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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大奖

王晋康(现代)
死亡大奖1
当时,耶和华将硫磺与火,从天上耶和华那里,降与所多玛和蛾摩拉。把那
些城和全平原,并城里所有的居民,连地上生长的都毁灭了,那地方烟气上腾,
如同烧窑一般。
——圣经《毁灭所多玛与蛾摩拉》
菩提祖师言:须防那三灾历害,此乃非常之道,夺天地之造化,侵日月之玄
机。500 年后,天降雷灾打你,须要见性明心,预先躲避。再500 年后,天降火
灾烧你,这火不是天火,亦不是凡火,唤做阴火,自本身涌泉穴下烧起,直透泥
垣宫,五脏成灰,四肢皆朽。再500 年,又降风灾吹你,这风不是东南西北风,
不是和薰金朔风,亦不是花柳松竹风,唤做风,自囱门中吹入六腑,过丹田,穿
九窍,骨肉俱疏,其身自解。
西游记《悟彻菩提真妙理断魔归本会元神》
一、第一个事发后马云逢人就说,她早看出死的那小子不正常,身上透着一
股子阴气,印堂晦暗,眼神无光,鬼鬼崇崇,后边象是鬼撵着似的。听者笑她是
事后诸葛,她说真的真的。在车站旅社干了十几年,三教九流什么人都见过,咱
的眼光早练出来啦,看人比袁天罡、李淳风还准。
北阳市车站旅社紧靠火车站,旅客下了车,拎着包,三分钟就能赶到这儿。
当然首先他们得冲破层层封锁线。这几年旅馆业不景气,各个旅馆尤其是偏远的
旅馆,都派了大批服务员围追堵截,见旅客就扯袖子,拽提包,亲热得象没出五
服。北阳市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改革开放以来,好的东西进来些,坏东西似乎
进得更多。比如说,那些吃车站饭的贼娃子就不少,他们象韭菜一样,割一茬再
长一茬。好些熟脸儿,马云都认识了,不过她懒得去举报。你能举报得完?再说,
得罪了这伙人,半夜下班时给你一刀,受罪不说,还算不了工伤。那些贼娃们还
识相,因为马云在这儿资格老,只要马云值班,他们就不在她管的楼层作案,两
边相安无事。有时劈面遇上了,还会向“马姐”点头招呼。再有就是那些“鸡子”,
人数更多,一茬老的去了,嫩生生的新茬就窜上来。拉旅客时,服务员在明处拉,
鸡子们在暗处拉。有时在车站楼道上与马云相逢,那些年轻姑娘们总是避在旁边,
恭恭敬敬的叫声“马姐”。甚至有些臭男人也听说了这个称呼,可能产生了误会。
那天一个40岁男人凑到她跟前,贼兮兮地让“马姐介绍一个好的,其实,最好是
马姐你来。”马云气晕了,追着那臭男人骂,从三楼一直把他骂出大门。
死的那家伙是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5 月13号住进来,连住了八九天,登记
的名字叫仝大星。后来警察调查知道这是真名,也就是说,他登记时使用的身份
证是真家伙。那家伙确实反常,从脸相上看是农村的,至多是小县城的,皮肤粗
糙,走起路缩头缩脑,衣着简单,从哪儿看也不是有钱人。但他自己包了一个双
人间,每天出门一趟,最多两个小时就返回,拎着大包小包的吃食,然后“老鼠
似的”出溜一下,钻进屋里,紧紧关上门,在里面嘁嘁喳喳地一股劲儿吃完。说
他象老鼠确实没亏说他,他心里一定怀着鬼胎,看人不敢直视,眼神溜一下溜一
下。马云进去打扫卫生时,他会象乍尸似的突然回头,呆愣愣地盯着你,半天都
透不过气。
马云打心底讨厌这个家伙,这还另有一点小原因。那天下午仝大星拎了一大
包核桃回家,关上门,卡卡查查的砸核桃声整整响了半天。马云的值班室与他的
屋子是斜对门,实在听烦了,就敲门进去。地上一地核桃皮,仝大星手里拎着块
半截砖,傻兮兮地看着她。马云说你爱吃核桃?他哼哼哝哝地说,嗯,从小爱吃,
俺爹妈从没叫我可心可意吃一次。马云说,那你用得着这么费事?自选市场里有
核桃仁,15元钱一斤,带皮核桃是4 元,去了皮,再抛去坏仁的,其实价钱相差
不多。马云说这话其实在刺打他的馋相,但那人却认真地问:真的?真的?俺那
儿从没见过卖核桃不带皮的。
第二天那家伙果真买了一大包核桃仁,关起门吃了半天。马云打扫卫生时,
他还搭讪着说,真的,真有卖核桃仁的。他面前摆着一大包吃剩下的核桃仁,至
少有二斤。但他竟没有想起来让让马云!
虽然马云不想对别人承认,实际上是这一点特别让她生气。按旅社不成文的
规矩,这儿的旅客,尤其是住宿时间较长或多次来店的老旅客,吃什么好东西时
都不忘给值班服务员送一点,大伙儿一般都笑纳了。服务员工资低,这么着隔三
差五能让娃儿们打打牙祭。撇开这点实惠不说,有这么点人情,也多少冲谈了旅
客与旅店的金钱关系,显出点人情味儿来,象仝大星这样一毛不拔的铁公鸡,守
财奴,不开窍的榆木疙瘩,是很少见的。
还有一点反常之处。五月的天气已经很热,空调没送电,男旅客们都只穿一
件三角裤头,到卫生间解手,冲凉,三角裤头满走廊跑。但仝大星却是衣衫整齐,
连晚上出来解手时也穿着长衬衫。一句话,反正这个家伙透着古怪反常,让人腻
歪。不过马云从没认为他是抢劫犯、小偷之类的家伙,这两种职业太抬举他了。
马云估计他是躲债的,可能欠债太多还不上,干脆把剩下的钱一古脑儿吃到五脏
庙里,就是死也落个饱死鬼。
不过她绝没想到,仝大星会是那么一种死法。
仝大星入住的第10天晚上,马云值后夜。她和二楼值班的小白合伙做夜宵,
吃饭时还看见仝大星“老鼠似的”溜出去买东西,又出溜一下钻到屋里。马云用
筷子点着他的后背,对小白说了这个人的怪癖,还感叹说“人上一百,形形色色”,
天底下竟有这种怪人,哪个女人跟上他算是倒八辈子霉。小白开玩笑说:“没准
你看走眼了,这人可能是腰缠万贯的大富翁,来这儿微服私访。”马云笑问:
“你看上他了?用不用我拉皮条,就怕你家大刚不依我。”
小白走后,马云躺到长椅上假寐。凌晨四点,马云突然听见一声惨叫!那是
真正的惨叫,穿透力极强,似乎不是从人的喉咙喊出,不是从胸膛响起,而是从
遥远、阴冷、恐怖的幽冥世界发出来,透过第四维世界,直接抵达听者的灵魂深
处!马云从朦胧的睡境中惊醒,心头卜卜直跳,脊背发凉。毫无疑问,惨叫声是
从对门屋里传来的。马云犹豫着,不想进屋去查看。这是服务员之间约定俗成的
规矩,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一次马云隔门听到女人的呻吟声,一声接一声,以为
是旅客得了急病,便用钥匙打开门查看。灯一拉开,见一个赤身裸体的干瘦老头
正趴在年轻女娃身上忙活,干瘦的庇股高高撅起,胯间的两个蛋蛋来回摆动。马
云呸呸地吐着唾沫,气急败坏地退回去,在那之后半年时间里,马云总是时运不
济,不是破点小财就是丈夫骑车摔伤,她说都是那次撞了霉运。
管他妈的,睡觉——不过马云知道自己是在欺骗自己。对面仝大星屋里不会
有女人,那声惨叫也不是干那种事的呻吟。这叫声太惨,太凄厉,如果不看个明
白,马云今晚就甭想合眼了。最终她打开对面的屋门,拉开电灯,走进里间。她
看到的景色非常奇怪。虽然是5 月天,仝大星还紧紧裹着毛毯。毛毯这时胀得圆
滚滚的,就象一个充气的气囊,然后,伴着丝丝的漏气声,毛毯缓缓缩回,贴伏
在睡者身上,显出鲜明的身体轮廓。在这个过程中,床上的人一直动也不动,不
再有叫声、喘气声或其它任何声响。
马云立在里间门口喊了两声,没有回音。她犹豫着,不知道自己该往前走还
是退回去。屋里有一种奇怪的、阴森森的气味(虽然用这个词形容气味儿似乎不
恰当),有点苦,带点让人呕吐的甜稍儿。这个味道儿似乎唤醒马云的某种记忆,
很长时间后她才想起,这是火葬场焚尸炉的气味儿。马云爷爷过世时,为了让爷
爷用个干净炉烧得透一些,马云曾给焚尸人送了一条烟,在哪儿她闻过这种味儿。
不过当时马云并没想这么多。她只是本能地觉得不对劲儿。屋里气氛诡异,
一股寒气慢慢从脚下涌泉穴升起,过丹田,越天枢,把她的思维都冻木了。这场
景就象是看一场恐怖电影,阴森森的乐曲冷酷地一波一波响着,忽然声音骤停,
画面定格,然后。。。。。。
马云算不上胆小的人,咬咬牙,心一横,决定要看就看个明白。她嘴里喊着
:“醒醒,醒醒,你怎么啦?”一边慢慢走过去,透过仝大星肩胛支起的毛毯,
她看见了仝的脸部。
然后就是一声火车长笛般的惨叫。这声惨叫一直从三楼响到一楼,从一楼响
到大厅。几个值班员被惊起,追在后边喊:马姐!马姐怎么啦?
马云鸣着长笛一直冲进经理值班室。
今天是老姚值班,老姚是丘八出身,爱喝点革命小酒。半斤卧龙玉液,一碟
花生米,一碟肚条,能美滋滋地品上半夜。所以他最爱顶夜班,夜班费正好够他
的嗜好,又不用听老婆子罗嗦,一举两得。今晚他已把半斤酒抿完了,浑身舒坦,
想到床上躺一会儿。就在这时她听到那声火车长笛似的惨叫,他一个打挺坐起来,
还没有蹬上鞋子,马云就象特快列车一样径直冲进屋里,面色惨白,两眼发直:
“死——死——”
老姚知道今晚睡不成了。他在这个旅社干了20年,死人的事虽说不多,也撞
见过三四回,一回是一个退休团级干部,心脏病突发;一次是一对年轻男女,脱
得精赤光光,搂得紧紧地服了毒;还有一回是个沉默寡言的中年男人,象是读书
人,见人礼节周全,没想到晚上他就自杀了。他用一条细绳,一端系在床帮上,
另一端系一块砖头,细绳在脖子上缠了一圈,砖头推下床吊在半空,仅仅这么一
块砖头就把一条命断送了。
看来今天是第四个。老姚喝住马云:“喊什么?死就死呗,你想张扬得全世
界都知道?影响了旅社的客源,我要重重罚你!”他一边训,一边带上四节长手
电,拿上警棒。今天没停电,按说这把长手电是用不上的,但这是他巡夜的标准
行头,已经习惯了。警棒是车站派出所的关系送的,带上它胆气更壮。他原想把
死人的事通知派出所,想想还是先把情况摸清后再说,看马云这婆娘吓得三魂升
天七魄出窍的,谁知道她说的“死人”是不是真事。
“走。”他带着马云上三楼,边走边低声训斥:“你也是这儿的老职工了,
这么沉不住气?上次,在床上上吊的那个死人,你还帮忙抬出来,今儿个是怎么
啦?”
有老姚壮胆,马云的神色略略恢复了血色,低声嘟囔着:“你去看看吧,你
看了就知道了。”三楼楼道上,不少旅客在探头观望,嘁嘁喳喳,他们都是被马
云那一声长笛惊醒的,老姚大声吩咐:“睡觉!都去睡觉!刚才有人夜惊了,做
恶梦了,没事儿!”
安顿了众人,他们走到仝大星包间的门口,马云拉拉老姚衣角,可怜兮兮地
说:“你一个人进去吧,我不敢进。”老姚疑惑地看看马云,心想这儿到底出了
啥事?那次上吊的死人,模样够糁人的,眼珠鼓爆,舌头伸出老长。那时马云虽
然也“妈呀”“妈呀”地低声惊叫,最终还是帮忙抬着死人的小腿,把尸体抬下
楼。可今天看把马云吓的!
老姚多了一份儿警惕,把电警棒开关接通,擎在左手,小心翼翼地推开虚掩
的门。事后他说,一进门他就闻到了一种怪异的味道儿,阴森,发腻的甜味,有
一点焦臭,还有死亡的寒意。床上那人静静地躺着。毛巾被包住一个清晰的人形。
老姚轻轻走过去,稍稍拉开头部的毛巾被——他猛然头皮发炸,长电筒失手落到
地上。
床上躺着的不是死人,而是一具骷髅。脸上的皮肉已烧光了——肯定是“烧”
光,老姚没有经过推理就得出这个结论——只剩下黑色残渣还粘附在骨胳上。骨
胳也是在高温中烧过的,成了灰白色,眼珠自然没了,两只深陷的眼窝在死死地
盯着他。
门口的马云一直在盯着老姚,大气也不敢出。她看老姚掀开毛巾被后身影就
僵住了,然后他突然转身,扑倒在地上,身躯猛烈地抽动。他一定是中邪了,一
定是被床上的骷髅恶鬼钩走了灵魂!马云转身就逃,放声哭喊“救命哪,救命哪”。
上百个被惊醒的旅客和服务员在后边追赶着,声音嘈杂地追问,车站旅社闹成了
一锅粥。
北阳市公安局今天是刑侦队队长吕子曰值班,凌晨四点半,他到电话值班室
去巡查。值班的小李搓着眼说一夜平安无事,困得上下眼皮直打架,真不如出点
事,还能逗逗精神。老吕说,困了好办,我给你讲两个荤笑话,保准儿能把瞌睡
虫撵走。就在这时,报警电话刺耳地响起来,小李立即按下对讲键,对方语无论
次地说:“我是车站旅社!有个骷髅鬼被烧死了,把姚经理的魂也抓走了,快来
人!”老吕接过话筒厉声喝道:“慌什么!”他放缓语气:“慢慢讲,什么骷髅
鬼,什么魂被抓走?”
对方呆了片刻,口齿仍然不利落:“真的,三楼314 号有个骷髅鬼,姚经理
一进屋就跌倒了,猛劲儿抽搐,这会儿还在抽哩!旅客都被惊醒了,这会儿天下
大乱了,你们快来!”
电话中果然能听到非常嘈杂的背景声,老吕当机立断:“好,我马上去。小
李,你帮我守住这边一摊子,我和技术室的小苏一块儿去。”
警车呼啸着开到火车站,这会儿正是车站最沉寂的时刻,因为没有来往列车。
营业摊点大部分已关门。整个车站半睡半醒,只有夜空中的霓虹灯闪着诡异的光
芒。老吕和小苏走进车站旅社,进门就能感到那种近乎歇斯底里的气氛。上百人
聚在门口,聚在大厅,不少男女旅客只穿着内衣,他们交头接耳,神色惊慌,看
见警车后他们都如释重负,不约而同地说:“来了,来了。”自动为他俩让开一
条路。走进值班室,一眼就看见“被恶鬼钩走灵魂”的姚经理好端端坐在那儿。
老吕和姚经理原本相识,讥讽地问:“咋啦,老姚?不是说你被鬼抓走了么,这
会儿还阳啦?”
老姚十分尴尬,苦笑着说:“误会误会,我进屋看见那个骷髅鬼,心里慌,
把高压电警棒杵到自己身上了。马云这傻婆娘就嚷嚷起来,闹得天下大乱。”他
指指旁边的马云,马云脸色通红,但羞色仍遮不住眼神中深深的恐惧。吕队长皱
着眉头讥讽地问:“这么说,那个骷髅鬼是真的?”
“真的真的,那个绝不假。”老姚肯定地说,马云也一个劲儿点头,“我领
你们去看。”
314 房间门口聚的人更多,都从门缝里挤着往里看。尽管看起来他们十分惊
惧,但似乎不看一眼又不甘心。两个夜间保卫守在门口。老姚赶走人群,对吕队
长说,刚才他被电警棒杵倒后,曾有两个服务员进去把他拖了出来,还有就是第
一个进去的马云。除了这四个人外没有闲人进门,现场(至少是床上那部分)保
护得很好。“你看,你看吧。”
老吕和小苏走在前边,惊魂未定的老姚和马云跟在后边,等到那个骷髅头进
入视野,连小苏也忍不住低低惊呼一声。枕上是一个灰白色的骷髅头,两个深陷
的眼窝给人一种错觉,似乎无论你在那儿,它都在阴森森地盯着你。老吕藏起心
中的疑惧,小心翼翼地挑起毛巾被,看见一具完整的骷髅。毫无疑问,它是被一
瞬间的高温烧成这样的。毛巾被的内层留着明显的焦痕,死者的内衣已经变成灰
烬,掀开毛巾被的微风使它们飘散开来,露出里面的骨胳。老吕小心地按了按死
者的胸骨,那里还带着微温,忽然哗地一下,胸部骨胳全散架了,在他轻微的指
压下散了架。看来,它们在高温中被完全烧酥了。
老吕和小苏交换着眼神,惊诧不已。毫无疑问,这具骷髅是在这张床上烧成
这样的,否则,任何人也没能力把这种一触即碎的玩意儿从别处运来,瞒过值班
服务员的眼睛,再用它替换原来床上那个倒霉鬼。但是,能把皮肉烧光骨胳烧酥
需要多高温度?起码5000度吧,这样的高温完全能引发一场大火,但在这儿,除
了死者贴身的内衣外,连毛巾被也没有烧毁。这种现象违犯了正常的逻辑。
老吕尽可能轻手轻脚把毛巾被揭开,让小苏从各个角度照相,闪光灯不停地
闪着。拍完相,老吕盯住了死者腰间一个环形的宽布带,布带外圈基本完好,只
有内层烧酥了,用手拨一拨,破碎的布片脱落下来,露出里面的——钞票。
全是百元钞票,紧紧地围在腰间,粗略地估算大致七八万元。老吕轻轻地抽
出一叠,里面的几张已烧酥了,稍稍一碰,便雪花般飘落,上面的十几张仍完好
无损。身后的老姚吃惊地说:“原来是个贼!我咋说这些天他一直衣帽整齐,天
再热穿着长袖衬衫,腰里鼓囊囊的。原来是个贼娃子!”
外衣里找到了仝大星的身份证,证件上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显得胆怯
和委琐,无法和床上那具恶狠狠的骷髅连系起来。从证件号码看,他是1975年出
生,今年26岁,是本市人。除此之外没有任何线索,没有随身行包,没有换洗衣
服,没有自带的漱洗用具。这对于一个怀揣巨款在外住宿了十天的人,显得不大
正常。
老姚和马云的目光象追光灯一样尽跟着老吕转,盯着他的表情,想猜测出他
对这桩事的看法。小苏触触老吕,轻声说:“自燃?我见过一些报道。”老吕点
点头,没有接腔。
现场勘察结束了,老吕让大家到外间坐下,他先到卫生间洗洗手,哗哗地放
了小便。他是想借这个时间捋一下思路。无疑,怀揣巨款的仝大星十分可疑,这
钱的来路很可能不是正道,但目前最令老吕疑虑的不是这一点,而是——他的死
因。他的死因太奇怪了,也许小苏说得对,他死于自燃。但人体自燃只见之于各
种三流小报,至少老吕未在正规文献中见过。如果拿它作为验尸报告的正式结论,
能否让上级信服?但从现场情况看,似乎又只有这一种解释。
走出卫生间,老姚殷勤地递过一份旅客登记簿:“看,仝大星的登记。”从
登记上看,他的确是北阳市西柏县人,工人。老吕对身份证的鉴别很有经验,他
可以肯定仝的身份证是真货。这么说,一个可疑的窃贼或强盗(?),用真实姓
名在一家旅馆连续住宿10天,每天的活动只是上街买小吃?
老姚和马云仍在眼巴巴地望着他。老吕清清喉咙,苦笑着说:“这个案子把
我难住了。事儿太古怪,各种细节没法拼到一块儿。不过基本可以肯定,仝大星
不是他杀,也不是自杀,而是死于偶然的自燃,就是人体自己燃烧起来。人体自
燃现象很罕见,正规文献上没有记载,但报刊杂志上有一些零星报道。”
马云脱口喊了一句:“不,不会!”老吕看看老姚,饶有兴趣地说:“不会?
说说你的看法。”
“一定是他干了缺德事,被天雷打了!”
老吕原以为她有什么高见呢,这时不禁失笑:“被天雷打了?有这么一位赏
罚严明的老天爷,公安局可就省事了!不过据我看来,这位老天爷平时不大管事,
要不象陈希同、王宝森、成克俭,还有那些杀人不眨眼的惯犯,为啥都没挨雷击?”
老姚训斥马云:“不许胡说八道,让公安领导笑话。”但马云仍不服气,低
声辩解:“按吕队长说的,自燃十分罕见,为啥正好这个自燃的家伙恰巧有这么
多来历不明的钱?”
这个疑问老吕不能回答,实际上,他也知道自己的推理很不完善,其中有重
要的缺节。他说:“先按这个调调定吧。这件事盖不住的,但要尽量注意,不能
造成群众的恐慌。老姚,你喊两个人帮他们把尸首运到公安局去进一步分析。”
尸首运到公安局后,实际上已成了一堆骨灰,从中没能找出更多的线索。直
到几个月后,当案情逐渐明朗时,老吕才意识到,“傻婆娘”马云的一番话,实
际上歪打正着,正好点出了本案的关键,即暴死——横财之间的关系。他暗暗佩
服马云的直觉,虽然她的推理裹着一层荒谬的外衣。
回到公安局已将近早上5 点,吕子曰先给妻子晓芳打个电话,说:“实在对
不起,今天又回不去了,出了个人命案。”电话中好久没回话,吕子曰小心翼翼
地喊:“晓芳?晓芳?”好久那边才悻悻地说:“眼巴巴等了你一夜,实话告诉
你,我可打熬不住了。你不回来,我就趁热被窝招个野汉子。”
吕子曰十分尴尬,从电话中他触摸到了女人的欲望,觉得自己小腹处也热呼
呼的,便涎着脸笑道:“好老婆,干嘛说得恁难听,我真的有工作,今晚回去好
好陪你,行不?”
晓芳喝道:“记着吃早饭!知道你的德性,一熬夜就不吃早饭。”
吕子曰忙灌米汤:“看,还是咱老婆知疼知热。。。。。”对方已咔地挂了
机。吕子曰看看话筒,叹口气,拨通了西柏县吉中海的电话,吉中海是他战友,
两人在一艘鱼雷艇上呆过两年,好得割头换项,可以说两人好到了这个份上:即
使哪一位不在家,另一位可以闯到他家里说:“嫂子,给我做两碗炝锅面,放好
洗澡水,再给我搭个铺,今晚不走啦。”
两人转业后都分到公安,现在吉中海是西柏县刑警队的队长,吕子曰知道他
思路清,心细,工作能力绝对不在自己之下,还有一点吕子曰自叹不如,吉中海
爱学爱钻,45岁的人了,还在上着电大,学犯罪心理学、侦破学还有什么遗传学!
吉中海是一头沉(妻子在农村),常年睡在值班室里,所以吕子曰没打他的
手机,直接要了值班室电话。两人先照例笑骂几句,吕子曰说:“书归正传,这
儿出了件人命案。”他说了死者的情形和姓名、身份证号码,“老吉,你尽快了
解死者的情况,尤其是经济情况,了解他近期有没有什么大笔收入,有没有可疑
行为,还有他的社交圈子。”吉中海说好吧,这事儿容易,一会儿就办妥。
不到8 点半,吉中海的电话就打回来,说西柏县确有此人,是县骨粒厂的工
人。骨粒厂效益不好,每月也就是发个保命钱。这个仝大星是单身,父母都在外
地农村。他没结婚,主要是因为家境太差,另外为人也有怪僻,太抠门儿,属于
那种“扣扣屁股吮吮指头,外带剔剔指甲缝”的主儿。吉中海特别解释说:西柏
县穷,大多数人都抠,一分钱当两分钱花,但这位仝大星的“抠”劲儿太格外,
他谈了几个女朋友都吹了,就是因为这点毛病。最后一个女朋友比较想得开,说
抠就抠吧,结婚后,他抠下来的钱不都是小家的?但有一天她和女友加上仝大星
一块儿坐公共汽车,仝大星竟然只买了自己的车票,说:“我的车票已经买了,
你们只用买两人的就行啦!”那姑娘在女友面前丢不下这个面子,一怒之下和他
吹了。
吉中海说得绘声绘色,听得吕子曰笑个不住。他问:“这么说,仝大星根本
没有可能得到10万元巨款?有没有其它可能,比如一个富有的远亲为他留下一笔
遗产?”
吉中海说:“至少据我的调查,没有这种可能,除非他得了什么大奖。但他
的骨粒厂同事说,没听说过获奖的事儿。”
“行,就介绍到这儿吧,你赶紧来市局,今天上午要召开专题会。”
吉中海骑上摩托出发。西柏离北阳市只有120 里地,按吉中海的速度,一个
小时就赶到了。北阳公安局大楼是新盖的,20层高,十分巍峨壮观。按吕子曰的
吩咐,他直接赶到八楼小会议室。吕子曰已在这儿等着他,另外还有三个人,有
技术室小苏,另两人他不认识。吕子曰拉他坐下,沏上信阳毛尖,又扔过来一盒
金芒果烟。吉中海是头次来小会议室,这儿十分豪华,台湾红木茶几,进口真皮
沙发,墙角摆着浓绿的巴西木,一排落地长窗。吉中海知道这幢大楼共花了8 千
万。几乎全是各县公安局挣来的罚款,那两年市公安局甚至为各县下了罚款指标,
完不成的领导就地免职!他拍拍沙发的皮面,不平地骂道:“妈的,我们辛辛苦
苦搜刮来的罚款,让你们享受,不怪老百姓骂你们。”
吕子曰笑着追问:“骂谁?骂谁?有你的份儿没有?”
吉中海承认:“当然挨骂有我的份儿,要不咋冤呢,只有挨骂的份儿,没有
享福的份儿。”又问:“听说老局长就是为这幢大楼被告倒的,是不是?”
“是因为这幢大楼,可不是因为老百姓告状。”吕子曰压低声音说:“内幕
消息,市委书记看中了这幢大楼,打算用市委大楼和它对换。老局长硬顶住了,
他说我不能答应呀,我要是答应了,咋对得起西柏县那位挨千人咒万人骂、从鸡
屁股眼里为我抠罚款的吉中海兄弟哩!”
吉中海骂:“去你妈的,”这时领导进了会场,有副局长,刑侦处长等七八
个人。刘局长先和县里来的吉中海打了招呼,请他介绍死者情况,吉中海谨慎地
介绍了他的调查结果,捎带着讲了仝大星“扣屁股吮指头”的怪癖,在会场引起
一片笑声。最后吉中海说:“从目前调查情况看,仝大星没有任何能得到10万元
现金的正常途径。不过,由于时间太仓卒,这个结论还有待进一步证实。”
技术室小苏接着发言,说在电脑检索中发现了不少自燃的非正式报道,但尚
未发现正式的文献记载,技术处又作了尸体检查(实际只是骨灰检查)确认死者
的燃烧温度不会低于5500℃。刘局长请吕子曰发表一点看法,吕子曰收起平时的
笑谑,认真地说:“我觉得这个案子应分成两个层次。第一层是仝大星的死亡,
基本上可以肯定为自燃。不管有没有文献记载,都不影响这个结论,因为现场明
摆着,没有人能伪造。第二层是仝大星身上巨款的来源,肯定来路不明,应该继
续追查,至于‘自燃’和‘巨款’之间的关系,”他不由得想起了马云关于这一
点的评论,他当然不会相信困果报应、雷打龙抓之类迷信,沉吟片刻后说,“我
的意见是二者很可能没有联系,是两个事件的偶然重叠。”
刘局长和身边的人商量几句后说:“我同意大家的意见,如果没有其它发现,
这个案子就以自燃结案吧。文献中没有正式记载,这没关系,如果最后得到证实,
我们把它补上嘛。但对这个案子一定要谨慎,对外要统一口径,小苏,你再查查
文献,对人体自燃找几条科学根据,找不到,编也编它几条!大家知道,北阳比
较落后,迷信还很有市场,尤其是在农村。这个消息已经流传很远了,什么因果
报应,天雷击,火龙抓,如果不把这股风刹住,不定还会惹出什么风波,甚至闹
出个邪教组织来,单单一个法轮功就把我们折腾得够苦啦。我有个预感,总觉得
这件事不会就此打住,后边有得闹腾哩,可能我也是迷信吧。”他忧虑地说,
“至于仝大星巨款的来历,当然也要紧追不放,老吕你注意查查本省、邻省近期
有没有金额超过10万元的未结窃案、抢案,仝大星的社会关系和个人状况也不能
放松,县里的调查就偏劳县里的老吉吧。”
散会后,老吕把吉中海送到门口,一直是一脸坏笑。吉中海奇怪地问:“笑
什么?喝了笑狗子尿啦?”吕子曰笑道:“这个刘局长太不会说话,说县里的老
吉就行啦,偏偏要加个‘吧’字。‘鸡巴’就‘鸡巴’吧,前边还加上‘老’字。
你说,‘老鸡巴’这仨字多好听?”
吉中海回骂:“这也强似你的名字:驴子日,真不知道你爹咋能起这样的名
字。”
这一回合双方旗鼓相当,笑着收兵卷旗,吕子曰说:“中午别走了,到家里
吃羊肉糊汤面。”
吉中海已发动了摩托:“不,赶中午回去,下午就能出去调查。”
吕子曰也没多留,让他在门口等一下,自己迅速拐到一家糖烟酒店里,拎了
一包糖果点心回来,“给,给嫂子带回去。”
吉中海没客气,接过来扔到摩托车后箱中,说:“你嫂子吃不上的,我最近
不打算回家。这些小吃都美了我的侄女玲玲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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