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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代名妓柳如是

_7 石楠 (明)
  果然是一个绝代尤物!悠然坐在船头,轻抚古琴,从她那纤纤玉笋似的指尖,流淌出让人飘飘欲仙的乐曲,倾倒了一湖的人。她的美使他心神不定,突生一种占有的欲念,急令老大把船挤到她的船前,捐了随身携带的所有银两,可她却连他的姓氏也没问一声。他暗暗发誓:“一定要把这傲慢的女人弄到手!”
冤家路窄(3)
  他听了管家的主意,乘船将河东君的小舟死死咬住,抵到堤岸边。
  这条宽阔的水道,是通往嘉定的必经之路,两岸生长着丈许的芦荻,芦花正放,接天连壤,给这段水路,增添了恐怖和神秘的色彩。
  水上没有行船,岸上也没有人烟,两个女人见到这个阵势,还不要吓破了胆,乖乖就范吗?谁知河东君竟不惧怕,走上船头,不卑不亢,音调不低不高地问:“谁是当家的?”霎时间,他们反倒有点不知所措了。还是管家挺身而出,他俯视着河东君说:“怎么?要见我家老爷吗?我得让你知道我家老爷的声望,然后你再求见如何?”他有些夸张地一挥手,“我家老爷乃江左大名鼎鼎的举人,又是嘉定的首富,拥有湖田万亩,家财万贯,仆妇成群……”
  那女人不但没被镇住,还讪笑着揶揄地问:“这湖这水,这河道也属你家老爷所有吗?”
  管家被问得张口结舌,自己只好抬步上了闸板,说:“柳河东君,我没有认错吧?我在此等你多日了,知你已脱离几社的束缚,本人仰慕你的才貌,欲筑金屋藏娇,你看如何?”
  那女人突然放肆地笑起来。又倏然收住,冷冷地回答说:“相公盛情,柳隐深表谢忱!相公既知道弟之姓名,大概也略知弟之脾性碕?本人是个不爱金屋爱逍遥的浪人,恐怕是勉强不得的吧?”
  “哈哈哈……柳河东君,你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在此没有人烟之水面,能由得了你吗?”说着,向左右示意,“迎接新姨娘过船!”
  她声色不变,接过跟随她的小女子递给的一柄剑,厉声说:“谁敢近前让他和这芦苇一样!”说着,一剑削断了一片芦荻。
  正在相持不下时,一艘栗壳色的大船向这边开来,他的心一下凉了半截,他已认出了站在船首的人是自己的座师钱谦益!一别数载,偏偏在此邂逅相逢,真是晦气!
  被称作座师的长者,机敏地扫视了下眼前的场景,面色沉落下来,但他又不好说自己什么,借口同路,就相邀一起起航了。
  自己心里虽窝着一团火,也只好罢休。
  河东君也在沉沉地看着酒,流逝的往事仿佛正从杯底浮升。
  程嘉燧书房中。
  她把玩着大红请柬,指着“谢玉春”三字:“先生,这姓氏好熟呀!”突然,她眼睛放出光来说,“学生想起来了,就是他出资刊刻了《嘉定四君集》,对吧?学生揣测,此公是位轻财、惜才、爱才,卓有远见的君子!学生久有拜见之愿,不曾料到他竟先来邀请,先生为何没代学生应承?”
  嘉燧回答说:“没有征得你的同意,老朽怎好越俎代庖!”
  她娇憨地说:“先生不能做主,谁能做主呢?”
  嘉燧沉思不语。
  “先生,怎么不说话?”她惊异地注视着老人。
  “还是不去的好!”老人冒出这么一句。
  “盛情难却,怎能不去?”
  “按说,他亲自来呈请柬,理应前去拜谢。可是,河东君,你不是说,我能做你的主吗?以老朽之见,还是不去吧!”
  “为何?”
  “这个你就不必究问了!”
  她堕入了五里雾中。来到练川,就是希望结交更多的才子名流,增长才学,广博学识。在阅读《嘉定四君集》时,从刻书序中,得知是谢玉春出资编刻了这部著作,使无力刻书的诸老诗篇能流传于世。而受惠者之一的孟阳老人,为何对他持这种态度?其中必有因由。便激将地说:“先生不道出不能去的原因,学生一定要去。”提起笔就要在一张花笺上写回复。
  嘉燧一把夺过信笺说:“别写了,我告诉你:出资编刻《嘉定四君集》的是他,湖上拦截你的也是他!”
  几天后,谢玉春又找程嘉燧,开门见山提出请他做月老,要纳河东君为妾,他自诩是练川赫赫有名的缙绅,又有恩于这位松园老人,事无不成之理。谁料被深知柳子志向的老人拒绝了。谢玉春曾读过河东君题墨竹的诗:“不肯开花不肯妍,萧萧影落砚池边,一枝片叶休轻看,曾住名山傲七贤。”他嗤之以鼻,他就不相信这种女人能独立于世,即使是一竿孤竹,也要移植到自己的庭院里才甘休。因而他再次闯进程府,横蛮地提出练川历来有抢婚的风俗,威逼之下,河东君悄然离去,程嘉燧也走了。
  “谢兄,为何不悦?”钱横故作惊讶地问。他又放低声音,作出一副关切之情,“莫非谢兄与那柳氏有段风流积怨?”
  沉湎在往昔怨恨里的两个人,几乎是同时被钱横拽回到钱塘江边的酒楼上来了。河东君暗自一声冷笑,她倒要听听这个无赖将如何作答。
  钱横一言中的,谢玉春也暗自吃了一惊。他很想寻人一吐心头之恨,可这些都是不能公诸于世的,张扬开来让人耻笑,有伤大雅。他摆摆头,打个哈哈掩饰面部尴尬,说:“只闻其名,未见其人!”
  河东君碰了碰阿娟的手,两人相视一笑。
  钱横认定自己的推断正确,他谢玉春是有难言之隐,也许和自己一样,受过那个妇人的戏弄,憎恨那个妇人,只不过还未寻到报仇的机会。现在这个机会来了,他得紧紧拽住谢玉春,借他的盛气,泄泄他的心头之恨。他兴奋起来,呷了一口酒,故作惊讶地说:“兄台枉为一方首富,风流缙绅!风靡了江左名士、清流的名姝竟没见过,岂不枉哉!”
冤家路窄(4)
  “大人此言差矣!一个征歌侑酒的歌妓,”谢玉春摇摇头,显出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何足为奇!”
  “兄台有所不知,老夫见过这妇人!”钱横神秘地放低声音,把河东君如何美貌绝伦,如何风流放荡,如何机敏聪颖,绘声绘色地说了一通。还说他为净化郡邑风范,两次要驱逐她,都因他太爱才怜才,又放弃了驱逐之念。他说到动情处,竟拍了拍谢玉春的肩膀说:“兄若得此女,那才是人生一大快事!以老夫之见,江左,惟有兄台配享此女!”
  谢玉春那腔被抑制了两年的欲火,被钱横这么一拨拉,又旺旺地燃起来了。他很想能得到钱横协助,他是一府之尊,只要他肯帮忙,不愁柳隐不就范。他试探着说:“听说,这个妇人很不好制服呀!”
  “哈哈,兄今日是怎么了?难道惧她不成!老夫就不相信,三长兄没有陈子龙的手段!”
  这话有如一把匕首,插进了谢玉春的心,一股妒火直冲心中,这个贱妇,竟敢鄙视我,小瞧我,他“哼”了一声,望望钱横,又自语似的吟哦着:“‘花非花,雾非雾,半夜来,天明去,来时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大人,你没听说有人以白香山这首词目她吗?学生上哪去寻她呢?”
  钱横把身子往椅上一仰,笑了起来:“兄果真想得到此女,老夫当助你一臂之力!”他向谢玉春偏过身子,放低声音说,“我已得到可靠消息,她现下榻在西溪横山汪氏别墅。”说着诡秘地一笑,“老夫将助兄断了她松江之路,你再断了她的嘉定之路,我俩联手合作,看她还往何处浪去!只要兄台锲而不舍,柳氏自然是你金屋之人!”
  “那时,学生一定备盛宴答谢府台大人鼎力协助之恩!”
  “哈哈,老夫等着喝贤契的喜酒碕!”
  “一定,一定……”
  河东君听不下去了,怒火中烧,她不想再听了,她还得去会子龙呢。她起身离座,去追蒋生。来到楼下,已不见蒋生的踪影了。
  太阳落山了,河东君仍带着希望在各处寻找子龙。她的眼睛看花了,腿也走麻了,她仍然在寻,在走,她想子龙就在这十里长堤上,他们贴得这么近,一定能找到他!四年,四年哪!她心里装了多少话想倾吐呀!她希望这次他们一同去游孤山,上灵隐,畅叙别后之情。她还要同他去西泠观菊,作一幅采菊长卷,让他品赏一下她画艺的长进,他一定会从凄凉的寒花中,感受到她不愿说出的悲凉。
  阿娟见她累了,就扶她坐到马上。她们来到了一个宽阔河滩地带。这里地势低,芦荻疏落,观潮的人也不像别处那么拥塞,空气仿佛也比别处清爽得多。千里大江,风平浪静,没有一丝声音。河东君在马上举目望去,一江秋水泛着白光,大地一色,水月互助弄影,幽雅恬静。
  突然,有人欢叫起来:“来了!来了!”
  她举目四望,还以为是她等待的人儿来了。
  “潮头来了!”又有人高呼着。
  她这才怔怔地把目光投向东边的天水接壤处。乱云飞渡,白光微微泛起,远处传来如同群蜂歌舞的嘤嘤之声。人们呼朋唤友,跑着,跳着,争相拥到最好的观潮角度,占据较高的地势。河东君忙将阿娟也拉到马背上。
  黑蒙蒙的天水之间,出现了一条白练,时合时散,横江而来。倏然之间,月碎云散,潮头突然涌起,犹如白马凌空,琼鳖驾水,挟带着雷鸣般的巨响,震撼着天野,呼啸着,铺天盖地扑面而来。人们又本能地惧怕着被潮头吞噬,后退着。河东君紧紧抱着阿娟,她们也被这大自然奇特现象惊得瞪大了眼睛,只见面前仿佛是有千座冰峰,万座雪山,飞驰而过,湍沫飞溅,犹似满江碎银在狂荡,前浪引着后浪,后浪推着前浪,云吞着浪,浪打着云,它们厮咬着,格斗着,直到互相撕扯得粉碎!
  突然,一些手执彩旗、红绿小伞的弄潮儿,跳进了汹涌翻滚的潮中,踏浪翻涛。有人竟执水旗五面,在浪峰波谷中起伏腾跃而旗不湿。阿娟惊呼着拍起手来,河东君也钦佩他们的勇敢,也为他们的安全捏着一把汗。这时,她们看着楼阁上有人向江里抛掷彩钱,弄潮儿们争相抢接,又引起一阵欢呼声。
  河东君多么希望子龙能跟她一道观看这大自然的奇观啊!
  潮头过去,人们又像潮水那样向城里的路上涌去,河东君抱着阿娟,不觉黯然神伤。人们把八月十八日这天,视为大自然的主人——人类与江潮相会的团圆日子,她也是满怀一腔热望长途跋涉,来赶赴梦寐以求的相会。看潮人怀着对大自然的虔诚而来,她是怀着对子龙不渝的爱而来。会潮的人心满意足地回去了,而她却怅然若失地立在苇滩上。惆怅主宰了她。是子龙没来呢?还是失之交臂?她相信子龙来了,他也正在因为没有寻到她怅然不安呢!她一定要寻到他,踏遍西湖水,觅遍孤山石,也要找到他。
魔影(1)
  没有寻到子龙,河东君失望而忧伤。临江酒楼钱、谢的谈话,像一条鞭影,晃动在她的心头,老是驱赶不去。为了不让汪氏夫妇为她担忧,她只得暂将此事深埋心头。忧思过度,她的两颊又升起了潮红。
  汪氏夫妇非常不安,担心她的旧疾复发,他们想使她从惆怅中快活起来,便商定借欢迎她重游西湖为题,在不系园木兰舟中举办了个别具一格的游宴,邀请寄迹西湖的才媛名姝作陪。
  不系园是海内稀有的水上园林,它居于西湖一隅,有长长的埠头伸进湖中,形态各异的小艇,如鸿雁栖歇湖上,埠岸有古朴高雅的园门,门楣上是陈继儒眉公题的“不系园”三个大字,右是董其昌书的“随喜庵”。汪汝谦虽是个以赚钱为业的商人,但他仗义疏财,常以千金济游客,又喜欢解他人于危难,只要是有难来投奔他的,他一律真诚相助,以礼相待。他的友人遍海内。有次他游嘉兴,见灾民云集,一次就出卖二十亩良田,赈济饥民。不系园的舟艇,也是他为骚人韵士、名姝、高僧、剑师、名流和知己游览西湖胜景专备的。
  一举结识了如许久闻其名而不见其人的才媛名姝,河东君非常兴奋,一扫积郁心头的郁闷。
  这天来的宾客有林天素,一身洁白绉绸衣裙,将她那标准美人的风韵,细巧的腰肢,修长的身段,微微削峭的两肩烘托得更美了,周身透出一股高雅的书卷气,文静柔荑,像一枝带露的琼花;王修征颇有不修边幅的名士派头,薄施脂粉,乌发随意地挽起一个高髻,微风掀起她那海青色薄绸女衣,别有一种洒脱飘逸;还有吴?子,黄皆令……身世相近,又都同属浪迹湖山,不受世俗礼教约束的风流雅人,她们一见如故。
  她们来自不同的地域,有不同的生活遭际,对人生社会当然也有不同的感受。但她们却为上层社会所接受,常常活动在上层圈内,就像燕子来往于高门大户梁间那样来往于富豪、名流之间。她们虽然位卑身微,却有着深广的社会关系,高门大户少不了她们的歌声,就像少不了梁上燕子的呢喃那样。她们知道的事儿多,上层社会发生丑闻秘事很难瞒过她们,来自她们间的传闻,往往都十分可靠。这群从天南地北集在一起的当今最有名气的妇人,各具个性,相亲相偎,海阔天空,无所不谈。主人也乐于奉陪。他们谈绘事,谈当今诗坛,谈某公的贪得无厌,某大员的讳秘,又谈到天灾人祸,百姓的苦难,局势的令人忧戚。有人说到钱谦益,似乎她们都很关心他的事。她们间有人新近从琴川返来,很推崇他的魄力,说他近年经营出洋兴贩,获利巨万。黄皆令不慌不忙,吐出了关于钱氏另一个秘密,说他在一次政治搏斗中,走了司礼监曹化淳的门路,击败了政敌,使温体仁罢相,压服了浙党。“牧老有再起之望!”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河东君想起游嘉定时,嘉燧老人拿给她看的那首钱牧斋的《观美人手迹》,忍不住背诵一遍。姐妹们哄笑起来,说是“墨迹姻缘”。过去,河东君只知道他的才名,不想他还是个有希望的政治家。她被他们笑得不好意思了,天素为她解围,转换话题,谈杨云友的画。河东君突然想起,怎么今日没见杨云友呢?没有人回答她的问话,欢笑声戛然而止,汝谦饮了一口闷酒,天素、修征垂下了头,一种悲哀的气氛弥漫了席间。
  河东君不知所措,不安地望着汝谦。
  汝谦轻声地向她解释说:“一年前,云道人已埋骨西泠了!河东君,汝谦有为云道人画册刊刻传世之想,请你为其画册写个跋,以文代悼,此乃生者仅能为之的纪念了!”
  林天素等一致赞同。河东君没见过云友,却久闻大名,精研过她的画艺,非常钦服她的才华。散席后,她想去看望她的墓。汝谦吩咐游艇把她送到西泠。
  河东君系舟在平湖秋月,就近先去了岳王祠,在那凭吊了一番。“还我河山”的巨幅金匾,拥满了她的整个胸臆,走出岳王祠,她还久久地伫立在祠外,联想到现今的国家形势,感慨系之。百姓忍受不了豪绅的盘剥和税饷纷繁的压榨,起来造反,“索虏”趁机向关内进攻,形势颇似北宋末年。朝廷若再沉迷不醒,还不起用有用之才,力扭乾坤,大明何时能够中兴?她又想到子龙和几社一些有识之士的落第,只得空怀报国之志,困守在家,一种无形的悲哀,向她袭来。她向岳王祠行了个注目礼,才向林和靖植的梅园走去,可她的心还留在“还我河山”的愤怒呼喊声里,这才是一个男子汉的气派!这才是中华男儿的呼声,这声音久久轰鸣在她的心中。
  孤山西泠,名胜连着名胜,传说偕着佳话。河东君一面走着,一面观赏着胜景,一边抒发着她的感受,终于寻到了杨云友的墓。
  她久久站在墓前,看着那一?黄土,还未长满青草。这就是一代才女的归宿!才,没有给她幸福,却让她只身流浪,过早地离开了人间!联想到自己的身世,悲哀的雨雾蒙上了眼睛,云友笔下的花鸟虫鱼竟在她面前活动起来:红点仿佛在枝叶欢叫;知了在树干上爬行;菊,傲慢地立在枝头;梅花凌冰吐香;蕉叶在雨滴下颤抖,发出淅淅沥沥的泣诉。云友没有死,她的躯壳虽然埋葬在这里,她的生命却通过作品延续下来,滋润着同俦和后人。
  河东君振奋了,人生只有靠自己去描绘,幸福只能靠自己去争斗,她俯下身,向云友的碑拜了几拜。
魔影(2)
  阿娟扶起她,说:“走吧!太阳都进山了,回去就要黑了呢!”
  “天黑了不要紧,有在下送你们!”一个男人的声音从一棵七叶树后送过来。
  阿娟本能地抱住了河东君的手臂。河东君虽未转过身,没有看到说话人的面孔,但她已辨清了那个声音,暗暗吃了一惊,心头忽地闪过谢玉春管家的面影,耳畔响起了钱、谢的声音:“……哈哈……等着喝喜酒……”“……一定……”他们已开始跟踪、进攻,来者不善,不能轻敌。需要认真对待,才能摆脱纠缠。她镇定了下自己的情绪,转过身,微笑着向从七叶树下走出来的那个人说:“是钱管家呀!何时来的?也有这样的雅兴?”她的做派,就好像他们之间从未发生过什么不快,在这儿是偶然相遇似的。
  管家茂连,一捋山羊胡须,满脸得意之色,回答说:“嘿嘿,没有想到吧!”他微笑地看着河东君,“柳才女,谢老爷特意要我前来好好同你谈谈。那年湖上的事,是我酒后失检点,冒犯了你,与我家老爷无关。你到练川,谢老爷是以礼相待,汇龙潭的酒宴,虽然名为为你接风洗尘,实则向你赔罪。可是,当我家老爷正准备请你上我们湖庄观猎鱼,你却不辞而别,未免太不够意思。我家老爷耿耿于怀哩!”
  河东君肆意地笑起来:“是吗?那就多谢你家谢老爷的美意碕!事情过去两年了吧,我都忘了!我这个人哪,就是来无影,去无踪,流浪惯了,想来就来,想去就去。请转告谢老爷,别介意。程老处,柳隐走时亦未去告辞。”
  “哼!别骗我了!那次程松园老头儿不是跟你一道走的?”
  河东君不觉一愣。她是后来才听说孟阳老人悄悄跟在她船后边一直将她护送到杭州。这恶奴怎么知道的?她笑了笑说:“也许老人担心柳隐被恶人暗算吧!可他哪里知道,恶人一直跟踪我,还是找到了我的下榻之处!老人白费了心力,哎,柳隐多年未见他了!好人哪……”
  山羊胡须冷笑着说:“哼哼,他已无颜见我家老爷了,也不敢让我碰上,只好以访友为名,四处游荡去!”
  河东君的心不由得紧缩了,老人为她不能安居乐业,她很感不安。她脸一沉,说:“程老系我的忘年交,你在我面前这样说他,太无礼了!”她拉着阿娟,“对不起,我们要回去了!”
  山羊胡须跟上来说:“我送送你。”
  “不用!”河东君没有理睬他,沿着湖岸,寻她的小艇去了。
  他跟在后面,大声地嚷嚷说:“我家老爷也来了杭州,住在西溪别墅里,跟你的住所只有一箭之遥。他让我禀告你,他随时有空都可去拜望你。”
  河东君感到心里发躁,仿佛有条毒蛇在紧紧追赶她,浑身有种被捆绑之感。她们匆匆赶到系舟处,找到了船娘,就往回驶去。小舟驶进西溪,她们紧张的心弦才开始松弛下来。河东君抬头望望来路和天空,白昼和黑夜在交替,黛蓝逐渐取代了橘黄,横山投下的暗影也因夕照的退避而消散了,惟有不知疲倦的溪水,不甘寂寞地哼着古老的“叮咛咛”之歌,桨棹在变得暗绿的溪水里发出了轻松的微笑,西溪显得更为妩媚动人。
  河东君的心情并没有因此轻松,她预感到这只是谢玉春发给她的一个信号。
  果不出所料,第二天,门公就给河东君递上一只礼盒,说是一位老爷派人送来的,没有留名帖,只有一张没具名的短简。河东君怒不得,笑不得,很清楚,这是谢玉春所为。她真担心又给汪汝谦招来麻烦,即使他尚侠宽宏,也不会原谅她的呀!
  谢玉春倒没有继续来纠缠,奇怪的是,纨贵胄蜂拥而至。求见的,求书求画的,求和咏的,这个走了那个来,络绎不绝。把别墅的看门人弄得接应不暇,使她陷入了难于抗拒的困境。她明白,此系谢某为对付她故意宣扬的结果,目的是给她施加压力,逼迫她俯首。
  当谢玉春认为火候已差不多了的时候,他亲自出马了。河东君见到他的名帖,又气又恨,但她决定见他。
  谢玉春踌躇满志地在门人的指引下,走进了河东君借用的客厅。
  她礼貌地请他坐下,讪笑着说:“想不到谢老爷如此看重柳隐!”
  “哈哈……你终究明白了!谢某重才,妇孺尽知,你乃聪明尤物,能不明我心迹?玉春一片至诚,欲助你结束漂流。”
  河东君作出一个动人的笑,不无揶揄地说:“谢老爷之美意,柳隐当感激涕零!遗憾的是柳隐既是尤物,自然不比常人,不爱领人情意。我天生偏爱寄迹江湖,爱那江中汹涌奔腾的波浪,爱那湖中澄澈如镜的绿水,我欲我愿,他人岂能强求?恕我直言相告,请别再费心机,也请别再来打扰我!”她站起身,对阿娟说:“送客!”正欲进内室,又转回身补充说,“礼盒还回去。”
  谢玉春脸色涨成猪肝色,咬牙切齿,他对着河东君的背影,狠狠地说:“好个柳隐!谢某会一不做,二不休,你等着瞧!”他完全失去了理智,像一头被击中了要害作垂死挣扎的猛兽那样咆哮了,“我要叫你日无宁日,夜无宁时!也要叫汪汝谦不得安稳。”
  阿娟把礼盒递给他,他一挥手,礼盒被挥得老远,里面的细点滚撒了一地。他一甩袖,怒气冲冲地走了。
  阿娟怔怔地站在那里,河东君反身走到她身边,抚着她的肩,久久未说话,像两个木雕似的。谢玉春丢下的话,句句像锤子似的砸在河东君心上。这个歹徒,这个恶棍,他有什么坏招使不出来!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1)
  暮春的杭州,烟雨濛濛,仿佛是披了轻纱的美人。河东君在窗前的书案边,不知坐了多久,她久久凝视着窗外,灰蒙蒙的天,又飞起了粉末状的雨珠。像雪霰那样,漫天飞散开来,落在庭园的紫竹、芍药、牡丹、海棠的叶茎上,仿佛是给它们撒上了一层细细的粉末。俄顷,雨雾便结成了丝,很细很长,连天接壤,网住了这个混蒙世界。竹叶上的水雾,也连成了串,滴滴清泪似的潸潸下注。
  数天前,为了躲避那些无赖的纠缠,她曾在这书案前给汝谦写信,求他为其寻个静地藏身。可是,即使能寻到一个与世隔绝的桃源,又哪能躲过谢玉春的纠缠!现在她最最需要的就是要尽快地摆脱他,求得安静。可是,谢氏可怕的影子就像这浓重堆积的云雨,逼得她惴惴不宁。瓦灰色大船向她逼来,谢玉春盛气凌人踱步在松园老人的客厅,临江酒楼上的怪笑和阴谋,缸儿巷汪汝谦住宅门上的揭帖,蜂拥而至的纠缠……
  她陡地捂上了眼睛,可是,那些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又向她的耳际扑来。拂不去,挥不掉。她只得紧紧堵住耳朵。愤怒却像钱塘江的潮水,在她心里升起了,她浑身都被复仇的怒火勃胀着。忍让、退避不是上策,只会被视作懦弱可欺,反会助长邪恶的疯狂!她的两手蓦地握起拳头,她在心底怒吼着:“我要报复!报复!”她那纤巧的手指攥得吱喳作响,她像一头被迫急了的小鹿,被人逐到了悬崖绝?。要么跳下深渊,粉身碎骨;要么反身猛一回击,或许还能逃脱。她两眼放射出复仇的火焰,仿佛谢某就立在她面前,“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她在心里高喊了一声。
  雨幕愈来愈浓,她思量着。
  阿娟给她端来了一小碗西湖藕粉羹,她惊诧地看着河东君,仿佛不认识她似的。她眼里的迷惘已换成了兴奋之色。阿娟抓住河东君的手,问:“有妙计了?”
  河东君没有回答,只是朝她一笑,就端起藕羹。一匙一匙,晶莹润滑的藕羹,滋润着她的心,她顿觉神清气爽了。这时四合的雨幕也退让了,朗然了,她在书案上铺好花笺,给汝谦写了封信,请他速来。
  汪汝谦正在缸儿巷家里的书房中,他的书案上摆着河东君前几天送来的那封短牍。
  嵇叔夜有言:“人之相知,贵济其天性。”弟读此语,未尝不再三叹也。今以观先生之于弟,得无其信然乎?浮谈谤?之迹,适所以为累,非以鸣得志也,然所谓飘飘远游之士,未加六翮,是尤在乎鉴其机要者耳。今弟所汲汲者,亡过于避迹一事。望先生速择一静地为进退。最切!最感!馀晤悉。①
  这是一封求救的信,求他尽快为她找个不为他人所知的僻静住处,让她躲开那些豪霸痴黠的纠缠!从短札的字里行间,汝谦好像听到了河东君哀鸿般的呼救声。他那善良的心被震颤了。他爱才,同情流落在江湖上才女们的命运,愿为她们反抗人世的不公助一臂之力。可是,在贵人公子麇集的杭州,要想找一块净土,谈何容易!他放下信笺,捋着他那部还算气派的黑须,在书桌边踱着步子。她是投奔来的客人,他有义务保护她。若是保护不了她,那不就有负于她的信赖?他又想起了最令他关切的事,孟阳嘱他为她择婿,他跟她提起了几个人,都遭到了她的拒绝。但也使他更深地理解了她,敬重她了。人之相知,贵在知心,她心里不能忘怀陈子龙。但是,不管她多么地珍惜他们的爱情,那也是不能结果的花朵啊!可悲的是,她还执迷在那没有希望的耕耘,还苦苦期待那没有收获的秋天。她曾向他吐露过心迹,出示过她怀念子龙的诗作。那些能使人肝胆俱裂的诗句,还常常缭绕在他耳边,像湖风,像晨露,像烟雨……他为河东君叫起屈来!
  他走到窗边。花坛上的姚黄魏紫正在竞艳放香,开得那么得意、自在,碧叶扶衬着它们,深厚的泥土哺育着它们,在这堆沃土里,它们色香得到了尽情的抒发。“她的命运不如牡丹”,他这样悲叹着。他所结交的才人,多有一部荡气回肠的坷坎故事,有的终生落寞,郁郁不得志。难道世间的才华真的与幸运无缘而总是和苦难联结在一起?他想帮助她,但他又怎能改变她的命运呢?现在迫在眉睫的事情就是为她找个安全的栖身之处!择婿之事留待以后慢慢物色。他拿起信札,往后堂走去。
  他是一个拥有相当产业的茶叶商,但他不热衷功名爵禄,鄙视那些削尖脑袋钻营权势和爱钱如命的人,他赚了钱就用来救济落魄的才人和流浪江湖的才女,不管他们是什么身份,高僧、剑师、武侠、名姝、名士,他都爱同他们交往,不受礼教的约束。他的夫人信佛,丈夫周济他人,她从无怨言,丈夫同名媛们交往,她处之泰然,从不干涉或心生妒意。她相信丈夫就像相信她供奉的观音大士那样,只要是善举,她都全力支持。汝谦将河东君的信递到她面前,请她想想办法。
  她想了想,说:“请她住到家里来吧!像上次那样,我把书楼让给她。”
  汝谦沉默了,倘若将河东君接到家中,让他人知道了,肯定又要受到攻讦,他不是士大夫,向来不在乎这个,只担心诽谤会更加刺痛河东君伤痕累累的心,对她择婿也增加困难。再者,河东君这个自由惯了的人,住进他的家里,和他的妻妾们相居一起,不免很尴尬,也不习惯。他担心会发生上次那样的事情,她又要带病归去。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2)
  “夫君为何不说话?”
  汝谦仍然不吱声。
  汪夫人说:“河东君又不是没在我家住过,我们家讲究少,别担心,有我呢!”
  “我是担心河东君介意,不肯来呢!”
  夫人笑了,“这好办,我亲自去请她,她……”
  汪夫人的话未说完,就被她的贴身丫环打断了,她手里擎着一封信,从外面急急地走进来说:“横山那边送来的,要我速速交给老爷!”
  汝谦匆匆看过河东君的短笺,就递给夫人说:“不知又出了何事,我这就去看看。”吩咐丫环,“传话备船。”
  雨停了,天空现出了花花阳光。门人见了主人,迎出来行礼问安。汝谦向他道了乏,就往河东君借住的西小楼走去。
  汝谦来得这么快,河东君被深深感动了。她抑制不住感激之情,迎上去向他行了个大礼:“先生,救救柳隐!”
  汝谦惶然,不知出了何事,他握着她的手说:“只要是弟之所急,汝谦愿肝胆相助!是为择静地之事?”不等回答,他就将汪夫人的意思向河东君说了。
  “不,弟已改变主意,就住此地。”
  “为何?”
  不搬进他家去,并非她害怕那些诽谤非议,那些她听得多了,无须介意。她是担心谢氏要把污水泼到汪家门上。他不是已扬言要让他不得安稳吗!但她能把这些告诉然明吗?她宁可自己受委屈,也不能叫他受到牵累,决不允许一颗仗义正直的心受到玷污!要不,她会不安的。
  她略微停顿了下,回答说:“我要复仇!我要叫他收敛收敛!”遂将谢氏对她的屡屡迫害、她的忍让、他紧逼不放以及她想好的反击之计,一一告知了他,“先生,你已应承了肝胆相助,不会反悔吧?”
  黄衫豪客的正义之心,早就随着河东君的倾诉激愤起来,漫说要他如此相助,就是要他雇一群“撞六市”①,去教训教训那个衣冠禽兽,他亦在所不惜!他一口应承下来。
  第二天,别墅门前不三不四的人川流不息地来寻衅闹事。河东君不声不响,忍气吞声,待到第五天,她手书一简,让阿娟送到门口,交给闹事的人,让转给他们的主子,大意是,她认输,愿意上门商谈,条件是,保证汪氏别墅安宁。请定某日派轿来接她主仆。
  谢玉春毫不怀疑,以为她已到了山穷水尽,不得不向他投降了,在河东君指定的日期,一早就派轿来接走了她们。
  就在这一天,汝谦在横山别墅以柳如是之名义举办了个盛大文宴,广邀寄迹杭州的名流、剑客、义士、骚人、墨客、美姝、才媛、江湖浪人。河东君的才艳早就蜚声西泠,人们谁不想一睹风采!
  宾客们陆续到齐了,乐师奏起乐曲,酒菜也都摆了上来,却迟迟不见主人。客人困惑了,他们频频向门口翘首。久久,久久,仍不见柳河东君的踪影,只见汪汝谦进进出出,好像发生了什么事,神色焦虑不安。后来,他立在厅中,向客人们抱拳致意:“诸位名士、女史,承蒙赏光,莅临文宴,汝谦代柳女史向诸君致谢。委实抱歉,主人不能来出席!诸君不用等待了!”他抱拳绕席一周再次致歉,并请与他交谊甚厚的林天素代河东君招待宾客。
  宾客们面面相觑,空气中倏然躁动起不安情绪,响起了嗡嗡议论之声,有人愤然甩袖离席。
  汝谦清楚地看在眼里,连忙迎上去,躬身行礼说:“柳河东君没能来赴会,不是有意怠慢诸位,是有特别因由。汝谦为不影响诸位情致,故不愿如实以告。”他把离席的客人邀回席上,“请先尽兴饮酒。”
  林天素向客人们频频举杯微笑,依次向宾客敬酒;王修征醉态可掬,和着乐师奏出的乐调,举起双袖,离席舞蹈;一位从闽地远游来的剑客,须发飘逸,乘兴表演剑技;敬酒献词,吟诗高歌,猜拳行令,这群葛天氏之民完全从现实生活里超脱出来,他们一向藐视束缚情感思想的虚伪礼教,这时只图尽情一抒胸臆。但亦有不少人仍在为文宴的东道主未曾露面而迷惘不安,吴?子、李因、黄皆令私语窃窃;梁喻微投给王瑞淑一个探寻的眼色;瑞淑移席天素身边,问道:“河东君出了何事?”黄皆令起身跟了过来,懒洋洋举起杯,呷了一口,也问道:“她为何迟迟不来,真扫我等豪兴!”
  几位女史的发问,就像在刚刚熄灭了的火塘里浇上了些许火油,那些刚刚被酒驱赶了的疑窦又顿然拉了回来,不少人附和起来:“然明兄,该你解疑释惑了!”
  “河东君为何不来?”
  汝谦作出一脸的难言之色,立起身说:“发生了一件不能令人容忍之事,诸君亦会因此义愤填膺。汝谦斟酌再三,恕不敢直告。”他向大家抱抱拳,又坐了下去。
  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就像滴在沸油锅里的水珠,倏然噼噼??在餐厅里炸开了。汝谦长期跟江湖名士交往,知道他们奔放的个性。他们才华横溢,藐视权贵,放浪形骸,玩世不恭;他们讲义气,路见不平,拔刀相助,除了友情、可折服的技艺、才情外,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此时他们纷纷站起来,追问这话怎讲,还有人醉歪歪地走到汝谦面前,向他作揖说:“然明兄,若够朋友,就直说出来。”
  “对!够朋友,就说出来!”
  座间响起了轰然的回声。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3)
  汝谦一见火候已到,他离席走到厅中,高举双手打拱着说:“诸君,诸君!光天化日之下,柳女史被人强行劫去!”
  “谁劫去了?谁?”
  “好大的胆!竟敢动我等之友!”
  愤怒的火焰在餐厅猎猎燃起来了。
  “诸君息怒,”汝谦一脸怆恻遗憾之色,“劫人者不是一般人,他是一方豪绅,又是举人……”
  “是状元也不行!”
  群情更为激愤,怒火烧红了他们的眼睛:“是谁?是谁?”
  “就是现住在左邻谢氏别墅的主人谢玉春!”
  闽地剑师怒目横睁,拔剑出鞘,挥臂一呼:“把河东君要回来!”他在头里奔出了厅门,除了几位女史,宾客一齐向谢氏别墅蜂拥而去。
  这时,河东君正在谢氏别墅的花厅里,同谢玉春谈判,她提出,他若真心娶她,得应从她十个条件。
  谢玉春洋洋自得,完全是以一个胜利者的神态对待城下之盟的河东君,他威胁着说:“条件?笑话!谢某人可从未许过人条件!”他嘴角露出一丝讪笑,“既进了这道门,就休想出去!你愿得从,不愿也得从!再想从谢某手缝间溜走,妄想!”
  河东君凭着辩才和机敏,小心而巧妙地同他周旋着。突然,门人气急败坏地跑进来禀告说:“门口来了许多人,要见老爷!”
  “何人?”
  “小人不知,怪凶的!”
  “不见!”
  “老爷!他们人多,你还……”门人见他阴沉着脸,不敢说下去。
  “谢老爷,以柳隐之见,还是见见为好。”河东君不动声色地说。
  “你……”他打量了河东君一眼,有所警觉。
  “姓谢的,滚出来!”
  “不出来,点火烧掉这房子!”
  “对!连姓谢的一起烧了!”
  “……”
  “外面的客人都是我柳隐的友人,你想跟柳隐联姻,怎能不去认识认识柳隐的友人呢!”河东君微笑着,仍然一副漫不经心的神情。
  门人又反身回来了:“老爷!老爷!他们……”
  “胆小鬼!怕什么?把大门关上!”
  “谢老爷!门怕是关不住的,”河东君一声冷笑,“还是去见见吧!”
  “他们为何要见我?”
  “想认识一下你这位赫赫有名的谢老爷呗!”
  门外又传进来了震天价响的喊声,谢玉春的傲气顿然消减下去,他耷拉着头,向门口走去。
  葛天氏之民们一拥而上,团团围住了他。
  剑师上去抓住他的前胸,瞪着他那躲闪不定的眼睛,说:“快把柳河东君送出来!”剑鞘直指他的鼻尖,“若敢说半个不字,此剑可不认人!”
  “快把河东君送出来!”
  “剖了他!”
  这一声叫喊,震得谢玉春胆战心惊,他偷眼睨了下怒不可遏的众人,从他们的装束上明白了这里三教九流都有。这些人,官府管不了,来无踪,去无影,上通天,下通地,谁也惹不起!他顿时气馁了,胆怯了,哆嗦着说:“我……我……送她出……”
  这时,山羊胡须不知从什么地方走出来,想打圆场解围:“文士们!大师们!请息怒,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你是什么人?”剑师问。
  “他是谢老爷府上的管家。”跟在山羊胡须后边的仆人忙说。
  一个武士打扮的彪形大汉,上前给山羊胡须左右开弓几记耳光,骂道:“一个看家狗,也想来充人!”
  山羊胡须被这几记耳光打得往后直仰,一屁股坐在地上。
  不一会儿,一个仆人引着河东君和阿娟从里面走出来。
  河东君向仗义相救的友人们高高抱拳,行着士人礼:“多谢诸君相救!多谢诸君相救!”她走到谢玉春面前,笑着说:“哟!这不是谢老爷吗?怎么如此模样?刚才对我那个神气哪去了?”
  有人叫了起来:“叫他给河东君赔罪!”
  “跪下!”剑师一声厉喝,冰凉的剑锋已触到了他的喉头,他两腿一软,跪了下去。
  “谢老爷,何必如此!柳隐可担当不起呀!”河东君尽情地发泄仇恨,又向众人高高抱拳说,“诸君的美意柳隐领了,可是,诸位想过没有,你们的仗义可要给柳隐带来新的灾祸呀!我求个情,饶了谢老爷好吗?”
  “不能轻饶了他!要他向天盟誓,不再恃强凌弱,再来纠缠你!”
  “快发誓!”剑师像个执法者,着意让剑锋碰了下谢玉春的喉头。
  “我发誓……”
  “不能便宜了他!”有人又高声喊叫,“限他今日滚出杭州!”
  “快说!今日离开杭州!”剑师命令着。
  “是!今日离开……”谢玉春好像吓得麻木了,剑师一下把他提拎起来,他的腿像筛糠似的站不住了,以为剑师要杀他,像被宰的猪样叫了起来,他的仆人们都站得远远地观望着。
  “嚎什么!告诉你,看在河东君求情的面上,今日不杀你。可你得马上滚出此地回老家去!明日若再在西湖碰上你,别怪我这剑不认人!”他手一松,谢玉春咚地跌坐在地上。大家哄笑起来。
  “谢老爷!我可以走了吗?”河东君看着已狼狈不堪的谢玉春,由衷地感到一阵畅快,她微笑着,“那么,再会了!”
咏寒柳(1)
  谢玉春离开了杭州。河东君泄了愤,舒了口气,可她并没有求得心灵的安稳,每当夜深人静,她就惶然无主,感到惆怅和孤独。就像浓重的夜色,挤迫着她,她把头深深埋进枕里,一次一次呼唤子龙。常常是叫着他的名字走进梦中。何处是归宿?难道就这样漂泊下去吗?
  她一天天消瘦下去,两颊又涌起了病态的红晕。汪夫人来看她,十分爱怜,执意要把她接到家中休养。
  河东君怎么也不答应,她忘不了两年前住在他家给他们带来的麻烦和不快。那次是经不住汪夫人的真诚相劝,住进了汪家的书楼。汪夫人为她打开了所有的书箱,任随她阅读。
  数天相处,汪夫人被她忘我攻读的精神深深感动,又拿出家里的珍藏,任她观赏披阅。
  她还阅读了汪汝谦自撰的著作《春星堂集》,特别研究了集中有关名媛杨云友的资料,看了董其昌对杨云友山水画册的跋语。跋中给云友的画艺作了很高的评价。她闭门不出,每日读书到深夜,作了许多诗文。那颗被恶豪纠缠得紧张疲惫的心,在安谧宁静的环境中,得到了舒松和慰抚。
  可是,没过多久,就有人在汪氏宅邸的黑漆大门上贴了一纸:“美姝才女乃为天地所养育,应为众所共有,怎能容一拙夫私匿其舍!若不交出,当心老拳!”顷间,仆妇们喁喁私语,传遍了汪家上下,也让阿娟听到了,便告诉了她。她气得四肢发冷,一下昏厥在书桌上,一股咸腥味的液体从喉管直往上涌,一口鲜血从她嘴里喷吐出来,阿娟叫了一声:“不得了!你吐血了!我去找汪夫人!”
  她突然惊醒过来,一把拉住了阿娟,有气无力地说:“别叫嚷,快快擦去,不要让人知道!”
  那时她为了不让汝谦遭受诋毁中伤,婉言谢绝了汪夫人的诚挚挽留,毅然要抱病离开汪家。现在他们帮她教训了谢玉春,他人虽离开了,但决不会善罢甘休,一定要寻求报复,在这种时候,她怎么能再去他家呢?她决不能只顾自己安逸,让真诚关心她的友人因她再受诽谤。她谢绝了汪夫人的深情厚谊。
  汪夫人见她执意不肯,求救于丈夫。
  汝谦想,河东君的病一直未能痊愈,与她的情绪有关。住在他家,虽然夫人贤德,总是个客人,要受到一些限制,不如让她继续住在风光秀丽、幽谧清静的西溪别墅也许更有利于她的康复。他将想法告诉了夫人。
  河东君听说他们同意她继续住在横山,又顿生千般感慨,万般联想,她感激他们对她的理解,给她的友情、援助和关怀,也想起谢某那个恶棍给她的迫害。她的眼睛湿了,深情地望着他们说:“我怎能报答得了你们的恩情呢!”
  汪夫人移坐到她的榻前,抚摸着她散乱的秀发说:“你怎么又说这样的话了?出外靠朋友,等你嫁了个如意郎君,那时我们就到你家去做客。”
  一股暖流涌遍了河东君全身,她仿佛又回到了两年前和他们离别的那个时候。
  汪夫人把她拉到矮几边,与她一同坐下,关切地问:“你打算去哪里?能告诉我吗?”
  她支吾着说:“我有几个旧约,还没最后定下先去哪里。”
  汪夫人关切地问:“河东君,你到处流浪,总不是个归宿呀!难道世间就没有你能看得上的人吗?”
  汪夫人这句话,引起了她无限的惆怅,她爱过,把全身心都倾注在这爱里,可是……她怎能理解她?尽管她不歧视她,同情她,她也不能理解她的苦衷!她不愿提起子龙,她沉默着,低下了头。
  汪夫人握着她的手,劝导着,“你也别太挑剔了,再拖下去,就误了好时光了!听然明说,你不愿……”见河东君的面色阴沉下去,汪夫人就知趣地停下了。
  她不愿随随便便嫁个人,不愿为人姬妾,怎的就是挑剔了?她身居主母的位置,当然不知道姬妾的痛苦啊!那是怎样一种屈辱的生活!她不求荣华富贵,诰封夫人,但只想求得一知己,尊重她,认识她本身的价值,仅此,却这么难!她站起来说:“谢谢夫人,我告辞了!”
  “你等等!”汪夫人已意识到,河东君主意已定,再留也留不住了。她打开橱门,拿出一个月蓝缎子的包裹,解开来,包里除了一部《春星堂集》外,还有一个螺钿镶嵌的烤漆匣,似乎是早就预备好的,说:“这书是然明送给你的,匣内是几件首饰和一点银两,是我送给你作纪念的,望你收下,也不枉我们结交一场。”
  她一睹这只漆匣,就想起了她一直留在身边的另一只漆匣。它们一模一样。她激动起来,汪氏虽属商贾之家,对她却这么慷慨!可是,她不能受!她双手捧起《春星堂集》说:“夫人,太感谢你了,这个我收了!”她深情地抚摸了下漆匣,“这个,我领情了,请夫人替我收着,柳隐还有再来拜望的时候,西湖胜景永远吸引着我呢!”
  汪夫人不高兴地说:“你怎么就不明白我的心!”
  她赶紧一把抱住她说:“夫人,你别担心我挨饿,我的书画能养活我主仆。在不得已时,还可去弦歌侑酒,卖艺谋生,也并不丑!”
  她站在轿前,紧紧拉着汪夫人的手望着他们忧忧忡忡的样子,心里涌起一股暖流。她联想到许多理解她、器重她的人。她虽然还不知自己将往哪里,但她却充满了信心,她要养好病,为她那无望的理想奋斗。轿夫掀起轿帘,她躬身进去了。
咏寒柳(2)
  数月后,她给汝谦寄去谢函一封:
  鹃声雨梦,遂若与先生为隔世游矣。至归途黯瑟,惟有轻浪萍花与断魂杨柳耳。回想先生种种深情,应如铜台高揭,汉水西流,岂止桃花千尺也。但离别微茫,非若麻姑方平,则为刘阮重来耳。秋间之约,尚怀渺渺,所望于先生维持之矣。便羽即当续及。昔人相思字每付之断鸿声里。弟于先生,亦正如是。书次惘然。
  想起汪氏夫妇的深情厚谊,她就控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她抬起身子,把头偎依到在汪夫人的膝头上哭了。
  “柳子!”汝谦走到榻前的一张紫檀靠椅上坐下说:“有位文坛泰斗托人捎话给你……”
  汪夫人打断了她丈夫的话说:“现在不是说这个话的时候,治好病再说。”
  河东君虽然非常想知道这话的内容,既然夫人不让他说下去,她也不好意思问了。她相信汪夫人是为她安心养病,才不让她现在就知道。
  夫人拍拍她的背说:“莫哭,在这儿好好养病,我们会常来看你的。”
  西溪的空气新鲜,汪家不断地给河东君送医送药,她又战胜了一次感情上波涛,不仅逐渐淡泊了因没见到子龙引起的忧伤。她的身体也逐渐有了好转。汪氏的横山别墅读书楼还破例地向她开放,她开始重温旧课。《西泠采菊》长卷也作成了。
  一次汪氏夫妇来看望她,她拿出长卷,题上她的近作《晚菊》,赠送给他们。
  河东君在诗中自比寒菊,有如一阵凛冽的寒风吹进了他们的心中。河东君已二十三岁了,她的归宿还无着落,使他们很是忧心。汝谦想起了上次被夫人打断的话,现在说出,也许是时候,“如是!有某公说:‘天下有怜才如此女子者乎?我亦非才如柳如是者不娶!’”
  河东君暗暗一怔,游嘉定时和松园老人一席谈的情景倏地闪回到心头。
  “你对自己的归宿可有考虑?”嘉燧有次这样问她。
  她凄苦地一笑,感激地看了老人一眼,回答说:“学生再也不愿为人姬妾了,宁可流浪,也要独立于世!”
  老人沉默了,良久,良久,他仍以关切的语气问:“你到底要选何等样人物为婿呢?”
  她不假思索随口答道:“先生,学生不重别的,就只重才。学生陋见,天下惟有虞山钱学士者始可言才,我非才如学士者不嫁!”
  然明说的某公当然是指钱学士了!他这句话也肯定是回答她那句“天下惟有钱学士始可言才,我非才如学士者不嫁”的!然明为何不明说出他的姓名呢?这正是可引以为知己的地方。他知她心里只装着子龙,故而隐隐晦晦,作试探之言。河东君淡淡一笑说:“不曾想到,天下还有如此知音!”
  汪夫人连忙接上说:“不过……听说年龄大点,脸有些黑!”
  河东君却笑了起来:“夫人,只要是真正的才人,倒不必以貌见长。只要真能成为知己,结成忘年之侣也很好呢!”
  汝谦不由自主地击起掌来,称赞道:“此至论也!非千古第一佳人不能有此高见!”
  河东君开怀地笑起来:“明公,你就喜欢恭维我,不怕羞杀柳隐!”
  汝谦异常兴奋,好像他已看到了河东君幸福的归宿,说:“你安心养病,我传话与他!”
  河东君又笑了:“明公,你还没告诉我某公为谁呀?”
  “虞山钱学士!”
  她本来就是明知故问,这个回答也早在她意中,可仍在她心中引起了波澜,漂泊中听到的有关他的传闻和议论,就像一条溪流把沿途树上落下的花果、枝叶,一齐汇进了她的心潭,随之又把她的记忆带回到两年前的嘉定。
  嘉燧老人见到她的第一句话就说:“你若早到一日就好了,失去了见一个人的机会!”
  “哦!谁呀?”
  “一位学贯古今的文坛耆宿!他刚刚离去!”嘉燧老人摇了下头,“错失良机,万分可惜!”
  她“嗯”了一声,突然想起那艘栗壳色大船,那站立船头的长者,不由说:“学生见过了!”她诡谲地笑了笑,“黑红的脸膛,宽广的天庭,灼灼发亮的目光……”
  “对对对,正是此公!”老人兴奋地说。
  她稚气地一笑:“学生并不知道此公何人?”
  “来来来!”松园将她招呼到他的画桌前,拿出一纸诗笺。
  她惊讶地叫了起来,读出了诗题:“《观美人手迹》。”
  “此乃他赞你的诗!”
  她急于要证实自己的猜想,把视线移到落款处,果然是他!钱学士!再来读诗,她觉得有股才气直向她扑来,这不是她第一次读他的佳作,她读过他许多诗文,也研讨过他的诗论,也常听文士对他的评价和称誉,他的诗有独特的风格和个性,他的诗论有卓越的见解。可这次读他诗作更为激动,她两颊飞起了红云,把诗稿推到嘉燧面前,羞赧地说:“学生诚惶诚恐了!”
  她仍然困惑不解,是谁将她的话传给了钱学士呢?她说此话时,并没有想到要嫁给他,而只不过比喻自己对才的向往罢了。她虽然知他有才,有很高的声望。在湖上邂逅相逢,无意救了她。可是,关于他的传说很多,毁誉参半,她并不了解他。而且,她不愿为人姬妾。她问:“他是从何得知柳隐所说才非如他不嫁之言的?”
咏寒柳(3)
  汝谦诡谲地翘起胡须,摇摇头说:“汪某这就不知了!”
  夫人接上说:“还能有别人,是松园老,他为这句话专程去了趟虞山呢!”
  “啊!”河东君心里霍然一亮,那年她离开练川,松园老人悄悄护送到杭州后,又去了虞山啊!她浑身暖融融,心里甜丝丝的,难得这样的热心人,虽说自己的命薄,却有如此多友人关心她,她应知足。知足者常乐,她应该乐!可是,她是历尽人世沧桑的人,这归宿大事,要慎而又慎。她推说,“我的病还没好呢,以后再说吧!”
  送走了汪氏夫妇,河东君怅怅地回到卧房。她的思绪又蹁跹起来,突然又忆起了她第一次来杭州时,汝谦问她,“可知秋娘的下落?”
  她被问住了。离开卧子后,她回过一趟盛泽,去探望秋娘。这才得知自她出逃后,秋娘跟着一个化缘的老尼走了,她的全部财产都捐给了老尼的那个寺院。她根据姐妹们提供的线索,去寻找秋娘,去过很多寺院,都失望了。
  她向汝谦摆了下头,心却像铅块样沉重,他也意落落。
  秋娘是为她能寻到一个幸福的归宿,才给了她自由的,而她自己却不得不放弃了红尘,遁入了空门,青灯黄卷,了她一生。秋娘为她作出这样的牺牲,可她到了这个年纪,仍然像一片飘忽的树叶,没有归宿。选婿之事成了她一块心病,今日汪氏又重新提起,还道出了钱氏,仿佛是往她心湖中掷下了块巨石,击起了丛丛簇簇的浪花,她感到倦怠了,想独自清静一会儿。
  她移步梳妆台前,对着铜镜坐下,审视着镜中自己的面容。她正值人生的春季,肌肤若凝脂似的细嫩白净,两颊那淡淡的红晕还是那么鲜润。可是,久病还是留下了痕迹,眼圈仿佛涂了淡淡一层彩墨,添了几分深邃。她,黯然了!要不了多久,她就会老的,眼角也会慢慢爬上鱼尾纹,到了那个时候……她不敢想了。
  她长期飘泊,周旋在追随者、仰慕者和欲筑金屋而藏之的猎取者之中,应付着,斗争着,小心翼翼地保护着自己,使欲攀折者感到棘手,“一笑不相亲”!①她确实感到累了,疲倦了,她多么希望能有个平静而温暖的港湾,让她歇息一会儿哟!可是,这个温暖的港湾在哪里呢?
  子龙,观潮为何失约?也许他后悔了。不该又来揭那已经结了痂的痛苦伤疤?也许,他的祖母欠安,他是个极孝顺的孙子;也许,张氏有了预测,极力阻拦;也许,圣上突然想起这位云间才人,要起用他,他要赶着去赴任?世事多变,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的。
  他曾经是她的幸福所在,理想的归宿。可是,他们的结合已经无望,就是再会,也不能给她一个归宿。但她仍然相信他那颗心是爱着她的,即使他们都老了,死了,化作了泥土、灰烬,她仍然相信他的爱心的不渝和真诚!可是,她不能永远生活在无望的虚空里啊!她会老,会老的,她不能凭着飘渺的希望生活,得有个归宿。
  许多姐妹十四五岁就出嫁了,不系园上的名媛聚首,不复再有,她们中的不少人也都有了归宿。李因最近嫁了葛征奇。而她仍像一片没桨的小舟,飘泊水上。她想起了多年的飘零之苦,观潮那日钱、谢在临江酒楼上的对话倏然响在她耳畔:
  “我将助你断了她松江之路,你再断了她嘉定之路……看她还往何处浪去!……”
  看来她的路越走越窄,越来越崎岖难行了!她是弱柳、衰草,假若没有像然明这样的黄衫豪客来保护她,也许,她早就被强力扼杀了!若要选婿,就得选个权势能制服他们,声望能镇住他们的人!钱学士,凭他的条件,是选婿的理想对象。当今名媛选婿,无外乎选取权势显赫的官吏,富可连城的地主,能操纵党社舆论、左右清流的名士,这三条,钱牧斋都具备。他是东林领袖,在党社中有举足轻重的地位;他是文坛祭酒,在江左士子中有很高的声望;他还经营船队,出洋兴贩,获利巨万,这种买卖非寻常人敢为,需要胆识和魄力。
  可是,早年温体仁指使浪人张汉儒指控他的四十款罪状,难道都是诬告吗?他家有成百的奴婢,夺人妻女,把持官府,操纵考试词讼……前年,他又走了司礼监曹化淳的门路,击败了政敌温体仁,迫使他罢相,压服了浙党。现在他虽在林下,但仍然有深厚的社会潜力,他会东山再起!河东君心里倏然闪现出这样一个想法:只要他再起入相,他就有能力击垮那些欺君误国的罪魁,左右朝政。开创一个以君子为核心的、子龙梦寐以求的清明吏治之世,就有可能挽救国家于水火!中兴大明就有望!他不会永远蛰居林下的,他有宰辅之才,只待时机!
  她若嫁了他,那些势利小人,蝇营狗苟之辈,歹徒恶吏,奈何得她吗?钱横、谢玉春,敢绝她松江、嘉定之路吗?恐怕还要来逢迎她呢!尊她一声师母!夫人!
  但想到要嫁给一个长她三十六春,可以为她祖父辈的人,她的心又突然凉了!难道她挑来选去最后就挑这么个老头儿?
  她再也不敢看镜子里的她了!她的面容是那样凄惶、惆怅、忧悒。她一抬手,将铜镜反了过来。铭镌在镜背上那首小诗仿佛有意逗弄她,灿然地闪着光,一字一字跳到她眼前:“照日菱花出,临池满月生。官看巾帽整,妾映点妆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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