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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三女侠

_5 梁羽生(现代)
条不许酗酒闹事……”一直念下去,念到第十二条道:“这一条最关重要,不许欺师灭祖!
什么事情都不许瞒着师傅,一切要说真话,更不许勾结匪人,侮辱尊长。犯此条者,轻则废
去武功,重则五马分尸,你依得么?”唐晓澜一阵踌躇,杨仲英道:“我知你来历有些奇
怪,你以往的来历,我不理你,今后一切,却不许对我有一事欺瞒!”唐晓澜叩头道:“既
往来历,我自己也不清楚,今后一切自当听命恩师。”杨仲英叹了口气,道:“起来吧!几
十年来我从未收徒,从今后你就是她的师兄!柳青,过来拜见师兄!”杨柳青抿着嘴道:
“我要和他试一试招,他若赢得我,我就叫他师兄!”唐晓澜忙道:“我本领低微,如何是
师妹——不,师姐对手,且我入门在后,更不敢当。”杨仲英瞪眼道:“柳青,胡说八道,
不怕师伯们笑话么?晓澜,你今年几岁?”唐晓澜道:“十六。”杨仲英道:“比柳青大两
岁,我门下排行不论入门前后,只依长幼之别。柳青,过来磕头,以后要听师兄的话!”杨
柳青伸长舌尖,吐吐舌道:“还要磕头!”杨仲英喝道:“快磕头!”唐晓澜急忙扶起,杨
柳青把手一摔,唐晓澜出其不意,几乎给她摔倒,杨仲英对玄风笑道:“道长不要见笑,我
这个女儿自小没有妈妈,是我把她宠坏了,十四岁了,还这样孩子气!”说了之后,又对唐
晓澜道:“本门武功最重扎根基的功夫,我看你剑术虽有可观,根基却是不够,明日起你就
跟我学站椿、吐纳、腰腿、桥手等基本功夫,循序渐进,不必贪多,你是跟过名师的了,你
对我所教,有什么意见吗?”唐晓澜忽道:“我想白天习武,晚上学文,多少读一点书!”
关东四侠,相顾愕然,武林中收徒传艺,从来就是只讲拳脚兵刃的功夫,对文绉绉的儒生,
可不放在眼内,也从来没徒弟会提出这样的要求,杨仲英怔了一怔,忽地哈哈大笑!
  杨仲英拈须笑道:“你言正合我意!行!你这个徒弟,很对我的意思!玄风道兄,学武
的人,常失之暴躁,我少年时气盛,不知闯过多少祸。我这宝贝女儿,会了一点武艺,就像
个野丫头似的,只知马上马下,拈刀弄枪,不懂一点礼仪。我看呀,她将来找婆家都很难。
我早就想请人教她读一点书,改一改她的野性。晓澜愿意文武双修,那是再好也没有了。我
有个堂弟,虽然是个落第秀才,却也颇通文墨。明天我就把他找来教他们师兄妹念书。”玄
风听了,内心暗笑,想道:你这女儿,分明是你宠坏的,与读书何关。
  杨仲英收了徒弟,满心喜悦,说道:“青儿,你带师兄周围走走。”他与关东四侠海阔
天空的谈了一阵,临到四侠要告辞时,才进去找唐晓澜。找到内进庭院,闻得挥拳擦掌之
声,瞪目一看,只见自己的女儿,运掌如风,把唐晓澜逼得步步后退!
  原来杨柳青小孩心性,拜了师兄!心不服,牵他手道:“喂,我和你到后面的庭子
去!”唐晓澜不敢不依,到了庭子,杨柳青忽道:“喂,借你的宝剑来看。”唐晓澜一阵踌
躇,杨柳青道:“呀,你这人怎的一点也不爽快,又不是要你的。”唐晓澜无奈,将剑解
了,递过去道:“师妹小心,这剑锋利得很,不要给它碰伤了手!”杨柳青哼了一声,拔剑
舞了一阵,出手虽然不及追风剑法的迅疾,却也如银蛇乱掣,紫电盘空,甚为了得。唐晓澜
赞道:“师妹真行,十八般武艺件件皆能!”杨柳青又哼了一声,板着脸说道:“谁要你乱
戴高帽,喂,我爹爹说你剑法很好,我倒要凭着一双肉掌,领教领教你的剑招!”唐晓澜急
忙道:“师妹武功高强,愚兄甘拜下风,不必试了。”杨柳青道:“慢着,我还未说完呢!
我若输了,向你再磕三个响头,你若输了,可得把这把剑给我!好!你先把剑拿回去,接
着!”青锋倒转,向唐晓澜掷来,嚷道:“你接好了,怎么样,亮招动手呀!”唐晓澜急得
满头大汗,连连摇手道:“这怎么成?这怎么成?”杨柳青冷笑道:“哼,瞧你这小家样,
你就是怕输掉这把宝剑,你当我不知道你的心思呀!”
  唐晓澜本来也是个机灵的孩子,但此刻给这位师妹弄得毫无办法,窘迫异常,这把宝剑
乃周青所传之物,又不能送给杨柳青,弄得他满头大汗,站在那儿,说不出话。杨柳青逼近
两步,双掌一扬,说道:“怎么样?”唐晓澜咬了咬牙,插剑归鞘,递过去道:“师妹,这
把剑送给你!”声调颤抖,杨柳青秀眉一竖,冷笑说道:“哼,谁希罕你送!快快亮剑,我
若不能空手夺你手上利刃,给你磕头!”唐晓澜连连退后说道:“这个愚兄万万不敢!”冷
笑声中杨柳青忽然呼的一掌,打将过来!
  唐晓澜闪身一避,没有避开,腮帮上竟然挨了一掌,火辣辣的痛,唐晓澜几曾受过这样
侮辱,不由得气上来!杨柳青又连发数掌,掌掌凶狠。唐晓澜闪展腾挪三下,肩头又给扫了
一掌,幸她年小力弱,要不这两掌就吃不消,唐晓澜掷剑落地,咳一声道:“师妹,愚兄给
挤得没法,就陪师妹玩玩吧,师妹,你可得手下留情。”杨柳青娇笑道:“好呀,到底给逼
出真章来了!”其实,她完全是小孩子脾性,见这位新来的师兄着急,就越发要逗他耍,倒
并不一定要他的宝剑。唐晓澜外柔内刚,挨了两掌,却动了真气,衣袖一拂,双臂一分,身
随掌走,呼呼两掌,打将出去,杨柳青笑道:“好狠的招数!”身形微晃,立刻反掌截击唐
晓澜右臂,唐晓澜左掌往上一招,杨柳青变招奇快,右手“金龙探爪”唰的又朝唐晓澜面门
抓到!
  唐晓澜本想还她一点颜色,杀她一个下马威,教她知难而退。不料杨仲英号称铁掌神
弹,在掌法上实有过人的技业,杨柳青自小跟从父亲学武,年纪虽轻,掌法却是上乘。见唐
晓澜似乎动了真气!发的全是进手招数,冷笑数声,立刻也展身手,双掌倏上倏下。交互打
出,她的招数既巧滑,又矜慎,既精细,又大胆,忽攻忽守,倏进倏退,变化多端,不住手
的攻击上来,唐晓澜倒吸一口凉气,不料她的掌法真个精奇。两人辗转斗了数十回合,唐晓
澜渐渐不支。杨柳青不住口的取笑道:“师兄,怎么啦?累了吗?把剑交给我吧,这是我的
彩物,我可不领你的情。”唐晓澜这时恨她刁蛮,心中不愿将周青所送的游龙宝剑转送给
她,咬着牙根支撑,心想:你还是个小女孩子,看你有多大气力。打久了,你可抵受不住。
他掌法一变,紧守门户,想把她拖累,不料又拆了几十招,杨柳青不但气力上依然支持得
住,而且掌法越发凌厉,啪、啪两声,唐晓澜胸膛又中两掌,虽说杨柳青年轻力小,可也疼
痛非常。唐晓澜又气又急,连连后退,在此时.铁掌神弹杨仲英来厂,唐晓澜如释重负,慌
忙往外一窜,叫道:“师傅!师傅!”
  杨仲英面色一绷,斥道:“青儿,你为什么跟师兄打起来?”杨柳青嘻嘻笑道:“师兄
邀我和他试招,你说过嘛,要听师兄的话,所以我只好陪他动手。”杨仲英眼见唐晓澜打得
十分认真,不似儿戏,将信将疑,对唐晓澜说道:“你的师妹年纪还小,全不懂事,你不要
伸量她!”唐晓澜忙道:“是师妹一定要逼我过招,挤得我没法子的!”杨仲英指着地上的
宝剑问道:“这是怎么讲?”唐晓澜讷讷说道:“师妹喜欢这把剑,我本待送给她……”杨
仲英勃然大怒,斥道:“青儿,你越来越胆大了,胡乱要人东西,你知道这把剑的来历
吗?”杨柳青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哽咽说道:“谁希罕他的宝剑?”唐晓澜尴尬之极,神
色不安。
  唐晓澜连忙给她辩解道:“师妹并没有说要,她只说她喜欢这把宝剑,要空手和我过
招。”杨仲英瞧他面颊青肿了好大一块,问道:“这样,你们便比掌来了。”两人低下了
头,不敢回答,杨仲英最疼爱女儿,明知是她不对,便不再深究下去,只得斥道:“野丫
头,本门最重长幼尊卑之别,他虽今日入门,却是你的长辈,后辈对长辈,务必要尊敬。以
后不可逞能欺长,就是将来要试招,也只可点到为止。又不是和敌人搏斗,干嘛好像要拼个
你死我活似的!”两人低头应了声:“是。”唐晓澜满腹委屈,面色青白。杨仲英携他的
手,说道:“晓澜,你师妹还是个小孩子,你多担待她些儿。关东四侠要走了,你出去给他
们叩头道别。”将唐晓澜带出外面,关东四侠见他面颊青肿,相顾微笑。唐晓澜对四侠道了
救命之恩,哽咽说道:“我幼遭孤露,蒙周大侠抚养和冯师傅传艺,周冯两位师傅都已遭横
死,我的师嫂侄女都被掳去,还望四侠留心探访他们的踪迹,加恩施救。”玄风笑道:“你
这个孩子倒有挚性真情,只恐我们心有余而力不足,好在独臂老尼的最得意弟子吕四娘已经
出山。这样吧,我们找到她请她帮你的忙。”唐晓澜听玄风说起四娘,心中一动,连忙道
谢。当下四侠举手道别,玄风说道:“再过几年,待你学成之后,我们再来接你。”
  自此,唐晓澜就在杨家住了下来白天学武,晚上学文。起初,他还非常害怕杨柳青和他
歪缠,不知对这位厉害的小师妹该如何应付。不料杨柳青因他那日在父亲面前为她遮瞒,对
他反有好感。虽然脾气还是刁蛮,却不再找他晦气了。两个孩子也就这样的相安下来。如此
匆匆的过了五载。
  嵩阳派是内家正宗,唐晓澜学了五年,根基己扎得甚为稳固,追风剑法也练得精妙绝
伦。闲时和杨柳青常常过招,在掌法弹弓上虽然还是稍逊一筹,但已不似初次交手一样,只
有退让的份儿了。至于在读书方面,杨柳青任性贪懒,却远比不上唐晓澜,功课作业,时时
要找他作枪手。因为这个缘故,杨柳青有时还要巴结他,唐晓澜对着这位一会儿娇笑一会儿
嗔怒的小师妹,觉得很是难受。
  这时唐晓澜廿一岁,杨柳青也十九岁了。杨仲英英雄垂暮,看着眼前这对佳儿佳女,心
中颇有微妙之感,一日他悄悄的问女儿道:“你觉得这位师兄怎样?”杨柳青道:“没怎么
样?爹问这个干嘛?”杨仲英笑道:“你这个傻丫头,你年纪也不小了,晤,也该为未来的
归宿打算了,那,你觉得师兄的人品怎样?我看他为人倒是满老实的。”杨柳青粉脸一红,
娇嗔道:“我不懂得什么人品不人品,他昨天和我比掌还比不过我呢!”杨仲英微微一笑,
不再追问下去。心想女儿大约是嫌他武功不高,不喜欢他。
  正是:
  似喜似嗔还似爱,女儿心事最难猜。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潇湘书院·梁羽生《江湖三女侠》——第六回 慧果兰因 深心托毫素 轻颦浅笑 何处不关情
梁羽生《江湖三女侠》 第六回
慧果兰因 深心托毫素
轻颦浅笑 何处不关情   杨仲英本来很喜欢唐晓澜,但心想女儿既不喜欢他,也就罢了。另一方面,他又想到唐
晓澜究竟是个来历不明之人,若将唯一的爱女许配给他,到底不无顾虑,他却不知自己的女
儿,对唐晓澜已是情根深种。
  杨柳青和唐晓澜五年来耳鬓厮磨,虽然她娇纵成性,但唐晓澜却颇能低声下气,久而久
之,她已一刻也少不了唐晓澜。但她却不自知这便是爱情,直到他父亲与她谈起终身大事之
时,她才蓦然醒觉,对终身大事,不能不注意了。但她从未想过结婚的事,真个是:女儿家
心乱如麻,欲说还休难作答。因此佯作不知父亲用意,东拉西扯,将话混过。
  一日下午,杨柳青情思昏昏,回到书房,瞧见唐晓澜正在用功,只觉脸皮发热,眼皮发
跳,想和唐晓澜一样用功,却无论如何静不下来。她偷瞧唐晓澜,唐晓澜正在凝神看书,好
像不知道她进来似的。杨柳青把书本一抛,笑嘻嘻道:“师兄,咱们爬山去!”唐晓澜愕然
说道:“怎么今日又要爬山?”杨柳青道:“我喜欢嘛,你陪不陪?”唐晓澜苦笑一声,将
书卷起,说道:“好吧,既然你喜欢去,我陪你便是。”杨柳青取了弹弓,笑道:“瞧你这
副哭丧脸,咱们去打鸟儿去,不比你读这些捞什子的书本好玩得多!
  杨家依山面湖,爬上后山,远处湖光掩映,周围郁郁苍苍,满山上下,尽是野花,灿如
云霞。唐晓澜登高远眺,心旷神怡,把心中不快,消了一半,红花绿树丛中,鸟儿唱得正
欢,杨柳青曳起弹弓,打出两弹,把两只黄莺打了下来。唐晓澜道:“鸟儿叫得这样好听,
你把它们打下来作甚?真是煮鹤焚琴,大杀风景!”换在平时,杨柳青一定大发脾气,此
刻,却只娇嗔笑道:“酸秀才,又抛书囊了,本姑娘偏偏爱打。”唐晓澜正待劝她,忽然停
下,杨柳青随着他眼光望去,只见绿树丛中,现出了两个人影,一老一少,笑嘻嘻的望着他
们打鸟儿。
  杨柳青暗暗生气,见是陌生客人,不好发作,强自按捺,冷笑一声,对唐晓澜道:“你
知道本姑娘如何打法,不看清楚,就来责备。我这弹弓,叫做:打生不打死,折翼不伤皮,
你知道么?”嗖的一弹,又把一双黄莺打了下来,唐晓澜拾起一看,黄莺在他掌心跳了两
下,振翅欲飞,却飞不起。原来杨柳青一弹把黄莺翅膀的软骨打着,却并不伤着黄莺皮肉,
只要让它休息些时,便能振翼飞翔。唐晓澜虽与她日夕相处,却还不知她神弹绝技,精妙如
斯,不但百发百中,而且所用的力度,也恰到好处。像这样弹取空中飞鸟,活生生的手中擒
到,唐晓澜便不能够。
  杨柳青瞧唐晓澜面色,知他心折,大为高兴,弹弓再曳,那少年客人忽然挪前一步,杨
柳青弓如满月,弹似流星,喳喳两弹,又向黄莺打去,不料飞弹掠过,树上的两只黄莺叫了
一声,竟然振翅飞开,这是从所未有之事,杨柳青面红耳热,大惑不解。唐晓澜朗声道:
“这位客人好手法!”原来在杨柳青打鸟儿时,那少年客人双指一弹,两指间夹着的“菩提
子”(一种细小的暗器)竟把杨柳青的弹丸碰歪了准头。杨柳青聚精会神,不知是他弄的玄
虚,唐晓澜打惯飞芒,飞芒是比菩提子更小的暗器,见他手指微动,已自看出。
  那少年客人给唐晓澜喝破,嘴唇一动,正待说话,杨柳青忽然弹似冰雹,连环飞射,刹
那之间,射出了七八枚弹子,少年客人袍袖急挥,身形闪动把杨柳青打来的弹子或拂落尘
埃,或闪身避过,张口叫道:“这你小姑娘好没道理!”忽然卜的一弹飞来,要躲己来不
及,正中嘴唇,把门牙打得摇摇欲动,牙根出血,疼痛难当。那年老的客人原是笑嘻嘻的在
旁观看,这时也急得跃将上来,将少年一扶,颤声问道:“没事么?”少年忍痛答道:“没
事。”张口把血水喷出,幸喜门牙还未折断!
  杨柳青收起弹弓,冷笑说道:“本姑娘打鸟儿不碍你们的事,你们干嘛炫本领,弄玄
虚,哼,我还以为有多大本领,原来却也禁受不了小小一弹,这叫做呀,孔夫子门前卖百家
姓!”少年客人面色一变,心里暗骂了一句:“野丫头,不给你点颜色看看,你也不知本少
爷厉害。”但他心中虽然怒骂,却不敢说将出来。那老年客人似是他的父亲,低低叹了口
气,却又似怕他动怒似的,伸手将他拦着,跃前一步,和声问道:“这位小姑娘可是铁掌神
弹杨仲英的掌珠么?”杨柳青将头一扭,却不答话,她余怒未息,还想找那少年客人的晦
气,心想,这老家伙知道我父亲的名字,想必是我爹爹的朋友了。我若答应,这场架就打不
成,索性给他个不理不睬,把他们激怒,然后我和唐师兄把他们打个落花流水。
  唐晓澜年岁较大,阅历较深,看见杨柳青扭头不理,那老者面色尴尬,担心事情弄僵,
不禁一手搭着师妹的肩头,低声说道:“别生气啦,你记得师傅教训吗?对客人要尊敬,不
可这样。”回过头来,又对那老人道:“两位客人息怒,我们正是……”铁掌神弹的徒弟这
几个字还未说,那少年客人忽然从中截断,怒声喝道:“关你这小杂种什么事?”老者道:
“锡九,休得出口伤人!”唐晓澜愕然收声,那少年双瞳喷火,像一头狼似的盯着自己,也
不知他这样暴怒,为什来由?按说打伤他的乃是师妹,自己好心劝架,他却不向师妹发怒,
反而辱骂自己,真是太不讲理!
  少年客人给父亲一说,仍是余怒未消,又跃前一步,朗声说道:“你想是杨老拳师的得
意弟子,区区不才,愿领教名家弟子的高招。”
  唐晓澜强抑怒气,含嗔说道:“咱们素无过节,为何要比武试招!”杨柳青杏眼圆睁,
转过身来将唐晓澜一推,怒道:“师哥,你怎么啦?别人骂你祖宗三代你也竟自低头,不怕
别人把你当成窝囊废(没用的废物)?你不害羞,我也替你面红,赶快上去把碴子接下来,
要不我就不认你做师兄?”那老年客人忙道:“我和杨老英雄是多年知交,小儿性子暴躁,
不懂说话,得罪了这位小哥,我在这里替他陪罪!”杨柳青插嘴道:“陪罪我们领了,但我
们既承指名挑战,少不得在拳脚上还要领教几招!”话锋咄咄逼人,老者眉头一皱,心道:
“杨仲英的女儿怎么这样粗野!”少年客人早把上衣脱下,朝地一抛,大声说道:“我就先
请教这位小哥几招,如果是侥幸打赢的话,我再接姑娘你的高招!”
  唐晓澜受两面一推一挤,加上心中也怒那少年无礼,把杨柳青拿着自己的手一甩,跳入
场心,双拳一抱,叫道:“阁下既然定要试招,小弟只好承教!”少年客人答道:“好说,
好说!”突然呼的一掌当头打到,唐晓澜纹丝不动,直到敌掌距肩不及一尺,方猛然一侧
身,横掌往上一削,双掌一交,蓬的一声,来人竟给震退两步。唐晓澜这几年来内功精进,
铁掌的技艺造诣亦颇不凡,换了常人,这一掌怕不把胳膊打断!那少年也真了得,一退一
晃,把对手眼神往上一领,连环步往前一冲,突然飞起一腿,唐晓澜左掌一个“伏地斩
虎”,少年右腿一收,左腿又起,连环飞脚凶猛异常。唐晓澜不由得连退数步。杨柳青在旁
冷笑道:“掌上的功夫不是人家对手,跤子也踢出来了!”少年客人往前一冲,双腿往下站
庄,左手护身,右手一拳当胸捣出,大声叫道:“再见识见识你杨家铁掌的威名!”唐晓澜
霍地转身,双掌齐出,哪知少年的手法真快,上盘不动,下盘一换,把唐晓澜双掌一架,连
架带攻,唰地一声,掌挟劲风,又自打到。
  原来这少年学的是五行拳,五行拳的拳招全取攻势,第一招时唐晓澜硬接硬架,那股力
量相碰相撞,少年力量较弱,身形震退,攻势发不出来,逼得改用鸳鸯连环腿阻敌反攻。连
环腿不能久战,因此趁着杨柳青发话,而唐晓澜攻势受挫之际,改回本门拳术。少年这时己
知双方长短,知道自己内力不及晓澜,于是避其正锋,纯用侧袭,并以快捷的掌法,一抢先
手,使如暴风雨般的进攻,叫唐晓澜腾不出手来施用铁掌功夫击他要害。两人越斗越烈,那
少年的五行拳拳招,全取攻势,一招才发,二招又到,连用“劈、钻、炮、横、崩”五字
诀,五行生克,疾如狂风!唐晓澜下盘极稳,拳拳有力,在拳法中兼施擒拿化解之技,斗到
五七十招,那少年突发一拳,用“劈”字诀,直劈下来!
  这一拳拳力极猛,唐晓澜横掌一挡,拳掌相抵,掌心疼痛,唐晓澜随掌一拨,把少年的
右拳粘出外门,顺掌一推,少年煞是溜滑,一个“狮子摇头”,突然改用钻掌,上击敌面,
这一拳有个名堂,叫做“冲天炮”,炮打上盘,唐晓澜掌背一挥,改推为挂,用崩掌往外一
挂,少年的钻拳又给挂开。唐晓澜蓦然翻身一扭,喝声:“着!”双掌迅如疾风,施展大擒
拿手法,把少年的胳膊扣着一扭,不料少年俯身一跌,猛然施展弹腿功夫,疾如骇电,照唐
晓澜肋下踢去!唐晓澜大叫一声,一扭一送,双手一松,仰面跌倒。那少年也是大叫一声,
俯身跌倒。杨柳青大惊失色,嗖嗖嗖连发数弹,拒敌救友。那老者哈哈一笑,双袖起处,只
见弹飞,不见弹落,似乎都给他接过去了。老者突然当空一揖,叫道:“杨大哥,久违,久
违!”杨柳青睁眼看时,只见一人疾似流星,在山间那边如飞掠到,可不正是自己的父亲。
  唐晓澜和那少年双双爬起,那少年双臂下垂,哼哼啷啷,唐晓澜腰弯腿软,肋骨作痛,
两人都被对方猛力所伤。杨柳青手指犹自扣着弓弦,怔怔的站在一边,杨仲英拈须斥道:
“青儿,又是你闯的祸么?”杨柳青不敢回答,唐晓澜面红红的道:“不关师妹的事,是这
位英雄一定要和徒弟过招。”那少年见唐晓澜处处回护杨柳青,不禁又是横眉怒目,盯了唐
晓澜一眼。老人看在眼里,心中又气又笑。杨仲英侧脸瞧了那少年客人一阵,欢然说道:
“你的儿子都这么大了,他的名字是叫做锡九么?”少年叩头行礼。那老者道:“杨大哥,
我带你侄儿来看你了,你可料不到吧?”杨仲英哈哈笑道:“锡九的武功大有进境了,刚才
他那招弹腿,使得不错!来,晓澜,见过这位师兄,你们两人怎么一见面就试招啊!”那少
年面色通红,说道:“青妹的武功真强,弹子打得好极了!”杨仲英冷笑了一声,张眸掀
须,双目威严,盯着女儿道:“你又卖弄你的弹弓了?”杨柳青低头侧面,双眸微抬,少年
忙道:“没有!没有!”那老者本想要杨仲英教训他的女儿一顿,但想起自己的儿子也有不
是,欲说又罢,这时见杨仲英追问,自己的儿子答得失魂落魄,微微一笑,接过话碴道:
“没有,没有!青儿表演折翼不伤皮的神弹妙技,把几只黄莺儿打了下来。”杨仲英这才嘿
然一笑,旋又和容说道:“黄莺儿在天上飞得自由自在,关你甚么事?以后要打,也只准你
打麻鹰那类猛禽。”杨柳青应了声:“爹说得是。”杨仲英突然左手携那少年,右手携唐晓
澜,将两人凑在一起,含笑说道:“不打不成相识,你们兄弟见过了,以后好有个招呼!邹
大哥,这位是我新收的徒弟,姓唐名晓澜。晓澜,这位老英雄便是我常对你说起的插翼神狮
邹鸣皋老前辈!”
  唐晓澜唱了个喏,道:“久仰,久仰!”少年客人冷冷说道:“得罪,得罪!”侧目回
睨,正眼也不瞧唐晓澜一眼,唐晓澜十分纳罕,不知自己什么地方得罪了他。
  唐晓澜不知,这一老一少乃是求婚来的。插翼神狮邹鸣皋和杨仲英是生死之交,廿多年
前,并称河朔双雄。邹鸣皋的儿子锡九比杨柳青大四岁,两人在一起长大,青梅竹马,玩得
甚次。到杨柳青七岁时,邹鸣皋有事远行,独出辽东,临行时笑对杨仲英道:“大哥,你看
他们两个孩子也是临别依依,不忍分离呢!”杨仲英道:“你几时回来,我把青儿留给锡九
做媳妇儿好吗?”邹鸣皋沉思有倾,慨然说道:“这敢情好!但小弟此次出关,对付本门强
敌,吉凶祸福,事属难料。幸而得胜,江湖风浪,兵火浮家,也不知何日方得归来,与大哥
把酒话旧?若此时给这两个孩子订下终身,只怕他日若有差迟,误了侄女青春年华。此事不
如慢谈,待他日我父子归来,侄女又还未许配人家的话,那时再提吧!”杨仲英一想,也是
道理,婚事便搁下来了。
  谁知两人一别便是一十二年,邹锡九是个什么样儿,杨柳青也全都忘了,杨仲英也以为
老友已死,日渐淡忘。不料邹鸣皋还记着此事,携子南归,登门造访。又不料在后山相遇,
见唐晓澜和杨柳青亲昵的样儿,两父子都不禁引起猜疑。那邹锡九与杨柳青一样,也是独
子,自小娇生惯养,脾气也是骄纵不堪,因此竟然迁怒到唐晓澜身上。
  再说杨柳青打了邹锡九一弹,心中忐忑不安,深怕父亲责备。第二日一早,向父亲请
安,不料父亲却满面堆欢,拈须笑道:“青儿,你的小伙伴来了,怎么你不招呼他去玩
儿?”扬柳青把头一扭,格格笑道:“现在又不是小孩子!”扬仲英干咳一声,笑道:“是
啊!是十九岁的大姑娘了!锡九这孩子近年在关外随他爹爹,颇闯出了一点万儿。看他武功
技业,也是上乘之选,不知你意下如何?”杨柳青皱眉说道:“爹,你说什么!”杨仲英
道:“邹伯伯想要你做他的媳妇呢!”杨柳青倏然变色,亢声说道:“我不嫁!”扬仲英正
色说道:“青儿,你不小啦,还这样浑,爹难道还能把你养过世?你也该懂点人事啦!邹家
和咱们是世交,锡九人又不错,你还有那点不称心的?”杨柳青本欲撒娇,见父亲这样认
真,一时间倒不敢说话。杨仲英又道:“这回你不答应也不行,你七岁的时候,我已将你许
给人家了!”杨柳青眼珠一转,忽然说道:“爹要女儿成婚,也得依女儿一事。”杨仲英
道:“什么事?你说!”杨柳青道:“爹爹威震河朔,女婿也当是个出类拔萃的英雄!”杨
仲英乐道:“是呀,说得不错!”杨柳青道:“所以,我要和他先行比武,然后论婚!”
  杨仲英愕然说道:“你还要和人家比武?”杨柳青笑道:“他若赢得了女儿,女儿自然
甘心情愿做他媳妇,若赢不了呢,爹要这样没有本事的女婿,面上也没光彩。”杨仲英道:
“女儿家逞强霸道……”话未说完,外面帘子一揭,邹家父子迈步进来。杨柳青请了个安,
一溜烟跑出去了。
  邹锡九给杨柳青打坏门牙,两日来兀自气闷,这日一早随父要来给杨仲英请安,一到门
外,就听得杨柳青大声说话,不觉停下脚步,那知不听犹可,一听之下,面色全都变了。邹
鸣皋心想:“杨仲英女儿这样粗野,锡儿也得显显本事,以后才好管束!她是个女孩儿家,
本事再好,也赛不过锡儿。她的师兄也还不是锡儿对手,锡儿对她怎样也输不了。”和杨仲
英寒暄过后,开声说道:“大哥,昨日提亲,蒙大哥不嫌小儿粗劣,慨然俯允,但儿大女
大,父母也不好专断专行,不知侄女的心意如何?”杨仲英支吾对道:“这,这……”邹锡
九抢着说道:“伯伯威震河朔,将门虎女,青妹自然是巾帼英雄、女中俊杰的了。侄儿不自
量力,想请青妹指点几招,若然相差过远,侄儿也无颜再待几杖,那就要请令嫒别订良缘,
另选高才。”杨仲英一听,知道女儿所说的话,已全给他们父子听去,忙不迭的劝道:“你
的青妹是小孩脾气,不知轻重,贤侄要多多担待。”邹鸣皋哈哈笑道:“咱们老兄弟了,还
说这个干嘛?俗语说得好,匹配匹配,要才貌登对,才是良好姻缘。咱们常听说书,说起读
书人家的‘才女’都要难难新郎,考得合格,才许洞房花烛。咱们练武人家,让儿女比比拳
脚,然后订婚,这也是武林佳话呀!又不是真刀真枪,拼命之事,点到即止,无伤大稚,又
有何妨!”杨仲英沉吟半晌,见邹锡九跃跃欲试,心想:“这孩子也有志气,若不让他们比
试一下,这段姻缘也难撮合。”当下慨然允了。
  唐晓澜听得邹家提亲之事,满心欢喜,他虽然不满意邹锡九的骄横,但想起男女两家门
当户对,而且师妹也是那样的性子,两个性情相同的人凑在一起,也许相处得来。因此衷心
高兴,去向师妹道贺,杨柳青睨了他一眼,忽然格格笑道:“傻师兄,你瞧着好了!”
  当晚杨家的练武场上火把通明,杨柳青穿着湖水绿短衣,腰系大红手巾,在场心笑吟吟
站定,邹锡九瞧得心痒痒的,心想:“看她的样儿,不过是想考较我的功夫,心里已是千肯
百愿了,我也得见好便收,不能真个和她相打。”那料两人抱拳一揖,邹锡九刚说得声:
“青妹,请进招。”杨柳青小臂一弯,蓦然就是一招“弯弓射月”,手指点向胸膛。
  这一招竟是杨家“凌云掌”中的厉害杀手,似虚似实,似按似点。邹锡九惊叫一声,扭
腰疾闪,两腿灵活,用“风刚落花”的身法,连躲三招。杨柳青冷冷笑道:“大哥不必客气
呀!”手底丝毫不缓,跟踪直进,用掌一托锡九肘尖,手掌骤然从右肘下穿出,一招“叶底
偷桃”,直向敌方右胁猛袭,招势紧疾,竟似敌我死生相拼,哪是好友比武试招!唐晓澜
“啊呀”一声叫了起来,邹锡九身形一斜,手腕一绕,把全身弯成侧立的弓形,两掌平推似
箭,力猛如山,如果是用实,杨柳青必然要跌倒场心,但邹锡九不敢用实,力发便收,而杨
柳青也溜滑非常,似早已预料他有这一招、一旋身,似把后背交给敌人,邹锡九掌力未到,
她已纤腰一扭,轻飘飘的一掠,突然拔高一丈五六,倏然落到邹锡九背后。邹锡九急旋身,
探臂来抓,“啪啦”一声,肩头己中了一掌。杨仲英叫道:“侄儿,你放心打罢,不必老是
退让!”邹锡九脚跟一转,一个“怪蟒翻身”,身形半转,五行拳往上一冲,轩眉绕掌,一
冲一绕,疾如闪电,抓着杨柳青右臂向外一弯,教她左臂不能相救,正待用脚一插,向外一
拖,把柳看撂倒,邹鸣皋和唐晓澜喜形于色,满以为邹锡九此招必胜,婚事能谐,不料杨柳
青一翻一绕,早已夺出手来,唐晓澜竟未瞧出杨柳青怎样脱险破招,但听邹锡九“哎哟”一
声,肩头又中了一掌!
  邹鸣皋道:“侄女这两招玄女摆袖、三环套月,用得不错!”杨仲英皱眉道:“其实她
的功夫在令郎之下,只是天生好胜,不肯服输,锡侄只要以沉稳的下盘功夫对她的飘忽身
法,不必急于求攻,就可赢了!”这几句话说得很大声,分明是想让场中邹锡九听见!
  邹锡九声人心通,五行拳一个变招,强弓硬马,上盘不动,下盘一换,呼呼两拳,穿梭
般打出去。杨柳青本力不及人家,乘暇蹈隙,抢攻数招,没有攻进,霍地飘身,从邹锡九身
侧掠过,用一种轻视之极的口吻在他耳边冷冷说道:“不怕你得人指点,你也只有挨打的份
儿!”语声说得极低,场边的人都听不见,邹锡九却如给利芒刺了一下,暴跳如雷,闷声不
响,捻拳攻上,心想:我邹锡九纵横关外,谁不赞我少年英雄,岂容你这野丫头小视!左掌
横胸,右拳猛捣,连用“恶虎掏心”“野马跳涧”“大蟒吞鹰”等凶猛招数。越斗越烈,拳
行如风,杨柳青的系腰红巾,也给震荡得飘飘欲起,杨柳青宛似穿花蝴蝶,在拳风中飘来晃
去,唐晓澜定神观看,杨柳青虽然外似轻松,内里竞是连下杀手!
  唐晓澜暗道:“不好!”看师傅时,也是眉头深锁,神色紧张。唐晓澜直洒冷汗,看场
中两人翻翻滚滚,跳跃如飞,盘旋转战,又已折了三五十招,越斗越紧,邹锡九招势急似狂
风暴雨,杨柳青身形轻若落絮飞花,绣带红巾,随风飘舞。邹鸣皋本来神色轻松,谈笑自
若,而今也变了颜色,不自觉的随着杨仲英一步步挪近场心。
  杨柳青的掌法乃家传绝技,比唐晓澜还要厉害几分。邹锡九功夫虽比她高,气力虽比她
大,但在掌法上却要逊了一筹。加以初上来时,心存顾忌,拳脚留情,先吃了亏,继这给杨
柳青拿话一激,又动了气,比武最忌急躁顾忌,急躁则浮动不安,易为敌乘,顾忌则每失机
先,易为敌制。邹锡九猛攻不下,险象环生,蓦使险招,一招“玉女穿梭”向前一攻,杨柳
青霍地一转二,掩到敌人身后,趁邹锡九未及变招,双掌粘着后心,运力一推,邹锡九蓦觉
锐风贴身而进,要向前窜,怕她就招赶招,力上加力,再推一下,自己必然跌倒,要向旁
窜,又怕她借势牵弓,掌击空门。在这电光石火的刹那,邹锡九恶气顿生,无暇考虑,立即
一个“旋转乾坤”,回过身来,竟不救招,反取攻势,右掌向外一挂,左拳翻起,一个“羚
羊挂角”,恶狠狠照杨柳青面门打来。唐晓澜看得胆战心惊,刚才是怕邹锡九血溅尘埃,而
今则是怕师妹当场受损,一声“邹兄弟手下留情!”尚未出口,场边的两个老人家已大声呼
叫,邹鸣皋颤声叫道:“我们认输了,姑娘你不要赶尽杀绝!”杨仲英急声叫道:“青儿,
不许胡来!”唐晓澜一愕,蓦听得“咔嚓”一声,邹锡九杀猪般狂嗥怒叫,倒在地下滚成一
个土球一般,邹鸣皋一把将他扶起,面目完全变色,邹锡九的右臂关节处已经折断,手臂吊
了下来,痛得黄豆般的汗珠颗颗滴下,额上青筋毕现。原来是杨柳青趁他使用险招之际,骤
下杀手,掌朝他臂弯之处打去,趁势向外一拗,杨家铁掌,岂比寻常,关节处中了一掌已不
得了,更那堪杨柳青又一拗一扭。邹锡九呻吟喊道:“姑娘,你好狠!”邹鸣皋一声不响,
托起他的手臂,硬生生往上一连,撕碎汗衫,急行包裹。杨仲英吹须瞪眼,怒极气极,蓦然
跨前一步,手起一掌,竟朝爱女天灵盖打下,涩声斥道:“我把你这野丫头废了!”铁掌高
举,将落未落,邹鸣皋蓦然跃起,往上一架,锐声说道:“大哥,怪只怪小儿学技未精,他
虽拜领姑娘铁掌,还未残废得了!续筋驳骨,我尚犹为,大哥你不必担心!至于婚事,再也
休提,侍小儿苦学十年,那时若有寸进,再请姑娘指教!”杨仲英听他口气软中带硬,想是
愤慨已极!眼泪不由涌出,僵在那儿!
  杨仲英绝未料到几十年老友,竟闹到这个田地,泪涌心酸,正待说话,邹鸣皋蓦然将儿
子背上一搭,如飞跑出,杨仲英怔在当场,欲待前追,只觉两腿浮软无力,但听得邹鸣皋的
话声断续飘来:“咱们兄弟之情犹在,儿女之事休提!”两人翻下山坡,背影也不见了。
  杨仲英铁青着脸,向女儿斥说:“野丫头,你随我来。”唐晓澜战战兢兢,随在后面,
他深怕师傅怒火头上,刑责过当,或者会把师妹弄成残废,废去武功,因此惴惴不安,亦步
亦趋,想在紧急关头,给他们父女调解。不料杨仲英双眼一翻,不客气的斥道:“晓澜,你
跟来作甚?不干你的事,你自个儿玩去。”唐晓澜面盘发烧,怔了一怔,大胆说道:“师妹
初次临场,偶然失手,还望师傅念她年轻历浅,处罚从宽。”杨仲英“哼”了一声,倏又心
里一酸,摔手说道:“你去吧,我自有分教!”
  杨柳青见父亲如此认真,不敢再似平日撒娇,跟到书房,双膝跪下,杨仲英道:“野丫
头,你也知罪了么?说明比武试招,你为何竟下杀手?”杨柳青双脾微抬,哽咽说道:“他
也下杀手哩,爹爹没瞧见么?”杨仲英怒道:“你还敢强辩,不是你咄咄逼人,别人怎会真
个与你相打?”杨柳青忽道:“女儿实在不愿嫁他!”杨仲英一愕,拈须说道:“哦,原来
这样!”杨柳青道:“女儿欲说不愿,又怕爹爹生气。迫不得已,和他比武试招,欲他知难
而退,想不到拳发难收,一时误伤了邹家兄弟!”杨仲英道:“你逞强行凶,难道我就不生
气了。呸,平时我怎样教训你来?”杨柳青俯伏在地,忽然哭出声道:“我任爹爹处罚,废
了我我也不敢埋怨爹爹。怨只怨我妈妈死得早,少人管,少人教,惹出事来,教爹爹生
气。”杨柳青自小丧母,由父亲一手抚养成人,而今杨仲英一听女儿提起妈妈,不觉一阵伤
感,想起妻子死后,自己一身兼父母之责,对女儿也是太骄纵了些,养成她这样任性,自己
也有不是,不觉叹口气道:“你知道就好了!”杨柳青见父亲声调缓和,霓颜相语,方才放
下了心。杨仲英叹气之后,留意女儿,见她眼角盾梢,似藏委屈,心念一动,挥手说道:
“你起来,我问你,你为什么不愿嫁你锡九哥哥,是那点不如你意?说到武功这层,难道你
真这样笨,没有看出他一上场就心存退让,功力比你高得多么?”杨柳青一抹眼泪,忽然噗
嗤一声笑道:“爹难道也看不出来,女儿心目中早就有了人么?”杨仲英睁大眼睛,正待发
问,杨柳青以袖掩面,忽地转身跑出去了。
  杨柳青小孩心性,经了这一仗后,深怕父亲再逼她另嫁他人,再也顾不得怕羞,索性挑
明说了出来,这可惹得杨仲英又惊又喜,在书房里徘徊了好些时候,兀自决断不来。
  杨仲英想道:原来这丫头竟爱上了她的师哥,当时不敢明说,事后却弄出这桩事儿,教
我如何对得住鸣皋老弟!倏又想到:晓澜这孩子也不错,除了来历不明这点之外,也不会输
给锡九。一时思潮起伏,他本想把女儿缚去找邹家父子负荆请罪,但听女儿吐露心事,只恐
将来四面相对,会弄出更尴尬局面。一抬头,看见壁上挂着的妻子遗容。叹了口气,蓦然揭
开帘子,找唐晓澜去。
  再说唐晓澜和杨柳青相处五年,虽然对她那骄纵的性情,能够逆来顺受,可是心里却厌
烦到极,压根儿也不曾想到情爱之事。倒是对于那独臂神尼的关门徒弟吕四娘,虽然只是一
面之缘,却已情根深种。吕四娘那爽朗风姿,温言笑语,五年来时涌心头,只是吕四娘武功
超绝,复裤诗书,唐晓澜视她俨如天人,对她仰幕弥深,却不敢有亵渎之念,自分此意此
情,永埋心底,一生一世,遥拜妆台!杨仲英做梦也想不到,这大孩子有这么多心事。
  月近中天,夜凉如水,杨仲英找到唐晓澜的书房,却杳不见人,杨仲英哑然失笑道:
“我也太心急了,这个时候,他想已早睡了,还会在书房么?哦,明天和他说也不迟。”正
想退出,见桌上一张词笺,墨迹犹新,好奇心起,想道:不知这孩子读书读得如何?随手揣
入怀中。教书先生住在隔房,房中灯光犹明。杨仲英踱了进去。教书先生是杨仲英堂弟,虽
然是个落第秀才,学问却很不错。见杨仲英问起唐晓澜读书之事,含笑说道:“这孩子天资
过人,短短五年,经史诗词,都已颇有根底,虽然不能成为名儒,也可算得一个通人。”杨
仲英展开词笺,笑道:“你看他写的是什么?像诗又不像诗,我读不断句,你解给我听听。”
  教书先生一看,原来是首长词,词牌名为“百字令”,全首词恰恰一百个字,读那词道:
  飘萍倦侣,算茫茫人海,友朋知否?剑匣诗囊长作伴,踏破晚风朝露。长啸穿云,高歌
散雾,孤雁来还去!盟鸥社燕,雪泥鸿爪无据!云山梦影模糊,乳燕寻巢,又俱重帘阻!露
白葭苍肠断句,却情何人传语?蕉桐独抱,霓裳细谱,望断天涯路!素娥青女,仙踪甚日重
遇?
  教书先生一面吟哦,面色始而喜,继而忧,终而沉吟不语。杨仲英问道:“怎么样?他
说的是什么呀!”教书先生双指一弹,叹口气道:“我怕这孩子会入魔道!”
  杨仲英惊道:“可是这孩子有什么坏心思,你看出来了么?”先生摇摇头道:“不
是!”原来这首词是唐晓澜怀念吕四娘之词,词中将他的身世和忧郁的心事,写得非常细
腻,对吕四娘则作为神明一般膜拜。教书先生不知他有这段情缘,只觉词意幽怨,词中所怀
念的意中人,可望而不可及,似乎是在虚无飘渺间的仙女,颇为不解。因道:“说起来嘛,
他这样的年纪,也怪不得。关关睢鸠,君子好逐,他这首词是怀念意中人之词,发乎情,止
乎礼,也不能说是坏心思。”杨仲英道:“那先生又怎样说他入了魔道?”先生道:“词中
之意,好像他的意中人和他极难配合,他把意中人视为素娥青女,当成天上的神仙哩!词中
还用了诗经秦风中露白孽苍之典——”杨仲英插口道:“那首诗说的又是什么?”先生道:
“那首诗原是春秋时秦国的民歌,所以称为“秦风’,歌道:‘蔑孽苍苍,白露为霜,所谓
伊人,在水一方。溯回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意思是说:‘芦花(兼
葭)一片白苍苍,清早露水变成霜,心上的人儿哪,在水的那一方。我逆着水流去找她,绕
来绕去道儿长,我顺着水流去找她,她呀却像在四边不着的水中央。’总之,是可望而不可
及的了。青年人两情相悦还好,最怕单思成病,走火入魔,只恐贻害终生!”杨仲英别有会
心,忽然一笑,想道:“原来晓澜也在思慕青儿,他见青儿娇纵,自以为无望,所以在词中
认为是可望不可及了。”因道:“先生不必担心,他并不是单思哩!”一笑揭帘而出。
  唐晓澜那晚也是彻夜不宁,他想起吕四娘,又想到杨柳青,不禁暗笑。他想:吕四娘武
功比杨柳青不知要高多少,但她温柔近人,而杨柳青那点能为,却就骄横放肆,日间情事,
蓦上心头,想到她对邹锡九那般狠辣,不觉打了寒噤,一夜恶梦。
  第二天一早,杨仲英将唐晓澜叫来,劈头就问道:“晓澜,你在这里五年,现已长大成
人出该有成家立室的打算了。玄风道长带你来时,曾说你是个孤儿,那么想必你未曾订下婚
事的了?”唐晓澜悚然一惊,答道:“未曾!”杨仲英哈哈笑道:“那么你自己可有合意的
人么?”唐晓澜满面通红摇了摇头,杨仲英道:“业师如父,但说何妨。”唐晓澜讪讪说
道:“没有!”杨仲英道:“少年人儿,果是面嫩。”把那张词笺,掏了出来,掷给他道:
“这难道不是你写的?”唐晓澜面红过耳,正待分说,杨仲英忽道:“青儿和你也是一样的
心思,最开通不过,你们两人即都有意,我就派人找玄风道长来。请他作男家的主婚,让你
们俩人早成婚礼,我也可了生平之愿。”唐晓澜听了,俨如晴天霹雳,半响说不出话来。
  杨仲英见唐晓澜面色骤变。低头不语,道他年少畏羞,含笑说道:“女嫁男婚,人生大
事,有我替你们作主,怕什么不敢说?”唐晓澜忽然低声说道:“弟子学业未成,不敢有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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