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沼地森林

_9 梨木香步(日)
高中生活起步还算顺利。朋友的名字也几乎记起来了。跟小雪虽然不同班,却也没关系,忘记带课本的时候,还可以借来应急,这样反而方便。
早上,在巴士站等车时,妈妈从家里跑来,把我忘记带的便当拿给我。当着同在那儿等车的人面前,我觉得很难为情,连声谢谢都没说就收下了。不过,那时妈妈拼了命的神情,和赶上时喜出望外的脸庞,等我坐上公车后,还不断浮现在脑海里。总觉得自己太冷淡,对不起她。为了补偿妈妈,今后要更体贴才对。尽管如此,我还是无法谅解某些日常琐事,比方说,模糊人影明明就在那,却坚持说没有,从小就是这样,会让小孩情绪不稳,至少像我这样的小孩就会。加世子二姐那类型的就另当别论。要是没有佳子大姐,我早就疯了。
佳子大姐婚后如果离开这个家,我一定很难过。
〇月〇日
今天是学校测量身高体重和健康检查的日子,总算结束了。真麻烦呐。这些活动总给人一种真正的校园生活尚未开始的感觉,就像还在助跑一样,令人心情浮躁。
我交到新朋友了。她叫木原。是个稳重不随便的人。
〇月〇日
加世子二姐看起来不大对劲。不,不对劲的其实不是她,而是有个朦胧的「沼泽人」在她房里,每当二姐想出来时就贴近她脚边,让她走不出来;但加世子二姐跟妈妈一样,认为样貌「模糊」的「沼泽人」并不存在(或是选择不看),所以没办法叫对方「不准这样」。二姐跟妈妈都容易被「沼泽人」影响,我觉得,全都是因为她们不正视事实。
为此,二姐有一个礼拜没去上女子大学了。刚开始时,她扭着脖子说身体不大舒服,还说马上就好。最近却整天待在房里,听音乐、看书(加世子二姐耶!)。仔细想想,这是「沼泽人」的嗜好。
妈妈开始担心了,不过她对渗透这个家内内外外的模糊物体,简直粗神经到了极点。
〇月〇日
日记停了快一个月。事情不妙了,加世子二姐越来越不寻常。她开始足不出户,整天关在房里,连起居室也不想出来,最后我们甚至把三餐送到她房门前。我和佳子大姐都明白原因为何,但万一点破了,又会招来二姐白眼,所以我什么都没能说。
「总之,得想点办法!」所以佳子大姐提出好点子:或许这是出于超级敏锐的直觉吧!我们打开搁着的糠床盖子,除去冬天覆盖的一层盐巴后使劲翻搅,还加入炒米糠,促进糠床再次恢复活动:这是趁妈妈不在时做的。「大姐真厉害,什么时候学的?从别人那看来的吗?」我问。「嗯?每年都是我负责这个呀!」她回答。我讶异得「咦?」了一声。接下来,大姐对我说出更惊人的事实:「是我小时候奶奶教的哦,她说:『因为你妈不可靠。』不过,妈妈也有照顾糠床。虽然她做得到天天照顾毫不间断,但只要隔了一段时间就会忘记。天气开始转冷,差不多该让糠床静置发酵时,妈妈确实有敷上一层盐巴,后来却忘记拿掉了。奶奶去世以后,每年春天打开盐盖的人就是我。但今年春天因为我开始工作,变忙了,心中便暗暗期待:或许不开也没事,就试试看吧——事情却变成这样。」说到这,佳子大姐往加世子二姐房间看去,一副相当同情的样子。
我无话可说。做了这实验般的举动,的确对加世子二姐不好意思,不过,我也觉得佳子大姐很辛苦,她内心一定多少也希望就此不受糠床束缚,获得解放吧。正因为我非常懂得这种心情,才无话可说。
〇月〇日
那之后,简直像没发生过的,加世子二姐又开始上学,米糠渍菜也出现在家里餐桌上,便当里也放了米糠渍菜。虽然配菜不只有它,味道也绝不难吃……但该怎么说呢,总觉得就像「沼泽人」一样。比空气沉重,想视而不见却无法不在意,少了它又不放心。
妈妈一副理所当然地说—冢家有本难念的经呐。但是,到底是什么「经」,她从来不提。想必她对事情的理解,也不到能对我说明的程度吧。她不想了解,也无意知道,就跟「当没这回事」没两样。所以,连爸爸不见了,她也认为是一种自然现象吧。天啊,真荒谬。
〇月〇日
今天是久违的快乐星期天。
启治先生带我们去兜风。
姐姐们一早就开始努力做饭团、三明治,我也在旁边帮忙。洗菜、递火腿,还打包了水果跟零食。接着到海边兜风。我们在沙滩上散步好久,挖贝壳、找寄居蟹。然后在松树下吃便当时,赫然发现妈妈不知何时早已把装有米糠渍菜的保鲜盒放在餐点里一起带过来。大家面面相觎——我们明明都在厨房,却没人注意到妈妈已神不知鬼不觉地装进去了——然后放声大笑。妈妈辩解着:「唉呀,少了这个就不行嘛!」但听起来实在太愚蠢,于是我们又笑了。笑到眼泪快流出来。尽管这件事也没这么滑稽。
我们吹着自在舒畅的海风,仿佛对很多事都能一笑置之。启治先生只是微笑看着我们。我开始想:嗯,叫他「启治姐夫」也无妨。
这是时子阿姨十六岁时的日子。「启治姐夫」是我的爸爸,佳子大姐是我妈妈。读到此,复杂思绪涌上心头,我把日记放在腿上,双手掩面,我并没有哭,没有流眼泪。只是有股对「家庭」无法言喻的怀念之情。即使怀抱着「糠床」这个奇妙如同关键性病灶的东西,所谓「家」的器皿依然就像这样,总能发挥机能持续运作;简直就像一棵开了大窟窿的树,奋力吸取水分,一点一点让嫩叶萌发。
我对所谓「家庭」早已不复记忆,明明连值得怀念的记忆都欠缺,即使如此,这些揪心思绪到底来自何处?在日记中登场的人也都不在这世上了(啊,加世子阿姨还在,木原小姐也是呢)。
时子阿姨的高中生活,与当时女学生无异,持续有对异性及同性友人的憧憬和反动、社团内的人际关系、对师长的批评。总而言之,除去描述家庭时偶尔会提及的「那些人」外,是一个「少女十五、十六时」的世界。
笔记还有十几本,怎么也不可能一次读完。我口渴了,走到厨房想暍点东西。打开冰箱,拿出宝特瓶饮料时,电话响了。
「喂?」
「喂?啊,久美吗?」
是风野先生。声音几乎跟之前同样清晰。听他可以随意说话了,换言之他应该好多了吧?
「风野先生吗?」
「嗯,今天多谢了。」
「哪里哪里,我也很开心能认识优佳小姐。」
「很有意思的女孩子吧?我从以前就觉得,她跟久美在某些地方有点像。」
我能理解。
「话说回来,那个糠床,你采样观察过了没?」
「……嗯。」
这我老早就做过了。
「然后呢?」
「酵母菌、乳酸菌,还有其他以糠床内的微生物群落来说大致能预测到的成分。」
「有没有什么不得了的微生物对你吐舌头?」
「……那倒是没有。」
「开玩笑的啦。」
「我知道。」
风野先生大可在此时笑出来,或对我说「你这人真有趣」之类的话,但他却马上转移话题。
「去『岛上』的事,我是认真的。」
「请让我再考虑一下。对了,我这边找到了时子阿姨的日记……」
「哦,了不起。」
他的音量比刚才高了八度。
「哪时的日记?」
「从她上高中开始写的,有很多本。我还没看完就是了,您要看吗?」
「……嗯——」
风野先生噤声不语好一会儿,然后说,
「那是日记对吧?还是算了。你我立场不同,看也无所谓,不过我就……」
我不是不懂风野先生的踌躇,就连我也带有那么一点轻微罪恶感。
「总之你看吧,一有发现就告诉我好吗?顺便也考虑一下旅行的事。」
「知道了。」
挂上电话后,我再次慎重思考去「岛上」的事。虽明白这一天迟早会来,没做好准备的强烈焦虑感还是比较强,而且也必须向公司请假。尽管我从没使用过有薪特休,还有很多假可请,却需要下定决心的动力。
我回到餐桌边,把从刚取出来就没动过的宝特瓶拿起来,把饮料倒入杯中。接着,我不经意往收纳糠床的地方瞄了一眼。自最后卡桑德拉现身后;就再也没出现过类似变化。看来,那个「诅咒」般的预言发挥效力了。
事实上,自卡桑德拉消失后,我没放新的蔬菜进去腌渍过,只是一味翻搅。不放蔬菜、只维持住本身存在的糠床,说不上正常,总觉得什么地方正在逐渐贫瘠。
也许就是因为这样吧?最近,半夜时分总会听到像是风吹过置于荒野的破纸门般的声响,音量不大,但奇妙地令人备感孤寂。刚开始,我在睡梦中依稀听见,实际上直到昨夜,才发现每晚几乎都重复出现。是糠床发出的声音吧?我心想不值得大惊小怪。继续昏沉睡去不久,睡到一半惊醒过来,从我喉头发出不可思议的嘶哑声,仿佛与那阵声响共鸣似的。我吓得想停下,喉咙深处却有种异样搔痒,像在不断发牢骚般持续放出怪声。或许我已步向老化了,连孩子都没生过,就这样老去。
隔天,我从一早就茫然想着:「今天该买菜了。」
这时电话响了。
「喂?」
因为我独居,接起电话时不会马上报出名字。打过来的人也理解,大部分都能立即叫出我的名字。但这通电话却非如此。
「……」
对方没反应:心想可能是恶作剧电话,正要挂上时,我再度拿起话筒仔细听。
「……『光彦』?」
不知为何,直觉告诉我是「光彦」。
「……久美。」
电话那头传来「光彦」胆怯的声音。
「『光彦』?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我放慢速度,努力不让他心生害怕地问道。
「……久美,胡立欧有麻烦了。」
「胡立欧?『光彦』,你现在人在哪里?」
「……赛马场。」
我说不出话,接着深呼吸:
「你有上学吗?」
「啊,嗯……不是。」
语焉不详。
「胡立欧跟你在一起吗?」
「他在厕所。马上就出来了,久美能跟他说话吗?」
「等他出来就换他听。话说回来,怎么会在赛马场?你们常到这种地方闲晃吗?」
「不,没有哦。今天刚好来这里。我说想看马跑步的样子,胡立欧就带我来了。」
我稍微放心下来。记得从胡立欧的公寓到赛马场所在的小镇,坐电车应该要一小时。
「啊,胡立欧出来了,那叫他听喽。」
「喂,久美?我是胡立欧。」
我偷偷深呼吸说:
「『光彦』有上学吗?」
「关于这件事,我想找你谈谈……能见一下面吗?」
「……要约哪?你在赛马场吧?」
「嗯,是啊。现在出发,三点左右能到你那里。光彦要陪我妈去买东西,中途就分开。」
什么嘛,「光彦」不来啊?我有点失望。
「『光彦』跟伯母处得还不错嘛。」
「嗯,也跟我一起到医院探望过爸爸,还帮我提东西。我爸说:『比你小时候懂事多了。』那当然,天生就不一样嘛。」
他那引以为傲的口气,听起来真没用。
「那就约在车站大楼七楼的吃茶店。」
顺便到那层楼的书店找找「岛屿」方面的旅游指南吧,我突然冒出这个想法,回家时要买青菜。
「好,三点见。」
今天是国定假日。跟平常不同,小镇散发着略微佣懒的气息。车站大楼书店里,找不到我想要的旅游指南,或许那一带不被视为观光地区。这么一想,自己也认为是再理所当然不过的常识,怎么当初没察觉?耍蠢了。
依约准时踏入吃茶店,胡立欧已坐在窗边座位。看见我,他开心地举起手。他穿了没烫的棉衬衫,确实比之前见面时少了点紧绷感,很适合这个小镇的假日气氛。
我坐在他对面,向随后到来的服务生点了一杯冰咖啡。
「怎么了?找我想谈什么事?」
我怎会用这种诘问的口气?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然而胡立欧却带着一副甚感同意、有如共犯者的气氛说:
「我到市公所洽谈光彦上学的事,结果对方什么都问,追根究柢得可凶了。」
这是当然,突然冒出一个孩子嘛。
「你怎么回答的?」
「我事先也想了很多喔。最后设定的剧情是:几个月前,我接到一通陌生男子的电话。据他所言,由于某些原因,我的孩子寄在他那里。但他即将搭船回国,叫我把孩子带回去。他还说,孩子放在〇〇港的乘客等候室,见面立刻认得出,因为孩子长得很像我。对此,我没有半点记忆。反正凡事总有可能,我半信半疑赶往港口。孩子确实长得一模一样,但像的人不是我,而是我最要好的朋友。不过,这位朋友应该早在小学时代就去世了。虽然摸不着头绪,却不能对孩子置之不理,看到他的脸,让我涌起一股怀念和怜惜,可以的话,我想收他为养子,将他扶养长大……如何?」
「好厉害……你能当编剧了!」
我叹了一口气。他做这种事可真机伶,巧妙嵌入事实,所以更能酝酿出真实性吧。胡立欧从事的工作力求前后通情合理,才训练出这身本领吧,想来也有悲哀之处。
「因为光彦跟我没有血缘关系的事,对方一调查就知道嘛……」
获得我一番赞美,胡立欧微露得意之情。
「然后呢?」
「警察花了不少时间比对全国失踪人口名单,结果当然找不到符合者。结果光彦被带去儿童谘询所,那里的职员问了他小时候的事,特别是有关双亲的事。」
算了,这是必然发展吧。话说回来,与糠床无关的第三者也能「看到」光彦啊。
「接下来?」
「光彦的答案,完全符合我所期待的暧昧程度和正确性:『嗯……不知道,也不记得了,但我去过很多地方,跟爸爸一起去的。我不知道爸爸平常在做什么,也没上过学,不过爸爸有救我写字。爸爸坐船走了,他要我待在那间等候室,如果一个叫胡立欧的人来了,就跟他走。所以我才在那里。结果胡立欧来了。我喜欢胡立欧,他对我很好,如果能跟他一起住,我会很开心。』」
「说得很好呀!」
我赞叹似地说。
「很棒吧?接下来,来了一个说是家事法庭检察官的人,我也不晓得为何要劳驾他……一问之下,如果要收光彦为养子,他就会变成我跟分居妻子之间的小孩,所以一定得征求双方同意。」
聼来相当合理。
「不过,我实在很难开口……」
一股不祥预感升起。我立刻摆出戒备的态度,静待胡立欧说出下文。
「久美,麻烦你跟我太太说一声好吗?久美的话,她多少会听进去。万一我开口,她绝对什么都不听就把我赶走,再不然就一定会对我说:『那就离婚吧,之后怎么做随你高兴!』」
果然不出我所料。
「等等!你们之间的事,为何非要我从中媒介不可?我可没这个义务。再说,我这个毫不相关的外人厚脸皮干涉这件事,一般人不会觉得怪吗?到头来,旁人都会认为『光彦』是我生的,还是跟你『暗通款曲』生下的呢。」
胡立欧睁大眼看着我。
「太厉害了,久美你可以写连续剧啦。话说回来,这么快就脱口而出『暗通款曲』这种具有时代感的语词,真不愧是久美。说不定你也适合当编剧喔。」
到底是怎样?然后他突然提高声调说:
「对了!让『光彦』当久美的养子不就好了?」
我忍不住要对他大吼:说什么傻话!咦?等等……我似乎被某种感觉拉住。收「光彦」当养子这话,我连想都没想过,却让我脑中的某一部分逐渐觉醒。
「我又还没结婚……」
我低声喃喃说着,不同于一开始时的气势,连自己都觉得泄气。接着,脑中突然闪过一件事:
「难不成,『光彦』从赛马场打电话给我,也是你指使的?」
「不是『指使』,是拜托喔。我跟他说:『我去上个厕所,你趁这时间替我打电话给久美好吗?』」
「……接着还说:『因为由光彦去说,久美应该会听。』对吧?」
「嗯,好像有说吧。」
我呆住了,这一次我真的彻底呆掉,全身莫名无力,瘫软在椅子上。他的依赖性也太重了吧?胡立欧为何会变成这种男人?难道是我这个青梅竹马的错?这到底怎么回事?
「啊!对了,光彦还是不能去久美那儿。因为你家有糠床。他很怕那东西呐。不过,只要把户籍挂在你名下,住的地方另外找……不好,他到学校一定会被欺负,笑他跟一个关系不明的男人住在一起。最近的学生,真搞不懂他们欺负人的标准在哪呢!」
胡立欧思考得很认真,我甚至没力气发怒,虚脱地伸手拿起杯子喝水。窗外变暗了,午后雷阵雨似乎即将来临。没多久,玻璃窗上果然附着起点点水珠,楼下人群的移动也开始变快,伞花处处绽放。大家都准备得很充分哪。想必一般人不会想选择走到哪里算哪里的人生吧?其实,我本来也打算好好规画一切的呀,只是,意料之外的事件一而再、再而三发生……
「看来,还是该去『岛上』一趟吗……」
不经意发出的呢喃低语,本以为自己讲得不大声,没想到胡立欧却说:
「什么?你刚才说什么?」
听力敏锐得惊人,一点都不像平常的他。
「『岛上』,我祖先的故乡。」
胡立欧「哦」了一声,眼睛眨也不眨,视线稍微往中心集中。每当胡立欧露出这副表情,就表示他想起了什么,跟从前一模一样哪,我感慨万千地望着他出神。
「那里远吗?怎么想在这时去呢?」
「我有个朋友是野生酵母采集专家,他想去那里,问我要不要一起作伴。」
「男人吗?」
胡立欧将视线别开。
「唔……很难说。」
我据实以答,胡立欧吃惊极了:
「很难说……什么意思?难道是人妖或第三性?」
「嗯……都不是。你刚才举出的称呼,都是身为男儿身、却梦想成为女人的人,或是以塑造出女性外表为目标的人。我朋友并不想当女人喔。」
胡立欧小声嘟哝着「什么嘛」,却也说:
「这样的确很难定义。」
「是啊,如果态度坚决、具备实行力是男性特质的话——虽然我并不这么想,但还是跟你提一下——他可比你有男子气概多了。」
这句话其实不说也无妨,连旁人也能看出胡立欧明显受了刺激。
「别让我没自信嘛。」
接着,他似乎看穿了我一脸「自信?你有过吗?」的表情,说:
「越来越没自信了啦。」
他又补了一句。胡立欧这种个性,说可爱也还算可爱。
「男人是什么?女人又该如何……在这种意义上,久美就一直很有男子气概呐。充满决断力、正义感又强,你有想过生为男性吗?」
突如其来的发问,让我动摇了一下:
「没有——不过,还真是不可思议。常听很多女人说想当男人,我却没想过。但也不代表我觉得身为女人好。我就是我,只是一个人,性别恰巧是女性而已。从懂事以来就具备这个条件了嘛,如果能选择,说不定又不一样了。」
「这样啊,真像久美会讲的话。」
「哪里像了?」
「毫不犹豫的感觉。」
我不禁叹了一口气。毫不犹豫吗?才不是这样呢,只是你看不出我的迷惘罢了。但这都不打紧,问题在「光彦」。我正要开口提起时,他说:
「我也一起去好了,那座『岛』。」
「咦?」
「我说我也想去。」
「你也想去?」
我嘴上边说着,脑中不断响起「这可麻烦了、真不是普通麻烦」的声音。
「我啊,我也是养子喔。」
「咦?」
「现在回想起来,搞不好我的出生方式跟光彦一样。我想是来自久美家,或从久美家领养过来的。」
胡立欧边喝着优格蛋蜜乳,边以极其平淡的口吻道出身世秘密。我大吃一惊。
「什么时候知道的?」
「大学时。对了,应该就在久美爸妈葬礼后不久吧?」
果然,约莫在他甩了我(!)的时候。这是怎么一回事?这一刻,十几年来的咒语,哗啦哗啦(只是比喻,实际上我不清楚咒语是否会发出这种声音)应声崩解。但是,我依然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
「所以,久美的故乡也跟我有关。」
「……」
我可绝不记得自己曾疯狂爱过你。话虽如此,我俩也曾交往过一段时期。他甩人时那神经大条的态度,在我往后人生的恋爱史中,已留下非同小可的心灵创伤。
「你怎么知道的?」
「久美爸妈去世的时候,我爸妈叫我回来,说了类似『跟他们做最后道别吧』的话。我觉得奇怪,所以心里有数了。」
胡立欧跟我一样大,所以是双胞胎?不会吧?果真如此的话,从糠床出来是最有可能的。
「我爸妈本来有个叫『胡立欧』的孩子……结果因为家庭意外……」
「死了吧。」
「在这不久之前,久美家搬来我们公寓,住在对面。」
「是啊。」
「某天,本应不在人世的『胡立欧』从久美家走出来。」
「嗯。」
「精神衰弱的妈妈,紧抱住那孩子不放,久美的爸妈也说他是胡立欧。我爸爸很感谢上天,半信半疑地以为胡立欧复活了。况且,医生也还没开立死亡证明。」
原来是这样?那么,人类即使是拷贝的,也够用了吗?
想到「拷贝」,我不禁毛骨悚然。
「你爸妈知道糠床的事吗?」
「我想他们不知情。久美家的故乡,是个有如被世人遗忘的隐蔽国度,常有形形色色的人出入,他们的想法大概是这样吧。我爸妈似乎也怀疑过……说不定我有可能是久美的挛生兄弟。」
我说不出话了。
「所以他们一直很感谢久美家喔。」
那么,「原版」胡立欧怎么办?已死去的「原版」的尊严怎么办?然而,在胡立欧而前,我不敢说出「原版」之类的字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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