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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月之子

_9 斯蒂芬·金(美)
  对着曼纽,我说:“现在还有一批全新的猴子。它们不像第一批那么凶暴。或者说……它们到目前为止还没有的暴的迹象。每一
  只身上都安装了无线电发报器,也就是说它们是故意被放出来的。
  这么做又是为了什么呢?“
  “为了找寻第一匹的猴子,回报它们的行踪。它们十分刁钻灵活,所有试图找寻它们行踪的方法最后都宣告失败。眼前这个做法是没有办法中想出的办法,试图在第一匹猴子大量繁殖之前采取制止行动。可是这个方法也行不通,反而制造了另一个问题。”
  “而且这个问题的原因不至然是因为汤姆神父的阻挠。”
  曼纽注视着我良久。“你知道的还真不少,可不是吗?”
  “我知道的既不够多,又嫌太多。”
  “你说的没错,汤姆神父不是问题的所在。有些猴子主动跑去向他求助,有些则彼此互咬把无线电发报器咬出来。这批新的猴子……它们虽然不凶暴,但是它们太过聪明,最后变得不听使唤,它们要争取自由,不惜一切代价。”
  托比抱着欧森,反复地邀请我:“克里斯多福,进来玩嘛!”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曼纽就插嘴说:“天就快亮了,托比。克里斯得回家了。”
  我望向东边的天际,浓雾使我看不见东方渐渐转为灰色的夜空。
  “多年来我们一直是好朋友,”曼纽说。“我觉得好像应该给你一些解释,而且你对托比一向很友善,现在你知道的已经够多了,我也尽了做朋友的道义,或许我为你做得太多了,体现在可以回家去了。”
  我还没留神,他已经把右手放在枪套里的手枪上。“你和我,以后我们再也不会一起看成龙电影了。”
  他在告诉我不要再来找他。我也不奢望继续维持我们的友谊,但是我偶尔或许会回来看托比。不过,不是现在。我将欧森唤到身边,托比舍不得放它走。
  “或许我可以再告诉你一件事,”曼纽说,我正伸手握住脚踏车的把手。“那些智商受到提升的友善动物,包括猫、狗和新一批的猴子,它们知道自己的身世。你的母亲……嗯,你或许可以称她为它们心目中的传奇人物……它们的创造者……几乎可以说是它们心目中的上帝。它们知道你是谁,所以它们都很尊敬你,它们绝对不会伤害你。不过原始的猴群和大多数被改造的人们……就算他们有些喜欢自己变成的样子,他们还是十分痛恨你的母亲,因为他们失去了原来的自我,他们很你的理由很简单,总有一天,他们会采取行动报复,报复你,报复所有和你亲近的人。”
  我点点头。他描述的情况,我其实已经有所经历,也采取了一些行动。“你没有办法保护我吗?”
  他没有回答。他伸出手臂环抱着他的儿子。在这个新兴的月光湾里,家庭亲情或许还会保存一阵子,不过社区守望相助的观念早已动摇了。
  “是不能?还是不愿意保护我?”我忍不住问。
  不等他以沉默搪塞,我接着说道:“你从来没告诉过我卡尔。史寇索是谁?”我指的是那个戴耳环的秃头男人,他显然已经将父亲的遗体运送到卫文堡地底下某个尚在运作的实验室进行解剖。
  “他是最早签字参与实验的犯人之一,导致他先前疯狂行为的损坏基因已经被找出并去除,他已经不是个危险人物了,该算是他们少数成功的例子之一。”
  我注视着他,可是摸不透他心里的想法。“他杀了一个过路人,还把他的眼睛挖掉。”
  “不对,过路人是猴子杀的,史寇索只是刚好在路上发现尸体,顺道带给桑第。寇克处理。这种事情偶尔就会发生,搭便车的、流浪汉……以往他们常在加州海岸南北跑,现在很多人根本过不了月光湾这一关。”
  “而你对这些事却睁一只眼闭一只限?”
  “我只是奉命行事。”他冷冷地说。
  托比用双手环抱着他的父亲,像在保护他似的,并对我露出不悦的表情,不满意我用咄咄逼人的语气质问他的父亲。
  曼纽说:“我们全都是奉命行事。这些日子,克里斯,这里的情况就是如此。做决定的是相当上层的人物,他们决定不要让这件事宣扬出去,很上层的人物。你就当美国总统是个科学迷,他把遗传工程看成创造历史的契机,不惜投注大笔经费从事研究,就像当年罗斯福和杜鲁门赞助曼哈顿计划,甘乃迪大力发展登陆月球计划是一样的道理。假设他和他身边的每一个人,那些追随他的政客们,现在都决定掩盖这件事。”
  “事实真的是如此吗?”
  “上层人士都不愿冒触怒大众的风险,或许他们害怕被赶下台,或许他们害怕被判处违反人道的重罪,害怕被愤怒的群众五马分尸,我指的是……卫文堡的驻军和他们的家人,他们可能也已经受到感染。如今,他们早已分散全国各地,谁知道他们又传染给多少人?一旦走漏风声,只会引发全国性的恐慌。国际间一定会采取检疫全美国的行动,尽管这么做也是没有用的。或许这整件事不会导致任何巨大的影响,或许在达到颠峰后会自动渐渐消失。”
  “有这种可能性吗?”
  “或许。”
  “我不认为有这种可能性。”他耸耸肩,一手抚摸着托比被护目眼镜皮带弄得乱翘的头发。“并非所有经历转变的人都和史帝文生有一样的征兆。发生在每个人身上的变化有无限多种可能性。有些人在经历一些不好的阶段之后……就克服过来,他们的体内随时都在变化。这不是个单一的事件,像地震或台风一次就结束,这是个持续的过程。真到迫不得已的时候,我会亲自动手解决史帝文生。”
  我没有招认,只是淡淡地说:“或许情况已经比你想象得还要迫不得已。”
  “我不能只是道听途说。凡事总得有个秩序,社会才会稳定。”
  “可是根本没有人来维持秩序。”
  “这里还有我。”他说。
  “你会不会已经受到感染而不自知?”
  “不,不可能。”
  “你会不会已经改变而不自知?”
  “不会。”
  “你变了吗?”
  “没有。”
  “你把我吓坏了,曼纽。”
  猫头鹰再度发出叫声。一阵微弱而舒适的微风吹起,犹如汤构搅动浓汤般的白雾。
  “回家去吧。”曼纽说:“天很快就亮了。”
  “是谁下令杀了安琪拉?”
  “回家吧。”
  “到底是谁?”
  “没有人下令这么做。”
  “我以为她被谋杀是因为她试图将真相公诸于世。她已经没有什么好怕的,她告诉我,她说她很害怕自己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
  “是那群泼猴下的毒手。”
  “它们受谁的指使?”
  “没有人指使它们。我们甚至连这些该死的家伙在哪里都找不到。”
  我猜我知道它们的一个藏匿地点,山丘里的防洪下水道,我发现成堆骷髅头骨的地方。不过我暂时不想向曼纽透露这个秘密,因为我尚未确定谁才是我最危险的敌人,是猴群?还是曼纽和他的同党?
  “假如不是受人指使,那么它们为什么要杀害她?”
  “它们有它们自己的阴谋,有时候它们的想法恰巧和我们的不谋而合,它们也不希望这件事被公诸于世,它们把未来寄托在即将来临的新世界,所以假如它们透过什么管道得知安琪拉的计划,它们就会
  除掉她。克里斯,这件事背后没有任何主谋。派系倒是不少——友善的动物、凶暴的动物、卫文堡的科学家、那些已经转恶的人们和情况转好的人们。当中有许多相互竞争的派系,简直是一团混乱。而这团混乱在事情尚未解决之前只会愈来愈糟。现在你可以回家了吧,别再插手管这档子事,趁还没有人像对付安演拉一样对付你之前,赶紧松手脱身吧。“
  “这是恐吓吗?”
  他默不作答。
  在我动身离开,牵着脚踏车穿越后院的途中,托比忽然开口说:“克里斯多福。雪诺。圣诞节的雪。圣诞节和圣诞老公公。圣诞老公公和雪橇。雪橇和雪。圣诞节的雪。克里斯多福。雪话。”他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被自己奇怪的文字游戏逗得十分开心。而且显然很高兴看到我脸上惊讶的表情。
  我所认识的托比。拉米瑞兹原本连这样简单的文字联想游戏都做不到。
  我对曼纽说:“你和他们的合作已经开始得到回馈了,对不对?”
  他对托比刚才的表现显露出万分的骄傲,我被这个情景深深打动,伤感得无法正视他。
  “尽管他缺乏很多的东西,但是他一直生活得很快乐。”我说。
  “他已经找到自己存在的目的和实践自我的园地。而今要是他们将他推到一个让他对自己产生不满的层次……他们有办法让他完全恢复正常吗?”
  “他们会有办法的。”曼纽盲目地坚信。“他们会有办法的。”
  “份相信制造出现在这些梦魇的人?”
  “凡事总有黑暗的一面。”
  我想到神父公馆的阁楼里那只动物悲惨的叫声,哀威之中充满迫切与人沟通却说不出话来的绝望。我想到那个仲夏夜里沮丧地凝望天空的欧森。
  “愿上帝帮助你,托比。”我说,因为我也把他当成我的朋友。“愿上帝祝福你。”
  “我们已经给过上帝机会了。”曼纽说:“从现在开始,我们要开创自己的命运。”
  我必须离开这里,不单是因为日出即将来临。我继续牵着脚踏车穿过后院,不知不觉间两腿开始向前冲,直到我将他们家远远抛在身后,冲回到大街上。
  当我再度回首凝望这栋南塔克式的住宅时,它已经不是我印象中的模样。看起来比从前狭小、拥挤,而且令人望之却步。
  东方开始出现鱼肚白,倘若不是日出渗出的银光,想必是世界末日的到来。
  在过去十二个小时以来,我痛失父亲、与曼纽和托比多年的友谊,许多的幻想和纯真也随之破灭,我害怕还有更多更严重的损失在前头。
  欧森和我一路直奔萨莎的住处。
  萨莎的住屋属KBAY所有,算是她担任电台总经理一职的福利之一。那是一栋二层楼的维多利亚式小别墅,精致的木工在房屋所有的天窗、三角墙、屋檐、窗户和门口四周围,以及阳台的栏杆上展现无遗。倘若不是油漆的颜色,整栋房屋看起来就跟珠宝盒一样。象牙黄的外墙,粉红色的百叶窗和阳台栏杆,木工的部份则清一色为莱姆派的颜色。整体的外型看起来让人误以为是一群吉米。布菲(Jin -ny Buffet)迷在嗑药和周末狂欢后粉刷的杰作。
  萨莎不介意房屋夸张炫目的外表。如她所说,反正她人住在屋内,屋外看起来怎么样并不重要。
  宽敞的阳台整个用玻璃密闭,考虑到天气较冷的时节,萨莎在里面装设暖气,将阳台改装为温室。成排的桌子、长凳和牢固的金属架上摆满了数以百计的盆栽,包括茵陈蒿、百里香、白茫、葛草、山萝卜……她将它们当作烹饪的材料,用来制作散发淡淡香气的干燥香包,和冲泡有益健康的草茶。
  我从来不带自己的钥匙。萨莎将一把备份的钥匙放在一只外型像赠殊的花盆里,就藏在美香草黄色的叶片下方。当致命的破晓在东方亮起鱼肚白,当世界准备进入谋杀的梦乡时,我让自己悄悄地溜入萨莎的家里避难。走进厨房,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收音机扭开,萨莎正在消磨最后半小时的节目,做气象预告,我们尚未脱离雨季,将有云气从西北方来袭,入夜之后将有短暂阵雨。
  假如她预测我们将遭受一百英尺高的海啸和火山爆发的大量岩浆袭击,我可能会听得更津津有味一些。每当我听见她广播节目时柔顺又略带磁性的嗓音,脸上就浮现出笑容,即使在这个接近世界末日的早晨,我依然无法抗拒地被她的声音抚慰和挑逗。
  窗外渐渐变亮,欧森毫不犹豫地走到角落里一张塑胶地毯边,上面放着两只硬壳塑胶狗碗。每个碗上都写着它的名字,不管是巴比的木屋或萨莎家,它都被当作家人看待。
  我的狗从小被叫过许多的名字,不过它对那些名字从来没有认真地反应过。后来,我们发现它对我们租来的欧森。威尔斯的电影看得特别认真,尤其是有威尔斯本人出现的片段,于是我们半开玩笑地以这位演员兼导演的名字为它命名。从此以后,它就只对这个响叮当的名字有反应。
  当它发现两个碗都空无一物的时候,欧森叼起其中一个碗来到我面前。我将它注满水放回塑胶垫上,免得碗在瓷砖地板上打滑。
  它随即衔起另一个碗,状似哀求地看着我,就跟所有的狗一样,欧森的脸简直就是为哀求的表情而设计的,做起样来完全不输给一流的演员。
  当我们在诺斯楚莫号与罗斯福、蒙哥杰利共聚一桌的时候,我曾想到狗玩扑克牌的好笑图画,当时这个图像不断在我脑海里浮现,我觉得我的潜意识好像试图向我揭示某件重要的事实,现在我明白了,图片里的每只狗都代表了一种人的典型,而且每一只都和人类一样聪明。在船上时,由于欧森和猫咪大玩“嘲讽刻板形象”的游戏,我才深深体会到卫文堡的那些动物比我原先想像的还要聪明,聪明到我不愿意承认的地步。假如它们会拿牌会说话,或许可以赢牌,甚至可以带我到干洗店洗衣服。
  “时间还有点早。”我说,从欧森嘴里接过狗碗。“不过看在你也折腾了一个晚上的份上。”
  我把它最喜欢的干狗粮倒一份在它的碗里,在厨房里绕了一圈,关上百叶窗,将威胁性渐渐增强的目光阻隔在外。当我关闭最后一扇百叶窗时,我似乎听见屋内某处传来门轻轻关上的声音。
  我停住不动,仔细聆听屋内的动静。
  “到底是什么东西?”我喃喃自语。
  欧森从碗里拍起头,嗅一嗅空气中的气味,歪着头唤了一声,继续吃它的狗饲料。
  想必是我脑袋瓜里那三百个马戏班在作怪。我走到水槽边洗手,泼一些冷水在脸上。
  萨莎把厨房整理得一尘不染,到处亮晶晶的,而且散发着甜美的清香,只不过挤满了各式厨房用具。她是个烹饪高手,光是各种奇形怪状的厨具就占据了半个流理台面。悬挂在高架上的锅碗瓢盆之多,让你恍如置身挂满钟乳石的石窟。我在屋里四处穿梭,将百叶窗关上,每个角落都可以感觉到她活跃的生命力。她总是活力四射,即使在她出门之后,家中依然留着她的气息。
  她家里的陈设不具备任何室内设计的主题,她不强调家具和艺术品之间的协调。相反的,每一个房间各自反应她内心不同的热情和嗜好,她是个凡事充满热情的女人。
  她每餐都在厨房的大餐桌上解决,因为原先的餐厅已经改装为音乐工作室。其中一面墙边摆着一架电子琴,有了这部全功能的合成音乐器,她甚至可以为一整个交响乐团谱曲,在这旁边摆着她作曲用的乐谱架,和一叠等待她动笔的空白乐谱。音乐室中央放着一组鼓,角落里竖着一把高级的大提琴和一张低矮的琴椅。乐谱架旁的另一个角落里,一把萨克斯风悬挂在专为萨克斯风而设的铜制吊架上。此外,还有两把吉他,一把木吉他,一把电吉他。
  客厅是书的天下,看书是她的另一项嗜好。每面墙都摆著书架,架上排满书籍。客厅里的家具虽然不摩登,却不乏品味,天然材质的椅子和沙发以舒适为原则,非常适于休憩、谈心或看几小时的书。
  在二楼,楼梯口第一个房间的特色是一辆固定式的运动脚踏车。
  划船机、一组二到二十磅以两磅为间隔的哑铃和一张运动用软垫。
  除了健身房之外,这也是她的医药室,里面储藏了林林总总的维他命和矿物质,这也是她练习瑜伽的场所。每次她一踏上运动脚踏车,不满身大汗骑个三十英里她绝不停止。她会一直待在划船机上直到她划过脑海里的太和湖为止,在她保持韵律划船动作的同时,她会一边哼莎拉。麦克拉琪兰(Sarah McLachlan )、茱莉安娜。哈特斐尔(JulianaHarfield )、玛莉狄丝。布鲁克斯(Meredith Brooks )或萨莎。谷道的曲子。当她做仰卧起坐和举腿动作的时候,在她身体底下的软垫仿佛半途就要开始冒烟似的。做完运动的时候,她总是比运动前显得更神采奕奕。经由各种瑜伽姿势完成静坐的时候,她散发出来的放松威力,足以将整个房间的四面墙震碎。
  天哪,我好爱她。
  当我走出运动室时,那种害怕即将失去她的不祥预感再度袭上心头,我不由得全身剧烈地发抖,必须倚靠在墙上让自己冷静下来。
  白天里她不会有事,从位于席格山的广播电台穿过市中心回家只有十分钟的车程。夜晚似乎才是猴群出没的时间。史帝文生那类的变种恶徒在大太阳底下的自制力似乎也比在月亮底下高。就跟“怪医魔岛”(The Island of Dr.Moreau )里的怪兽人一样,一到夜晚就兽性大发。当夜幕来临时,他们就失去自我控制的能力,使得他们有胆做一些白天不敢做的事。现在既然是白昼,萨莎绝对不会有事的。从小到大,这或许是我第一次为白昼的来临感到欣慰。
  最后,我来到她的卧房。床铺的款式很简单,素面的床头板,床尾没有脚板,床上只覆盖着一面纤薄的白色丝绒床罩。梳妆台、床头柜和桌灯完全没有任何特殊之处。卧室的围墙带着浅浅的黄色,恰似云中晨曦的颜色。有些人或许会觉得房间的陈设稍嫌单调,但是只要有萨莎在场,这里远比任何法国城堡里的巴洛克卧室装饰得更精致豪华,也比任何一座禅寺的打坐地点更能平静人心。她睡起觉来从不断断续续。只要她一睡着,就跟沉没大海的石头一样,经常让人不放心地忍不住伸手碰碰她,感觉她的体温,试试她有没有脉搏,生怕她会这样睡死过去。她对人也充满热情。当她和你做爱的时候,整个房间似乎都暂时停止存在,让你仿佛置身超越时空的某处,在那里只有萨莎,只有地散发出来的光和热,她灿烂的光辉总是那么
  耀眼夺目而不灼人。
  当我绕过床尾,走向墙边的三扇百叶窗时,我注意到有个东西放在丝绒床罩上。那个东西不大,外表看起来极不规则,但很光滑,一块发亮的彩绘瓷器碎片,刻画着十张微笑的嘴,一弯脸颊,和一只蓝色的眼睛。那是在安琪拉。费里曼家被摔破在墙上的克里斯多福娃娃脸上的碎片。
  显然至少有一只猴子在昨夜到过这里。
  我忍不住发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愤怒,我猛然从夹克里拔出手枪,开始在屋内进行地毯式的搜索,每一个房间,每一个衣橱,每一个碗柜,只要是这些讨厌的家伙躲得进去的缝隙,全都不放过。我一边咒骂,一边放出敢说敢做的恐吓,我用力扯开门,粗暴地关上抽屉,用扫帚的把手朝家具底下猛戳。我的大肆喧哗立即引来欧森的注意,它冲到我身边以为我和谁发生了激烈的争斗,然后它试着保持安全距离地跟在我后面。
  结果屋里连半只猴子都没有。
  当我结束搜索行动的时候,我忍不住想拿一桶高浓度的阿摩尼亚,擦拭屋里每个猴子可能碰触过的角落,藉此抹去心理上的玷污感,仿佛它们不单是卫文堡的实验品,而是从地狱鬼火和罪人惨叫声里冒出的怪物。将阿摩尼亚的事搁在一旁,我赶忙拿起厨房里的电话直拨KBAY播音室的专线。在我键入最后一个号码的时候,赫然想到这时萨莎应该在返家的途中,我立即改拨她的行动电话号码。
  “嘿,雪人。”她回答。
  “你人在哪里?”
  “再过五分钟就到家。”
  “你的车门锁了吗?”
  “什么?”
  “看在老天的份上,你的车门到底上锁了没有?”
  她迟疑了一下,然后说:“现在锁了。”
  “别让任何人在半路把你拦下来,不管那个人是朋友还是警察,假如是警察,你更不能停车。”
  “要是我不小心撞倒一位老太太怎么办?”
  “那绝不会是一个老太太,她只是外表看起来像而已。”
  “你怎么突然变得这么诡异啊,雪人。”
  “变的人不是我,是这整个世界。听好,我要你继续留在线上,直到你开车进家门为止。”
  “探险家向塔台报告,浓雾已经消退,你不需要为我导航了。”
  “我不是在为你导航,是我要你引导我降落,我这里有状况。”
  “我注意到了。”
  “我需要听到你的声音,一路上,一直路到你回家为止,我必须要听到你的声音。”
  “像海湾一样滑顺的声音。”她说,试着让我心请放轻松。
  我一直将她留在线上,直到她将卡车驶人停车位并将引擎关闭。
  管它有没有太阳,我巴不得立即冲出去护送她下车。我想拿着手枪跟在她身旁,护卫她穿过后门的阳台进入屋内,那是她习惯使用的出入口。当我听见后门阳台的脚步声时,时间仿佛已经过了一个小时。当她穿过放满盆栽的桌子,打开后门时,我伫立在射入厨房的一道晨光里,我将她搂入怀里,并将她身后的门用力关上,在那一刻,我们紧紧地拥抱到彼此无法呼吸。我亲吻着她,她感觉起来是如此的温暖和真实,真实而且灿烂,灿烂而且充满活力。
  然而,无论我再怎么紧紧拥抱她,无论她的吻再怎么甜美,终究无法摆脱即将失去她的不样预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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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在经历前一个晚上发生的事情后,面对今晚一切未知的劫难,我没有想到我们竟然能做爱。萨莎无法想像不做爱,虽然她并不清楚让我如此恐惧的真正原因,但是看到我为了怕失去她而如此害怕和惊慌,无法抗拒地挑起了她的性欲。
  欧森很有绅士风度地待在楼下的厨房里。我们走进二楼的卧室,从那里投入我们没有时间和空间的小天地,在那里,萨莎是我唯一的能量,唯一存在的物质,也是整个宇宙唯一的动力。她照亮一切。
  在那之后,连最骇人听闻的消息似乎都变得较容易接受,我将日落到日出的经历一五一十地告诉她,包括新世纪怪猴、史帝文生以及月光湾已成为罪恶聚集的渊薮。就算她觉得我疯了,也请有可原。
  当我向她描述欧森和我在离开巴比家后遭受猴群滋扰的事件时,她吓得全身起鸡皮疙瘩,连忙披上睡袍。她渐渐明了事情的严重性,知道我们无人可求助,也无处可逃,而且我们可能已经都受到卫文堡病毒的感染,面临无法想像的后遗症,她忍不住将睡袍的领子拉紧。
  假如我对史帝文生下的手让她觉得极为反感,我只能说她掩饰得很好。当我说完,甚至连在她床上发现瓷娃娃碎片的事都告诉她之后,她钻出睡袍,不顾全身的鸡皮疙瘩,将我拥入她怀里,再度带我进入她的光明世界。这次的做爱,比前一次安静、缓慢、轻柔。虽然之前也很温柔,但是此刻的温柔无以复加。我们满怀爱恋和渴望地紧抱着彼此,不顾一切地力图珍惜这份相依为命的感觉。奇怪的是,当我们犹如一分一秒接近执行枪决的死刑犯时,我们的结合反而比以往更甜美。
  或许这一点也不奇怪,或许极端的危险让人解除所有的伪装、企图心和徘煌,让人着重在那些我们终其一生经常忘却的重要大事上,人生的本质和目的最首要的就是爱与做爱,尽情享受美丽的世界,体认过去和现在的现实,切莫生活在虚幻的未来当中。
  假如我们所知道的世界即将在此刻冲刷殆尽,那么萨莎的作曲和我的写作就完全失去了意义。容我转述波格尔特和柏格曼的话:当这疯狂的未来如雪崩般滚滚朝我们俯冲而下时,两个人旺盛的企图心合起来还抵不过一小堆豆子。在这种情况下,只有友谊,爱,和冲浪才是重要的事。卫文堡的巫师逼得我和萨莎将生命缩减到最基本的元素。
  友谊、爱和冲浪。花开堪折直需折,莫待无花空折枝。趁你还有人性知道它们的可贵,尽情享受吧。有好一会儿,我们只是静静地相拥,等候时间的巨轮再度开始转动,抑或祈祷时间就此永远停住。
  然后萨莎建议:“我们开伙吧。”
  “我以为我们才刚开过伙。”
  “我指的是做夹心煎蛋。”
  “嗯,想到那些可口的蛋白就让我流口水。”我说,调侃她极端的健康饮食观念。
  “我今天会破例使用全蛋。”
  “从这点就知道世界末日快到了。”
  “用奶油烹调。”
  “外加起司。”
  “牧场的牛得加把劲了。”
  “奶油、起司、蛋黄,看来你是决定自杀了。”
  我们故意装得很酷,虽然我们的处境一点都不酷。
  我们心里都有数。但是我们继续伪装下去,因为不这么做就等于向内心的恐惧低头。
  夹心煎蛋尝起来美味可口极了,炸薯条和涂着厚厚奶油的英国
  式满福餐包也相当不错。
  当我和萨莎坐在厨房的餐桌旁享用烛光大餐时,欧森则在餐桌旁不停打转,不时发出哀求的低鸣,每当引起我们注意时,它立刻用那种非洲饥荒儿童的眼神眼巴巴地望着我们。
  “你已经把我放在你碗里的东西都吃掉了。”我郑重地告诉它。
  它嗔了一声,仿佛很惊讶我怎么会做出如此不实的声明,它继续可怜巴巴地低鸣对萨莎展开苦肉攻势,力图说服她我说的不是实话,它一点东西也没有吃。它躺在地上打滚,用脚在空中比画,故作可怜和可爱状,试图替自己讨口东西吃。它甚至用后脚站着表演绕圈子,简直是无耻到了极点。
  我用单脚踢出另一张椅子对它说:“好吧,你坐上来吧。”
  它迫不及待地跳上椅子,聚精会神地望着我。
  我说:“我刚才告诉这位谷道小姐一个超级离奇的故事,她毫无怀疑地相信我所说的每一句话,虽然我除了神父几个月来混乱的日记之外什么证据也没有。她之所以这么做,很可能是因为她有迫切的性饥渴,亟需找个男人作伴,而我刚好是唯一愿意要她的人。”
  萨莎拿着一小块涂了奶油的面包朝我扔过来。结果刚好落在欧森的面前。它毫不犹豫地上前。
  “不准动,老兄!”我说。
  它张大的嘴露出牙齿停在半空中,距离那块面包只差一英寸,它不敢擅自吞下面包,只是愉快地在面包前东嗅嗅西嗅嗅。
  “假如你愿意协助我向谷道小姐证明卫文堡的计划属实,我就把我的夹心煎蛋和炸薯条分一些给你。”
  “克里斯,你要替它的心脏着想。”萨莎担心地说,她健康饮食的论调又故态复萌。
  “它哪有心脏,”我说:“我看它整个肚子里只有胃。”
  欧森用责怪的眼神看着我,仿佛在抱怨我明知它不会说话还故意欺负它。
  我对着它说:“当人们点头的时候,意思是表示肯定。当左右摇头的时候,意思就是否定。你明白这一点,对吗?”欧森盯着我,一边喘气一边傻呼呼地露齿微笑。
  “你或许不信任罗斯福,”我说:“但是你应该可以信得过这位女士。你没有选择的余地,因为她和我从今以后都要长相厮守,住在同一个屋檐底下,一起共度余生。”
  欧森将注意力转向萨莎。
  “不是吗?”我问她。“一辈子长相厮守?”
  她微笑着回答:“我爱你,雪人。”
  “我也爱你,谷道小姐。”
  她真诚地望着欧森说:“狗狗,从现在开始,再也不是你们两个,而是我们三个相依为命。”
  欧森对我眨眨眼,又向萨莎眨眨眼,然后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的奶油面包。
  “现在,”我说:“你明白点头和摇头的定义了吗?”
  欧森犹豫了一下,对我点点头。萨莎看得张口结舌。
  “你觉得她人不错吗月我问。
  欧森点头。
  “那你喜不喜欢她?”
  它又点头。
  我乐得有些头晕,萨莎的脸上也浮现同样的兴奋。
  我的母亲虽然导致世界毁灭,却也为这世界带来新的神奇和喜J 说。
  我需要欧森的合作,不仅是为了向萨莎证明我所说的话,也是为了提振我们的士气,让我们在卫文堡计划蔓延后还能对生命的延续怀抱一丝希望。尽管人类的生存目前面临各方面的严重威胁,好比第一批的猴群等等,尽管我们将因生物间基因传递导致的神秘疾病全部灭亡,尽管未来几年内仅有极少数人能躲过心智情感甚至生理
  上的急速突变——或许当人类在演化竞赛中,从霸主的地位摇摇欲坠退出比赛之后,将会有比我们更合适生存的继承者统治全世界。
  冷淡的安慰也总比没有好。
  “你认为萨莎长得漂不漂亮?”我问狗狗。
  欧森仔细地端详她的外貌长达几秒,然后它转过头,对我点点头。
  “怎么这么久才反应过来?”萨莎抱怨地说。
  “正因为它肯花时间好好研究你的长相,确定你长得不赖,才显示出它的真心。”我安慰萨莎。
  “我觉得你也长得不赖。”萨莎对它说。
  欧森开心地猛摇尾巴。
  “我是个很幸运的家伙,你说是不是?”我问它。
  它用力地点头。
  “我也是个幸运的女孩。”萨莎说。
  欧森转向她,摇摇头,表示否决。
  “嘿!”我抗议说。
  欧森对我使个眼色,露出牙齿微笑,发出咻咻地喘气声,我敢打赌它在咯咯地嘲笑我。
  “它连话都不会讲,”我说:“可是它却有整人的幽默感。”
  现在我们不只是举止酷,心情也一级酷。假如你真的很酷,你就能克服一切困难,这是巴比的头号信条之一。从眼前的角度来看卫文堡浩劫后的世界,我得说哲学家巴比所提供的快乐人生指南十分受用,那些坚信逻辑、秩序和方法至上的哲学家们,包括亚里斯多德(Aristotle )、伽科加(Kierkegarrd )、汤玛斯。摩尔(Thotnas MOre)、薛林(Schelling )、和杰克柏。萨巴瑞拉(Jacopo Zabarella),全不是他的对手。逻辑、秩序和方法,固然都很重要,但并不是分析和了解人生的唯一工具。我无意宣称自己见过大脚哈利,或具备和亡灵沟通的能力,或以卡胡纳的转世化身自诩,但是当我看见致力于逻辑、秩序和方法招致这桩遗传基因风暴之后……我觉得还不如冲几个大浪比较快活。
  对萨莎来说,世界末日并不能当作是失眠的理由,她依然一伽往常地酣酣入睡。虽然我身心俱疲,我只能断断续续地小寐。卧室的门锁着,门把下还抵着一张椅子。欧森睡在地板上,要是有人闯入,它会是最好的警报系统。我的葛洛克手枪放在我身侧的床头柜上,萨莎的点三八史密斯威森手枪则放在靠她那边的床头柜上。我反复地惊醒,总觉得有人闯进房里,我觉得很没有安全感。
  即使在睡梦中也不得安宁。在其中一个梦里,我是个流浪汉,沿着沙漠旁的公路在一轮满月下独自漫步,我做出示意搭便车的手势。
  我的右手提着一只跟父亲一模一样的手提箱,提起来就像装满了砖头般沉重。最后,我放下皮箱,一打开就看到史帝文生如同眼镜蛇般从箱子里盘旋着冒出来,两眼露出金色闪光,我当下就意识到假如我的皮箱里竟然能装下像死去的局长这么奇怪的东西,搞不好我的身体内装有更奇怪的东西,然后我感觉到头顶像拉链一样地撕开,紧接着就从梦中惊醒。
  距离日落还有一个小时,我从萨莎的厨房拨电话给巴比。
  “猴子总部那里的天气如何啊?”
  “晚一点估计会有暴风雨。届时外海将会有雷电出现。”
  “你有没有补足睡眠?”
  “在那些捣蛋鬼走了之后睡了一点。”
  “那是什么时候?”
  “在我扭转情势,反过来用光屁股嘲弄它们之后。”
  “于是它们被你吓到了。”我说。
  “一点都没错,我的屁股比较大,它们心里有数。”
  “你的猎枪还剩多少子弹?”
  “还有几盒。”
  “我们会多带一些过来。”
  “萨莎今晚不用上节目吗?”
  “星期六不用,”我回答:“以后可能连平日晚上都不用去了。”
  “这倒是个大消息。”
  “我们现在是人家的活靶。听着,你那里有没有灭火器?”
  “这会儿你就未免太夸张了,你们两个人在一起没那么火热吧。”
  “我们会带几个灭火器来,这些家伙对玩火很有一套。”
  太阳一下山不久,我坐在福特探险家里,等候萨莎进入托尔枪支专卖店为巴比的猎枪、我的葛洛克手枪和萨莎的点三八左轮手枪购买弹药。由于购买的数量庞大,还劳驾托尔。海森替她将弹药搬到卡车后车箱上。他来到前座的窗边跟我打招呼。他身材又高又胖,满脸都是青春痘的疤痕,他的右眼是玻璃做的。他或许称不上世界顶尖的帅哥,但是他曾经是洛杉矶警探,他离开警察界,不是因为丑闻,而是应教会的执事之邀,转而参与教会和教会赞助的孤儿院活动。
  “克里斯,你父亲的事我听说了。”
  “至少他不必再受病痛折磨。‘俄说,心里忍不住想他的癌症到底和一般的癌症有何不同,为何卫文堡的人想对他的遗体进行解剖。
  “有时候,这是一种恩赐。”托尔说。“在时间到的时候脱身而去。
  不过,会有许多人怀念他。他是个好人。“
  “谢谢你,海森先生。”
  “你们这些小鬼到底要去做什么?要发动战争不成?”
  “一点也没错。”我说,萨莎同时扭转钥匙发动引擎。
  “萨莎说你们要去打蚌壳。”
  “析起来不太符合环境保育意识,可不是吗?“
  他开怀大笑地看着我们驱车离去。
  在我家后院里,萨莎用手电筒扫视欧森昨夜控的大小坑洞。
  “这里到底埋了什么东西?”萨莎好奇地问。“难道是一整块牛肉排骨不成?”
  “昨晚。”我说:“我以为它只是藉挖洞发泄对父亲之死的哀痛,纯粹是消磨负面情绪的方式。”
  “哀痛?”她皱着眉头说。
  虽然她已经见识过欧森非比寻常的智商,但是她对它内心世界的复杂性尚未完全领悟。无论这些动物的智商是经由何种科技达到提升,当中势必牵涉到将人类的遗传物质注人在动物的遗传基因内。
  等到萨莎明白这一点之后,她大概得坐下来让自己冷静一阵子,甚至得花上一个礼拜。
  “后来,”我继续说:“我才理解到,它其实是在找寻某个它认为我需要的东西。”
  我跪在欧森身旁的草地上。“现在你听我说,兄弟,我知道你昨天晚上情绪很糟糕,为了父亲的死你很伤心。你当时心情很慌乱,一时想不起来该往哪里招才对。如今他已经过世一天了,你应该比较能够接受这个事实了,是不是?”
  欧森发出低声的呻吟。
  “那么我们再来试一次。”我说。
  它毫不犹豫地直接走向其中一个洞,把洞口愈挖愈大。约莫过了五分钟之后,它的爪子叶一声行佛挖到什么东西。萨莎用手电筒一照,发现一个沾满泥土的玻璃罐,我将剩余的泥土拨开取出罐子。
  罐子里塞了一卷用橡皮筋捆住的黄色笔记纸。我将文件卷开,将首页凑近灯光下,我立即认出父亲的笔迹。我只读了当中的第一段:克里斯,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已经不在人世,是欧森带领你找到罐子的埋藏地点,因为只有它知道自己的身世,我们应该从这个地方讲起,让我告诉你关于欧森的事……
  “宾果。”我说。我将纸重新卷起来放入玻璃罐中,举头望向天空,没有月亮,没有星星,低空急速飘过乌云,时而被月光湾渐渐亮起的暗黄色灯光擦亮。
  “这些我们可以晚点再看。”我说:“我们动身吧,巴比一个人在那里。”
  当萨莎打开福特探险家的尾门时,一群叫声尖锐的海鸥从我们头顶上低空飞过,显然是受到海面上强风和大浪的惊吓,到内陆另觅安全的栖息处。
  我双手捧着从托尔格支专卖店里买来的一箱弹药,抬头凝望它们白色的羽翼消失在狂风飒飒的黑色夜空中。浓雾早已烟消云散。
  在乌云低垂的夜空下,夜晚显得格外晶莹剔透。
  在我们四周的半岛上,稀疏的野草随风摆动。骤起的狂风犹如坟墓中跳出的幽灵吹散沙丘顶端的细沙。我怀疑海鸥的匆忙走避除了狂风之外是否另有原因。
  “它们还没到。”巴比肯定的说,一边从卡车后取出两盒被萨。
  “对它们来讲时间还早。”
  “现在这个时候通常是猴子进食的时间,”我说。“到了饭后再出来跳个小舞。”
  “搞不好它们今天晚上根本不会出现。”
  “它们一定会出现的。”我说。
  “你说的对,它们铁定会来。”巴比附议。
  巴比端着我们的晚餐走进屋内。欧森紧紧地跟在旁边,倒不是因为担心沙丘里有杀人猴埋伏,而是扮演食物警察的角色,监督和确保被萨的平均分配。
  萨莎从卡车上取下两包购物袋,里面装着她在皇冠五金百货购买的灭火器。她关上卡车的尾门,并随手按下遥控锁将所有的车门锁上。由于巴比唯一的车库已经被他的吉普车占满,我们只好将福特探险家留在木屋正门外。
  当萨莎转身面向我时,晚风将她柔亮的采色长发吹散成一片璀璨的旗帜,她的肌肤微微发亮,仿佛月亮也忍不住突破重云洒下一道月光,只为了轻抚她细致的脸庞。她看起来似乎比本人高大,犹如大自然的仙子。
  “怎么了?”她猜不透我的眼神。
  “你真的好美,就像风之女神,所有的狂风都为你而来。”
  “你真会胡说八道。”她说,可是脸上却露出灿烂的微笑。
  “这是我最具魅力的本事。”
  一阵风卷起,将石渣和沙子扑打在我们脸上,我们赶紧进入屋内。
  巴比已经在屋内等候,室内的灯光已调节到宜人的暗度。他顺手将我们身后的前门锁上。
  萨莎环顾四周大片的玻璃窗,她忍不住建议:“我希望我们能拿几块三夹板把窗户钉起来。”
  “这是我家,”巴比说:“我可不要把窗户钉死,像个囚犯一样躲在屋里,就为了那几只泼猴。”
  我对萨莎说:“从我认识这位酷哥到现在,他从来没被这群猴子吓唬过。”
  “从来没有,”巴比附和道:“所以我没有必要从现在开始怕它们。”
  “那么我们至少可以把百叶窗关上吧。”萨莎退而求其次地说。
  我摇摇头。“坏主意,这么做只会增加它们的怀疑。假如它们可以监视到我们,只要我们不做出一副守株待兔的可疑模样,它们反而会比较没有戒心。”
  萨莎取出灭火器,将扳手上的塑胶密封套剪掉。十磅重的迷你灭火器,操作十分简便。她将其中一只放在厨房,一个从窗户外面看不见的角落里,然后将第二只灭火器藏在客厅一张沙发的旁边。
  在萨莎忙着安置灭火器的同时,巴比和我坐在点着烛光的厨房里,我们腿上堆满了子弹,不动声色地用双手在桌面下进行弹药的安
  装,以防被突然出现的猴子黑手党识破。萨莎为我的葛洛克手枪添购了三副弹匣,替她自己的左轮手枪买了三组快速安装弹匣,我们啪地一声把子弹装好。
  “昨晚离开你家之后,‘俄说:“我去见过罗斯福。“
  巴比扬起眉瞥了我一眼:“他和欧森哥儿俩聊得很愉快吧?”
  “罗斯福试着跟它沟通,可是欧森死不配合。不过还有一只名叫蒙哥杰利的猫。”
  “当然喽。”他兴味索然地说。
  “那只猫说卫文堡的人希望我别插手管这件事,要我继续过我自己的日子。”
  “你是说你亲自跟那只猫交谈?”
  “不是,是它托罗斯福把消息传递给我的。”
  “可以想像。”
  “那只猫说他们会给我一点警告。假如我不停止追查,他们就会杀害我的朋友,直到我服从为止。”
  “他们居然会为了警告你把我干掉产”那是他们出的主意,不是我叫他们这么做的。“
  “他们干嘛不干脆把你干掉算了?”
  “罗斯福说他们很尊敬我。”
  “是啊,有谁不尊敬你?”即使在经历猴子滋扰事件之后,他依然对动物的人性特质抱持极大的惊疑。不过,他嘲讽的态度显然已经收敛许多。
  “就在我离开诺斯楚莫号之后,”我说:“我真的受到严厉的警告,就跟那只猫说的一模一样。”
  我将史帝文生的事告诉巴比,他问我:“他当真要开枪杀害欧林?”
  正在放着被萨的流理台下站岗的欧森,低声呻吟声援我的说词。
  “于是,”巴比说:“你就把警长杀了。”
  “他是现任的警察局长。”
  “你杀了警长。”巴比坚持地说。
  多年以前,他曾经是艾略克。克莱普敦(Eric Clapton)迷,难怪他喜欢这个说词。“好吧。我承认开枪杀了警长——不过副警长可不是我杀的。”
  “我不准你离开我的视线。”
  他将快速安装的弹匣装置完毕,将剩余的塞人萨莎事先购买的子弹袋里。
  “好骚包的衬衫。’俄说。
  巴比穿着一件罕见的长袖夏威夷衬衫,鲜艳的橘色、红色、绿色刻画出一幅热闹的热带节庆景象。
  他说:“是卡美哈美哈服饰公司的杰作,大约在一九五0 年左右。”
  “有什么回味的披萨?”他问萨莎。
  “一个是熏香肠,另一个是洋葱火腿。”
  “巴比居然穿二手衬衫。”我向萨莎宣扬。
  “是古董衬衫。”巴比纠正我的话。
  “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反正,我放火烧了警车,之后又夜闯圣相纳教堂。”
  “打破窗户进去的?”
  “窗户没锁。”
  “所以算起来只是区区的非法僭越罪而已。”
  我将葛洛克手枪的备份子弹安装完毕,笑着说:“二手衬衫,古董衬衫,听起来没什么差别。”
  “一种很便宜,”萨莎解释:“另一种很贵。”
  “一种是艺术,”巴比附带说。他将装了快速安装弹匣的皮袋交给萨莎。“这是你的备用弹药袋。”
  萨莎接过皮袋,将它扣在腰带上。
  我说:“汤姆神父的妹妹是我母亲的同事。”
  巴比说:“怎么,难不成她也是爆破地球的科学家?”
  “当中没有牵涉到使用炸药,不过,她也是参与者之一,而且现在已经受到感染。”
  “感染,”他做出鬼脸。“我们非谈这件事不可吗?”
  “是的,但是这件事很复杂,牵涉到遗传学。”
  “伤脑筋的玩意儿,没意思。”
  “这次不同。”
  远处的海面上,闪电犹如耀眼的血脉照亮夜空,轰隆隆的雷声纷至香来。
  萨莎特地购置了一条专为猪鸭和射飞靶设计的弹药皮腰带,而巴比也开始着手安装猎枪的子弹。
  “汤姆神父也被感染了。”我边说,边将一副备用的九厘米弹区塞入衬衫的口袋。
  “你也被感染了吗?”
  “市可能,我母亲铁定有受到感染,我父亲也是。“
  “病毒会经由什么途径传染?”
  “体液,”我说,同时将两副弹匣放在从窗外看不见的地方。“可能还有其他途径。”
  巴比看着萨莎,她正忙着将被萨饼移到烘倍纸上。
  她耸耸肩说:“假如克里斯有,那我一定也有份。”
  “我们手牵手已经一年多了。”我告诉巴比。
  “你要自己热你的被萨吗?”萨莎问他。
  “不用了,哪这么麻烦,连我一起传染好了。”
  我将弹药箱闺起来放在地上。手枪仍然放在我的夹克口袋里,而夹克就挂在椅背上。
  萨莎继续为大家准备披萨晚餐,我接着说:“欧森可能不会受到感染,我的意思是,它扮演的角色可能比较类似带原者。”
  巴比将一枚子弹在手指和指关节间挪动,问道:“感染之后多久会开始流脓吐血?”
  “这和我们~般定义的疾病不太一样。严格说来其实比较接近一种过程。”
  “过程。”巴比若有所思地说。
  “受到感染的人并不是真的生病,而是……产生某种转变。[,萨莎将技萨送人烤箱加热,问道:“所以在体之前拥有这件衬衫的人是谁呢?“
  巴比回答:“五0 年代的事谁知道啊?”
  “那个年代有恐龙吗?”
  “没有多少只。”巴比故做严肃地说。
  萨莎说:“布料是什么材质做的?”
  “人造丝。”
  “看起来跟新的一样。”
  “像这样的衬衫作舍不得糟蹋,”巴比正经八百地说:“你只会加倍的爱护它。”
  我从冰箱里为每个人取出一瓶可乐那啤酒,欧森除外。以它的吨位,每~次至少可以灌下一瓶啤酒不会有事,但是它今晚必须从头到尾保持清醒的头脑。其他的人则迫切需要来点啤酒壮胆。我站在水槽前撬开瓶盖,天边亮起闪电,闪光中,我看见拱着背的身影在沙丘与沙丘之间穿梭。
  “它们来了。”我说,一边将啤酒端到桌上。
  “它们通常需要一些时间壮胆才会采取行动。”巴比说。
  “我希望它们等我们吃完晚餐再行动。”
  “我的肚子饿扁了。”萨莎附和。
  “照你这么说,在这种非疾病的过程当中,到底会出现哪些症状呢?”巴比问。“我们身上会不会长出像木耳一样的怪瘤?”
  “有些人会经历心理上的堕落,就像史帝文生那样。”我说:“有些人会在身体上产生细微的转变。据我所知,也有可能会产生重大的转变,不过每一个人的症状都不相同,有些人是真的没有受到感染,有些人即使感染了也看不出有任何异样,有些人则完全变了一个样。”
  萨莎用手指感觉巴比的衬衫袖子,露出欣赏的神情,巴比得意地说:“布料上刻画的图案是尤金。沙维基(sugene savge)著名的壁画,画名叫‘岛屿飨宴’(ISlad Feast )。”
  “好有格调的扣子。”她愈说愈有兴致。
  “格调一流。”巴比非常赞同她的看法,一边用手指摩擦其中一枚黄褐色带有条纹的扣子,脸上露出收藏家骄傲的笑容,显然对它的质感相当满意。
  “就像椰子壳般光滑。”
  萨莎从抽屉里取出一叠餐巾纸放在桌上。
  空气又湿又黏。你可以感觉到暴风雨的外皮像气球一样不断膨胀。再过不多久就要爆破。
  在吞下一口沁凉的可乐那啤酒之后,我对巴比说:“好罢,在我把其余的故事告诉你之前,欧森要为你做一些示范。”
  我把欧森叫到身边。“客厅的沙发上有几个椅垫,其中一个是我送给巴比的礼物,你可不可以去把那个榜垫拿过来?”
  欧森轻快地走出房间。
  “这在搞什么鬼?”巴比感到莫名其妙地说。
  萨莎端着啤酒坐下来,露出诡异的微笑:“你等着看就知道罗。”
  她的点三八手枪就放在餐桌上,她展开餐巾纸将它盖起来。“等着瞧吧。”
  巴比和我每年固定会在圣诞节交换礼物。每次交换一份礼物。
  由于我们彼此衣食无缺,礼品的价值和实用性完全不在我们考虑的因素之列,重点是看谁能买到最低级的拍卖品。这个神圣的传统从我们十二岁的时候一直持续到现在。巴比的卧室里有一张架子,上面陈列着所有我送给他的低级礼物;唯一让他觉得不够低级的一件东西就是那个符垫,所以没有收藏在陈列架上。
  欧森嘴里咬着那个不够低级的符垫回到厨房,巴比接过椅垫,力图做出没什么大不了的表情。
  这只十二英寸大小的符垫正面是一幅简单的刺绣,是某位热门电视传道家用来募款的商品之一。精致的方框里绣着斗大的几个字“耶稣吃掉罪人,吐出被拯救的灵魂”。
  “你觉得这种礼物还不够低级啊?”萨莎用不可置信的语气说。
  “很低级是没错,”巴比说,坐着将装满弹药的皮带系在腰际上。
  “不过还不够低级。”
  “我们的标准可是很高的。”
  在送给巴比那个椅垫的隔年。我送给他一个猫王艾维斯诺里斯莱(Elvis Presey)的瓷器塑像。艾维斯穿着最著名的银白色赌城秀服,坐在他过世时的马桶上;他双手合十做祷告状,抬头望着天空,头顶上还有一圈光环。在这场圣诞佳节的礼物竞赛中,巴比始终处于劣势的地位,因为他总是坚持到正式的礼品店选购他心目中完美的低级品。由于我的XP症,邮购是我唯一的选择,透过各式邮购商品目录,你能找到林林总总多得足以放满国会图书馆书架的低级礼品。
  巴比拿着椅垫在手里兜了一圈,皱着眉头对欧森说:“好把戏。”
  “不是把戏。‘俄说:“卫文堡一直在进行的各种实验,目的之一就是提升人类和动物的智能。“
  “胡扯。”
  “我说的是实话。”
  “疯子。”
  “一点也没错。”我指示欧森将椅垫放回原处,然后到巴比的卧室,用鼻子将门问旁边推开,然后把黑色皮鞋的一只拿过来,巴比当年买这双鞋,是因为他忽然发现自己除了夹脚拖鞋、凉鞋、运动鞋之外,没有一双像样的皮鞋可以穿去参加我母亲的丧礼。
  厨房里弥漫着技萨饼的香味,欧森用渴望的眼神望着烤箱。
  “放心,绝对有你的一份。”我向它保证。“快去。”
  正当欧森即将跨出厨房时,巴比忽然开口:“慢着。”
  欧森用期待的眼神看着他。
  “不只是鞋,光是皮鞋还不够,我要在脚的那只皮鞋。”
  欧森喷了一声,仿佛在表示这点复杂性哪算什么,毫不犹豫地出发执行它被指派的任务。
  太平洋外海上,从天空而降的闪电如同一道金色的阶梯划下海面,仿佛在揭示天使的到来。接捷而至的雷声把木屋的玻璃窗震得嘎嘎作响,轰隆隆的声音在木屋的围墙里维绕。在这片气候温和的海岸线上,如此轰天雷动的暴风雨实属罕见。一场狂风巨浪显然即将来临。
  我把一罐干辣椒屑放在餐桌上,然后摆上纸盘和供萨莎放被萨的隔热垫。
  “蒙哥杰利。”巴比说。
  “取自于一本以猫为主题的诗集。”
  “听起来好假。”
  “我觉得这个名字很可爱啊。”萨莎反对他的说法。
  “毛球。”巴比说:“这才叫做猫的名字。”
  狂风骤起,鼓动屋顶上的通风口盖,屋檐下也传来淋淋的风声。
  我好像听见远处猴群刺耳的叫声。
  巴比将一只手探到桌底下,将原先放在椅子旁边地上的猎枪重新握好。
  “毛球或靴子,”他说:“这些才算道地的猫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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