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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丘》 第一卷

_5 弗兰克·赫伯特 (美)
公爵对她那未知家族的好奇心又生出来了--是变节者家族?也许,或者是遭到秘密迫害的皇族?她看起来比国王本人的血统更正统纯洁。
他的直视使杰西卡轻轻地转了一下身,侧面对着公爵。他意识到杰西卡身上没有一个确切的地方能集中表现她的美。青铜色的头发闪着光,一张鹅蛋形的脸上,两眼分得较开,就像卡拉丹清晨的阳光透亮清明;鼻子小巧,嘴宽而阔;身材极好,略显瘦削,高挑而曲线流畅分明。
他记得学校里的女孩说她瘦若木棍,买者也是这么告诉他的。
但那描述太过简单。她将皇家的美丽高雅带回到阿特雷兹家族。保罗喜欢她,这使公爵很欣慰。
“保罗在哪儿?”他问。
“跟越在屋子的某个地方做功课。”
“也许在南翼,”他说,“我好像听见了越的声音,可我没时间去看。”他低头看着杰西卡,犹豫地说:“我到这儿来只是要把卡拉丹城堡的钥匙挂在餐厅里。”
她屏住呼吸,止住自己想要伸手拉他的冲动。挂钥匙,这行为有着某种完结性。但此时此地并不适合进行安慰。“我进来时看见屋顶上挂着我们的旗帜。”杰西卡说。
他看了一眼父亲的画像,问:“你准备把它挂在哪儿?”
“在这儿的什么地方都行。”
“不。”公爵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暗示她可以用计谋说服他,但不能公开争辩人使公爵是用手势提醒她,她自己也不会对公爵使用计谋,但她仍要试试。
“阁下,”她说,“假如您只……”
“我的回答始终是不。大部分事我都让你做主,这件事却不行。
我刚从餐厅来,那有--“
“阁下,请您听我说……”
“这个选择事关你的食欲和我祖先的尊严,亲爱的,”公爵说,“把他们挂在餐厅。”
她叹口气:“是,阁下。”
“只要可能,你可以恢复在你住房里用餐的惯例。我只希望你在正式场合出席到场。”
“谢谢,阁下。”
“别对我彬彬有礼,拘束冷淡!你得感激我,亲爱的,因为我没让你嫁给我,不然的话,陪我就餐就是你的职责。”
她竭力稳住自己的情绪,点点头。
“哈瓦特已在餐桌上装好了我们自己的防毒探测器,”他说,“你房里也有一个便携式的。”
“你预计到了这种……不和……”她说。
“亲爱的,我也考虑到了你的方便,我已雇了用人,都是本地人,但哈瓦特对他们讲行了清理--他们都是弗雷曼人,将干到我们自己的人忙完其他事务为止。”
“这里的人都确实安全吗?”
任何仇恨哈可宁的人都安全。你甚至可能愿意留用大管家夏道特。梅帕丝。“
“夏道特,”杰西卡说,“一个弗雷曼称呼?”
“别人说它的意思是好勺子。这个意思在这儿很特别。尽管哈瓦特根据邓肯的报告对她评价很高,但作为用人,你可能不以为然。据信,她想要专门为你服务。”
“为我?”
“弗雷曼人知道你是比。吉斯特,”他说,“这儿有关于比。吉斯特的神奇传说。”
杰西卡想:护使团,他们无处不在。
“这意味着邓肯成功了吗?”她问,“弗雷曼人会成为我们的盟友吗?”
“还不能确定,”他说,“他们希望对我们观察一段时间,邓肯是这么说的,不过,他们已经答应在谈判期间不再骚扰我的外围村庄,这是一个不错的进展,比预想的要好。哈瓦特告诉我,弗雷曼人曾是哈可宁人的肉中刺,其破坏程度和袭击范围都严格保密,让皇上了解哈可宁军队的无能是无济于事的。”
“一个弗雷曼管家,”杰西卡说,又把话题扯回到夏道特。梅帕丝,“她将有一双全蓝的眼睛。”
“别被这些人的外表所蒙骗,”公爵说,“他们内心有着深沉的力量和健康的生命,我想他们可以成为我们所需要的一切。”
“这是危险的赌博。”
“让我们别谈这个话题了。”他说。
她强做笑脸:“毫无疑问,我们负有天职,”她做了两次深呼吸,这是迅速冷静的方法,一种仪式般的思想。“我要分配房间,需要为您留出什么特别的地方吗?”
“以后你得教我知道你是怎么做这事的,”他说,“把烦恼搁在一边,一心操作现实的事务,这一定是比。吉斯特才能。”
“这是女人的事。”她说。
公爵笑起来。“好吧,分配房间。保证在我的卧室区旁有一个大的办公区,在这儿我要处理比卡拉丹多得多的文件。当然,得有一个警卫室,得隐蔽。别为这幢房子的安全操心,哈瓦特的人已对它进行了彻底的检查和布置。”
“我相信他们已这么做了。”
公爵抬手看看表:“注意把我们的所有记时器都调到阿拉凯恩时间,我已经派了一个技师去做这事,他马上就到这儿。”他用手把杰西卡前额的一缕头发拨到后边。“我现在必须去降落场,装着我们后备成员的第二艘宇航船随时都可能到达。”
“不能让哈瓦特去接吗,阁下?你看起来太疲倦。”
“可怜的萨菲比我还忙。你知道这个星球遍布哈可宁的阴谋诡计。此外,我必须努力劝说一些有经验的衰微香料开采工别离开。
你知道,领主变了,他们有权选择。而皇上和兰兹拉德所安置的星球学家是买不到的,他是此地的应变法官,同意人们进行选择。大约有800名熟练工想要乘运香料的宇航船离开,而且吉尔德的货船也在那儿。“
“阁下……”她没有说下去,犹豫起来。
“什么?”
让他在这个星球上别为我们的安全操心是不可能的,杰西卡想,而我又不能在他身上用计谋。
“您希望在什么时间用餐?”她问。
他想:这不是她想说的,哦,我的杰西卡,真希望我们俩在这个星球以外的别的什么地方,就我们俩,无忧无虑。
“我将与军官们一块儿在外边吃,”他说,“我很晚才回来,别等我。还有……嗯,我会派一辆警卫车来接保罗,我想让他出席战略会议。”
他清清嗓子,似乎想说点别的,然后,突然转身,一言不发地走了,走向大门,那儿正在卸箱子。他的声音从那边传来,盛气凌人,居高临下。他跟仆人说话的语气总是这样,尤其是有急事时。“杰西卡女士在大厅里,马上去她那儿。”
外边的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杰西卡转过身,看着雷多父亲的画像。这是著名画家阿尔布的作品,当时老公爵正值中年。他穿着斗牛士的外套,一件洋红色披风从左肩披下,脸显得更年轻,不比现在的雷多老,两人都像鹰一般敏锐,灰色的眼睛。她握紧拳头,瞪着画像。
“讨厌你,讨厌你,去你的!”她轻声说。
“您有什么吩咐,尊敬的阁下?”
这是一个妇女的声音,尖细,谦卑。
杰西卡转过身,看见一个头发灰白、关节很大、穿着一件肥大男仆外罩衫的女人。这个女人跟早晨在路上看到的那些女人一样,满脸皱纹,缺乏水分。杰西卡想:在这个星球上看到的每一个土著人都显得干枯而营养不良。然而,雷多却说他们强壮、活跃。还有那些眼睛,碧蓝碧蓝的,深邃无比,没有一点眼白,显得神秘莫测。
杰西卡强迫自己别盯着他们看。
那妇女生硬地点点头说:“我叫夏道特。梅帕丝,阁下。您有什么吩咐?”
“你可以称我‘女士’,”杰西卡说,“我不是贵族出身。我是雷多公爵的爱妃。”
又是那奇怪的点头之后,她悄悄地抬眼偷看了一眼杰西卡,狡猾地问:“那么,还有一位妻子?”
“没有,从来就没有过。我是公爵惟一的……伴侣,他继承人的母亲。”
就在她说这番话时,杰西卡在内心自豪地笑着。圣。奥古斯丁是怎么说的?她暗问自己。“意识控制身体,它惟命是从。意识驾驭它自身,遇到了反抗。”是的--我最近面临着更多的反抗。我可以悄然退避。
屋子外面的路上传来一阵奇怪的吼叫声,不断重复:“簌--
簌--簌卡!“然后是:”伊库特--哎!伊库特--哎!“接着又是:”簌--簌-一簌卡!“
“那是什么?”杰西卡问,“今早我们开车经过大街时,我已听到过好几次。”
“这是卖水商人的声音,女士。可您没必要在乎他们叫什么。这儿的水箱蓄有五万立升水,而且总是满的。”她低头看看自己的衣服。“哦,您知道吗,我在这儿都不用穿滤析服,”她咯咯地笑着说,“我甚至不会死!”
杰西卡有点犹豫,想问问这女人,获得一点有用的信息。但恢复城堡的秩序似乎更急迫。不过她仍发觉自己还没适应这样一种思维方式:水在这儿是财富的主要象征。
“我丈夫给我讲过你的称呼,夏道特,”杰西卡说,“我认出了这个词,它非常古老。”
“那么您知道那些古老的语言了?”梅帕丝说,眼里流露出一种紧张的期待。
“语言是比。吉斯特的基础课,”杰西卡答道,“我懂得荷坦尼。吉布语、契科布萨语和所有的狩猎语言。”
梅帕丝点头说:“正好与传说相符。”
杰西卡心想:我为什么要玩这骗人的花招?可比。吉斯特的方式就是狡猾,防不胜防。
“我懂得伟大教母的阴暗交易和手段。”杰西卡说。她注意到梅帕丝的动作和表情显得惊讶和恐惧。“米塞斯奇斯,普累基亚,”杰西卡用契科布萨语说,“安得拉尔,帕哈!德尔哈得希克,布斯卡雷,米塞斯奇斯,普哈克累--”
梅帕丝后退了一步,准备逃之夭夭。
“我知道许多东西,”杰西卡说,“我知道你生过孩子,失去了心爱的人,曾经担惊受怕地躲藏,曾经使用过暴力,而且准备用得更多,我知道许多事。”
梅帕丝低声说:“我无意伤害别人,女士。”
“你说到了传说,想要寻找答案,”杰西卡说,“小心,你可能找到了答案。我知道你有备而来,身上藏着武器,准备诉诸暴力。”
“女士,我……”
“未来的可能是你也许会让我的生命之血流淌,”杰西卡说,“而你这么做所会带来的灾难和毁灭,你自己根本无法想象。有的后果比死亡更惨,你明白,尤其是对一个民族。”
“女士!”梅帕丝哀求地说,她似乎要跪倒在地,“这武器是在证明您的身份后送给您的礼物。”
“如果证明有误就结束我的性命。”杰西卡说。她等待着,似乎很放松,这是受过比。吉斯特训练的人在对峙中能威慑对手的手段。
她想:现在我已看清楚她已做出什么样的决定。
梅帕丝慢慢地把手从领口伸进衣服里,取出一把黑色刀鞘,黑色的刀柄上有深深的指槽。她一手拿鞘,一手握住刀柄,拔出一把有奶白色刀锋的刀,举起来。那刀雪亮,刀身闪闪发光,像双刃短剑一样两面开刃,刀锋大约有20厘米长。
“您知道这东西吗,女士?”梅帕丝问。
这只可能是一样东西,杰西卡很清楚,传说中的阿拉吉斯啸刃刀,在别的星球上从未见过,只在荒诞的谣传中听说过。
“这是啸刃刀。”她说。
“别说得那么无足轻重,”梅帕丝说,“您知道它的含义吗?”
杰西卡想,这问题暗藏着杀机,这就是这个弗雷曼女人要做我的用人的原因--问这个问题。我的回答可能导致暴力。她被契科布萨语称做夏道特。刀,即“死亡制造者”,契科布萨语就是这么称呼刀的。她有点烦躁了,我现在必须回答,犹豫跟错一样危险。
杰西卡说:“那是一个制造者--”
“哎伊!……”梅帕丝喊道,那声音既痛苦又兴奋。她浑身颤抖,刀刃的光在屋子里乱舞。
杰西卡镇静自若,停顿了片刻,她本来要说那刀是“死亡制造者”,再加上那古老的词,可现在感觉在警告她,她所有的肌肉都在戒备,受过的深刻训练预示着一种新的意义。
关键词就是……制造者。
制造者?制造者。
梅帕丝还举着刀,似乎要随时使用。
杰西卡说:“你以为我,一个知道伟大教母秘密的人,会不清楚制造者?”
梅帕丝放下刀。“女士,当与预言相伴太久,一旦它兑现时,就会产生令人难以置信的震惊。”
杰西卡想着那预言--许多世纪以前,比。吉斯特护使团在这儿播下的传说的种子--那播种的人们早死啦,毫无疑问,但目的却最终达到了。为了比。吉斯特未来的某种需要而在这些人群中散播了护使团的传说。
现在,这一天到了。
梅帕丝把刀放回鞘中,说:“这是一把不确定的刀刃,收在您身旁吧。一周之后不见血腥,它将分解。它是您的啦--沙蜥之牙,将终身伴您。”
杰西卡伸出手,决定冒险一赌:“梅帕丝,你收起的刀刃未见血。”
梅帕丝吸了一口凉气,一松手,刀落到了杰西卡手里。她扯开衣服,哭着对杰西卡说:“取走我的生命之水吧!”
杰西卡抽出刀,多么亮啊!她把刀尖指向梅帕丝,看到这女人流露出的恐惧远远超过对死亡的惧怕。刀尖上有毒?杰西卡想。她挑起刀尖,在梅帕丝的左胸轻轻地划了一下,马上渗出了血迹,但立即血又止住了。超速凝结,杰西卡想,一种水分保持法的变异?
她把刀放回刀鞘,说:“扣上衣服,梅帕丝。”
梅帕丝服从命令,但仍在发抖。那双没有一点白色的眼睛看着杰西卡。“您是我们的人,”她哺哺地说,“您就是那个人。”
入口处传来一声卸货的声音,梅帕丝迅速抓起刀鞘,把它藏到杰西卡身上。“谁看见那刀都得被清除或杀掉!”她惊慌地说,“您知道的,女士!”
我现在知道了。杰西卡想。
送货人没有进大厅就离开了。
梅帕丝说:“见过刀的邪恶之人不能活着离开阿拉吉斯。别忘了,女士。这把啸刃刀就托付给您了。”她深吸了一口气:“现在,一切恢复正常,不能太着急。”
她瞟了一眼周围成堆的箱子和货物:“这儿的活又堆在一起了。”
杰西卡犹豫起来,“一切恢复正常”,这是护使团咒语中的提示语--圣母驾临,拯救你。
可我不是一个圣母,杰西卡想,那么我该是伟大的教母!这是他们传播的传说中的人物!这一定是个可怕的地方。
梅帕丝一本正经地说:“您希望我首先做什么?”
本能警告杰西卡要注意这种随便的语气,她说:“老公爵的这幅画像必须挂到餐厅里,牛头必须挂在画像对面的墙上。”
梅帕丝走到牛头边。“这头牛不知有多大,”她说,弯下腰,“我得先把这东西弄走,对吗?”
“不”
“可它的角上有灰尘。”
“那不是灰尘,梅帕丝,那是老公爵的血。角上喷有一层透明的固型剂。这头牛要了老公爵的命。”
梅帕丝站起来。“哦,真的!”她说。
“那只是血而已,”杰西卡说,“陈旧的血。去叫几个人把这些东西挂起来,那牛头很沉。”
“你以为血迹使我不安啦?”梅帕丝问,“我从沙漠来,看到过许多血。”
“我……知道你确实见过许多。”杰西卡说。
“甚至有我自己的,”梅帕丝说,“比您刚才划的那个小口还多。”
“你希望我划得更深?”
“哦,不!身体之水太缺乏,不能任其在空气中浪费,您做得恰到好处。”
杰西卡注意到那口气和姿态,明白了其中的寓义,“身体之水”,她再一次深深感受到水在阿拉吉斯的无比重要性。
“餐厅的那面墙上挂上这些玩艺?”梅帕丝问。
这个梅帕丝真是一个现实的人。杰西卡想。她说:“你自己决定吧,梅帕丝。这实际上无关紧要。”
“悉听尊便。”梅帕丝弯腰,开始把牛头上的包装扯掉。“杀了老公爵,对吧?”她对着牛头哼着说。
“需要我叫个运输工帮你吗?”杰西卡问。
“我能行。”
是的,她可以对付,杰西卡想,这个弗雷曼人天生如此,愿意自己对付。
杰西卡感到衣服下面的那把刀发出阵阵凉意,想起比。吉斯特计划的长链也造就了这么一环。因为那个计划,她得以在这次致命的危险中化险为夷。“不能着急”,梅帕丝说过。然而,千头万绪都按各自的节奏涌来这个地方,使杰西卡感到紧迫、危难迎面压来。护使团的完美准备和哈瓦特的严密清理布防都不能排遣她的这种感觉。
“那些东西挂好后,就开始拆包装,”杰西卡说,“门口的搬运工有钥匙,知道什么东西该放哪儿。去他那儿取钥匙和货单。如果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我在南翼。”
“明白了。”梅帕丝说。
杰西卡转身离开,心中暗想:哈瓦特可能已把这地方划为安全区,但这地方仍不对劲,我能感觉到。
她突然觉得急于要见到儿子。她开始沿着穹形走廊穿过餐厅走向家住区。快点,再快点!她几乎跑了起来。
在杰西卡身后,梅帕丝正在清理牛头上的包装,看着杰西卡渐渐远去的身影说:“就是她,没问题,可怜的东西。”
“越!越!越!”歌词里这么说,“罪该万死的越!”
--摘自伊丽兰公主的《摩亚迪童年简史》
门开着,杰西卡走了进去,那里是黄色的墙。她左边是一把矮黑皮沙发椅和两个空书架,凸起的边上挂着一只装水的长颈瓶,上面沾着灰。她右边还有一道门,有更多的空书架,一张卡拉丹桌子和三把椅子。在她正前方的窗户旁站着越博士,背对着她,正全神贯注于外面的世界。
杰西卡又悄悄地向屋里走了一步。
她看见越的外套起了褶子,左肘处有一块白斑,就像在白粉墙上靠过。从后边看,他像一尊无肉的塑像,套着一件太大的黑色外套,像一个随时准备做机械运动的木偶。只有那方形的头似乎是活的,头上的长发盖住了他肩上苏克学校的银制环,随着头的移动,时隐时现。
杰西卡又扫视了一遍屋子,没有发现有儿子的迹象,但右边有一扇关着的门,那后边是一间小卧室,保罗曾说过他喜欢那儿。
“午安,越博士,”她说,“保罗在哪儿?”
他像是对着窗外的什么东西点点头,没转身便用心不在焉的口气说:“你的儿子累了,杰西卡,我让他去隔壁的房间休息。”
他突然一怔,旋即转过身,胡须飘了起来:“原谅我,女士!我的心在想着遥远的事,我……我……不是故意要这么随便的。”
她笑了,伸出右手,担心他会跪下去:“威灵顿,别这样。”
“这么称呼您,我……”
“我们认识已六年啦,”她说,“我们之间早就不该有那么多礼节,至少在非正式场合该如此。”
越试着微笑了一下,心想:我觉得已开始起作用。现在,她会以为我的任何失态是由于尴尬造成的,当她知道原因时就不会去深究为什么。
“我觉得自己爱胡思乱想,”他说,“每当我……为你感到特别难过,我担心我会把你……嗯,杰西卡。”
“为我难过?为什么?”
越耸耸肩。很久以前,他就注意到杰西卡在运用真言方面不如他的瓦娜有天赋。但只要有可能,他依然尽量在她面前说真话,这是最安全的。
“你已经看过这地方,我的……杰西卡,”他说她名字时有些结巴,急忙往下说,“从卡拉丹来,这地方真荒凉。我们在路上看到的那些当地妇女看着我们的样子,就像在呻吟,戴着面纱,很难预测。”
她两臂交叉于胸前,感觉到了里边的啸刃刀。刀刃取自沙蜥的牙。“这是因为我们是陌生人--不同的人,不同的习惯。他们只知道哈可宁人。”她的目光越过他看着窗外,“刚才你盯着外边看什么?”
他转身对着窗:“那些人。”
杰西卡走到他身边,看着房子左边越注意的地方。那儿长着一排棕榈树,有二十多棵树下的地面扫得很干净,显得光秃,一道网栏把树与道路隔开。在道路上来往的人都穿着长袍。杰西卡注意到在她与这些人之间的空中有一道微光,这是住房屏蔽。她继续注视着人群,心想越究竟被什么所吸引。
迹象开始显露出来,她把手放到下颌。来往的人看那棕榈树的神态!她看到了嫉妒,有的甚至是仇恨……甚至还有一些希望。每个人都带着一种固定的表情探索般地看那些树。
“但有些人看树时满怀希望。”
“他们只是想看到上面掉下海枣来,而季节又不对头。”
“我们对这地方太挑剔,”她说,“这儿既有希望也有危险。香料可以使我们富有。有了巨大的财富,我们可以随心所欲地重塑这个星球。”
她轻轻地笑了:我想说服谁呢?她笑出了声,觉得自己毫无幽默感。“可你却买不到安全。”她说。
越转身挡住脸,要是真能仇恨这些人而不是爱他们也许还好点!杰西卡的姿态和许多动作都像他的瓦娜,这想法却使他变得严酷,而且进一步加强了决心。哈可宁人的残酷不容置疑。瓦娜也许没有死,但必须弄清楚。
“别为我们担心,威灵顿,”杰西卡说,“麻烦是我们的,不是你的。”
她以为我为她担忧!越控制住眼泪,我当然担忧。但我必须对付阴险的公爵,先助他达到目的,然后趁机袭击他的致命弱点--
在他得意忘形时消灭他!
他叹了一口气。
“我进去看看保罗不会打扰他吧?”她问。
“当然不会。我给他吃了镇静药。”
“他调整得还好吗?”杰西卡问。
“只是有点太疲倦。他很兴奋。不付 15岁的男孩在此时还能怎么样呢?”他走过去,打开门,“他就在里面。”
杰西卡跟着过去,朝阴暗的屋子里看了看。
保罗睡在一张窄小的帆布床上,一只手放在很薄的床单下,另一只手放在头上。床旁关好的百叶窗露出的光映在床单和他的脸上。
杰西卡注视着儿子,那椭圆的脸很像她自己,但头发却像公爵--炭黑色,乱成一团。长长的睫毛挡住了灰白色的眼睛。杰西卡笑了。她突然注意到儿子脸上的基因遗传特征--脸形、眼眶很像她,而神态、轮廓却跟他父亲的一样,这些特征在他很小的时候就有了。
她想儿子的长相是偶然模式的精巧定型,是没有穷尽的连续体的瞬间结晶。她想要走到床边,跪下,把儿子搂在怀里,但因为越在场,她不能这么做。她退出来,关上门。
越已回到窗户旁,他受不了杰西卡看儿子的那种神态。为什么瓦娜就没有给我生几个孩子?他暗暗自问,难道有某种比。吉斯特的原因?也许她受命完成别的使命?那是什么?她爱我,那是自然的。
越第一次感到自己也许只不过是一场大阴谋中的一个小卒,不可能了解和弄清计划的目的和内容。
杰西卡走到他身边说:“小孩睡觉时无忧无虑的样子真让人陶醉。”
他机械地应道:“大人要能这么放松该多好!”
“不错。”
“我们在哪里丢失了它?”越喃喃地问。
她看了他一眼,注意到那奇怪的语气,但心里仍挂着保罗,想着他在这儿训练的艰苦,生活的差异--与他们原来给他设计的生活大相径庭。
“我们确实丢失了什么。”她说。
她看到窗外的一个斜坡,两旁的灰绿色灌木在风中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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