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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的密码

_2 刘墉(美)
  他也可能曾是位名画家,桃李满天下,却打不开另一个天下,又不愿降价求售,伤了自尊。
  于是,他的妻子去百货公司当店员。
  二十年来,不知看了多少丈夫,在最艰苦的时候,靠老婆出去做个卑微的工作,撑过来,又撑出一片天空。
  这些男人有个特色——他们都做得一手好菜。当他们后来成功之后,都说“那段时间”最快乐。
  今天看到《新新闻周报》上,卢修一说他刚从监狱里出来之后的一段话——我能做什么呢?我已经成为一个无业游民了嘛,虽然太太没有问题,她会养我、养这个家庭,但是我对家庭不能尽到一点责任,我怎么办?我自己会忧闷而死!
  后来我想,真的,我当选“立法委员”后,就没有时间跟小孩子玩了,所以那时候陪孩子……是我人生现在记忆当中,最快乐、最充实、最温暖、最温馨的一段时间。
  放下杂志,我对妻子说:
  “有一天,我不如意,我会靠你吃饭,我也会烧饭、洗衣,说不定那也会是我一生中最快乐温馨的岁月……”
  会另一种算术的女生她们用亲情计算孩子的生日,用恋情计算结婚的岁月,用爱情计算丈夫归来的时候,用理想计算自己的年龄。
  开小学同学会,一位当年功课烂透,现在却成为名医的男生,教大家计算胆固醇的方法。妙的是,男生一听就会了,女生却都没搞懂。
  “不能怪你们。”名医手一挥,“女人天生数学就差。”
  没想到,半句话得罪了一屋子女生,个个杏眼圆睁,还有几个冲了过来。
  “谁说我们女生数学差?告诉你,我们天生比男人好。”一个女生首先发难。
  “是啊!”立刻有人附和,“你记得你每个孩子的生日吗?你记得他们几点几分生的吗?你又记得你的结婚纪念日吗?”
  医生也不示弱:“我记得。”
  “好,就算记得,你记得你老婆上个月的MC是几号、下次会哪天来吗?”有位大胆的女生追问。
  这下子,女生全有得说了:
  “我们从十二三岁就每个月都在记、都在算。”
  “我们会算安全期。”
  “我们会算两百八十三天,孩子哪天生。”
  “我们会算孩子是不是该到家了。”
  “我们会算老公晚半个小时进门,是不是出去搞鬼。”
  “我们的算术天生比男生棒,只是棒得不一样!”
  曾经在院子里的树上,挂过一个木制的鸟窝,尖尖的斜屋顶,前面正中央,有个圆圆的小洞,是门也是窗。
  有一对小红雀成为我的房客。我记得很清楚,它们在情人节之后不久,开始孵窝。两个小家伙晚上总是并排坐在屋里,白天则由公鸟出去找食物,回来给母鸟吃。
  当公鸟出门的时候,那母鸟的头似乎伸得比较长,我可以很清楚地看见它的脸,正对着窗外。
  二月,总有风雪,鸟窝前面的小阳台上,常堆积白白的雪花,那母鸟会不时把掩住大门的雪啄开,好像为丈夫清出一条路,等待它归来。
  这使我记起在PBS看到的一个特别节目,描写几百年前,一群拓荒者,由东岸出发,打算越过美洲大陆,移民到加州的乐土。
  但是还没到加州,冬天就来了,他们遇上少有的风雪,迷了路。
  他们搭了帐篷,烧尽了篷车的木料,吃光拉车的牲口,一群妇人守着孩子在里面等候,等待男人出去找食物、找道路、找援救。
  但是男人们一批批去,一批批冻死在路上。后来连大一点的男孩子都出去了,只是也难逃冻死的命运。唯有少数妇人和孩子,啃树皮,吃靴子、毛毯,熬到最后。
  那在风雪里,守着蛋、守着家、望着窗外的母鸟,不也一样吗?如果有个顽童举起气枪,那小鸟窝里会不会也传出凄厉的哭声?
  自远古远古以来,每个猎人的小屋,必定都向着山;每个渔人的小屋,必定都对着海。
  那小屋里也就必然都有着守候的妇人,望着窗外的山林与海洋。
  每一阵雨雪、兽嗥与狂风巨浪,一定都牵扯着这些女人的心。她们一定都在想、都在算:
  “出门的你,该归来了……”
  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
  当君怀归日,是妾断肠时。
  早知潮有信,嫁与弄潮儿。
  每次读到这些古人的诗句,眼前就浮现个倚门远眺的身影。
  只是多少身影,守着守着,月月年年,就此老去,就此凋零,就此凝固。守成一个望夫崖,凝固成一个痴情女子变成一块巉岩的神话。
  女人是长于算术的,只是跟男人的算法不一样。她们用亲情计算孩子的生日,用恋情计算结婚的岁月,用爱情计算丈夫归来的时候,用理想计算自己的年龄。
  男人是风帆,女人是港湾。
  男人是燕子,女人是屋檐。
  男人爱远行,女人能眺望。
  男人爱漂泊,但是女人不怕。
  她们能等待。
  心灵深处的父爱他偷偷地观察,暗暗地注意。他以孩子的未来为目标,趁着年轻,不断地拼,不断地冲。
  到餐馆吃饭。才进门,就听到娃娃的哭声,偏偏女侍又把我的座位安排在那娃娃的旁边,哭声就更响了。
  娃娃大概只有七八个月大,由一个男人抱着,大概是娃娃的爸爸。只见他先抱在怀里用勺子喂食,又换到肩上拍,再站起身摇来摇去、走来走去。可以说想尽办法,也不能止住娃娃的哭声。
  那哭,真是号啕,尖着喉咙、扯着嗓子喊,使整个餐厅都不安了。
  娃娃的妈妈显然不在,同桌另外两个人,都是身高一百八十多厘米的大汉,我看看你,你看看我,谁也没办法。邻桌一个女人起了恻隐之心,过去自荐,说由她试试看。只是接过娃娃,拍了半天,还是没办法,只好摇摇头,又递了回去。
  哭声更大了,相信餐厅里每个人都心想“完了”。但是正想着,那娃娃居然不哭了。
  餐厅里一下子变得出奇的安静,大家都转头。
  只见那娃娃的爸爸,弯着腰,搂着娃娃,嘴对嘴地亲,一边亲,一边把嘴里的食物送到娃娃的口中。
  看到报上一篇特稿,谈各国元首的“第一女儿”。法国总统希拉克的女儿,担任总统府联络室主任;意大利前总统史卡尔法洛的女儿,由于母亲早死,总是陪着父亲,担任各种重要场合的女主人;密特朗的私生女,在父亲生前虽不敢曝光,密特朗死后却成立一个特别的机构,保护父亲的“智慧财”。
  尤其令我感动的,是提到俄罗斯总统叶利钦。有一次独自带着小女儿坐火车。孩子还在襁褓中,又饿又累地号啕大哭。
  叶利钦手上没有东西能喂孩子,居然当众解开衬衫,让女儿含着他的乳头,进入梦乡。
  到曼哈顿的一家大书店买书。正翻着,听见电动扶梯上传来小孩子的尖叫,夹着妇人的呼喊。
  赶过去,看到一个母亲拼命拉她孩子的脚,原来孩子的鞋带被绞进了电扶梯。
  扶梯继续移动,眼看要到尽头。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扶梯停了。
  一个男人先跑到扶梯最下面按下了紧急停止钮,再冲到孩子身边,帮孩子弄断鞋带,抱离扶梯。
  孩子不哭了,那母亲已经面无人色。听孩子抬头叫那男人“爹地”。好多顾客都面面相觑地说:
  “多快的反应啊!真是个伟大的爸爸。”
  读台湾画家陈澄波的传记。
  这位在一九二六年,第一位以油画作品入选日本美展的画家,不但是台湾艺坛的领导者、思想的开拓者,而且曾经到祖国大陆教育英才多年。一九四五年抗战胜利后,陈澄波在文章里写道:
  我们必须努力来提高我中华在世界上的国际地位。应该加倍努力,这是我们美术家的责任……只是,跟着不久,他却在二二八事件中殉难了。
  在那篇庄永明撰稿的传记里提到,当陈澄波嫁女儿的时候,需要一把深蓝色的洋伞来搭配。他找遍了台北市,找不到,听说有位朋友受人之托,才从日本带回一把这样的伞,居然登门拜访,请求割爱。
  朋友看到陈澄波那么强烈的父爱,感动了,不得不把伞送给陈澄波。不久之后,接到陈从嘉义寄来的信、礼券和三盒嘉义名产。
  收到一个女孩子的信。一开始就怨她的父母离异,从小,她不知道什么叫妈妈,只知道管父亲的“每个女人”叫阿姨。
  但是跟着,她的语气一转,说父亲是“好父亲”,是“好听众”,也是一位“好母亲”。
  有一次她住院,父亲半夜赶去,拿条毯子,躺在病床旁边的椅子上就睡了。她撑起身子,很不高兴地训老爸:
  “你知不知道,你这样睡在我脚边,我很难睡。天这么冷,你为什么不回家呢?”
  她父亲没说话。隔天傍晚,又来了……在信的结尾,女孩对我说:
  你曾经讲“爱是比较往下,而不往上的。如果有一天发生灾变,父母跟孩子,只能救一方,多半的人会救自己的孩子”,但是如果问我救谁,我会救我爸爸。因为孩子能再生,父亲却不能再有。
  跟伊甸社会福利基金会的一位残障朋友吃饭。
  他从小得了严重的小儿麻痹症,父母为了救他,甚至倾家荡产。
  他动过许多次手术,身体里植入了钢条,身体外也装了钢架。他的手臂因为长期操纵轮椅,粗壮得如同一般人的大腿,但是他能骑摩托车,也能开汽车。凭着他的毅力和智慧,他考上了大学,成为校内残障社团的社长,更进入伊甸,成为领导者。
  用餐的中途,我推他去厕所。在推回座位的时候,他突然转头对我说:
  “刘老师,你知道吗?我太太是我的同学,也是学校的高才生,她长得很漂亮,居然嫁给我,要推我一辈子。”停了一下,他笑起来,说:“你知道我们生了一个孩子吗?好可爱好可爱哟!他会跑会跳呢!”
  我看过千千万万会跑会跳的孩子,也听过许多父母赞美自己的孩子跑得快、跳得高。
  但我从没听过这么感人的一句话——“他会跑会跳呢!”从一个一生不曾跑过、不曾跳过的父亲嘴里说出来。
  常听女人说“男人粗心,不会带孩子”,也常听中年一辈的朋友说“以前的父亲都不太疼小孩”。
  我便想:其实男人真比女人差吗?如同好厨师、好裁缝多半是男人,男人除了不会怀胎,也许真带起孩子来,一点也不比女人差,还会比女人更细心。
  父亲的感情常是内敛的,他偷偷地观察、暗暗地注意。他以孩子的未来为目标,趁着年轻,不断地拼,不断地冲。
  父亲常比母亲短命,父亲也常比母亲不擅表达。但是当我们细细体味,从“汗水”而非从“口水”中去体味;或在最紧要的关头,在父亲的“血水”中,总会发现——那心灵深处的父爱!
  有想?有梦?有唱?有笑凡事都往好处想正面思考”,使我们在最坏的时候,能往好处想。它使我们学会宽恕、学会感恩。带我们度过最艰苦的岁月,且与每个身经苦难的人,结合得更紧密。
  在朋友家看电视新闻,播出号称亚洲第二大的高雄科学工艺博物馆,为了教育的目的,特别设置了许多科学玩具,让参观的孩子能在游戏中学习。
  只是才开放一天,惊人的事就发生了,许多科学玩具居然被孩子们弄坏,害得科学馆不得不连夜修理。但是才修好,第二天又坏了一堆。
  “真不像话啊!”主人骂道,“台湾的小孩太没教养了!”
  大家都附和,说师长该挨骂,孩子该挨打。
  我却不以为然地说:
  “那些游戏不是设计给孩子玩的吗?首先博物馆应该高兴,有那么多孩子去玩,表示家长愿意带、孩子又爱去。想想三十年前的孩子,就算去,也怯生生的,不敢碰这个,不敢碰那个,哪儿像今天的孩子这么活泼?孩子活泼、尽情地玩,难免玩坏东西,这是可以想到的嘛!”看大家都把眼睛瞪得好大,我又说:“在佛罗里达的迪斯尼EPCOT中心,有一大堆科学玩具,任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狠狠地摇、用力地打、拼命地踩,我去过许多次,却没见过哪样被玩坏了。所以东西坏了,固然可能因为孩子太皮,但是大人也要检讨,是不是在设计上没考虑到孩子的玩法。”最后我强调:“我不信,跟世界各国的孩子比,我们的孩子最顽皮。他们不是皮,是活泼,代表下一代有活力、民族有希望。”
  这番话居然引来一屋子的掌声。好几个人问:
  “奇怪,你为什么想的角度跟我们不一样呢?”
  “很简单。”我说,“用正面思考!”
  其实我过去也喜欢“负面思考”,这“正面思考”是二十多年来慢慢学会的。
  记得二十年前,我在一本宗教杂志上看到的一句话——当针扎到手指的时候,要想:幸亏是扎到手,没扎到眼睛。
  我当时就心一惊,觉得那想法真好。接着,去一位长辈家,见她正安慰向来考第一,那天却因为拿第二名而哭泣的孙女。
  “想想,你以前拿第一名的感觉多好,你也应该让别的小朋友感觉一下,你该为今天拿第一的小朋友高兴啊!”
  我的心又一惊,想:“哪个家长不盼孩子考第一,这位奶奶的心怎么那样宽,真不简单!”
  接着,我到了美国,洋人用“正面思考”的就更多了。
  有个同事的太太,中年以后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虽然退休在家,还总是生病。
  妙的是,我那同事一提起他太太又病了,就附加一句“感谢上帝”。
  “你太太病了,你为什么还谢上帝?”有一天,我实在憋不住地问他。
  “我当然感谢上帝。”他一笑,“谢谢它让我有份好工作,使我太太不用上班;也谢谢它使我健康,好照顾我多病的老婆。”
  还有位朋友,深度近视,最近动手术,用镭射烧灼的方法修正。
  按说是成功率很高的手术,她却因为眼球太凹,一只成功,一只失败了。
  好多人知道,都安慰她。她却笑嘻嘻地说:
  “能有一只成功,多好啊!以后半夜起床,不怕抓不到眼镜,一片模模糊糊了。”
  就这样,我渐渐学会“正面思考”。
  当我去年食物中毒被救护车送进医院,我一边上吐下泻,一边想:“又多个生活体验,又多个写作题材。”
  当我在北京胆囊发炎,一下子瘦了一公斤半时,我对朋友说:“瘦了也好,瘦了照相比较好看,而且比较敢吃甜食。”
  当我最近在台中马路上摔一跤,把我在瑞士新买的鞋子摔成“开口笑”的时候,我告诉自己:
  “幸亏这是一双结实的新鞋子,不然我一定止不住脚,非摔断骨头不可。”
  “我已经是多么会正面思考的人了啊!”我想。可是接着看到去年十二月四号TVBS播出南非“武官”卓懋祺一家人的专访,我又自叹不如了。
  经历陈进兴挟持,且受到枪伤的卓懋祺很平静地说:
  “这次能脱险,不是全靠我们的力量,像侯友宜就冒了生命的危险。”又说:“我会记住,我们一家因此而更亲密,这个经验带给我们正面的影响。”卓懋祺居然还特别提到他远在南非的女儿荷兰娜,说:“她非常担心,她最勇敢,因为她必须自己镇静地搜集资料。”
  当许多人都心想“卓懋祺的这个女儿不在台湾,真走运”的时候,卓懋祺居然说:
  “这段时间,对她而言,是最难熬的。”
  自己身处险境,还能挂心远方的亲人,这是何等的境界!
  使我想起电影《天才老爹》的主角比尔?科斯比,当他的独子在一九九七年一月十六日被人枪杀之后所说的话——我们的心与所有曾遭遇不幸的家庭在一起,要分享这样的经验,真是不容易。
  “正面思考”使我们在处境最坏的时候,能往好处想。它使我们学会宽恕、学会感恩。带我们度过最艰苦的岁月,且与每个身经苦难的人,结合得更紧密。
  寻个人生的大梦我们寻梦,要寻人生的大梦,为大家寻梦,为世人寻梦……我住的小镇上,新开了一间很奇怪的店,只要经过,就能感觉一种诡异的气氛。
  玻璃橱窗里垂着黑帘子,帘子前面摆了一个水晶球、一只羽毛、一个牛骷髅和一只不知什么动物的“毛茸茸的脚”。再加上里面传出呜啦呜啦的音乐和使人欲昏的香味,就更是“心毛毛”了。
  “我要看!我要看!”偏偏小女儿好奇,坚持一探究竟,只好陪她钻进去。
  天哪!真是五花八门。各种小瓶的香精、草药;满架的水晶、石头,墙上更有意思,挂着一片片的树皮、羽毛和编织物。
  “要看看未来吗?要找你的生辰石吗?要用水晶治病吗?”一个灰白头发的老太婆,从柜台后面探出头,抖着两只手说,“我是一半吉卜赛人、一半印第安人,很准的!”
  我摇头笑笑,指指女儿:“她感兴趣!”
  “好极了!”老太婆钻了出来,“小妹妹要不要一个印第安人的‘捕梦网’(DreamCatcher)?”说着摘下一个挂着羽毛的圆网子,伸到小鬼面前,神秘兮兮的。“晚上挂在你的床上,保证你做个美丽的彩色梦。”
  我相信这老太婆一定有什么魔力,最起码,我那从不吵着买东西的女儿,受到她的蛊惑。
  一个圆框框,编成网状,下面再挂上三根羽毛,居然要二十块美金。可是,小丫头吵,有什么办法。
  当天晚上,小丫头早早就上床了,盯着挂在床头的“捕梦网”,复述“老巫婆”的话:
  “这世界上有很多噩梦和美梦的精灵,在夜里飞来飞去。挂上这网,噩梦一飞过,就被网住,不会动了。只有美梦,会顺着框框往下滑,滑过这三根羽毛,掉到下面。谁睡在下面,谁就会做个美梦。”
  一夜过去。
  “你梦到什么美丽的东西了吗?”女儿才睁眼,妈妈就问她。
  小丫头摇摇头。
  我跟着问,她又摇摇头。
  奶奶、婆婆、公公,每个人都问一遍,小丫头居然生气了,嘟着嘴坐在椅子上不说话。
  “骗小孩的玩意儿嘛!”公公笑着说。
  没想到,话才完,小丫头竟然放声大哭。好不容易擦干眼泪,去上学,放学之后,还是板个脸。
  吃晚饭,电视里播出小儿麻痹疫苗之父沙克医生的纪念专题。
  五十年前的记录片——一群因为小儿麻痹,而一腿粗、一腿细得像根枯骨的小孩,穿着铁鞋和支架,一拐一拐地走着。还有一个在地上爬。
  “他们怎么了?”女儿冷冷地问。
  “他们得了小儿麻痹症,在疫苗没发明之前,许多许多小孩都这样死了,就算活下来,也多半成了终身的残障。”我说,“爸爸小时候,就有两个邻居的小孩,得了小儿麻痹症。”
  “我会不会得呢?”小丫头瞪大眼睛。
  “你不怕了啊!因为沙克博士发明了疫苗,你不记得医生给你吃过一种粉红色的水水吗?吃了之后,就不会得小儿麻痹了。”
  电视上的专题换了,先是喷出一团熊熊的火,一架航天飞机升空,接着在蓝天的背景上,爆成几道白光。然后是现场观众相拥而泣的画面。
  “挑战者号航天飞机!”女儿说,“我们老师教过,七个人,包括一位女老师,都死了。”
  “对!”我说。
  “他们上去做什么呢?”小丫头问。
  “他们去寻梦。”
  “寻梦?”
  “不只是寻他们自己的梦,也是为我们每个人去寻梦,如果有一天,你能到太空去旅行,就得感谢他们的牺牲。”
  “他们没寻到梦,好像我。”小丫头摊摊手。
  “对!沙克医生是寻梦者,为全世界每个人寻到‘不得小儿麻痹症’的梦。‘挑战者’号的太空人也是寻梦者,为我们去寻梦。他们的梦破了,也是我们的梦破了。”拍拍小女儿,我又说:
  “所以,不要为你那小小的捕梦网,没能网到美梦而不高兴。我们寻梦,要寻人生的大梦,为大家寻梦,为世界寻梦……”
  杏林?春雨?歌手术房里的事,我们到外面是不能讲的。出了错,死了人,大家心照不宣,病人的家属也不可能知道。
  二十多年前,有两个在同一家医院服务的护士跟我学画。她们常穿着护士的制服,匆匆忙忙赶来,身上还散发出浓浓的药水味。
  我教画是很自由的,学生们可以一边画,一边聊天。有一天听其中一位护士,对着旁边的同事小声说:“今天××医生又秀斗了。”
  “是啊!怎么会这么糊涂。”另一人叹气。
  “命啊!听他家人哭得好伤心。”
  我好奇地问她们。她们脸色凝重地互看一眼,居然言辞闪烁地没有正面答我。
  隔了好一阵,其中一个私下对我说:
  “老师,您知道吗?手术房里的事,我们到外面是不能讲的。出了错,死了人,大家心照不宣,病人的家属也不可能知道。”沉吟了一下,又歪头笑笑,“哪个名医不是从庸医变成的?哪一把‘名刀’下面,又不曾枉死过病人?”
  这事过了不久,我太太就进了医院,因为视网膜剥离,准备动手术。
  好多朋友推荐同一位名医操刀。可是有人提出异议:“那位名医根本不是自己动手,他只是站在旁边看,叫他的副手操刀。”
  又有人推荐一位刚从美国回来的医生,说他的技术最新。
  可是也有反对的意见:“他去美国才几个月,学到什么?可以说在美国学到了方法,回来锻炼技术,小心一点!别成为他实验的白老鼠。”
  所幸我太太找后一位动手术,十分成功。只是这些话在我心中,一直挥之不去。有一天,碰到位医界的朋友,我问:“依您看,这两位医生,谁比较高明呢?”
  “其实两个人都不错。”他说,“你不要认为由副手操刀就不好,你想想,如果有一个六七十岁的老人,和一个二三十岁的小伙子,同时抢着为你穿针,你会选哪一个?你总不会因为老的那个穿了四五十年针,经验老到而挑他吧。所以呀!用老一辈的经验,加上新一辈的精准,常能完成最艰巨的任务。”
  看我直点头,他又眉头一扬,笑着说:
  “做医生,真可怜,年轻的时候眼力好、手又稳,偏偏经验不足,老是出毛病。老了之后,经验十足,却又常看不清、手发抖,这世间没有十全十美的事。”
  自从搬到纽约的长岛,就与医生们做了近邻。左邻是位麻醉科的名医,坐骨神经动手术才一个礼拜,就溜出医院,回家种花,还对我大声喊:“医生是最坏的病人。”
  右邻不远是位内科名医,常找一堆医生朋友,邀我聚餐,然后举着酒杯对感冒的朋友说:“喝点酒,感冒就好了!”又回头对我一挤眼说:“其实啊!人长寿不长寿,多半要看爹娘。”
  听他们谈“别人”就更惊心了——“谁谁谁,在台湾为了赚钱,两口子整夜调制可体松的药膏,吸多了药粉,都成了‘月亮脸’。”
  “谁谁谁,又被告了。当然告不倒,但是开刀房里谁不知道?”
  有一天我问在座的人,谁最清楚手术是成功,还是失败。
  大家一起回答:“当然是医生自己。”
  与“众名医餐叙”比起来,我宁愿一对一地聊天。因为这时候最能听到心声。
  有位妇产科的名医,一次略带醉意地对我大声叹着气说:“唉!年轻的时候,爱玩,女朋友在外面等。明明可以自然分娩的,看她一直生不出来,不愿意多等,就说该动手术。”脸上红彤彤的。“现在啊!外头谁在等,我都不管,病人重要,良心重要。”
  还有一位名牙医,居然对我说:
  “你知道吗?我最希望的是去开一间饺子馆。”
  “什么?”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就是卖水饺的店呀!”他十分认真地重复一遍。
  “那你为什么不开?”
  “因为我还在还债。”他的脸色更认真了。
  “你还欠钱?”我追问。
  “不!是欠情。我前面那些年,做坏了太多人的牙,现在想退休也不能退,要把错补过来。”
  最近,参加美华防癌协会的募款餐会。其中有名歌星演唱,也有名家演奏。但是最令我感动的,却是一群医生的合唱。
  八位各科的医生,在一位医生娘的伴奏下,唱了《大学颂》(Gaudeamus)、《故乡老友》(Old Folks atHome)和《哦!王小姐》(Oh!Brelidy)。
  都是中年人了,有的秃了顶,有的白了头。略带一点紧张与腼腆地站在台上,并在其中一位的带头下作四重唱。
  不知为什么,他们的歌声给我少有的震撼,觉得那不只是歌,更是心、是生命。
  看了多少人生的悲欢离合,救了多少命,也犯过多少错。而自己的青春已逝、事业已成、儿女已大。沉重的压力,沉重的心情,似乎放不下,又似乎可以放下了。
  在许多矛盾之间,产生了火花,化作了歌声。
  歌声是那么释放,又那么复杂。仿佛把肝胆肠胃、脑肾心脾、肌肤神经所交织起来的“兴衰荣辱”、“是非成败”,一起化作音符。
  我仿佛看到杏林间,一阵风来,一片花雨……美极了!
  能笑且笑过一生比起那些由“不敢笑”,到“不能笑”的许多人,能笑几声,哈哈哈,管他是真是假,不都是一种幸福!
  母亲的胆囊发炎,虽然吃药控制住了,却整天捂着肚子,坐在椅子上发愣,连我说笑话,她也板个脸。
  “你为什么都不笑呢?”我问。
  “我不是不笑。”她嘴角挑一挑,“是不敢笑啊!一笑就疼。”
  她这话,使我一下子飞到四十年前,父亲病的时候,她也叮嘱我,别逗父亲笑。
  “让爸爸开心,有什么不好?”我不懂地问。
  “开心可以,但不能笑。大手术,还没长好,一笑伤口就裂了。”
  躺在床上的父亲点点头,对我挤出一丝苦笑。
  也想起三毛,过世前一年,听说她因为从楼梯上摔下来,断了肋骨,我去荣总看她。
  她没化妆,拉着被单遮脸,一边怨我不先通知就去,一边怪我总是说笑话,害她笑一下,肋骨就疼一下。
  最近和杏林子聊天,她也说:
  “刘墉真坏,老说笑话,害我笑。”
  长久的类风湿关节炎,侵蚀了她的全身,手脚变了形、身体变了形,连上下颌的关节,也因为萎缩而压迫了食道和气管。她的声音很美,可是现在没办法大声说,说也说不久。她过去也很爱笑,而今却怪我逗她笑,害她咳嗽。
  所幸她的心还是那么喜乐,用嘴角轻轻对人笑。
  其实我在二十多年前,也受过“笑的苦”。
  一天,正作画,有位老同学来访。坐在旁边的椅子上,一面看我挥毫,一面说他的近况。
  “我到屈尺去,看那边的溪水好清澈,就一个人,脱光了,下去游泳。”很有文艺才华的他,非常细腻地形容了四周的湖光山色,述说他怎么试探溪水的温度,感受沁心的凉爽,到忘我地漂浮其间。尤其当他形容日光照下来,透过他拨水的手指间,把他的身影映在溪底,更是美极了。
  “我漂着、漂着,看着自己的影子,觉得自己好像……好像……”他沉醉在回忆里。
  “好像什么?”我停下笔,问他。
  他看看我,似乎还在回忆中,突然抬头,说:“好像一只大乌龟。”
  我做梦也想不到他那么美的形容,到头来竟像只大乌龟,于是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他一副正经八百、十分不解的表情,惹得我更笑弯了腰,而且由向外呼气的笑,到往里吸气的“抽笑”。
  当天夜里,我的气喘病复发,紧急住进了医院。
  从那以后,即使听到很好笑的事,我也忍着,尽量在大笑几声之后结束,绝不发出“抽气式的笑”。
  “笑,有时候真不容易。”
  最近一位新闻界的老朋友对我一边说,一边摘下她的老花眼镜,又掏出面纸,蘸蘸左眼角,再蘸蘸右眼角,叹口气:“唉……一笑就流眼泪。”
  她走了,我随手翻书,翻到野口悠纪雄的《超学习法》,其中有一段说:“像赫塞或罗曼?罗兰的作品,如果没有高中生丰富的感受力是读不来的。”又说,他希望退休之后,能重读一次高中时看的书。只是相信已经不可能唤起年轻时的感动。
  合上书,我想,“笑”或许也如此吧!
  记得年轻的时候,最爱听黄色笑话,甚至在军中还有讲荤笑话的比赛,大家运足了丹田之气,放肆地大笑。
  然后,进入社会,尤其在跑新闻的那段时间,截稿前,明明忙死了,却常有人停下笔,说个笑话。
  管他好不好笑,办公室里都会发出一团笑。而且愈累,笑得愈大声。似乎用那笑,作为一种深呼吸的运动。
  再过了二十年。我开始喜欢看古代笑话,在文言文的句读间,找寻古人辛辣的幽默,且把那幽默带上应酬的餐桌。
  一桌老友,都有意气风发的当年,也都带来拿手的笑话,你一段,我一段,谁也不让谁。
  有人会一边听一边拿笔记,说要回家讲给老伴听。
  也有人口沫横飞,说的却是不久前才对同一批朋友讲过的笑话。
  大家一样听,一样笑,一样掏出面纸,擦眼角不听使唤流出的泪水。
  我想,不同年龄爱不一样的笑话;同样的笑话,不同年龄听起来,是否也有不一样的感觉。就像这群老朋友,由笑“人生的现象”,到笑“人生的无奈”。
  常想起小时候的一位长辈,很爱打麻将,却总输,有一天和了牌自摸,且居然是清一色自摸,发出少有的开怀大笑。
  在笑声中,慢慢滑下椅子,死了。
  自那事情发生后,常听大人提起,好像说一个悲剧,又像说一则笑话。
  每次大家都哈哈笑几声,听不出是高兴还是应付。只是现在回想起来,哪个笑话里没有自己的影子?哪个笑话的背后,没有这种人生的讽刺?
  想想那笑着滑下椅子的老人,断气之前,还能大笑几声,岂不是喜剧的结束?比起那些由“不敢笑”到“不能笑”的许多人,能笑几声,哈哈哈,管他是真是假,不都是一种幸福!
  爱他?欠他?打他?认他爱他,不是怕他从那天,我老公就改了,他过去十几年的威严,一下子全破产了。
  风雪天,儿子却非赶回波士顿不可,路滑,妻不敢开车送,特别为他叫了辆大型的计程车去机场。
  帮他关上重重的车门,又急着敲窗子:“到了,打个电话回来。”看他直点头,车子消失在街角。
  晚上睡得很迟,一直看电视,又不是专注在什么节目,而是跳过来、跳过去地不断换台。
  妻终于忍不住:“儿子为什么还没到?”
  “应该早到了。”我说,“只是忘了打电话回来。你何不打过去?”
  “他不打来,我为什么要打去?”妻没好气地说,“他不在乎我,我又为什么要在乎他?”
  便继续盯着电视,没什么“特别的”新闻,只说风雪愈来愈大,纽约机场已经关闭。
  “还是打个电话吧!”我说。
  “我不打。”
  我没答话,兀自起身去拨了儿子的号码,传来的是录音,心一惊,幸亏接着儿子说话了,一副睡得迷迷糊糊的声音。
  “你为什么没打电话来?”我吼过去。
  “噢!我忘了,太累了……”
  “你不知道我们会担心吗?”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他居然很不以为然地说。
  想起十年前,他念高中的时候,也是这么一个风雪夜。我骂他打电话打了一晚上,他居然砰的一声冲出门去。
  我站在门前的台阶上,看街道的尽头,猜想他一定是跑过长岛公路的天桥,去那边打公用电话。
  雪花很密,在风里乱七八糟地飘,路灯下看得特别清楚,远处却愈来愈模糊。
  终于看见他的身影,我赶紧躲回屋内,却手足失措地不知怎么好——把门开着,怕冷风吹进来;将门关紧,怕他不按铃。守在门边,等他一到就拉开?那又有失我的威严。
  但还是偷偷算着他要到了,打开门。再溜进卧室,听他进门的脚步声。
  那时候我在家教国画,有一大票中年的女学生。
  常听她们骂女儿,说多甜的小丫头,一上初中就变了,变得会跟父母顶嘴,变得会摔门。
  其中一个意大利律师的老婆,总不以为然地说:
  “笑死了!让女儿对你摔门?要是我老公看到,不用她摔,先把她摔出去。”
  “你们意大利的父母比较厉害。”大家都捧她。
  她的丈夫我见过,高头大马,大嗓门,曾经来买我的画。表面说由太太挑,到头来全由他决定。
  他那女儿我也见过,会帮着妈妈抬画框,乖乖地坐在客厅,等母亲下课。
  “还是你们意大利人会管孩子。”有一天,儿子惹我生气,我对那学生感慨地说。
  “得了!得了!”她居然苦笑一下,看看四周的同学,“前两个礼拜我老公正骂女儿,向来都乖乖听训的丫头居然跳起来,跑出去了。”
  “你老公不是要气死?”
  “他气?”她笑笑,“他气一阵子,穿上大衣出去找,找到第二天,才从同学家把女儿找到。”
  “他有没有揍她?”大家都问。
  “揍她?”她大笑了起来,“他求她。从那天起,我老公就改了,他过去十几年的威严,一下子全破产了。现在总是柔声细气地对女儿说话,我看了都觉得恶心。”看看每个人。“你们猜,我那老公怎么说?”
  大家摇头。
  “他说他不是怕她,是因为爱她;因为爱,所以怕。”
  三十年前,流行军阀的电影。留着一撮小胡子的大帅,总是操浓重的山东腔,动不动就吼:“他奶奶的!俺把你毙了!”
  但是那大帅也有个真正的小祖奶奶——他那女儿只要一发嗲,大帅就老虎变成猫地告饶。
  那时候我小,怎么都觉得戏太夸张,但是随着儿女长大,就总在“威严破产”的时候,想起那大帅的画面。
  我愈来愈觉得自己成了那大帅。
  今天早上,妻去医院检查眼睛,女儿不上学,可以晚点起床,由我管。
  她的床就在我不远的地方。我一边浅浅地睡着,一边竖着耳朵,听她的动静。
  突然一阵拳打脚踢的声音传来,赶紧过去,问她怎么回事。她先不说,撅着嘴,隔半天才讲梦见跟同学不高兴。
  小丫头起来了,我坐在地上帮她穿长裤,她居然还没消气,不断地跺脚,还用手捶地。我愈劝她“别气别气”,她愈发作得厉害。
  这时候妻回来了。瞪了小丫头一眼:
  “你三八什么?梦是梦!”
  多神啊!小丫头居然立刻就好了。
  “还是你罩得住!”我对妻说,只是偷偷想:
  “等着看哪天,你‘威严破产’。到时候,你会不会也说‘我不是怕她,是爱她。因为爱,所以怕’。”
  骂他?打他?爱他爱他,就要教育他、拯救他,用最快的速度、最大的力量,甚至最激烈的手段和言语,把他拉到安全的地方。
  不知是因为打网球太用力,还是提的箱子太重,最近手肘老疼。起初只是隐隐作痛,后来竟连刷牙、拧毛巾也不方便了。尤其凌晨四五点、凉意重的时候,总由梦中痛醒。
  “某医院的复健科有位名医,女的,可以去看看。”朋友说,又一瞪眼,“不过你小心,她很凶,会骂人。”
  果然是名医,从诊疗室门口的人潮就看得出。从门缝里看她,真的面带寒霜,令我有点紧张。
  总算叫到我,进去坐下。
  “什么问题?”她翻病历,我才要答,她却突然站了起来,绕过我冲出门去,拉着刚走出去的一位中年妇人,匆匆忙忙地,像是“急口令”似的叮嘱了几句话,再转身跑进来。
  坐下来,还直摇头,像是刚打完孩子,回到柜台上的老板娘。
  “听说您是名医,朋友都叫我来看您。”我献上两句好话,看她脸色稍缓,又说,“但是听说您很凶。”
  她怔了一下,护士小姐赶紧接过话:“不是凶,是认真。”
  果然神妙,没两下就诊断出来了——“肌腱发炎。先打一针,再做复健。”
  “打针?”看她擦酒精,我问,“是不是可的松。”
  “是。”她拿针筒对准我的手肘,“不过你放心,药用得好,只会治病;用不好,盐巴也能毒死人。”
  “是的!是的。”我发现她注射一点也不痛。又问,“是不是就可以打网球了?”
  她眼一瞪。“不行。”指着地说,“想想,你的地要是破了,我给你补水泥,水泥没干,你能踩吗?”说着写了一张小纸条给我。“下个星期再来,我一看就知道你有没有听话。”
  “是的,是的。”我一边道谢,一边提起箱子往外走,都要出门了,她突然站起身冲过来,把我的箱子抢过去,掂一掂,说:“这么重,怪不得手出毛病,以后用背包。”
  “我已经换左手提了。”我赶紧解释。
  “你左手也会出问题!”她瞪我一眼,“不准再提了,抱着!”
  走出诊疗室,我突然有一种感觉,刚才看的不是医师,是妈妈。她怎么说话跟我妈妈一样呢!
  不过我的老母已经很久不曾这样对我说话了。尤其她八十五岁之后,非但不像以前的妈妈,反而变成了我的“女儿”。
  去超级市场,哪样东西不适合她吃,她就专挑哪一样。她自己推购物车,里面堆满她只要吃一点点就会引发胆囊炎的油炸零食。
  每次妻带她去买菜回来,都进门先告状:
  “老娘又不乖了,结账的时候,我一包包抢下来,她就对四周人喊‘你们看哪!我媳妇不准我买’,我只好不跟她抢了……”
  这时只好由我当“恶人”,到老娘的房间检查,把不适合她吃的零食没收。
  她固然知道我为她好,还是会故作生气地骂我,甚至看我把东西抱出门去,仍在后面喊:
  “你呀!以为你快,其实我更快,我早把东西藏起来了!”
  所以,我觉得老人简直就是小孩儿,不但顽皮,而且叛逆。
  提到孩子,美国人是很少体罚孩子的。
  可是有一次我到海边公园去,看到一个四五岁的孩子往码头的栏杆上爬,他的母亲追过去,把孩子拉下来狠狠地揍。
  “不要打了!”我劝她,“这个国家不是不主张体罚吗?”
  那妇人居然笑了,转头对我说:“这不是体罚,是救命。要他以后再也不敢爬这危险的栏杆。”
  想起三十年前的一件有意思的事——一位朋友对我抱怨:
  “今天我遇到拦路的土匪了!”
  “在哪里?”我急着问。
  “在桥下,我才骑着脚踏车下桥,从旁边黑影里就蹿出一个人,穿着一身黑衣服,把我一把抓住……”
  “你被抢了什么?有没有受伤?”我急着问。
  “当然没受伤,那人不是土匪,是牧师,他是拉我去听布道大会。”
  偏偏那是一位我认识的牧师。有一天遇到,我就提起某人的抱怨,说:
  “你要拉他去听道,也不必那么急呀!会把人吓到的。”
  “我怎能不急?”牧师居然理直气壮地说,“我是要救他啊!早一天听福音,就早一天得救。”
  爱他,就要教育他、拯救他,用最快的速度、最大的力量,甚至最激烈的手段和言语,把他拉到安全的地方。对孩子、对父母、对学生、对病人,这都是当然的。
  这个星期,我又去看那位复健科的女医师。
  “我的小孩也看你的书。”她笑着对我说。
  “真的啊!”我也笑笑,“那么你可以回去对孩子说,刘墉还蛮乖的,所以能痊愈得这么快。”
  爱他?欠他?打他?认他总觉得欠了他他欠了那个妻子的,就用耐心、爱心,在这个“外形相似”的女人身上还吧!
  到上海的一个出版社参观,中午社长请吃饭,出门时看见门口台阶上坐了一对老夫妇。
  社长跟他们打了个招呼,回头对我说:“他们每天都给我的一位女职员送午饭,无论刮风下雨,都准时到。”
  “真疼女儿啊!”我说。
  “不!”社长一笑,“不是送给女儿,是送给儿媳妇。”
  “什么?儿媳妇?”我诧异地说,“居然有这么疼儿媳妇的公公婆婆?”
  “不是疼,是欠!”社长深吸一口气,“他们儿子有毛病,据说是小时候睾丸藏在肚子里,下不来,他两口子不懂,又没注意,所以孩子一辈子不能生。当初也没敢跟女孩子说,觉得骗了她、欠了她。所以每天对儿媳妇低声下气的。”
  邻居一位医生,在台湾是着名的心脏内科专家,自从五十多岁在美国又生了儿子,就常放下台北诊所的生意,往美国跑。起先隔三个月飞美一趟,待上半个月再回去。后来愈跑愈勤,这一年干脆把诊所关了,留在美国陪儿子。
  倒是医生的太太常往台北跑,把孩子交给丈夫带。
  有一天,孩子不乖,爸爸气极了,狠狠地骂孩子几句,孩子哇哇哭了起来。
  做爸爸的看孩子哭,气消了,突然好不忍、好后悔,反过来跟孩子道歉,又兀自坐在那儿自责。
  没想到,才四岁的儿子,居然走到老爸身边,拍着老爸说:“没什么啦!我很好啦!你不要伤心。”
  某日聚餐,医生提起这段事,很感慨地说:
  “真没想到这么小的孩子,居然已经懂得这么多。我突然好后悔,以前年轻时,对儿子、女儿太忽略了,在他们小时候,我居然没跟他们说过几句话。”叹口气。“以后要好好补偿才对。”又沉吟一下,“可是,补偿,能补得了他们童年的感觉吗?自从他们上大学,要见面都不容易了。”
  在祖国大陆有“音乐才子”之称的作曲家王酩过世了。
  报上刊登了晓黄写的纪念文章。其中有一段话,令我好感动——王酩只有一个女儿和一个外孙女,他总觉得从前自己对女儿的关爱不够,近年来要把这份爱,成倍地投到外孙女身上,只要有可能,他去哪儿都要把外孙女带在身边。
  也想起另一位已逝的作曲家王洛宾的话:
  我被关进去的时候,孩子还抱着呢!放出来的时候,孩子已经长得亭亭玉立了。到火车站来,送我一小瓶白兰地。我上火车,白兰地放在裤子口袋,手伸进去摸着,还有女儿的温度。觉得过去的岁月,真是欠了她。
  于是,王洛宾写成了他那首着名的《哦!我的那瓶白兰地 》。
  女儿钢琴老师的母亲过世了。
  才听说那老师请假回佛罗里达参加丧礼,最近居然又听说老师要请假去参加老爸的婚礼。
  “老师对她爸爸那么快就交女朋友,本来很不高兴。”妻说,“可是跟那女人见过面之后,又开始同情那个女人。”
  看我一副不解的样子,妻继续说:
  “原来那女人跟老师死去的妈妈长得很像,连说话的声音都相似。钢琴老师第一眼,吓一跳,嘴上虽没说,心里却懂了——她老爸根本是找了一个替代的人,他不爱那女人,只是通过那女人来怀念以前的老婆。”
  果然,接着听说有一天老先生打电话给女儿,在电话里哭:“她不像你死去的妈妈,一点也不像!一点也不像!”
  那老先生还是结婚了,他说见了这个女人,才知道以前的妻子有多好。他欠了那个妻子的,就用耐心、爱心,在这个“外形相似”的女人身上还吧!
  女儿的娃娃脏了。
  那是我从日本买回来的,黑头发,黑眼珠,穿着一身和服的娃娃。
  “头发很脏,我要帮她洗头!”女儿说。
  “你会洗吗?”我问她。
  “我不会。”
  “我帮你。”我把娃娃拿过来看看,“既然洗头,难免会弄湿衣服,把衣服脱下来,一起洗吧!”
  和服的结构很特殊,两根细腰带,从袖子里面穿来穿去,我研究了半天,才脱下。
  “她怎么没穿内裤!”女儿说。
  “日本女孩穿和服,里面是不穿内裤的。”我说。
  “爸爸怎么知道?”
  我怔了一下,说:“爸爸听说的,而且,你不是看到了吗?”
  女儿拿来她的洗发精,我们就在厨房的水槽为娃娃洗头。先由她抓着娃娃,我倒洗发精。再由我抓着娃娃,她拿着喷头冲水。
  头发是一绺绺植进塑料头壳的,居然既不脱色也不掉毛。
  两个人合作吹干之后,再一左一右,各为娃娃编了一条小辫子,后面则绑了一个大“马尾巴”。
  过去也为她洗过娃娃,都是金发碧眼的。这次的“东方娃娃”,感觉竟然大不相同。
  洗完了,我一边吹风,一边想:
  “啊!现在我懂了,我岳父那时从台湾飞来美国,帮着我老婆为我女儿洗头,大概也是一样的感觉吧!”
  那不单是疼爱外孙女,其实也是重温一种旧梦,重拾一种感觉。
  相信,妻小时候,我的岳父一定忙得要命,难得为她洗头。也可能在那个时代,男人是不被允许做这些事的。
  而今,岳父七十了,退休了。弯着老腰,蹲在盆边,跟也已是四十岁的女儿,一起为外孙女打水、擦洗发精。不就像我现在,跟女儿一起洗娃娃吗?
  想起儿子小时候,我不曾为他洗头洗澡,觉得失去了许多,也觉得欠他的。
  改天,儿子结婚,我会对他说:
  “如果你们忙,我可以帮孙子洗头洗澡”。
  认他,是多么伟大的爱少年时读《 史记 》,最爱《 刺客列传 》里“聂政刺韩相”的故事。
  聂政刺杀了宰相之后,为了不连累姐姐,而用刀剥下自己的脸皮、挖出眼睛,再切腹而死。
  韩王认不出刺客是谁,把聂政的尸体放到大街上,悬赏千金,给说出刺客名字的人。
  聂政的姐姐聂荣,居然跑去认尸,说:“我怎么能因为怕死,而埋没了弟弟的英名?”接着在哀号中自杀在弟弟的身边。
  这段故事,我读了许多遍,每次都想:
  多么笨的姐姐,你弟弟为了保护你,死得那么惨,你居然自己还去送死。
  但是三十多年过来,今天我重读“聂政”,却有了另一种感触——认一个人,是多么深情的表现!
  去年冬天,陪女儿去参加溜冰赛。说是“比赛”,实际只是“表演”。每个孩子由老师选曲、编舞,再轮流上场演出。
  场内的观众也不多,全是小孩的家长,掌声从哪里响起,就知道表演者的亲人在何方。
  我旁边站了一位老先生,看我为女儿鼓掌,也便摘下手套,捧个场。一边说:“下一个就是我孙子了,他溜得好极了,你一定要看。”
  果然,我女儿才下场,就上来一个又瘦又小的男生。投桃报李,我也狠狠地鼓掌。
  “他看来瘦,但是很结实。”老先生说,“瘦,特别适合溜冰。”
  才说着,小男孩就摔了一跤。老先生惊叫了一声。
  接着又摔一跤,而且是个“元宝翻身”。
  “看!他爬起来多快。”老先生说。
  音乐转为快节拍,小男孩拼命追拍子,愈追愈糟,又连摔两跤。
  终于结束了,小男孩远远看了看祖父,再低着头,由另一边退场。
  老先生像触电似的站起来,弯腰抱起一堆厚厚的衣服,一边往外走,一边对我点了点头:
  “他很棒,不是吗?他是我的孙子。”
  上个星期,在图书馆录像带的架子上,看到一部叫做《 第八天 》的法国影片。好奇,借了回来。
  片子里演的是位患先天愚的孩子,从收容中心跑出来,阴错阳差遇上一个商场男人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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