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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代名妓柳如是

_9 石楠 (明)
  解空空帮助她们想起了十几年前发生在钱府里的一件事:
  天启末年,谦益因东林事发,削职归田,等待处置。全家人惶然无措,围坐啼哭。他的头生子正生病,发着高烧。那孩子突然望着他说:“爹勿怕,明年就拜新皇帝,新皇帝好!”
  谦益惊奇地问:“你怎么知道?”
  儿子回答说:“影壁上的公公都穿上了朝服坐在楼下呢!”
  果然,第二年崇祯即位,谦益被起用为礼部左侍郎。
  此后,谦益就极为相信童言。
  解空空由此想到一条对策。她说:“老尼我敢担保,如此一来,老爷是决不会留下她的。”
  世界上的许多事,仿佛都遵循一种规律:容易求得的,往往不被珍惜;反之,那些可望而不可即的事,则倍具引力。
  谦益在进入桑榆晚照之年,遇到了像河东君这样一个才貌俱全的知音女子,他以阅尽人间沧桑的眼力,认准了她是块无价之玉,是旷代的佳人兼才女。能得到她,是人生最大的快事。因而他的追求不同于年轻人那样无理智的狂热,但却远比年轻人迫切和执著,甚至表现出一种勇敢的牺牲精神。程嘉燧转达河东君的企求后,他很难受,他没有怪罪她想入非非,也没说她是有意难为他。不管怎样,他也舍不得放弃她,但现在,他又无能满足她的要求。他的嫡妻虽因他的削籍被追回了诰封。但她仍是正室,她又没有犯过七出的过错,大明的礼制不许有两房正室,这就是他的苦衷所在。他正在为复起活动,朝野又有这个呼声,复起看来只是个时间问题,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怎敢去触犯礼制,惹动众怒呢!他矛盾重重,惶惶终宵。河东君自文宴豪饮过后,身体一直不适,他为此焦虑,又感到一种因祸得福的快慰,她可以留下来同他度岁了!
  他一面请医为她治病,一面劝慰她,对她表现了百般的怜爱和尊重。她是重情义的,他相信真诚定会赢得她的欢心,也许,有一天她会同情他的难处,归服于他。他根本没想到,在他的家里,正酝酿了一个驱柳的计谋。
  冬至那天,他回到老宅进士第同家人一道祭祀祖先。参拜过先人灵位之后,他的十二岁的儿子孙爱突然对他说:“爹爹,孩儿看到了公公、太公公了!”
  他惊愕地睁大了眼睛,拉住他的手问:“你说什么?”
  负责照顾儿子的老仆立即躬身上前说:“昨日傍晚时分,老奴跟少爷从荣木楼前经过,听到木兰树下有人呼唤少爷。抬头一看,三个着红袍戴乌纱帽的神人坐在那里,奴仆立即拉着少爷叩头。只听有个声音说:‘我等是你的太公、曾公,令尔告诉尔父,立即斥去城南之柳,实为家门之福。’等奴仆再次抬头来看时,已不见影了!”
  老仆说完,孙爱即指着祖先灵位叫喊着说:“公公们又来了,爹爹——”说着便向后堂陈夫人房里奔去。
  钱谦益立时全身悚栗,匍匐在地,仿佛他的面前真的站立着诸位祖先,他说:“不孝子孙给列祖列宗叩首请安。”
  谦益惶惶地离开老宅回半野堂,坐在肩舆里仍然神魂不定。这“城南之柳”出自谷子敬吕洞宾三度城南柳杂剧,此剧中的柳树精为杨氏子。河东君本姓杨,访半野堂时,又着男子装,“城南之柳”不是指河东君吗?祖宗显灵,要他立即赶走河东君,这怎的是好?他颓然地倒靠在肩舆的后背上。一边是祖宗的威灵、家族的祸福;一边是河东君,她那绝世的才华,她那杰出的意志,她的美貌,她多病虚弱的身体!对河东君的爱终于战胜了对祖先的虔诚和恐惧。他毅然地留下河东君,以从未有过的勇气违抗了祖宗的意旨。他嘱咐仆妇不要把这件事泄露给河东君。
计驱城南柳(2)
  河东君自从舍舟迁入我闻室后,就用她特有的机敏和宽厚,使阿园、阿秀和一些谙悉钱府内幕的仆妇信服她,因而探清了钱府的枝枝节节,对钱谦益这个人,也有了更深的了解。论条件,他是符合她选婿标准的,除了有两千多亩田产,还有店号和一支出海从事番贸的船队,可谓常熟首富;他有文名,门生遍朝野,他有救国抱负,有匡济宏谋,在士大夫中不乏他的拥护者、追随者,他有复起的希望。这是她动心的所在。这也是她愿以命运、下半生幸福作赌注,下访半野堂的主要因由。他不是传说中的姬妾成群,只有一妻一妾,可那个朱姨太却是个粗俗咬群的泼妇,而他又有风流教主之称,对于女人,喜新厌旧。她已听说被休回娘家的王姨太的事。崇祯二年,他起用为礼部左侍郎,盛装朝服,踌躇满志地问宠妾王姨太:“我像谁?”王氏看着他的黑脸,恃宠逗趣地说:“像个钟馗!”一句戏言惹怒了他,遂被休回娘家。现在他宠着朱姨太,听说还在外面拈花惹草。这且不去论说,男人谁不是这样。现在他是一心一意想得到她,处处讨她欢心,她自感能左右他。假若她向他让步了,做了如同奴婢的小星,今后她又怎能驾驭他,掣肘他?她又怎能独立于世,谈何借助他的声望、影响去实现她的政治抱负!她已探知,她不受他妻妾的欢迎,只因他一意孤行,她们敢怒不敢言而已。他长她三十六春,一旦他先她而逝,她又如何能在钱府立足?她是尝过等级的冷酷和无情的。每每想起这些,就会忆起松江南园小红楼的生活,那种掺和有甜酸苦辣的滋味就壅塞心中。牧斋能体会她的痛苦吗?不理解她的不幸的能称为知己?不管他多么急切,她也决不能对自己提出的条件让步!今日退后一步,明日就得坠下悬崖。既然这样,她也就不能久留此地。那些发端于心的深处的微妙之情,不好明言,只能寄托于诗中。十二月二十四日立春之日,她写了首诗,题为:
   春日我闻室作,呈牧翁
    裁红晕碧泪漫漫,
  南国春来正薄寒。
  此去柳花如梦里,
  向来烟月是愁端。
  画堂消息何人晓,
  翠帐容颜独自看。
  珍重君家兰桂室,
  东风次取一凭阑。①
  她的这首诗,词藻佳丽,结构紧密,情感真挚丰富,思想含蓄委婉。谦益读后,久久不能平息情涛,他深知河东君诗里的“梦里”、“愁端”所指何事,也理解她的愁悒,便决定以诗答诗来宽慰她。
  河东春日诗有梦里愁端之句,怜其作憔悴之语,聊广其意。
  …………
  钱谦益在诗中称誉河东君有白牛道者那种御寒本领,不论遭遇到何种困难艰险,也能不屈不挠。他鼓励她,寒冬就要过去了,春天已叩响了门扉。希望她不要辜负春日的光华,从而和他结成爱侣。他又寄信去杭州,求助于汪汝谦,希望他来虞山,帮助他劝说河东君。
  汝谦因故未能来,但他给河东君写了信,力劝她不要错过良机,早日与牧斋成婚。
  可是,这一切都未能动摇河东君的意志,她决定陪谦益度过新年后,就离开常熟。因而他邀她于除夕同去拂水山庄看梅花,她颇感为难。拂水山庄,是他家的丙舍,埋葬着钱氏的列祖列宗。新春大岁,牧斋到祖茔,岂有不参拜祖先之理?她若同往,是拜还是不拜呢?若不拜,会叫人指责为失礼;若是拜了,会让人误解为她已嫁给了牧斋!她早就听说拂水山庄风景优美,也多次听牧斋谈及那里的数十株老梅风姿,很想品赏一下那照野拂衣如白雾,香雪浮动月黄昏的如幻似梦的意境。便回答说:“我十分想去,可是,那是你钱氏的祖茔所在地,我不便去的。”
  牧斋—听便知音,连忙说:“我们是去看花,不参拜祖茔!”他略停了下,自感有强求河东君之意,觉得不妥,即补充说道,“我先去看看梅花可曾开放,若已开放,我们初二日再同去,你看如何?”
  河东君没有理由拒绝,报以一笑,应承下来。
  除夕那天,牧斋偕着儿子和仆人,去拂水山庄朝拜了祖先,还带回几枝含苞待放的梅花,送给河东君。
  新正初二这天,雪后初霁。牧斋与河东君,路经秋水阁,登上花信楼,凭倚着雕栏,俯瞰梅林。出现在河东君面前的是一片流光溢彩的云霞,有的怒开,有的乍放,浓浓淡淡,深深浅浅,如雪似脂,若彩若艳,绮丽无比。河东君惊叹着说:“诗海!简直是一湾美丽的诗句!”
  谦益见河东君如此欢快,吟诗响应。
  河东君也乘兴次韵作答。
  他们吟唱过后,又相依来到梅林下。这里又是另一番韵致。清香滚滚,给人一种宁谧、幽静之感。河东君攀着梅枝,只见那半张开的瓣儿,微微颤动,有如无瑕玉石雕琢而成,阵阵冷香,扑进她的鼻中;春日的阳光。懒懒地透过枝桠,洒到地上,斑斑驳驳,像泛着月光的水波,有如散落的梅瓣。
  河东君徘徊在梅影下,看着树干下还有未融尽的积雪。她想到了梅是迎着那铺天盖地的大雪而放的,不觉对梅花陡升起一股崇敬之情。它们是春的使者,追踪着风雪而来,将又追赶着风雪而去,把引来的春天留在桃花、李花、杏花的枝头上。
  谦益见河东君十分喜欢梅花,应该不虚此行,亲手采几枝送给她。他仰望树冠良久,选准了几枝怒放的梅花,纵身向上一跃,攀上一枝粗壮的枝干,双手握住,打了个秋千,回首向树下的河东君一笑,问:“这几枝你喜欢吗?”
计驱城南柳(3)
  河东君点点头,他就折下了,又很轻捷地跳到地上,把梅花送到河东君面前。
  她早就看透了他此举的用心,他怕她嫌他老迈,想在她面前显示下他的精力、矫健不亚于少年。河东君想到这儿,不禁朝他嫣然一笑,他有些飘飘然了。
  可他攀树的行动,吓坏了跟在后面的阿园。他追上一步,想代主人之劳,却被阿娟悄悄拽住了,小声骂道:“傻小子,你去凑什么热闹!”
  他们过了曲桥,就到了耦耕堂。谦益也常在此讲学、会友、唱酬。仆妇早在此准备了茶点。他们在那里休息了一会儿,就去后面山楼。坐在山楼朝北的窗口,可以望到拂水崖上的拂水禅院和跨越山涧的石桥。
  河东君指着横在两崖间石豁上的危栏问:“那是什么?”
  谦益笑着说:“那叫长寿桥!”
  河东君又问:“何谓拂水崖呢?”
  他指着石壁不无遗憾地说:“你看,那就是!不过,只有在雨天,才能看到它的奇景!”
  谦益见她面露失望神色,忙细细描绘说:“若是在雨天,涧水飞流而下,形成一条彩练似的瀑布。南风吹来,将飞流倒卷上去,化作万斛蕊珠,凌风飘洒。若雨后初晴,丽日照射卷起的飞流,有似一团彩虹。此谓拂水也!”
  河东君轻声地叹息着。
  谦益深情地看了河东君—眼,说:“来日方长,老夫相信能与你同观拂水奇景。”
  河东君又是一声叹息。
  谦益又指着拂水崖两边的山涧介绍说:“那就是有名的桃源涧,上为桃源洞,洞边遍植桃林,雨后山泉汇涌,裹挟着花瓣,飞奔而下,有似一条绯红的缎带。此是虞山一大奇观!”
  河东君默然无语,她在思索如何告诉他要回嘉兴去的事。
  他们走出山楼,来到那长长的石板路上时,河东君突然伫立在他的面前,满面愁容地低着头。良久,她才抬起眼睛,望着他说:“牧翁,现在年也过了,花也看了,我该回去了!”
  牧斋一震,默默地看着河东君,久久无语。突然,他又扬起头,仰望着天空,太阳还是那么懒洋洋,游云还是那么漫不经心,他想起不知是谁的两句诗,便高声念起来:
  百岁看花能几回,
  人生何苦长汲汲?
  他真想大声地对河东君说:“你别走,我娶你为正室!”
  可是,他没敢说出口,他想起了本朝尚书倪玉汝因妾夺封命,被人讦告,革除祭酒职位的事。前车之鉴,他怎敢触犯国家条律呢?只得隐痛吞苦,攥住河东君的手说:“你病未愈,不能让你独自回去。老夫旱就计划出游,想邀你同去西湖,可以说是老夫送你,也可以说是你陪老夫。岂不一举两得吗?”
  牧斋的忧伤神情打动了她,她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人有悲欢离合(1)
  上元之日,钱谦益与河东君到了苏州,将从苏州去嘉兴,再去杭州。他们泊舟虎丘西溪,借住虎丘寺。
  河东君被安排在一僻静斋房。旧地重游,她怎么也睡不着,浮想把她带回到九年前,她跟踪子龙和存我来过这儿,想看看复社春季集会的盛况。生活真会作弄人,她从这里出发,兜了一个大圈,现在又回到了这儿。她还要继续流浪下去,或许有—天,人生的航船还会把她载到这里。送往不知名的港岸!
  万籁俱寂,没有一丝声响,惟有多情的月光,从花格窗外探进头来。
  她起身走到窗前向外观望,月光像水一样淹没了虎丘山,千人石,有如一湾泛白的波浪,子龙的影像,倏然在她眼前一晃,她立即推开窗,却只有苍白的月光,无声地卧躺在石上。
  一阵微风吹来,她打了个寒噤,连忙拉上窗扉。
  回到床上,无边的寂寞又浸没了她。她想立即去找牧斋,答应跟他回去,做他的小星,从此结束飘零。可是,她却动弹不得,往事像幻景一样,回闪到眼前。她睡在床上,周府的大夫人把阿根骗进她房里,关上门;她被莫须有的罪名绑了手脚,坠上石头要沉湖;子龙的夫人凶狠的目光,对她的最后通牒……她不自觉地叫了起来:“不!我不……”
  这声呼叫,惊醒了阿娟,急问道:“你怎么啦?”
  她半晌才回答说:“我做了个噩梦!”
  “你呀,快睡吧!身子有病,自己也不好好当心。”阿娟一边怨嗔着,一边又躺了下去。不一会儿,就传来了均匀的鼾声。
  半月后,他们到了鸳湖。
  鸳湖即南湖的别称。河东君曾借住吴来之的勺园别墅养病,她喜欢南湖的烟雨、湖桥、岸柳和菱藕。谙熟这儿的名胜,遍处留有她的足迹。这里又是她的故乡,她永远忘不了血印寺和妙蒂和尚悲壮动人的故事。她熟悉这儿的水路,要去西湖,就得从这里转棹。可她突然犹豫起来。
  她还没有最后决定嫁给牧斋,如陪他去了西湖,消息很快就会被哄传开来,那就不好收拾了。牧斋在那里的朋友多,他们必定极力撺掇。待她恩重如山的然明也是很想促成这桩婚事的。她不愿顶着面叫他难堪。要回避这些尴尬的难事,她想,惟一的办法是改变原定计划,不陪他去西湖。她还有一桩未了心愿,她要去还愿。怎么对他说呢?还是把她的决定寄寓在诗中。
  梦里招招画舫催,
  鸳湖鸳翼若为开。
  此时对月虚琴水,
  何处看云过钓台。
  惜别已同莺久驻,
  衔书应有燕重来。
  只怜不得因风去,
  飘拂征衫比落梅。①
  谦益领悟了她的诗意,他们相处已久,她不能再陪伴他了。感谢他知遇之恩,将来再来与他相会。同时,她也流露出己身像落梅飘浮那样的感怀。
  他反复地读着这首诗,他怎么也没想到河东君会改变伴他去西湖的许诺。太突然了,使他为之一震。三个月的相处,他更加认识到河东君是旷代难逢的奇女子。就此别去,也许再也见不到她了!他觉得心里空荡荡的,湖水失去了色彩,阳光也显得苍白,他突然间苍老了,无力地坐到桌前,沉默着。良久,他才问:“你将去哪里?”
  “回松江去,那里还有我的亲人。”
  他的心不禁收缩了!她是去探望她的旧相知的!但子龙不是已去了绍兴推官任上吗?他困惑地看着她。
  河东君便将她与船伯父子相依为命的事告诉了他。并说:“想早回去将阿娟和阿贵的婚事办了,只因卧子还在家乡,回去不方便,才拖到现在。再不办就要误了阿娟的嫁期了。”
  谦益很受感动,他以深情的目光看着河东君,很想说:“你就不怕误了自己的嫁期吗?”可他说出来的却是“难得你这样的侠胆义肠”!说着,他就从钱袋内取出一百两纹银,递给河东君,说:“给阿娟办点嫁奁吧!”
  “恭敬不如从命,柳是代阿娟谢谢了!”她一反常规,收下了牧斋的馈赠,攥着他的手说:“明日,我先去拜望吴来之先生,就买棹东去了!”
  他伸出双臂,拢住她的肩,河东君的体温慢慢渗向了他,他突然感到一种颤栗的温暖,他惶然无主了,那种难以言表的依恋像湖水拥着画舫那样裹挟了他。他把她的肩搂得更紧了,多想时间就停止在这里啊!没有湖浪,只有波光轻荡。一只像被风吹弯了的小帆似的新月,在湖水里摇晃,压弯了,拉长了,揉碎了。他近乎耳语似的说:“不能陪我去游西湖,使我无限遗憾。可是,你不忘患难之交,我无权阻拦。去吧!我会来接你的!”
  河东君任他搂着,她那易感的心被他的依依惜别之情浸润了,拦在他们之间的那堵墙,倏然间消失了!多日相处,他的细心照顾,无微不至的关怀,瞬间化作了一股情涛,涌向了她。她慢慢偎依到他的怀里,微微仰起头,无限深情地说:“后会有期!”
  河东君反棹回了松江。她先找李待问,请他帮忙找一僻静住处。
  待问仍然像过去那样热忱待她,怕她住在城里触景伤情,也会引起麻烦,便将她安置在他家的横山别墅里。那儿偏僻而安静,对她养病有好处。
  待问是个不忘旧的友人,在河东君不辞而别后,他对船伯和阿贵仍然一如既往,留用在园中,还不时把打听到的河东君的消息告诉他们。
人有悲欢离合(2)
  河东君向他道谢,他回答说:“他们很勤快,园子收拾得既整齐清洁,花草又茂盛。”
  提到园子,河东君的心就往下沉,那里的一景一物,都系着她一部荡气回肠的故事。可是,这一切都一去不复返了!
  河东君告诉他打算给阿娟和阿贵办婚事。待问表示理解,说:“你就放心好了!”
  船伯听到河东君她们回来了的消息,高兴得不得了,连夜赶到横山别墅。老人见到河东君的第一句话就说:“孩子,你为何骗我……”说着就老泪纵横地坐到一张矮几上,呜呜地哭了起来,“我……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们了……”
  河东君叫了一声:“大伯!”泪水也潸潸流下。
  阿贵站在门口觑着阿娟,满肚子话不知从何说起。
  阿娟一阵风似的迎到他面前,似喜似怒地说:“你怎么啦?不愿见我们?”
  阿贵耸了下鼻子,像蚊子嗡嗡地说:“是人家想甩掉我们碕!走到哪里也不吭一声。”
  阿娟嗔怪地说:“你真是个傻小子。你懂得什么……”
  河东君很快就镇静下来了,她抹了下泪水,招呼阿娟说:“你去沏点茶来。”又向阿贵一招手,“你也进来坐下,我有话跟你们说。”
  阿贵低着头,坐到他父亲身边。
  河东君说:“大伯,我这次是专程为阿贵和阿娟的事来的,我想把他们的婚事办了,李相公答应帮忙。”
  船伯父子眼睛瞪得大大地望着河东君,几乎是同声地问:“什么?”
  河东君又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阿贵羞涩地低下了头。
  大伯却连连摇头说:“孩子,你的一片好心我知道,可是,这不行!”
  河东君说:“大伯,为何不行?你们不喜欢阿娟?还是她配不上阿贵?她聪明伶俐,是个好姑娘呀!”
  老人又连连摇手说:“不是这话,不是这话!阿娟是百里挑一的好姑娘!可是……”
  河东君又追问着:“那又为什么呢?嫌我们到处飘流了一圈,名声不好听?”
  老人急了,连连摆手说:“你想到哪儿去了?”
  “那么,到底为何呢?”河东君困惑地望着老人。
  “那……那还用明说?你还没出嫁。哪能先嫁阿娟呢!孩子,这个不行!”老人坚决地说。
  河东君急了:“大伯,你说什么?若是我一生不嫁,难道也要他们陪着我一生不成!”说着,拿出谦益送的那包银子,递给老人,“这是钱牧斋老爷送给阿娟的嫁礼,你先拿去办一些必需的东西。”
  老人身子往后退着,嘴里不住地说:“不行,不行!你不择到人,这事万万办不得,你若心疼他们,你就……”
  阿娟从门外冲了进来,她放下茶壶,就往河东君面前一跪,趴在她膝上哭着说:“不!我不!”
  河东君攥着阿娟的两臂,想把她拉起来:“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
  阿娟抬起满是泪水的脸说:“我都听到了!我……我不走!我走了你要苦死闷死的!我要跟你在一起!”
  “尽说瞎话!我怎能误了你的终身大事呢!我不能只为自己呀!好阿娟,你就听我的吧!”河东君搂住阿娟说。
  阿贵也跪倒在她的面前,乞求说:“阿爱姐,你别逼我们吧!我们等着你。”说着捂住脸像狮子般吼哭着。
  阿娟的婚事就这么搁置下来。可是,它却像块石头压着河东君的心,她每时每刻都为对不起他们而深感内疚,这逼得她不得不重新考虑自己的归宿问题。
  正在这时,汪汝谦来了。他不仅带来了谦益寄给她的诗稿,还说:“像牧翁这样识才、爱才、真正知你的能有几人!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切勿错过良机。”
  河东君无言以对,只有叹息。
  汝谦继续劝说:“你应该想想,你的那个条件不太苛刻吗?”他怕伤了她的自尊心,没有把要说的都明说出来。他知道,她并非不懂得那些道理,她不过不愿向命运低头罢了!他劝她:“要实际一点!”她报以感激的一笑。
彩舫花烛夜(1)
  钱谦益带着怏怏和寂寞的心情,一人从杭州去到新安,访程嘉燧于长翰山居不遇,又独自上了黄山。但是,他对河东君的思恋之情却随着旅途的孤寂日烈日浓,想得到河东君的心情也更为迫切。他再次把他的心迹寄托于诗句,希望得到她的回应。
  送走了汝谦,河东君又堕入矛盾的浪谷波峰,然明的话无疑都是对的。在男人主宰世界的当今,哪儿去找既没有正妻又志同道合还不嫌弃她卑微出身的真正君子呢?自己曾经那么酷爱的人,连将她娶回家做侍妾的勇气都没有,到哪儿去寻找理想的偶像呢?自己心高命薄,也让和她相依为命的阿娟终身大事无着落。自己飘零,那倒算不了什么,但她怎能忍心阿娟为她误了青春,终老在江湖上呢?正当她徬徨无定,收到了谦益寄自黄山的诗篇——《五日浴黄山汤池,留题四绝,遥寄河东君》。
  他在诗中表示了愿以嫡妻待她,她在他的家中,将享受主母的地位。
  河东君读后,彻夜难眠,她的心湖被深深地搅乱了!她将子龙、徵舆和谦益比较,他们对待爱情的勇气远远不及他,他不愧为一个勇敢的男子汉,敢于为自己所钟爱的女人作出越出礼法的牺牲。在她飘泊江湖的十个春秋里,也就遇到他这么一个。
  她还有什么犹疑的呢?为报知己,为报阿娟,她决然地提笔写道:
   奉和黄山汤池遥寄之作
    …………
  旌心白水是前因,
  觑俗何曾许别人?
  煎得兰汤三百斛,
  与尹携手祓征尘。①
  在杭州,钱谦益得知他的政敌周延儒再度入相的消息,他的心倏然冷了半截。
  他们的私怨由来已久,可追溯至崇祯二年。那时他与他们同在礼部共事,温体仁为尚书,周延儒为右侍郎,他为左侍郎。作为东林党幸存下来有声望的党魁,他被推出来争夺相位,这遭到他们的妒恨,温、周两人联合,翻出他天启二年主持浙江乡试被人指控受贿的一笔糊涂老账,参了一本。结果使他拜相不成,还被革职归田。第二年温体仁入相,他俩长期把持朝政,从不放松对他的监视和压制,不让他有复起的机会。三年前,他迫使温体仁罢了相,他再次有了复起的希望,可是,周延儒又复起了,他的复起希望再次成了泡影。他不由得归咎于命运,颓丧了!他在然明的西溪别墅,一连数天狂饮。突然然明给他送来了河东君心许的和章。他立刻从政治的失利中跳了出来,有所失必有所得,能得到河东君这样的女才人为伴侣,失去复起之机又何妨!既不为官职所累,也就不惧触犯礼法。他转怒为喜了,决定以匹嫡之大礼迎娶河东君。当即就启程回常熟,筹备合卺大礼。
  崇祯十四年六月初,钱谦益迎娶河东君的彩舫,来到了松江。
  这时,明朝面临的两个威胁也更为严重了。被称作“流寇”的农民起义军,势力越来越壮大,严重动摇着明王朝的统治;被称为“索虏”的建州军队不仅威胁着山海关外广阔的国土,还蔓延到宣化、大同,随时都有进关的可能。他们不时冲破长城,威胁京城,向南到畿南、山东、济南、德州一带骚扰掳掠。明思宗崇祯皇帝虽然想国家强盛,但刚愎自用,用人惟以迎合自己意愿为准。把巩固国家统治的希望寄托于锦衣卫,使忧国忧民的大臣,受到残酷的迫害,肝胆酬国的志士得不到重用,国家陷入了困境。《邸报》经常载些报喜不报忧的假消息,远离京城的江南大多数官民、士大夫阶层,并不了解国家民族危难的真实情况,他们仍然做着各自的荣升、发财的美梦。
  钱谦益根本就不相信《邸报》,他知道国家的形势要比《邸报》描写的严重得多。可是,他一介在野庶民,能奈何得了?索性为弥补政治上的失意而做情场上的孤注一掷,冒天下之大不韪。
  舟发尚湖时,他想到此行的终点松江还有他族侄加门生的钱横。去到他的辖地,要不要去看望他?倘若告诉他,他娶的就是他一再要驱逐之人,会令他尴尬的。但不跟他打个招呼,也不合适。思之再三,决定下船后让仆人送一个帖给他,说明此行只为迎娶新妇,行程匆匆,恕不能登门探望。他隐去了新妇河东君的姓名。这样,既给了他面子,又免去了他们相互见面的尴尬。
  彩舫停棹在横云山下的河面上。
  谦益见到河东君,先就一揖到地说:“阿弥陀佛,如我愿也!多谢你!”
  阿娟听到他的声音,从隔壁奔过来叫道:“钱老爷!”
  河东君对谦益说:“不要谢我,谢阿娟吧!是她逼着我应承的。”
  谦益有些诧异地问:“此话当真?”
  河东君便将阿娟、船伯他们不愿在她之先办婚事一事复述了一遍,后又说:“当然,牧翁……”她停住话头,向他妩媚地一笑,“只有以情能动情,只有以心才能赢得心!”
  他感动地望着河东君说:“叫老夫如何才能答谢他们?”
  河东君回答说:“他们不要你答谢,可是,你得应承我一件事!”河东君的眼睛突然湿了,“他们虽然不是我的直系亲属,但这些年的生活已将我们结成了情同骨肉的亲人。他们和我—样地位卑微,他们心地却无比善良。我若没有他们的爱和保护,也早就不在人世了!我不能扔下他们,一个人跟你走。我要带他们去你家,要求你像待家人样待他们。”
彩舫花烛夜(2)
  谦益不敢有半点犹疑,立即回答说:“理所当然之事,你就放心吧!合卺大礼,老夫已选定后天六月初七,吉日良辰。万事齐备,就等东风了!”
  河东君微微一笑,欣然地点头应承了。
  钱横接到谦益的短简,眉头皱起像两座小山。他早已对这位在野十数年的族伯失去了兴趣。当年,他是文坛祭酒,拜在他门下,不过冲他的名声而已。现时再与他继续交往,不仅没有丝毫好处,倘被周相国得知了,岂不要受累倒霉!此老也太不自量,为何不悄悄来去,还要递什么信札!
  可是,他再一想,如果不予理睬,不明显地让他和仍追随他的人看出他的势利吗?不,不能!势利是君子所不齿的,倘若他与别的门生谈及,岂不要被骂为小人,有损清名!
  他在书房里转了几个圈,突然,他站住了。他还是决定去看他,不过,这得着意安排一下,不要让同僚知道。
  太阳落到横云山那面去了,地面仍然蒸腾着暑热,钱横换了套真丝便服,带着一个心腹的家仆,坐着一乘肩舆,悄悄地往横云山边的溪河去了。老远,他就看到河中停泊着一艘悬灯结彩的两层大画舫。那排场令人咋舌。他不屑地“哼”了一声。
  下了轿,就看见有人持着书有“钱”字的灯笼从舱内出来,原来是谦益和河东君。谦益没有料及钱横会来,真是冤家路窄,与河东君抵面而遇,回避已来不及了。谦益一时无了主意,只得装作根本就不知他们有什么瓜葛,迎上去说:“贤契太多礼了!天黑路滑,何劳专程前来!快请进舱。”他说着就转身对河东君引见,“认识一下,松江府的父母官……”
  四目相对,都很尴尬。但河东君的尴尬瞬间就被一种胜利者居高临下的优越感取代了。既然他是牧斋的族侄门生,她当仁不让地以长者姿态落落大方地接受他行礼,也不失尊严地回了礼。她打断了谦益的话微笑说:“不用介绍,我们早就打过交道了。是吧?钱大人!”
  使钱横惊讶的是,老头儿大张旗鼓要迎娶的新妇,竟是他恨得牙痒痒、又无可奈何的刁妇!早知是她,他宁可背势利小人之名,也不会来的。他领教过她的厉害,现在一定不能惹怒她,不然,她会当着老头儿的面把什么都捅出来。他敷衍地含糊回答着:“是,我们见过面的。”
  他们认识,谦益并不感到惊讶。她长时间生活在云间,会有许多机会见面。她曾提起过险险被他驱逐之事,这段积怨至今并未完全消除,还是少让他们说话为妙。便忙招呼着:“快进舱坐!快进舱坐!”
  客舱里,几个仆人正在摆置香案,锦缎的桌围上,放着未燃的大红蜡烛。
  钱横示意他的仆人捧上一个礼盒,上面放着朱红礼单。他对谦益说:“恭贺族伯寻得绝代佳人。一点薄礼,不成敬意!”
  河东君却走上前来说:“知府大人,我们这个门不当,户不对的婚姻,能得到知府大人允许,那就感恩不尽了,怎敢还受此重礼。”她将手一扬,阻止了钱府仆人去接礼盒。又向钱横做了个请的手势,说:“你请坐。”
  钱横的仆人捧着礼盒像根柱子似的立在客舱中。上前不得,退后不得。钱横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十分尴尬。
  谦益深知河东君的脾气,不知如何平息由他的失误可能要引起的风波。他向后舱喊了一声:“沏茶!”就一边将钱横按到椅上坐下,一边亲手接过钱横的礼物,放到桌子上,再转向河东君说:“你今日也累了,到后舱歇息去吧!”他想尽快支走她。
  “制怒!制怒!小不忍则乱大谋!”这是钱横用以制约自己的座右铭。此时他又以此暗暗告诫自己。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今日她是老头儿的新妇,不看僧面看佛面,就忍了被她挖苦这口气,他日他会找她加倍索还的!他是蜚声远近的名宦,何必因些小意气,让她坏了他清正的声名,岂不是得不偿失!
  谦益支走了河东君,钱横舒了口气!刚端起茶杯呷了一口茶,河东君又从后舱出来了,手里还攥着一个卷轴。
  她竟自走到钱横面前,笑容可掬地解开卷轴上的捆带说:“知府大人是知名的藏家,又是独具慧眼的鉴赏家,我这里有轴书,想请知府大人鉴别。”说着就把它展开在钱横面前。
  谦益心里敲起了小鼓,他猜不透她此举的玄妙。
  钱横的心仿佛被无形的手提拎了起来,李待问之书,与他藏的那张一模一样!他暗自想,到底哪张是真品呢?他还不敢断言。这个女人诡计多端,此刻要他鉴别,不知壶里又卖的是什么药呢!他只好回答说:“李存我之书。”
  “千真万确!”河东君称赞着说,“为了保住它,我可是动了心计呢!”她将发生在澄湖上的事说了一遍,又嘲笑地说,“我摹的那书,也许还被那位附庸风雅的饭囊视作珍宝呢!”
  谦益虽不知事情的原委,但他已悟到河东君骂的是钱横,连忙赔着笑脸打岔说:“愿意藏柳河东君之书者,才真正是别具慧眼之藏家!今后柳书将为老夫所独拥也!贤契,你说对吗?哈哈哈……”
  钱横忐忑不安了,他最害怕的是中秋之夜的事也被她宣泄出来,只得解嘲地笑起来:“对对对,那位藏家,才是独具慧眼之藏家!”说着,赶紧起身告辞。他坐进轿内,狠狠地冷笑了一声,那一声意味深长,内含愤怒,颇有此仇不报誓不为人的决心。
彩舫花烛夜(3)
  六月初七,骄阳似火,牧斋吉服新装,乘坐新轿,在盛大的仪仗簇拥下,带着迎娶新娘的花轿和贽礼,来到李待问的别墅。贽礼中有一对白鹅,这就是古代的“奠雁”,取雁坚贞,预祝新夫妇永不分离的含义。因为雁颇难得到,便以鹅相代。
  头一日,待问就请了熟悉婚礼的人来帮助河东君按照江南迎亲礼节作了准备。
  船伯和阿娟将新郎迎进客厅,款待“三道茶”,飨以莲子羹、粉团等甜美食品。按照礼仪,新郎应先回去,新娘则要在下午由娘家用仪仗送去。河东君没有娘家,就免了这个仪式,由新郎亲自迎去。可是,河东君触景伤情,迟迟不肯上轿,谦益献了四首催妆诗后,船伯以舅爷的身份,才扶她上了轿,阿贵、阿娟和船伯,相跟着仪仗,一同到河边,上了船。
  客舱里,红烛高照,河东君与谦益同拜天地,行合卺大礼。
  交拜后,人们就将红绿牵锦让他们各执一端,新郎牵着新娘踏着不断向前传递的青布袋,进了布置成洞房的后舱。
  洞房的床上铺着锦被,布置得富丽堂皇,谦益还置备了许多喜果,招待走上船来的客人。
  河东君感激谦益完全按照嫡配大礼迎娶她,她执意追求的并非是一个正室的头衔,要争的是个平等的人格,她决意要试试把规定她只能做小老婆的大明礼法踩在脚下。她要证明,她这个地位卑下的女人也能跟大家出身的闺秀、朝廷命妇平起平坐,在家庭里享有同等地位和权利。她感到了一种欣慰,能够嫁给一个敢为自己去对抗礼法的丈夫,也没枉她苦苦漂流十年!
  她透过覆盖头上方巾的网孔,看到拥来观看婚礼的人越集越多,河岸站满了。忽然,人群骚乱起来,一批绅士和家童模样的人不断分开众人往前挤。文友们毕竟没有遗忘她,他们来给她送行来了。欢乐像一阵河风闪进河东君的心田,她偷偷掀开方巾的一角,凝神地搜寻着她熟悉的身影……人头攒动,她分辨不清。突然,鼓乐声停歇了,石块、瓦片一齐向她船上飞来。
  谦益怡然自得,能娶到天下第一佳人,是他此生最大的快事,他连作了五首催妆诗。眼前这一切好像早在他的意料之中。仆人和管事都吓慌了,惊恐地奔向窗牖。他却对他们说:“不用怕,让他们砸吧!砸发砸发!鼓乐再奏起来!”
  仆人送上一张纸条说:“这是绑在石头上扔上船来的。”
  河东君一把掀掉了方巾,抢先把纸条拿到手里读起来:“礼部侍郎不知礼,匹配大礼娶流妓,叛道离经悖礼法,岂容玷污士大夫!砸砸砸!叫尔满船载瓦砾!”河东君的手颤抖着,五个指头紧紧地攥住了纸条,仿佛要把它和写它的人一起捏碎似的。她对谦益说:“我去见他们!”说着就往前舱走。
  谦益拦住她说:“你不能出去!他们要砸你的!”
  河东君拨开他的手说:“你别担心,就是砸死了,也值得!”说着就挣脱了他的手,走出去了。
  盛妆的河东君,迎着瓦矢石雨,走出船舱,立在船头甲板上。奇怪,瓦雨石雹却突然停止了倾泻。她向岸上的人群微笑着施了一礼说:“诸位父母、兄弟,文友词朋,在云间我有过一段难忘的日月,给过我帮助的老师和友人,我永远铭记他们。在这临别之际,又受到诸位如此盛情的欢送,送给我如此珍贵的礼物,我将把它们带回去,作为永久的纪念。”
  人群中发出一阵笑声,也有人在高声咒骂:“嗨嗨,挨了砸,还说起俏皮话来了!”
  “哼!伤风败俗,违背大明礼法,还好意思站出来。真不要面皮了!”
  “身为文坛祭酒,为了一个女人,竟做出有伤我等国士尊严的丑行!”
  随着,又一阵石雨落到河东君身边。
  阿娟和船伯担心河东君被砸伤,上前去要把她拉进舱来,河东君轻轻地拨开他们的手,又走上前一步说:“你这位相公,看你衣冠楚楚,口称国士,柳是想请教于你。边关吃紧,强敌入侵,生灵涂炭,你作为一个国士,应有义不容辞的保卫国土的责任。可你只是对一个向往自由的弱小女子的婚礼宣泄出如此怒不可遏的义愤。”河东君叹息着摇了下头,“真可惜!这些瓦石不是投向侵犯疆土的仇敌!在一个弱女子面前逞强横行,就算得是国士吗?”
  意外的言辞突然镇住了人们,岸上鸦雀无声了。但仅仅一瞬,就响起了挨骂的人更为愤怒的回击声:“还敢骂人!砸!砸死这个臭娼妇!”
  又是一阵像雨点样瓦片石块向船上飞来。
  河东君毫无惧色,站在船头,纹丝不动。船伯和阿娟慌了,急忙跑上船头,排立在河东君前面,挡住飞来的瓦片石头。
  河东君拉开大伯和阿娟说:“你们俩让开。我还要把话说完。”
  岸上不少人应和着说:“对!让人家把话说完嘛!”
  “看她还有什么好说的。说!”
  河东君见停止了扔石块,反而流出了泪水,她带着浓烈的感情说:“诸位乡邻!谁不爱这绿茵茵的湖水?谁不爱那葱郁郁的青山?谁不羡慕自由自在任意飞翔,像这山水之间的鸟儿?我柳是爱!我柳是想!我柳是羡慕!我柳是只是不愿再看人家的白眼,不愿再受他人的欺凌。想做个人,一个和别人—样的人,一个能保住自己尊严的人。我才要求钱学士以嫡配大礼来迎娶我。这也是为着像我一样被欺凌的姐妹争脸争气!”河东君说着说着就愤慨起来,“不知我这点可怜的要求侵犯了谁的利益?伤了谁的尊严?要遭到如此的对待?一个出身卑下的人,他的人格未必卑下;出身显贵的人,他的人格未必就高尚!我不愿为人姬妾有什么可指责的?如果说这有伤他人的尊严,有损别人的利益,我愿意在正义的砖石下被砸死!”
  岸上,有的人悄悄往后退去,后来的那群气势汹汹的士子们,也转过了身。河东君站在船头,目送着他们慢慢散去。不远处,一株柳树下,有个人将握在手里的石块悄悄扔进了身边的水沟里。河东君全身不由地一阵紧缩,那个转身扔物的姿态,是那么眼熟!她看清了,是他!是宋辕文!她曾狂热地爱过的那个人!他!竟也加入了这个砸她的队伍!她的心酸了,泪水无声地从眼里滚落出来,滴落在新装上。
结束半生漂泊(1)
  盛夏六月的常熟,暑热蒸腾。钱氏宅邸,笼罩在紧张和不安的气氛之中。这是由老爷去松江迎娶新妇而引起的。
  谦益开始筹备启程,朱姨娘就装疯卖傻,忽哭忽笑,还传扬出疯话,老爷若娶回那个“柳树精”,她就不想活了,她就要和儿子,钱府惟一的少爷孙爱一条绳子吊了!她的威胁,触怒了谦益。他当即派轿请来了正室,把少爷交她领去抚养。
  朱姨娘寻死觅活,谦益也不理会。她知大势已去,挡不住丈夫迎娶新妇,只得把一线希望寄托在陈夫人身上,希望她能跟自己共同对付即将来家的新妇。她每日往老宅请安,对陈氏百般殷勤。孙爱又被她带回了身边。母凭子贵,她不甘心就此失败。
  陈夫人每天都睡得很晚,更鼓敲了两下,她打了个哈欠。侍婢像是听到了号令那样,即刻走进她的卧室,把凉席扇了又扇后,出来扶她去休息。
  她刚刚想起身,女管事急急匆匆走进来,双手托着一只拜匣,躬身立在她们面前说:“门上才收到的。”
  拜匣内躺着一封书札,陈夫人没有伸手去拿,眼睛仍然半阖着,毫无表情地问:“哪来的?”
  “松江。”女管事回答说。
  陈夫人仍然默默不语,肯定是丈夫来的!她既想很快知道他在信中说些什么,但积郁在心里的那股酸溜溜的东西,又使她不想立即去拆。
  女管事很善于察言观色,立即补充说:“门上说是钱知府钱大人差人送来的。”
  陈夫人眼皮微微抬了一下,眼仁慢慢地转向了拜匣,伸手拿起书札。
  女管事退下去了,侍婢立即拨亮灯,帮她拆了书封,抽出一纸长书展开在她的面前。
  陈夫人的眉峰收紧了,嘴唇颤颤抖索着,眼里汪满了泪水。字迹模糊了,眼前仿佛旋转着火烛红光,飞溅着石箭瓦矢。她又闭上了眼睛,记起了丈夫从黄山回来时同她的一次长谈。
  她问他:“你怎地舍得送她走了?”
  他回答说:“她自己要走的。”遂将河东君写的《春日我闻室呈牧翁》诗拿给她看了。当时,她心里有股说不出来的滋味。他还向她叙述了她的不幸身世,称赞她宁可流浪飘泊,也不愿为人姬妾。他很尊重河东君的独立精神,更爱她的容貌和才华,以及她那特有的魅力。他的话,在夫人心里搅起了波澜。
  她出身上层名门大家,从来不知道为生存和饥饿担忧,更不会有流浪飘泊的生活体验。但她能够想象出,一个年轻美貌而又有才华的单身女子飘泊的艰难,倘若没有坚强的心志和谋略,是不能生存下来的。作为一个女性,她也有女性那种向往平等自由的本能。顿然间,她和她似乎心有灵犀一点通了,她对柳河东君这种身份的女人好像也有了些许的理解,对她的遭际有了怜悯和同情,对她那种奇特的追求产生了一种钦佩之情。她宽容地看了丈夫一眼,叹息着说:“可怜的女人!”
  丈夫又把柳河东君在他家所作的诗,一一给她看,解释哪些用典如何贴切,哪些主意如何深刻,哪些情感如何真切。最后又说:“谁能得到她,胜如得到了无价之宝!”
  她的心不由得一阵紧缩,她的丈夫并没有放弃娶柳氏的打算,他这是在开导她。她从小就接受出嫁从夫古训,想丈夫所想,爱丈夫所爱,这才是一个有教养的大家闺秀所应遵从的妇道。既然丈夫如此爱那柳姓女子,她只得说:“你就按你所想的去做吧!”
  丈夫受了感动,温存地搂了一下她的肩膀说:“她进门之后,我决不会有负于你!”
  陈夫人万万没有想到丈夫这次如此认真,竟然以嫡礼去迎娶她,以致引起风波。
  她将信札放在一旁,一种不快袅绕着她。过去牧斋娶妾,她从未有过如此的感受。钱横信里告诉她,柳氏欲夺嫡位,难道这是真的?夺嫡?一个博古通今、熟知大明礼法的丈夫,怎会知法犯法,做出此种事来?他将要把她这个嫡配置于何地呢?告他?不!不!她在心里说着。他是她的丈夫,是她的依靠,家里的大梁!把大梁拆了,还有这进士第吗?不能!不能去告他!他既没有说要休掉她,也没有要遣她回陈家的迹象。她是他的结发妻,她不能听信族侄钱横的片面之辞!但她又吞不下这口气,她尚健在,又以嫡匹之礼娶柳氏,这不明明是对她这个主母的蔑视吗?她怎的甘心!
  她默默地忍受着内心的伤痛,在仆人面前,不能失去主母的威严。她扶着侍儿,走进卧室,示意侍儿带好门出去,她这才扑倒凉席上,无声地哭起来,泪水和着汗水,湿透了枕席。她虽然是这钱府的主母,主宰着姬妾仆婢的命运,可是,她却不能违背丈夫的意旨。她的命运掌握在丈夫的手中。丈夫竟敢蔑视朝廷的礼制,也不顾士大夫舆论,她又怎能去劝阻呢?除非同归于尽!她突然止住了泪,用手堵住了嘴。这不能,这不能!太可怕了!孙爱虽然出自朱姨娘,可她才是他的真正母亲,她不能不考虑她儿子的前程。还有她贤淑的声誉!她已不是气盛的少妇,而是早就看破红尘、皈依佛门的信徒。
  可是,她是女人哪!
  她卧下爬起,爬起卧下,反反复复重读族侄那封戳心的信,像一只受伤的猫,无所适从,最后只好蜷缩在床上抽泣。
  一夜不成眠,第二天天一亮,她就把女管事叫来,吩咐把她住的正室腾出来,重新粉刷,按新房样铺陈起来,床上要锦被芙蓉帐,墙上挂家藏珍品历代名人书画。自己搬进侧房。管家惊异地问:“夫人,这是……”
结束半生漂泊(2)
  她没有回答。她有她的筹划,合卺大礼,一定要在老宅祖宗灵位前举行。那时,她会漂漂亮亮地宣布出她的决定。
  她又派人去请朱姨娘,派去的轿子还未出门,朱姨娘的轿子就进了门。她一下轿,就直奔夫人住处。
  陈夫人听到通报,立刻迎了出来。
  朱姨娘就在廊檐下向她跪了下去说:“婢子给夫人请安!”
  陈夫人连忙伸双手去扶她,说:“家无常礼,快起来。”
  她抬起头,仰视着陈夫人说:“婢子有话回夫人。”
  “有话起来慢慢说。”陈夫人硬是拽起了她。把她引进了东厢房的起坐间。陈夫人自己在一把椅子上坐了,朱姨娘就坐在一只矮几上。这是规矩,小妾是不能跟正室平起平坐的。
  “夫人,你……”朱姨娘欲言又止。
  “快直说吧,何事?”
  “半野堂都闹翻了呢!听说迎娶柳氏的彩舫明日就到,吕大管家忙得像只猴子,哼!跳进跳出。我闻室装修一新,张灯结彩,八抬大轿系上了用整匹缎子扎的大彩球,据说比你当年进府还风光。”她突然放低声音,转换成神秘的语气,“上上下下都在哄传,要夺你的正位呢!”她的目光直往陈夫人脸上扫,看她的脸色还是那么平静,又说,“夫人,你就这么毫不在乎?”
  陈夫人微微一笑:“我正派人去请你,想跟你……”
  朱姨娘不等她说完,就愤慨地打断了她的话:“夺正位,真是天下奇闻!礼法不容,家族不容,舆论不容!连我也看不下这等怪事!夫人,上上下下都在为你打抱不平呢!”
  陈夫人的手,不经意地哆嗦了一下,但她很快镇静下来,微笑着说:“不要瞎哄了。我还未得到老爷的准信儿,如果老爷真要这么做,也一定是有他的道理。我叫你来,是跟你打个招呼,新人进家,取个吉利,别瞎闹!不然,又要惹老爷生气了!”
  朱姨娘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陈夫人,连她的手轻微抖了一下也没逃过她的眼睛。她侧过头,噘起嘴说:“我反正是做小的命,倒没什么。”她又看了陈夫人一眼,见她那副逆来顺受的表情,心里说不出的气愤,真想扇她一耳刮子,好叫她清醒清醒。当然这不过想想而已,她哪里敢呢!她一把攥住陈夫人的手,感情激动地摇着说:“你是正室,明媒正娶的受过诰封的夫人,你为何要这样忍气吞声,受这种下贱女人的气?她进门你就给她个下马威,叫她也知道知道礼法、家风,认识认识你正室的厉害。”
  “夺我的正室,你为何如此生气?”陈夫人不想跟她多言,说着慢慢合上了眼睛,口中念念有词,她在诵一段经文。良久,她才抬起松弛了的眼皮,看着朱姨娘说:“家不和,外人欺。老爷是有声望的人,不能因小失大!”
  “夫人,你太善了,你忍得下这口气,我可忍不住!”朱姨娘还不甘心。
  陈夫人扬了她一眼,威严地说:“你懂得什么?回去,不准闹!”
  朱姨娘看看说不动陈夫人,窝着一肚子的气,起身告辞。来到院中,见许多仆妇在进进出出搬家什,就拦住一个老妈子问:“这是做什么?”
  老妈子诡谲地一笑,悄悄对她说:“你说怪不怪,夫人突然要搬进西厢房,把正室空出来,明日有好戏唱啊!”
  好戏?朱姨娘突然意识到什么,心里不由得一阵欢快,夫人是有心计的,她怎会便宜那女人!她希望明日闹起来,闹得越凶越解气。
  钱府空气愈来愈紧张,上上下下的仆妇,都在暗地里猜测、议论,有的说“夫人要闹婚”;有的说“夫人要给老爷难堪”;有人说“做事得当心,到时气会撒在下人身上!”还有人悲叹“钱府要出事了!”
  迎亲的彩舟已停靠在尚湖边了,陈夫人叫来了管家吕文思,吩咐在老宅堂中设置了红烛、香案。筹备了筵席,通知了亲朋故旧。她在做这一切时,是带着庄重的微笑的。待一切准备停当,她乘着四人大轿,带着鼓乐笙箫和吕管家早就备好的八抬大彩轿,亲自迎到尚湖边。
  谦益一见这架势,以为夫人要闹婚。连忙迎到她面前说:“夫人,你?……”
  “我来迎接柳夫人进城哪!”陈夫人回答说。
  “迎进老宅?”谦益的心仿佛就要蹦出来。
  “当然!”
  谦益摆了下头,说:“不,我已同她说好,还住在我闻室,俟后再造新居。”
  “我已做好了一切迎娶准备哪!”
  时值炎夏,谦益却有种九九寒天掉进了冰窟窿之感,他所担心的事发生了!她要闹婚!要将河东君接进老宅,压她行主仆之礼。这怎的是好!河东君是不能够忍受的!她的飘泊,她的追求为了什么,河东君是不会接受的!现在惟一的办法是赶在河东君尚未发现她的意图之先,把她劝回去,一切都留在以后他去解决。他回头向船上窥视了一眼,轻声地说:“夫人快请回!算是我求你了!”
  陈夫人微愠地望了丈夫一眼说:“我已从正房搬进了侧室,新房也已布置就绪,只等着迎进新人呢!你让我上船去亲自对她说吧!”
  谦益横在她的前头,拦住说:“夫人怎的想得出来?快回去吧!”
  “妾是真心诚意让贤!”陈夫人说着就要拨开丈夫的手,往驳岸上去,表现出她从未有过的勇敢。
结束半生漂泊(3)
  谦益的脸色阴了下来,说:“夫人向以贤德著称,今日为何?”他的声音低了下来,“一切都和过去一样,你搬回正房,我和她住半野堂别墅。”
  陈夫人仍然坚持着说:“我主意已定,请成全我的心愿。她有才学,可以辅佐你……”说着就跪了下来,“我说的都是真心话。”
  谦益双手拉起陈氏说:“夫人!因为她不是一个平庸的女子,老夫才不忍以小星目之。既然夫人深知我心,通情达理,就请允许我同称你们夫人,如何?”
  陈夫人的心直往下沉,果然要夫人相称。但她话已出口,又能说什么呢!她怔怔地望着丈夫的眼睛。
  谦益仍然忐忑不安,他再次对陈夫人说:“还是请你先回去吧!”
  河东君早就听到了鼓乐声,又从窗口窥见了仪仗,当然是来迎接她的。轿子停下后,从前轿内走出一位年逾五十的雍容华贵的女人。她已猜到那就是久闻其名的陈夫人了。接着,只见谦益慌忙迎上前去,她暗自思忖,也许就要有一场风暴来临了!她倚着花窗,注视着眼前发生的一切。牧翁以匹嫡大礼迎娶她,必然要在他的家中引起轩然大波。嫡配陈夫人一定要吵个你死我活,天翻地覆。她心里准备好了迎击,她决不会在蔑视她的人面前屈服的!她也是人,和她是同样的人!为何要称妾称婢,跪拜在她面前呢!牧翁已经在婚礼上当众说过,称她做柳夫人,享有和她陈氏同等地位和权利。后来,他们的对话,断续地传进她耳中,她那颗玩世不恭的心受了惊动,陈夫人“扑通”跪地之声震颤了她的心灵,她没有把自己看做至高无上的正室夫人,也没有把她视做低人一等的小妾,而是以等同之礼来待她,还要将她的正位让给她。这种礼遇之情,抚慰了她那紧紧裹着的、害怕受到伤害的自尊心。这一跪,改变了她对陈夫人的看法。她偕着阿娟,悄没声响地走出了船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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