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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剑江湖

_10 梁羽生(现代)
  宋腾霄禁不住暗暗叹息:“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想不到这位林姑娘竟是与我同病相
怜!”
  宋腾霄在云家废园荒芜了的花径上悄然独立,过了许久,抬头一看,天边已出现了一片
红霞。“今天倒是个好天气,我也应该回家了。”宋腾霄心想。
  也不知是否由于他发现了一个与他有同样的不幸遭遇的人,当他步出云家之时,心情反
而没有来时的沉重了。
  宋腾霄突然回到家里,他那满身尘士、颜容慌忙的模样,把他母亲吓了一大跳。
  “妈,我是昨晚到的,我先去找孟大哥,找不着他,天下着雨,我在云家的园子里弄脏
了衣裳了。”
  “哦,原来你是去找孟元超去了。为什么不先回家里?”
  “妈,你不怪我吧。我是有紧要的事情找孟大哥的,待我换了衣裳,慢慢和你说。”
  “妈当然不会怪你,可惜你不知道——”
  “知道什么?”
  “你别忙换衣裳,妈也有一件紧要的事情和你说。”
  “说什么?”宋腾霄听了母亲没头没脑的话,倒是不禁感到诧异了。
  宋夫人道:“咱们家里来了一位客人,你猜是谁?”
  宋腾霄说道:“我猜不着,不过,想必不会是孟大哥吧?”宋夫人说道:“何以见
得?”宋腾霄道:“如果是孟大哥,他听到我的声音,还不赶忙跑出来吗?”
  宋夫人微微一笑,说道:“你说得不错,这是一个你意想不到的客人。”
  宋腾霄道:“这客人究竟是谁?妈,你就告诉我吧,也省得我在这里猜哑谜了。”宋腾
霄已知不是孟元超,哪里还有心情“猜谜”?
  宋夫人又笑了一笑,说道:“这个人嘛……”话到口边,忽地吞了回去,却道:“暂时
不告诉你,你跟我来。”
  宋腾霄怔了一怔,说道:“我穿这套脏衣裳见客?”宋夫人道:“这有什么关系,客人
在等着要见你呢!”
  宋夫人本是大家闺秀,嫁到宋家之后,相夫教子,以诗礼传家。对儿子的教育,一向是
重视仪表的。是以宋腾霄听得母亲叫他不必更衣便去见客,倒是不禁颇为诧异了。
  宋腾霄道:“妈,你刚才说的那件紧要的事情,就是和这个客人有关的吗?”宋夫人
道:“也可以这样说。”宋腾霄诧道:“妈,我不大明白你的意思。究竟是什么事情?”宋
夫人笑道:“何必这样着急?见了这人,你自然会明白。”
  宋腾霄看见母亲表现出来的是一副好整以暇的神气,放下了心上的石头,暗自想道:
“这件事情,纵然重要,但一定不是急于待办的紧急之事,妈为什么催我马上去见这个客人
呢?”又想:“若然我所料不差,并非急事,那就一定是个可以熟不拘礼的客人了。不是孟
大哥这又是谁呢?”
  心念未已,宋夫人已经在一间半俺着门的厢房门口停脚步,轻轻敲了敲门,里面一个娇
甜的少女声音说道:“是宋伯母吗?”
  宋夫人道:“思美,你瞧是谁来了?霄儿,发什么呆,快进去吧!”
  宋腾霄呆了一呆,不自觉地便推开房门,跑了进去!
  房中的少女和他同时叫了起来!
  “小师妹!”
  “宋师哥!”原来这个少女不是别人,正是在小金川与他和孟元超朝夕相处的“小师
妹”吕思美。
  只见吕思美苍白得好像一张白纸的脸泛起一抹轻红,宋腾霄吃了一惊,叫道:“小师
妹,你怎么啦?是有病么?”吕思美见他形容憔悴,尘士满衣,也是禁不住吃了一惊,叫
道:“师哥,你怎么啦?是刚刚和人打了架么?”
  两人说着同样的话,说了之后,不觉又是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宋夫人在旁看得心花怒放,说道:“霄儿,妈说得不错吧,是不是你意想不到的客人?”
  宋腾霄道:“当真是意想不到。小师妹,你先说,是什么风把你吹来的?咦,你好像是
真的受了伤呢?”此时他已察觉吕思姜的眉心隐隐有线黑气了。
  吕思美道:“是孟师哥送我来的。前天晚上,我不小心,中了点苍双煞之一的段仇世的
毒掌,受了点伤,不碍事的。”
  宋腾霄又惊又喜,说道:“是孟大哥送来的!那么孟大哥呢?”
  宋夫人道:“元超不肯留下,已经走了。他说有紧要的事情,非走不可。我再三挽留,
也留不住他!”
  宋腾霄这才恍然大悟,心道:“怪不得妈怪我不先回家,我若是早到一天,就可以见着
他们了。”
  吕思美道:“宋师哥,你怎么弄成这副模样?”
  宋腾霄说道:“小师妹,你是不是和盂大哥从云家那边来的?”吕思美说道:“不
错。”宋腾霄道:“怪不得我昨晚找不着你们。”吕思美道:“原来你也去过那里了?”宋
腾霄道:“你猜得不错,我也正是在云家的园子里打了一架,侥幸没有受伤。”
  吕思美道:“你碰上了什么人?”
  宋腾霄笑道:“我急于知道你们的事情,还是你先说吧。”
  吕思美把她在云紫萝家里的遭遇一一告诉了宋腾霄之后,说道:“我服了孟师哥给我的
小还丹,这点伤大概是不碍事了。不过,恐怕还得十天半月方能痊愈。孟师哥奉命联络各方
豪杰,我怕拖累了他,误了大事。后来孟师哥想到可以让我到你的家中养伤,我也就不客气
的来麻烦宋伯母了。”
  宋夫人笑道:“贤侄女,千万别说这样见外的话,我真是求也求不到你来的呢。想必你
也知道吕宋孟三家的交情,我和腾霄他爹和你的父母相识之时,你还没有出世呢。尤其你妈
更是与我如同姐妹一般,分别之后,二十年没有见过面,我是无时不在挂念她的。现在见着
你也就如同见着她一样了。嗯,你长得真像你的母亲,不过比她年轻时候还要漂亮。”
  吕思美面上一红,说道:“伯母,我一来你就开我的玩笑,我可不依。”
  宋夫人笑道:“我说得一点不假,当着你母亲的面,我也敢这样说的,不过你昨天刚来
的时候,我可是有点为你担忧呢!”
  宋腾霄说道:“对啦,妈,我还没有问你呢。小师妹的伤你可请大夫看过没有,当真不
碍事么?”
  宋夫人道:“还用你说,我早就请苏州城里最出名的韩大夫替她把过脉了。韩大夫看不
出她中的是什么毒,不过,不过,从脉象之中可以看出,毒性已在渐渐减弱,只要调养得
宜,一个月后就可以好了。他又说好在吕姑娘体魄健壮,他从来没有见过女子有这样好的体
魄的。否则要想身体复原,那就恐怕要得半年以上了!”
  宋腾霄道:“小师妹的内功造诣在我之上,韩大夫虽是名医,只怕也看不出来吧,怪不
得他要诧异于小师妹的体魄健壮了。”
  吕思美叹了口气,说道:“我只盼十天半月就好得了呢,一个月已经是太多了!宋师
哥,你还给我脸上贴金?”
  宋夫人笑道:“你也应该知足了,昨天元超扶你进来的时候,你的脸上全无血色,当时
我真是替你担心。现在,你照照镜子,不用涂上胭脂,脸上也有了一点红润的颜色了。”又
道,“元超其实早就应该把你送到我这里来的,纵然没有别的事情,那边也是没有人服侍你
呀!”
  孟元超把吕思美送到宋家,不错,是为了便于照料她的。不过,除此之外,孟元超还存
有要为宋腾霄撮合的心事,只是没有向宋夫人言明罢了。
  不过孟元超的这个心事却也正好和宋夫人的心事相符。
  宋夫人看了看坐在她两旁的吕思美和宋腾霄,越看越是欢喜。心里想道:“霄儿自小喜
欢云紫萝,这是我知道的。紫萝本来不错,可惜她已经嫁了他人。我正愁霄儿要为此事伤
心,难得他和吕姑娘也是性情投合,看来比和紫萝还更合适,我若能得到这个媳妇,我也大
可以心满意足了。”
  吕思美并不知道宋夫人的心事,但见她老是看着自己,不觉也有点害羞,当下说道:
“宋师哥,现在该你说了,你又和谁打架了呢?”
  宋腾霄道:“你说的点苍双煞,其中一个是不是像个老猢狲的……”吕思美道:“不
错。”宋腾霄道:“我在三天之内,打过两场大架,第一场就是和点苍双煞打的。”
  吕思美诧道:“你也碰上他们了,他们知道你是谁吗,怎的会打起来的呢?”
  宋腾霄不觉颇是踌躇,心里想道:“要不要把他们抢了孟大哥的孩子这件事告诉小师妹
呢?”想了一想,终于决定还是暂时对她隐瞒的好,说道:“我也不知是何缘故,他们一上
来就动手了。想必是知道我和孟大哥是好朋友吧?”
  吕思美道:“宋师哥,你的武功大大增进了啊!那晚若是没有那个不知来历的黑衣女子
拔剑相助,我和孟师哥只怕都是难免要败在点苍双煞之手呢。”
  宋腾霄暗暗叫了一声“惭愧!”说道:“其实我也是仗着和你一同练成的穿花绕树身
法,这才得以侥幸没有受伤罢了。”
  宋夫人是曾听得孟元超说过当晚之事的,禁不住插口说道:“对啦,昨日我倒是忘记问
你的孟师哥了,这个黑衣女子的来历他纵然不知,也总该在哪里见过的吧?”
  吕思美道:“我也是这样想。否则这黑衣女子怎会无缘无故的拔剑相助呢?但孟师哥如
说他确没有见过。或许他忘了?”
  宋夫人道:“那么他可有猜疑是什么人吗?”
  吕思美道:“他没有说。”
  宋夫人道:“这可就真是有点奇怪了。”
  宋腾霄心里却是明白,暗自想道:“这个黑衣女子,除了是云紫萝还有谁呢?”但为了
给孟元超掩饰,勉强笑道:“世上往往有些事情是意想不到的。昨晚我在紫萝的家里,就曾
碰见一个来找孟大哥的女子也是从未见过孟大哥的!”
  吕思美好奇心起,说道:“这可真是无独有偶了!她是不是也像那个黑衣女子对孟师哥
一样,什么话也没有和你说,就忽然跑了。”
  宋腾霄笑道:“这倒不是一样了。她不但和我说了话,还帮我打了一架。”
  吕思美道:“那黑衣女子也帮孟师哥打了一架的。”
  宋腾霄道:“我所见的这个女子却把她为什么要找孟大哥的原因都告诉我了。”
  吕思莫道:“她叫做什么名字,为何与孟师哥素不相识却来找他,你可以告诉我吗?”
  宋腾霄道:“当然可以,她名叫林无双,是金大侠金逐流夫妻的好朋友。”
  当下宋腾霄将昨晚之事,他怎样见着林无双,林无双怎样帮忙他把宗神龙赶跑,以及林
无双所说的金逐流因何要她来找孟元超等等事情,原原本本说了出来。
  吕思美笑道:“这可真是巧极了。孟师哥正是要去东平县找金逐流的,金逐流却先派人
来找他了。”
  宋腾霄道:“如此说来,他们倒是可以在途中相遇了。因为林无双是要回到金逐流那儿
的。即使途中错过,在金大侠家里,那是一定可以见着的了!”
  吕思美忽道:“这位林姑娘美不美?”
  宋腾霄笑道:“这位林姑娘倒是有几分像你。”
  吕思美笑道:“真的?你莫是信口胡扯吧?”
  来腾霄道:“一点没骗你,我昨晚在茶藤架下第一眼看见她在窗口出现的时候,几乎把
她当作了你呢。不过,她比你年纪大些,神情一直都像是很忧郁的样子,这可就和你不一样
了。”
  吕思美啧道:“宋帅哥,你又笑我不会长大了。不过,我这个人也真是不懂得忧愁的。
或许是我经过的患难太多了,天大的事情也不把它当作一回事了。”她自己没有觉得,她说
这几句话的时候,已是带着几分“大人”的气味。听在宋腾霄的耳朵里,倒是不禁悯然若失
了。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悯然!”吕思美这几句无心的说话,却叫宋腾霄生起感
触,心里想道:“但愿我也能够像小师妹一样,凡事都看得开。我可不能老是惦记着云紫萝
了。”
  宋夫人笑道:“是要这样才有福气。”说话之际,有意无意地盯了她的儿子一眼。
  吕思美却笑道:“这可又是无独有偶了!”
  宋腾霄莫名其妙,道:“什么无独有偶?”
  吕思美道:“我说的是孟师哥的性情呀,在小金川的时候,孟师哥总是郁郁不乐的样
子,也不知他是怀着什么心事?如今听你这么说,这位林姑娘想必也是和孟师哥一样,不知
是曾经受过什么伤心之事了?”
  宋腾霄心里想道:“其实我在小金川的时候,也是一样的怀着心事,不过不是像元超那
样放在脸上而已。”
  宋夫人笑道:“如此说来,你的性情倒是和腾霄相似呢,这也可以说得是无独有偶了!”
  宋夫人这话说得太过显明,宋腾霄和吕思美都是不禁脸红了!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悯然!”林无双和宋腾霄分手之后,走出云家,独自一
人踏上归程,心中也是有着同样的感触。
  她想起了与牟宗涛青梅竹马的那段童年,那时他们是比邻而居的。说是“青梅竹马”,
或许不大恰当,因为牟宗涛比她大七八岁,她缠着表哥玩,牟宗涛才不能不陪她玩的。
  “唉,表哥总是把我当作孩子看待,难道他一点也不知道我对他的心意?”林无双心
想。
  晨风吹来,林无双感觉有点凉意,忽地想到一个她从来没有想过的问题:“我是不是真
的爱慕表哥?”
  这句话若是半个月前有人问她,即使她不愿意回答,她的心里一定是这样想的:“这还
用问,从我懂得人事的时候起,我的心中从没有过第二个男子,只有表哥,我当然是爱他
的。”
  可是现在想来,这个答案却似乎有点“靠不住”了。
  何以现在又有了怀疑呢?因为她忽然想起了史红英和她说过的几句话,当时没有好好的
想过,现在却是不由得她不要深思了。
  半个月前的一天晚上,她和金逐流夫妻正在闲谈之际,有个丐帮弟子进来,向金逐流报
告一个消息,这个消息就是清廷将有所不利于孟元超的消息。
  丐帮弟子走后,金逐流夫妻商量要派一个人去通知孟元超,想来想去,还没想到恰当的
人选,忽然他们夫妻两人的眼光都落在她的身上。
  史红英道:“有了!”金逐流立即说道:“对,这是个好主意!”当时她却莫名其妙,
问道:“金大哥,你知道红英姐姐是什么主意?”
  金逐流笑道:“我当然知道。红英,你先别说,咱们把这人的名字写在掌上,给无双看
看是否相同?”他们两人背转了身,写好之后,在林无双面前摊开手掌,只见两人的掌心都
是写着“林无双”这三个字。
  过后林无双私下里问史红英,为什么他们会知道对方的心里在想什么?
  史红英答的话很有意思,她说:“你别笑我老脸皮,‘心心相印’这句话你总听过吧?
我若不知他心里想的是什么,我又怎会嫁给他呢?好妹妹,你若是真的爱一个人,你就应当
熟悉,他的一切,好像熟悉自己一样!”
  此际林无双忽地想起了这几句话来,心中不禁一阵迷茫,“我熟悉表哥吗?有时我觉得
他好像是我的至亲至近的人,有时我又觉得他好像陌生人一样。他现在想些什么,我知道
吗?唉,莫说现在,小时候我和他一起玩,他想的什么,我又何尝知道?”
  林无双又想起了更远以前的一件事情,一天早上,她和史红英在花园散步,朝霞初现,
晨雾未消,雾里看花,分外的美。她把这个感觉和史红英说了,史红英笑道:“人生往往是
这样的,有些看不清楚的事物,你会觉得它美。惑许它是真美,但更多的时候却是幻觉。到
你走近它时,看清楚了,很可能已是与你想象的并不相同!”
  “难道我对表哥的爱只是一种膝胧的爱么?在我心中浮现的表哥的影子,只是水中的
月,雾里的花?”
  林无双茫然若失,她心里这样问自己,自己却答不出来。可是,史红英却给她答出来
了。
  金逐流家在东平湖边,那天早晨,史红英兴致很好,她和林无双漫步闲谈,从花园的这
一头走到另一头,好似意犹未尽,又把林无双拉到湖边散步。
  湖上的薄雾正在消散之中,宛似轻烟,随风而逝,水色山光,豁然显露。湖中鸥骛,押
波戏水低翔,岸上垂柳,烟里丝丝弄碧。林无双禁不住欢喜感叹:真是一幅天然的图画,巧
手难描!
  史红英若有所思,忽地望着林无双说道:“你曾否有过这样的感觉:对岸的景色总好似
美得多,但走到了对岸,又觉得这边美了?”林无双想了一想,笑道:“是呀,我也常常觉
得奇怪呢,其实两边的景色都是差不多的。”
  史红英道:“这是因为隔着一个湖面的原故。那边的杨柳你摸不着,那边的花朵,你看
不到。你就觉得那边的景色好像比这边更美了。”
  林无双道:“你这番道理倒是新鲜。”
  史红英道:“其实也不新鲜,不是有句老话说,得不到的东西往往是‘好’的么?不过
这也只是一面。”
  林无双如有所悟,说道:“另一面是因为我和对岸隔着这个湖?”
  史红英道:“不错。你觉得那边的景色更美,有几分就是凭着你的想象加上去的。我还
有一个比喻,那就好像是对往事的回忆一样。”
  林无双心头一跳,说道:“对往事的回忆?”不由得暗自想道:“难道她是在借题发
挥?”
  史红英道:“不错,回忆总是甜蜜的,是么?”林无双心里想道:“不错,我和表哥在
小时候吵架,现在想起来,也是觉得十分,甜蜜,但愿能够时光倒流,和他像往日那样再吵
一场,也是好的。”她是不会掩饰自己的感情的,想至此处,不觉缓缓的点了点头。
  史红英接着说道:“你觉得对岸的景色美,是因为你隔了一个湖面;你感到回忆甜蜜,
是因为你隔了一段时间。这‘甜蜜’也有几分是凭着你的想象加上去的。”
  此际,林无双怅怅惘惘,独自前行,想起史红英那日和她说的这些话,不禁暗自思量:
“我和表哥分手已经十年了,现在的表哥还是以前的表哥吗?或许我所喜欢的这个表哥,只
是我心中的一个幻影?是加上了自己想象的、回忆中一个虚无缥缈的人物?”
  朝阳耀眼,林无双心里的阴影也好像在阳光照耀之下豁然开朗了,“我为什么不去见见
他呢?见了他,不就是可以解答我心中的疑问了?”
  原来她正是有着一个可以去见牟宗涛的机会,这件事情,且曾在她的心底起过波澜。”
  这个机会就是牟宗涛要在中原开宗立派,亦即是要把扶桑派在中原重建起来。时间已经
定好了是在重九那大,距离现在不到一个月了。地点则是在泰山之上。
  开宗立派是件非同小可的事情,所以牟宗涛早就向各大门派的掌门人,各个帮会的首
领,以及江湖上所有的成名人物发出了请帖。金逐流夫妻当然是在被邀请观礼之列了。
  林无双是扶桑派的弟子,按说本派在中原重建,她是应当非去不可的,但她为了不愿意
再见表哥,是以当史红英和她说及这个消息之时,她是默不作声,毫无表示。
  或许史红英也是为了避免惹起她的伤心,后来也就没有和她再提这事了。
  其后不久,就发生了孟元超这件事情,金逐流夫妻托她向孟元超报讯。
  “红英姐姐要我来苏州跑这一趟,恐怕就是为了给我找个藉口,好让我可以避过泰山之
会吧。”林无双心想。忽地她又想起了分手的前夕,史红英和她的一番话。
  史红英和她说道:“这几年你很少在江湖上走动,除了来我这儿,就是在家中闭门练
剑,不觉得寂寞吗?”
  “惯了,也就不觉得了。”
  “还是多到外面跑跑的好。你回到中原好几年了,好像除了我们夫妻之外,并没有结交
什么朋友?”
  “我在海外也没有什么朋友的。只有在飞鱼岛的时候,有一位好像姐妹般的朋友!”这
位朋友,就是现在已经变成了她的表嫂的练彩虹。她说到了一半,可不愿意把她的名字说了
出来。
  “怪不得你老是惦记着表哥。”史红英笑道:“请你恕我直言,我以为你若是多结识几
位朋友,心情最少可以开朗一些。”
  此际,林无双想起这番话,脑海中忽地现出宋腾霄的影子,脸上不觉泛起一片红霞,
“我为什么忽然想起他呢?”
  宋腾霄是个风度翩翩的美少年,对朋友又是那么重义,林无双想起了这些,不由得心中
承认是对他颇有好感了。
  “我心里从来没有第二个男子,或许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我自以为是在深深的爱着表哥
吧。”
  但是她又想起了史红英另外的一些说话了。有一天史红英和她单独谈心,谈起了她自己
在未曾和金逐流相识之前,曾经对两个男子有过好感。
  林无双无意深探她的秘密,但听她说起,倒是颇感兴趣,说道:“是么?那两个人又是
谁呢?”
  史红英道:“一个是我们六合帮的副帮主李敦,一个是红缨会的舵主厉南星。”这两个
人都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人物,尤其厉南星,更是和金逐流齐名的顶儿尖儿的角色。林无双
心里想道:“厉舵主和金大哥乃是莫逆之交,难得他们之间毫无芥蒂。”
  史红英继续说道:“李敦人如其名,温柔敦厚,厉南星却是刚好和他两样,潇洒不羁。
小时候我和李敦常在一起,帮中的头目都以为我是喜欢他了,其实我是一直把他当作大哥看
待的。厉南星与我志同道合,有一个时候,我与他往还甚密,以至逐流都有点误会以为我是
爱上他了。后来才明白,我和厉南星的感情,只是好朋友的感情。兄妹之爱,朋友之爱,夫
妻之爱,本来是大有区别的啊,不过,如果你没有经验过这三种不同的情感,有时或许你自
己都会弄得模糊的。”
  史红英的用意,乃是现身说法,向她暗示,她和牟宗涛的感情,只不过是属于兄妹的那
种感情而已。
  但此际林无双想起了她的这番说话,却是另有感触了。
  “好感”有可能发展成为爱情,但却并不等于爱情,林无双现在是开始懂得了。她承认
对宋腾霄颇有好感,但宋腾霄在她心里毕竟还只是一个陌生人。就是此际,当她忽然想起宋
腾霄的时候,她也没有感到离开了他有何难过。”
  “但我离开了表哥,却是十分难过的,难道这还仅仅是兄妹之爱吗?”但是她又想到:
“为什么我会忽然想起第二个男子呢?为什么我又开始怀疑我是不是真的爱慕表哥呢?”
  “无论如何,”林无双心里想道:“牟宗涛是我的表哥,是扶桑派的掌门人,我总不能
一生避免见他!”她又想道:“宗神龙对表哥恨得牙痒痒的,他如已是为清廷所用,表哥开
宗立派,为他所知,只怕他会公报私仇,也是难说。”想到此处,林无双心意立决,她决定
了要到泰山参加本派的盛会。只是,“我若不回去打一个转,只怕金大哥以为我是出了什么
事了?可是我又怕不能如期赶至泰山,怎么办呢?嗯,人生真是常有意想不到的事,金大哥
叫我给孟元超报讯,我却见着了他的好友宋腾霄;我本来是不愿意再见到表哥的了,现在却
又急着要赶到泰山去。那个孟元超不知又是怎么样的一个人?”林无双胡思乱想,不知不觉
已是走了一大段路程了。
  孟元超此际也正是在独自前行,像林无双一样,心海翻波,难以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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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金书屋 扫校 潇湘书院·梁羽生《游剑江湖》——第十一回 风尘结客
梁羽生《游剑江湖》 第十一回 风尘结客   梦绕神州路,帐秋风、连营画角,故宫离黍。底事昆仑倾砥柱,九地黄流乱注?聚万落
千村狐兔。天意从来高难问,况人情易老悲难诉!更南浦,送君去。
                         ——张元斡
  扑面霜风,沾衣尘士。孟元超抖一抖身上的风沙,迈开大步,走在淮北平原的官道上。
这是他离开苏州的第四天,早已渡过长江了。
  虽然只是隔着一炙长江,江北江南的景色已是大不相同。道旁没有牵衣的杨柳,冷清清
的路上只见一路衰草铺满一层浓霜。
  但也并非触目都是荒凉,给这深秋的景色添上几分生气的是荒原上的红草。
  红草是江淮平原上一种奇特的植物,叶背青棕,叶面殷红,长得长长的一条红草,扯直
了足有六尺多长,高逾人头,这时正是红草成熟的季节,一望无际的荒原,都在茂密的红草
覆盖之下,红如泼天大火,红如大地涂脂,这景色倒是当真可以用得上“壮丽”二字来作形
容了。
  孟元超的心境也是这样:沉郁苍凉。而沉郁苍凉之中却包着一团火。
  故园的景色在白云那边,看不见了。但对故人的怀念,却还是在孟元超的心头起伏,不
能自休。
  他想起那晚的事,不禁叹了口气,心里想道:“那个黑衣女子。除了紫萝,决计不是别
人。但她为什么要逃避我呢?纵然不能再续前缘,也该和我见面啊!唉,日夕苦相思,相逢
不相识!怪也只能怪我的糊涂了。她如今有夫有子,敢于不畏人言,独自跑来看我,这已经
是十分难得了。”
  跟着他又想起了吕思美来,想起了这位活泼天真的小师妹,心中不禁又是带着几分内
疚,暗自想道:“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我只好辜负师娘的好意了。但愿小师
妹能够和腾霄终谐连理,共到白头。她和腾霄要比和我适合多了。”
  正在浮想连翩,心事如潮之际,忽听得马铃声响,只见荒原上的红草恍似波分浪裂一
般,跑出了一匹骏马。
  这是一匹四蹄雪白,毛色深红的红鬃马。骑在马背上的是个髯须如朝的粗豪汉子。骏马
西风,粗豪骑客,和这红草平原的壮丽景色倒是十分相衬。在金色的阳光照耀之下,这样的
一匹红鬃马在红草丛中跑出来,那眩目的鲜明色彩给人的印象就像是一团火猎猎烧来一样。
  “好一匹骏马!这粗豪的骑客恐怕是一位草莽英雄了!”孟元超心念未已,只见这匹骏
马已经跑上官道,转眼间就从他的身旁风也似的掠过了。
  那个粗豪汉子从他身旁掠过之际,忽地“噫”了一声,两道利剪也似的目光向他投掷下
来,似乎想说什么,却没有说,马不停蹄的就跑过去了。
  如果是一个普通的旅客,决不会在草原纵马,舍正路而不由的。虽然他后来还是跑上了
官道。孟元超蓦地心头一动,“莫非他是冲着我来的?如我所料不差,他一定还会回来。”
  果然不过一柱香的时刻,只听得健马嘶风,那个髯须汉子又回来了。
  “果然是冲着我来的!”孟元超心想。他是个精明机警的人,登时就想到了这个人的身
份,只有两个可能。
  一个可能是这个汉子是江湖上的独脚大盗,意欲劫他。去而复回,乃是为了观察清楚之
后方始动手。
  另一个可能是这个汉子是朝廷的鹰爪,听得风声,追踪他的。但还不能断定他是不是孟
元超。
  孟元超心里想道:“若是前者,我倒不妨坦白的告诉他,他走了眼了。我并不是‘肥
羊’,只是个没有油水的穷酸。若是后者,嘿嘿,那就活该是他倒霉了,我可得用他的鲜血
涂我这口宝刀!”
  蹄声蔓然而止,髯须汉子来到孟元超的面前,这次果然是两样,来到了孟元超的面前,
他就勒住了坐骑了。
  髯须汉子打量了孟元超一眼,冷冷问道:“你是哪条线上的朋友?”
  这一问倒是颇出孟元超意料之外,拦途截劫的强盗是不会这样问“羊牯”(行劫的对
象)的,朝廷的鹰爪更不会用这样的口吻。
  孟元超怔了一证,暗自思量:“难道他竟是同道中人?”冷眼一瞧,只见这个髯须汉子
的目光,隐隐似含杀气,分明是来意不善。
  孟元超是“钦犯”的身份,觉察这人的来意不善,自是不能不谨慎提防,心想:“管他
是什么人,我且胡乱搪塞一阵,看他怎么说。其实这句话倒是应该我问他才是。”
  孟元超打定了主意,决定不先暴露自己的身份,于是装作惶然不解的神气,说道:“你
说什么?我可不是‘货郎’(挑着担子在乡村走动的卖家常用品的小贩),身上哪有什么针
线?”
  髯须汉子看出孟元超身具武功,哼了一声,心里想道:“这厮分明装蒜!”但他虽然看
出孟元超并非常人,却还未曾摸清孟元超的路道,倒也不敢造次。哼了一声之后,忍着怒
气,双眼一翻,大声说道:“我问你,你是干什么的?!”
  孟元超道:“我是走路的,没犯什么事吧!”
  髯须汉子气往上冲,心里想道:“这厮装蒜倒是装得到家,竟把我当作公差了。”
  孟元超见这髯须双子变了面色,心道:“来了,来了!”接着藏在衣内的刀柄,暗自戒
备。不料这髯须汉子咬了咬嘴唇,火气忽然好似减了许多,只是淡淡说道:“好吧,你不肯
说,那就算了。我只问你,你可曾见有一个骑着黄镖马的汉子从这条路上经过么?”
  原来这髯须汉子本是想把孟元超拿下盘间的,但转念一想:“这厮看来不是好人,但也
难保我没有看错,好几个老朋友都曾劝告过我,说是我这暴躁的脾气应该改改才行,我这老
毛病怎的又想发作了?”
  孟元超道:“我走了半天,你是第一个我碰见的骑马的人。那个人是干什么的,是你的
朋友吗?”
  髯须汉子眉头一皱,说道:“你既然没有看见,那就不必罗唆了!”心想:“我现在可
没有功夫和你哆唆,回头再慢慢摸清你的底细。”说到“罗唆”二字,唰的虚打一鞭,跨下
的红鬃马放开四蹄,绝尘而去。
  孟元超装作受了委屈的样子,嘀嘀咕咕地自语:“是你罗唆我还是我罗唆你了哼,这话
倒是应该颠倒过来说才是。”待看得这髯须汉子走得远了,心里却是暗自想道:“敢情我也
是走了眼了?”
  他本来是准备这髯须汉子和他动手的,不料这人在问了他几句之后,竟然毫无动作,一
走了之,倒是颇出他的意料之外。
  但孟元超有事在身,这个汉子既然走了,他也就不放在心上去
  孟元超继续赶路,走到黄昏时分,到了一个名叫”界首”的市镇,便去找寻客店投宿。
  界首地处南北交通的要冲,是以虽然只是一个市镇,倒也相当热闹。孟元超找到了一间
客店,比一般县城里的客店还好得多,是个四合一院子,有十几个客房,还有附设的马厩。
  孟元超走进这间客店,忽地眼睛一亮,只见院子里有个黑衣汉子,黑衣汉子牵着的正是
一匹黄镖马。
  这个黑衣汉子正在和店主说话,看情形他也是刚刚来到的客人。
  只听得这黑衣汉子说道:“这匹坐骑请你好好照料,它这两天有点毛病,我怕它晚上受
寒,最好让它躲在稻草堆的后面。”说罢拿出一锭银子,塞进店主人的手里。
  一锭银子等于十天房钱,店主人想不到他出手如此阔绰,怔了一怔,不由得眉开眼笑。
  店主人眉开眼笑,假惺惺地说道:“这是我份内之事,你老何须如此破费?”口中说
话,手里已经接过银子,放入衣袋;跟着就把那匹黄镖马牵入马厩。
  黑衣汉子跟他走入马厩,低声说道:“请你帮一个忙。”店主人道:“你老只管吩
咐。”黑衣汉子道:“若是有人向你打听我,你可别说我是在你的店中投宿。那个人是我的
穷亲戚,要问我借一大笔钱的,我不想见他,今晚我躲在房间里,明天一早我就走路,避免
见他。”
  店主人道:“是,是。穷亲戚最惹人讨厌,我很明白。有人问我,我就说没有见过这个
人就是。”
  黑衣汉子道:“还有,你不要让客人进这马厩,我怕他认出我这匹黄镖马。”
  店主人道:“照料坐骑,这是我们应该替客人做的事情,通常也没有客人自己进入马厩
的。你老若不放心,我还有个主意,我把马粪堆在门内,臭气董天,客人料也不会捏着鼻子
进来的。”
  黑衣汉子笑道:“对,这是个好主意!”
  他们在马厩里小声说话,外面的人本来是听不见的,但孟元超练过“听声辨器”的功
夫,却是听得一清二楚。
  孟元超暗自思量:“这个人既然知道有人要跟踪他,我也就不必多管闲事了。”
  孟元超穿的是粗布衣裳,自有店中的伙计来招呼他。孟元超要了一间中等价钱的房间,
吃过晚饭,关上房门,静坐练功。
  练了一会内功,约莫是二更时分,忽听得蹄声得得,到了客店的门前停下来,跟着便是
拍门的声音。
  店主人嘀咕道:“这么晚了,还来投宿。”走出去开门。那人说道:“我这匹马你要好
好照料,给我一间上房。”
  孟元超本来是不大在意的,听得这人说话的声音,这才吃了一惊,这个人正是那个髯须
汉子。
  孟元超心想:“果然追到这里来了,好在那黑衣汉子早有防备。但不知会不会闹出事
情,今晚我且不要熟睡。”
  髯须汉子并没有向店主人打听什么,也没有跟入马厩,开了房间,要了一壶酒,也就歇
息了。
  孟元超提防有甚意外,过了三更,仍然没有躺下睡觉,坐在床上练功。
  忽听得有人轻轻敲门,孟元超心道:“一定是那髯须汉子,他未曾发现他所要找的人,
却来找我的晦气。”
  孟元超手提宝刀,倚在门后,沉声喝道:“是谁?”
  那人说道:“孟大侠,请你开门。”
  大大出乎孟元超意料之外,拍门这个人是黑衣汉子。
  孟元超额为诧异。”他怎么知道我呢?”好奇心起,便即开了房门。
  黑衣汉子一闪而入,关上房门,忽地双膝跪下,说道:“孟大侠救我!”
  孟元超吃了一惊,拉他起来,说道:“不敢当,有话好好的说。你是什么人,我好像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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