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诅咒

_2 蔡骏(现代)
  “别开玩笑了。”
  萧瑟严肃地摇了摇头:“我是很认真地在说。这些天我总是在想,江河这个人,虽然有些土,其实,他还是挺有魅力的,知道吗?有时候,我也有些喜欢他,因为,他很有男人味,我喜欢有男人味的男人。现在的男人就是缺少这种味道,那些硬往自己胸脯上贴胸毛的男人,其实是最蠢的。”
  白璧听着她的话,渐渐地嚼出了些什么,她微微点了点头,说:“现在,一切都结束了,别提这些了。”
  “好的,你很快就会忘了一切的。”萧瑟搂着白璧的肩膀,她觉得这就够了,白璧的肩膀柔软,整个身体似乎越陷越深,有些微微的颤抖。
  白璧好不容易才抬起头来,笑了笑问:“那说些别的吧,你上次说你加入了一个剧团,准备排一部新戏?”
  “是的,听说过一个叫罗周的青年作家吗?”萧瑟说。
  白璧摇了摇头。
  “哦,他现在还不太有名,也许是因为他写的东西人家看不懂,而人家看得懂的又说他太俗了。现在他就担任我们那个剧团的编剧兼导演。我们在排一部新戏,叫《魂断楼兰》。” “魂断楼兰?”白璧似乎对这个名字有些敏感。
  “怎么了?”
  “没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几个字就有些不舒服。”
  萧瑟安慰她说:“你大概有些神经质了吧。从小你就神经兮兮的,说实话,有时候你还挺让人担心的,我真怕你一不小心就被送到精神病院里去了,那我就真的见不到你了。”还没说完,萧瑟就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白璧也想对自己笑笑,可是,她终究还是笑不出,只是嘴角尽量往上翘一翘,她真的很羡慕萧瑟随时随地都能快乐地笑起来,尽管有的时候不合时宜。但忽然,她想到了母亲,于是淡淡地说:“萧瑟,你说我会和我妈妈一样吗?”
  “白璧,你这个人,怎么又乱想了。好了,我给你说对不起,刚才我只是开玩笑而已,别放在心上了,你不会有事的,你妈妈也很快就会回来的。”萧瑟伸出手,摸着白璧的头发,让她的发丝在自己的手指间慢慢地滑落。
  “没关系,我知道我是一个永远都没有好运的人。”
  “别这么说嘛。”
  “我爸爸在他四十岁生日那天出了车祸,他为了给我看病,连生日蜡烛都没吹灭就走了,如果不是我,他绝对不会出事的。那年我十岁。接着,我妈妈精神就不正常了,总是说些非常可怕的话,最后进入了精神病院,已经许多年了。而我,在结婚的一个月前,永远失去了我的未婚夫,而且还是死因不明。简单地说,我活到现在短短的二十多年里,或许除了你之外,我生命中最亲的人差不多都离开了我,也许我被染上了什么厄运吧。还有——”说着说着,她的鼻孔有些堵塞了,于是只能停了下来。
  萧瑟叹了一口气说:“这些我都明白,但你不要害怕,至少还有我在。”
  白璧忽然以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她说:“答应我,好好活下去,我要你好好地活下去,活一百岁。”
  萧瑟看着白璧那红红的眼圈和大大的眼睛有些不自在,她笑了笑回答说:“没问题,就算你不让我活下去,我还是会好好活着的。一百岁太少了,一百零一岁差不多。”
  白璧终于笑了一笑。
  萧瑟站了起来,看了看窗外的夜色说:“白璧,给你提个建议,晚上要把百叶窗放下来,不然别人会偷看的。”
  “偷看什么?我没什么好看的。我只是喜欢看这夜色,一片黑暗的远方有着几点星星般的灯光,就像是在和另一个世界对话。”白璧也把目光对准了外面。
  “又来了,真受不了你。好了,我走了,快把花放在花瓶里吧。过几天来小剧场看我们排练吧。”然后她抄了一个排练的剧场地址给白璧,离开了这里。
  萧瑟是白璧最要好的女友。她们从小就是同学,似乎天生就有某种缘分,尽管两个人的性格几乎完全不同。白璧小时候,虽然很漂亮,但是一直面色苍白,看别人的时候总是盯着人家的眼睛,那种眼神让人家感到浑身不自在。她的话不多,要么就是整天一个字都不说,要么就说些非常吓人的话,反正总是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又由于她幼年丧父的特殊经历,许多人都认为她身上很晦气,是扫帚星,许多孩子都不敢靠近她。但只有萧瑟,对这一切都不在乎,她想办法接近孤独的白璧,白璧说的每一句话她都愿意耐心地倾听,而不像别的孩子那样害怕地跑开,于是,她成为白璧无话不谈的知心朋友,也是惟一值得信赖的同龄人。
后来白璧学了美术,萧瑟则上了戏剧学院学习表演。萧瑟一直想成为一个演员,但她没有门路,又不愿意做那种出卖自己的事情,只在几部三流的电视剧里跑过龙套。最后,萧瑟只能回到本行演话剧了,现在排的,就是她的第一部戏。但是,一直到现在,她和白璧的关系还是和过去一样好,在白璧和江河准备结婚的时候,萧瑟也常跟在旁边为她出谋划策,当这套房子装修的时候白璧甚至还住在她那里。
  萧瑟走了以后,房间里立刻清冷了下来,只有萧瑟的到来才能给这房子带来一些生气,现在又恢复了死气沉沉。白璧又有了一种失落感,心里潮潮的,她看着插在花瓶里的白花,那种样式的白花很适合于用在葬礼上,她很后悔为什么不在昨天的追悼会上也捧上这样一束白花呢。她一直都很喜欢白色,特别是白色的花,也许这也是她的名字的象征。
  她又把目光对准了窗外的夜色。
第四节 他就是叶萧
  天气终于开始凉了,阳光收敛了起来,天色阴沉,一阵风掠过白璧的裙角,轻轻地摆动着。她没用多长时间就拐进了这条小马路,路上没多少汽车,行人也很稀少,偶尔有几个学生模样的从旁边走过。她说不清自己已经有多长时间没来过了,十年,还是十二年?自从父亲死了以后,她就再也没有来过这里,包括在与江河交往的过程中。而在父亲活着的时候,她经常来这里,数不清多少次了,几乎每次都是父亲把她放在自行车后架上,摇摇晃晃地骑十五分钟左右来到考古研究所。也有时候是母亲坐着公共汽车带她来,那时父亲经常要外出参加田野考古,而母亲总是在星期天值班,把白璧一个人放在家里他们总是不太放心。就是这条路,白璧还能清楚地记得在这条路上发生的所有琐琐碎碎。她有着很好的记忆力,也可能是童年记忆更容易使人难忘。
  很快,考古研究所到了,与白璧童年时看到的相比,几乎一点变化都没有,那门前的牌子,风格简洁的门框。一切都像是被埋在地下的文物,而十多年的光阴只如同一夜。进门以后两边都是树丛,中间一条小路,能听到树梢上几只鸟儿叫得起劲。但她轻轻地推开门,走进那栋小楼,按照过去的记忆穿过一条短短的走廊,进入第一间大工作室以后,房间里所有的眼睛立即全都对准了她。他们认识她,有的人是在江河的葬礼上第一次见到这个“未亡人”,也有几个三四十岁的人,早在十多年前白正秋还活着的时候就见过小女孩白璧了。房间里一片寂静,静得连自己的呼吸声都能听见,白璧觉得每一个人看她的眼神都不同寻常。她不知道那些眼神里包含着什么,也许是惊讶,或者,是害怕。
  “白璧,我知道你会来的。”
  白璧被身后传来的声音吓了一跳,一回头,原来是研究所的所长文好古。文好古的眼神很镇定,对白璧微微点了点头。
  白璧在他面前有些拘束,就好像面对父亲。但这一回她没有叫文好古叔叔,而是说:“文所长,你好,见到你很高兴。”
  “我也很高兴见到你,这些天过得还好吗?走,去我的办公室坐一会儿吧,这里的人都有自己手头的工作。”文好古把白璧带出了这间房间。
  文好古带着白璧走进了他的办公室。
  所长办公室很宽敞,只是采光显得不足,树丛的枝叶聚集在窗前,使房间里有些阴暗潮湿。这里的光线使白璧感到陌生与不安,只能局促地站在一角。
  “快坐下啊。”文好古给她倒了一杯茶。
  白璧温顺地坐下了。
  文好古继续说:“白璧,你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来过这里了。你上次来这里的时候,还只有十岁,嘴巴里衔着一根冰棍,似乎永远都长不大的样子。我依然还能清楚地记得那时候的你,现在,你已经长大了,真的长大了。”他看了看白璧,然后叹了一口气,“而我们,却已经老了。”
  文好古已经五十岁了,至今依然未婚。在白璧的印象里,他似乎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一辈子要和古墓打交道了。
  白璧有些不好意思,停顿了一会儿以后忽然说:“文所长,你怎么知道我会来的?”
  “就在江河出事的那天,他说如果他死在这里,你就一定会来看的。”文好古平静地说。
  “是江河说的?”白璧的肩膀一阵抖动,她的喉咙也有些难受,“原来,江河早就预感到了自己要出事,难道这不是意外?”
  “是意外吗?”文好古反问了一句,他以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白璧,让白璧也有些无法捉摸。许久之后,他的嘴巴里才挤出了后半句:“当然是意外,当——然。”
  他语气很奇怪,白璧又看了看文好古没有表情的脸,似乎察觉出了什么。她刚要问,却欲言又止,文好古的眼睛里藏着某种东西,谁也无法看透。
  “但愿是意外。”白璧轻轻地说。
  “别说这些了,我也为江河的出事很伤心,他是我最好的学生,我一直在培养他,他也许会成为像裴文中、贾兰坡那样非常优秀的考古学家的,他会创造考古学上的一个又一个奇迹,最后站在荣誉的最高峰。哦,对不起,我不说了。你怎么样?你应该把这些可怕的事情全忘了,不能陷在里面,你还年轻,还很漂亮,你有的是机会。”文好古这才稍微露出一些笑容。
  “谢谢。”
  “哦,你妈妈现在怎么样?还好吗?”文好古的眼神在闪烁。
  白璧淡淡地说:“妈妈和过去一样,还是住在精神病院里,没有任何好转迹象。”
  文好古说:“我已经很长时间没去看过她了,过几天我就抽空去一次。但是,我现在更担心的是你,我怕你会受不了这次事情的打击。”
  “我不会有事的,放心吧。文所长,怎么今天我没有见到许安多?”
  文好古有些哀伤地说:“许安多?你一定不知道,他也出事了,就在江河的追悼会结束以后的那天晚上,在河边出了车祸,他开着摩托撞在河堤上,当场死亡,惨不忍睹。”白璧的肩膀又开始颤抖了,她睁大着眼睛,似乎无法理解这一切。她想起了那天追悼会结束以后,许安多叫住她却又欲言又止的样子,还有他穿一身黑色运动装,跨上摩托车从殡仪馆门口绝尘而去的情景。白璧低下了头。
  文好古问:“白璧,你怎么了?我知道你听到这消息一定非常惊讶,不过事情已经发生了,谁也无法挽回,这些天,我们研究所都沉浸在这种气氛中。”
  白璧点了点头,说:“是的,这实在太突然了,我没有想到许安多这样的人也出事了。”
  “人生无常啊。”文好古把目光对准了窗外。
  “文所长,我能去看一看江河出事的地方吗?”白璧终于大着胆子问他了。文好古点了点头。“当然可以。”文好古带着白璧穿过走廊,来到了另一个房间门口。他掏出了钥匙,打开了房门,一边说:“自从江河在这里出事以后,这间房间就被锁住空了起来,因为没有人再敢在里面工作了。”
  门被打开了,这里的空气很闷,让白璧的呼吸有些难受,她注意到窗户全关着,地上积着厚厚的灰尘。房间里摆着几张桌子,桌子上有一些电脑和考古仪器。一面墙壁边上放着一排柜子,里面陈列着一些陶罐之类的文物,其中最显眼的还是那具死人的头骨。白璧看着这具狰狞的头骨,却一点也不害怕,她知道那是江河的东西,没什么可怕的。
  文好古带着白璧走进来,指着那个头骨说:“知道吗?这是唐朝一个太子的头骨,是江河亲手挖出来的。”
  白璧说:“也许,它就是惟一的目击证人。”
  文好古意味深长地说:“是啊,如果死人能开口说话就好了。”
  “这里的一切都没动过,全都是江河出事的那晚的摆放。公安局来仔细地查过,但是没有发现什么异常,除了电脑是被他硬关机关掉的以外,还有一台进口的仪器也是直接拔掉插头的,可以肯定他死前在操作电脑和这台仪器。也许有什么特别的事,使他中断了工作,立刻拔掉了电源。来,就是这儿。”
  文好古在一张桌子前面指着一台电脑和一台仪器。
  白璧走了过来,看着这些,感到有股特殊的气息向她扑来,额头沁出了一些汗珠。
  然后,文好古又指着地面,神色严肃地说:“那天早上,江河的尸体就是在这里被发现的。”他仰起头,呼出了一口气,接着说:“江河头朝下俯卧在地面上,头朝着门的方向,嘴唇贴着地面,双手紧紧握拳,据说死后他的手指无论如何都掰不开,是用钳子才把手指掰开的。”
  白璧问:“他的手里握着什么?”
  文好古看着白璧的脸慢慢地说:“他的手里什么也没有。”白璧沉默了,她现在不需要说话,只是怔怔地看着地面,想象着那天的情景。她似乎能看到江河倒在她的脚底下。伸出一只手,紧紧握拳。
  许久,白璧才抬起头,也许刚才有些失态了,她平静地对文好古说:“文所长,这台电脑里有什么内容?”
  “这是江河专用的,我也不太清楚,出事以后公安局把里面的内容复制过带走了,好像都是一些研究中的数据。”
  “那么这台仪器呢?”白璧伸出手,轻轻摸着这台仪器的表面,一抹淡淡的灰尘沾上了她的手指。
  “这台进口的机器我也不太会用,事实上我们研究所里只有江河会操作这台机器,他确实很有才华,对每样东西都很精通。这台仪器有一个扫描窗口,可以对各种文物进行透视和扫描,并且根据考古人员的指令自动进行数字化处理和计算,得出各种指标和数据。至于那天晚上江河用这台仪器到底测试了什么东西,得出了什么数据,恐怕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了。”
  白璧点了点头,她指着眼前的这张桌子问:“这是江河专用的桌子吗?”
  文好古说:“是的。”
  “我能看看他的抽屉吗?”她试着问。“当然可以,公安局来检查过,说里面全是江河的私人物品,留给死者家属处理。后来江河的父母一直没来拿,你是他未婚妻,当然可以拿走。”
  白璧伸出手,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把抽屉拉了出来。在停顿了片刻之后,她抬起头对文好古说:“对不起,文所长,我能不能在这里单独待一会儿?”
  “哦,没问题,我能理解你的心情,好,我出去忙所里的事了,一会儿出来以后别忘了锁门。”说完,文好古轻轻地走出了这间屋子,顺便把门带上了。
  房间里只剩下她一个人了,空空荡荡的,门关着,寂静无声,也许江河出事的那一晚也是这个样子的。她又抬起头看了看周围,心里越来越潮湿,就像是掉进了沼泽地里,挣扎着,却无法摆脱被吞没的命运。她又低下了头,抽屉里的东西不多,有几张上个月的报纸整整齐齐地叠放着。还有几本历史学和考古学方面的专业书籍,最厚的那本就是《历史研究》。还有一副手套,一个放大镜,几把小镊子和小竹签,这都是江河在考古时候使用的随身工具。在抽屉的最里面,有一串钥匙,她拿起那串钥匙,她没见过江河有过这种钥匙,可能是他备用的。没有其他的东西了,全在这里,白璧长出一口气,她是有着期待的,期待发现什么,可是,如果真的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或许早就给警察拿去调查取证了。她摇了摇头,拿出了那本厚厚的《历史研究》,随便翻了翻,忽然,从书页里掉出了一本小簿子。白璧仔细地看着这本小簿子,薄薄的,白色的封面,她轻轻地打开小簿子,看到簿子里的开头用黑色墨水的钢笔写着这样的文字——
  荒原
  是的,我自己亲眼看见古米的西比尔吊在一个笼子里。孩子们在问她西比尔你要什么的时候,她回答说,我要死。   
    献给埃兹拉·庞德  最卓越的匠人
  一、死者葬礼
   
  四月是最残忍的一个月,荒地上
  长着丁香,把回忆和欲望
  搀和在一起,又让春雨
  催促那些迟钝的根芽。
  ……
  原来是艾略特的《荒原》,白璧过去读过的,虽然不敢说很喜欢,但其中有几句让她的印象很深刻。但她能看出,这些笔迹绝对不是江河的,江河写的字很粗犷,而这本簿子里的字看上去很细腻隽秀,应该是女孩子写的。她又往下翻了几页,没错,就是这首长诗,足足抄写了好几页纸,一直写到最后两行的“平安。平安——平安”。
  最后的诗作者名字当然写了“艾略特”。
  但下面还有一行字让白璧感到了不安,在“艾略特”三个字的下面还写着——“聂小青赠江河”。
  “聂小青”?白璧从来没有听到过这个名字,她是谁?初看这个名字,立刻使她联想到了蒲松龄的《聊斋志异》里的故事《聂小倩》和一部据此改编的叫《倩女幽魂》的电影,那是一个女鬼的名字,与一个书生发生了一段脍炙人口的故事。当然,这个聂小青自然不是蒲松龄笔下的人物,也许聂小青的父亲喜欢看聊斋故事,所以给女儿也起了这么一个撩人的名字吧。 
  毫无疑问,这首艾略特的《荒原》应该就是这个叫聂小青的女子抄写下来的,她把这本簿子送给了江河。这本簿子安静地躺在江河的抽屉里,直到白璧看到它。原来事情并没有白璧想象得那么简单,她的心里再一次潮湿起来,她拿起这本簿子,继续翻下去,后面的十几页全都是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有。她轻轻地把簿子背面朝上放在了桌面上,此刻,她终于看到了簿子背面的封底上写着的两个字——诅咒。
  白璧可以肯定,这两个字是出自于江河的手笔。诅咒?诅咒什么?白璧轻轻地念了出来——诅——咒——
  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她的肩膀像是被人用力地摇晃着,她低下了头,浑身发冷。她再也不想在这个房间里待下去了,她要离开这里,离开那些纠缠着她的东西。她随手拿起了这本小簿子,还有抽屉里那串钥匙,她把小簿子和钥匙都放进了自己的包里,然后快步地走出了这个房间,并且把门给锁好了。
  她不想再去见文好古了,只想快一点走出考古研究所的大门,她已经忍受不了这里的气氛了,尽管这曾经是她所熟悉的。穿过阴暗的走廊,刚走到大门口的时候,迎面过来了一个高个子的男人,他对白璧笑了笑说:“你就是白璧啊,果然长大了,还记得我吗?”  
  白璧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大约三十五六岁的样子,看上去城府很深。她努力地搜寻着对眼前这张脸的记忆,终于有了些淡淡的印象,她断断续续地说:“那时候,我爸爸好像要我叫你林叔叔,是不是?”
  “你的记性真好,我还记得你小时候时常在你爸爸的工作室里画画,有一次在考古遗址的测绘图上画上了苹果和生梨,真有趣。我叫林子素,是这里负责管理出土文物的。”
  白璧点点头,终于想起眼前这个人了,那时候,林子素还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刚进研究所,她只记得他穿着打扮总是一副很时髦的样子。她淡淡地说:“你好,今天我只是来看看江河出事的地方。”
  “哦,忘了这一切吧,不要再来了,这件事情与你无关。”林子素的语气忽然严肃了许多。
  怎么和许安多那天说得一样?白璧心里有些疑惑,她反问道:“对不起,到底有什么事?你一定要告诉我,求求你了。” “白璧,你还年轻,前头的路还很长,不要因此而冒什么风险,这不值得。”
  “什么风险?告诉我吧。”
  “你看,江河已经不明不白地死了,你也应该知道,许安多也死了,这两个人你都认识,也许还会有更多的人。”林子素冷冷地说。
  “更多的人?你是说这不是孤立的事件?还另有隐情?真有那么可怕吗?”白璧不想放过这个机会。
  林子素摇了摇头:“对不起,我说得太多了,我不能再说下去了,再见。”他转身就要走了。
  白璧突然想到了什么,有些失礼地叫住了他:“还有最后一个问题,请问——聂小青是谁?”
  林子素慢慢地转过头来,以一种异样的目光看着她,然后缓缓地说:“问这个干什么?”
  “对不起,只是想知道一下。”她有一种执着。
  “只是一个在这里实习的硕士研究生而已,是古生物研究所的李教授推荐来的,只在我们这里实习了三个星期就走了。有什么不对吗?”
  “谢谢,没什么,只是随便问问而已。”
  林子素锁起了眉头,轻轻地说:“别再管这件事了,噩梦才刚刚开始,相信我吧。”说完,他回头走去,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阴暗的走廊深处。
  四周没有人,又是一片寂静,白璧抱着自己的肩膀,觉得有点冷,她快步走出这栋楼,沿着那条小路穿过树丛,走出了考古研究所的大门。
  走出大门,稍许有了一些淡淡的阳光,她苍白的皮肤才略微有了一点血色。眼前的马路依然清冷,刚要离开这里,她发现对面有一双眼睛正在看着她。白璧把目光投向了马路对面,看到那里站着一个年轻的男子正在看着她。
  “江河。”她轻轻地说出了这个名字。
  瞬间,她的肩膀颤抖得厉害,深刻的恐惧中却夹杂着一股兴奋,她几乎就要冲过马路去了,然而,一辆疾驶的汽车从马路上开过,阻拦了她的步伐,她继续停留在研究所门口。不,那个人不是江河,虽然确实长得很像,但绝不是同一个人。白璧轻叹了一口气,然后在心里对自己嘲讽了几句。但她又不得不抬起头,看着马路对过的那年轻男子,他个子挺拔,和江河一样的脸部线条简洁有力,表情似乎略带些忧郁,但是眼睛却特别锐利,似乎能把她给看穿。这种目光让白璧有些难受,她不想再看他,加快脚步离开了这里。
  马路对面的那个男人静静地看着白璧的离开,然后继续站在那里观察着考古研究所的大门。
  他就是叶萧。
第五节 除了窗外的风声
  白璧坐在柔和的灯光下,打开了那本从江河抽屉里带出来的小簿子。照着聂小青抄写的诗句,她又一次轻声地念出了艾略特的《荒原》。
  她的声音非常柔和,江河曾说过,他总是为她的声音所着迷,听她说话是一种奇妙的享受。现在,这声音在白璧的房间里回旋着,在房间里的每一个角落,窗户上,地板里,发出低低的回声。这纸上的笔迹确实很漂亮,黑色钢笔水构成的一笔一划都显示着一种不同寻常的气质,字代表着人的气质,她始终相信这一点。她似乎能从这些笔迹里看出聂小青的样子,她的眼睛,鼻子,脸颊,特别是她的那只握笔的手。想到这个,白璧忽然有些心烦意乱,她不愿再去想那个叫聂小青的女子了,只不过是抄写了一遍而已,白璧过去也抄过不少自己喜爱的诗,这很正常。现在,她能想象的,只有艾略特,那个出生在美国后来却成为了英国公民,有着不幸的家庭生活的诗人,他的妻子薇薇安在精神病院里住了十一年,也许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写出《荒原》这样的杰作。
  当她读到这一段的时候,忽然肩膀颤抖了一下——
  我要指点你一件事,它既不像   
  你早起的影子,在你后面迈步;   
  也不像傍晚的,站起身来迎着你;   
  我要给你看恐惧在一把尘土里。
  白璧似乎从字里行间读出了什么东西——“你早起的影子,在你后面迈步”,还有——“恐惧在一把尘土里”。这是什么意思?也许只是气氛与情绪的渲染,然而在此刻,却令白璧毛骨悚然。是艾略特在诗中的语言吗?也许每一个人,都无法逃脱背后的影子,也无法逃脱恐惧,因为我们都将归于尘土,而尘土里埋着的是永恒的恐惧。但现在,即便没有尘土,白璧也似乎能触摸到这种恐惧。
  她继续念下去——
  风吹得很轻快
  吹送我回家去
  爱尔兰的小孩
  你在哪里逗留?
  ……
  不知道念了多久,才把这首长诗全部念完,嗓子里立刻感到有些干渴,她喝了一杯水,感到额头有一些汗珠。她再一次看了看最后那一句话——“聂小青赠江河”,而且就在江河出事的不久之前,也许不该胡思乱想,但是白璧的脑海里还是浮现出了江河接过这本簿子的情景。江河一定也念过这本簿子里的《荒原》,他在念荒原的时候是怎么想的呢?是恐惧,还是别的什么?她对自己说,现在一切都结束了,白璧忽然又问了自己一遍,一切都结束了吗?她不知道答案。
  合上这本簿子,她又看到了背面的“诅咒”两个字,江河写这两个字干什么?为什么要写在这本簿子后面?难道只是巧合,或者,这本簿子确实象征着什么东西?她又想起了今天在考古研究所里林子素的话,也许还会有人死的,这不正是诅咒吗?谁的诅咒,诅咒了谁?白璧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白璧又想起了江河出事前一个月从新疆归来的那一晚,也许死亡的种子,已经在那时种下了,而在去新疆之前,他不是这样的。江河那双眼睛又出现在了她的脑海中,那眼睛里有着西北的荒原,有着茫茫的大漠,她知道,他们去的是罗布泊,罗布泊里有一处伟大的古代文明遗址,那就是楼兰。
  她想起了十多年前的一个夜晚,她还不到十岁,文好古来到了她家里,和她爸爸激烈地讨论着关于楼兰文明的种种话题。妈妈似乎在回避他们的讨论,而小女孩白璧就坐在他们旁边,一点都听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只记得爸爸坚决反对再去那里进行考古活动,白正秋说话时的眼神里流露出了一种恐惧,那种深刻的恐惧使得那一晚在白璧的记忆里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是的,她终于记起来了,爸爸曾经说他去过楼兰遗址,一共去过两次,第一次是在白璧出生以前,第二次是在白璧出生后不久,而且第二次是和妈妈一块儿去的。
  父亲一定留下了什么,她记得父亲有一大叠资料都放在家里,这些都是他自己个人抄录下来的,在她的记忆里,几乎每晚父亲都会拿出这些资料仔细地看着,然后再小心地放回去。白璧站了起来,来到另一间房间,这里放着一些旧家具,其中有一个大书橱,门关着,积着许多灰尘。白璧从来没有打开过这个书橱,也许是不愿再想起失去父亲的痛苦。但今天,她决心把书橱打开。
  书橱打开以后,一股强烈的霉味让她别过了头去,过了好久,那种味道才慢慢散开。白璧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把里面的东西拿了出来,全是厚厚的资料,有手抄的,也有印刷品,很多很多,她花了很久才把这些东西放到了桌子上。
  实在太多了,她粗略地翻了翻,这些资料的内容从旧石器时代到民国一应俱全,既有历史学的研究和古代文献抄录,也有考古发掘报告的复印件和文物的资料图片,还有父亲自己所做的一些记录和论文。要全部看完,恐怕要好几个星期都不止。
  还好,父亲是按照地域分布把这些资料有序地排列的,所以,白璧很快就找到了新疆部分的资料。她发现这部分的资料相当多,也许父亲对西域考古特别有研究。在父亲保存的关于新疆各古代文明的资料中,又以楼兰的那一部分最多。白璧把这厚厚的一部分东西单独拿了出来,随手抽了几份资料看了起来,于是,遥远的罗布泊与楼兰渐渐地清晰了起来,如同那幅墙上的画,铺展在她的眼前——
  罗布泊在若羌县境东北部,海拔780米,残存面积约2400-3000平方公里,现已完全干涸。罗布泊本是孔雀河的蓄水池。在孔雀河三角洲上,胡杨、红柳成林,芦苇遍野,聚集无数野兽和鸟类。早在公元前四五千年前的新石器时代已有人类定居。在孔雀河下游三角洲和罗布泊沿岸发现过许多细石器文化点。
  中国汉文古籍早有关于楼兰的记载。在西汉探险家张骞的笔下,罗布泊叫做“盐泽”。后来楼兰国王暗通匈奴,刺杀汉使,汉派大将灭楼兰国,改其国号为都善。楼兰其实是一个城邦国家,这一点类似于古希腊诸国,而楼兰城为其首邑。直到魏晋时代,楼兰依然在文献中有着重要的地位。
  楼兰国在汉、晋繁荣时期,绿野千畴,粮食自给有余;商道上骆驼队络绎不绝,驿馆旅客常满;寺庙钟鼓声悠扬,佛事频繁;中央政府派兵屯垦,管辖远近地区。但是,楼兰古国在经历了辉煌的巅峰后不久,也就是公元四五世纪,就渐渐地在史书中销声匿迹了,当玄奘西行路过此地的时候,发现楼兰已是一片荒无人烟的大漠了。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楼兰就这样在人们的记忆中被遗忘了。
  直到一千多年之后的公元1900年,这一年的3月28日,来自瑞典的探险家斯文·赫定正在罗布泊西部探测,他的维吾尔族向导阿尔迪克在返回考察营地取回丢失的镐头时,遇到风暴,迷失了方向。但勇敢的阿尔迪克凭着微弱的月光,不但回到了原营地摸到了丢失的镐头,而且还发现了一座佛塔和密集的废墟,那里有雕刻精美的木头半埋在沙中,还有古代的铜钱。阿尔迪克在茫茫夜幕中发现的遗址,后经发掘,证实就是楼兰古城。古城能重见天日,首先归功于阿尔迪克的发现。斯文·赫定在回忆里写道:“阿尔迪克忘记了镐头是何等的幸运!否则,我绝不能回到这座古城,这个给亚洲中部古代史带来新光明的重要发现,至今也许不能完成。” 
1901年3月4日到10日,斯文·赫定又来到这里,雇佣民工在楼兰城中随意挖掘,取得了大量汉五铢钱,精美的汉晋时期丝织物、玻璃器、兵器、铜铁工具、铜镜、装饰品,陀罗风格的木雕艺术品。具有极高史料价值的汉晋木简、纸质文书即达270多件;随斯文·赫定而至的斯坦因也在楼兰古城又发掘了大量文物,仅汉文文书就达349件,还有为数不少的癙卢文文书。大量文物特别是纸质文书能够保存下来,这与当地干燥的气候有着直接的关系,就像古埃及的沙漠中能够把四五千年前的宝藏给完整保存下来一样。
  楼兰遗址坐落在罗布泊西岸,坐标东经89°55′22″,北纬40°29′55″。整个城市被扯碎成条条块块,台地上残留着残墙断壁。城墙西、北两面均长327米,东、南各长333.5米、329米,全城面积108240平方米。残存最长的一段城墙长60.5米,厚8米,残高3.5~4米,由板筑夯土而成。城内分三个区域。东北为寺院,以佛塔为主。残塔高10.4米,呈八角彩;塔基直径19.5米,下层板筑夯土,上层垒砌土块。西南为行政区,房屋坐北朝南,最大的中厅有房三间,面积106平方米;墙以文木为架、红柳编网、外涂草泥而成。西部和南部为住宅区,也是红柳编的苇墙,最大宅院可达350平方米。城中有古水道,自西北向东南穿城而过。城东北发现多处墓葬群,随葬品有铜镜、汉钱、织锦、漆器、玉器、木碗、陶罐、耳饰等,为汉、晋时代遗物。
  白璧又找到了一份父亲专门收集的许多著名学者发表的论文的复印件,这些文章都涉及到了楼兰文明神秘消亡的原因。白璧粗略地看了看,各种说法有着很大的差异,有人认为是上游来水断绝,被迫放弃城市造成的。也有认为是自身脆弱的环境遭到了破坏,大自然对人类进行了惩罚。更有人认为是外敌入侵,以武力毁灭了楼兰文明。在各种各样的传说和推测中,这一切似乎已成为了一个千古之谜。
  然而,在关于楼兰消亡的最后一段材料的后面,白璧看到了父亲写下的一行文字:“他们都想错了,楼兰的消亡绝不是以上任何一种原因。”
  父亲总喜欢到处写下一些感想和论断,但如此大胆的论点确实罕见,因为那些论文都是国内外知名的学者写的,他们都是权威,而她父亲生前不过是一个默默无闻的无名小卒而已。
  在一叠纸张中,白璧看到了几张复印件,复印的是一种特殊的文字。总共有十几页,每页都有几十行,有几行文字是残缺不全的。这些文字看上去是线形的,整齐地横向排列着,大概是某种古老的文字。白璧看着这些文字,竟有些似曾相识的感觉,她的后背立刻冒出了汗,尽管这些纸上的字她一个也看不懂,这更令她感到不安。
她努力地在脑子里回想眼前这些文字的影子,于是这些文字好像动了起来,在她面前翩翩起舞,她的耳畔仿佛听到了那古老的音乐,摇晃的灯火,细细的腰肢和大大的眼睛。她终于记起来了,那是一个梦,十岁那年的一个梦,一个女人来到白璧的梦里,在墙上,写了几个字,对,就是这种文字,虽然看不懂,但写的笔法和线条,毫无疑问就是这一种。就在做了那个梦以后的第二天,父亲就出了车祸永远与她分开了,所以,她永远记得那个梦。
  在这叠复印件的后面还附着一篇父亲自己写的论文,论文不长,题目却长得吓人,叫《在楼兰遗址出土的*0卢文文书中关于宗教内容的解读》。论文内容写的很深,不是专业人士很难看懂,她只粗略地看了看,才知道刚才复印件里的那些古老文字叫“*0卢文",*0卢文是一种非常古老的表音文字,其字母最早可追溯到古波斯阿契美尼德王朝官方文字阿拉美文草书的变体。这种文字后来作为中亚贵霜帝国的官方文字之一流行于中亚广大地区。一开始用于拼写中古印度河流域雅利安语的俗语方言,流行于白沙瓦一带,那里诞生了东西方文化交流的产物——著名的犍陀罗文明。大约公元二世纪末,犍陀罗文明和*0卢文开始向帕米以东传播,一度成为塔里木盆地许多国家,如疏勒、于阗、楼兰和龟兹的官方语言。于阗、疏勒和龟兹诸国很快就放弃了这种文字,只有楼兰人还继续使用*0卢文直至公元4世纪末。
  在这些资料的最后,白璧发现了几张黑白照片,那肯定是父亲摄下来的,她知道家里有一台海鸥牌的翻盖的黑白照相机,父亲时常摆弄这台老相机,拍摄者是从上往下看镜头的,那已是另一个时代了。眼前的这些照片拍摄的是茫茫的荒原,她看着照片里的荒原,那些碎石和沙砾,残缺的土丘,全都是黑白二色组成,单调而简练。她又想起了自己墙上的那幅画,她开始明白父亲死去的那一天,看到这幅画以后为什么会如此的惊慌失措。
她梦见的东西,全是父亲所见过,甚至拍摄下来的。还有几张古楼兰遗址的照片,高高的佛塔,空徒四壁的房屋,还有,荒漠中的坟墓。更惊人的照片是一排死人的遗骸,全都是干尸,尽管看上去已经发黑了,面目狰狞,但应该说保存得还是很好的,这些近乎木乃伊的古楼兰人就这样陈列在亘古荒原上的阳光下,可能是刚刚被挖出来的,父亲用自己的照相机拍下了它们。
  但是,最后一张照片令白璧吃惊,那不是什么遗址的照片,也不是什么古人类,而是一个女人。一个活生生的年轻女人的照片,她穿着一条不知是什么少数民族的裙子,肤色非常白皙的,眼睛特别大,鼻梁挺直,乌黑的头发扎成了许多小辫子。那个女人大约是二十岁出头的样子,在阳光下站着,背景看不清楚,好像有树有房屋。
那个女人的脸上挂着一种难以用语言描述的表情,那薄薄的嘴唇和微翘的嘴角还有漂亮的下巴似笑又非笑。特别是那双在阳光下闪烁着的眼睛,那绝不是汉人的眼睛,那眼睛只属于古老遥远的西域,是那么神秘莫测,那眼睛里似乎还隐含着许多古老的谜。以至于许多年以后,这张黑白的照片摆放在白璧的眼前时,也让她为之神往。
  白璧有些颤抖,她静静地看着照片里的女人,隐隐约约间,她仿佛觉得照片里的人正在对她说话。
  她侧耳倾听,却什么都听不到,除了窗外的风声。
第六节 究竟是谁的背影
   阳光终于洒进了房间,她睁开眼睛,看了看窗外的朦胧的光线。她知道自己整晚都没有睡好,醒来以后的脸色应该更加苍白了,白璧把自己的手指插进头发,发丝在手指间缓缓地滑落。
  一个小时以后,一切洗漱完毕,她坐在窗前,摊开了画夹和调色板。白璧现在以给画廊卖画为业,她对成为一个画家没有兴趣,尽管小时候父亲总是对此寄以厚望。她只是想成为一个很好的画师,画师就是一种匠人,她觉得做一个匠人,要比成为一个大师更加有意义。匠人总是默默无闻的,匠人的作品是能够被大多数人所见到的,匠人只知道快乐地工作,没有什么更大的负担,她喜欢匠人的感觉。那些陈列在街边画廊里的画,也许值不了多少钱,当然,偶尔也可能被某个暴发户看中一掷千金地买下其中一幅。白璧对此没有特别的感觉,她只需要画廊按时地付给她报酬,她按时地交画就行了,其余的似乎都与她无关。
  今天画什么呢?
  她想画罗布泊。于是,她开始用铅笔在画纸上打起了轮廓。只刚刚画出了一条地平线,门铃突然响了。白璧放下笔,走到门前。她还以为是萧瑟来了,但是,打开门以后,她发现门口站着的是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男人。
  她熟悉那张脸,但是,却不熟悉那个人,因为她从第一眼就知道,这个男人不是她的江河。她的江河已经化作了骨灰,深埋进了大地,永远都不可能出现在她面前了。尽管她觉得眼前的这张脸非常熟悉,但是,他的眼神却是陌生的。白璧当然立刻就想了起来,昨天上午在考古研究所的门口,这个男人曾经站在马路对面看着她。是的,她记着这个人的眼睛,而且,她还记得一句话——“熟悉的脸是最大的陷阱”。于是,她有了一种本能的自卫反应,她只把门开了一条小缝,小心地问他:“你是谁?”
  男子从怀里拿出了证件放在白璧眼前,证件上的名字是叶萧,单位是市公安局。白璧点了点头,把他放了进来,并有些歉意地说:“对不起,我不知道你是警官。”
  叶萧还以那种眼神看着她说:“没关系,我工作的时候一直都穿便服的。你就是白璧?”
  “是的。”白璧回避着他的目光,其实更多的是不愿意见到他那张看似熟悉的脸。
  “我叫叶萧,是负责江河的案子的。”走了几步之后,他看到了房间里铺开的画纸和颜料。“对不起,请问你是画家吗?”
  白璧淡淡地说:“不,只是给画廊画一些专供出售的画而已,谈不上画家。”
  “哦,你在画什么?”
  “哦,没什么。”她开始收拾起画纸和颜料了,叶萧站在身边看着她,这让她有些紧张,以至于把调色板里的一些颜料擦在了手上。“对不起,我去洗一洗手。”
  白璧快步走进了洗手间,叶萧还是站在房里看着周围的摆设和装修,他能听到洗手间里水龙头哗哗的水声。他注意到了墙上挂的那幅画,仔细地看着,只是觉得有些异样,其实他也是学过美术的,在考公安大学以前,他一度梦想考美院,但是后来失败了。洗手间里的水声消失了,白璧走了出来,叶萧发觉她有一些局促不安,当然这很正常,许多人在接受警官询问的时候都会如此。
  叶萧终于要问正题了:“我听说你和江河本来已经预定好了下个月就结婚是吗?”
  “是。”
  叶萧觉得自己的目光是不是过于锐利,而让白璧有些害怕了。于是,他的目光和声音都柔和了下来,说:“案卷里写着你曾经告诉警方,说江河出事那晚你曾接过一个电话,后来证实确实是从江河出事的房间里打出去的。”
  “我早就猜到了。”
  “嗯,这么说你和江河的关系一定非常好,那也难怪,马上就要结婚了,心有灵犀也是很正常的。能不能谈谈江河这个人?”
  白璧显得有些冷淡:“没什么好说的,他就是这么一个人,你们应该早就调查清楚了。”
  “白璧,你不要害怕,我只是来调查一些问题而已,你只需要把你知道的告诉我就可以了。”叶萧尽量说得温和一些。
  “他从来不会和别人结怨,也不会有什么危险的社会关系,他没有任何不良嗜好,身体也一直很健康,也许只有天知道他是怎么出事的。”
  “天知道?”叶萧重复的语气有些奇怪。
  “告诉我,江河到底是怎么死的?”
  “如果我知道,现在就不会来找你了。至于具体的情况,我现在不能告诉你。”叶萧停顿了一下,然后又看了看白璧的眼睛,几乎是情不自禁的,他在心里暗暗地责怪自己,他知道这样会让对方产生误解,尤其是像白璧这样年轻漂亮的女人。可是,他不得不承认,白璧的眼睛非常有吸引力。他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心情,以严肃的语气问:“对不起,你能不能告诉我,在江河出事以前,你最近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
  “是他从新疆回来以后的那一天。那天晚上,他来到了这里,他告诉我,他刚刚随着考古队下火车。他显得非常疲惫不堪的样子,说话也很吃力。特别是他的眼神很奇怪,似乎有些东西瞒着我。他只在这里停留了一会儿就急匆匆地走了,没说什么特别的话。以后的几天,我给江河打过好几个电话,约他出来,但他在电话里推说他最近的工作很忙,一点空闲的时间都没有,等他忙完这些事情再说。就这样,一直到他出事的那一晚,我都没有再见过他。”说着说着,白璧的头有些隐隐作疼了。
  “请问,他说最近他的工作很忙,那么他到底在忙些什么工作呢?”
  “不知道,我从来不问关于他工作方面的事,我只知道,他们去新疆是去罗布泊进行考古的,足足去了一个月的时间,中间渺无音讯。”说完,白璧看到叶萧拿出一只笔,把这些全都记在了本子上。
  叶萧拧着眉头说:“对不起,还有一个问题,你认识江河的同事许安多吗?”
  “他已经死了。”
  “原来你已经知道了,他是出车祸死的。”叶萧已经确信她和许安多也很熟识。
  “不。我不相信江河与许安多的死只是意外。”
  叶萧的心头一跳,眼前这个女孩的话与他不谋而合,但是他还不能轻易流露自己的观点,只是淡淡地说:“为什么呢?”
  “许安多是在江河的追悼会结束以后的那一晚出事的,追悼会结束以后,他曾经和我单独谈过,他说我无法明白最近发生的一些事情,我追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他却死活不肯说。后来就走了,没想到,那晚他就死了。一定还有什么事是我们所不知道的,警官,你说呢?”
  叶萧点了点头,说:“谢谢你提供的情况,这对我们帮助很大,不过,不必叫我警官,我听着不舒服,就叫我的名字叶萧好了,好吗?今后我们还会经常打交道的,你要做好思想准备。”
  “好的,叶萧。”
  叶萧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哦,对不起,刚才差一点忘了,我查过你的资料,你的父亲过去也在江河所在的那个考古研究所工作是吗?”
  “他已经在十多年前出车祸去世了。”白璧淡淡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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