而为就会“闪到腰子”,都是非常严重的。
看!冬日难得的晴天,放下对财富、权势、名声的营谋,去喝今年难得的冬茶,真是感到幸福。
或者,有百亿资产者也有我们不知的幸福,我们用不着知道,只要我们深知放下的幸福也就好了。
纯善的心
我每一次去买花,并不会先看花,而是先看卖花的人,因为我认为一个人如果不能把自己打扮得与花相衬,是不应该来卖花的。
惟有像花的人,才有资格卖花。
像花的人指的不是美丽的少女,而是有活力,有风采的人。
所以,每次我看到俗人卖花,一脸的庸俗或势利,就会感到同情,想到我国民间有一种说法,有三种行业是前世修来的福报,就是卖花、卖伞和卖香。那是因为这三种行业是纯善的行业,对众生只有利益,没有伤害,可以一直和人结善缘。
可叹的是,有的人是以痛苦埋怨的心在经营这纯善的行业。
我经常去买花的花店,卖花的是一位中年妇人,永远笑着,很有活力;永远穿着干净而朴素,却很有风采。
当我对她说起民间的说法,赞美她说:“老板娘一定是前世修来的福报,才能经营这纯善的行业呀!”
她笑得很灿烂,就像一朵花,不疾不徐地说:“其实,只要有纯善的心,和人结善缘,所有的行业都是前世修来的。”
两个汤圆
朋友请我到餐厅吃饭,是现在最流行的“吃到饱”餐厅,每个人一百九十九元,任人吃到饱为止。
由于算起来便宜,餐厅内人声鼎沸,有许多场面到了不忍卒睹的地步,东西拿太多掉在地上的有之,剩下一大盘吃不完的有之,还有一些人吃得太饱,而抚着肚于叹气。
一般最能自我节制的人,也免不了吃下比平常食量更多的东西。
我对朋友说:“这种吃到饱的餐厅真是赤裸裸地表现了人的贪欲,也正是文明粗俗的表征呀!”更有趣的事情是,当我们走出一九九元吃到饱的餐厅,才发现透明的窗玻璃上贴了许多减肥瘦身的广告。
朋友开玩笑地说:“减肥的美容院开的速度大概与吃到饱的餐厅是成正比的。”我说:“如果大家每餐都不吃到饱,也就不需要减肥了。”接着,我与朋友在公园散步,以消耗我们吃得过多的食物,边走就想起民间一个关于贪欲的寓言。
话说八仙之一吕洞宾刚成仙的时候,很想找一个弟子传授仙术,他想到:作为我的弟子,最重要的条件应该是不贪心呀!
于是,吕洞宾心生一计,变成一个卖汤圆的老人,在摊子上贴了一张纸:“汤圆一文钱吃一个,两文钱吃到饱。”从早到晚,许多人都跑来吃汤圆,却没有一个是吃一文钱的,全都是两文钱吃到饱。
眼见黄昏来临了,吕洞宾心想收徒无望了。
突然有一个青年付了一文钱,吃一个汤圆就走了。
吕洞宾大喜过望,追上去问他说:“你为什么不用两文钱吃到饱呢?”
那年轻人无奈地说:“可恨我身上只剩一文钱,真可恨呀!”
吕洞宾长叹一声,纵身飞上天去,终生都没有收徒弟。
我讲这个故事给朋友听,我说贪心是人的天性,也是正常的习性,只是很少人看见自己的贪心罢了。
朋友说:“我们以后还是少去这种吃到饱的餐厅了。”
小千世界
安迪台风来访时,我正在朋友的书斋闲谈,狂乱喧嚣的风雨声不时透窗而来,一盏细小的灯花烛火在风中微明微灭,但是屋外的风雨愈大,我愈感觉得朋友书房的幽静,并且微透出书的香气。
我常想,在茫茫的大千世界里,每一个人都应该保有一个自己的小千世界,这小千世界是可以思考、神游、欢娱、忧伤,甚至忏悔的地方,应该完全不受到干扰,如此,做为独立的人才有意义。因为有了小千世界,当大千世界风雨如晦、鸡鸣不已之际,我们可以用清明的心灵来观照;当举世狂欢、众乐成城之时,我们能够超然的自省;当在外界受到挫折时,回到这个心灵的城堡,我们可以在里面得到安慰;心灵的伤口复原,然后做一次比以前更好的出发。
这个“小千世界”最好的地方无疑是书房,因为大部分人的书房里都收藏了无数伟大的心灵,随时能来和我们会面,我们分享了那些光耀的创造,而我们的秘密还得以独享。我认为每个人居住过的地方都能表现他的性格,尤其是书房,因为书房是一个人最亲密的地点,也是一个人灵魂的写照。
我每天大概总有数小时的时间在书房里,有时读书写作,大部分的时间是什么也不做,一个人静静的让想像力飞奔,有时想想一首背诵过的诗,有时回到童年家前的小河流,有时品味着一位朋友自远地带来给我的一瓶好酒,有时透过纱窗望着遥远的点点星光想自己的前生,几乎到了无所不想的地步,那种感应仿佛在梦中一样。
有一次,我坐在书桌前,看到书房的字纸篓已经满了出来,有许多是我写坏了的稿纸,有的是我已经使用过的笔记,全被揉皱丢在字纸篓里,而到后来我已经完全忘记了内容,我要去倒字纸篓的时候灵机一动,把那些我已经舍弃的纸一张张拿起来,铺平放在桌上,然后我便看见了自己一段生活的重现,有的甚至还记载着我心里最深处的一些秘密,让自己看了都要脸红的一些想法。
后来我体会到“敬惜字纸”的好处,丢掉了字纸篓,也改正了从前乱丢字纸的习惯。
书房的字纸篓都藏有这么大的玄机,缘着书架而上的世界,可见有多么的海阔天空了。
安迪台风来访那一夜,我在朋友家聊天到深夜才回到家里,没想到我的书房里竟进了水,那些还夹着残破树叶的污水足足有半尺高,我书架最下层的书在一夜之间全部泡汤,一看到抢救不及,心里紧紧的冒上来一阵纠结的刺痛,马上想到一位长辈:远在加州的许芥昱教授,他的居处淹水,妻儿全跑出了屋外,他为了抢救地下室的书籍资料,迟迟不出,直到儿子在大门口一再催促,他才从屋里走来,就在这时,他连人带房子及刚抢救的书籍资料一起被冲下山去,尸体发现在数十哩英里的郊野。
许齐昱生前好友甚多,我在美国旅游的时候,听到郑愁予、邓清茂、白先勇、于崇信、金恒炜都谈过他死的情形,大家言下都不免有些怅然。一位名震国际的汉学家,诗书满腹,却为了抢救地下室的书籍资料而客死异域,也确要叫人长叹;但是我后来一想,假如许芥公逃出了屋外,眼见自己的数十年心血、自己最钟爱的书房被洪水冲走,那么他的心情又是何等的哀伤呢?这样想时也就稍微能够释然。
我看到书房遭水淹的心情是十分哀伤的,因为在书架的最底层,是我少年时期阅读的一批书,它虽然随着岁月褪色了,大究分我也阅读得熟烂了,然而它们曾经伴随我度过年少的时光,有许多书一直到今天还深深的影响着我;不管我搬家到哪里,总是带着这批我少年时代的书,不忍丢弃,闲时翻阅也颇能使我追想到过去那一段意气风发的日子,对现在的我仍存在着激励自省的作用。
这些被水淹的书中,最早的一本是一九五八年大众书局出版吕津惠翻译的《少年维特的烦恼》,是我的大姊花五元买的,一个个看下来,如今传在我的手中,我是在初中一年级读这本书的。
随手拾起一些湿淋淋的书,有史怀哲的《非洲手记》、英格玛?柏格曼的《野草毒》、安德烈?纪德的《刚果记行》、阿德勒的《自卑与生活》、叔本华的《爱与生的苦恼》、田纳西?威廉的《青春之鸟》、赫胥黎的《瞬息的烛火》、沙林杰的《麦田守望者》、梅立克和普希金的小说,以及艾斯本的遗稿,总共竟有五百余册的损失。
对一个爱书的人,书的受损就像农人的田地被水淹没一样,那种心情不仅是物质的损失,而是岁月与心情的伤痕。我蹲在书房里看劫后的书,突然想起年少时展读这些书册的情景,书原来也是有情的,我们可以随时在书店里购回同样内容的新书,但书的心情是永远也买不回来了。“小千世界”是每个“小小的大千”,种种的纪录好像在心里烙下了血的刺青,是风雨也不能磨灭的;但是在风雨里把钟爱的书籍抛弃,我竟也有了黛玉葬花的心情,一朵花和一本书一样,它们有自己的心,只是做为俗人的我们,有时候不能体会罢了。
  ——一九八二年八月十一日
翠玉白菜
我曾在美国国家地理杂志看过一张照片:故宫博物院的翠玉白菜放在庭院中一大堆白菜里面,院子里的阳光灿烂,光线投照在白菜上,只有翠玉白菜反射着耀眼的光芒。
翠玉白菜是一大堆白菜里体积最小的,但最珍贵、最耀目,是故宫的镇山之宝。
那一幅照片印在我的心版上,经过十几年了,还未曾稍忘。
翠玉白菜确实是那样轻薄短小,往往出乎第一次看见的人的意料,大约只有合着的一巴掌那么大,与一般的白菜大小不能相比。
后来,我发现故宫的许多“重宝”,都是很“轻巧”的,最好的玉器,瓷器,茶具也往往不是顶大的。当然,大的物件也有精品,但最精纯的常常是小的。
其实,我们评断一件东西,最好不要看它的大小,而要看它的精纯,它的品质好坏。
看人也是一样,官大、财太、权大、名大的,小人也是很多的。艺术特别是这样,好画不一定要巨大,好音乐不一定要长,好文章也不一定要很长。能把小东西做好的,才能把大东西做好;能照顾小节的人,才会有大的威仪。这是为什么《佛经》里说道,大到须弥山的虚无和小到微尘的芥菜种子应同等看待,子容须弥,毛孔收刹海”,那是因为最大的正好是最小的累积,而最小的正好是最大的元素。
相传龙树菩萨曾在南天竺以白芥子七粒击开南天铁塔,取得《大日经》,这和西方童话的“芝麻开门”是多么相像呀!所以,(维摩洁经)说到一个人如果能彻悟体验“见须弥入芥子中”,那个人就已经住于不可思议的解脱法门。那时就超越了大小、高低、迷悟、生佛的差别见解;进人“大小无疑”的华严境界。由于“大如须弥”是难以想像和掌握的,因此我总想,一个人如果要把生活过好,应该从手里的芥子开始。
我喜欢小巧的艺术品,从中就可以看出创作者伟大的心灵。
我喜欢细腻的生活态度,觉得一个人应该从平凡的生活去体会生命更深的意义。当然,我也喜欢雄伟、厚重、气势磅礡的人或作品,只是那样的人难得,那样的作品难遇,许多自认为伟大的人,自认为厚重的作品,只是放言空论罢了。
当我们回到生活的原点,还原到素朴之地的生活,无非是“轻罗小扇扑流萤”,无非是“薄薄酒,胜茶汤,粗粗衣,胜无裳”,或者是“短笛无腔信口吹”,或者是“小楼昨夜听春雨”。生命就是由轻薄短小的历程所组成的,所谓命光不空过,也正是去体验那小小历程中深刻的意义,体验、体验、再体验,更深入的体验,这是到彼岸的智慧之路,(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河。)
在许许多多的白菜中,去找到那棵翠玉白菜。
翠玉白菜那么轻薄短小出乎我们的意料,它的精巧珍贵却是我们熟知的。
走向知慧的路,是许多人都在追逐一车车白菜的时候,我们一眼就看见了翠玉白菜,除了它原来就那么耀目,也是因为我们的慧眼。
牵牛
在我还住在三合院的童年,后院的围篱几乎被牵牛花包覆,牵牛花的藤蔓总是把竹篱织成一道花墙,在春天时,好像在竹篱上点燃的焰火,爆开!竹篱外的坡地,牵牛花的焰火,爆得更灿烂。
那被一般人认为卑贱,毫不起眼的牵牛花,其实有着极美丽的颜色,有白、粉红、浅紫与宝蓝;也有着极动人的姿态,花藤婉转、优雅、修长。可惜的是,它不能久放,只要被采下。来,刹时便枯萎了。
我时常想,如果要票选一种可以代表台湾的花,我会投票给牵牛花,因为从北到南,自西至东,牵牛花的藤蔓像丝线一样,紧紧包覆这个美丽之岛。牵牛花的美丽则使辛苦劳作的人,在看见时得到安慰。
牵牛花的名字也宜于联想,是引导牵牛的农夫迎向美丽的希望吧!
牵牛花又叫“朝颜”,因为它清晨盛开的缘故,这名字,使我想起“透早就出门,天尾渐渐光”的台湾农村父老的背影。
“朝颜”便是早上的脸,你看,台湾大地早上的脸是多么美,朝颜上还留着昨夜晶莹的露珠哩!
花与树的完美
我到一座花园去参观,看到园中的花正盛开,树都苍翠,忍不住赞叹地说:“这些花和树是多么的美呀!”
花园的主人笑起来,说:“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丑的树,也没有丑的花。不要说是这花园,即使是路边的花树也都是很美的。”
花园主人的说法令我感到意外。确实,世界上没有一棵树是丑的,也没有一朵花是丑的,我以前怎么没有发现呢?
相对于一棵树或一朵花,作为人的我们就显得有各种的分别,是非、善恶、高低、美丑。高尚得像一棵树、完美得如一朵花的人是多么的少见呀!
我深信,花与树的完美,是来自于它们不会有丑陋低俗的意念;因此我深信,人如果也能清净了丑陋低俗的想法,就会走向高尚与完美之路。
海上的消息
在渔港的公园遇见一位老人,一边下棋,一边戴耳机随身听,使我感到好奇。
老人对奕的另一位老人告诉我,那老人正在收听海上的消息,了解风浪几级、阵风几级、风向如何等等,因为老人的儿孙正在远方的海上捕鱼;而在更远的地方,一个台风正在形成。
看着老人专注听风浪的神情,我深深地感动了,想想父母对待儿女,虽然儿女像风筝远扬了,父母的心总还绑在线上,在风中摇荡。
从前,我听收音机不小心收到渔业气象,总是立刻转台,不觉得那有什么意义,现在才知道光是风浪几级,里面也有非常深刻的意义。
离开老人的渔港很多年了,这些年偶尔路过渔港,就会浮起老人的脸;偶尔收听到渔业气象,我会静心地听,想起老人那专注,充满关怀与爱的神情。
我多么想把老人的脸容与神情描写给人知道,可惜的是,充满爱的脸是文字所难以形容的。
爱,只能体会,难以描绘。
与太阳赛跑
我读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有一天放学回家,看到天边的夕阳正要沉落,晚霞一道一道从山谷升起。
“我要和太阳赛跑,要在太阳没有下山以前跑回家。”我心里有一个声音说。然后,我拔足狂奔,一刻也不停歇地跑回老家的三合院。我站在大厅的红门外时,夕阳还露出最后的一角,迷离的光影映着红门上的狮头钢扣。
我安静地站在厅前,看夕阳一分一分地沉到山的背面,心里涨满了感动,跑进厨房对正在生火炊饭的母亲说:“我跑赢太阳了,我跑赢太阳了。”
接下来,我的小学时代几乎都是在与太阳赛跑,在夕阳未落前返家,欣赏着蕉园上那绝美的落日。我对生命的美感就是从那时有的,我觉得如果不比时间跑快一步,就没有空间、也没有心情享受落日的美景了。
只是,生命的悲情是,我们自以为比时间快一步,但岁月也很快地被时光掩埋。
对人生高远的目标,虽然我们也曾像与太阳赛跑时一样地奔赴前程,有时站在红门前微笑,以为赢过了什么,但夕阳总是在我们微笑时,依然沉落。
当然,如果我们悲哭,它还是要沉落的。
因此,任何的奔赴与企求都带着一些虚妄的本质吧!还不如回到这当前的一刻,以全身 心投注于每一个变化之中,在因缘的变化中顺应、无憾、欢喜。
到了四十岁,可能说不出“我跑赢太阳了”这样有豪情的话。
但是,每天我起床的时候,对着镜子的第一件事就是对自己的影像说:“晦!让我们今天来为生命创造一点什么吧!”
每天,都含着笑意,来与宇宙时空的无情、与岁月生命的多变,共同运转,那么在大化中,也会有江上明月,山间清风,岸边垂柳那样的美景,不断地映现。
我,宁与微笑的自己做拍档,不要与烦恼的自己同住。
我,要不断地与太阳赛跑!不断穿过泥泞的田路,看着远处的光明。
假乞丐
市场里,经常看见一个乞丐,他坐在轮椅上,腰部以下覆盖一块脏污的毛巾,上半身歪斜,松软地瘫在椅子上,表情哀伤而茫然。
他那哀伤茫然的表情最令人伤痛,因此有许多人布施给他。
今天中午,我穿过市场,看见一个眼熟的人站在西瓜摊旁吃便当,和卖西瓜的人有说有笑。我心里一惊:这个人怎么长得如此面熟,难道会是我的朋友?
我不敢确定,又走回去,站在屋檐下看他,并搜寻记忆。
呀!原来是坐在轮椅上的那个乞丐!
他原来是可以站着走路,他原来可以吃便当,他原来可以高声谈笑,他原来是假的!着我又看见他破旧的轮椅和毛巾被弃置在西瓜摊旁,证明了我的所见。这一惊非同小可,使我整个下午心绪不宁,好像被好朋友欺骗一样。
一直到夜里,我的心才平静下来,因为我想到一个好好的青年,要整天歪斜,伪装瘫痪,是多么辛苦的事,而且他哀伤茫然的表情表演得多么传神,胜过一般的演员。
他不是乞丐,他是街头艺人,他表演瘫痪、哀伤与茫然,我看了感动,自然就赏钱了,还有什么可懊恼的!
破裤子
与朋友在大饭店喝咖啡,突然看见一群青年男女大声喧哗地走进来,他们的头发弄得奇形怪状,更奇怪的是,他们都穿着破裤子,有的破在膝盖,有的破在大腿,有的是屁股破一个大洞。
这些青年穿的裤子,当然不是因为旧而破的,他们穿的都是名牌的裤子,而且是全新的,只为了赶时髦,新买来的裤子马上就剪破了。
看他们穿着故意剪破的裤子还旁若无人的样子,使我想起大约有十年的时间,我都是穿破裤子的。
我们小的时候,家中人口众多,小孩几乎没有机会穿新裤子,在记忆中,我所穿的衣裤都是哥哥们留下来的,身上有七八个补丁是很平常的事。
母亲为了让我们出去还能抬头挺胸,她总是把破的地方补得整整齐齐,洗得干干净净,不漏出一丝破绽,幸好当时农村社会,几乎小孩子都穿破裤子,我们也就不以为意了。
穿破裤子乃是人生里无可奈何的事,现在竟有人以此为流行,认为是新的颓废派,并以此骄人,实在是无知而令人痛心的。
我想到这些故意把裤子剪破的青年,他们的父母一定也有真正穿过破裤子的人,我们要如何才能让他们知道穿破裤子的心情呢?
沉香三盏
去年圣诞节,在电视上看到教宗保禄六世在梵蒂冈的子夜弥撒中“奉香”。
那是用一个金钵装着的檀香,正点燃着,传说借着这一盏馨香,可以把于民们祈祷的声音上达于天庭。我看到教宗提着香钵缓缓摇动祈祷,香烟袅袅而上,心里感到一种莫名的感动。突然想起幼年的一件往事,当我知道佛教道教以外,还有天主教基督教时,已是小学二年级的学生。
有一次我问父亲,基督教天主教到底与我们的佛教道教有什么不同呢?父亲漫不经心的说:“他们不拜拜,也不烧香。”这个回答大抵是对的,但后来我发现,“祈祷”在本质上与“拜拜”并无不同,只是一直不知道西方宗教是不是烧香。
当我看到教宗在圣坛上烧香,那种感觉就使我幼年的经验从遥远的记忆长廊中浮现出来。教宗手上的一盏香与插在祖宗神案前的香,在深一层的意义里是相同的,都是从平凡的人世往上提升,一直到我们向往的天庭。
有一回我到印度庙里,发现古老的印度宗教也是焚香的。
为什么焚了香以后,大上的诸神就知道我们的心愿呢?这个传说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我不知道。依我推想,在无形中上升的烟,因为我们不知它飞往的所在,只看它在空中散去,成为我们心灵与愿望的寄托。
焚香是最奇怪的,不论何时,只要看到一住香,心灵就有了安定的力量;相信那香不只是一缕烟,而是在遥远的地方,有一个神借着那一缕烟,聆听了我们的声音。
一位朋友从外国回来,送我一束西藏异香,香袋上写满了迁延扭曲的西藏文。由于它来自天寒的北方,辗转那么不易,使我一直舍不得点燃,好像用了以后,它烧尽了,就要损失什么一样。
春天以来,接连下了几十天的雨,人的心如同被雨腌制了,变酸发霉了,每天在屋子里绕来绕去,真是令人气闷。
打开窗,那些春雨的细丝随着微风飘进屋来,屋子里总是有着濡湿的气味,有一天,我心爱的一株麒麟草的盆景,因为连日的阴雨而有了枯萎的面貌,我看着麒麟草,心中突然感到忧愁纷乱起来。
我从柜子里取出那一束西藏异香,在香案上点了一支。那香比一般庙里的香要粗一些,它的烟也是凝聚着的,过了三尺的地方就往四周散去,屋子里猛然间弥漫着一股清香。
香给人的感觉是温馨而干燥的,抗拒着屋内的潮湿。我坐在书桌前,不看书,也不工作,只是静静的冥想,让自己的心思像一支香凝聚在一起,忧郁与纷乱缓缓地淡去了,心慢慢的清醒起来。
我是喜欢雨的,但雨应该是晴天的间奏,而不能是天气的主调;一旦雨成为天气的主调,人的心情也如雨一样,交错着找不到一个重心。然而老是下雨也是无可如何的事,这时就在屋里点一支香吧!
一支香很小,却像大雨的原野里有一座凉亭,为我保有了一块于净的土地——那时是,在江南的雨势里,还有西藏草原的风情。
喝茶常常不是为了解渴,而是为了情趣,尤其是喝功夫茶,一具小小的杯子,不能一口饮尽,而是一点点细品。
所有的茶里我最爱冻顶乌龙。冻顶不像香片那么浮,不像清茶那么涩,不像普洱那么苦,也不像铁观音那么硬;它的味道是拙朴的,它的颜色是金澄的,可以细细地品尝。
有一位朋友知道我爱冻顶,送来了一罐收藏多年的陈年冻顶,罐于上写了“沉香”两个字,沉香的色泽比冻顶要浓,气味却完全改变了。乌龙虽拙,还是有一点甘香,沉香却把甘和香蕴藏起来,只剩下真正的拙,丝毫没有火气,好像是从记忆中涤滤过的;记忆有时是无味的,却千叠万壑的幽深,让人沉潜其中,不知岁月的流转。
中国人说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茶是敬陪未座,我觉得如果有“沉香”喝,它就往前蹿升,可以排到前面的位置。
最好的当然是在雨天,屋里点起一炷香,当微雨如星芒在屋外浮动时,泡一壶沉香,看烟香袅袅,而茶香盈胸,那时真可以做到宠辱皆忘的境界。
——一九八三年四月十三日
瓠仔也好,菜瓜也好
陪太太到市场买菜,很惊异地发现丝瓜的价钱比瓠瓜贵,几乎贵上两倍,这使我想起老先觉讲的话:“人若在衰,种瓠仔,生菜瓜。”这句话翻译成国语,意思是说:人如果在很倒霉的时候,种部瓜下去,收成的时候也会长出丝瓜来。我对太太讲:“这一句台湾谚语应该改成‘人若在衰,种菜瓜,生瓠仔’。或者‘人若在好,种瓠仔,生菜瓜’。只可惜没有押韵吧!”
其实,在真实的生活里,瓠瓜也好,菜瓜也好,只因人的分别心才产生贵贱。何况,“种部仔,生菜瓜”在现代的耕种接植的技术上,已经是很平常的事了。
我有一个朋友在外双溪的山上种花,他最有兴趣的事情是发现花的新品种,有时为了游戏,也做一些接校培种的试验。他说:“只要把丝瓜藤接在部仔的头(根)上,就可以同时长出丝瓜和瓠仔,甚至长出冬瓜、西瓜都很简单。”他开玩笑地说:“种瓢仔,生菜瓜,是连上帝也没有想过的事,我们却轻易就做成了。”
朋友带我去看他的花园,里面遍植杏花和杜鹃,由于不断培种、育种、接枝的试验,他的花园中五彩斑斓,几乎到了难思难议的地步。朋友说:“一个种子埋在土里,基因虽不改变,只要我们在培育、接枝上努力,可以开出完全不同的花!”我在心里惊呼起来:这不就是觉悟吗!一个人在觉悟的当念,并不是去改变它的种子,而是去嫁接,希望在俗世的种子上开出清净的花来。
时常有人问起我关于因果的真实,若从因果不迂曲的道理来看,因果是绝不改变的,“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种善因得善果,种恶因得恶果”是绝对的,丝毫没有商贷的余地。但这是指完全没有培育、接枝的努力,只是顺其自然的结果。
假使我们能努力做更好的培育工作,接上更好的枝桠,那么在腐树上种出最名贵品种的兰花,不仅可能,也是可为的。
“觉悟”与“因果”的关系并不难厘清。
朋友又带我们去参观他种兰花的地方,最名贵的达摩兰,他就种了十几盆。他说,对于兰花,他是一视同仁,平等待之,因为兰花本无贵贱,全是商人炒作的结果,种兰花原是文雅的美事,在价钱炒作下,却成为最庸俗可鄙的行业,令人痛心。“开春的时候,兰花开得太多,我把花剪下来,像金针菜一样,炒成一大盘,和孩于一起吃,小孩边吃还边嫌太苦呢!”听朋友说,使我们都忍不住咋舌,转念一想:兰花与青菜何尝有什么贵贱?我们可以用菊花、茉莉泡茶,以玫瑰、桂花做酸梅汁,用兰花炒菜又有何挂碍呢?
从外双溪回来,朋友送我一盆拖鞋兰,经过一个多月,开出一朵酷似拖鞋的兰花。
我想:这么美的兰花,口、什么兰都可以的,或者想一个“观音兰”“文殊兰”“释迦兰”“净土兰”“弘一兰”,呀!对了,叫现在比较热门的“证严兰”“圣严兰”“惟觉兰”“星云兰”什么的,说不定会有千万元的身价也说不一定。
兰花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我每次看到那一朵盛开的兰花,想到丝瓜比瓠瓜更贵,丝瓜与瓠瓜能长在同一个枝藤上,就觉得生命应有更深入的观照与思维,要常常有多元的观照与逆向的思考,才不会在固执。僵化、单一的见解中沦陷。所谓菩提者,常在提升与超越;所谓般若者,常有弹性与柔软;所谓空性者,扫除了一切的盲点、暗影与欲求;有如湛明的天空。
春假时,闭门读《孟子》,发现《孟子》里有许多多元观照与逆向思考。
“持其志,毋暴其气。”——这是理直而气和。
“不受于褐宽博,亦不受于万乘之君;视刺万乘之君,若刺褐夫,无严诸侯;恶声至,必反之。”——这是以平等心看待国王或百姓。
“自反而不缩,虽褐宽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也。”——这是时常做自我观照,理直,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
“仁,人之安宅也;义,人之正路也,旷安宅而弗居,舍正路而不由,哀哉!”——道,是人的仁义,而不是另有一个地方,一条路呀!
“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一旦赤子之心失去,就很容易变成小人了。
“人有不为也,而后可以有为。”——有为不容易,有所不为更难。
“夫物之不齐,物之情也;或相倍蓰,或相什百,或相千万。子比而同之,是乱天下也。”——人虽然有平等心来看万物,但万物各有特质,是正常的情况。
“舜之居深山之中,与木石居,与鹿豕游,其所以异于深山之野人者几希。及其闻一善言。见一善行,若决江河,沛然莫之能御也。”——修行者与凡夫俗子的不同,也是在此呀!
我们学习佛法的人,很容易因为心灵的僵化,把法看成固定的东西。其实,生活中就有无尽的莲花藏,古贤圣哲的言语处处洋溢着清凉的玄机。
瓠仔也好,菜瓜也好,要怎么收获,就那么栽。生活也好,佛法也好,要那样觉悟,先那样观照。“沧浪之水清兮,可以灌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清凉的也好,混浊的也好,清凉的洗涤了我在红尘中灰尘满布的心灵;混浊的琢磨了我那些粗糙的砂粒,
使那内在的钻石发出光芒!
悲愿如菩萨钻,道心是金刚石,有钻石的心,看什么事都好!
下满的围棋
在公园里看两位老人下围棋,他们下棋的速度非常缓慢,令围观的人都感到不耐烦。
第一位老人,很有趣地说:
“嘿!是你们在下棋,还是我在下棋?我们一个棋考虑十几分钟已经是快的,你知不知道林海峰下一颗棋子要一个多小时。”
旁边的老人起哄:“未见笑!自己比为林海峰。”
第二位老人,看起来很有修养地说:
“你们不知道,围棋要慢慢下才好,下得快则杀气腾腾,不像是朋友下棋了。何况,当第一个棋子落下,一盘棋就开始走向死路。一步一步塞满,等到围棋子满了,棋就死了,要撤棋盘了。慢慢下才好,慢慢下死得慢呀!”
这段看似意有所指的话,使旁边的老人都沉默了,看完那盘棋,都不再有人催赶或说话。
好的围棋要慢慢地下,好的生活历程要细细品味;不要着急把棋盘下满,也不要匆忙的走人生之路。
送给伊娃的礼物
我买了五个手拉坯的瓷盘,是在路边看见,并不是什么名家的作品,它是宝蓝色的底,上面写着白色的“风、花、雪、月、梦”,每盘各书一字。
通常我特别喜欢的东西都不是很贵的,因为贵而喜欢是平常的心,廉而宝爱才算特别。风、花、雪、月、梦的盘子,我每次看见,都仿佛有什么东西被唤醒,看了就有喜欢的心情。
我把它们拿来盛装茶点,招待朋友,就像连盘子也是最好的招待,每一回,吃到物穷字现的时候,会有一声惊呼,如同暑中听风、沙漠开花、三月融雪、偶然见月、得一好梦。
有一天,我的孩子倒瓜子要招待客人,突然惊呼:“梦被打破了!”一室诧然,才知道是打破了写着梦的盘子。失去梦,就只剩下风花雪月,真是令人惋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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