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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瑞安07

_4 温瑞安(现代)
那么美丽的背影!这时那家丁把他交给一个胖胖的大婶,便嘀咕着走了开去。那大婶正替他换衣服,他却瞥见门外一轻忽的人影闪过,正是那女子。还是那么美丽的倩影!
他心头一阵狂跳、一颗心几乎从嘴里跳出来了。
这时一个人却蹑手蹑足,走入了房间来。
这锦衣公子走了进来,张上一张,那胖婶嬉笑道:“哎呀,姑爷,小姐早从这边过去啦。”
锦衣公子怪不好意思地笑道:“什么姑爷,我又还未入赘到你们赵家。”
肥婶婶却道:“说笑说笑,这是迟早的事啦……小姐和你,天造地设一对,不嫁给你,又嫁给谁来着……”
锦衣公子却笑嘻嘻地走过来,在肥婶婶肥厚多肉的手里塞了一锭亮澄澄的金子,道:“好婶婶,真会说话!这赏你……”
肥婶婶顿时为之眉开眼笑,忙谢不迭地道:“啊也,这太厚的礼啦……”
却听砰地一声,柳五站立不稳,额角碰及高架,架上的水盆哗啦地倾淋而下,淋得他一身湿透,刚穿上去的青衣也成了黛色。
那锦衣公子皱眉道:“这小子是谁?”
肥婶婶生怕锦衣公子不快,也僧厌道:“不知哪来的污糟小子,小姐还要见他……”
锦衣公子不屑道:“把他撵出去。”
肥婶婶有些为难道:“这……”
锦衣公子即道:“小姐是何等身份,怎能与这等下贱的人见面……赶走了他,一切事情,有我姑爷担当……”
肥婶婶登时又笑逐颜开起来,忙唯诺道:是……是……”
柳五当然不侍他们来赶,呸了一声,向地下吐了口水,便奔了出去。他虽然受辱,但心里尽是温柔的。他一路奔出去,一路只见着那光滑如天鹅颈子的肌肤,那纱衫隐透的后背,那秀气的脚,那语声,那音容……他虽然绝了希望,可是决意要此刻做起,做一个绝世的英雄好汉,待配得上小姐时,再回来,找她……
他为了这个意愿,他为了这个信念,而活着。
无论多大的苦楚,他都咬牙忍受。
起先他遇上了唐公公。后来他遇到了李沉舟。
他们一起闯荡江湖,历尽了艰辛困苦。
他没有把这些告诉李沉舟,也没有勇气去打听赵小姐的下落。
他只知埋头苦干,一面心急——快、快、快,趁青春尚在,亦趁自己意兴飞跃时,找到赵小组,以博她为自己一颦。
后来他们结合了七人,就是“权力七雄”,创帮立道,经历过不少生死吉凶,大风大浪,权力帮建立了,七人却死了五人。
而他这时再找到赵府时,赵小姐已不见了。
——赵小姐不肯嫁那锦衣公子,跟另一个全家都反对的人,跑了。
——此后不知去向,下落不明。柳随风虽然出来。他既没杀阿罗,也没杀肥婶婶,更没加害锦衣公子。他第一次放过了骂他“杂种”的人。不为什么,只是因为每次想起赵小姐,心里都有一种甜蜜的温柔。他要保留跟她见面的一切一切,不管是好是坏,只要这些人活着,他就能证实自己确见过她玉琢般的肌肤和背影。
他时常飘然去找那些人,为了能时常勾起跟她见面的情怀。
权力帮愈来愈强,他的名声鹊起,神风俊朗,判若两人,他知道纵碰到赵小姐,她也不会认得出那脏如泥鳅一般的小子就是他。但是他此刻权力有了,名声有了,金钱有了,为何连一面,只是一面也见不到!
而她送给他穿的青衣,他还始终穿着。昔日的深黛已褪成了泛白。
后来他终于遇到了赵小姐。
——当帮主李沉舟满脸春风介绍他最喜爱的人儿时。
赵师容就是赵小姐。
他的心顿时沉痛若铁缆抽紧,可是他笑了。
他笑着去招呼,赵师容当然没认出他来。
她当然不知道这人一生为她而活,为她而奋发。
柳五这才看清了她,在人群中她清丽高雅如辉照壁明的烛光,而他还是当年那肮脏污糟的小泥鳅。
泥鳅只适合生存在水塘底下,所以他也没让它现身出来。
此后他心里常有这条看不见,触不及但是也解不开的枷锁在绞动着、抽动着,他行事越来越心狼手辣,在他八名爱将中,就有五个是人间丽色的女子,后来还被他杀了两个……
可是这些都不能使他忘掉一个背影。
那日午间,那个仿佛清晰又模糊的背影……
“老五,”虽然其他几人死了,李沉舟还是习惯叫他做老五:
“怎么你没有止血?”说着急戳出指,戳了柳随凤左手断臂几处穴道,李沉舟忙着替他包扎,脑后部分,全在柳五眼下,些微的防守也没有。
——这在向来大事能决断,小事能慎防的权力帮帮主来说,可是从未有过的事。
柳五心里一阵迷乱,终于惊醒,道:“是,我没想到。”现在只要他一出手,随时可以击杀李沉舟,而他现在才明白,自从知道了赵师容是帮主的妻子之后,对李沉舟的忠心效命,其实已经不是对李沉舟了,而是对……
李沉舟沉痛地道:“你为了我,为了帮,断送了一条胳臂……
柳随风淡淡地道:“没有帮,则没有了我们;没有了帮主,我们也没有命。”
李沉舟终于包扎好了伤口,长舒一口气道:“你也该想到,如果不是我故意放行,他们怎能有这么多人闯过花园来?”
柳五的双眼也终于从李沉舟的“玉枕穴”上离开,舒了一口气,道:“是。没想到……”
李沉舟望了一眼,笑了,笑如远山,他说:“你在想事情,是不是?”他的眉毛如云霜一般地挑扬,道:
“从开始起,你就一直在想事情,……能不能说出来,让我们一起来解决?象往常过去那一切战斗一样?”
柳五也不知怎地,迷茫中竟沉肩却去他搭住自己膊头的手,道:“一生里总有些战斗,是一个人打的。”
李沉舟也不以为忤,淡淡笑了笑,目光又变得遥远起来:“师容也该到了……”
柳五乍听了这自话,脑子里轰地一声,立时清醒了起来,整个脸颊也烧般的热,又犹如冰水湿背,暮然一惊!
——李沉舟这句话,是有意还是无意?
——真的一切都瞒不过李沉舟?
就在他惊疑不定的时候,在“刀王”与“水王”战团中的墨最,遽然扑了过来。
他扑过来的时候,李沉舟正在照顾柳五的伤势,背对着他,墨最一刀就斫了过来。
他用的是刀鞘。
可是他的刀鞘比真刀还沉猛、快厉!
这一刀是墨最毕生功力所在——墨夜雨曾经说过,若他空手,也未必能接得下墨最这全力的一刀。
柳五却知道,墨夜雨接不下,李沉舟却一定接得下。
一个人能跟另一个人那么久,这是起码的信心。
李沉舟果然接得下。
他回身就是一拳。
他一拳打去,墨最漆黑的刀鞘立时卷了起来。曲如废铁。
李沉舟向来不相信任何武器,他只相信他自己的拳头。
拳头长在身上,不象兵器一般,要随时携带,而且使用拳头,要有很大的勇气和决心,因为拳头不似其他的兵器,可以弃置,所以出拳时抱着必胜的决心和必死的勇气,这勇气使他出拳更有力量。
他的拳无往不利。
墨最的脸色变了,变得跟他手中扁曲的刀鞘一般难看,就在这一刹那间,“水王”鞠秀山已到了他的背后,双袖一卷,已勒住了他的脖子。
但就在他的衣袖未抽紧时,墨最毕竟是墨家子弟的猛将,他猛旋身,反而向袖袍旋入,直撞进鞠秀山的怀里,他那把只有柄的刀,居然也是武器,直戳鞠秀山的小腹!
李沉舟一闪身,闪电般伸手,已扣住墨最的脉门!
就在他扣住墨最脉门的刹那间,他陡然一震!
这人的内功,精湛至极,远胜他所表现的武功!
——怎会如此?
——必有图谋!
但就在这霎息之间,骤变已然发生!
急风响起背后!
发暗器的人,离自己不到两尺!
暗器有暗器的范围,在一定的距离内,暗器又快又疾,才能发挥,如果太远,力有未逮,则无效用!
太远还不是暗器能手的死敌——因为就算太远,一个暗器能手可以设法拉近距离,而且发暗器的人手劲必比一般武林人强得多。而且距离愈远,自己愈是立于不败之境。发暗器的人永远不怕对方与自己离得远,可是却怕离得近,太近!
暗器若失了距离,便成了无力的死器!
许多暗器只能在距离的空间才能有存在的价值。
若对方与自己距离太近,则伸手即可以攻袭自己,暗器到了这个地步,可谓一点用处也没有。
可是那放暗器的人,显然已完全克服了这个暗器本身的缺点。
这缺点一旦克服,短程的暗器,则根本无法闪躲,也无人能闪避的。
在这么短的距离里发暗器的,只有一个人,就是李沉舟此刻正在救援中的鞠秀山!
就在这时,墨最的所有内力,全然发挥了。
他一运力,全身衣衫,竟成破帛碎缣,他整个人,也似暴涨一倍!
他两手蓝印印地击来!
李沉舟见过所有“朱砂掌”、“黑砂手”、“大手印”、“勾魂手”,但从未见过蓝色的掌劲!
这一下,背腹受敌,而且攻击者的武功,都绝不下于唐绝!
李沉舟在那瞬息间闪过千个百个的念头,但他一时却无法做任一项行动——因为来不及!
太快了。
就在这双眼一眨的刹那之间,一声清叱,一条飞絮,卷住鞠秀山打出的五枚金鳞片,但就在这时:那一掌,已砰地击在李沉舟胸膛上!
李沉舟大叫一声,借力后退,砰地撞中鞠秀山,两人一齐向后飞退出去!
可是那蓝印印手掌,居然脱离了墨最的左手,急追李沉舟!
墨最一直用右手执他的刀,所以别人也一直注意他的右手,他的刀,却不知他的左手,他的左手居然是假的,而且是暗器!
李沉舟大喝一声,陡止身形,急遽一蹲!
嗖!蓝手打空,直射鞠秀山!
鞠秀山身手也不弱,他虽给李沉舟撞中,但依然一个大仰身,那蓝手也擦身而过!
这时李沉舟和鞠秀山都跌在地上,人影一闪,一人飞舞如龙绣缣,扑向鞠秀山!
柳五猛然一震!
他又看见了那倩影。
那衣衫裹住的高挑胴体!
——赵姊……赵姐来了!
鞠秀山一落地,十二片金鱼鳞片又飞打而出!
赵师容无他法可想。
鞠秀山能在如此短程中发射暗器,赵师容的布帛却无法在短距离中接下暗器!
而且是“金鱼鳞片”!
更且金鳞散布,三片打头,四片打胸,五片打下盘。
金鱼鳞片在四川唐门也只有一人能使,一人会使——那便是神出鬼没的杀手唐君伤!
赵师容的武功骤然恢复,是因为她看见了李沉舟!
——李沉舟未死,李沉舟不能死!
她心中喊着这样一个声音:帮主帮主你不能死……这个她不知为什么,产生了一种不止情爱,还有父兄之爱的人!这个她在对着月儿的阴影默默许愿,也诚心祝他永远幸福快乐的人!
赵师容别无他念,她扑下!
向十二片金鳞拦去!
她决意代李沉舟以抵挡这十二片死亡令!
她听到了金鳞片割肉之声,和“玎玎”地反弹声响;她却没有感觉到痛苦。
因为一个青衫人扑到了她的身上,覆盖了她。
那十二道追魂鳞自然也嵌入了青衫人的身上。
他也不觉得痛苦。
也许唐门的暗器只有死亡,没有痛楚。
纵死亡也是轻柔的。
他终于碰到这背影,而且覆盖其上,心中有一种温柔的感觉——他一生自认为怙恶不悛,却未料到今日也有温柔的感觉。
他想唤一声:“赵姊……”这一想说话牵动了肌肉,他才知道,有四片金鳞,打在他身上,被“百战铁农”弹走,其他八片,有两片不中,另外一片中他左踝,一片中他右腿,一片中他宄骨,一片仅仅擦中了他下腹表皮,还有两片,一片切中他的后颈,一片嵌入他右颊。
他才一动,血涔涔下。
血是淡灰色的。
他笑了。
——为帮主断臂,为赵姊死。他无憾。
“唐君伤?”——自己死在这唐门一等杀手手下,也不枉。
只是他想说话,告诉赵姊他就是那个野孩子,那个“将来有志气的汉子”,可是他说不出话来。
可是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李沉舟本来只要缓得一缓,便可以制住鞠秀山——鞠秀山的“十二金鳞”虽快,但他的拳头更快!
他之所以比鞠秀山慢那么一刹那,是因为他中了墨最的“一掌”。
那一掌他虽借力后跃,并将掌力的一半传到鞠秀山身上,可是毒力却使他反应迟钝了一下。
只是一下而已。
李沉舟只迟了那么一下,也仅是那么一弹指间的六十分之一而已。
他的拳已挥出。
他要救赵师容,却来不及。
一个青衫人却挡住了赵师容。
这时李沉舟的拳头也打碎了鞠秀山的头。
墨最一击不中,便看见李沉舟和鞠秀山跌了出去。鞠秀山先出手,却让赵师容截下。鞠秀山向赵师容出手,但让青影所挡,然后李沉舟挥拳,鞠秀山倒了下去。
墨最立时作了决定:
走!
唐门这次蓄势已久,作出近六十年来最名动天下,预谋最久的一次暗杀,居然失败,他也没话可说。
暗杀是摧残伟大生命的事,墨最觉得一阵颤栗的美丽,毋论成败!
而这时李沉舟也大叫出声:
“柳五!”
他的声音悲怆若风雪。
赵师容这时也发现以身子替她挡过这段灾厄的人,原来是柳五。
她一直以为柳五会似数百年前帮会中的律香川,获得孙玉伯的信任和重用后,然后残酷歹毒地背叛他,她一直感觉到柳五有事隐瞒着她,而且很多次在李沉舟背过身去时,柳五的眼神闪露出一种刻毒的深沉。
——她却不知道那隐瞒是情的遮瞒,那刻毒的深沉其实是柳五的痛苦渊簸。
而她如今亲眼见到在丈夫的“灵堂”前,苦战到最后一人的,是柳五:柳随风!
柳五流着灰血,看向她时,她忽然明白了许多事!
这眼神,她见过!
接近垂死,但无哀怜。
在很多很多年前,仿佛有个夏天,仿佛有个被揍而不屈的少年……那时她的未婚夫周感还象夏日令人讨厌的苍蝇般地缠着她……
这时人影一闪,李沉舟已抢过身来,扶起了柳五,她从侧边望去,丈夫的手是颤抖的,帮主的鬓角,已经些微有风雪般的斑白了……
她忽然觉得哀伤欲绝。
墨最决定要走的时候,是在他发现暗算失败,心里立刻检讨了失败的原因:普通“暗杀”可谓出人意表的奇袭,他们所安排的不过只是更精妙一些而已,但这对李沉舟、柳随风这些高手而言,“奇袭”成了常态,很熟练的用一些方法粉碎奇袭的效果;而且“奇袭”的人心里往往自以为算无遗策,仗赖一击得手,易致疏虞,一旦失手,反易为对方所趁。
所以他立刻决定要走。
就在他掠起的同时,他乍见李沉舟的侧脸。
那伤痛的、沉悲的侧脸。
——会不会因为伤悼于柳五之死,李沉舟失了斗志呢?
墨最不禁稍迟疑了一下,这一下又瞥见了赵师容。赵师容双膝跪在李沉舟身侧后一些,双手置在膝边,几绺秀发散垂在玉也似的脸颊上。
——会不会她也丧失了平日的机敏?
搏杀李沉舟、赵师容、柳随风,不管是其中任何一人,如果得手,都足可名动天下!
这不由得墨最不怦然心动,何况这个“行动”已完成了一半——鞠秀山己死,若此行动的另一半,由他来完成,唐门的大权,就很容易从大哥处夺来。
——墨最决意一搏。
在这瞬息间,有一个糯脆而清定的声音叱道:
“二叔!”
四川蜀中唐门的老二是唐灯枝。
唐灯枝有个优雅的外号,叫做“佛手千灯”,“千灯”是他的暗器,“佛手”也是他的暗器。“佛手”便是他的一条左臂。他把整条左臂切掉,换了这样一个随时可以脱离身体飞袭敌人的“怪手”,而且布满了毒。
一个人能把自己一只手切掉,来变作一样暗器,这暗器的价值也可想而知了。
李沉舟大意着了他一下,已沾上了用毒,但李沉舟的内力,非同小可,又借势将“佛手”的劲道转传到后面鞠秀山的身上,“佛手”的毒力渗不入李沉舟体内,不过李沉舟也因毒力而内力大损。
李沉舟中毒不深,只是他伤悼于柳五以身救护,反而没护住心脉——唐灯枝也看出了这点,所以他正要冒险一拼。
却突然听到那一声叫喊。
唐尧舜、唐灯枝、唐剑霞、唐君伤、唐君秋,被称为“唐门五大”。唐门的一切外务内政,都是由这五大高手主持,除唐老太太,或者传说中有其人的唐老太爷子外,这五个人是唐门中最有权力的五人。
年轻一代的高手,当然以唐大为最有号召力,唐朋交游广阔,但武功最高的三个年轻高芋,却是唐绝、唐宋和唐肥。他们三人的武功,尤其唐宋和唐绝,绝不在“五大”之下。
然而唐老太太最宠爱唐方。
唐老太太不但是唐门中最有权力的女人,同时恐怕也是武林中最可怕也最神秘的女人,她的性格诡秘,出手向无活口,蜀中见过唐老太太的人,一提她的名字,瞳孔睁大,双腿发软,张口结舌。
唐方不喜欢“权力”,但唐老太太的权力无限,她所喜欢的人,那人无形中也有了“权力”。
唐门看重辈份,但更注重武艺的高低,唯这两种作用,都比不上唐老太太的颔首或摇头。唐方被“蛇王”所伤后,唐老太太为她亲自疗愈。谁都知道唐方是唐老太太最疼的人。
唐方的父亲是唐尧舜,唐尧舜又是“唐门”唐老太太以降,最能作主的一个人,唐方此时适至,喊这一声“二叔”,唐灯枝不禁一怔。
唐方自己却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喊,她跟赵师容飘然入厅,已惊视怵目惊心的情景,唐门的人,皆已发动,接着下来柳五、四叔齐齐踣地,李沉舟、赵师容悲恸莫名,而二叔就要出手——这瞬息间,唐方脑中的许多事情纷至沓来,又豁然而通,但又大惑不解。
——她明白了为何唐老太太开始不准她来,后又予她跟萧秋水相见之故了。若她与萧秋水重逢,必有几天欢聚,那便管不了“权力帮”的事!
——如萧秋水不出手,权力帮在慕容世情和墨夜雨虎视眈眈下,难以卵存,而且唐门此役,足足出动了唐土土、唐绝、唐宋,还有唐君秋、唐君伤、唐灯枝等高手,是旨在必成的。
——岂料李沉舟、赵师容、柳随风的机智武功,还是远超乎唐老太太的估计。
——可是自己因要暗中窥探萧秋水和赵师容在一起的情形,所以没让萧秋水知道是自己。可是萧秋水又因何不来呢?
——当唐灯枝要出手时,唐方知道自己万万不能违背家门,但却又想起,李沉舟、赵师容都是萧秋水的朋友,自己该不该示警呢?
说时迟,那时快,唐方已无暇多思考,便叫了出来。
唐灯枝稍稍一顿。
赵师容已然醒觉。
她起来。
她不是站起来、也不是跳起来,却是“飘”起来。
象一朵云般“浮”了起来。
唐灯枝一看,眼瞳收缩,他知道八成把握已只剩下了五成。
——他只有五成把握能杀赵师容。
——没有八成把握的事,他绝不做。
——何况还有随时恢复神智的李沉舟!
——而且他的“佛手”已发了出去,收不回来了!
——他从来不会算错,而且凡估计胜负,绝不一厢情愿。
所以他立即就走。
而且抓了唐方就走。
这次再不犹疑。
柳随凤觉得下身已失去了感觉,他下半身象藏在云里,飘在云端,风和日丽,美丽的倩影……然后绿意一荡,好象水边的一株杨柳,拂醒了他……
随来的是他腰际一阵刺痛,连胸腹间也麻木了,没有丝毫感觉了。
他觉得很悲哀,那儿时贫穷的梦魔又出来了。他想呼喊,想说话,可是发不出声音。
他的下腭已不能动了,很快的舌头也在涨大中,他知道自己快要死了,只要这麻痹超过了额顶……
他现在一定很难看了……他想,不自觉地又掉下泪来。那过去的种种奋战、恶斗,一幕一幕地,涌现在他眼前。
那玉琢一般的背影,永远高雅,他永攀不及,那犬吠声、孩童声、岸边的水柳……他一生都再也触不及了……他只听李沉舟道:
“五弟,赵姊爱的是你。”
柳随风一震:怎么?真的!又想:他怎么知道?自己什么都瞒不过他!他为什么要这样说?真的吗……他心头一阵喜、一阵惊,麻痹这时已到了脑部。
他一阵昏眩,又觉一阵无由的辛酸,觉得欢喜……赵师容这时霍然回身,柳五觉得可以接近她了,然而又看不清楚……他想说“我很欢喜”,可惜他已说不出话来了,一个字都说不出,却有一个淡如柳丝的笑容。
他死了。
赵师容霍然回身。
李沉舟把脸埋在柳五的手里。
赵师容颤声道:“你……你为何这样说!”
李沉舟在柳五掌中语不成音:“我……要他安安静静的离开……”
赵师容颤着走前两步,“你……你知道我不是……”
李沉舟在掌中抬头,两道眉如远山的云龙,一扬,注目道:“我知道不是。”
赵师容这才舒下了心。李沉唐又道,沉痛地道:“他一直是我的兄弟,好兄弟,我怀疑错他了。”
赵师容黯然道,“我也看错他了。”说着一扯,“碌”地一声,竟在鞠秀山的脸上撕下了一层膜,赵师容赫然道:
“这人不是鞠秀山!”
李沉舟没有动容,道:“水王早就死了。如果他是秀山,就不会在演戏时拿‘虎婆’的头给我了,他跟我这么多年,断不会连这一点点也看不出来。”
赵师容惊魂未定,道:“那……这人是谁?”
李沉舟悲痛恨切地说:“便是‘毒手王’唐君伤,他不但会杀人,而且精于易容,脸上那层皮,却确是秀山的。”
他跪在那里,说:“唐门!我们一直忽略了蜀中唐门!今日权力帮已是强弩之末,朱大天王那儿也好不了多少,我们互拼的结果,却是唐门日益培养实力、坐大的时候!”
赵师容点头道:“我们对唐门,一直是低估了。”
李沉舟忽然一声大喝:“住手!”
这是慕容小意和慕容小睫,与宋明珠、高似全仍然势均力敌,而兆秋息以一人之力对抗墨家八人,虽最厉害的墨最不在,但也已险象迭生了。
李沉舟这一声喝,也没怎么大声,但全场的人也不知怎地,为之震住。慕容小意和慕容小睫也不知怎地,呆立当堂,终于垂泪抱起了慕容世情的尸身,掉首而去。
从此慕容世家一蹶不振,直到百数十年后始能恢复局面。
至于墨家在场的子弟,被那一声喝,不由自主地停了兵刃半晌,其中一人叫墨统,最为刚介,他运气撑叫道:“干吗要听这人的话,我们要为‘巨子’报仇!”另一个使三叉矛的墨干也嚷道:“是呀……”
话未说完,人影一闪,砰砰二声,他们手中兵器都被打得锋口反卷、歪曲变形。
李沉舟沉声喝道:“走!快走!快快回去,丢掉兵器,退隐江湖,否则就象你们的‘巨子’,或我的兄弟,倒在地上,永埋黄土!”墨家子弟本都是百折不挠、庭不旋锺的子弟兵,也不知怎的,给李沉舟这一喝之威,都垂下了兵器,看见地上墨夜雨的尸首,又看见杀墨夜雨的柳五的尸首,墨氏九雄中的墨军默默地走过去,横抱起墨夜雨的尸首,默默地踱了出去。
其他的墨家子弟,也垂首默默地鱼贯跟了出去。
大厅中只剩下了“蓝凤凰”高似兰、“红凤凰”宋明珠,以及“八大天王”中硕果仅存的唯一“刀王”兆秋息,他们看着柳五的尸体,只觉手足冰冷。
——权力帮一直都有柳五在。五总管在时,十分可怕,他们对之十分畏惧,因为这人不但会知道你所作的是什么,更可怖的是,他还可以知道你想什么。
——可是五公子一旦死了……权力帮还是不是权力帮呢?这人虽然令人提心吊胆,但他们从未试过他不在的帮中生活。
——柳随风不在,权力帮会不会倒?
他们正在想着时,李沉舟也在想。以前他跟帮中的人联系,或颁发命令、交待执行,都由柳五转达,候命或执行,使他避免很多直接的冲突,不必要的磨擦——然而如果没有了柳五呢?
他也不知道情况会怎样,因为他也没有试过。
他用“死”来试出柳五的忠心——当他“活”了过来时,柳五却死了。
真的死了。他这个试验代价未免太大。
兆秋息这时震惊地道:“唐君伤冒充鞠水王,想必有段时间,我还看不出来,真是象极了。”
宋明珠道:“唐门要冒充‘水王’,必定用了很多心思,而且花功夫来观察他平日一举一动,并派遣唐门如此大将深入虎穴,所耗的时间心力不可谓不大。”
高似兰道:“而且计划必定在极早……不但在‘权力帮’中伏下此杀着,竟然仗了鞠秀山,把假帮主的遗体换上了唐绝,只等帮主一早出现,他就出手偷袭,只要帮主真的死了,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当帮主,真是何等绝计!连墨家大弟子墨最,也变成了唐灯枝,如此早有预谋……”
赵师容点头道:“如此苦心孤诣,隐忍多年,所谋必大……可笑我们这些年来还是目见毫毛而不见其睫!据悉最近金兵请动了那三个老魔头,我们还得慎防是要。”
李沉舟问:“是万里、千里、百里那三个魔君?”
赵师容脸有恨色,道:“这三人当年曾被燕狂徒逐出关外,而今只怕燕狂徒也未必是其敌。”
李沉舟却问了一句:“萧秋水怎么不来?”
赵师容心头一震,脸上宛似无事地说:“按照道理,他知你出事,是没理由不来的。”
李沉舟问:“他会不会已是唐门的人?”他知道他妻子心弦震荡,这却并不是“看”出来的,而是“感觉”出来的,因为他妻子愈是装做若无其事时,愈是美丽。
赵师容道:“他和唐方?”李沉舟点点头,嗯了一声。赵师容婉然笑道:
“不会的!怎会?唐方只告诉我她是唐方,我们便一道来了……他不知道青衣人就是唐方,若他知晓,才不会让她跑了……”说着又轻笑起来。
李沉舟看着他的妻子,有些迷糊,可是他说:“如果萧秋水不是帮唐门,以他的性格,是不会不来的。”
赵师容为之一怔,半晌才说:“但若萧秋水和唐门是站在一起,那适才唐方断无理由喝止唐灯枝的行动。”
李沉舟也为之一楞,沉吟一会,还是说:“不过以萧秋水的武功,照理没有人能困得住他,使他不能前来的。”
赵师容也一阵迷茫,喃喃地说:“就算他不能来……他‘神州结义’的兄弟也总该会来……”
就在这时,外面忽然传来嚣闹声,以及打斗声,赵师容仔细聆听了一会,脸露喜容,说:
“他们来了!”
这时李黑一面打一面大呼道,“赵姊、赵姊……你在哪里!”
赵师容匆匆应了一声,向兆秋息问,“外面是谁当值?”
兆秋息即答:“是盛江北。”
赵师容笑魇如花,道:“难怪,他们是宿敌。”便要向李沉舟请准出去,李沉舟静静地道:
“你们都出去吧,我这儿也要静一静。”
赵师容、兆秋息、高似兰、宋明珠等都出去了,外面的打斗声,息止了下来,换而代之的是温言说笑的声音。不过李沉舟知道,萧秋水并没有来。他并不是因为没有听到萧秋水的声音,而下此判断,而是他感觉得到,萧秋水并没有在。有些人纵然你看不到他的人,听不到他的声音,你还是感觉到他在的,不说话却有千言万语,未看见却硕大无朋,萧秋水就是这种人。
——萧秋水为什么不来?
难道他看错了萧秋水吗?李沉舟如此寻思,他是第一个看好萧秋水的人,不过也很可能第一个看错了他!
——萧秋水。唐方。
——唐门的人!
李沉舟跪下来。在他身体已开始僵硬的兄弟朋友的尸首旁跪了下来,然后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他好多年没握这一双为他一直伸出来而等待的手了。他握住的时候,才发现室外的太阳金黄澄澄的,叶子也转枯了,再过不多日子,就快下雪了。
柳丝拂在江南岸那边。
这边欲雪了。
他这时想到的,倒不是跟柳五出生入死的情景,在脑海中偶然一闪而逝的,是些无关轻重的片段:在他还没有成名的时候,他去拜访一些名家,隐忍藏锋,受那些人的忽视与奚落,柳五在一旁,历历在目,都曾看见过,但没有安慰他,却发绺覆在额上,脸色消沉了下来。又在他藉藉无名的时候,访谒一些前辈,使他们慧眼识重,推许莫已,柳五也没说什么,但眼睛发着亮,好象在说:你看,我的老大……
想到这里,李沉舟心头始觉一阵辛酸,真正感觉到柳五死了,他是最寂寞的……
帮中的人,背叛的背叛,变节的变节,异离的异离,战死的战死,以后说起权力帮苦斗的历史,后人也所知不多……一生的奋斗,仿佛也湮远了,这样的一位兄弟,也已经撒手尘寰了……
人生真是寂寞如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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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瑞安--寂寞高手--第五部 英雄不寂寞
第五部 英雄不寂寞
权力帮有难,萧秋水为何不赴?
他跟权力帮虽曾系死敌,但在峨嵋金顶一会中,李沉舟对萧秋水有知遇之恩,而且以萧秋水侠烈性情,断无可能任由赵师容回去孤军作战。
——何况那时萧秋水也在怀疑柳五柳随风。
一切的理由只因为萧秋水被擒,动弹不得。
诚如李沉舟所言,这世上能困住萧秋水的人实在罕有。
可惜他还是算漏了一个:燕狂徒!
不过燕狂徒纵要萧秋水束手就擒,也是要到五百招以后的事。萧秋水的“忘情天书”、“少武真经”不是白练的。他的武功已在柳随风之上,与李沉舟已近仲伯。
燕狂徒并不知道。
可是他知道萧秋水倔强性格。在当阳城一役,燕狂徒方知此人是宁可被打死而不可以屈服的。所以他一上来,使用突袭制住萧秋水。
萧秋水,乍见唐方正激动时,为燕狂徒所制,直到现在,燕狂徒犹不知萧秋水的武功已非昔可比。
燕狂徒是武林奇人,却不是什么前辈风范的高人,他向来不拘礼俗,抓了萧秋水就走,也不计较出手时是否正大光明。
他点了萧秋水的穴道,提着他狂奔了一阵,这一路奔去,萧秋水心中自然急得要死,终于到了一处峰顶云境,坡路上山的所在,燕狂徒忽然停下,道:“我要解手。”把萧秋水向大石上一放,独自在路边解起手来。
萧秋水的穴道被燕狂徒重手封闭,哑穴却未封塞,只是燕狂徒一路急奔,风涌激烈,使他无法开口而已,如今一旦得歇,燕狂徒把他重重一放,撞得遍体生痛,但也顾不得如许多,破口骂道:“燕狂徒!你这是什么意思?快放开我!”
燕狂徒侧目斜睨道:“干吗?你也要解手么?”说着把双肩一耸,打了个冷颤,已解手完毕,拍拍手走回来,道:“你要小解,我替你扒开裤子,就解在这里好了,你要大解,就解你左手穴道,总要擦擦屁股的。”
萧秋水气到极点:“你没胆放开我是不是?你枉为誉满江湖的前辈!”
燕狂徒火般的眉毛一扬,呵呵笑道:“这个‘誉’么?不提也罢!江湖上的人,见到我就要杀,这个臭名,我可担当不起!你要杀我,枉费唇舌而已!我不放你,怕你这人驴子脾气,打不过人,便要自杀,我留着你还有用!”
萧秋水为之气结,但灵机一动:又道:“我保证不自杀,有话公平的谈,你先放开我好不好?”
燕狂徒笑道:“你用什么法门都骗不倒我,我已经制住你了,还用得着冒这一个险,万一你自绝经脉,我出手再快也没用,我才不上当哩。这又有什么公平不公平的,昔日各大门派外加权力帮和朱大天王的人一起暗杀围剿我,我也没讨还公道两字!”
萧秋水禁不住又骂道:“枉我在长板坡救你,你这不知好歹的人!”
燕狂徒大笑道:“好!好!好!妙!妙!妙!长板坡之役,又有谁叫你来救我?如今救也救了,所谓君子施恩不望报,你重提此事,是要我报答你么!哈哈哈……你既救了我,我便会报答你,我带你去,也为的是报答你啊,这自有你的好处……”
萧秋水呸了一声,平时他也不致如此毛躁,只是他急于要找唐方,便心头火起,道:“谁希望你报答!快放开我,我要找唐方……”
燕狂徒哦了一声,故作状道:“唐方么?就是那个穿着青衫戴面具的小姑娘啊……嘿嘿嘿,待我赶过去先把她一刀宰了。”
萧秋水知燕狂徒的个性,有什么不敢做的,连忙噤了口,燕狂徒知道生效,又狠狠地加了一句道:“你再想溜,我就杀了她,一定杀了她!你只要跟我去,那我就不为难你,连‘天下英雄令’也还给你!”
萧秋水痛苦地道:“我不要你任何东西,但你不能碰唐方!”
燕狂徒大喝道:“好!君子一言!”萧秋水道:“就怕你言而无情!”燕狂徒双目暴睁,道:“我燕某别的不讲,但无信字,则非人也!”
萧秋水大声道:“只要你言而有信,要我去的地方不伤天害理,我陪你去,绝不逃走,你又何必制我穴道!”
燕狂徒道:“你的人我信得过,我点你穴道倒不是怕你逃走,而是不要你出手。我燕狂徒做事,向不要人助手,也不要人多口!”
萧秋水诧问:“那你要我一道儿去做什么?”
燕狂徒双瞳闪过一丝淡淡的苍凉,道:“第一个去的地方,有你在,可能比较生效……”
萧秋水奇道:“我不出手,也有作用?”
燕狂徒不答,却喃喃道:“至于其它两处……却连我自己也无十成的把握……假如我死了,他们也必有大损折,你要逃走,大概无碍,那我就要告诉你一些话儿,而且要你将这些话转告给一个人……”
萧秋水道,“总共要去三个地方?”他心弦大震,连武林第一奇人燕狂徒都没有把握战胜的战役,究竟是什么样的战役?燕狂徒想要交代他些什么话?要告诉给谁听?
燕狂徒默默地点了点头,背负双手,望向远山。
萧秋水不禁又问:“哪三个地方?”
燕狂徒笑了一笑,舒伸了一下筋胳,道:“我们先上临安府,官道旁的‘关帝庙’去。”萧秋水却注意到他一双白眉,始终未曾舒展。
燕狂徒说着又提起萧秋水,狂奔了一阵,这时一弯新月,已挂梢头,燕狂徒奔至一处庙前,其时秋风劲急,落叶萧萧,破落的残庙前只有枯树寒桠一株,燕狂徒道:“临安府的人夜夜笙歌:在边城马革裹尸的军将们是白死了;却可怜关二爷的灵位也无人祭拜!”
萧秋水听得热血沸腾,觉得燕狂徒这人虽似癫佯狂,但有时说的话,颇有道理,只听燕狂徒又唏嘘道:“你是正当英壮,象这棵春天的树一般:而我,却是寒秋了,那雪降的时候,就要掩埋了。”
说到这里,忽然向天大笑起来,只听“噗噗噗”一连急响,无数劲风掠过,萧秋水大吃一惊,只是惊起一树乌鸦,向晚天黑幕飞去,萧秋水不禁心头一寒,正待相咨,燕狂徒忽低声喝道:“襟声!”飕地快如流星,闪入道旁草丛之中。隔了片刻,萧秋水便听到马蹄急奔之声。
只见两匹红鬃烈马,直向“关帝庙”驰来。马上的人装束随便,布质粗糙,而且都无马鞍,因为奔驰速度极快,身子与马背几乎贴成一条线,两人都双手紧紧抓住马鬃;两人方到庙前,马人立而止,烈马长嗥声中,两人已翻身下马,对着破庙,噗噗噗叩了三个响头。
萧秋水在月光下看出,只见两条大汉,眉粗目亮,神威凛凛,燕狂徒却低声咕嘀道:“糟糕,糟糕,真叫这两个混帐小子毁了我的大事!”
却见一人脸有青记,叩拜后目注“关帝庙”道:“关二爷,您老人家义气忠肝,名耀千古,咱兄弟今番来此,只求了此心愿,只要能保住将军,我练家兄弟,纵受千刀万剐,也心甘情愿!”他几句话说下来,也不如何大声,却说得无比真诚。
另一大汉,没有说话,却紧紧抓住腰畔钢刀,手背青筋凸露。
就在这时,有一阵清脆的铃声“叮铃铃、叮铃铃”地近来。萧秋水不禁稍稍皱了皱眉头,因为这响亮的鸾铃声,跟这破庙肃煞的景象很不调衬。只见燕狂徒的侧脸,火烧般的眉毛一扬。
这时那两名姓练的大汉,相互望了一眼,留绺大汉道:“来了。”
青记大汉十分精悍矫捷,嗖地拉胡须大汉闪入了草丛之中,只露出两双锐光炯炯的眼睛,注视庙前的情形。
不一会儿,“叮铃铃,叮铃铃”的声音近了,还夹杂着繁沓的步履声、马蹄声。又一会儿,官道上出现了三匹马,前后簇拥十几个着紧身水靠的人,瞧他们熟练矫捷的身手,一看就知道是训练有素的武林中人。
而那三骑却迥然不同。中间的人,马驮金鞍,气派非凡,缰辔皆饰珠光宝气,马上的人,披金色披夙,脸窄而长,两颗眼睛如绿豆一般,皮肤又黄得近褐。马鞍子上系了个铃铛,每走动一步,铃铛就一阵轻响,使得马上的人,更加神气。
他身旁左右两人,就完全被这人的贵气比了下去。左边一人,骑的马混身漆黑,只有尾白如雪,腿高臀壮,是一流骠马。马上的人,赤精上身,肌肉如树根盘结,光头盘辫,目若铜铃,唇薄如纸,坐在马上,一座山一般。如此看去,金披凤者是女真族人,而这人则是蒙古勇士。
第三人紧跟二人之后侧,哈腰赔笑,打躬作揖,却是汉人。这第三人萧秋水却是认得,正是昔日在长安古城被“蓝凤凰”桥上杀退的朱大天王的义子——“铁龟”杭八!
萧秋水看到杭八一副阿谀奉承的样子,便已心头火起;这三骑逐渐行近,那金衣人一勒马,马长嘶一声,立时停止,蹄上“咯得咯得”地走了几个歇蹄步。那女真人问:“是这里吧?”他说得虽然平淡,但语气阴寒,听了足令人心里发毛,却又带有一种使人畏惧的威凛。
杭八凑前笑道:“是,是,就是这里,二太子一看就出,了不起,好眼光……”
那女真人横了他一眼,忽然问道:“你叫我什么来着?”
杭八一怔,心头给他瞧得发寒,猛醒过来,苦着脸掴打自己脸颊,道:“是,是,我又叫错了,二……”女真人双目一瞪,如鹰鹫一般森冷,杭八又自心里打了一个突,道:“二……二公子……”
女真人嗯了一声,淡淡地道:“看在朱顺水面上,恕你无罪。再犯小心我要你的狗命!你们这些汉人,拿你们当人看就不知好歹!”
这句骂得极毒,杭八却如蒙大赦,忙不迭地拜谢。萧秋水只见燕狂徒鬓边太阳穴上的眉梢又是一动。女真人道:“在这里等他来,是最好不过了,你们汉人有一句话,‘守株待兔’,这便是了。”
萧秋水只觉“守株待兔”这用法,似乎不妥,却听杭八又伸出拇指,借口胡柴地道:“二……二公子真是博学渊源,连汉族的粗文陋矩:都件件通晓……”
那女真人喝道:“胡说!大汉文化我向来羡慕得紧,才跟父王打到这儿来,为的就是这每一垣每一寸上的文化,怎能说粗文陋矩!”说着向天长叹:“要是我大金国能得天下,这瑰丽博大的文化,便是属于我们的了。”说着负手,眺月沉思。
萧秋水听了那女真人这一番话,心中觉得他说的也不无道理,至少比身为汉族人氏的杭八珍视得多了,但又深觉不妥:金人既爱慕汉人文化国土,又何苦征战经年,弄得残民以虐,败垣废墟,以致生灵涂炭呢。
那杭八又道:“我看,点子快要来了,我们不如先埋伏好,杀他个措手不及。”
女真人望了一会儿月亮,回过头来,道:“他也本是神武天生的好将军,若肯投效金国,咱们如虎添翼,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万里、千里、百里三位前辈因事未能赶至,我也无把握将他一举成擒!”
杭八却笑道:“他虽有些声威,比起二太……不不不,……二公子,二公子来却是还差……差那么一大截。”杭八一面说着,一面用左手拇食二指比划。
女真人冷笑道:“算了,咱们大金国悍将无数,但未出此不世英雄,哼,哼,‘武将不怕死,文官不贪财’,哈!哈!哈!可惜宋国尽出你这等人才!”
杭八给说得有些不好意思,但随即又嘻嘻笑道:“我这等人,也没什么不好哇……至少可以给二太……二公子,帮得上些……小忙。”
女真人也不为甚已,道:“说得也是。”拍拍杭八的肩膀,这“铁龟”真个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女真人哼了一声道:“我们给飞将军在朱仙镇打得落花流水,一败涂地,死伤无数,血流成河,却敬他是一条英雄,只想令他回心转意,归顺北朝……你们宋国的人,却恨不得置他于死地,十二金牌召他回去还不够,还要在这道上赶尽杀绝……”
萧秋水脑门轰轰然一声,血液上冲,“飞将军”三字,犹如自天而降,登时忆起他当年在浣花派剑庐,得会岳太夫人和“阴阳神剑”张临意时,已定下的“见岳飞”的毕生志愿,难道来的是……只听杭八道:“二公子有所不知,那姓岳的跟金国只是兵戎相交的仇敌,跟咱们朝廷的官儿可是势不两立的强仇。谁站得稳脚步,另一方就必定得倒下去……试想,咱们秦相爷怎会又怎能容得下岳将军!”
女真人想了想,笑道:“宋国那么大,土地那么富庶,却容不下一个岳飞,难怪好汉都死绝了。没想到你还有些小聪明,局势捏拿得倒挺有准儿的。”
杭八搔头笑道:“别的我不成,跟随朱大天王那么久,顺水转舵,看清局势,这点把握不是我杭八夸口,是有几分真本领的。”
女真人微微叹了一口气,又道:“岳飞已接令,专程寅夜赶返临安,待到了朝廷,秦桧要将他是杀是剐,都没问题,只要我父王一声令下,秦桧还不是唯命是从!却又何苦派你的人来截杀,又再三恳求我父王遣我来援手?”
杭八以为女真人真的请示于他,他只图表现优良,可望升官发财,当下知无不告:“二公子说的是……不过,京师之中,不少岳飞党羽,他们或劫狱,或请缨,总之会设法营救岳飞,尤其是韩世忠、刘琦这等不识抬举的家伙,说不定会联合起来,要是有什么异动,那就糟了,秦相爷不得不未雨绸缪,来个斩草除根,外加上先下手为强……”
女真人道:“岳飞万里兼程,算是白回了。”
杭八得意地道:“若他被咱们刺杀于此,明日未到临安,相爷正好定他个‘违命’之罪,包叫他满门抄斩!”
萧秋水只听得心脉责张,眶眦欲裂,手中都捏了一把汗。燕狂徒却伸手连他“哑穴”也封了,只见他根根银发竖起,却未有所动。
那女真人又道:“好计划,你们南朝人,作战怕死,却诡计多端,岳飞这次可谓死得不明不白。”
杭八笑道:“其实死得不明不白的人才多呢。这几天来,一路上有人图救岳飞,都是让咱们或朝廷的禁军、相爷心腹手下,尽皆杀死,封官发财的人,也多得紧哪!若是岳飞知道,准叫他心疼死了……有次梅镇的民众集体在官道上等候岳飞,结果给我们杀光杀尽了,一村的人哩,尸首都布了五六里路……”
女真人道:“你们宋人,手段真忒也狠!却以为我们不知么?你们奸淫烧杀,又抢虏掠劫,事后赖到我们身上,便是你们的拿手好戏。”
杭八一呆,一时说不出话来,只好嗫嚅道:“二太……二公子神通广大,我……我们……”
女真人一笑,道:“其实这也没什么,朱老先生为我们开路清道,立的是大功;今番若成事,自也有重赏。”
杭八忙咚噗一声跪倒,拜谢道:“属下万谢二太子……不不不……二公子大恩。”说个不停,女真人微笑道:“起来,却未知这一战是否功德圆满?唉,你们宋人,好不容易得一勇将,却连多等几天,到京师再定罪诛杀,也待不及,唉。”
杭八起身道:“这次部署,是天王精兵,岳飞惯于沙场征战,这种武林狙杀,他断断应付不来的。这点二公子万万可放一千个心……至于让岳飞回朝,相爷是怕‘夜长梦多’呀……何况……何况相爷早一一细查了岳飞的底细,却是不贪财,不徇私,不枉杀一人,不鄙行一事,根本无法治之以罪……”
女真人听到此处,向天呵呵大笑一阵,中气充沛,只震得马匹一阵嘘呜,道:“向来奸臣杀忠臣,何须有罪?只要我大金国的父王点一点头,你们宰相要杀忠臣良将,不过是喝酒吃饭的事儿一般而已,只要朝廷要做,把比干皋奠打成大好大恶之人,绑在城门任民割剐凌迟,也在所不难。”
原来这女真人,便是金术兀的二太子,因慕宋朝文化,以国为姓,汉名为慕夏。其时金国兵强势大,连骁勇善战的蒙古人,每年都要进贡女真族人,这马上沉默寡言的蒙古人,便是勇士浩特雷。这两人是金尤兀特派监视宋人捕杀岳飞的使者。
金慕夏望望夭色,道:“看来岳飞就快到了。”
杭八道:“岳飞接了十二金牌,不寝不眠,父子兼程赶来,定必又疲又饥,在此地伏击他,正是最好不过。我们先埋伏起来……”
忽听叱喝一声,那蒙古人比手划脚,说了一会儿的话,一个黑色水靠中隙露朝廷官服的人,踏前一步,道:“蒙古勇士说,他不肯埋伏暗狙人。”
杭八跺足道:“唉呀,这岳飞虽是强弩之末,忒也不得了啊,怎能明打明攻?这岂不吃亏……律三叔,你还是去说说吧。”
这翻译的人,原是宋朝带刀侍卫律靖旋,今番一起在这儿,要伏杀岳飞,当下又照杭八的意思,对蒙古人说了,那蒙古人仍是摇头不肯,杭八无奈,只得望向金太子,金慕夏沉吟了一阵,终于还是向蒙古人叽哩咕噜说了几句,瞧那蒙古人的神气,还是不服,但已不敢多说了。蒙古其时尚受金国威胁,随时可以出兵攻打,蒙古人哪敢再得罪以致祸国?金慕夏道:“好,我们藏起来再说。”
这时一阵风吹来,草动沙飞,庙里传来一阵乍听如呻吟般的声响,杭八骂道:“哪来一阵怪风!”便要指挥大伙儿在庙边匿藏起来,金慕夏忽然道:“慢着。”
杭八一怔,金慕夏道:“草堆里的朋友,你们要自己出来,还是要我们揪出来?”
只听“霍霍”两声,两名大汉跃了出来,青记大汉大驾道:“好奸贼,竟敢诬害岳元帅,我练虹升跟你拼了!”
另一个胡须满脸的大汉也骂道:“兀那狗贼,无耻下流,待我练俊贤替岳爷爷清道!”
说着一个挥动铁锥,一个拎起银钩,挥舞呼喊攻来,那二三十个黑衣人,身形闪动,迅速摆起阵势,围着两人,杭八却怪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杨再兴的旧部‘练氏双雄’,哈哈哈,既是如此,正好替我们先祭祭兵刃,快利一下!”
这两人正是岳飞收服的盗匪,后为宋朝屡立大功、作战骁勇的杨再兴杨将军的部属。秦桧等奸人因恐岳飞等聚众生权,所以在遣调兵将希防时,故意分散这些作战英勇的悍将勇举,拨作其他庸将麾下置不用或借故剪除。练氏双雄等发配南海,眼见将领昏庸无能,而同袍兄弟,十之八九都不明不白地丧生,悲愤莫名,按捺不住,便违军纪逃逸,闻岳飞在朱仙镇大捷,喜不自胜,连程赶去报效,要直捣黄龙,雪靖康之恨。不料在途中听得岳飞已被敕令调迁,练氏兄弟哀愤莫名,便要在这路上守候岳将军,恳其为国珍重,愿效死同往。
谁知二人在客店投宿,无意中听得杭八这一干人要伏击岳飞的消息,便先躲在庙旁,待岳将军来时,出言示警,好叫歹人好计不逞,却未料金慕夏也是个厉害角色,竟然洞察出他们匿伏的行踪。
二人此时早已豁了出去,只求决一死战,拼得一个是一个,拼得两个是一双。
燕狂徒身形一动,正想出手,忽然身体中奇经八脉,如万锥攒刺般刺痛,一齐发作,跟前一黑,几乎昏死过去。
原来燕狂徒数十年前,傲啸江湖之际,曾被十六大派高手,连同当时才算初崛起的“权力帮”以及朱大天王的部属围攻,燕狂徒虽负重伤突围而出,十数年来,消声匿迹于江湖,当他在擂台会再度复出时,武功已因疗伤护体,失去了三成,擂台之会,燕狂徒再度受巨创,他年岁已大,要痊愈已难有望,只是消耗惊人的功力,勉强暂时将之克制而已,旧创可能随时复发,而且旧伤加新创,正可谓一发不可收拾。
燕狂徒因见知年事已高,近日来眉跳气喘,难望久活,内心急于要完成几件心愿,所以不顾一切,在未能完全羁制内伤之前,便又复出,功力再减退二成;此刻他的武功,实不及他自己全盛时的一半。
此刻燕狂徒只觉一阵阴森之气,带着刺痛,奇经八脉,上下交流,无不空滞错乱,而带脉环身一团,络腰而过,状如束带,更血脉倒流,冲逆难受。他双服翻白,全身忽寒忽热,所中的阴毒暗器和掌力,一齐暴发,可谓内外交征。
燕狂徒竭力平定心念,以止观法门,由“制心止”,而至“体真止”,来逼住体内真气游走、血脉逆流。此刻性命悬一线,唯以个人几十年来性命交菊的修为来压制。此刻他忽如炎日临空,盛暑锻铁、手执巨炭、身入洪炉,全身汗浸,忽如天降飞霜,冰封万里,脚陷雪窖,怀抱寒棒,全身又结了一层薄冰。
萧秋水在一旁,看得心急如焚,无奈穴道被封,明知燕狂徒正在要紧关头,却无法相助。
再回首注视场中,那儿的情况,却更是紧急了。
这时练虹升,练俊贤二人,已跟场中的黑衣人交起手来,练氏兄弟可说是杨再兴麾下悍将,杨再兴的铁枪,在战场中十荡十决,当者披靡,练氏兄弟的铁锥银钩难免受其影响,都有点使枪的气态。
朱大天王的弟子、秦桧的部下、金太子的下属,这些黑衣人之中,不乏高手,但一时也未能夺之得下。
练氏兄弟求挨得一阵是一阵,只要岳元帅到来,自然洞透奸党计划,以致狙击不成。
但金慕夏等人焉看不出练氏兄弟的心思,金太子稍点了点头,“铁龟”杭八大声叱道:“吠!兀那小狗,快快就擒!”他这时手上兵器已改作了哭丧棒,策马直驱,一棒分打二人。
练虹升将铁锥一架,哨地一声,星花四溅,练虹升只觉对方哭丧棒有一种奇异的阴劲,接下了这一棍,却使体力反激,极不舒服;杭八也觉得对方膂力奇大,硬接这一锥,震得虎口发麻,险些儿握不住兵刃。
两人又各自大喝一声,杭八策马调首,又向他冲来,练虹升人在低处,却双目暴睁,横锥当胸,丝毫不让;两人如此棒来锥往,已来回冲刺了一十四次,交手十九招,都觉得势均力敌。
练虹升吃亏在并无坐骑,所以难作主动冲击,而且又心有挂碍,一方面担心弟弟练俊贤的战况,另一方面又挂念岳元帅的踪迹,所以一个疏神,吃了一棒,打在背上,打得他口吐鲜血,宽厚的背肌上,多了两行如鲨噬般的血洞。
练虹升受伤,而战气不衰,环锥稳守,那边的练俊贤,越战越勇,杀却对方一人,又伤一敌,但双拳不敌四千,何况对方如此多人,终于被伤了三四处:他披发覆脸,咬发苦战,毫不退让。
那边的练虹升,见情势紧急,心生一计,待杭八冲锋过来时,突地一滚,一锥横扫,居然及时打断了两只马腿,要知道以练虹升的功力与年岁,要使这一招,端的是十分危险,若一锥不及时击碎马腿,马蹄一旦踏下来,练虹升不死也得重伤,至于杭八若能及时勒缰,棒往下击,练虹升则更无悻理。
但这一刹那间,练虹升及时做到了,他打断了马腿!
马悲鸣,蹶地翻落,杭八便被摔了下来。
练虹升哪肯放过?一锥便刺了过去!
杭八倒也机警,尤其是事关他自己的性命,反应自是快极,人未落地,便已翻滚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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