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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疯狂者

_3 斯蒂芬·金(美)
  “他长得怎么样?”
  “他的眼睛是浅褐色的……”罗西把油画放了下来,“等你告诉我你对这幅画的看法以后我再告诉你。”
  “罗西,别装神弄鬼!”
  罗西开心地笑了。她早就忘记了善意的玩笑给人带来的乐趣。她继续撕着画外面的包装纸,那是比尔·史丹纳为她精心包装的、象征着新生活的第一件东西。
  “好了!”格特对围着她转圈的辛西娅说。她的胸部鼓了起来,像海浪般在白色体恤衫下面汹涌澎湃。“你已经知道怎么做了,现在再来一遍。记住,你不能背我,你这样无足轻重的家伙要想背翻我这辆重型卡车,只能把你自己拖倒。不过你可以巧妙地利用我自身的劲儿来把我摔倒。准备好了吗?”
  “为我加油!瞧我的!”辛西她说道。她的笑容更加开心了,暴露出整洁的牙齿。罗西觉得她的牙齿更像是某种类似蠓的危险的小动物。“格特路德·肯肖,倒下来!”
  格特推了一把。辛西娅抓住她多肉的小臂,转过扁平的、像男孩似的臀部顶住格特侧面的突出部位,那种自信真令罗西羡慕不已……突然,格特好像一个身穿白衬衫灰运动裤的幻影一样飞了起来,翻到了空中。她的衬衫撕破了,露出了罗西有生以来见到过的最硕大的乳房。那只米色的力克拉奖杯很像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期的炮弹壳。当格特终于被摔倒在软垫上面时,整个房间都震动了。
  “万岁!”辛西娅尖叫着,双手在头顶拍着,欢快地跳起了舞,“老妈妈被摔倒了!万岁!万万岁!倒记时!见他妈的鬼,倒计时啊
  格特脸上出现了难得一见的笑容,看起来十分可怕,她两腿像树杈一样分开,一把抓起辛西娅,在头顶上举了一会儿,然后像螺旋桨般,旋转了起来。
  “妈呀,我要吐啦!”辛西娅一边大笑一边尖叫着。她头上半边绿色半边橘黄色的头发和荧光衬衫由于飞快旋转而变得模糊不清。“哎哟,我真的要吐出来啦!”
  “格特,闹够了。”一个声音平静地说。是安娜·史蒂文森的声音,她正站在楼梯口。罗西很少见她穿别的衣眼,这次她仍然穿着黑白套装,一条黑色萝卜裤上面配了一件白色真丝高领套衫,她的高雅气质总是令罗西羡慕不已。
  格特有点不好意思,轻轻地放下了辛西娅。
  “安娜,我一点没事儿。”辛西娅说着,摇摇晃晃地在软垫上站不住,刚走了几步就摔倒了,她趁势坐了下来,咯咯地笑个不停。
  “我看得出来。”安娜冷冰冰地说。
  “你刚才看见了吧,”她说,“我把格特摔倒了。说实话,真够刺激的。”
  “毫无疑问。不过格特会告诉你,她其实是自己摔倒的,”安娜说,“你只不过帮了她一把。”
  “是;吗?我想这大概是真的。”辛西娅说。她吃力地站起来,扑通一声又倒在地上,笑得更厉害了。“天哪,我刚才被她转得昏天黑地的。”
  安娜来到罗西和波尔身边。“你这里有什么好东西?拿出来看看。”她对罗西说。
  “今天下午我买了一幅画。是为我未来的住处买的,总有一天我会拥有一个自己的房间。”然后,罗西又敬畏地问她道:“你觉得怎么样?”
  “我不知道……咱们拿到亮处看一看。”
  安娜把油画放到了乒乓球台上。罗西一抬头,看到五个,不,七个女人围在画的周围观看。罗宾·圣詹姆斯和康苏洛·德尔加多刚下楼梯,也加入到她们中间来。她们透过辛西娅骨瘦如柴的肩膀往里看。罗西等待着有人打破沉默……她敢保证这一定是辛西娅。可是半天役人说话,罗西开始紧张起来。
  “这幅画到底怎么样?谁能说两句。”
  “这是一幅很奇怪的画。”安娜说。
  “完全正确。”辛西娅补充道,“它有一种神秘感。我以前见过一幅跟它一样的画。”
  安娜看着罗西。“罗西,你为什么要买这幅画?”
  罗西耸了耸肩膀,心里更加紧张起来。“说真的,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才好。我好像被这幅画迷住了。”
  安娜的话令她吃了一惊,她确实给了她很大的安慰。安娜点点头,笑着说:“我认为,这就是艺术的魅力所在,它不仅仅存在于画中,而且还存在于书籍、小说、雕塑,甚至沙漠城堡之中。艺7忙品的作者好像在对我们说话,它们使我们着迷,事情就是如此。不过话说回来,罗西,你认为这幅画漂亮吗?”
  罗西注视着它,试图用那天在商店里的欣赏方式,感受到那种无声的语言对她所产生的不可抗拒的魅力,使她不再感到寒冷,她的头脑中除了这幅画,不再有任何杂念。她看到身穿玫瑰红古希腊式紧身短裙的金发女郎站在小山顶那片没膝深的草地上,她又一次注意到她头上那条笔直地垂在背后的发辫以及右臂上那只金色的臂环。这时她的目光转向山脚下已经毁坏的古希腊神庙和倒塌了的《哦,上帝!》神像。身穿无袖短裙的女人正在注视着它们。
  你怎么能够知道她正在注视着这些雕像?你凭什么会这样认为?你是无法看到她的面孔的!
  你当然看不到。但是除了雕像她还能看什么呢?
  “不对,”罗西说,“我买它不是因为它漂亮,而是因为它有一种魅力。当时它非常强烈地吸引着我。你们真的以为只有漂亮的画才是好画吗?”
  “并非如此。”康苏洛说,“想想杰克森·鲍罗克吧,他的东西并不漂亮,但是有一种生命的活力。还有戴安娜·阿伯斯,你觉得她怎么样?”
  “她是谁?”辛西娅问。
  “是一位摄影师,专门拍摄长胡子的女人以及抽烟的矮女人。”
  “哦,”辛西娅使劲想了想,好像想起了什么,她的眼睛突然一亮。“我在一次聚餐会上见过一幅画,当时我在吃开胃菜,那是在一个美术馆里,有一个名叫罗伯特·艾泼索普的人,他专门抓取别人的幻想!不骗你们!这可不是在那些骗钱的杂志里做些假画的勾当,那家伙够卖力的,他超时工作,以便做好生意。你们想象不到,一个人怎么能够从一把用旧的笤帚把上得到那么多的……”
  “美泼索普。”安娜冷冰冰地说。
  “谁?”“他叫美泼索普,不是艾泼索普。”
  “哦,对了。大概是叫这个名字。”
  “他已经死了。”
  “啊,真的?”辛西娅问道,“怎么死的?”
  “爱滋病。”安娜心不在焉地回答,她仍在看罗西的那幅画。“这种病有些地方叫做笤帚把病。”
  格特低沉的声音说:“你说你以前见过罗西这幅画,年轻人,你在哪儿见过?那个美术馆里吗?”
  “不是,”刚才讨论有关美泼索普的话题时,辛西娅显得很兴奋,现在她的脸颊变成了粉色,嘴角上的酒窝显出了带有防御性的微笑,“不是同一个美术馆,但是……”
  “接着说。”罗西说。
  “我父亲是加利福尼亚贝克斯菲尔德的卫理公会牧师,”辛西娅说,“我就是从那儿来的。我们住在教区牧师的住所,楼下的那些客厅里挂着各种各样的旧画。有州长,有花儿,还有狗。没人在乎那上面画的是什么,它们挂在墙上,房子里就显得不那么空旷了。”
  罗西点了点头,想起了这幅画在商店里时它周围落满灰尘的画架上摆着许多画——威尼斯的平底船、果盘中的水果、狗和狐狸等等。它们挂在那里,只是为了使房间看起来不太空旷。像一只没有长舌头的嘴巴。
  “里面有这样一幅画……它叫做……”辛西娅眉头紧皱,努力在回忆着,“我记得它叫做《迪索托遥望西方》。它展示了这位身穿防水帆布裤和平顶帽的冒险家站在悬崖顶上,周围站着这些印第安人。他从茂密的树林往远处的大河望去。我猜这是密西西比河。不过听我说……其实……”
  辛西娅犹豫不决地看着她们。她的脸颊越来越粉,笑容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耳朵上那一大块十分醒目的白色邦迪好像变成了移植到脑袋旁边的奇怪附件。罗西经常感到好奇,自从她来到姐妹之家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为什么男人都如此刻薄。他们这是怎么啦?暴力是遗传造成的吗?还是他们内在固有的,不可理喻的个性,就像安装在电脑里的坏掉的集成电路板那样?
  “接下去,辛西娅,”安娜说,“我们不会笑你的。对吗?”
  大家都点了点头。
  辛西娅把手放在背后,好像一名小学生要在全班同学面前背诵课文。“是这么回事,”她接着说,比她通常的声音要小得多,“那条河好像在流动,这件事让我着迷。这幅画原先挂在一间房子里,我父亲在那里讲复活节前的《圣经》课,我也去上课,就坐在那幅画前,有时一坐就是一个小时,像看电视一样看着那幅画,很可能想看那条河会不会流动。那时我只有九岁或十岁,记不清了。有件事我记得非常清楚,我想,如果它能流动,迟早就会有印第安皮筏子或小船从这里划过,到那时我就会知道。直到有一天,当我进去后,发现那幅画不见了。噢,一定是我妈发现我总是坐在那里看,就……”
  “她担心你,就把它拿走了。”罗宾说。
  “对,很有可能扔进了垃圾箱,”辛西娅,“我当时只不过是个孩子。罗西,你的画使我想起了这些往事。”
  波尔走近了一些。“真的,”她说,“难怪你那么喜欢它。我能感受到你失去爱物的心情。”
  所有人都理解似地笑了。罗西也跟着一起笑。
  “不仅如此,”辛西娅,“它看起来像那种老式的……像教室里贴的那种画……光线也很暗。除了云彩和她的裙子以外,颜色太暗。我那幅迪索托的画也很暗。除了河流以外,河流闪着银色的亮光。这是整个画面上最引人注目的地方。”
  格特转过身对罗西说:“谈谈你的工作吧,听说你有了一份工作。”
  “把一切都告诉我们!”波尔说。
  “对,”安娜说,“等你说完后,能不能到我办公室来一下,就几分钟?”
  “是不是……我朝思暮想的那件事?”
  安娜笑了:“实际上,我想是的。”
8
“这是一间条件适中的房间,是列在我们名单上最好的一间,但愿你会跟我一样喜欢它。”安娜说。在她的写字台一角摇摇欲坠地放着一沓传单,上面号召姐妹之家积极行动起来,参加夏季聚餐会和音乐会,这次活动部分为酬集资金,部分为维持社会关系,还有部分是庆祝活动。安娜拿起一张,翻到背面,迅速地画起来。“厨房在这边,这里是内藏式睡床,这儿还有一个小起居室。这是浴室,小得转不过身来,要想坐在马桶上,就得把脚放在淋浴下面。尽管小了一些,但它却是你的。”
  “是的,”罗西低声地说,“我的。”几周以来从来没有过的,觉得这只是一场美梦,迟早会在诺曼身边醒来的感觉悄悄地溜进了她的心里。
  “景色很美,虽然不是湖滨大道。但布莱茵特公园也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地方,特别是在夏天。你的房子在二层。邻居是八十多岁的老两口,有点好事,不过现在已经好多了。”
  “好像你自己在那里住过似的。”罗西说。
  安娜耸耸肩膀,完全一副苗条优美的姿势,在房子前面又画上了门厅和一排楼梯。毫不夸张地说,她的草图完全像是绘图员画出来的。她低着头继续说:“这房间我已经去过许多次了。”她说,“当然你并非真这么想,对吗?”
  “对。”
  “每个女人离开时我都要去跟她们告别,这听起来很过时,但我不在乎,因为这样做很重要。你怎么认为?”
  罗西感情冲动地拥抱了她,发现安娜很僵硬,立即就后悔了。我真不该这么做,罗西松开后想。安娜很善良,这一点毫无疑问,而且很圣洁,但有一种奇怪的傲慢,她不喜欢别人在她的空间里。安娜特别不喜欢别人碰她。
  “对不起。”罗西退后一步说。
  “别犯傻了,”安娜唐突地说,“你喜欢它吗?”
  “我喜欢。”罗西说。
  安娜笑了,笑容里带着几分尴尬。她在起居室那个惟一代表窗户的矩形旁边画了个“X”。“你新买的画……你一定要放在这个位置。”
  “我一定会的。”
  安娜放下铅笔说:“罗西,我很高兴能给你一点帮助,也很荣幸你来找我们。瞧,你又落雨点了。”安娜自上次在这间房子里接见她以来,这是第二次递给她面巾纸,但已经是另一盒了;她想,这间房子里一定消耗掉大量的面巾纸。
  罗西拿起一张,擦了擦眼睛。“要知道,你救了我。”她嗓音嘶哑,“我一辈子也忘不了,是你救了我。”
  “过奖了,”安娜仍是那种枯燥冰冷的声音,“我救了你跟辛西灰摔倒了格特一样,实际上并非如此。你只是抓住了机会,离开了伤害你的那个男人,所以是你救了你自己。”
  “无论怎样,我还是要谢谢你。感谢你收留了我。”
  “别这么客气。”安娜说。罗西自从来到姐妹之家以来,这还是第一次看到安娜·史蒂文森的眼睛里有眼泪。她笑着将面巾纸隔着桌子送给了她。
  “瞧,你自己也落雨点了。”
  安娜笑了,她用面巾纸擦了擦眼睛,然后把它扔进了纸篓。“我讨厌哭,这是我内心深处的秘密。我经常有这种想法,我已经断绝了念头,结果我又重蹈覆辙。这就是我对男人的看法。”
  罗西发现自己一直在想比尔·史丹纳和他那双浅褐色的眼睛。
  安娜又拿起铅笔,在刚才画的草图底下草草地写了几笔,递给了罗西。上边写着地址:春藤大街897号。
  “这是你的住址,”安娜说,“几乎穿过整个城市,不过你可以乘汽车,知道怎么坐吗?”
  罗西含着热泪,微笑着点点头。
  “你可以给在这里认识的朋友留地址,将来还可以告诉外边的人,不过现在只有咱们俩知道。”对罗西来说,安娜就像在进行一次精心排练的告别演讲。“别让任何人知道怎么能从这儿到你那里,在姐妹之家人们一般都用这种办法。我跟受虐待妇女一起工作了近二十年后才知道这是惟一可靠的办法。”
  以前波尔,康苏洛·德尔加多和罗宾·圣詹姆斯都告诉过她,那是在每天晚上的大快活时间里,这是她们给杂务工作起的名字,其实就是一些治疗课程、社交礼仪一类事情。这是安娜日程表上的内容,也是她订的规矩。罗西觉得没有必要参加。
  “你还担心他吗?”安娜问。
  罗西有些心不在焉,她定了定神,开始有点不明白她指的是谁。
  “你丈夫——你很担心他吗?刚来这里的一两个星期里,你很担心他会追踪到这里,用你的话来说就是‘当场抓获’,现在感觉怎么样了?”
  罗西仔细地考虑了这个问题。首先,害怕这个词远远不足以表达她对诺曼的感情;甚至恐怖也太微不足道,因为她感情中涉及到他的部分被其他感情淹没了,这就是:由于婚姻失败而产生的羞耻感、对心爱之物的思念和眷恋(例如摇椅等)、每天都有新鲜内容的自由所带来的欣快感、一个走钢丝者保持着平衡,提心吊胆走过峡谷时的轻松感……
  毫无疑问,害怕是她内心感情的主旋律。在姐妹之家的头两个星期里,她总是不停地做着同样的梦:当一辆崭新的红色桑德拉汽车开到路边,停在她面前时,她正坐在门口的一把摇椅里,车门打开了,诺曼走了出来。他穿着一件印着越南南方地图的黑色体恤衫。有时地图下面写着:心在哪里,家就在哪里;有时又写着:身患爱滋,无家可归。他的裤子上溅满了血迹,耳朵上悬挂的是类似手指骨头做成的耳环,一只手上拿着血肉模糊的面具。她努力挣扎着,却像瘫痪了似地无法站起来,只能坐在那里看着他慢慢从人行道上走过来,耳朵上的骨制耳环不停地上下跳动。她按照他说的那样,跟他紧紧挨在一起谈谈。他笑了,牙齿上血迹斑斑。
  “罗西?”安娜轻声地叫她,“你好像有点神不守舍?”
  “不,”她有点激动得喘不上气来,“我没事。你说对了,我还在怕他。”
  “其实这并不奇怪,我想,从某种意义上说,你会一直害怕他,不过只要你记住,你会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什么都不用害怕……甚至连想都不用想他,你就会没事的。我要问你的并不是这件事,我想知道,你是不是还怕他会找到你?”
  是的,她还是怕。不仅是怕的问题。在过去十四年中,她曾经无数次听他在电话上谈工作,听他和同事们讨论过大量的案子,有时在楼下客厅里,有时在院子里。当她给他们送去喝啤酒和咖啡用的小点心时,几乎没人注意过她。大多数都是诺曼在谈,当他弯下腰,巨大的手掌心里几乎握住了半只啤酒罐,他急躁不安地催促其他人快点说完,压制他们的怀疑,拒绝考虑他们的推断。偶尔他还会跟她讨论案子。当然,他对她的意见毫无兴趣,只想借用他人来反映他的自我。他总是想在绝无可能的时间内得到结果,当一个案子拖到三个星期还没有结果时,他就对它失去兴趣。如同格特在教防身术时所称呼的那样,他把他们叫做杂烩。
  她现在还是他的杂烩吗?
  她尽可能地相信。她尽了最大的努力。可是……她仍做不到。
  “我不知道。”她说,“我头脑的一部分认为,他真想找我的话,早就找到了。另一部分却认为,他可能还在继续寻找。他不是出租车司机,也不是搬运工,他是警察。他知道怎么找人。”
  安娜点点头说:“是的,我知道。这就意味着他更加危险,你要特别小心才行。还有一点你必须牢记,你不是孤立的。罗西,过去的你已经永远成为了过去。记住我的话,好吗?”
  “好的。”
  “真的吗?”
  “真的。”
  “如果他真的出现,你怎么办?”
  “当着他的面把门撞上,锁好。”
  “然后呢?”
  “打911。”
  “毫不犹豫?”
  “绝对如此。”她说,这是真心话,但她仍会害怕。为什么?因为诺曼是警察,她叫来的人也是警察。因为诺曼是只阿尔法狗,她知道他能逃脱。还由于诺曼一遍一遍又一遍无数次告诉过她,所有的警察都是兄弟。
  “打完911后,你还干什么?”
  “我会给你打电话。”
  安娜点点头。“你会完全没事儿的。”
  “我知道。”她信心十足地说,但是她仍感到有些疑惑,当她在某天黄昏打开门发现是诺曼在敲门时,她在过去一个半月中所有的生活——姐妹之家,白石旅馆,安娜,她新交的朋友们——会淡化为一场白日梦,这种事情会发生吗?
  罗西将目光转移到油画上,斜靠着办公室的门,她感到不可能发生。她的油画面朝墙放着,所以只能看到背面,但她仍旧能够看见它,多雷雨的小山顶上那个女人的形象以及山下一半已被烧毁的神庙在她的心里已经变得通体发亮,这一切绝对不是在梦中发生的。她感到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把她的画变成一场梦。
  幸运的是,永远不会有人问我这些问题,她露出了一丝笑容。
  “安娜,房租多少钱?”
  “每月320元。你能在那里住至少两个月吗?”
  “没问题。”安娜当然知道,假如罗西没有足够的方法确保她安全地外出,她们就不会有今天的谈话。“这看起来合情合理。即使为了交房租,我也得尽快开始工作。”
  安娜手托住下巴,用热切的目光看着罗西。“咱们换个话题,谈谈你的工作。听上去非常不错,不过……”
  “这工作太不确定吗?还是来得太偶然了?”其实她在回家的路上已经反复考虑过这件事……与此同时她还想,尽管拉比·利弗茨显得非常热情,但直到下周一之前,她是无法知道是否能得到这份工作的。
  安娜点点头。“我不会那么说的。准确地说,我并不知道应该怎么说才好。关键在于,你离开白石旅馆后,再想回来就很难了,不提前通知的情况下临时回来找工作就更难。正如你所了解的那样,总是有新人加入姐妹之家,我不得不优先安排她们。”
  “那当然,我完全理解。”
  “我自然会尽力帮助你的,但是——”
  “如果利弗茨先生这份工作不行的话,我去做女招待。”罗西平静地说,“我背部的伤已经好多了,我能干得了。多亏了唐,我还可以找一份晚间秘书工作。”她指的是在后排一间房子里教文秘入门课的唐·佛里克。罗西是一位专心的学生。
  安娜仍在热切地看着她。“不过,你仍对那份工作寄予希望吗?”
  “是的。”她又看了一眼那幅画,“我相信会成功的。总之,我欠你的太多了……”
  “你知道该怎么做?”
  “别去注意,继续往前走。”
  安娜点点头:“完全正确。”
  “安娜,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尽管问。”
  “我想知道为什么你父母当时要创建姐妹之家?为什么你要继续做这件事?”
  安娜拉开一只抽屉,在里面翻了一会儿,拿出了一本厚厚的纸皮书,隔着桌子扔了过来。罗西拣起书,注视了片刻,眼前出现了倒叙似的生动回忆。这短短的一刻里,她不仅回忆起大腿内侧鲜血淋漓的场面,而且又重新体验了一遍那种感觉:诺曼在打她之前从她手里抢走那本纸皮书,撕成了碎片;她从他的影子看见他一边打电话,一边无休止地神着缩成一团的电话线;她听见他对话简的另一端说事情确实很紧急,他的妻子怀孕了;她看见他回到房间,从地上拣起一片片的碎书,书的封面上印着一位红发女郎。
  安娜扔给她的书封面也是一位红发女郎。
  这事真麻烦,诺曼说。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我对这种垃圾没兴趣!
  “你怎么了,罗西?”安娜担心地问。她的声音像是来自遥远的地方,又像是在梦中听到的声音。“罗丝,你没事吧?”
  这本书的标题《苦儿的情人》同样也镀着红色锡箔,标题的下边写着:保罗·谢尔顿最畅销的小说!罗西从那本书上抬起头来,勉强露出笑容。“是的,我挺好。这是一本热门书。”
  “内用按摩器是我的秘密嗜好,它比巧克力好,因为它不会使你发胖。这玩意儿比真正的男人好,因为它不会在凌晨四点钟把你叫醒,喝点儿酒,跟你再来一次。但它们是垃圾。你知道为什么?”
  罗西摇摇头。
  “因为这整个世界是按照他们设计的,是由他们解释的。世界上一切事物都有原因,他们就像超市小报上的故事一样胡编乱造,在一本像《苦儿的情人》这种书里,安娜·史蒂文森毫无疑问会管理姐妹之家,是由于她本人也是一位受过侮辱的女人……或者她母亲是。但是实际上我从未受到过侮辱,据我所知,我妈妈也从来没有过。我的丈夫经常忽略我的存在,但他从来没有侮辱过我。不知格特和波尔告诉你没有,我已经离婚二十年了。”
  罗西轻轻点了点头。她想起了诺曼打她,伤害她,使她哭泣的那些日子……他会在某一天晚上毫无理由地送她半打玫瑰花,并带她出去下馆子。她若问他这是什么日子,为什么这么做时,他通常总是耸耸肩膀,说不为什么,只是“很想款待她一次”。毫无疑问诺曼会以这种偶尔为之的狂风暴雨般的方式款待她,以弥补自己的一切不足。抵消他称之为“坏脾气”的所有过失。他决不会想到,这种行为比起他的一次狂怒来更加令她害怕。起码她知道她应该怎么对付。
  “我不喜欢为报答别人而做事情,”安娜平静地说,“这引不起我的共鸣。不过在保罗·谢尔顿这类书里这么写完全可以理解,它能给人以安慰。相信我的话,上帝是十全十美的,人们喜爱的书中主人公决不会有事。请把书还给我,今晚我要一杯接一杯地喝着热茶读完它。”
  罗西笑了,安娜也回报了她一个笑脸。
  “罗西,你会来参加艾丁格码头的野餐吗?我们需要尽可能多的帮助。我们做事总是这样。”
  “好的。除非利弗茨先生认为我是个奇才,叫我周末上班。”
  “不会的。”安娜绕到桌子这边来;罗西也站了起来。谈话结束后,她才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
  “安娜,我什么时候能搬进去?”
  “如果你愿意,明天就可以。”安娜弯腰拿起那幅画,她深沉地看着油画背面硬纸板上的碳笔字,然后翻过来。
  “你为什么说这幅画很奇特?”罗西说。
  安娜用食指抚摩着镜框上的玻璃。“因为这女人在画的中间,却只有背影。这种画法对于这种传统手法的画作来说是一种极其奇特的尝试。”她看着罗西,开始略带歉意地继续说,“顺便说一句,山下的神庙没有透视感。”
  “卖给我这幅画的人也注意到这一点了。利弗茨先生说,作者很有可能是故意这样做的。否则会丢失一些东西。”
  “他说得很对。这里面的确是有些东西,一种充满的感觉。”
  “我听不懂你的意思。”
  安娜笑了。“其实我自己也不懂……只感到里面有些东西使我想起我读过的浪漫小说来。进发着荷尔蒙的强壮男人和性欲旺盛的女人,充满是我所能想得起来的惟一能准确表达我的意思的字眼。天空给人一种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感觉。”她又把镜框翻了过去,更仔细地研究背面的碳笔字。“是不是你的名字在上边才引起了你的注意?”
  “不,”罗西说,“我已经决定要买这幅画以后才看到背面写着罗丝·麦德几个字。”她笑了,“这只是个巧合——这种事情在你喜欢的浪漫小说里是绝对不允许出现的。”
  “我知道。”安娜的表情看上去一点也不像知道了的样子。她的大拇指从碳笔字上划过。它们极容易弄脏。
  忽然,罗西没来由地感到烦躁不安起来,好像在黑夜已经降临的另外一个时区里,有人在挂念她。“不过,罗丝毕竟是个通俗的名字,不像伊万吉蓝或者佩特罗尼拉等那么少见。”
  “你说得有道理。”安娜把画递给她,“不过碳笔字也很有意思。”
  “怎么?”
  “碳笔很容易被抹掉,如果背面的字一直没有保护起来,它早就被弄脏了。所以玫瑰红这几个字一定是后来加上去的。可是为什么要这样做呢?画本身不像是近期的作品,它至少有四十多年了;应该有八十到一百年左右。它还有些奇怪的地方。”
  “什么?”
  “没有画家的署名。”安娜说。
 
第四章 章鱼·1
 
1
诺曼是在星期日这天出发的,他走的那天罗西的工作还没有完全落实下来,正在做着准备。诺曼也乘坐了11:05的大陆快运。他决定这样做并不是为了省几个钱;而是为了不知不觉地溜进罗丝的大脑中。诺曼不愿意承认她突然出走对他是个多么沉重的打击。他试着说服自己,所有的烦恼和不安只是因为那张信用卡,和其他一切都无关。但是他心里很清楚:真正的原因是,他至今没有找到任何线索;他甚至连一点儿预感都没有。
  结婚多年来,他熟悉罗丝的每个想法,甚至她所有的梦,这一切突然彻底改变,他简直要发疯了。他尽管没有公开承认,但也没有完全掩饰,他最不能容忍的就是,她的计划已经酝酿了好几个星期或者好几个月,甚至长达一年了,他居然对此一无所知!假如他知道她出走的真实原因,换句话说,假如他知道床单上那滴血迹对她产生的影响有多大;他早就应该感到宽慰了。当然也有可能会更加不安。
  他曾经想把寻找失踪妻子的真实情况隐藏起来,以侦探的身份出面实施追踪计划,后来意识到这种冲动实在不明智。奥利佛·罗宾斯的电话使他清醒,他决定把这两种身份都隐藏起来,想象着自己就是罗丝,模仿着她的思维方式。一切就从踏上她所坐过的汽车开始。他提着短途旅行包,大步跨上汽车,站在司机身后往通道里看。
  “兄弟,能往里边走一点儿吗?”
  “你想尝尝鼻子被打断的滋味吗?”诺曼毫不犹豫地回答。他后面那家伙再也没说一句话。
  他花了一会儿工夫考虑(她)他坐在哪个座位上。她不会一直坐在后排,过分挑剔的罗丝决不会选择靠近厕所的座位,除非其他座位都已经坐满;诺曼的好朋友奥利佛·罗宾斯(他和罗丝的车票都是从他那里买到的)向他保证说,11:05的车从来都坐不满。她也不会坐在车轮附近,因为太颠簸;更不会坐在前边,因为大引人注目。只有中间靠左的座位最适合她。她是个左撇子。人们往往错误地以为自己会随意地做出选择,其实任何选择都不是随意的,一般人们总是下意识地选择顺手的一边。
  在他当警察的这些年里,他开始相信心灵感应术。虽然有些难,但是有可能实现。关键是不要弄错了角色,否则就会失败。你必须像一只会打洞的小动物那样,找到一个能够进入猎物头脑中的方法,你还得仔细倾听脑波(而不是脉搏)的声音;精确地说,需要捕捉对方的思维方式,而不是她的思想。当你找到这种东西以后,你就可以走捷径——你可以沿着猎物的思维轨迹一路追寻下去,直到某个夜晚趁她毫无准备的时候,猛地推开后门……或者藏在床底下,用事先准备好的小刀使劲儿往上捅一刀,随着床垫发出嘎吱吱的尖叫声,那个可怜虫气绝身亡。
  “趁你毫无准备的时候下手。”诺曼坐在她可能坐过的椅子上,低声地念叨着。他很欣赏自己的嗓音,因此当车缓缓开出狭窄的车道,驶向西部地区时,他又默默地自语道:“趁你毫无准备的时候下手。”
  这是一次漫长的旅行,但诺曼很喜欢。一路上他曾两次在休息点上厕所,其实他并不需要去,但他知道她一定会去,因为她不可能使用车里的厕所,她是一个爱挑剔的人,她的肾脏又那样虚弱。这毛病可能得自于她那过世的母亲的遗传,她认为诺曼是个永远等不及跑过了丁香花丛再大小便的杂种。
  当车开到第二个休息点时,他看到好几个人在围着站台一角的烟灰缸吸烟。他眼巴巴地看了一会儿,又离开了。他渴望吸一支,但罗丝没有这个嗜好。他找了几个绒毛填充动物,因为罗丝喜欢这一类的废物,然后从站台门口的货架上取了几本侦探小说,因为她有时爱读这种胡说八道的东西。他不知道跟她说过多少遍了,真正的警察绝对不是这种垃圾书上所描写的那种样子,她也总是同意他的话——既然他这么说了,那就一定是真的——但是她仍旧在读这些狗屁不通的东西。罗丝很可能光顾过这个货架,拿起书,犹豫片刻又放了回去,不想花五元钱购买三个小时的娱乐,这并不奇怪,因为她带的钱太少,要解决的问题太多。
  他一边吃沙拉,一边强迫自己看书,然后回到汽车里。不久汽车又上路了,随着距离东部越来越远,田野在他眼前越来越开阔。这时司机提醒大家把表上的时间倒回去一小时,他照着做了,不是因为他让步(他不在乎时区的差异,在未来三十天里他将使用自己的时间),而是因为罗丝会这么做。他翻开书,当读到一个牧师在花园里发现了一具尸体后,厌倦地把书放下了。
  “趁你毫无准备的时候。”他说。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下了车,站在车门外,凝视着发出巨大回声的长途汽车站,尽量用罗丝而不是警察的标准评价那些妓女、拣烟头的孩子及叫花子的外表,他和她同样在人性处于最低潮的这一时刻,走下了同一辆汽车,进入同一座长途汽车站,看到了同样的场景。
  他站在那里观察着这座发出回声的巨大建筑,让它的外观、味道、嗅觉以及感觉完全淹没自己。
  我是谁?他问自己。
  罗丝·丹尼尔斯,他回答道。
  我现在感觉怎样?
  渺小。失落。恐惧。事情已经糟得不能再糟了,我害怕到了极点。
  一个可怕的想法涌上他的心头:她会不会出于恐惧和惊慌,接触了一个不该接触的人?这完全可能。这种地方对于一些坏人来说就像是个自由出入的边境地区,万一那家伙把她带到黑暗的角落里进行抢劫和谋杀怎么办?说不可能是无济于事的;他是警察,他知道这种事完全有可能发生。假如那个蠢货看见她手上那只树胶做的戒指……
  他深吸了几口气,聚精会神地考虑着:假设我是罗丝,现在我该怎么办。如果她真的被谋杀,也只好由她去,他无能为力。但是他最无法容忍的是,她竟以这种方式逃脱了他的追踪,让某个愚蠢的家伙拿走了本应属于他诺曼·丹尼尔斯的东西!
  没关系,他跟自己说。该怎么做就怎么做,从现在起,你要像罗丝那样走路、说话和思考。
  他手里拿着钱包(假想中罗丝的那只皮包),慢慢走出了长途汽车站。人群像潮水般涌动,或用手拉着皮箱,或肩上扛着纸箱,女士搂着男友的腰,男人将胳膊搭在女人的肩上……正在这时,一位男士向一个带小孩的女人跑了过去,那人抱起孩子就抛了起来,小男孩又惊又喜,缩成了一团。
  我真害怕——一切都是那样陌生,我简直吓坏了,诺曼对自己这样说。在这种地方我能做些什么,有什么人值得相信呢?
  他走在大块瓷砖地板上,仔细地聆听自己脚步的回声,试着通过罗丝的眼睛观察事物,用她的皮肤感受环境。有一群孩子正在游戏厅里玩乐。她看了看自动收费电话亭,能打给谁呢?她既没有朋友,又没有家庭——甚至连德克萨斯州普罗维登斯的老姨妈也不在了。她看着通向外面的大门,也许她想离开这里,去街上找一个能过夜的地方,把这个充斥着危险的世界关在门外。多亏他的信用卡,她的钱足够找一个房间了,但她会这么做吗?
  不,他感到她不会这么做。我不想在凌晨三点钟去汽车旅馆开房间,中午便被赶出门外,因为这不值得。在必要的时候,我完全可以熬夜。当然还有其他原因使我留下来:这是一个陌生的城市,还有两个小时天才亮。我看过许多电视剧,读过许多侦探小说,又嫁给了一个警察,所以知道一个女人深更半夜独自外出会发生些什么事情。我会等到天亮的。
  可是我该怎么打发这段时间?
  肚子里饥肠辘辘的感觉使他有了主意。
  是的,我得吃点东西,汽车最后一次休息是在晚上六点钟,现在我已经饿极了。
  距离售票窗口不远处有个自助餐厅,诺曼顺着那个方向走去,跨过流浪汉的身体,竭力克制住强烈的欲望,才没有将那些头上系发带的杂种一脚踢到离他最近的钢椅子腿上。最近他越来越频繁地需要克制住这种欲望。他痛恨无家可归的人,他们是猪狗不如的垃圾。他痛恨他们请求原谅的哀号和愚蠢透顶的借口。有人碰了他一下,问他有没有多余的零钱,诺曼克制住用传统印第安拳脚揍他一顿的强烈冲动。他成功了,并轻轻地说:“请离我远点儿。”因为她可能会这样说。
  他刚要拿烤肉和煎蛋,忽然想起来,她从来不吃这种玩意儿,除非他坚持要她吃(吃什么并不重要,最重要的是谁在这场人生的游戏中说了算)。他只好点了些冷食,要了一杯令人作呕的咖啡和半只像是1620年搭乘五月花号远洋轮来美国的葡萄袖。食物使他清醒,立刻感觉到好多了。吃完饭,他下意识地摸出一支香烟,习惯地从衬衣口袋里掏出了打火机,刚要点着,突然又松开了手。罗丝不吸烟,所以不会受到这种欲望的支配。经过几分钟的沉思默想,强烈的渴望终于被压了下去,他知道他能做到。
  他走出自助餐厅,用没拿钱包的那只手塞着衬衣。这时他看见了一个很大的蓝白两色环形广告,上面写着“旅行救援处”几个字。
  顿时,诺曼的脑子里闪过了一道白光。
  我想去广告下面的那间小屋里看看,说不定会有适合我的东西。
  当然要去。此外你还有什么地方可去?
  他侧着身子走到了小屋门口,先悄悄走过去,又掉转头返回,从各个角度对里面的工作人员仔细观察了一番。这是一个细长脖子的犹太天真汉,年龄约五十岁左右,看上去和班比的一位外号叫做号手的朋友十分相似,具有一定的危险性。他正在读一份报纸(诺曼认出是《普拉达报》,不时抬起头来,漫不经心地往汽车站里看一眼。假如诺曼现在仍是罗丝,“号手”应该已经看见他了。但现在诺曼又成为他自己,一位被派遣到外地执行监视任务,并与现场融为一体的探员丹尼尔斯。他一直在小屋后面不紧不慢地来回走着弧形(在这种地方,只要你不是静止不动地站在那里,就不会有人怀疑你),虽然远离号手的视线,但能听见他的声音。
  四点一刻,旅行救援处进来了一位哭哭啼啼的女人。她告诉号手,她乘大陆快运从纽约上车,睡觉时钱包被人偷走了。那女人唠唠叨叨说个没完,用掉号手的许多面巾纸,他最后帮她找了一家旅馆,让她先住一两个晚上,等她丈夫派人送钱来。
  女士,如果我是你丈夫,我会自己送钱来,诺曼一边想,一边继续在小屋后边晃来晃去。而且我会先在你屁股上猛踢几脚,看你以后还犯不犯病。
  号手给旅馆打电话时,告诉对方他叫彼得·斯洛维克。对诺曼来说,这已经足够了。当犹太天真汉对那位女士解释去旅馆的路线时,诺曼离开了小屋,来到自动收费电话亭,这儿的两本电话簿既没有被玷污和撕破,也没有被人拿走,他本来可以给他所在的警察局打电话,索取他所需要的信息,但是他宁可不那样做。根据他对那位阅读《普拉达报》的犹太天真汉的观察,他认为打电话有一定危险,会招来不必要的麻烦。他查到了三个斯洛维克,只有一个名叫彼得。
  诺曼撕下有号手地址的那页纸,走出了这座高大的长途汽车站,来到出租汽车站。最前面是位白人司机,诺曼问他市内有没有既收现金又没有蟑螂的旅馆。司机想了几秒钟,然后点了点头说:“只有白石旅馆。那儿既干净又便宜,还收现金,而且从不多问。”
  诺曼打开后门坐进车里。“就这么办吧。”他说。
2
星期一早上,当罗西跟随一名有着时装模特般长腿的红发小姐进入录音事务所C座录音棚时,拉比·利弗茨正如他所说的那样在等候着她,他还像在街口劝她朗读时那样地和蔼慈祥。罗达·西蒙斯,一位四十岁上下的女人,对她也很和气,她将是她未来的导演。导演!这样一个陌生的词竟会和罗西·麦克兰登这个连课堂表演都从来没有尝试过的人联系在了一起。录音工程师科蒂斯·汉密尔顿尽管忙于调整控制台,只能简短而象征性地跟她握握手,也对她十分友好。在张帆待航(拉比用这个词比喻开始工作)之前,罗西加入到拉比和西蒙斯女士喝咖啡的行列中来,她干净利落地弄好了咖啡,显得神态自若。然而当她跨进双层隔音门,来到那间有着整整一面玻璃墙的小录音棚时,一种恐慌的感觉立刻控制了她,好像就要被某种雷霆万钧之力压得粉碎。她差点丢掉手里的一沓被罗达叫做台词的复印材料。她又感觉到当初在维斯莫兰看到一辆红色汽车,被错当成诺曼的红色桑德拉时的感觉。
  她看到他们正从玻璃的另一面看着她,甚至连那位严肃的小科蒂斯·汉密尔顿也正在看她——他们的脸隔着玻璃墙显得有些变形和飘忽不定,他们之间好像是隔着水,而不是隔着空气。她想,人们在鱼池边上弯下腰往里看时,金鱼从水里看到的人便是这副模样。她紧跟着便想到:我绝对不行。以上帝的名义,我究竟是怎么了,居然会认为自己干得了?
  咔哒一声,几乎使她跳了起来。
  “麦克兰登女士?”是录音工程师的声音,“请你坐在麦克风前,我来调整一下声音好吗?”
  她不知道自己行不行。她就像长在地上一样,甚至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挪动脚步。她觉得面前那只麦克风很像是一条未来世界中可怕的毒蛇。即使她挣扎着走过去,等她坐好以后,她会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罗西似乎看到她精心建立的一切都从此垮掉了;她看到当她那笔小小的积蓄花光以后,她搬出那座仅住了四天的舒适小屋;她受到姐妹之家全体女友的冷淡,甚至包括安娜本人。
  我不能为你保留原来的工作,她听到安娜在她心里说,你很清楚,姐妹之家总有新人进来,大家不停地出出进进,只有新来者才有优先权。罗西,你为什么这样傻?身处如此低下的位置,你凭什么认为自己将会成为一名终身艺术家?她似乎看到自己在市中心咖啡店里应聘女招待时同样遭到了拒绝,不是因为她的模样看起来不怎么样,而是因为她身上的气味闻起来不怎么样——她被打垮,被羞辱,彻底失去了一切希望。
  “罗西?”这是拉比·利弗茨的声音,“请你坐下,科特需要调整声音。”
  他并不知道,所有那些男人都不知道,只有罗达·西蒙斯知道,至少她对她产生了怀疑。她把插在头发里的一支铅笔拔出来,在她面前一张卡片上心不在焉地乱写着。她眼睛并没有看卡片,而是看着罗西。她眉头紧锁着。
  就像一个快要淹死的人在水面极力搜寻一切可以支撑的物体那样,罗西突然发现自己在回忆着那幅油画。她真的把它挂在安娜建议的那个地方——起居室的窗户旁边,原来的房客居然在那儿留下了一个挂画的铁钩。这真是一个完美的地方,特别是到了晚上,当太阳在布莱茵特公园的满园绿色中徐徐落下时,你可以向外观望一会儿,然后回到画前,然后再重新观赏公园的景色,这两样东西完美地结合在了一起。她不知道为什么会这般完美,但它的确如此。假如她失去这所房子,那幅油画也将不复存在。
  不可能,它必须挂在那儿,她想。它本来就应该挂在那里!
  至少现在她能挪动脚步了。她慢慢地走到桌旁,把台词放在桌子上,坐了下来。台词是1951年出版的小说放大件。她感到自己即将倒下去,好像原来有人用钉子将她的膝盖钉住,现在又拔掉了似的。
  罗西,你能做好,一个深沉的声音在安慰着她。你在租赁店门口的街角那儿读得那么好,在这里你当然也能读好它。
  她毫不吃惊地发现自己一点儿也没有被这个声音说服。令她惊讶的其实是她的另一个想法:画上的女人不会害怕,身穿玫瑰红短裙的女人绝对不会害怕这种微不足道的玩意儿。
  当然这种想法十分荒谬可笑,假如画上的女人真有其人,她应该生活在古代,在那个时代彗星被认为是厄兆;诸神在山顶上游玩嬉戏;大多数人活一辈子从来不知道书为何物。假如那个女人活到现在,走进这间有玻璃墙和冷光灯、钢蛇从惟一的一个抽屉里伸出头来的房间,她会尖叫着往外跑,或者立刻晕死过去。
  但是罗西有一种感觉,穿玫瑰红短裙的金发女人一生中从来没有晕倒过,微不足道的录音棚决不至于让她尖叫起来。
  她内心那个深沉的声音又说,你好像认为她真正存在似的,那声音听上去有些神经质。你肯定你的办法明智吗?
  假如这样做能让我渡过难关,暂且只能这样了。她回答那个声音。
  “罗西?”罗达的声音通过话筒传了过来,“你感觉怎么样?”
  “我很好。”她说。她宽慰地发现,自己的声音还是老样子,只是略有些嘶哑,“我就是有点儿口渴,而且很害怕。”
  “桌子左边的冷水器中有水和果汁。”罗达说,”有点儿害怕属于正常情况,总会过去的。”
  “罗西,说点儿什么好吗?”科蒂斯说,他戴着一副耳机,正在调整一排刻度盘上的读数。
  多谢穿玫瑰红短裙的同名女人——罗丝·麦德,恐怖和慌乱总算过去了。从效果来看,只要回忆一下那幅油画就超过以前在摇椅上摇晃十五分钟。
  不,不是她起的作用,而是你自己努力的结果,她内心的声音在告诉她。你赢了,至少暂时如此,小姐妹,你做到了。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情,请你千万记住,在这里谁是真正的罗西,谁是罗西本人。
  科蒂斯告诉她说:“请说点儿什么,无论什么都可以。”
  她真有点儿不知所措了。她的目光转移到摆在面前的台词上。第一页是封面的复印件,画面是一个笨重的男人用刀子威胁着一个正在穿衣服的瘦弱女人,那个男人留着胡子。
  “下面我将要朗读的一本书名叫《章鱼》。”她以她所希望的正常声音说,“此书出版于1951年,由狮子公司,一家不大的出版公司出版发行。虽然书的封面写着作者的姓名是……这么多够了吗?”
  “暂时没问题了,”科蒂斯说,一边将电源从他的工作台上接到他的转椅上,“再来一次好吗,我需要调整一下音频。顺便说一句,你的声音非常不错。”
  罗达说:“是的,好极了。”罗西认为她宽慰自己的语调不像是一位导演的声音。
  罗西受到了鼓励,又对着麦克风说了起来。
  “封面上说,这本书是理查德·拉辛写的,但是利弗茨先生,也就是拉比,他说这本书实际上是一位叫做克里斯蒂娜·贝尔的女士写的。这是一套完整的系列有声读物,书名叫做《善于乔装的女人》,我得到这份工作是因为朗读克里斯蒂娜·贝尔小说的那位女士在另一本书中得到了一个……”
  “可以了。”科蒂斯·汉密尔顿说。
  “我的天,她的声音听起来真像巴特非尔德第八集中莉兹·泰勒的声音。”罗达·西蒙斯一边说,一边鼓起掌来。
  拉比点了点头。他显得很高兴,咧着嘴笑了。“罗达始终会帮助你的,不过如果你能像在自由之城商店外面为我读《黑暗通道》时那样出色,我们会更加高兴。”
  为了避免脑袋撞在桌角上,罗西弯下腰,从冷水器中倒了一杯水。她在拧开关时发现自己的手在发抖。“我会尽最大努力的,我向你保证。”
  “我知道你一定会。”他说。
  罗西对自己说,想想小山顶上那位同名的女郎。想一想,她天不怕地不怕地站在那里,既不害怕她那个世界中正在临近的危险,也不怕面对我这个世界中不可知的一切。虽然她的手中没有一件武器,却毫不畏惧,这一点不用看她的表情,只要看她背后的姿势就能够知道。她已经……
  “一切准备就绪。”罗西低声地说,她的脸上挂着微笑。
  拉比靠在他这一面的玻璃上,说:“请原谅,我没听清。”
  “我是说都准备好了。”她说。
  “音高很好。”科蒂斯说,他转向罗达,她正在把小说的复印本放在一沓白纸旁边。“教授,你准备好了就可以开始了。”
  “好的,罗西,让我们给他们看看,怎样漂亮地干完它。”罗达说,“本书是克里斯蒂娜·贝尔所写的小说《章鱼》,委托人是音响新概念公司,导演是罗达·西蒙斯,朗读者是罗西·麦克兰登。现在已经走带,录音即将开始……”
  哦,我的天,我不行,罗西又一次想到,她把想象中出现的那个形象缩小到一个极其明亮的光环上,当同名女人戴在胳膊上的臂环变得越来越清楚时,她肌肉上一阵阵的痉挛也在逐渐平息下来。
  “第一章。”
  “奈拉一直走到红绿灯和倒满垃圾的路口之间时,才意识到她正在被一个身穿灰色旧外套的男人跟踪。一条小路在她左边张开了大口,就像一位濒临死亡的老人嘴里被塞满了食物。这时天色已经很晚,她听见身后有钢鞋掌敲打地面的声音,那声音越来越近。一只巨大的积满灰尘的手伸向了黑暗中的夜空……”
3
那天晚上七点一刻,罗西用她的钥匙打开了春藤大街一间位于二楼的小房间。这个城市今年夏天来得早了一些,她又累又热,但是非常快乐。她胳膊上挎着一篮青菜,一卷黄色的广告纸露在篮子外面,那是有关姐妹之家举办消夏聚餐音乐会的广告。罗西路过姐妹之家,进去告诉大家自己今天的工作是怎样进行的(她心中充盈着的全都是和今天的工作有关的新鲜内容),当她离开时,罗宾·圣詹姆斯问她能不能顺便带走一些广告,放在隔壁店主那里。罗西极力控制住自己,不至于因为拥有了一位邻居而显得过分激动,答应说尽可能多带去一些。
  “你真是救命恩人。”罗宾说。今年她负责票务,售票情况不太好,她对此并不想隐瞒,“如果有人问你,罗西,你就告诉他们,这里没有逃学少年,我们也不是什么女子同性恋者。票不好卖多半是因为这个原因。行吗?”
  “没问题。”罗西虽然回答了她,心里却想,我绝对做不了这种事情。她不能想象给一位从不相识的店主上一堂有关姐妹之家的课。
  但是她想,我可以这样说,她们都是漂亮的女人,她打开了墙角的电扇,又打开冰箱放进去几样东西。做完之后,她大声说:“不,我要说的是女士,她们都是漂亮的女士。”
  是的,这样说要好听得多。对于男人们,特别是那些年过四十的男人来说,由于某种原因,“女士”这个词比起“女人”听起来要舒眼得多。以罗西的观点来看,一些女人在用词上面大惊小怪、斤斤计较,显得十分愚蠢。但是这种想法立刻勾起了她的回忆:诺曼怎样谈论他抓过的那些妓女;他从不称她们女士(这个词他只用于谈论同事的妻子,例如:“比尔的妻子是位漂亮女士”)。他也从来不叫她们女人。他把她们叫做女孩儿,女孩儿这样,女孩儿那样。直到现在她才意识到自己对这个从喉咙后部读出来的词有多么痛恨。女孩儿,好像你在努力控制着,使自己不要呕吐出来。
  忘掉他,罗西,他不在这里。他将来也不会找到这里。
  这个简单的想法使她充满了快乐、惊奇和感激。曾经有人告诉过她——很可能是在治疗室里——这种欣快的感觉迟早会过去,但是她很难相信。她已经独自一人了,她逃离了魔掌,她自由了。
  罗西关上冰箱门,转过身来,在她的房间里看了个够。家具并不多,除了她的油画以外,没有任何装饰物,但是这里没有一样东西不值得她洋洋自得地吹嘘和夸耀。墙壁上漂亮的奶油色是诺曼·丹尼尔斯从来没有见过的;诺曼·丹尼尔斯从来没有从这把椅子上将她推开过,以使她“保持健美”;诺曼·丹尼尔斯从来没有用这台电视机看过新闻,也不可能嘲笑它,或为家庭录像节目的重播而欢呼。而其中最重要的便是,她不用坐在任何一个墙角里哭着提醒自己,如果胃里感到恶心想吐的话,一定要吐在围裙里。这一切只因为他现在不在这里。他将来也不会在这里。
  “我是独自一人……”罗西喃喃地说,然后紧紧地拥抱着自己,心中充满了快乐。
  她穿过房间走到油画前,金发女人的玫瑰红短裙好像在晚春的日光中闪闪发亮。因为她是个女人,罗西想。她不是女士,而且更不是女孩儿。她高傲地站在小山顶上,毫无畏惧地看着山下神庙的废墟和坍塌的众神雕像……
  众神?可是那上面只有一尊雕像……难道不是吗?
  不对,她看见了两尊——一尊在安详地遥望着万里晴空中即将来临的雷雨,另一尊注视着长满青草的小路,你甚至能看见石雕像上的眉毛、一只眼眶及一只耳垂的白色曲线,除此以外看不到别的东西。她以前没有注意到另外的这一尊雕像,但这幅画里可能还有许多东西是她还没有注意到的,许多微小的细节……
  ……这些全都是废话!这幅作品的风格其实非常简洁明快。
  “是的,正是如此。”罗西低声说。
  她发现自己又想起了辛西亚讲过的故事,在她生活过的那间教区牧师住宅里,有一幅叫做迪索托遥望西方的油画。怎么解释她像看电视一样欣赏那幅油画,而且一看就是好几个小时这种事情?而且她还看到了河水在流动?
  “这一定是假的,她绝对看不到河水在流动,”罗西说着,打开了窗户,让春风吹进来,充盈着整个房间。从公园游乐场上传来小小孩儿们微弱的声音,大一些的孩子们在玩棒球。“对了,那一定是假的,这是小孩儿的骗人把戏,我小时候也玩过。”
  她在窗缝里放了一根棍子,用它撑住了窗户。如果不这样做,它只能开一小会儿,然后好地一声又关上。她又开始观察那幅画。她惊愕地发现,而且完全可以断定,玫瑰红短裙上的折皱发生了变化,它们改变了位置。这些折皱其所以改变了位置,是因为穿短裙的女人变换了角度。
  “你要是这样想,那你一定是疯了,”罗西对自己说,她的心脏怦怦地跳个不停。“纯粹是白日做梦。你知道这事不可能发生。”
  她知道,但是她仍然弯下腰仔细地观察了起来。她的目光在短裙下边的那个位置上停留了大约三十秒钟,屏住呼吸,使油画不至于被玻璃上的雾气挡住。最后,她宽慰地呼出一口气,让肺里的空气舒心地吐个干净。她可以肯定,玫瑰红紧身短裙上的折皱一点儿都没有发生变化。经过了奇妙而又可怕。紧张而又漫长的一天以后,她的想象力制造出这种恶作剧来捉弄她。
  “是呵,不过我总算通过了这一关。”她告诉穿古典式紧身短裙的同名女郎。她已经习惯于高声和她谈话了。这可能是一种古怪的行为,不过这又怎么样?它伤害了任何人吗?没有人能知道。那女郎背对着观众,更使人相信她真的在倾听。
  罗西走到窗口,双手放在窗台上往外看。大街对面,兴高采烈的孩子们在比赛棒球,他们专心致志地打出每一个球。就在她的窗口下面,有一辆汽车正在开进车道。曾经有一段时间,只要有汽车开过来她就害怕,就会感到诺曼的拳头和警校指环朝她迎面挥来,指环上的“忠诚,服务,公众利益”几个字越变越大,直到装满了整个世界……那段日子总算过去了。感谢上帝。
  “其实我感到我所做的不仅仅是完成了一项工作,”她对油画说。“我觉得我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情。拉比也这样认为。但我必须说服罗达。我刚去时她并不喜欢我,因为我是拉比找来的,你明白吗?”她又一次回过头,像注视着一位朋友那样注视着画像上的人物,想从她脸上判断出这些想法是否具有说服力,但是画像上的女郎仍然在观望着山下的神庙,继续将自己的后背留给人们做判断。
  “你知道吗,我们这些小姐妹们有时候变得很坏,”罗西笑着说道。“不过我认为是我的魅力最终征眼了她、我们只做完了五十页,我的感觉越来越好,而且所有那些老书都不太厚。我肯定能在星期三下午做完这一本书,你想知道什么是最奇妙的事情吗?我一天差不多挣了一百二十元——不是一个星期,而是一天——还有三本克里斯蒂娜的小说,如果拉比和罗达都给我的话,我——”
  她突然闭上了嘴,睁大眼睛看着画像,既听不见街对面孩子们微弱的喊叫声,也听不见楼梯上传来的一阵脚步声。她在观察画像右侧较远处的一些物体——眉毛的曲线没有发生变化,眼睛里没有眼球,耳朵的轮廓也看不见了。她突然顿悟。刚才自己的判断并不完全正确——以前确实没有出现过第二尊石雕,在去公司录制《章鱼》之前,画上并没有出现那尊石雕像,同名女人裙子上的折皱改变了位置也是她的潜意识为了支持错误印象而创造出来的幻觉。不过那种幻觉毕竟对她发生了作用。
  “画像变大了一点,”罗西说。
  不,并不完全如此。
  她举起手,在空中比划着镜框的尺寸,断定它同原来一样,仍然占据着三英尺高两英尺宽的墙面。她还在镜框里面看到了同样的白色衬垫物。究竟什么是最重要的?
  第二尊石雕像从来就不在那里,这才是至关重要的。大概就是如此。
  罗西突然觉得头晕,胃里一阵恶心。她紧紧闭上双眼,按摩着额角即将爆发头痛的那个部位。当她睁开双眼时,眼前仍是她最初看到的那幅画像,而不是孤立的几个部分:神庙遗址,倒在地上的雕像,玫瑰红短裙,举起的左手,它们用一个整体的内在的声音召唤着她。
  现在她看到了更多的东西。她几乎肯定这决不是幻觉,而是不折不扣的现实。油画不仅仅是变大了一点,她看见每一边都大了许多……上边和下边的尺寸都增大了。而且好像电影放映师发现用错了焦距,正在从三十五毫米的窄银幕调整到七十毫米的宽银幕上。现在你不仅能够看到克林特·伊斯特伍德,还能看到他周围的牛仔。
  你这个傻瓜,罗西。油画并没有变大。
  没有吗?那你怎么解释第二尊石雕像?她断定它一直存在,其所以直到现在才看到它,那是因为……
  “因为现在右边多出了一些东西,”她咕哝着,眼睛睁得滚圆,不知道这其中包含着灾难还是奇迹。“左边也多了一点,还有——”
  突然,身后响起一阵紧张的敲门声,那声音又急又轻,似乎连成了一片。罗西匆匆转过身,感到自己似乎是在水底作业,或者在做慢动作。
  她没有锁门。
  敲门声又响了起来。她想起刚才在窗口看到一辆小巧玲珑的汽车开进了车道,是单身旅行者从赫斯或艾维斯公司租到的那种汽车。她脑海中所有那些和油画有关的想象都被绝望和服从的黑色基调取代了。诺曼终于找到了她。虽然花了一点时间,但是他终于办到了。
  她回忆起上次和安娜谈话的内容。安娜问她假如诺曼真的出现她该么办。她说,锁好门,拨打911。可是她忘了锁门,也没有安电话。多么可怕而又富有讽刺意味。起居室的墙角有一个可以使用的电话插座,她今天中午刚刚去了一趟电话公司,交纳了预付金。负责接待她的女士给她一张白卡片,上面写着她的电话号码,罗西将它塞进皮包就离开了。其实她还经过了一个电话机专卖店,但是仍然打算抽时间去湖滨市场买一台,这样就可以省下十块钱。现在,都怪那该死的十块钱……
  门外沉默下来了。但是当她从底下的门缝往外看时,看见了皮鞋的形状,黑色发亮的皮鞋。他不再穿警服了,但仍穿那种坚硬的黑皮鞋。她能够证明它的坚硬程度,因为在他们共同的岁月中,它曾经多次在她的小腿、腹部和臀部,留下过伤痕。
  敲门声又响了起来。敲了三次,每次三下:砰砰砰,停顿;砰砰砰,停顿;砰砰砰。
  这天早晨在录音棚里由于过度惊慌面差点儿窒息时,她想起了油画上的同名女人,她站在郁郁葱葱的小山顶上,不畏惧近在咫尺的暴风骤雨,不害怕荒凉废墟中出没的鬼魂、侏儒或者四处游荡的流氓恶棍,她丝毫没有惊慌失措。从她的背后,从她若无其事举起的左手,甚至(罗西确信不疑)从她若隐若现的胸部,都可以看出这样的自信。
  毕竟我和她不同,我害怕他——如此地害怕,以至于差点尿在了裤子里——但是我不会就这样等着你来抓我的,诺曼。对上帝起誓,我决不。
  她试着回忆格特,肯肖曾经给她做过示范的摔跤术,抓住凶猛对手的上臂,然后突然转身。她焦急地回忆着具体的动作要领,却什么也想不起来。她脑海中只有诺曼龇牙咧嘴地一步步逼近,紧挨着她谈一谈的情景。
  紧紧地挨着她。
  那只菜篮仍然在厨房的柜台上放着,上面露出了黄色的野餐会广告。她已经将容易变质的食品放进了冰箱,篮子里还有几样精心挑选的罐头食品。她挪动着像木头一样毫无知觉的双腿,走到厨房柜台前,把手伸进了菜篮。
  三声更加急促的敲门声;砰砰砰。
  “来了。”罗西说。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惊人地冷静。她从菜篮里挑出了一样最大的家伙:一个两磅重的调味外罐头。她紧紧地抓住它,迈开僵硬的双腿,往门口走去。“来了,请等一下,我这就开门。”
4
罗西在市场上购物时,诺曼·丹尼尔斯吸着香烟,身穿内衣躺在白石旅馆的床上,目光呆滞地看着天花板。
  他曾像许多男孩一样偷着吸父亲的蓓尔美尔牌香烟,抓住了便挨一顿打,吸烟的习惯就是这样养成的。如果在位于闹市区的州立49号公路拐弯处偷着吸烟,就不会遭此待遇。你可以弯腰靠在奥布瑞维尔杂货店和邮局门外的电话亭上,竖起夹克衫的领子,把香烟挂在下嘴唇上。“够帅的,宝贝儿,你是一堆最酷的垃圾4”当你的朋友开着他们的旧车驶过你身边时,他们怎能知道你经常像老鹰捉小鸡一样对你老爸的食品柜来一番彻底的清扫,否则你就得有足够的勇气,去杂货店买一盒自己的香烟,老格里高利会哼着鼻子说,回家吧,等你长出了胡子再来。
  吸烟在他十五岁时变成了一项重要的活动,而且是非常重要的活动。它足以弥补所有那些他想要而又没有的东西(例如汽车,甚至一辆像他朋友开的那种旧捷洛普车,引擎安在仪表盘上,车灯包了一圈白色塑料钢,减震器用一卷破铁丝固定住)。十六岁时他摆脱了控制,一天吸两包,每天早上发出只有真正的烟民才会发出的干咳声。
  在他和罗丝结婚三年后,她的全家——父亲,母亲,十六岁的弟弟,被同时撞死在49号公路上。当天下午他们刚从飞乐采石俱乐部游泳回来,一辆运砂车掉头时,像捻死窗户上的苍蝇一样撞倒了他们。后来在离撞车现场三十码外的一个下水道里找到了老麦克兰登的脑袋,他的嘴大张着,一只眼睛里溅满了脏东西(当时丹尼尔斯是个警察,一般来说警察会经常听到这类事情)。丹尼尔斯一点也没有为他们感到难过,事实上,他反而在事故发生后感到幸灾乐祸。像老麦克兰登这种爱管闲事的杂种终于得到了应有的下场。麦克兰登经常爱问他女儿一些不该问的问题。至少罗西已经不再是麦克兰登的女儿了。从法律上讲,她是诺曼·丹尼尔斯的妻子。
  他猛吸了一口香烟,吐出三个烟圈,看着它们向天花板上慢慢飘去,变成了一团烟雾。窗外,汽车喇叭声响个不停。他来到这个城市还只有半天,已经开始讨厌它了。它太大了,有那么多藏身之处。不过这算不了什么。由于事情进展顺利,要不了多久,克雷格·麦克兰登那位刚愎自用的小女儿罗丝的头就会被挤进坚硬的墙壁之中。
  奥布瑞维尔几乎所有的人都出席了麦克兰登的葬礼。从一开始丹尼尔斯就咳个不停,他非常讨厌人们回头注视的目光,那比任何实际的谴责还要糟糕。丹尼尔斯由于难堪而面红耳赤,恼羞成怒(但仍然在不停地咳嗽),他用一只手捂着嘴,推走仍在哭泣的妻子,匆匆忙忙离开了教堂。
  走出大门以后,他咳嗽得更凶了,以至于不得不弯下腰来,用双手撑着膝盖等待着这场发作过去。他通过水汪汪的眼睛看见,有三另两女甚至等不到短短半小时葬礼结束就急于出来吸一支,他突然决定,该告别吸烟生涯了。他知道这种阵发性咳嗽可能是夏季过敏症引起的。不过这并不重要。吸烟毕竟是个该死的习惯,是宇宙间最愚蠢的习惯。
  当他回到家,发现信用卡失踪,接着又发现罗丝出走了以后,那一天,实际上是当天晚上,他不再强迫自己做任何不愿意做的事情。他到山下的24商店里买了十一年来的第一盒香烟,他就像杀人犯回到犯罪现场一样,又找回了自己所熟悉的老牌子。
  最初几口令他头晕,吸到只剩烟蒂时,他觉得马上就要呕吐,晕倒,甚至发作一场心脏病,也许三种病同时爆发。直到现在,他已经恢复到一天两盒的烟量,早上起床时又发出了那种撕心裂肺的干咳声,就像他从来没有中断过一样。
  没有关系,他正在经历着一种紧张的生活。人们在这种情况下往往容易恢复过去的老习惯。人们都说,一种习惯——特别是吸烟喝酒这类坏习惯——就像是一根拐杖。假如你是个瘤子,用拐杖又有什么不好?如果让他照顾罗西(注意,如果非正式离婚,可以用这个名字称呼她),他会扔掉所有的拐杖。
  这一次他将永远照顾她了。
  诺曼掉头看着窗外。天正在黑下来,但是还没有完全黑透。到了该出发的时候了,他不想在约会中迟到。他在电话机旁那只已经很满的烟灰缸上捏碎了香烟之后,把腿搭在床边,开始穿衣服。
  不用太着急,这种工作太惬意了。他用掉了所有的倒休日,当他去请假时,哈德威中尉很痛快地答应了。诺曼猜测这是由于两个原因:第一,报纸和电视台都选他为本月风云人物;第二,哈德威中尉不喜欢他,他曾经两次唆使纪律警察以过度使用武力追究他的责任。毫无疑问如果他能离开一段时间,他将会十分乐意。
  “今天晚上,你这婊子……”诺曼乘电梯下楼时低声地说。除了那面疲劳过度的旧镜子里反射出来的影像以外,电梯里只有他自己。“就在今天晚上,假如我走运的话。我感到运气不错。”
  一辆出租车开上了车道,诺曼超过了它们。出租车司机保持着良好记录,他们能记住违章者的面孔。不行,还是搭汽车保险一些。他打算乘公共汽车。他疾步向十字路口的汽车站走去,很想知道所谓的“运气不错”是不是自欺欺人。他发现并非如此。他知道他正在逐步靠近,他知道这一点。因为他找到了进入她头脑里的方法。
  走绿色路线的那种公共汽车拐过十字路口,开到诺曼身边。他上了车,付了车费,坐在靠后面的座位上——今晚他不必充当罗丝,真开心!他从窗口上欣赏着一闪而过的街边景色、啤酒广告、餐厅广告、山谷啤酒、比萨薄饼、性感女孩。
  你不属于这里,罗丝,当汽车开过一个叫做“大众厨房”的餐厅时诺曼想到。“地道堪萨斯城牛排”,橱窗里血红色的霓虹灯上这样写着。你不属于这里,不过没关系,我已经来了,我来带你回家。无论如何我会带你去一个地方。
  错综复杂的霓虹灯和深天鹅绒色的天空使他回想起过去的好时光,那时他的妻子还没有变得这样古怪和不可思议,她还有点幽闭恐怖症,例如觉得四面的墙壁正在变得越来越小,要把她囚禁起来等等。当霓虹灯亮了的时候,娱乐便开始了,这是他在二十多岁时过的一种比较简单的生活。你找到一处亮着霓虹灯的地方,悄悄溜进去。那些好时光一去不复返了。但是大多数警察——大多数好警察,都知道如何在天黑以后人不知鬼不觉地溜进去。怎样溜进霓虹灯后面,以及如何收取街头贿赂,一个警察如果不懂得这些,他就干不长。
  他一直在观察街上闪亮的广告,判断自己现在是不是已经接近卡罗来纳大街。他站起身,走到汽车前边,并抓紧了车顶的扶手。汽车终于停在了一个路口,门打开后,他走下了汽车,一言不发地消失在黑暗之中。
  他从旅馆的书架上买了一份市内交通图,六元五角钱。这价钱简直蛮横无理,不过问路可能会付出更高的代价。有人总是能够记住问路者的面孔,有时能记五年以上,他们有着十分惊人的记忆力。这都是真的,所以最好不要问路,除非发生什么不愉快的事情。也许什么事情也不会发生,不过你最好遵守游戏规则。
  按照地图所示,卡罗来纳大街与汽车站西边四个街区远的比奥迪区相交。想想看,在温暖的夜晚享受一次美妙的步行乐趣!比奥迪区是旅行救援处的犹太男孩居住的地方。
  丹尼尔斯慢慢地走着,双手放在裤兜里,真正悠闲自得地在马路上闲逛。他表情茫然,反应迟钝,没有任何迹象证明他的注意力全部都集中在黄色警告牌上。他把过去的每辆汽车和每个行人都分了类,尤其是那些对他特别留意或正在注意着他的人。幸运的是没有这样的人,好极了。
  当他接近号手的房间后,从门口走过去两次,仔细观察车道里面的汽车以及正面窗户里的灯光。窗帘拉开了,但透明窗纱是关着的。透过窗纱他看见柔和的彩色亮点,那应该是电视机。号手在上面,他在家看一台小小的电视机,也许在去汽车站之前正在用力嚼着一两根胡萝卜,去那里帮助更多愚蠢得不值得帮助的女人,或者糟糕得不值得帮助的女人。
  号手没有戴结婚戒指,他的长相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壁橱,诺曼觉得很奇怪,但与其看起来顺眼,不如更安全些好。他慢慢走上车道,往号手那辆四五年车龄的福特车里看了看,想找到任何能够说明他不是一个人单身生活的证明。他没有发现任何这样的东西。
  非常满意。他又往住宅区的路上前后看了一遍,没有看见一个人。
  你没有面具,他想。你甚至连套在脸上的尼龙长丝袜都没有,诺米,什么都没有,是吗?
  是的,都没有。
  你忘记了,对吗?
  哦……实际上,他并没有忘记。他有个想法,明天早上当太阳升起时,这个世界上会少了一个犹太天真汉,因为有时甚至在这样美好的住宅区里也会有肮脏的垃圾。人们破门而入,大多数时间是举行老式舞会,跳那种摇摇摆摆的舞,很难对付,但他们真的如此。脏事因此而发生。脏事发生在所谓的好人身上,而不是坏人身上,这似乎很难令人相信。例如,读《普拉达报》的犹太天真汉帮助女人离开她们的丈夫。你怎能容忍这类垃圾,用这种办法管理一个社会可不行。如果每个人都这样做事,社会便无法存在。
  这是一种无法控制的行为。虽然多数心灵痛苦的人并没有犯过帮助罗丝的错误,但是……这个人帮助了她,诺曼就像知道自己叫诺曼一样对此十分肯定。这个人帮助了他的妻子。
  他数着步子,迅速地朝周围看了看,然后按响了门铃。他等候了一会儿,又按了一次门铃。已经训练得能够抓住任何一点杂音的耳朵终于听到了正在逼近的脚步声。不是啪嗒啪嗒地,而是扑通扑通地走来。号手只穿了袜子,没有穿鞋。好惬意。
  “来了,来了。”号手喊道。
  门开了。号手伸着头向门外看,他的大眼睛在角质镜架后面游动。“请问有事吗?”他问。他的外衣没有系上衣扣,他让它敞着,露出里面的条纹体恤衫,和诺曼的体恤衫款式相同。突然他觉得这太过分了,它好像是压断了老骆驼细长脊梁骨的最后那根稻草,他愤怒得要发疯了。这个人居然穿了一件和他一样的衬衫!一件白人穿的衬衫!
  “是的。”诺曼说。一定是他的脸上或是声音里,或者两者都可能泄露了什么,使斯洛维克警觉起来。他睁大了棕色的眼睛,开始往后退,并伸手去拉门,打算把他关在门外。如果他真这样想的话,那就太晚了。诺曼迅速进屋,一把抓住斯洛维克的衬衣,将他推到房子里面。诺曼抬起一只脚,从身后一脚踢上了大门,其优雅的程度不亚于金·凯利在一个叫做MGM的音乐剧中的表演。
  “是的,我想我是有事。”他又说了一遍。“希望和你有关,蠢货。我要问你几个问题,几个非常不错的问题,你最好向你的大鼻子犹太上帝祈祷,让你想出能让我满意的回答。”
  “滚出去!”斯洛维克喊道,“要不我喊警察了!”
  诺曼·丹尼尔斯暗自发笑,把斯洛维克转过去,攥住他的左手往后面抬起,一直扭到能够着疲骨伶仃的右肩胛骨为止。斯洛维克开始尖叫。诺曼摸到他的两腿中间,捏住了睾丸。
  “住口,”他说,“马上给我住口,否则我会像揪葡萄一样把它揪下来。你还能听见掉下来的声音。”
  号手不喊了。他喘着气,偶尔露出一两声强压着的啜泣声,不过诺曼容忍了。他将他赶进了起居室里,看样子他是用终端桌上放着的那个遥控器打开电视机的。
  他像推手推车一样把他的新朋友推到厨房,然后松开手放下他。“靠着冰箱站起来。”他说,“我想把你的屁股和肩胛骨打个稀巴烂,如果你敢离开一寸,我会撕破你的嘴。听明白了吗?”
  “听……听……听明白了。”号手说,“你……你……你是谁?”他看上去仍然很像班比的朋友号手,但是现在他听上去活像树林里一只该死的猫头鹰。
  “艾尔文·瑞·利文,国家广播公司新闻社记者。”诺曼说,“我休假日就是用这种方式消遣。”他拉开柜台上的抽屉,一边找东西一边用眼角盯着号手。他想他不会逃跑的,但必须估计到一切可能性。一旦这个人的恐惧超过了一定程度,他会变得像龙卷风一样难以预料。
  “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什么都没必要知道。”诺曼说,“这件事的乐趣就在于此,号手。你除了回答几个简单问题以外,什么该死的事情也没必要知道。所有的事都由我来处理。我是专家。只要你把我当成专家就行了。”
  他在第五个和最下面一个抽屉里找到了他要找的东西:两只印花的微波炉手套,很可爱。正是那个穿着讲究的犹太天真汉从犹太微波炉里取出犹太清洁食品时所希望戴的那种。诺曼戴上手套,匆匆回到抽屉拉手那里,擦掉所有可能留下的指纹。然后将号手带回起居室,拿起遥控器,在衬衣上来回地擦了几下。
  “我们面对面地谈一谈,号手。”诺曼边说边行动起来。他的嗓音变得模糊了,听起来更像人的声音。诺曼发现自己由于愤怒而变硬起来,他并不惊讶。他把遥控器扔到沙发上,转过身面对着斯洛维克。他穿着白人穿的那种衬衣站在那里,低垂着肩膀,眼泪在角质镜架后面哗哗地流个不停。“我想紧挨着跟你谈谈,过来,离近点儿。你不相信我吗?最好相信,号手。你他妈的最好还是相信我。”
  “求求你,”斯洛维克悲哀地呻吟着,向诺曼伸出发抖的双手,“请你不要伤害我。你找错人了——无论你想找谁,你找的那个人不是我。我帮不了你。”
  后来斯洛维克却帮了他很大的忙,那是当他们来到地下室以后。诺曼开始咬人了,为了压过他的尖叫声,诺曼不得不把电视机开到最大音量。不管是在斯洛维克尖叫的时候还是不尖叫的时候,它都帮了不少忙。
  消遣结束了,诺曼在厨房洗涤槽下面找到了垃圾袋。他把微波炉手套和他自己的衬衣放进其中一只垃圾袋里,因为公开场合已经不能再穿了。他要拿走垃圾袋,找个地方扔掉它。
  楼上号手的卧室里,他只找到一件能包住尸体的大号衣服,那是一件褪了色的芝加哥公牛队大汗衫。诺曼把它放在床上,然后走进号手的浴室,打开号手的淋浴开关。在等待凉水变热时,他看了看号手的药品柜,发现里面有一瓶止疼片,便倒出了四片。他感到牙齿和下巴疼得厉害,整个脸的下半部粘满了血浆、毛发和小块皮肉。
  他走进浴盆,拿起号手的爱尔兰喷头,提醒自己这玩意儿也得扔进垃圾袋内。实际上他并不知道这种预防措施到底有没有用,因为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楼下会客室里留下了多少法庭证据。他变得阴郁起来。
  他洗着头,唱了起来:“青藤缠绕玫瑰……青藤缠绕玫瑰……你游荡在何方……如今无家可归……谁在缠绕着你……丰满野性的玫瑰?”
  他关上淋浴开关,走出了浴室,在洗涤池上雾气蒸腾的镜子里照了照那张憔悴的。魔鬼般的脸。
  “我行,”他无精打采地说,“我当然行,我就是那个说到做到的人。”
5
比尔·史丹纳举起空出来的那只手,继续在门上敲着。他在心里谴责自己过分紧张了——他通常对女人并不那么紧张——这时听见她回答了一声:“来了,我就来,请稍等一下,这就开门。”听不出有厌倦的声音,感谢上帝,他并没有把她从浴室里弄出来。
  不过,我究竟到这儿来干吗?当脚步声逐渐离近时,他又一次问自己。这很像那一类甚至连汤姆·汉克斯都不怎么演的思想肤浅的爱情喜剧。
  这很有可能。但是它改变不了一个事实:上个星期来过商店的那位女士的形象已经牢牢地留在了他的心里。随着时间流逝,她给他留下的印象不仅没有消失,反而更加清晰了。有两件事可以确定:这是他一生中第一次向一位不相识的女人献花;自打十六岁以来,他还从来没有在跟人约会时感到这样紧张过。
  当脚步声从门的另一边传来时,比尔发现手中的雏菊花束中有一朵高出了许多,便匆忙调整,这时门开了。在抬头的一刹那间,他看见那位想用假钻石换劣制艺术品的女人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大桶类似调味计一类的重磅罐头举在头顶,目光里充满了杀机。她看起来一触即发,打算先发制人,在意识到这不是她期望的那个人以后,她呆呆地站在那里,完全僵住了。比尔后来想到,这是他一生中最不寻常的时刻。
  他们两人在春藤大街二层楼上罗西的房门口遥遥相望:他怀抱着从海琴斯大街附近商店里买来的一大束春天的花朵,她在头顶上高举着两磅重的调味汁罐头,虽然僵持的时间顶多只有短暂的两三秒,对他来说却显得那样长久。它足以使他体验到了苦恼、沮丧、不安、惊讶,甚至相当奇妙的感受。看到她的姿势没有如他所料发生任何改变,使本来就烦恼的事情变得更糟。她并不算漂亮,连中等也算不上,但是在他的眼里却非常美丽。她嘴唇的模样和下巴的线条能让他的心脏停止跳动,灰蓝色眼睛上长长的眼睫毛使他眩晕。他血压升高,脸颊滚烫。他太清楚这些感觉象征着什么,既感到着迷,又不太满意。
  他满怀希望地笑着向她递上了鲜花,眼睛仍然留意着那只举过头顶的罐头。
  “休战?”
 
第四章 章鱼·2
 
6
当罗西意识到来人不是诺曼时,她十分惊讶,并且迅速地接受了一起吃饭的邀请。一点小小的安慰对她起了作用。当她坐进他的汽车时,很久以来一直在她头脑中沉默的理智的声音问她跟一个男人,一个比她年轻得多的陌生男人出去有什么打算,莫非疯了不成?这个问题让她害怕。但是罗西判断它只是一种假象,理智并不敢向她提问真正的重要问题,因为那太恐怖了。
  诺曼抓住你怎么办?这是一个重要问题。在你跟一个比他年轻漂亮的男人吃饭时,他若抓住你怎么办?诺曼在距离此地八百英里以外,这个事实对于理智来说起不到任何作用,因为它实际上并非所谓的理智,而应该叫做畏惧或困惑。
  然而诺曼还不是她惟一的问题。在她作为女人的一生中,从来没有单独和除丈夫以外的任何一个男人外出过,现在她的情绪就像一碗华丽的杂烩汤。和他一起吃饭吗?哦,当然要去了。我要去。她的嗓子变得像针眼那么大,她的胃部像一台洗衣机一样充满了气泡。
  假如他不是穿着褪色的牛仔裤和牛津衬衣,而是穿一身时髦笔挺的服装,或者他用最微弱的怀疑神色看一眼她那身装模作样的套裙,她是不会答应他的;如果他带她去的那个地方太麻烦(这是她惟一能够想得出来的字眼),她相信她不会离开他的左右。但这家餐馆看起来并不那么吓人,沿街的一面广告牌上亮着几个字:老爸餐厅,屋顶吊着悬挂式电扇,熟食台上铺着红白格的桌布。橱窗的霓虹灯上写着:老爸餐厅供应正宗的堪萨斯小牛排。男招待是清一色的老派绅士打扮,一律脚穿黑皮鞋,长围裙从胳膊底下一直系到背后。在罗西看来,这身打扮就像在白西装外面套了一件紧身服一样地可笑。餐桌上吃饭的客人看起来很像她和比尔——不,像比尔一样,属于中产阶级,有着中等的收入,穿着休闲式的服装。罗西感到餐厅里欢快、开放的气氛使她能够安心地喘口气。
  这里令人轻松愉快,这是真的。但是他们跟你并不一样,她在心里默默地说。别以为他们像你一样,罗西。他们充满信心,他们快乐,最主要的是,这种地方适合他们,却不适合你,而且永远不会。你跟诺曼在一起的日子太久了,曾经多少次坐在屋角往围裙里呕吐。你已经忘记了人们是什么样的,他们都谈些什么……假如你试图像他们一样生活,即使是在梦中,你得到的只能是一颗破碎的心。
  这难道是真的吗?只要想一想就已经很可怕了。她是这样高兴,为比尔.史丹纳能来看她而高兴,为他带给她的鲜花而高兴,还为他请她吃饭而高兴。她一点也不知道自己对他有什么样的感觉,只知道有人跟她约会……这使她感到自己仍然年轻,富有魅力。她不能拒绝。
  别停下,接着高兴啊,诺曼说。当她和比尔.史丹纳步入老爸餐厅时,诺曼在她的耳边轻轻地说,他的声音那样贴近和真切,好像和他们擦肩而过。趁你还能享受的时候抓紧机会吧,因为一会儿他要把你带回到黑暗之中,然后他要挨得紧紧地跟你谈谈。也可能他会省去谈话的麻烦,把你直接拽进最近的一条小路里,一把将你推到墙根,好给你一个教训。
  不,她想。餐厅里面的大灯突然间亮了许多,她听到了所有的声音,甚至包括吊扇震动着空气发出的喘息声。不对,你在撒谎!他是个好人!
  答案是直接而又冷酷无情的:没有好人,宝贝儿——按照诺曼的说法,这是福音书上说的。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如果你能够看到每个人的内心,恐怕人人都是街头垃圾。你,我,所有的人。
  “罗西?”比尔问道,“你没事儿吧?你的脸色很不好。”
  不,她有事。她知道她头脑里那个声音在撒谎,那声音来自被诺曼扼杀掉的那一部分,但是她了解和感受到了完全不同的东西。她不能坐在这么多人中间,闻着他们身上散发的香皂味儿、科隆香水味儿以及洗发水的气味儿,听着他们喋喋不休的谈话声。她不能容忍男招待向她弯下腰,递给她一张特色菜单,有的还用外语跟她说话。她几乎无法和比尔·史丹纳谈话,或者回答他的问题;她一直好奇地想知道,用手摸一摸他的头发会有什么样的感觉。
  她打算告诉他她的感觉不好,胃里十分难受,他最好带她回家,也许可以另约一次。然而,和在录音棚里一样,她想起了油画上那个穿玫瑰红短裙的女人,她站在郁郁葱葱的小山顶上,左手高举,裸露的肩膀闪烁着奇怪的光芒。她毫不畏惧地站在那座罗西从未见过的阴森恐怖、鬼魂出没的神庙遗址上。当罗西回忆起她的金发、手臂上的金色臂环以及隆起的胸部时,她胃里的震颤停止了。
  她想,我能对付过去。我虽然不一定真的吃东西,但是我肯定能找到足够的勇气在这个明亮的地方和他一起坐上一会儿。难道还担心他强奸我不成?我想这个男人的头脑里永远不会出现这样的念头。这是诺曼的想法。他认为没有任何一个黑人的便携式收音机不是从白人那里偷来的。
  这个简明的道理使她感到一阵轻松,不由得对比尔笑了起来。她笑得很虚弱,嘴角微微发抖,但比起一点不笑好看多了。“我很好,”她说,“只是有点吓坏了,现在没事了。希望你学会忍受。”
  “你不是在吓唬我吧?”
  你这混蛋,就得让你受受惊吓。诺曼在她的脑子里说,他就像她大脑里的一块恶性肿瘤。
  “不完全是这样。”她抬起眼睛,艰难地尝试着观察他的脸。她觉得脸颊发热,只能极力控制住自己。“因为包括这一次在内,你是第二位约我出来的人,自从我参加高中舞会以后,这还是第一次真正的约会。上一次是在1980年。”
  “我的天!”他说。他轻轻地说,没有一点开玩笑的意思。“现在我真的被你吓坏了。”
  老板——罗西不能断定他是餐厅总管还是别的什么人——走过来,问他们选择吸烟区还是无烟区。
  “你吸烟吗?”比尔问她,罗西迅速地摇摇头。“请找个僻静的地方。”比尔对穿夜礼服的人说,罗西取出一张灰绿色的钞票——她猜想这是张面值五元的纸币——让比尔递给了男招待。“能为我们找个靠墙角的座位吗?”
  “当然可以,先生。”他带领他们穿过明亮的餐厅,桨片式吊扇在头顶懒洋洋地旋转着。
  坐下来以后,罗西问比尔今天是怎么找到她的,尽管她已经猜到一点儿。实际上她真正想知道的是他为什么要来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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