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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的另一半

_22 斯蒂芬·金(美)
第一章 婚礼
阿历克斯.马辛很少胡思乱想,在这样的处境中更是从不胡思乱想。但这次却这么想
了:全地球五十亿人口,我是惟一站在一个移动结婚蛋糕里的人,手里拿着一支0.223口径
的和克勒——科赫式半自动枪。
他从没被关在这样的地方上。空气浑浊,但即使不浑浊,他也不能深呼吸。蛋糕的糖霜
是真的,但下面除一层薄薄的高级灰胶纸板外,什么也没有。如果他深呼吸的话,站在蛋糕
上面的新娘和新郎就可能摔下来,糖霜就会裂开和......

他写了几乎四十分钟,越写越快,脑子里逐渐冲满了婚礼宴会的声音与画面,
这一切都以一声爆炸告终。
最后他放下笔,铅笔已写秃了。
“给我一根烟。”他说。
斯达克扬起眉毛。
“对。”泰德说。
桌上有一盒帕尔.摩尔斯牌香烟,斯达克抖出一根,泰德拿了起来。这么
多年没抽烟了,香烟叼在嘴上的觉得很怪......有点太粗了,但这感觉很好,
很对劲。
斯达克划着一根火柴,送到泰德面前,泰德深深地吸了一口,眼无情地刺激着他的肺,
他立即感到一种眩晕,但对此毫不在意。
现在我需要喝杯酒,他想。如果事情结束后我还活着,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喝一杯。
“我以为你戒烟了。”斯达克说。
泰德点点头。“我也以为自己戒了。我能说什么呢,乔治?我错了。”他又猛吸一口,
从鼻孔中喷出烟。他把笔记本转向斯达克,“该你了。”他说。
斯达克俯身过去,看了泰德写的最后一段,没有必要多看,他们俩都知道这个故事怎么
发展。

屋里,杰克.兰格雷和托尼.韦斯曼特在厨房,罗立克现在该在楼上。他
们三人都带着斯泰尔——奥格半自动机枪,这是美国制造的惟一的好机枪。即使有些化
装成客人的保镖动作敏捷,他们三人仍能组成强大的火力网,掩护撤退。让我从蛋糕里出
来,马辛想,这就是我所要求的。

斯达克自己点着一根香烟,拿起一支贝洛尔铅笔,打开他自己的笔记本......
这时他停了下来,真诚地望着泰德。
“我害怕,伙计。”他说。
泰德对斯达克感到一阵同情——尽管他知道斯达克过去的所作所为。“害
怕,你当然害怕,”他想,“只有刚出世的婴儿不害怕。岁月流逝,纸上的字并不会变
得更黑......但空白之处却的确变得更白。害怕?不害怕才怪呢。”
“我知道,”他说,“你知道该怎么办——惟一的办法就是去做。”
斯达克点点头,伏在他的笔记本上。他两次翻看泰德写的最后一段......然后开始写起
来。
“马辛......从......不想知道......”
他停了很久,然后一口气写道:
“得了哮喘病是什么滋味,但在此之后如果有人问他......”
又暂停了一下。
“他会记住斯克莱蒂的工作。”
他又重读了一遍自己写的,然后怀疑地看着泰德。
泰德点点头:“写得不错,乔治。”他突然感到嘴角一阵刺痛,用手指摸摸,发现那里
肉开始化脓。他看看斯达克,发现斯达克嘴角边同样的脓疮消失了。
“发生了,真的发生了。”
“继续写,乔治,”他说,“全力以赴干吧。”
但斯达克已经伏在他的笔记本上了,现在他写得更快了。

斯达克写了几乎半小时,最后满意地喘了口气,放下笔。
“很好,”他得意地低声说,“好得无以复加。”
泰德拿起笔记本读了起来——但他不像斯达克那样,而是从头到尾读了一遍。他寻找的
内容在斯达克写的第三页第九行出现。

马辛听到刮擦声,全身僵硬,两手抓紧黑克勒一麻雀枪,明白他们在干什么。两百多位
客人聚集在蓝黄相间大幕下的长桌边,正在木版旁把折叠麻雀推回去,木版是用来防止妇女
高跟鞋麻雀踏草坪。客人在起立为麻雀蛋糕他妈的欢呼。

他不知道,泰德想。他在一遍遍地写着“麻雀”这个词,却......一点儿......也不知
道。
他听到麻雀在头顶上不安地走动,双胞胎抬头看了几次才入睡,所以他知道他们也注意
到了麻雀。
但乔治不知道。
对于乔治来说,麻雀不存在。
泰德又低头看手稿。那个词越来越多地出现,到了最后一段,开始整句出现。

马辛后来发现麻雀在飞,他亲手挑选中惟一真正听话的是他的麻雀,是杰克.兰格雷和
罗立克。所有其他人,他一起飞了十年的麻雀,都在麻雀上。在马辛对着他的麻雀对讲机喊
之前,麻雀开始飞起来。

“怎么样?”泰德放下手稿时,斯达克问,“你认为怎么样?”
“我认为很好,”泰德说,“但你很清楚,对吗?”
“对......但我想听你这么说,伙计。”
“我还认为你看上去好多了。”
这是真的。但斯达克沉浸在阿历克斯.马辛充满暴力的世界时,他开始痊
愈。
脓疮正在消失。破裂腐烂的皮肤又呈现出粉红色,新皮肤从脓疮两边朝中
间愈合,有几处已经合在一起了。烂成一团的眉毛又长了出来。黄脓也不向斯
达克衬衣领上滴了,正在干起来。
泰德抬起左手,摸摸他左太阳穴处的脓疮,把手伸到面前,手全是湿的。他又身手摸摸
前额,皮肤很光滑,那个白色伤疤不见了。
跷跷板的一头上去了,另一头沉下去了,这是大自然的规律,又一条规律。
外面黑了吗?泰德想应该黑了。他看看表,但这没有用,表五点十五就停了。时间无关
紧要,他必须快点儿行动。
斯达克在烟灰缸里掐灭香烟:“你想接着干还是休息一下?”
“为什么不接着干呢?”泰德说,“我认为你行。”
“对。”斯达克说,他并没看着泰德,只看着字,一只手理理重又变得光泽的金发,
“我也认为我行。准确地说,我知道我行。”
他又开始潦草地写起来。泰德探身去拿铅笔刀,斯达克抬头看看他,又低下头。泰德把
一支铅笔削得像剃刀一样锋利。当他转过身时,从口袋里掏出罗立给他的鸟哨,紧紧握在手
里,又坐了下来,看着面前的笔记本。
时间到了,他对此确信无疑,惟一的问题是他有没有勇气试了。
他内心有些不愿意,仍渴望着写书。但他惊讶地发现,这欲望不像丽兹和庞波离开书房
时那么强烈。他知道这是为什么。他和斯达克分开了,斯达克正在成为一个独立的人,这再
也不是他的书了。阿历克斯.马辛和一开始就拥有他的人在一起了。
泰德左手紧握着鸟哨,伏在他的笔记本上。
“我是创造者,”他写道。
整个世界似乎静止了,在倾听。
“我是拥有者。”
他停下来,瞥了一眼熟睡的孩子们。
再写五个字,他想,只写五个字。
他发现自己从未那么渴望写这五个字过。
他想写小说......但不仅如此,他不仅想看第三只眼睛所展示的可爱的景象,他更想要
自由。
“再写五个字。”
他把左手伸到嘴边,紧紧咬住鸟哨,就像咬住雪茄一样。
“现在别抬头,乔治。别抬头,别从你正在创造的世界向外望。现在别。亲爱的上帝,
别让他看真实的世界。”
他在面前的白纸上,冷冷地用大写字母写下“灵魂摆渡者”几个字,把它圈起来,在下
面划了一个箭头,在箭头下面写道“麻雀飞起。”
屋外,风刮起来——但那不是风,是几百万片羽毛在摆动,这是泰德脑中的景象。突
然,他脑中的第三只眼睁开了,睁得比以前还要大,他看到了新泽西州的伯根菲尔德——空
荡荡的房子、空荡荡的街道、春天和暖的天空。他看见到处是麻雀,比以前还多。他成长的
世界变成了一座巨大的鸟舍。
只是它不是伯根菲尔德。
它是安德死韦尔。
斯达克停止了写作,眼睛突然警觉地睁大了,但已经太晚了。
泰德深吸一口气,开始吹起来,罗立给他的鸟哨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
“泰德?你在干什么?你在干什么?”
斯达克伸手去争夺鸟哨。没等他碰到,砰地一声,鸟哨在泰德嘴里断裂了,划破了他的
嘴唇。这声音惊醒了双胞胎,温蒂哭起来。
屋外,麻雀的沙沙声变成了轰隆声。
它们飞起来了。

一听到温蒂哭,丽兹就向楼梯走去。庞波原地站了一会儿,外面的景象让他证住了。大
地、树林、湖面、天空都被遮住了。麻雀像一个摆动的窗帘,严严实实地遮住了窗户。
当第一批小鸟开始撞击钢化玻璃时,庞波从麻木中醒来。
“丽兹!”他尖叫道,“快趴下!”
但她不想趴下,她只想到她的孩子在哭。
庞波穿过房间,向她跑去,速度惊人。他刚把她按倒,整扇落地玻璃窗在两万只麻雀的
撞击下,向里炸开。随后又有两万只,接着又有两万只,片刻之间,客厅全是麻雀,到处都
是。
庞波趴在丽兹身上,把她拖向沙发下面。世界充满了麻雀的尖叫声。现在,他们能听到
别的窗户的破碎声,所有的窗户。整幢房子全是这些小型自杀轰炸机的撞击声。庞波向外望
去,只见一片棕黑的东西的运动。
鸟撞在防火警报器上,响起一片警报声,电视机发出可怕的爆炸声,墙上的画都哗啦啦
掉下来,挂在湖边墙上的锅被撞落到地上,发出一阵叮当声。
他仍能听到孩子们在哭,丽兹在尖叫。
“放开我!我的孩子!放开我!我必须去救孩子!”
她刚从他身上露出半个身子,立即就被麻雀盖住了。它们咬住她的头发,发疯似的扑
腾,她拼命扑打。庞波抓住她,把她拖回来。透过客厅旋转的空气,他可以看到黑压压一大
群麻雀向楼梯上飞去——飞向楼上办公室。

第一批麻雀冲击暗门时,斯达克正伸手抓泰德。隔着墙,泰德可以听到镇纸落地的沉闷
声和玻璃撞碎的叮当声。双胞胎在嚎啕大哭,哭声和麻雀疯狂的吱喳声混在一起,显出一种
古怪的和谐。
“停下!”斯达克喊道,“停下,泰德!不管你在干什么,马上停下!”
他伸手去摸枪,泰德把手中的铅笔扎向斯达克的喉咙。
鲜血一下子喷出来。斯达克转向他,张开嘴,抓住铅笔。铅笔随着他的吞咽动作而上下
摆动。他一只手握紧铅笔,把它拔出来。“你在干什么?”他声音沙哑地说,“那是什
么?”现在他听到麻雀了,他不明白,但他听到了。他的眼睛转向关着的门,泰德第一次在
那双眼睛中看到真正的恐惧。
“我在写结尾,乔治,”泰德低声说,“我在写真实世界中的结尾。”
“好吧,”斯达克说,“那么让我们写大家的结尾吧。”
他转向双胞胎,一手握着血淋淋的铅笔,一手握着一支手枪。

沙发一头放着一块叠着的毛毯。庞波伸手去拿,却觉得像十几根滚烫的针在扎他的手。
“他妈的!”他缩回手,骂道。
丽兹仍在试图从他身下爬过去。巨大的呼啸声似乎充满了整个宇宙,庞波已听不到孩子
的哭声了......但丽兹.波蒙特却能听到。她扭动挣扎,庞波左手抓住她的衣领,觉得衣服
都撕破了。
“等一等!”他冲她吼道,但这没用。孩子在哭,他说什么也拦不住她。安妮也会这
样。庞波又一次伸出手,不顾麻雀的啄咬,猛地抓住毛毯。它从沙发上落下来。主卧室传来
一声巨响,可能是橱柜翻了。庞波混乱的大脑试图想象需要多少只麻雀才能推倒一个橱柜,
但他想象不出来。
需要多少只麻雀才能把一只灯泡拧进去?他发疯似的这样问。三只麻雀一个灯泡,三十
六亿只才能把屋子掀翻!他发出一阵狂笑,这时,吊在客厅中央的巨大球形灯像炸弹一样爆
炸了。丽兹尖叫一声,向后缩了一下,庞波将毛毯扔到她头上,自己也钻了进去。在这里也
有六只麻雀和他们挤在一起,他感到毛茸茸的翅膀打着他的面颊,左边太阳穴一阵痛,便使
劲用毛毯拍打。麻雀落到肩膀,又落到毯子下的地板上。
他猛地拉过丽兹,对着她的耳朵喊道:“我们走过去!走过去,丽兹!披着毯子!如果
你跑的话,我就打昏你!明白的话,就点点头!”
她想挣脱。毛毯伸展开,麻雀落下来,在上面跳来跳去,好像在蹦床上一样,然后又飞
起来。庞波把她拉过来,使劲摇她的肩膀。
“如果你明白的话,就点点头,他妈的!”
她点点头,头发碰到他的面颊。他们从沙发下面爬出来,庞波紧紧楼着她的肩膀,害怕
她会跑起来。他们慢慢穿过拥挤的房间,穿过疯叫的鸟群。他们看上去像乡村集市上的滑稽
动物——两个人在表演跳舞的驴子。
波蒙特家的客厅很宽敞,天花板很高,但现在却很闷,他们穿过躁动的麻雀群。
家具碎了,鸟群撞击着墙壁、天花板和家用电器,整个世界充满了鸟的臭味和古怪的撞
击声。
他们终于走到楼梯边,毛毯上落满了羽毛和鸟屎,他们顶着毛毯,开始慢慢地向上爬,
就在这时,楼上书房砰地传来一声枪响。
现在庞波又听到双胞胎了,他们在尖叫。

斯达克把枪瞄准威廉,泰德在桌子上摸到了斯达克摆弄过的那块镇纸。它是一块很沉的
灰黑色石头,一面很平坦。斯达克刚要开枪,泰德把镇纸猛地砸在这个金发大个子的手腕
上,砸断了他的骨头,枪管垂下来。枪响了,在这间小房子里震耳欲聋,子弹射进离威廉右
脚一英寸的地板里,溅起的碎片落到他淡兰色的睡裤裤腿上。双胞胎开始尖叫。当泰德和斯
达克扭到一起时,他看到双胞胎自动地搂到一起,互相保护。
这时,斯达克把铅笔扎进他的肩膀。
泰德疼得大叫一声,推开斯达克。斯达克被放在角落的打字机绊了一下,向后摔倒在墙
上。他想把手枪换到右手......但枪掉了。
现在,鸟群撞门的声音像雷声一样......门开始慢慢打开。一只翅膀断了的麻雀钻了进
来,落到地板上,不停地抽动。
斯达克在后裤兜摸索着......掏出折叠式剃刀。他用牙咬开刀刃,眼睛在钢刃上方闪着
疯狂的凶光。
“你想试试剃刀,伙计?”他问,泰德看到他的脸一下子又开始腐烂了,就像被一块砖
块猛地落下砸了一样。“你真想要?好吧,给你。”

丽兹和庞波爬到楼梯中间,停了下来。他们面前悬着一堵鸟墙,向前再也走不动了,麻
雀在空中飞舞、尖叫。丽兹恐惧而愤怒地喊着。
鸟并没有攻击他们,只是拦着他们,好像世界上所有的麻雀都到了这儿,都到了波蒙特
家的二楼。
“趴下!”庞波冲她喊道,“也许我们能从下面爬过去。”
他们跪下,尽管很不舒服,但开始还能前进,他们从堆成十八英寸厚的血淋淋的麻雀地
毯上爬过去,然后又被那堵墙挡住了。从毛毯下面望过去,庞波看到眼前麻雀聚成一团,难
以形容。靠在楼梯地板上的麻雀被压死了,一层一层活着的麻雀站在它们上面。楼梯向上三
英尺远的地方,似乎是某种死亡区域,麻雀撞击、落下,有的又飞起,有的在一大片折断了
翅膀和腿的同伴身上挣扎着。庞波记得麻雀是不会盘旋的。
在他们的上方,在这道古怪的活障碍后面,传来一个男人的尖叫声。
丽兹抓住他,把他拉到身边。“我们该怎么办?”她尖叫道,“我们该怎么办?”
他没有回答,因为没有答案。他们无能为力。

斯达克右手握着剃刀,向泰德逼近。泰德向慢慢摇动的房门退去,眼睛盯着刀刃,顺手
从桌上抓起一支铅笔。
“那没用,伙计,”斯达克说,“现在没用了。”然后他的眼睛移向房门,门已被撞开
了很宽一条缝,一大群麻雀像条河一样向斯达克冲去。
一瞬间,他的表情变成了恐惧......他明白了。
“不!”他尖叫道,开始用阿历克斯.马辛的剃刀砍它们。“不,我不!我不回去!你
们别想让我回去!”
他一下子把一只麻雀砍成两半,这两半折腾着落下来。斯达克朝他四周不停地砍着。
突然,泰德明白这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当然,是灵魂摆渡者护送乔治.斯达克回去,护送他回到安德斯韦尔,回到死人的世
界。
泰德扔掉铅笔,回到孩子们身边。空中全是麻雀。门现在已几乎全部打开,鸟群潮水般
地涌入。
麻雀落到斯达克宽阔的肩膀上,落到他的手臂上、头上。麻雀撞击他的胸口,先是几十
只,然后是上百只。他在一团飞落的羽毛和闪亮锋利的鸟喙中,不停地扭动还击。
麻雀盖住了剃刀,它那邪恶的闪光消失了,埋在羽毛中。
泰德看看孩子们。他们已不哭了,抬头看着拥挤、沸腾的空中,脸上都流露出惊奇和喜
悦的表情。他们举起手,好像在检查是否下雨了。他们的小手指伸开,麻雀站在上面......
但并没有啄他们。
但麻雀在啄斯达克。
鲜血从他脸上一百多处喷出来。他的一只蓝眼睛不见了。一只麻雀落到他衬衣领子上,
把嘴戳进泰德用铅笔扎出的喉部伤口,哒哒哒,连戳三下,就像一把机关枪一样快。斯达克
伸手抓住它,就像捏纸一样把它捏碎。
泰德蹲在双胞胎身边,麻雀也落到他的身上,但并不啄他,只是站着看。
斯达克消失了。他变成了一尊麻雀组成的活塑像,鲜血从摆动的翅膀和羽毛间流出来。
泰德听到楼下某处刺耳的断裂声,木版塌了。
麻雀冲进了厨房,他想,接着又想到炉气管道,但这念头很遥远,微不足道。
现在,他开始听到从斯达克骨头上撕下肉时的咝咝声。
“它们是为你而来的,乔治。”他低声说,“它们是为你而来的,上帝保佑你。”

庞波感到上面又有空隙了,于是从毛毯上钻石形的小孔向外看。鸟屎落到他面颊上,他
用手抹去。楼梯上仍然满是麻雀,但数量减少了。那些活着的鸟显然已飞到了它们要去的地
方。
“快点。”他对丽兹说。他们又开始踩着一层层死鸟向前去,走到二层转弯平台时,突
然听到泰德尖叫道:“把他带走!把他带回他原来的地狱去!”
鸟群像飓风一样飞起来。

斯达克垂死挣扎,想要挣脱出来。但他无处可去,无路可逃。虽然如此,他还是要试一
试,这是他的风格。
团团围住他的鸟群,随着他向前移动。他抬起被羽毛、头和翅膀遮盖住的粗壮的胳膊,
向身上扑打,然后,又举起来,抱在胸前。鸟掉到地板上,有的受了伤,有的死了。在那一
瞬间,泰德看到了一幅终生难忘的图景。
麻雀在活吃乔治.斯达克。他的眼睛没有了,只剩下两个大黑眼窝,鼻子变成了一个血
块,前额和大部分头发已被撕掉,露出粘满黏液的头盖骨,衬衣的领子仍挂在他的脖子上,
但其余部分都没有了。白色的肋骨从他的皮中突出来。麻雀打开了他的肚子,一群麻雀落在
他的脚上,抬头向上看着,争夺着一块快落下来的、血淋淋的破碎内脏。
他还看到别的。
麻雀正试图把斯达克抬起来。它们在试......很快,当他的躯体被吃得差不多时,它们
就能抬起他了。
“把他带走!”他尖叫道。“把他带走!把他带回他原来的地狱去!”
斯达克的尖叫声停止了,一百多只麻雀啄烂了他的喉咙。麻雀聚集到他的胳肢窝下,他
的脚从血淋淋的地毯上升起了一下。
他用剩下的手臂猛地向掖下打去,打死了几十只......但是又有几十只冲上来接替它们
的位置。
泰德右边木头被啄得断裂声越来越大,越来越空。他朝那边望去,看到书房东墙像纱纸
一样裂开,上千只黄色的鸟嘴一下子穿透墙壁。他抓住双胞胎,把他们放到身下,弓起身子
保护他们,这动作很优美,也许是他一生中惟一的一次。
楼壁向里导下,扬起一片碎木和木屑的烟尘,泰德闭上眼睛,紧紧抱着孩子。
他再不看了。
十一
但庞波看到了,丽兹也看到了。
当头上和四周的鸟群分开时,他们把毛毯拉到肩膀上。丽兹踉踉跄跄地跑进客人卧室,
跑向敞开的书房门,庞波紧跟在她身后。
他一下子看不清书房里面,只模模糊糊看到一块棕黑色影子。接着他认出一个可怕的人
形,这是斯达克,他身上盖满鸟,被活活吞食着,但他还活着。
更多的鸟飞来,庞波觉得令人毛骨悚然的鸟叫声会使他发疯的。这时,他看到了它们在
干什么。
“庞波!”丽兹尖叫道,“庞波,它们在抬起他!”
原来的乔治.斯达克只剩下一个人形轮廓了,他被一群麻雀托着升到空中,穿过办公室
时他差点儿摔下来,然后又摇摇晃晃地升起,向东面墙上的大洞飞过去。
更多的鸟从洞里飞进来,留在客房里的则冲进书房。
肉从斯达克抽动的骨架上雨点儿般地落下。
他的身体被麻雀围着从洞中飘过去,最后一根头发也被拔了出来。
庞波和丽兹踏着死鸟走进书房。泰德慢慢站起来,一手抱着一个正在哭泣的孩子。丽兹
跑过去,抱过孩子,抚摩着他们,看看是否受了伤。
“没事儿,”泰德说,“我想起他们没事儿。”
庞波走到书房墙上的破洞边,向外望去,他看到了一幅只有在可怕的神话中才能见到的
图景:天空中黑压压的全是麻雀,但有一处是漆黑的,就像在现实中扯开的一个洞。
这个黑洞是一个正在挣扎的人。
鸟群把它越举越高,举到树梢时似乎停了下来。庞波听到从那一团黑云中传来一声刺耳
的、非人的尖叫,接着麻雀又开始移动。看着这情景,就像在看倒放的电影,黑色鸟群从房
子所有的破窗口退了出来,它们从车道上、树上和罗立的车顶上向上飞去,呈现出一种漏斗
形状。
它们都飞向那个黑暗的中心。
那个人形东西又开始移动......飞越树林......飞进黑暗的天空......消失了。
丽兹坐在角落,把双胞胎放在腿上,摇着、哄着他们——但两个孩子似乎没有特别难
过,他们高兴地看着母亲憔悴的、布满泪痕的脸。温蒂拍拍母亲的脸,好像在安慰她母亲。
威廉伸出手,从她头发上摘下一根羽毛,仔细地看着。
“他走了。”泰德声音沙哑的说,走到书房洞边的庞波身边。
“对。”庞波说,突然哭了起来。他没料到自己会哭,这是不由自主的。
泰德想拥抱他,庞波躲开了,靴子踩在干巴巴的死麻雀堆上。
“没关系,”他说,“我会好的。”
泰德又透过破洞望着外面的黑夜。一只麻雀从黑暗中飞来,落在他的肩膀上。
“谢谢你,”泰德对它说,“谢——”
麻雀突然狠很地啄了他一下,啄得眼睛下面出了血。
然后麻雀飞走了,找它的同伴去了。
“为什么?”丽兹问,惊讶地看着泰德,“它为什么这样?”
泰德没有回答,但他知道答案,他认为罗立也会知道答案。刚才所发生的一切像魔幻一
样......但这并不是神话。也许最后那只麻雀受某种力量驱使,感到需要提醒泰德。
“当心,泰德。没有人能控制来世的使者。没有人能长时间地控制——而且总要付出代
价的。”
我必须付出什么代价呢?他冷冷地想。什么时候还清欠帐呢?
但那是以后的事了。鸟啄了我一下,也许欠帐已经付清了。
也许他最后是不赔不赚。
“他死了吗?”丽兹问......几乎像是在乞求。
“是的,”泰德说,“他死了,丽兹。关于乔治.斯达克的书结束了。大家快点,让我
们离开这儿。”
他们走了。
尾声

那天,亨利没有吻玛丽.罗,但他也没有一言不发地离开她,
虽然他可以这么做。他看着她,忍受着她的愤怒,等着这愤怒平息
下来。他逐渐意识到,大部分悲哀都是属于她的,别人无法分担,
连讨论也不行。玛丽.罗独舞时跳得最好。
最后,他们穿过田野,又看了看三年前伊芙琳去世的那间游戏
室。这算不上告别,但他们只能做到这一步。亨利觉得这已经够好
了。
他把伊芙琳用纸做的一些小芭蕾舞女放在荒废的门廊旁的草丛中,
知道风很快就会把它们吹走。然后他和玛丽.罗最后一次一起离开这个老地方。这并不
完美,但也不错,挺不错的。他不相信幸福的结局,他仅有的一点安宁主要来自这一信念。
               ——泰德.波蒙特:《狂舞者们》
和熟睡时的幻觉相反,人们真实的梦在不同的时间结束。泰德.波蒙特和
乔治.斯达克之梦在那天晚上九点十五分结束,灵魂摆渡者把黑暗的另一半带
到他该去的地方。梦伴随着那辆托罗纳多车一起结束,他和乔治在梦中常乘着
这凉毒蜘蛛般的黑色托罗纳多车来到这幢房子。
丽兹和双胞胎站在与湖畔路相交的车道尽头,泰德和庞波在乔治.斯达克的黑色汽车
旁,这车已不是黑色的了,溅满的鸟屎使它变成灰色的。
庞波不想看那幢房子,但却无法移开眼睛。房子已变成一片废墟,东边书房遭到的破坏
最严重。到处都是裂开的洞,栏杆从临湖一面的平台上挂下来,像把木梯似的。房子周围堆
着一大圈死鸟,有的鸟夹在房顶的缝隙中,有的堵在排水沟中。月亮生了起来,照在玻璃
上,闪闪发光。死麻雀的眼中也闪着同样的银光。
“你真的觉得没事吗?”泰德问。
庞波点点头。
“我这么问,是因为这是销毁证据。”
庞波沙哑地笑起来:“谁会相信这样的证据呢?”
“我想没人会相信。”泰德停了一下,然后说,“你知道,我曾觉得你有点儿喜欢我,
现在我再没有这种感觉了,一点也没有了。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你认为我要对这一切负责
吗?”
“我根本不在乎,”庞波说,“一切都结束了,这才是我关心的波蒙特先生。这是我惟
一关心的事。”
他看到泰德疲倦、痛苦脸上委屈的表情,便又补充说:“瞧,泰德,这太让人震惊了,
我刚看到一个人被一群麻雀带上了天。让我休息一下,好吗?”
泰德点点头:“我明白。”
“不,你不明白,”庞波想。“你不明白你是什么人,而且我怀疑你永远也不会明
白......我不知道以后你们夫妻之间会不会和睦,不知道她想不想理解,或敢不敢爱你。也
许以后你的孩子会理解你......但你不会明白,泰德。站在你身边,就像站在一个恶魔爬出
来的洞口边。恶魔现在死了,但人们仍不想离它出来的地方太近。因为可能还有一个恶魔。
也许没有了,你的理智明白,但你的情感却不同,对吗?伙计。即使洞永远是空的,还有
梦,还有回忆。比如,还有豪默.加马齐,被他自己的假臂活活打死。因为你,泰德,都是
因为你。”
这不公平,庞波内心明白。泰德并不想成为双胞胎,他在子宫里杀死双胞胎兄弟,并非
出于恶意。当他用乔治.斯达克这个笔名写作时,并不知道恶魔在等着他。
不过,他们仍是双胞胎。
他忘不了斯达克和泰德一起笑的样子。
那种疯狂的笑和疯狂的眼神。
他怀疑丽兹是否能忘记。
一阵微风吹来汽油刺鼻的味道。
“让我们烧了它,”庞波突然说,“让我们把这一切全烧掉。我不在乎以后人们怎么
想。这儿几乎没有风,不等火势蔓延,救火车就会赶到。如果烧掉周围的一些树木,那就更
好了。”
“我来干。”泰德说,“你去丽兹那里,帮我——”
“我们一起干。”庞波说,“把你的袜子给我。”
“什么?”
“你听我的——我要你的袜子。”
庞波打开托罗纳多车的门,向里看看。是的——一个标准汽车排挡,像乔治.斯达克这
样强壮的男人决不会用自动排挡的,只有泰德.波蒙特才会用。
他让门开着,然后左腿金鸡独立,脱下右脚的鞋和袜子。泰德看着他,也照他的样子
做。庞波穿上鞋,对左脚也依次照办,他不想光脚踏在死鸟上。
他做完后,把两只袜子结在一起,然后把泰德的袜子也缠在一起。他走到乘客座位一
边,死麻雀在他脚下像报纸一样沙沙做响。他打开托罗纳多车的油箱口,拧开盖子,把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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