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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大奖

_2 王晋康(现代)
吕子曰劝他:“还是听我的劝,把嫂子接到县城,随便干个什么小生意,也
比你的收入高,还免得你俩尽唱鹊桥会。”
吉中海摇摇头:“不行,我劝过她,你嫂子是个闷葫芦,一说做生意就发怵。
算啦,就这么对付吧,我再干几年,提前退休,回乡里隐居去。好,我走了。”
摩托车轰鸣着,很快消失在人群中。
死亡大奖2 二、西柏小城第二天傍晚,吉中海拎上老吕送的糖果点心,步行
穿过几条街,到弟弟吉中池家中去。
西柏是个小山城,西北与邻省相接,那儿是重重叠叠的高山,交通不便,所
以在历史上西柏的交通一直是肓肠——有进去的路,没有出来的路。当然西柏早
已今非昔比了,一条国道从县城西边穿过,与邻省相连,外界的新事物沿着公路,
沿着电波,铺天盖地排山倒海地涌来。不过,以吉中海的感觉,这些新世纪的玩
艺儿并没有触动西柏县的根,深藏在岩石之下的旧根。所以新旧混杂,弄成了一
个大拼盘,四不象。街上到处可以见到超现代的摩登女郎,虽然衣装做工粗糙,
但其性感大胆却可直追香港,巴黎,极为紧身的短裤,露脐装,上下衣接合处是
大胆暴露的青春胴体,鸡毛色的染发,紫色眼影和唇膏。老吉是个旧脑筋,决不
会让自己的女儿这么妖冶。不过话说回来,他也不能否认这种打扮对男人有十分
的吸引力,连他也忍不住想多看两眼。只是不敢听这些摩登女子说话,一张嘴便
是无艮又涩的西柏土话,而且言谈粗俗,时不时夹着几个荤字眼。这么一来,她
们的吸引力就大打折扣了。
街上到处是网吧,成群的男娃女娃眼睛紧盯着屏幕,没日没夜地坐在那儿,
他们的灵魂已经离开现实世界了。吉中海有时想,这代年轻人和自己不知道还算
不算一个品种?别说精神上的互相理解了,连这些人的语言都听不懂。
网吧旁边则是算卦先儿们的根据地,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装备都很简单,一
张短凳,一张画有太极八卦的白纸,便可开张营业。吉中海有意绕开了那儿,因
为不少卦先儿都认识他,看见他免不了引起一阵惊慌。说心里话,吉中海对这些
人向来是睁只眼合只眼。既然有人迷信,卦先儿就除不了根。你把明的抓完,他
们会在暗处摆摊,倒不如留一个溢流口。只要卦先儿们不惹事生非煽风点火,就
由着他们赚那几个辛苦钱吧,全当这是心理医生在开业诊治。
还有在街灯暗影中踟蹰的“鸡子”们,公安局对她们其实也是睁眼合眼。既
然男人们有那个玩意儿,有那个要求——他自己就尝过半夜醒来,燥热难当的滋
味儿——那么妓女的存在不啻是道安全阀或溢流口,可以减少几起强奸案。有的
社会学家曾建议干脆把妓女合法化,说这样反倒容易控制性病的传播。这当然是
书生之见,无法实现。但你也甭指望一次扫黄就能让妓女断根。这是一个永远解
决不了的两难问题。
其实,万事万物都是建立在类似的矛盾之上,没有绝对的对,也没有绝对的
错。只不过看你把矛盾的平衡点选在哪儿,如此而已。
吉中海自嘲地摇摇头,驱走了头脑中的思辩。前边就是弟弟的家,他家位于
县乡结合处,这儿已没有了妖冶诡异的霓虹灯光,只有一盏发黄的路灯有气无力
地照耀着,似乎与天边明月相比而自惭形秽。兄弟的院落很大,院中一棵古槐,
据说树龄已800 年,60年前曾被闪电击垮半边,如今新绽的枝叶早已掩盖了旧伤,
葳蕤茂密,遮蔽了大半个院落。房子是青瓦青砖,房顶的瓦松铺就了一片绿毯。
吕子曰下县检查工作时曾来过这儿,对它赞不绝口,说这样大的院子,在北阳市
里根本不必奢望。若放到北京,那至少是副总理级的待遇!吕子曰还说,日后退
休了,手边若能攒住几个钱,一定到西柏县来买一所这样的平房好安度晚年。吉
中池说他是拿穷人开心:“要是有钱,早就盖洋楼啦,谁还住这100 年前的破房
子。”
他按响门铃,弟弟来打开院门。吉中海把那包吃食递给他,说这是市局的老
吕送的,玲玲呢,今天不在家?弟媳说她在家,正和几位朋友关着门唧咕呢。进
了屋,弟媳玉彤忙问吃饭了没?今晚正好是你爱喝的羊肉糊汤面。吉中海说吃倒
是吃过了,就是吃得不如意,你给我盛一碗吧。玉彤去厨房盛饭。吉中池朝里屋
喊:“玲玲,你伯来了。”里边答应一声:“知道啦!”不过直到十几分钟后里
屋门才打开。玲玲和两个朋友小冰、小玉叽叽呱呱地走出来。两个女孩向家人告
别后走了,玲玲马上腻到伯伯身上。吉中海沉着脸说:“咋,又来找伯伯要零嘴?
去,包里有你爱吃的核桃软糖。”玲玲嘻笑着拿出软糖,又过来伏到伯伯肩上。
这些年在兄弟家常来常往,玲玲算得上是他的大半个闺女。她今年十九岁,
去年高考落榜,在家闲了大半年,常言说女大十八变,这两年玲玲出落得异常漂
亮,明眉大眼,唇红齿白,胸脯和臀部象吹气球地涨起来。常听玲玲半喜半愁地
喊:“妈啊,这件衣服又穿不成啦!”玲玲其实没有什么值钱衣服,但无论什么
样的家常衣服,穿在她身上都能显出风韵,显出曲线。尤其让吉中海喜爱的是,
玲玲虽然活泼,却不失稳重。她的漂亮是天生的,不象时下那些女孩,全靠暴露
和性感来招引异性的目光。在这点上,玲玲颇得母亲的风韵,玉彤当年就是北阳
高中有名的校花,弟弟能把这位校花擒获,是他终生引以自豪的胜利。
说起来玲玲只有一个缺点:不爱学习。用玉彤的话,她是个“光脸憨子”。
去年高考落榜对她也没什么压力,在家痛痛快快地玩下去。她曾告诉伯伯,说,
“只玩一年,然后结束少女生涯,出去打工。”这会儿吉中海拍拍她的脑袋,笑
着说:“”出落成大姑娘啦!不能留了,快嫁出去吧!“
玲玲撅着嘴:“偏不嫁!偏留在家里腻歪你们!”
玲玲妈又把饭菜摆好,让玲玲喊老外婆吃饭。玲玲立在门口脆声脆气地喊:
“老婆,饭做得了,过来吃饭!”东屋里有人应道:“我不去了,还给我端来吧,
只要一小碗。”
玲玲的老外婆,即玉彤的外婆已经95岁,平时基本不出她住的东屋,就象是
时刻离不开壳的蜗牛。家里早已习惯了她的癖好,玲玲没再说话,盛了一小碗面
片,又用小碟子盛了几样菜,吉中海说,让我送去吧,便端着一碗一盘来到东屋。
玲玲婆惊喜得迎上来:“吉相公(这是老辈人对女婿的称呼),你来啦,快坐下。”
她已经瘦干了,背驼得象只大虾米,看人时只好侧着脸,日子久了,显得象
个歪脖。耳朵自然聋了,但还算不上实聋子,思维时而清晰时而糊涂。与别的老
人不同,她竟然长着满口白牙,齐崭崭白生生的牙齿!
这是一口新牙,她88岁时牙齿已基本掉光,但半年后忽然冒出了两颗新牙,
接着,在几年中基本长齐。从第一颗新牙长出来,老外婆就处于极度的恐惧中。
因为按迷信的说法,老人长新牙是要尅死后代的。弟弟、弟媳和玲玲都不是老脑
筋,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但老外婆显然没有这样豁达。吉中海记得很清楚,就
是从那时起,老人再也不到儿孙们住的北屋去,她把自己囚禁在小东屋及附近的
10平方米的院子内。
不仅如此,老人还佯作无意地向吉中海探听过:“都说老人长牙尅儿孙,要
是这个老人家死了,还尅不尅儿孙?”那时吉中海猛然打一个寒颤!他知道玲玲
的老外婆是想干什么一一想以自己的一死来为儿孙赎罪。那是个冬天的晚上,一
灯如豆(老人怕费电,只让点一个5 瓦的小灯泡),寒风从屋顶上滚过。老人面
色决绝,一双老眼闪着诡异的光芒,期待地盯着他。吉中海在心中苦笑着。这些
年他自修了遗传学,从遗传的角度看,老人长新牙一点儿不希奇,因为,同是哺
乳动物的老鼠、大象,牙齿都是终生生长或多次更换。所以,“换牙”基因广泛
存在于哺乳动物之中,只是在人类基因中,在第一次换牙后这个指令就冻结了。
书上说,这很可能与猿人的寿命有关,猿人平均寿命只有二三十岁,所以在一生
之中,一副乳牙一副新牙足够用了,久而久之,换牙的指令就被废弃。
但对于一个寿命长达90岁的老人来说,在漫长的生命中,也可能因为某种偶
然原因,偶然的指令错误,使“换牙基因”的功能得到恢复,所以老人长新牙并
不是天大的怪事。据史书记载,武则天在80岁时就长了两颗新牙,她还为此把年
号改为“长寿”呢。不过他知道和老人说这些没用,跟她说这些,无异于教鹦鹉
学微积分,教家猫学下棋。
风还在屋顶滚动,满屋是肃杀之气。吉中海知道,自己如果一言不慎,第二
天就得赶来为老人送葬,老人已做好赴死的准备了!,他灵机一动,想出一个好
办法。
“婆,这话我本不当对你说的,既然你问,我也无法瞒你。据我知道,老人
换新牙的确尅后代。”他欲擒故纵地说,又有鼻子有眼地举了许多实例,眼见老
人的眼神越来越“黑色”,那是死神的颜色。“即使这老人这当口死了,还是照
尅不误。象是——”他又举了一个例子。这会儿他已经不敢正视老人了,不忍心
看她的眼神,赶紧补充道:“不过,只有一个例外。”
老人精神一振,聚焦了目光。“只有一个例外,”吉中海重复着,“是我在
湖北办案时听说的,那个老太太活了98岁,也是88岁换牙,几年之间把新牙长齐
了。她的儿孙后代没一个被尅死的,还出个大官呢。我听风水先生说,老人换牙
是‘大恶’,但只要把牙长齐,反而会变成‘大福’,不但不尅儿孙,还会‘旺
’儿孙呢。”
他总算对付着把谎话编圆了,老人显然信服了这番话,满脸欣慰之色。那晚
离开外婆时,吉中海心里想:这下子放心啦,老人一定会努力活到98岁,不把这
茬新牙长齐,她绝不甘心闭眼的。
这以后玲玲的老外婆果然又焕发了强烈的生存欲望——不过她仍然坚决不进
儿孙住的正房。从这点看,她可能并未完全信服吉中海的鬼话。
这会儿她接过“吉相公”手中的碗盘,放到小桌上,拉着“吉相公”的双手,
絮絮地说个不停。两排齐崭崭的白牙,嵌在这张历经风霜、皱纹纵横的脸上,确
实不大协调。吉中海笑着,耐心地听她说下去,知道她说的都是说过几十遍的老
话题。象“民国××年,咱家住在郑州,在黄河边种西瓜,正是收瓜的当儿,一
场大水下来,把瓜地全埋沙里了。那时咱心里那个难受哇。谁知道过年时,瓜地
慢慢又露出来了,个个是水凌凌的沙瓢好瓜!正月十五卖西瓜,开天辟地是头一
遭儿!那年咱家可发了!”
吉中海不知道该不该信她的话儿。从道理上讲,他不相信西瓜埋到沙地里能
几个月不烂,但听老人一次又一次复述这个故事,似乎也不是空穴来风。有时他
真想找人打听打听是否确有此事,但是,哪儿还有健在的老外婆的熟人呢,即使
有,恐怕也是老糊涂啦。老外婆经常复述的另一个故事则肯定是假的。
“看咱家这棵大槐树,看!”她向上指着,神秘地凑近吉中海的耳朵,“大
槐树上有狐仙哪,民国三十七年,咱这儿有刮民党的驻军,他们非要砍这棵树做
工事,咱们咋劝也不听,咋劝也不听,他们拎着斧子上来啦。好,狐仙显灵了,
一泡尿撒下来,拿斧子的人就瞎了,吓得趴到地下磕头。还有58年大炼钢铁那阵
儿也要砍树,那时阳气盛,狐仙不好露面,就托梦给公社的头头。。。。。。”
吉中海笑着止住她的话头,这番话明显是杜撰的,但也许老人已经分不清真
实和虚幻了。他不由想起老人的一件趣事儿,文革时开诉苦会,让她上台,她鼻
涕一把泪一把地说:“咱老百姓苦哇,远的不说,就说那六零年。。。。。。”
主持会议的人赶紧把她拽下讲台。
那时她60岁,已经糊涂了,谁能想到她又熬了35年?而且,就凭这每顿一丁
点儿饭食!吉中海在鱼雷艇上当兵时学过一个术语:“发动机怠速油耗”,也就
是说,发动机不对外作功、仅仅维持自身运转所需的最小燃油量。他想,如果给
人类也测一测“怠速粮耗”,老外婆一定是最低的。
他对老外婆大声说:“玲玲喊我吃饭啦!赶明儿再来听你摆古。”
老人正讲到兴头上,意犹未尽,不过她倒是很通情达理:“相公,你先吃饭,
吃完了咱娘儿俩再拉呱。吉相公,你能耐住性儿听我的废话,真是个好人哪。”
饭桌上的人都在等他。玲玲满脸鬼笑,问:“老外婆今天给你讲的啥?沙埋
西瓜?狐仙?”吉中海笑着说:“玲玲!告你说,老外婆今天夸我有耐性,肯听
她絮叨——这是在批评你们哩。”
弟弟给哥哥斟上酒,无奈地摇摇头,说老人的思维真怪,前些天她忽然穿戴
整齐,说要坐牛车去赶庙会,一个劲儿自言自语:牛车咋还不来哩,咋还不来哩。
我们解劝很久,说现在已经没有牛车了,也没有庙会,你想出去玩儿,喊个出租
行不?她最终知道是没指望了,就自解自劝地说:算啦,不去啦,反正头晌已去
过一次啦——你听,她还坚持说头晌已经坐牛车去过!
几个人都笑了。吉中海忽忽噜噜地喝着面条,说还是家常饭好吃,玲玲,给
我再来一碗!玲玲盛了饭回来,问:“伯,这两天你是不是在调查那桩人体自燃
的案子?”
吉中海抬眼看看她,说:“没有呀,你听谁说的?”
玲玲撇撇嘴:“行啊,你就对我保密吧。报纸上早登啦,北阳晚报,说死者
叫仝大星,对不对?仝大星是小冰的邻居,小冰说,仝大星是个老抠抠,他的日
子也的确艰难,孤身一人,租了邻居家一间‘半坡山’,屋子小得象鸽笼。小冰
说那人似乎有点神经病,见人不多说话,走路象老鼠似的,谁能想到他会死得这
么轰动?死时腰里还缠着几万元!”
吉中海对北阳晚报很不满,但也无可奈何。这个消息反正是瞒不住的,现在
报纸都讲销路,记者们好容易撞上一个轰动题材,那不象饿狗看见肉骨头,还能
放过?他们的报道要力求详细,力求骇人听闻,不会顾忌在报上披露现场情况会
不会影响破案工作。好在这则报道上还没提具体钱数。他只好承认:“对,你吕
伯吕子曰把我叫去,问过仝大星的情况。”
玲玲感情十分丰富,显然这件事让她惊心动魄,她忘了吃饭,一双筷子支着
下颏,秋水双瞳定定地看着远处,似是发问又似是自语,说这火是咋烧起的?好
好一个人咋就烧起来了?是从哪儿烧起?一定是从双足的脚心,涌泉穴那儿。那
么,当邪恶的地狱之火从涌泉穴升起,烧遍全身,直透泥垣宫(头顶),那是个
什么滋味哇!那一定非常痛苦吧!听着这些阴森森的话——特别是听一个唇红齿
白的妙龄美女说这些阴森森的话,真叫人不寒而栗。玲玲妈皱着眉头想阻止她,
吉中海笑起来:“玲玲!从哪儿知道这么多名词?看你神经兮兮的,象个老巫婆!”
玲玲不服气地辩解:“是西游记上说的呀,菩提祖师对孙猴子讲道时,说天
地间500 年一劫,先是雷灾,再是火灾——就是我刚才说的阴火,自本身涌泉穴
下烧起,直透泥垣宫,五脏成灰,四肢皆朽。再500 年是风灾,唤作风——这个
字儿是三个贝字叠在一块儿,我还特意查了康熙字典呢——自囱门吹入六腑,过
丹田,穿九窍,骨肉自疏,其身自解。”
玲玲爸喝道:“行啦行啦,打住吧!”他嘟囔着,“说得阴气森森的,倒象
你老外婆的口气。你等95岁再说这些话行不行!”
玲玲看看爸妈,看看伯父,灵巧地转了话题,她问伯伯:“那么,仝大星那
些钱的来路查清没有?肯定来路不正,你想想,他穷得叮当四声的,从哪儿弄来
10万元?10万元哪!”
吉中海浑身一震!为了不干扰破案,仝大星的确切钱数是严格保密的,玲玲
怎么知道?是偶然蒙对了,还是她听到了什么消息?他佯作无意的问:“越传越
玄乎,谁告诉你是10万?”
玲玲拿一双大眼翻翻他:“好啊,时刻注意保密是公安干警的优秀品质,不
过,伯伯,你的保密对我没用,我有可靠的消息来源。”
“行,那就说说你的可靠消息。如果对破案有帮助,我申请对你奖励。”
“奖什么?”
“随你。”
玲玲忽闪着大眼,认真地想了一会儿,但她要求的奖励却匪夷所思:“我想
——我想看看现场的照片。真的,我想知道阴火把一个人烧死,是个什么情景。”
吉中海和弟弟、弟妹交换了目光,三个人都暗昂首阔步皱眉,心头都觉不快
:玲玲似乎对这件事儿走火入魔了。吉中海岔开话题:“那事好办,说说,你在
哪儿听的可靠消息”。
玲玲说,还是从小冰那儿批发的消息,小冰的表姐秦巧菊曾和仝大星谈过对
象,实际上算不上谈,只是经人介绍见过面,那人太扣门,秦巧菊看不上他,很
快给介绍人回绝了。但仝大星显然看中了她,念念不忘。不久前去找她,吭吭哝
哝地说他得了奖,10万元大奖,问秦巧菊有没有意思。秦巧菊压根儿不信他的话,
抢白他:“你得奖是你的,给我说干嘛!”立马儿把他撵走了。仝大星死了之后,
秦巧菊才把这事儿抖出来,说想不到这肉拧头真的能得10万大奖!早知道是真的,
不如真嫁给他——不过还是不嫁给他为好,那人是天生的薄福头,虽说撞上了大
运也享受不起,硬是被“福”给烧死啦。
吉中海听着,眉头越皱越紧,他说:“玲玲,这个信息确实很重要,吃完饭
你就领我去找这位秦巧菊。”玲玲眉开眼笑:“真的很重要?行,我领你去!”
半个小时后,吉中海和玲玲来到秦巧菊的馄饨摊前,这会儿吃客不多,馄饨
摊上的电石灯吐着小小的火苗,与炉膛里的火苗相辉映。秦巧菊是个皮肤粗糙的
姑娘,系着蓝色的围裙,看见客人来到,她马上站起来,脸上堆满职业性的笑容。
她认出玲玲,听玲玲说明来意,便让两人坐下,直率地说:玲玲说的不假,大约
半个月前,仝大星的确找过她,说他得了10万大奖,明天要去郑州领奖。吉中海
盯着问:“他是很准确地说是10万元,还是随口说的?”秦巧菊想想,说:“他
说得很扎实,肯定是10万元,”吉中海又问,他说得的什么奖,到郑州哪儿去领?
秦巧菊摇摇头:“这一点儿没听清,我压根儿不信他的话,所以没拿耳朵听。再
说我已有了男朋友,不想跟他掺乎,所以赶紧把他打发走了。恍惚记得他说是‘
火什么石’公司,是火玉石?记不住了。想起来,这事儿是透着古怪,”秦巧菊
一边熟练地包馄饨,一边纳闷地说,“说他是来骗我吧,他又再三再四地说:他
从来没买过什么奖券,咋会得奖呢?他怀疑是不是有人戏弄他,或者是发奖的人
弄错了——你看,这又不象在骗人。不过这人向来神神道道的,我说不准。”
吉中海又向她砸实了仝大星去领奖的时间,这时来吃客了,秦巧菊满脸堆笑
地迎上来:“来啦?坐吧,香喷喷的鸡丝馄饨!”吉中海拉上玲玲向她道了再见。
玲玲的高跟鞋在石板路上清脆地响着,这儿是小城唯一留下的石板路了,月
亮映出四周群山黑色的影子。玲玲挽着伯父的胳膊,急切地问:“有价值不?这
些线索有价值不?”吉中海说很有价值,不过你不要对任何人说,记住没有?
送回玲玲,吉中海返回县公安局值班室,立即要通了吕子曰的电话。他拿腔
拿调地问:“是‘驴子日’同志么?”那边没好气地说:“是吕子曰!什么驴子
日马子日的——是你!”对方忽然福至心灵,猜到打电话的是谁:“是你老鸡巴!”
吉中海哈哈大笑,跟老吕打了一会儿嘴仗,然后说:“好,书归正传,这儿
查出一条重要线索。”他简要地介绍了调查情况,吕子曰沉吟着说:“‘火’什
么‘石’?‘火玉石’?郑州几百万人,公司多如牛毛,带‘火’字的也不少,
什么‘火凤凰’‘火辣椒’‘一把火’,多得很,尽量找吧。或者,仝大星完全
是说瞎话,是想骗往日的女朋友回头?”
“有这种可能,不过,按我的估计,应该是得奖的可能性大一些,因为,至
少可以肯定,他在离开西柏县时已经知道这笔款子是10万元,与现场情况恰恰相
符。他离开西柏之前款子是否已到了他手里?很可能没有,要不,他会对秦巧菊
炫耀。那么,在款子尚未到手时就能准确地知道数量,基本可以排除‘偷’和‘
抢’的可能。你想嘛,再高明的小偷和抢劫犯也不能预知下次作案的收获呀,对
不?”
“对,还是你老鸡巴板眼多,不亏你这几年尽学习。要不,是哪个百万富翁
偶发善心,随便抽签抽出一个受奖者?雷锋的精神附到富翁的身上了?”
“我想不会吧。”
“喂,说老实话,这10万大奖要是落到你身上,你敢不敢要?”
“为啥不敢!”
“不怕什么阴火?”
“谁来烧阴火?阎王爷?他敢!不看看咱哥俩是谁?他敢捣蛋,先用电警棒
杵他一家伙!”
仝大星之死在西柏小城激起了几波涟漪,很快又归于平静。他在这儿没有亲
人,没有朋友,连同事也不多,而一个陌生人的死亡难以激起人们长久的兴趣。
只有吉玲玲还一直保持着关注,隔个三五天,她就打电话给吉中海:“伯伯,仝
大星案子有进展没有?我又有个新想法。。。。。。”
然后她就讲起自己的猜测:可能仝大星是某位富婆的婚前私生子,富婆找到
了他,给了他一笔10万元的感情补偿费,但富婆的丈夫得知后,派人残忍地暗杀
了他;也可能是因为仝大星那些天吃了很多零食,(这有旅店服务员作证),但
很偶然地某两种食物起了化学反应,在他内脏烧起了一场大火。。。。。。对她
的奇谈怪论,吉中海只要当时不是太忙,总是耐心地听完,还要一本正经地加上
一句:“很好。这些想法对我们破案很有启发。继续想,继续推理,当一个女福
尔摩斯。”
这天下午,爸妈都不在家,玲玲去帮老外婆打扫卫生,进了门,老外婆抓住
她的双手,拉到自己身旁,喜孜孜地端祥着,一边啧啧称赞:“越长越漂亮啦!
美人胎似的,看哪个男人有福了!”
玲玲面色微红,佯嗔道:“老婆不许胡说,老婆你松手,我帮你打扫卫生。”
老外婆不松手,枯黄干瘦的衰老的双手,紧握着玲玲白腴丰嫩的双手,形成
了极鲜明的反差,老人半是清醒半是呓语地喃喃重复着:“多漂亮的一双手,多
漂亮的姑娘,头晌里我也是一朵花哩,你老外公见我一眼就看上我了,八抬大轿
迎到门口。。。。。。”
玲玲想转移话题:“老外婆,你知道不?咱县里出了一件蹊跷事,一个人跑
到北阳市的旅馆里自燃了。。。。。。”
“啥是自燃?”
玲玲绘声绘色地讲了仝大星的死状。老外婆的眼睛越睁越大,原来浑浊无光
的眼神忽然变得十分有穿透力,脸色也越来越恐惧。“啥子自燃哟,这是叫龙抓
了!”她斩钉截铁地说:“肯定是那个姓仝的人干了昧心事!老天爷的眼睛亮着
哩,管你躲到哪儿!”
玲玲不屑地说:“老婆,你那是迷信!”
“啥子迷信!”老外婆生气地说,“不是天龙抓人,好好的人咋会着起来?
你们这些年轻人,不信老辈的话,早晚吃苦头!”她拽着玲玲走到门边,指指那
棵半枯半荣的槐树,“看看,这也是天龙抓的!当年你老外公干了亏心事,差点
叫龙抓走了,我劝他吃斋念佛,这才。。。。。。”
玲玲吃惊地瞪大眼睛,这可是她从未听过的事儿!老外公干过亏心事?被天
龙抓过又在龙爪下逃生?老外公死得早,在玲玲心目中,他已经属于历史了,没
想到今天又挖出来一件尘封的往事。玲玲的大脑飞快地转着圈。她知道打听长辈
做的“亏心事”似乎不大光明,孔子还说“为尊者讳”嘛。但要不打听,她又忍
不住——想想吧,一件“天龙抓人”的传说竟然和自己的长辈扯到一起了!终于
她佯装无意地问:“老外婆,是你把老外公从龙爪下救出来了?当年他是。。。。。。”
但老外婆的糊涂劲儿已过去,对这件尘封已久的秘密再也不吐一个字儿,她
催玲玲拿出香炉、蒲团和观音菩萨的瓷像,在大槐树下摆好香案,虔诚地跪拜默
祷。一缕青烟袅袅上升,微风吹来,青烟悄然回散,溶入空无之中。老外婆神色
肃穆,稀疏的白发在微风中飘拂。玲玲虽然不信鬼神,但这个场景的神秘肃穆感
动了她,她也跟在老外婆后边合掌默祷。
门铃响了。玲玲跑去打开院门,高兴地喊:“是司伯伯!”司伯伯笑吟吟地
进来,他今天穿一身亚麻布的中式夏装,更显得儒雅飘逸。司伯伯是著名的科学
家(研究什么“医学科学”,这个词儿挺拗口的)。玲玲只见过他两三面,但对
他印象极佳。这位北京来的科学家,在西柏县城里可以算是一位“谪仙人”,凭
他的卓尔不群的气质,在人群中你一眼能把他认出来。他与县城里的人们来往不
多,常有那么一种“超然物外”的气度。总之,这是玲玲引以自豪的一位客人。
走过甬道,玲玲忽然想起正在香案前跪拜祷告的老外婆,她觉得让北京来的
司伯伯看见这个场面未免太掉面子了,便抢前两步,想把老外婆扶起来。但司伯
伯摇手止住她,走到香案旁,抽出一支香点燃,合在手掌里默默祷祝,然后把香
小心地插到香炉里。
在他干这些事时,老外婆歪着头,一言不发地注视着。她满意地点点头,心
照不宣地点点头,似乎与司先生是一位相知多年的密友,然后她推开玲玲的搀扶,
蹒跚地回到小屋里。
玲玲跟司伯伯进了客厅,孩子气地问:“司伯伯,你也信观音菩萨?”司伯
伯微微一笑:“我当然不信,但我尊重别人的信仰。”玲玲说,我爸妈很快就回
来,司伯伯你先在客厅里坐,我知道你爱吃西柏的芝麻叶面条,我现在去做。司
伯伯说,好啊,我等着尝侄女的手艺。
玲玲到厨房里忙活开了,有时探头瞅瞅,司伯伯在客厅里瞑目静坐,身板儿
笔直,胸脯微微起伏。她知道司伯伯老家在北阳市,高中和妈妈同学,高中后妈
妈没考上大学,司伯伯考上北大生物系。她无意中还知道了司伯伯和妈妈之间的
一点小秘密。那是司伯伯第一次来访的晚上,玲玲起来小便,无意中听到爸妈一
段对话。妈妈逗爸爸:“吃醋了?男子汉大丈夫,小鸡肚肠!”爸爸闷声闷气地
说:“我吃个屁的醋!”妈妈叹息一声,“别胡思乱想啦!我也不是当年的校花,
他也不是当年的高三学生,是全国知名的大科学家啦。人哪,有时差那么一步,
就会天差地别。”
分析这段对话,玲玲得出结论:第一,妈妈当年是学校的校花,这一点不用
怀疑,虽说妈妈韶华已过,但至今风韵犹存。第二,她和司伯伯当年一定谈过恋
爱,这也不用怀疑,才子爱佳人嘛。第三,他们的恋爱肯定尚处于朦胧阶段,没
有订立盟约,所以,后来司伯伯考上大学,平步青云,和回到西柏小县的妈妈分
了手,但妈妈对他并没什么怨艾。
这次司伯伯来到西柏县,听说是为一项DNA 研究,因为据他说,越是偏僻的
地方,人类的遗传谱系保留得越完整,也就越容易在其中筛选出某种致病基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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