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五年来,从没有人向她提起过段剑青。经过了这么长久的时间,突然又再听到“段剑
青”这个名字,这感觉就似一枝毒箭插入她的心头,令得她不禁陡然一震。
往事历历,都上心头。虽然经过了五年长的时间,她心上的创伤还是未曾平复的。
段剑青是她的初恋情人,她曾经把少女的梦想寄托在这个人的身上。但想不到她“愿托
终身”的“良人”,却是个寡情薄义的负心汉。
不仅负心而已,这个人甚至还三番两次要想把她置之死地。五年前他和杨炎一同失踪,
从此就没有再见过他。她也不愿意听见段剑青这个名字了,和她相识的人都懂得她的心情,
是以大家都在她的面前避免提起旧事。
想不到经过了五年,忽地从一个初相识的陌生人口中又听到了段剑青的名字。她极力压
抑自己不要去想,心中但感一片茫然。
迷茫中眼前幻出段剑青的影子,她瞪着眼睛看这个“段剑青”,不知不觉抓着剑柄,怒
气呈现眉梢。
齐世杰吃了一惊,坐了起来,说道:“冷姑娘,你怎么啦?”好似海市蜃楼的幻影倏然
消失,她看清楚了在她面前的是齐世杰,不是段剑青。
不错,齐世杰和段剑青是有几分相似,他们都长得很英俊,也都是出于名门子弟,令人
感觉得到有名门子弟惯常会有的一份骄傲。但却有一点最不大同的是:段剑青在骄傲之外还
流露着一份轻浮,即使是在山盟海誓之时,她也不敢于以信赖。而这个初相识的“陌生
人”,却令她感觉得到,他的态度是十分诚恳的,他的惊慌绝非伪装,可以断定:他绝对不
是有心嘲讽自己。
她猜得不错,齐世杰的确不知道她的往事。
要知她虽然是义军首领冷铁樵的侄女儿,但在江湖上却从没出过什么风头,自出师门之
后,不久就远离中原,后来又投在天山派门下,更是绝迹江湖了。知道她的人本来不多,即
使知道冷铁樵有这么一个侄女的人,也不会把她——义军首领的侄女,和出身子大理段府的
‘小王爷”联想在一起的。
冷冰儿定了定神,说道:“没什么。你说的这个人我知道,但我不愿意听见这个人的名
字。”
齐世杰怔了一怔,蓦然醒起,说道:“听说这小子曾是贵派门下?”,呼为“小子”,
已是不敢再提段剑青的名字。
冷冰儿淡淡说道:“不错,他是本派的叛徒。”
齐世杰心想:“怪不得她不愿意我提起此人,俗语说家丑不外扬,只怪我不知避忌。”
于是委婉说道:“清理门户这种事情!外人本就不该插手。不过,杨炎是我表弟,为了要找
杨炎,我才不能不打听这小子的行踪罢了。当时万一给我碰上这个小子的话,我也不会擅自
处置他的。”
冷冰儿不愿向他解释误会,说道:“敝派倒是并不拘泥这种江湖规矩,你要怎样对付那
个小子,那是你的事请,我管不着。不过,我却另有一言相劝,听不听随你。”
齐世杰说道:“姑娘于我有救命之恩,请尽管吩咐,齐某敢不遵从?”冷冰儿道:“我
劝你还是早些回家,不要再找杨炎了。”
齐世杰有话在先,不便反口,迟疑半晌,说道:“姑娘的话我是应该听的,但我可以问
一问为什么吗?”
冷冰儿道:“即使你找着他,我们也不能让他跟你回去的。原因很简单,因为我们不愿
意他知道有杨牧这么一个父亲。”
齐世杰甚是尴尬,说道:“我那舅舅是曾做错过事,不过自从十二年前他一度出现江湖
之后,不久便又不知去向,至今也不知是他是死是活。家母的意思,只是想炎弟回去承接杨
家香烟,可以不把往事告诉他的。”
冷冰儿道:“我们也并非要永远对他遮瞒,但他现在尚未成人,我们觉得还未曾是告诉
他的时候,再说,杨牧当年抛弃他们母子,那时他尚未出生呢。他是缪大侠带上他上山的,
杨家于他并无丝毫养育之恩,即使要让他知道身世,也只能由缪大侠和敝派掌门告诉他。那
时再由他自行抉择。”
齐世杰听她说得合情合理,只好说道:“姑娘提出的这个办法,我并无异议。但我只盼
能够见一见他。”
冷冰儿道:“我已经找了他五年,还未找着。你又何必冒险?还是早点回家吧。”齐世
杰道:“姑娘还会再找他吗?”冷冰儿道:“我已立下誓言,找不到他,绝不回山。”
齐世杰道:“那么姑娘倘若找到了他,可否托人给我捎个讯息,也好让我和家母安
心。”
冷冰儿冷冷说道:“事属渺茫,言之过早,到时再说吧。”
齐世杰默然无话,事实上他也不知要怎样说才好了。
冷冰儿忽道:“你好了点吗?”齐世杰道:“吃了这只雪鸡,好得多了。”冷冰儿道:
“好,你现在已经无需照料,请恕我不陪伴你了。”
齐世杰吃了一惊,说道:“姑娘,你就要走了么?”
冷冰儿道:“你的伤并无大碍,气力很快就会恢复如初的,我留下两只雪鸡给你,明天
你可以自己去打猎了。”
齐世杰讷讷说道:“我,我并不是担心没东西吃。”
冷冰儿笑道:“那你担心什么,是担心‘魔鬼城’里有魔鬼么?不用害怕,这个‘城’
方圆不过数里,我都已踏遍了,连鬼影也没找到半个。”
冷冰儿用开玩笑的口吻和齐世杰说话,双颊隐现迷人的小酒窝。
自从知道齐世杰的姓名来历之后,冷冰儿的神情一直是冰冷的,此际难得看见她的脸上
有了笑容,齐世杰不觉得看得痴迷了。
冷冰儿继续说道:“城中比较完整的建筑物只有一座白塔,你恢复了功力,倒不妨进去
看看。魔鬼是不会碰上的,但说不定会有仙缘。”
什么叫做“仙缘”?这话本来费解。齐世杰只道她还是在开玩笑,但能够多看一眼她脸
上的酒涡,没敢打断她的说话问她。
冷冰儿拿出一个玉瓶,瓶中掏出两颗碧绿色的药丸,放在齐世杰的手心,说道:“这是
天山雪莲泡制的碧灵丹,含在口中,可辟魔鬼花之毒,连甘沛那些人刚被打败,料想也不敢
这样快便即回来。
齐世杰道:“多谢你赠送这样珍贵的灵丹,我不信有魔鬼,也不信有神仙,强盗我更不
怕。我,我只是……”
冷冰儿道:“好,那我更不用替你担心了,我走啦?”她不待齐世杰把话说完,一面说
一面转身便走,说到一个“走”字,她已是出了这座房屋。
齐世杰其实是舍不得她走,想要找个藉口,留得她多待一时就是一时的,但这番心意,
却怎能对一个初相识的少女吐露?他本想问冷冰儿所说的“仙缘”是什么意思的,也来不及
问了。
他走出这座屋子,只见那座佛塔矗立他的面前,冷冰儿的影子却是早已消失。齐世杰茫
然若失,叹了口气。
此际,冷冰儿已经走出了魔鬼城,心情也是和齐世杰一样。回头望了一望那座白塔,茫
然若失的深深叹了口气。
心底的创伤一被挑开,要想伤口复合,可就没有那么容易了。她极力抑制自己,不去再
想段剑青,但她可不能不想起杨炎,更不能不想起孟华。,
“炎弟,你在何方?唉,要是找不着你,我如何能对得住孟大哥?”
对杨炎的失踪,她是抱着一份自疚心情的,因为那次杨炎的失踪,她是以保护人的身分
带杨炎下山的。”
那一年他们在天山听得孟元超带兵来到回疆帮忙哈萨克族的“格老”罗海打仗的消息,
杨炎就不住央求掌门师父,准许他去找他的从未见过面的“爹爹”,(由于他的身世有难言
之隐,缪长风要想等他长大之后才告诉他,是以他根本不知道孟元超并非他的生身之父。)
准许他去和曾经见过一次的兄长孟华再会。
冷冰儿拗他不过,只好帮他求情。她曾经在罗海那个部落住过一年,和罗海的女儿罗曼
娜又是很要好的朋友,由她陪同杨炎去罗海那儿找他的父亲,自是最适不过的了。结果,天
山派的掌门人唐经天答应了她的要求。
想不到他们到了罗海的防地,就在碰上孟华的片刻之前,突然遭遇不幸,她碰上了段剑
青,当她打跑了段剑青之后,杨炎已经给乱兵掳去。
孟华在回疆找了三年,找不着弟弟无可奈何,只好回去。从此她就替代孟华找寻杨炎。
她一直担着一重心事,那次杨炎的失踪,虽然是给不知来历的乱兵掳去,但结果会不会
仍然落在段剑青的手里呢?
“炎弟聪明机警,但愿他能逢凶化吉,平安脱险,纵使不能,也千万不能落在段剑青的
手中。炎弟失踪那年是十二岁,这可正是他开始‘懂事’而又未能像大人那样明辨是非的年
龄。”她担心的是:聪明早熟的孩子可要比“笨孩子”容易受人薰陶,俗语云:近朱者赤,
近墨者黑,要是落在段剑青手里,段剑青即使不害死他,那也是不堪设想了。
“经过了五年,炎弟不知变得怎么样了?要是他变坏了回来,我更没有面目见孟大哥
了。”
她极力抑制自己不去想段剑青,但想起了孟华,她却不禁是在感到惭愧的同时,心底也
感到一股温暖。
初恋的回忆本来应该是最甜蜜的,但可惜对她来说,却恰恰相反,是一杯令她难以下咽
的苦酒。不,不仅是苦酒,而且是毒酒。在她蓓蕾初绽的年华,这杯毒酒几乎使到她的生命
鲜花枯萎。
不幸中之大幸,在她万念俱灰的时候,碰上了孟华。像是春风吹开了花朵,孟华的友谊
重新鼓舞起她求生的意思。虽然初恋的失败,令她表面上似乎是过早消失了少女的活泼天
真,但压在心头的忧郁,却已不再是能够遮挡得住阳光的厚黑云层了。
有人说最珍贵的是爱情,对她来说,则是友谊。
不错,孟华的友情也曾令她几乎要凝结成冰的心湖波动,但这波动只能说是“涟漪”,
还不足形成“波澜”,因为她很快就知道孟华有了意中人,而她亦已十分满足于孟华给她的
友谊了。
不知是由于杨炎的聪明伶俐,惹人喜爱,还是由于爱屋及乌的心情,她对杨炎是特别疼
爱的,这份感情,当真是有过姐弟之情。她自己立下誓言,此生最大的心愿就是要把杨炎寻
找回来,亲手交给孟华。
令她想不到的是,在这世界上,除了孟华和她之外,原来还有另外一个人,居然也像她
一样,不惧登山涉水,不怕大漠流沙,冒着生命的危险,要去寻找杨炎。虽说齐世杰的寻找
杨炎,乃是出于他的母亲为了保存杨家血脉的私念,但两人之间同样是要找寻杨炎的这一点
则是相同的,这一点相同,已是令她对齐世杰有了一些好感了。
“齐世杰的母亲是江湖上有名的辣手观音,孟大哥幼年时代就曾经受过她的折磨。纵然
她不算是坏人,我也绝不能让炎弟去跟辣手观音。但齐世杰刚才答应得很勉强,看来他恐怕
还是死心不息,要想找寻炎弟回去的。嗯,那也由得他吧。”冷冰儿心想。
不知怎的,她蓦地有了一个奇怪的感想,齐世杰好像是段剑青和孟华的混合体,在他身
上,他看出了段剑青的某些气质,也看出了孟华的某些气质。他没有孟华的朴素,也不似段
剑青的轻浮。忽地她在心里自己问自己:“当初我为什么会喜欢段剑青的?固然这可能是年
幼无知,但是不是我也有几分喜欢他外表的漂亮和那份善于讨人喜欢的机灵呢?”
她不敢再想下去,也不愿再想下去。少女的心灵是最敏感的,齐世杰对她依依不舍的目
光,她怎能不感觉到呢?这也算是她为什么要急急离开他的原因了。
她走出了“魔鬼城”,回头看看那座白塔,心里叹了口气,想道:“好不容易来到魔鬼
城,我本来应该多住两天,访得桂大侠当年留下的遗迹的。虽然我不相信那个‘绝世武功,
留待有缘’的传说,但桂大侠总是和本派极有渊源的人,要是能够在魔鬼城中,访寻到桂大
侠和华玉公主当年留下的遗迹,也好回去告诉掌门。如今只好让齐世杰去碰碰运气了。”
原来她想起这位“桂大侠”,乃是一百年前,名列天山七剑之一的桂华生。桂华生虽是
武当派弟子,但他曾经有过一段很长的时间住在天山,和天山派当年的掌门人凌未风又是好
朋友,故此武林中不知底细的人误以为他是天山门下,以讹传讹,得到了天山七剑之一的称
号。
桂华生的妻子是尼泊尔国的公主,这段异国情缘,当年曾经脍炙人口。据说他和这位公
主就是在魔鬼城中相识的。魔鬼城是公主哥哥在西藏秘密建筑的一个基地。(桂华生故事,
详见拙著《冰魄寒光剑》)
桂华生和天山派的渊源还不只此,现任天山派掌门人唐经天的妻子就是那位尼泊尔公主
的女儿,外号“冰川天女”的桂冰娥。
据说那位尼泊尔的华玉公主曾创下“冰川剑法”,桂华生晚年把冰川剑法与武当派武
功,熔于一炉,某一年重游魔鬼城,把他们夫妻合写的一部武学秘笈埋藏魔鬼城中,曾有言
道:“绝世武功,留待有缘”。
唐经天的妻子冰川天女在父母去世的时候还很年轻,她懂得冰川剑法,但也还未曾尽得
家传。不过她生性淡泊,对这传说(她的父亲可并没对她说过)虽然不敢断定真假,但却不
想去找这部秘笈。她的想法是:若然传说是真,爹爹既声言是留待有缘,那我就该成全他的
心愿,何必自取。我所得已多,爹妈的冰川剑法也未必就胜得过天山剑法。是以她和唐经天
结婚之后,虽然也曾到过两次魔鬼城,却认未动过找寻秘笈的念头。如今冰川天女已死多
年,唐经天也已是七十开外的老人了。唐经天悼念妻子,更不会重履魔鬼城了。
这冷冰儿来到魔鬼城,想法和她未见过面的师祖母相同,同样并非是想找秘笈的。除了
访寻这位和本派极有渊源的桂大侠遗迹之外,另一原因,就是希望能在魔鬼城中,或许找得
到杨炎。因为这种有恐怖传说的地方,是最适宜作坏人的巢穴的。
如今这两个目的都是令她失望,桂华生的遗迹没有发现,杨炎也找不到。但意外的却碰
上了齐世杰。
她怀着一丝怅惘的心情离开了魔鬼城,心头却已烙下了齐世杰的影子。她倒是希望齐世
杰能在魔鬼城中得有“奇逢”的。 陷身冰窟 齐世杰却是未曾听过那个传说,一点也不懂得冷冰儿说的“仙缘”是什么意思。
冷冰儿的影子早已在他眼前消失,不过却还留在他的心头,他走出屋子,不知不觉,来
到那座佛塔之前。
佛塔的构造形式甚为奇特,下面是座方形的庙宇,庙宇中有一座顶上造了一个圆亭的高
塔,塔的下层,外壁上塑有两只眼睛,眼睛上画有两道弯弯的眉毛,眼睛下面有一个似乎用
来象征鼻子的东西,形如“?”这种奇异的建筑形式,齐世杰走南闯北从所未睹,即使在书
本上也未见过。
齐世杰不禁好奇心起,想道:“冷姑娘说的什么仙缘,当然是和我开玩笑的,但也不妨
进去看看。”
庙宇当中供奉着一尊佛像,不似汉人,也不似藏人,他到过的汉藏各地庙宇之中,也从
来不曾见过这种佛像,不知是何方神圣。佛像金身已经剥落不堪,但供案上的香炉却是整块
白石雕成,虽然蒙上灰尘也掩盖不了他的光泽。
偌大的殿宇之中,除了这座奇特的佛像之外,就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了。
他发现四面墙壁也有蜂巢般的小孔,小孔有水珠渗出,触水冰冷,舐舐手指,却有咸
味,原来是西藏特有的一种岩浆建造的。这种岩浆比普通的石头还要坚硬得多,不过却是最
忌雨水渗透,用来建造房屋,墙壁会渐渐由厚变薄,最多不过能维持三五十年。
齐世杰心里想道:“听冷冰儿所说,这座佛塔的历史,少说也在百年以上,想必是在岩
浆之中还渗有别种建筑材料,但如今壁上逾布蜂巢小孔,恐怕也不能维持多久了。”但触觉
所得,那墙壁还是非常坚硬的,他试用佩刀一插,竟然插不进去。
忽然隐隐听得有叮叮当当的音响,好像地底下有人弹琴。“魔鬼城”的风声齐世杰是见
识过的,但此时却是天气晴朗,并没刮风。齐世杰想了一想,便知其理。想必是地下有流水
经过,故此地气潮湿,墙壁上才会渗出水珠。
空荡荡的庙宇当中,只有齐世杰一个人站在那儿,不禁有阴森森的感觉。齐世杰心想:
“怪不得冷冰儿不愿住在这里,我也还是回到那座破屋调养好些。”
正当他在佛像之前转过了身,想要离开的时候,忽听得“呼”的一声,一股劲风,当头
扑下!
眼前一片红霞,耳鼓给一个难听之极的、宛如金属摩擦的冷笑声音震得嗡嗡作响。
那人冷笑喝道:“好小子,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进来!既然来了,还想跑
么?”
这个突然偷袭他的人不是别个,正是那个红衣番僧。
原来这个红衣番僧那日败在冷冰儿的剑下,首先逃跑,不过他却不是跑下山去,而是躲
在魔鬼城中。
冷冰儿也是大意了些,没想到这个红衣番僧竟敢这么大胆。她是根据常理推测,附近没
有人家,对方应该想得到,她是会把齐世杰安置在魔鬼城中疗伤的。既然不是她的对手,如
何还敢躲在她的眼皮底下?可惜她只是根据常理推测,没想到兵法上“虚者实之,实者虚
之”的道理。
这红衣番僧走的也并非全是”险棋”,他知道在这佛塔之中有处隐秘的地方,必要之时
可供他藏身之用。
相继败在冷冰儿剑下的那个使虎头钩的汉子和连家笔法的传人连甘沛是向山下逃跑的,
冷冰儿看得清清楚楚,依理类推,只道红衣番僧也是一样,因此更加放心了。在过去的一日
一夜,她一直在齐世杰身旁照料他,根本就没想过要再去佛塔搜索一次。
番僧躲在塔中,本是另有目的,并非一开始就立心要暗算齐世杰的。但他刚在塔上目击
只是冷冰儿一个人离开了魔鬼城,却是乐得有这个暗算的机会了。他预料齐世杰必定会到这
佛塔来的,于是便以逸待劳,藏在佛像后面的一条横梁上。果然不出他的所料,齐世杰自投
罗网来了。
此时齐世杰刚刚转过身子,背向着他,他一跃而下,抖起袈裟。当头罩去,俨如饿鹰扑
免,只是那股劲风,已经扑得齐世杰立足不稳。
红衣番僧满心欢喜,只道这一下定能把齐世杰手到擒来,那知还是出他意料之外。
出他意料的是,齐世杰所受的伤并没他想像那样严重。此时功力早已恢复了六七分了。
毕竟是名家弟子,身手不凡,,猝然遇袭,虽惊不乱,齐世杰顺着倒退之势,脚跟一个
盘旋,立即双掌齐发,强力发击。
“蓬”的一声,齐世杰双掌拍着袈裟,不由自己的再退三步。红衣僧也不禁身形一晃。
齐世杰的功力虽然是大出他的意料之外,但在双方硬拼一招之后,这红衣番僧倒是又定
下心神了。要知他们二人本是各有所长,若在平时,齐世杰大致可以和这番僧旗鼓相当,打
成平手的。如今功力减了三成,所逊却是不止一筹了。
红衣番僧察觉了这一点,已是智珠在握,胜券稳操。此时他倒不忙于下杀手了,心念一
动,暗自想道:“难道这小子送上门来,我何不利用他给我探一探险。”
“好个子,没有那丫头帮你的忙,你是逃不出佛爷掌心的了。且叫你尝一尝佛爷爷心雷
的滋味吧!”手捏“印诀”,一掌拍出,果然隐隐挟有风雷之声。这是西藏密宗的“大手印
功夫”,俗称“掌心雷”掌力的刚猛,足可与少林派的“大力金刚手”分庭抗礼,而在杨家
的“金刚六阳手”之上。
掌力有如排山倒海而来,一个浪头高过一个浪头。红衣番僧接连打出三个“掌心雷”,
齐世杰第一次退了三米,第二次退出七步开外,尚未能稳住身形,第三次竞然给他的掌力抛
了起来,撞向墙壁。
红衣番僧哈哈一笑,喝道:“小子,进去吧。”口中说道,动作快到极点,第三个“掌
心雷”打出,立即扳着供桌上的白玉香炉,转了一圈。
他这边香炉转了一圈,正好是齐世杰给逼到墙的时候,只听得轰隆一声,那边的墙壁登
时开了一道暗门。
红衣番僧还怕未能逼他进去,又再冲前几步,抖起袈裟,荡起一般劲风。
那知他不冲上这几步还好,这几步一上,却招致了他意想不到的结果。齐世杰用千斤坠
的功夫也稳不住身形,情知不妙,立即咬破舌尖,把气力都运到掌心,喝道:“好歹我与你
挤了!”这最后一招,乃是杨家的六阳手的绝招之一,名为“旋乾转坤”。双掌发出不同的
方道。
杨家六阳手的力道虽然不及红衣番僧的“掌心雷”,但两股不同的力道,一刚一柔,却
是相辅相成,互相牵引,另有一功。倘若红衣番僧不冲上这几步的话,虽也难免给齐世杰的
掌力波及,却还不至于受他牵引。这几步一冲,刚好凑上了!
他身不由己的扑上前去,齐世杰反手一拉,拉着他的袈裟。红衣番僧来不及施展“会蝉
脱壳”两个人已是同时跌倒,滚入了那道暗门。
刚刚滚入暗门,只听得又是轰隆一声,墙壁合拢,暗门关上了。
里面竟然有一个深不可测的洞穴!洞口距离墙边不到三尺。双方一推一扯,力道都是用
到十足,那里收得住势?就像断了线的风筝似的,一前一后,摔下去了!
齐世杰半空中一个鹞子翻身,脚先着地,立即滚过一边。他情知气力不济,只能智取,
不能力敌,这一滚开,乃是想要藏匿暗处,不露声息,伺机反击的。
那知刚一着地,一股寒意登时直透心头,饶是他的内功已有相当火候,竟也禁不住机伶
伶打了一个冷颤,牙关格格作响。
殊不知他固然难禁奇寒,那红衣番僧也是同样禁受不起,甚至比他还更感觉寒冷。
红衣番僧暗暗叫声“苦也!”心里想道:“原来这下面是个冰窟,这回可真是给这小子
累死了。这冰窟少说恐怕也有十来丈高,如何爬得上去?爬得上去,恐怕也未必开得那道暗
门。”原来他只道从外面开暗门的方法,在里面怎样打开,他未曾实地考察过里面的机关,
却是不知道了。
“好在这小子不是我的敌手,我慢慢收拾他不迟。”在这样奇寒彻骨的冰窟里,时间稍
长,只怕要被冻僵。红衣番僧没别的办法好想,只好先行盘膝静坐,运功御寒。心想:“且
待我身体暖和之后,再逼这小子往里面走,不过到了那时,只怕这小子已经冻僵了。”
冰窟里伸手不见五指,齐世杰正自奇怪:怎的不见这番僧追来?忽地隐隐听得似是呼吸
的声息,齐世杰登时醒悟:“哦,原来他在运功御寒。如此看来,他的功力也比我高不了多
少,对,我也必须先行运功御寒,方能与他决一死战。”
双方都在静坐运功,呼吸可闻,似乎触手可及。不过谁也不敢在寒意未减之前,甘冒冻
僵之险,先行发难。
在这样僵持的局面之下,端的是危机系于一线,全看是谁早一刻、多一点恢复功力了。
红衣番僧本来是甚有自信的,他想齐世杰功力早已打了折扣,无论如何,必定是自己能
够先胜过他。
那知过了一会,听听对方的呼吸,却是听出有点不对了。
齐世杰开始盘膝静坐之时,呼吸本是相当微弱而且急促凌乱的,但不过半支香的时刻,
已是变得越来越是缓慢舒徐了,这是气息业己调匀,真气亦已逐渐导入丹田的迹象。
原来齐世杰练的是正宗内功,而杨家六阳手的功夫的基础又正是一股阳刚之气,故而他
的功力虽然不及这个红衣番僧,但大家同在冰窟中抵抗寒潮,他的内功心法却是更能发挥作
用。红衣番僧察觉了这一点,暗暗吃惊,想道:“这样下去,只怕他的功力可能比我恢复得
更快了。”既然发现危机,他便立即改变主意。
此时他的气血业已畅通,没感觉那么寒冷了。心想:“无论如何,先得把这小子杀掉。
然后才能慢慢想法逃出生路。”主意打定,一声狞笑,立即飞身扑去。
齐世杰早有准备,抢先一步,拾起一颗石子抛向左边,自己则悄悄闪过右边。
漆黑不见五指的冰窟里,那红衣番僧着了道儿,扑了个空,双掌打着一块磨盘大的冰
块,幸而不是石头,但也感到虎口一阵酸麻,急切间无力再发第二掌。
齐世杰听得“轰隆”一声,脸上沾了许多冰屑,也是吃了一惊。他看不见,只道这番僧
劈碎的是块石头,心想:“此时他的功力还是比我高出太多,我只能和他使用拖延战术。”
于是屏住呼吸,躲在一旁。殊不知却是错过了最好的一个反击机会。
红衣番僧调匀了呼吸,喝道:“好小子,你躲不了的!”要知齐世杰虽然屏息呼吸,但
总不能一口大气也不透的。终于给这番僧察觉他躲藏的方向了。
当下他强运独门的邪派霸道内力,手捏“印诀”,一个“大手印”向齐世杰躲藏的方向
拍去。密宗的“大手印”武林俗称“掌心雷”,可知它的厉害。齐世杰被掌风震荡,站立不
稳,只好忙向后退,红衣番僧听声辨向,不断的发出“掌心雷”,如影随形的紧追不舍。
齐世杰躲一回跑一回,和这红衣番僧好像是在冰窟里捉迷藏,只觉寒意越来越浓,同时
听到了流水的声音。他心念一动,连忙加快脚步向有水声的方向奔逃,心想要是发现一条地
下河流,那倒不妨冒一个险,借水而遁。
跑了一会,齐世杰通过一个仅能容他侧身而过的狭缝,钻出了这个夹缝,忽地眼前一
亮。
原来前面是一条冰川,流水的声音是冰川下面发出的,但面上仍是未曾溶化的冰层,光
泽如镜。
冰川四面的冰岩冰壁,也都是水晶般的明亮。齐世杰想不到冰窟之中别有洞天,就好像
突然到了仙境一般。
眼睛陡然一亮,齐世杰首先发现冰壁上自己的影子,跟着是红衣番僧的影子,红衣番僧
一钻进来,立施偷袭。这一掌他改变了打法,内力暗藏,无声无息。
事亏有冰壁反射,齐世杰一个移形易位的身法,躲过了番僧的偷袭。
就在此时,冰壁上的第三个影于又已映入他的眼帘,这人盘膝而坐,本是背向他们的,
但在冰壁现影,则是面向他们了,是个赤裸上身的老僧,一看相貌,就知不是汉人。只不知
是藏僧还是天竺僧。
想不到冰窟里竟然还有个人,齐世杰这一惊端的非同小可。
那老和尚亦已在冰壁上发现他们的影子,喝道:“什么人竟敢跑到这里打架?”
红衣番僧虽也吃惊,却不如齐世杰之甚。他是早就料到冰窟之中会有古怪的,是以才想
利用齐世杰给他“探险”,不过他原来只是恐防冰窟里有什么“怪物”的,却想不到发现的
“怪物”竟然是人。
“不管他是人是怪,先料理了这小子再说。”红衣番僧心想。趁着齐世杰一呆之际,扑
上去又是一个“大手印”印下。
“住手,住手!都到我这里来。我有话要问你们!”那老和尚喝道。他先用汉语说了一
遍,跟着又用藏语说了一遍。
齐世杰以杨家六阳手的一招“玄鸟划沙”抵挡番僧的“大手印”。“玄鸟划沙”切腕截
脉,本是极厉害的一招杀手,可惜他气力不济,双掌一交,登时给震得摔倒地上。
红衣番憎听得这老和尚会说藏语,心中一动,想道:“这人若非本门前辈,就一定是来
自天竺的僧人。无论如何,他要帮也只能帮我,料想不会帮这小子。”要知西藏密宗本是源
出天竺,秉承了天竺苦行僧一派的传统,僧人每多奇行。是以这红衣番僧猜疑他可能是本门
前辈,纵然不是,叙起渊源,他们的关系也非齐世杰这个“外人”可比。
正因为红衣番僧有这想法,不怕这老和尚和他为难,于是虽然听得老和尚喝他“住
手”!他仍然扑上前去取齐世杰的性命。齐世杰已经摔倒地上,他想良机不容复失,杀了齐
世杰再向这老和尚解释也还不迟。
红衣番僧扑上前去一举劈下。忽听得那老和尚喝道:“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声还未
了,一股奇寒之气,已是扑面袭来。红衣番僧的手掌还未碰着齐世杰,掌心先碰着一颗冰
弹。原来那老和尚在冰川中信手捏碎一块浮冰,捏成一颗弹丸的模样,就把它当作暗器反手
掷出。
老和尚盘膝坐在冰川之密,和他们的距离少说也有五十步开外,真正铁打的弹丸寻常人
用全力发出,恐怕也打不得这么远,但这颗冰弹打到红衣番僧的面前仍然挟着劲风,而且拿
捏时候,又快且又准。红衣番僧的手掌刚一张开,那颗冰弹就打中他的掌心的“劳宫穴”。
神奇处还不止此,红衣番僧是运足内力发出“掌心雷”的,冰弹打着他的掌心,虽然立
即碎裂,转眼溶化,但那股奇寒之气,却也在瞬息之间,从他的“劳宫穴”直透进去,经
“曲池穴”、“肩井穴”直冲背心的“风府穴”,红衣番僧登时半身麻木,一条右臂更是丝
毫不能动弹了。此时他想杀齐世杰亦无气力,不罢手也不行。
“我是密宗的弟子,这小子和我们作对,我不取他性命,他就要取我性命。我一时心
急,井非有意违抗你老人家的命令。”红衣番僧连忙用藏语禀告。
那老和尚道:“我不管你们因何打架,但我有事要问你们,待我问清楚了,你们再拼个
死活也还不迟。”
红衣番僧还有什么好说,只能“诺、诺”连声走过去了。他一面走一面运功驱寒气,走
到那老和尚身旁,一条右臂虽然还是不能动弹,却已好得多了。
齐世杰以肘支地,好不容易才爬得起来。那老和尚用汉语道:“少年人,你走得动
吗?”
齐世杰深深吸一口气,冰窟寒气虽然冻得他牙关打颤,精神却也恢复几分。他不肯示
弱,说道:“走得动!”便却迈开脚步,最初几步,身形摇晃,渐渐脚步亦稳定下来。终于
也走到了那和尚的面前。那和尚打量了他一下,对他的功力似乎也是有点诧异。
“请问神僧有何吩咐?”红衣番僧抢先向那老和尚讨好。
老和尚看了他一眼,说道:“你是密宗的弟子吗?据我所知,密宗中的嘉错法师武功最
强,你当然不是他。但你的本领也很不弱。在第二代弟子中,释陀释湛二人据说乃是精英,
你大概是释陀吧?”
红衣番僧大喜说道:“释陀是我师兄。”心里想道:“这老和尚识得本派的护法长老嘉
错法师,还知道我们师兄弟的名字,看来和本派的交情定然不浅。说不定还可拉得上是自己
人呢!”
那老和尚点了点头,说道:“哦,原来你是释湛。好,你先站过一边。”跟着问齐世
杰:“少年人,你姓甚名谁?”齐世杰报了姓名,那老和尚道:“你是天山派的弟子吗?”
齐世杰怔了一怔,说道:“不是。”
“那你的师父是谁?”老和尚跟着再问。
齐世杰心想:“你们是自己人,我可和你们拉不上关系。”不过无论如何,这老和尚刚
才总算帮他躲过一次性命之危,是以他仍然据实回答:“我没有师父,我是家传的武功,爷
爷教我的。”
“你爷爷是谁?”
齐世杰把祖父的名字说了出来之后,那老和尚摇了摇头,说道:“齐建业,这名字我可
没有听过。”
齐建业绰号“四海游龙”,当真可以说得是四海闻名的武林前辈。这老和尚竟说没听过
他的名字,齐世杰自是不免感到有点难堪。但随即想道:“他是天竺来的和尚,不知道我的
爷爷,那也不足为奇。不过他和这个番僧拉上了关系,我可难免吃亏了。”
站在一边的释湛却是心里乐开了花,想道:“齐建业的名头,不管这毛和尚是真的不知
还是假的不知,但这小子抬出了他的爷爷,这老和尚丝毫不加理会,那就是说他不会被齐建
业的名头吓倒,一会儿我要杀这小子,料他不会加以阻拦了。”
原来这老和尚所知道的中原武林人物,只有顶儿尖儿的三个人,一是天山派的掌门人唐
经天,一是天下第一剑客金逐流,还有一个是少林寺的主持无住禅师。故而他见齐世杰年纪
轻轻,武功那么高强,首先就猜他是天山派的弟子。至于齐建业的名头,他是的确不知道
的。
那老和尚道:“我向你们打听一个人,这个人是汉人,名叫段剑青。你们推知道他?”
或诗因为齐世杰是汉人的缘故,老和尚说话的时候,眼睛是望着他的。齐世杰听了“段
剑青”的名字,吃了一惊,一时间不知道据实回答的好,还是假作不知的好。不过他蓦地一
呆的神情,那老尚已是看在眼中。
释湛喜出望外,赶忙抢先回答:“我知道:“
那老和尚道:“哦,你知道他?你和他是本来相识的吗?”释湛喜孜孜的说道:“岂仅
相识,我和他还是好朋友呢!”
那老和尚道:“怎的你会和他是好朋友?”
释湛说道:“神僧问起,弟子不敢隐瞒。密宗的传统精神虽然是主张门下弟子静心虔
修,不理尘世之事。但弟子以为,若要宏扬佛教,武怕还是非得借助帝王之力不行。是以五
六年前,弟子也曾为清廷效力。当时段剑青是和清廷的大内高手卫托平来过西藏,故此我与
他一见如故,且曾帮过他一点忙的。”
那老和尚道:“原来如此。那么你知道他现在是在何处吗?”
释湛说道:“后来我听说他拜了一位天竺高僧为师,从此就断了音讯。但要是他在西
藏,他一定会来找我的。据此推测,他恐怕是跟师父回天竺去了。”
在释湛的想法,这位老和尚既然如此关心段剑青,定然和段剑青有亲密关系。而且段剑
青最后一位师父是天竺僧人,这个老和尚一看相貌,也可以断定他是天竺僧人。即使他和段
剑青的天竺师父并非相识,同气连枝,也当有份好感。故此他特地把他和段剑青的交情夸
大,本来只是普通相识的人,也认作好朋友了。
岂知那老和尚听完了释湛的说话,却是不置可否,回过头来问齐世杰道:“你呢?你和
段剑青又是不是相识的?”
齐世杰见他们攀亲道故,料想难逃厄运。他心高气傲,也不屑于说谎求怜,于是亢声说
道:“段剑青这小子,我和他虽然素不相识,却是知道他的。”
若和尚听得“小子”二字,眉毛一扬,说道:“听你的口气,你似乎对段剑青有点不
满?”
齐世杰道:“岂仅不满,他是我的仇人!”
老和尚似乎有点诧异,立即再问:“既然你和他素不相识,何以又会结仇?”
齐世杰道:“虽然素不相识,但这小子行为邪恶,武林中人所共知。我的表弟杨炎给他
掳去,如今生死未明。我岂能不把他当作仇人。”
老和尚道:“要是你碰上他,你会怎样?”齐世杰道:“要是给我碰上了他,不是他
死,就是我亡!”
老和尚不觉笑了起来。释湛暗暗欢喜,心里也在暗笑齐世杰不知死活。
笑过之后,老和尚说道:“可惜你现在已是毫无气力,即使能够重见天日,没有十年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