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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先登上月球的人

赫伯特·乔治·威尔斯(英)
一、结识卡沃尔先生
 
  最近,我在商业投机上遭到了丢人的失败,我把它归咎于我的运气,而不是我的能力。
  但一个债权人拼命逼我还债,最后,我认为除了写剧本出售外,没别的出路了。于是我来到利姆,租了间小平房,置备了几件家具,便开始舞文弄墨。
  毫无疑问,如果谁需要清静,那么利姆正是这样一个地方。这地方在海边,附近还有一大片沼泽。从我工作时挨着的窗户望去,可以看见一片山峰。也正是从这扇窗子,我第一次看见卡沃尔。当时我正苦思剧情。
  太阳已经下山了,天空是黄绿色的,就在这个背景下,出现了他的黑影——一个最奇特的小小身影。
  他是个体胖腿细的小个子,动作有些痉挛。他头戴板球帽,身穿大衣、灯笼裤和长袜。他的手和胳膊不时做些手势,脑袋抽筋似地晃动,嘴里嗡嗡作响,而且经常发出清嗓子的怪声。
  他一走到正对太阳的地方便停下来,掏出一只表看了一下,接着抽筋似地打了个手势,便转过身去,显得十分忽忙地往回赶。
  这件事发生在我创作精力达到最高峰的时刻,他的嗡嗡声和讨厌的举止浪费了我5分钟。他走后,我才定下心来继续思考我的剧情。但第二天傍晚这个幽灵又准时出现,第三天依旧。这使我的思考变得十分吃力。
  “这个该死的家伙,别人会以为他在学演木偶戏呢!”一连好几个傍晚,我都恶狠狠地暗中咒骂他。
  后来,我的烦恼被惊异和好奇代替了。第十四个傍晚,我再也忍不住了。当他一出现时,我便朝他惯常要站住的地方走去。
  我走到他跟前时,他已掏出表来了。
  “请等一下,先生。”他转身时我说。“我想你是在锻炼身体吧?”
  “是的,我到这儿来欣赏日落。”
  “你不是来欣赏日落的。”
  “先生?”
  “对了。你每天傍晚都发出一种声音,就象这样。”我模仿他的嗡嗡声。
  他望着我,显然这声音引起了他的厌恶。
  “我当真这么做了?”他问道。
  “每个倒霉的傍晚你都这样。”
  他呆呆地停下来,凝视着我。
  “可能,”他说,“我已经形成这种习惯了吧?”
  “嗯,好象是的。”
  他用大拇指和食指向下拉着嘴唇,眼睛盯着脚下的泥坑。
  “我脑子里的事挤得满满的,”他说,“可你……那么,我这样做打扰了你吗?”
  不知何故,我可怜起他来了。
  “说不上打扰,”我说,“不过,你设想一下——一个人在写剧本时……”
  “啊!”他说,“当然。”接着便沉思起来。他的神情显得十分苦恼,使我更怜悯他。是啊,在大道上拦住一个陌生人追问他为什么嗡嗡作响,毕竟是一种冒犯。
  “我非常感谢你。事实上,我知道自己已经变得可笑地心不在焉了。你做得对,先生。”
  “我希望我的鲁莽……”
  “没关系,先生,没关系。”
  我向他道了晚安,他痉挛地答了礼,我们便分手了。
  一连3天,我没再见到他,但他总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把这个喜剧人物写进我的剧本倒不坏。第四天,他找上门来了。
  “我一点也不怨你,”他说,“但你破坏了一个习惯,打乱了我的生活。我在这儿走了好几年了。毫无疑问,我是在嗡嗡响……但你使这一切都不可能啦!”
  我建议他另找个去处散步。
  “不行,没别的地方,只能在这儿。现在,每天下午4点钟,我就走投无路。”
  “先生,假如这件事对你那么重要……”
  “必不可少。我正在从事一项科研。我住在……”他停下来,好象是在思索。“就在那边,”他伸手猛地一指,差点儿碰上我的眼睛。“就在树林那边那座有白烟囱的房子里。我正要完成一项重要实验,这是史无前例的实验。这需要持续不断的思考,持续不断的脑力活动。下午是我最宝贵的时间!会涌现出新的思想,新的观点。”
  “那你照常来好了。”
  “不行。我会心里不安。我一想到你在写剧本,“我就思考不下去了。不行!我得买下你的房子。”
  做买卖当然对我有吸引力。但是,这不是我的房子,他出多少钱我也不敢卖。其次,他的发明可能会很有价值,这我也挺感兴趣。我想对他的研究多做点了解,这倒不是心存什么坏主意,不过想在艰苦的写作之余轻松一下罢了。我开始试探。
  他倒十分愿意提供情况,谈起来就象被憋了多久似的,一说就是一个钟头。我得承认我听得很吃力,他的话里有一半是我根本不懂的术语,让我假装明白都办不到。
  他给我介绍了一两个论点,讲了他的工作室,还说他的成果从实验室到专利局只差一步之遥了。他请我去参观那些东西,我欣然同意了。至于小平房的买卖问题,自然没了下文。
  最后他说,谈工作是种难得的享受,但并不是总能找到象我这么聪明的听众,他与科学家也很少往来。
  第二天他来了,第三天也来了。他向我作了两次物理学讲演。他讲的都深奥难懂,但我相信他从未怀疑我的理解力。有时我怀疑自己是否在认真听,不管怎样,我总算丢下那倒霉的剧本得到了休息。
  我找个机会,去了他家一次。房子倒挺宽敞,布置却马马虎虎。除了3个工作助手,他没有仆人。他生活得很简朴。他热情地领我参观了放在各处的仪器和机器。
  如果让我谈谈他研究的性质,不幸得很,太困难了。如果用术语来说明,不仅会把读者搞得莫名其妙,恐怕连我自己也会被搞糊涂。因此,我想还是不要楞充行家,还是用自己的语言来说明吧。
  卡沃尔研究的是制造一种各种辐射能都“透不过”的物质。他使我理解了“辐射能”就是象光和热那样的东西,或是伦琴射线、电波、万有引力一类东西。现在已经知道,物质可能允许某种辐射能透过,也可能挡住某种辐射能。如玻璃透光,但不大透热;明矾透光,却完全隔热。碘溶解于二硫化碳所形成的溶液完全不透光,却透热;它能让你完全看不到火,却能感觉到全部热量。诸如此类,等等。
  而万有引力则可以“透过”任何物质。可以用不同物质隔绝阳光、热能、射线、电波,但没有一种物质能隔绝万有引力。而卡沃尔想发明的就是这样一种能隔绝万有引力的物质。他认为他能利用一种复杂的合金和一种新元素提炼出这种物质。
  只要稍具想象力,就会理解这种物质非同小可。自打去过他家,我没在剧本上连续用过一个钟头的工夫。我的想象力用在这物质上了,我想到了许多奇迹。例如,要举起一件物体,无论它有多重,只消在它下面放上这样一片物质后,用一根稻草便可把它挑起来。要是用在枪、炮、战舰上……由此我又推广到航运、陆地运输、建筑……及一切工业方面。一幅灿烂前景展现在我面前,我发现自己重新当上了商人。我看见一家母公司和许多子公司,订单雪片般从四面八方飞来,垄断、托拉斯、专利……最后成了一个庞大的“卡沃尔素”(我已给这种物质用发明者的名字命名了)公司,并且统治全世界!
  这里不能没我!
  我当时便下定决心,跳起来说道:“我们正在从事一项空前的伟大发明。”我把重音放到了“我们”两字上。“要是你不答应让我参加,你就得用手枪。我明天就来给你当助手。”
  他倒不反对,只是问:“那你的剧本怎么办?”
  “去它的吧!”我叫道。“亲爱的先生,你难道不知道你得到了什么,你在干着什么吗?这样的物质,”我喊道,“没有一个家庭、一个要塞、一条轮船能缺了它。哪怕它万分之一的用途,也会使我们大发其财!卡沃尔先生!”
  “这倒是,”他说,“没有一个人不喜欢大笔财富。可是……”
  他停顿了一下,我一动不动地站着。
  “很有可能,我们最终不能把它制造出来!也许,它只在理论中存在,而实际上是荒唐的;也许,我们在制造中会遇到挫折……”
  “遇到挫折我们就想办法对付!”我说。
  但卡沃尔先生的忧虑是没根据的。1899年10月4日,这种令人难以置信的物质造出来了!
  卡沃尔把好几种金属和其他东西放在熔炉中加热有一星期了,如果他的计算没错,现在该让它冷却,当温度降低到华氏60度时,最后的化合反应便会发生。胜利在望,卡沃尔已经在考虑一种飞行机了。
  我记得十分清楚:他的嘴里又发出嗡嗡声,他那灵活的小身影在落日下显得黑糊糊的,他右边的树丛后露出他房子的几个烟囱、突然,那些烟囱飞向天空,在上升时碎成一串串砖块,屋顶和一些家具也随之而上,然后一大股白色的火焰追上了它们。屋子周围的树木在摇晃、旋转、裂成碎片。我的耳朵听到一声巨响,窗子上的玻璃全被震得粉碎。
  一团烟雾卷着灰烬和一块发蓝光的物质向天空冲去,就在这瞬间,世界的面貌改观了。安静的落日已消失,天空乌云奔腾,万物在风景中摇摆。卡沃尔消失在树丛中,透过树丛可以看到他的房子闪着火光。
  我走进树丛,在一堆树枝和篱笆碎片中发现有东西在动。好一会儿工夫,我才认出这团泥团就是卡沃尔先生。
  他站起来,向我伸出一双泥手,激动得面孔直抽搐,小泥块不断从上面掉下来。
  “祝贺我吧!”他喘息着说,“祝贺吧!”
  “天哪!为什么?”
  “我已把它制造出来了!”
  “那爆炸是怎么回事?”
  “这不是爆炸。这又是我的一次粗心大意。我把这种卡沃尔素做成又薄又宽的一片……”他停顿了一下,“你十分清楚,它能隔绝物体之间的引力,所以,一旦制造过程完成,它上面的空气、屋顶全失去重量了。这样一来,卡沃尔素上面的空气受到四周空气的巨大压力,开始飞速上升;而周围的空气立即挤进来,又马上失重、上升……这就掀掉了屋顶……”突然,他喊道:“就是这样!解决了!一种卷帘。”
  “什么解决了?”我问。
  “太空——哪儿去都行!月球。它必须是个球体!”
  我简直摸不着头脑,只好听他自顾说下去。
  “这一次我把这种卡沃尔素放在一个平槽里,制造过程一完,骚动就发生了,要不是它自己也喷了上去,真不知会出什么事呢!想想看,它能自由上升!”
  “那又有什么好处呢?”
  “设想一个能装人的球体,”他解释说,“用钢制造,里面镶一个厚玻璃胆,外面涂一层卡沃尔素。”
  “那你怎么进去呢?”
  “那容易,只消开个人孔就行了。当然这个人孔得有个阀门,以便必要时可能把东西抛出去而不透空气。”
  “就象儒勒·凡尔纳在《从地球到月球》中写的那样。”
  但卡沃尔从来不读小说。
  “我有点明白了,”我慢吞吞地说,“你可以趁卡沃尔素还热的时候钻进去,等它一冷却,球体便飞起来。但你会直线上升,你不可能到达什么地方,即使到达了,你又怎么回来呢?”
  “我刚才说问题解决了就是指这个。钢球是由几部分合并而成,每一部分仿照卷帘式样,可以用开关控制收放。这你明白了吧?当这种卷帘或者叫窗户关上时,球体将直线上升;当打开一扇窗子,而那个方向碰巧又有什么物体,我们就会被吸引过去。”
  “这样做有什么意义呢?我们不过是离开这个世界又回来罢了。”
  “想想看,你能去月球!”
  “这倒是个不坏的主意,”我说,“可是仍象一枚大勋章那样很难使我动心。”
  “我毫不怀疑那儿有矿产。”卡沃尔说。
  “能举个例子吗?”
  “硫磺、矿石,也许还有黄金,可能还有新元素呢。”
  “运费呢?”我说,“要知道月球远在25万英里之外呢。”
  “依我看,如果用卡沃尔素涂箱子,随便你把多重的东西运到哪儿也花不了多少钱。”
  这我倒没想到。
  “还有火星……”
  我的想象力又活跃起来。突然间,我好象看到卡沃尔素制成的飞船把整个太阳系串连起来,优先权,占领行星的优先权!我想起古代西班牙对美洲黄金的垄断。
  “我开始懂了,懂了。”从冷淡到热衷的过渡简直没花什么工夫。“这可是惊人的设想啊!我从来没梦到过这等事!”
  “我们会解决一切问题!”他说。“可以很快解决!今天晚上就开始……”
  “我们现在就开始于!”我回答道。
  我们急忙赶到实验室,开始工作,绘图……不知不觉,天已黑了……
  球体在成长。1月份,马队运来一只大货箱,我们准备把一个厚厚的空心玻璃球装进钢壳。钢壳其实不是球体,而是一个多面体,每个小平面上都是一个卷帘。卡沃尔素在3月份制成半成品,涂到了卷帘上。安放球体的实验室屋顶已拆去,球体周围盖了一座熔炉。只剩最后一道工序了——把金属涂料在氮气中加热到发出暗红色的光泽。
  我们的给养和设备——压缩食品、氧气筒、空气净化器等等,在屋角堆成一小堆。
  熔炉点着了火,最后一道工序开始了。
  “进去吧。”卡沃尔说。现场只有我们两个,太阳已经落山,四周一片寂静。
  我顺着光滑的玻璃滑到球体底部,开始接过卡沃尔递来的食物、行李。温度表指示球内现在温度是华氏80度,我们只穿着薄薄的衣服。为了以备不时之需,我们带上了厚衣服和几条毛毯。卡沃尔在球体周围转了一会儿,看看是否忘带了什么,接着,他也钻了进来。
  我帮他把入孔上的玻璃盖子拧紧,接着他按了一下按钮,卷帘关上了,球体里一片漆黑。
  我默不作声地呆坐着,突然清清楚楚地意识到呆在球体里简直是个大傻瓜,可是外面的世界对我又如此冷漠——几个星期来我全靠卡沃尔的津贴度日……我犹豫、焦虑、愤怒……时间就这样过去了。
  突然球体轻轻一震,外面传来微弱的呼啸声。我感到万分紧张,觉得被无数吨重量往下压……
  “卡沃尔,”我在黑暗中说,“我的神经受不了了……该死!”我叫道,“我是个傻瓜,我不去了,这事儿太冒险,卡沃尔,我要出去。”
  “你出不去,”他说,“现在已经迟了,柏福德,刚才的震动就是起飞。我们现在正象子弹一样飞入太空呢。”
  我目瞪口呆,无话可说。接着,我发现感觉起了变化。这是一种虚无飘渺的感觉。头部的感觉就象中风一样,耳朵里的血管咚咚作响。
  “别动,”卡沃尔见我要挣扎,说道。“你要完全保持松弛。我们正处在我们自己的一个小天地里。看看那些东西!”
  原先放在球体底部的箱子和包袱全漂浮起来。随后我看到卡沃尔也离开了玻璃,这时我才发现自己也是漂着的。
  这样无拘无束地在空间飘荡,是人所能感受到的最奇特的感觉。起初觉得可怕,但恐惧过后,就完全没什么不愉快的感觉,反而感觉特别安逸。就我的经验来说,地球上与这最相近的事就是躺在软软的厚羽绒床上!
  这不象一次旅行的开始,倒象一个梦境的开始。
 
二、到月球去
 
  有一段时间,是长还是短,我不知道,球体内只是一片漆黑。
  “我们怎样确定方位呢?”我问。“我们往哪个方向飞呢?”
  “我们正突然飞离地球,因为月亮接近下弦,我们正朝着月球某个地方飞行。我要打开一扇卷帘——”
  “咔达”一声,外层的一扇窗户打开了。外面的天空黑得象球体内部一样,不过敞开的窗户的形状却被无数星星映照出来。
  从地球上看星空的人,根本想象不出那层空气形成的模模糊糊、半明半暗的面纱揭去以后的星空是什么景象。
  除了那没有空气、布满星团的天空,我们马上就要看到更奇妙的东西了!
  “咋达”一声,小窗户消失了,它旁边的另一扇“砰”地打开了,又立刻关上,接着第三扇打开了,由于下弦月眩目的光辉,我不得不闭一会儿眼睛。
  为了使月球的引力能够作用于球体,4扇窗户都打开了。我发现我不再自由地在空间飘荡,而是双脚落在朝向月球的玻璃上。毛毯和食物盒子也慢慢地沿着玻璃向下移动,不久就停下来挡着了一部分视线。当然,对我说来,看月亮是往“下”看。
  光线向上照射,这也跟地球上的经验出奇地不一样。在地球上光线是从上向下照射,或者向下斜射。但是在这儿却是从我们的脚底下照上来,要看我们的影子得抬头仰望。
  “顺便提一下,”我问。“最大的望远镜能看到月球上多么小的东西呢?”
  “能够看到一座相当大的教堂,也一定能看到任何城镇或者建筑物。那儿可能有昆虫,例如蚂蚁之类的生物,或者有跟地球上完全不同的一些新品种的动物。如果我们要在那儿发现有生命的东西,最可能的就是这种昆虫。试想一下,这儿的一个白天,等于地球上的14个白天,那是万里无云、烈日炎炎的14个白昼;这儿的夜晚等于地球上的14个夜晚,寒冷而漫长。接着又是同样长的、在寒气凛冽的星星底下愈变愈冷的夜晚。
  那是绝对零度,在地球上的冰点之下摄氏273度。无论那儿有什么生命,都必须彻夜冬眠,到白天再起来活动。”
  “当然,无论怎样,那儿总有我的矿藏,”我说,“不管情况如何。”
  就这样,有时睡觉,有时谈话,虽然没有强烈的食欲,有时也吃点东西,但是大部分时间都处于一种似醒似睡的状态。我们经历了一段既没黑夜也没有白天的时间,安安静静,轻松而急速地朝着月球降落。
  对卡沃尔来说,这是一个极其紧张、吃力的时刻,而我除了瞎着急,无事可干。他一面连续不断地忽而打开忽而关上卡沃尔素窗户,一面做着计算。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关上了所有的窗户,急速地飞越太空。
  后来,他摸索着窗户开关,突然间打开了4扇窗户。我摇晃了一下,捂住了眼睛,从脚底射来的强烈阳光使我满身大汗,眼睛发花。接着那些窗户“砰”地一声又关上了,使我的头脑在一片黑暗中发晕。这以后,我又在一片无边的黑暗中寂静地飘浮。
  卡沃尔打开电灯,向我建议,把所有行李都用毯子捆在一起,以便防止降落时碰撞。这也是一桩奇妙的事情:我们俩在球体内部无拘无束地飘荡着,捆住包裹,拉紧绳索。一用力就会产生意想不到的动作。一会儿我被卡沃尔挤在玻璃上,一会儿无可奈何地乱踢一通。电灯光一会儿在头顶上,一会儿又在脚底下。一会卡沃尔的双脚在我眼前晃动,一会儿我们俩又彼此交叉。不过最后我们的物品还是安全地打成了一个又大又软的包裹,只剩下两条毛毯,我们准备用来裹住身子。
  卡沃尔打开了一扇对着月球的窗户,我们瞧见我们正朝着一个巨大的火山口降落,它的周围有许多较小的火山口组成一个十字形。然后卡沃尔又把窗户打开对着灼热眩目的太阳。他利用太阳的引力刹车。“用毯子把你裹起来。”他叫喊道。
  于是,我从脚下面把毯子拉上来裹住自己。卡沃尔把窗户都关上了,接着他又打开一扇窗户,然后再把它关上,接着又把所有的窗户全都打开。突然剧烈地震动了一下,我们不停地滚动着,碰在玻璃和我们的大行李包上。外面有一种白色的东西在飞溅,仿佛我们正从一个雪坡上滚下去……
  “砰”的一声,我半截身子给埋在我们的行李包下面,好一会儿,一切都寂静无声。
  我们已经掉在大火山口里,正躺在它那黑暗的坑壁阴影里。
  我们坐着缓过气来,抚摸着四肢上的伤痕。我想,我们谁也没料到会吃这样的苦头。我忍着痛站起来。“现在,”我说,“来看看月球上的风景吧!可是——!黑的要命,卡沃尔!”
  玻璃上起了露珠,我一面说一面用毯子擦。“离天亮还有半个来钟头呢,”他说,“我们必须等待。”
  潮气很快地变成了一块块晶亮的叶状白霜。“你够得着电热器吗?”卡沃尔说。“对了——就是那个黑按钮。要不我们快冻僵了。”
  我按了电热器的黑钮。“现在,”我说,“我们怎么办?”
  “等待,”他说,“我们得等到这里的气温回升,那时候玻璃就会明亮了。这里现在还是夜晚,我们必须等待白天的来临。现在你不觉得饿吗?”
  有一阵子我没有回答他,只是坐在那儿发愁。我的目光勉强从模糊的玻璃上转过来瞧着他的脸。“嗯,”我说,“我饿了。我感到非常失望。我本来希望——我不知道我本来希望什么,可绝不是这样。”
  我冷静下来,把裹在身上的毯子重新整理了一下,又在大包上坐下来,开始吃我在月球上的第一顿饭。不久,玻璃明亮起来,我们朝球外窥视着月球上的景色。
  没有霞光,也没有悄悄上来的鱼肚白宣告白昼的开始。只有日华,黄道光,警告我们太阳就要迫近了。
  我们周围所有的光线,都反射在西边的悬崖上,显出一个广阔起伏的平原,寒冷而灰暗。无数圆圆的灰色顶峰,幽灵般的圆丘,象巨浪般翻腾起伏的白雪似的物质,越过一层又一层的山顶,一直延伸到遥远的昏暗中。
  接着,月球上的白天突然迅速而又令人惊奇地到来了。
  阳光已经从悬崖上爬下来,向我们大踏步走来。远处的悬崖仿佛在移动,在颤抖;灰色的水蒸气从火山口的底部往上直冒,许多旋涡,气团,飘荡的灰色烟雾,越变越浓,越变越广,越变越密。最后,整个西边的平原都水汽朦朦的。
  “那是空气,”卡沃尔说。“那一定是空气——否则不会刚一接触阳光就上升。而且以这样的速度……”
  白天迅速而坚定地向我们逼近。灰色的山峰一个接一个地被光辉追上,变成了一片烟雾弥漫的强烈的白色。最后,西边除了一片汹涌的雾气,就什么也看不见了。远处的悬崖在浓雾的旋涡中忽隐忽现,形状飘忽不定,最后在一片朦胧中消失。
  卡沃尔抓住我的手臂。
  “看呀!日出!太阳!”
  他指着东边悬岩的崖顶,太阳正在我们四周的浓雾之上朦胧地显露出来,它那轮廓呈现出奇异的略带红色的形状,朱红的火舌在翻腾跳跃,我看到的是太阳周围的火冠,这是地球上的肉眼永远看不见的,它被大气的纱幕遮盖住了。
  一道灿烂的光线稳定地出现了,接着是一条细刀刃似的耀眼光辉,向我们投掷出炽热的光柱。
  这光芒真刺眼!我大叫一声,什么也看不见了。
  随着那白光响起了一种声音,这是我们离开地球以来第一次听到来自外界的声音,一种嘶嘶、沙沙的声音,这是白天来临时大气表层的猛烈摇曳声。随着声音和阳光的到来,球体倾斜了,我们眼花缭乱,东摇西晃。球体第二次倾斜使我一跤跌在大包裹上。我看了一眼玻璃外面的空气,它正在奔跑——沸腾——就象雪里面插进了一根白热的铁棒。本来是固体的空气,变成了一种粘糊,一种泥浆,一种半溶化的雪,在嘶嘶作响,沸腾着变成气体。
  球体更加猛烈地转动了一下。
  我又看了一眼外界的情况。半溶化的雪正在滑动、陷落、滑动。
  后来,我们碰到了巨大的山崩,开始从一个斜坡上滚下去,跳过裂缝;被岩石弹来弹去。越滚越快,一直往西滚到白热、沸腾的月球上的白昼里。
  我伸长脖子去看,发现球体外面有一种耀眼的强光,和我们当初看到的那种朦胧的阴暗完全不同。
  “发生了什么事情啊?”我停了一忽儿问道。“我们已经跳到热带了吗?”
  “我也这样想的。这种空气已经蒸发了——如果它是空气的话。月球的表面在显露出来。我们正躺在一处土岗上。到处露出光秃秃的土地。一种奇怪的土壤呵!”
  他帮助我坐起来,我能够用自己的眼睛去看了。
  那种刺眼的强烈色调——冷酷的漆黑与雪白的景色——全部消失了。阳光本身带上了淡淡的琥珀色,火山口岩壁上的阴影呈深紫色。东边一道浓雾仍然蜷缩着,躲避着升起的阳光,西边的天空蔚蓝而明亮。
  在阳光下,到处伸展着广阔的浅褐色空地,上面覆盖裸露面凌乱的泥土。那些雪堆的边缘上,有一些暂时形成的小池塘和水洼。
  斜坡上到处散布着枝条一般的东西,这些东西呈铁锈色。枝条!在一个没有生命的世界上?我发现几乎整个地面上都有一种纤维组织,就象松树荫下褐色松针铺成的地毯一样。
  “卡沃尔!”我说。
  “嗯”
  “这儿现在可能是个没有生命的世界,但是曾经——”
  什么东西引起了我的注意。我发现在这些针状物中间有许多小小的、圆滚滚的东西、而且我好象看见其中有一个在动。
  我怎样来形容我所看到的东西呢?它是那么微小,很可能被当作小石子而忽略过去。现在第一个动了,另一个也动了,滚了一下裂开了,每一个小卵形物的裂缝里都露出一条黄绿色的细线,伸展出去接受旭日炽热的刺激。接着第三个又动起来了,又裂开了!
  “这是一粒种子,”卡沃尔低声说道,“生命!”
  “生命!”我们立刻想到这次遥远的旅行没有白费,我们并不是到了一个草木不生的矿场,而是到了一个有生命活动的世界。我们热切而专注地注视着。
  每时每刻都有更多这样的种子的外壳在裂开。同时,那些先行者已经进入了生长的第二阶段,坚定、迅速、沉着地把小根插入土壤,并向空中长出了一种奇妙的幼芽。一会儿功夫,整个斜坡上都长满了这种细小的植物。
  没有多久,那些幼芽膨胀了,绷紧了,猛地一下裂开了,伸出一个尖顶的花冠,展开了一轮细小的、尖尖的棕色叶子。这些叶子长得很快,甚至当我们望着它们的时候,叶尖就往上直冒。你在冷天可曾把温度表放在你温暖的手掌中,注视着那根纤细的水银柱往上爬吗?这些植物就是那样生长的。
  过了几分钟,这些植物长得较快的幼芽已经长成一根茎,甚至长出了第二轮叶子。不久前仿佛还是没有生命的斜坡,现在却黑压压地长满了橄榄绿色的矮草。
  我转过身来,看到沿着东边一块岩石的上缘,有一条同样的植物地带,在耀眼的阳光下形成黑压压的一片。一棵象仙人掌似的植物,象气泡一样膨胀。
  在西边,我也发现了这样膨胀着的东西。这时光线照着它,因此我能看出它呈鲜艳的桔红色。如果有一会儿不看它,再转过头去看时,它就长成了高达几英尺的珊瑚树的形状。地球上的马勃菌有时一夜之间直径能长1尺,但比起这种生长速度来却慢多了。平原上,闪光的石岗上,一种大而尖、肉质多、长着刺芒的植物拼命生长,争分夺秒地开花、结果、再长出种子,然后死亡。
 
三、踏上月球
 
  既然这些植物能够生长,这里就一定有些空气,不管它怎样稀薄,总该是我们能够呼吸的空气。
  “打开入孔?”我说。
  “对!”卡沃尔说,“如果我们看到的确实是空气就行!”
  “只消一会儿工夫,”我说,“这些植物就会长得跟我们一样高了。能肯定吗?你怎么知道那是空气呢?那可能是氮气——甚至是碳酸气!”
  “这好办,”他说着就拿出一大张纸,把它点燃,连忙从入孔的阀门里扔出去。我向前弯下身子,透过厚玻璃窥视它在外面的情况,多么重要的事情得依靠这个小火焰来证明阿!
  整整一张纸,除了紧贴着雪的地方以外,都烧焦了,升起了一缕青烟。我已经毫不怀疑,月球上的大气不是纯氧就是空气,如果它不过于稀薄,就能维持我们外来人的生命。
  我坐下去,把两条腿放在入孔的两边,准备把它拧开。
  一会儿,入孔上的玻璃塞子松开了一些,球体内浓度较大的空气从螺丝缝里泄漏出去,发出嘶嘶声。外面的气压显然比球体内低得多。究竟低多少,我们也说不清。
  “你的肺不太难受吧?”卡沃尔问。
  “还行,”我说,“我受得了。”
  他伸手去拿毯子,把它裹在身上。他坐在入孔的边缘上,迟疑了一会儿,接着纵身一跳,一站在人类从未到过的月球土地上了。
  他站了一会儿,东瞧瞧,西望望。然后一缩身跳起了来。他一跳就跳得老远,似乎离我有二三十英尺。他高高地站在岩石堆上向我打手势。也许他在叫喊——不过我听不见。可他究竟是怎样跳的?我觉得就象看魔术一样。
  我迷迷惑惑地从入孔钻出去,迈了一步就跳起来了。
  我发现自己在空中飞行,眼看着卡沃尔所站的那块岩石正向我逼近,我惊恐万状地抓住岩石,把它抱住。
  我忘记了月球的体积只有地球的八分之一,直径只有地球的四分之一,因而我的体重就只有在地球上的六分之一。现在这个事实一定得牢牢记住。
  我谨慎地爬到岩石顶上,在炽热的阳光下,站在他身旁。球体躺在我们后边渐渐缩小的雪堆上,离我们有30英尺远。
  视线所及,茂密的灌木丛在我们周围开始生长,到处点缀着形形色色的正在膨胀的植物,红色和紫色的苔藓长得十分迅速,仿佛要爬遍岩石似地。
  “这儿好象一片荒凉,”卡沃尔说,“完全没有人烟。”
  我又向四周望了望。我那时甚至还固执地抱着一线希望,想看到某种类似人类的迹象,一些建筑物的尖顶,一些房屋或机器。然而无论往哪儿看,都是乱石形成的山峰,笔直的灌木丛,以及那些不断膨胀的“仙人掌”。这对我的全部希望似乎是一个直截了当的否定。
  “没有昆虫,没有鸟雀,没有!动物生命,一丝一毫也没有。假如有的话,它们夜间怎么办呢!……没有,只有这么一些植物。”
  他叹了口气,向四周望了望。“这不是人类的世界,”他说,“不过有一点儿……有点吸引力。”他沉默了。
  突然一道淡红色的闪光爬上了凹凸不平的岩柱。那是一种非常奇特的淡红色,一种带着青色的品红。
  “看呀!”我说,转过身去,发现卡沃尔失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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