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手是创造的手。”
“他的手能伤害。”
“他的手能治愈。”
如此这般,又是长长的一串,在我听来,这些关于“他”的颂词简直莫明其妙,不管这个“他”是什么样的人。我曾怀疑这是不是在做梦,可我在梦中从来不会听到吟唱。
“他的眼睛是闪电,”我们吟唱道,“他的知识是深深的咸水海洋。”
一种可怕的设想浮现在我的脑海:莫罗将这些人动物化之后,又给它们弱智的大脑注入神化他自己的观念。尽管我脑子里这样想,可我清楚地意识到身边的白灿灿的利齿和强健的利爪不是好惹的,所以我并没因此停止吟唱。“他的智慧是天上的星辰。”
终于,吟唱结束了。我见猿人脸上汗珠儿闪闪。这会儿,我的眼睛适应了黑暗,角落里那说话的身影看得更清楚了。那怪物像人一样大小,但似乎长着暗灰色的毛,有点像长毛短腿狗。那是什么?它们都是什么呢?想像一下,如果你的身边围满了奇形怪状的疯子,你就会多少理解我与这些人形怪物在一起时的心情。
“他是五指人,五指人,五指人……跟我一样。”猿人说道。
我把手伸出来。角落里那个暗灰色的怪物向前探出身来。“不得四脚爬;这是律条。难道我们不是人吗?”他说道。它伸出一只奇形怪状的爪子,抓住了我的手指头。这爪子好像是鹿蹄剁成的。我又惊讶又疼痛,差点叫了起来。它探出脸来,打量我的指甲,它的脸露在从棚门照进的亮光里,我见这张脸既不像人,也不像兽,而是一团灰毛,只有三个拱形的暗洞表明眼睛和嘴的位置。
“他指甲很小,”那可怕的怪物透过长长的胡须说道。“这还不错。”
它甩开我的手,我本能地抓住了木棒。
“吃草根野菜——这是他的意愿。”猿人说道。
“我是负责宣读法律的,”灰毛怪说道。“新来的都要到这里来,学习律条。我坐在暗处,诵读法律。”
“确实如此。”站在门外的一个兽人说道。
“对违反律条者严惩不贷,无一例外。”
“无一例外。”兽人齐声说道,相互偷瞟了一眼。
“无一,无一,”猿人快嘴快舌地说道。“无一例外。你瞧!有一次,我做了一件小事,一件错事。我不说人话了,而是像猴子一样吱哇乱叫。谁也听不懂。我被烫了,在我的手上烙了一下。他多么伟大!多么善良呵!”
“无一例外。”角落里的灰毛怪说道。
“无一例外。”兽人齐声应道,斜着眼相互瞟着。
“对每一个人来说,欲望都是邪恶的,”诵读律条的灰毛怪说道。“你企求什么,我们不知道。但是我们会弄清楚的。有人想追赶会跑的动物,盯视,跟踪,伺机捕猎,残杀,啃咬,大口深咬,吸喂鲜血……这是邪恶的。‘不得追赶其他人;这是律条。难道我们不是人吗?不得吃鱼吃肉;这是律条,难道我们不是人吗?”
“无一例外。”一个站在门口的身上有斑纹的兽人说道。
“对每一个人来说,欲望都是邪恶的,”诵读律条的灰毛怪说道。“有人想用牙齿和手去啃刨草根,将鼻子插入泥土嗅寻食物。……这是邪恶的。”
“无一例外。”在门口的兽人说道。
“有人抓挠树皮;有人扒死人的墓穴;有人用额头、脚或爪子搏斗;有人无端突然咬人;有人喜欢邋遢。”
“无一例外。”猿人说道,挠着它的小腿。
“无一例外。”那粉红色的小树獭怪说道。
“有罪必惩,严惩不贷。因此要学习律条,背诵律条。”不由自主地,它又开始吟唱那古怪的律条,我和所有的兽人又边唱边晃。哇啦哇啦的吟唱和这地方的恶浊气味搅得我头脑昏昏,但我坚持着跟它们一起吟唱,相信不久会发现新的契机。“不得四脚爬;这是律条。难道我们不是人吗?”
窝棚里嘈嘈杂杂,我没注意到外面已经乱了起来。这时一个兽人,我想是我曾见到的两个猪人中的一个,把它的脑袋从粉红色小树獭身后探进来,兴奋不已地喊了句什么,我没听清。门口的兽人像听到号令似的,转瞬不见了。我的猿人伙伴蹿了出去,先前坐在暗处的怪物跟在它的身后——我只位意到它体形庞大,行动笨拙,一身银灰色的毛——窝棚里就剩下我一个人了。
我还没爬到窝棚口,就听到了猎犬的叫声。
不一会儿,我已经站在窝棚的外面,手里攥着躺椅扶手,身上所有的肌肉都在发抖。在我面前大约有二十多个兽人粗笨的脊背,它们奇形怪状的脑袋被肩胛遮住了一半。它们相互兴奋异常地打着手势。在其他窝棚里,一些半人半兽的面孔,眼睛里闪着探询的光。循着它们面对的方向望去,我看见莫罗的暗色身影和苍白的面孔。他的身后是蒙哥马利,他们穿过窝棚小径尽头朦胧的树阴向这边走来。莫罗拉着向前蹿跳的猎犬,蒙哥马利手里攥着左轮枪。
一时间,我恐惧得动弹不得。
回转身来,发现我的退路被另一个大块头的兽人挡住了,只见它灰色的大脸盘上有一双闪闪发光的小眼睛,正向我走来。我四下张望,发现在我右前方,离我约六码左右,岩壁上有一道狭窄的裂缝,一缕光线从那里斜照进暗阴。
“站住!”我大步向裂缝走去的时候,莫罗吼道。随后他又喊道,“抓住他。”听到喊声,先是一个兽人转过脸来,接着其它兽人也都转过脸来。幸运的是,兽人的脑筋转得很慢。
我用肩膀猛地撞了一个笨拙的怪物,它正想回转身来看看莫罗指的是谁,它被我撞得向前一个趔趄,撞到前面一个兽人身上。我觉得它的手臂划了一圈,想抓住我却没抓着。那粉红色小树獭一样的怪物向我冲过来,我兜头给它一棒,木棒上的钉子深深地嵌进它那张丑陋的脸。转瞬间,我已磕磕绊绊地爬在陡峭的山径上,这条山径像是通往山谷外面的略带坡度的烟囱。我听到身后一片狂吼乱叫,“抓住他!”“拦住他!”那灰脸怪出现在我的身后,它那庞大的身躯堵塞了裂缝。“往前走,快走!”它们吼道。我沿着岩石裂缝爬上来,来到兽人村西的硫磺岩上。
那裂缝是我的运气,那狭窄的小径十分陡峭,迟滞了离我很近的追踪者的行动。我跑过泛白的硫磺岩,穿过稀疏的树林,跑下一个陡峭的山坡,跑到一片低地的芦苇丛中。我穿过苇丛,冲进一片幽暗茂密的矮树丛,脚下黑色的泥土湿乎乎的。我钻进苇丛的时候,追在最前面的兽人已经从岩缝中爬上来了。我又往矮树丛中奔跑了几分钟,很快,身后和周围到处传来充满威胁的叫喊声。
我听到追赶我的人在坡上山口那边乱作一团,接着便听到践踏芦苇的声音,不时传来枝条折断的嘎嘎声。一些兽人像猛兽一样兴奋地嚎叫。猎犬在我的左侧狂吠。我听到莫罗和蒙哥马利的喊声来自同一个方向。我猛地向右跑去。即使在那时,我似乎也听到蒙哥马利在喊叫着让我逃命。
没跑多久,脚下的地面变软了,像沼泽一样泥泞不堪;可我已走投无路,便不顾一切地走了进去,步履艰难地穿过没膝深的泥水,走上一条两边都是高高的甘蔗林的蜿蜒小道。追踪者的声音在我的左侧远去了。在一个地方,三只大小同猫差不多的粉红色动物,一跳一蹿地从我脚下逃走了,样子十分怪异。这是条上山的小径,穿过另一片白色硬壳的开阔地,便又延伸进一片蔗林。
随后,小径一个急转弯,沿一个陡峭山谷的边缘而去。这个急转弯来得突然,没有一点提示,好像英国公园沟底的隐篱。我仍在拼命奔跑,还没看见这个悬崖,就身悬空中了。
我的小臂和脑袋先着了地,落在玫瑰和荆棘丛中,耳朵划破了,满脸是血。我摔进了一个陡峭的溪谷,到处是岩石和荆棘,谷中弥漫着迷蒙的雾,一缕一缕地在我身边飘浮,雾是从一条狭窄的小溪飘来的,小溪在谷中心,蜿蜒向下流淌。我对强烈的阳光里出现的轻雾很感惊讶,可是我当时没有时间呆在那里探究。我向右沿着小溪顺流而下,希望朝着那个方向能走到海边,那样就可以跳海自杀了。直到后来我才发现,摔下溪谷的时候,我的狼牙木棒丢了。
不一会儿,溪谷变窄了,我不小心,一脚踩进了小溪,我又飞快地跳了出来,因为溪水差不多是沸腾的。我也注意到,在蜿蜒的溪水上有一层薄薄的硫磺泡沫。再走几步,溪谷转弯,隐约能看到蓝色的水平面。近处的海水反射着太阳的光芒,波光粼粼。我的末日就在眼前了。可是我热得够呛,气喘吁吁,温热的血液从脸上的伤口渗出,也在我的血管里欢畅地流淌。远远地躲开了追捕者,心中好生喜悦。我当时不想马上走出溪谷去投海自尽。我盯着我走过的路。
我静听着。除了在荆棘丛中蹦来蹦去的小虫在鸣唱,简直是万籁俱寂。一会儿,隐隐约约地传来一声狗吠,一阵叽叽喳喳的声音,一声鞭响和人声。声音离近了一阵,接着又微弱下来,向小溪的上游远去,渐渐地消失了。追捕暂告结束。
可是,我意识到了在兽人那里我可以得到什么样的帮助。
第十三章 谈判
我又转过身去,向大海的方向走去。我发现这条热水溪逐渐变宽,最终变成水草丛生的浅水滩涂。我脚踏之处,总会有成群的螃蟹和长身体、多腿脚的东西匆匆爬开。我走到海水边缘,感觉安全了。我转过身来,两手叉腰,盯着我身后茂密的丛林。汽水腾腾的溪谷楔入丛林,宛如一道浓烟滚滚的烫疤。可是正如我先前说过的,我的心情太兴奋了——这是实话,当然没有经历危险的人会对此产生疑问——我已经不顾一切,反倒不会自杀。
这时,我想到在我面前还有一次机会。既然莫罗、蒙哥马利和他们的那些妖魔鬼怪正在穿越小岛追我,那我为什么不沿海滩绕到他们的营地去呢?也就是说,给他们来个迂回进攻,也许可以从那结构疏松的墙上扒下一块石头,砸开小门的锁,看看能找到什么——刀子、手枪什么的,以便在他们返回的时候与他们决一雌雄。不管怎样,还有可能死得其所。
于是,我转身沿着海边向西走去。落日灌醉了我的眼,太平洋潮水微波涟漪,轻拍海岸。
没过多一会儿,海水似乎向南退去,太阳也转到了我的右侧。突然,我看到从前方远处的矮树丛里,先是出来了一个人影,随后便是好几个——先是莫罗牵着猎狗的身影,接着是蒙哥马利和另外两个兽人。见此情景,我停下了脚步。
他们看到了我,便打着手势,向我逼近。我站着一动不动,看着他们走上前来。两个兽人向前快跑,截断我逃进岸边树丛的去路。蒙哥马利也在往前跑,却是照直向我冲来。莫罗牵着狗落在后边。
终于,我从迟钝的状态惊醒了过来,转身走进海水里。水开始很浅。我往海里走了三十码,海浪才没及我的腰。隐约可见浅水里有鱼蟹飞快地从我脚边逃窜。
“你想干什么,伙计?”蒙哥马利嚷道。
我转过身来,站在齐腰深的水里,愤怒地盯着他们。
蒙哥马利站在水边,呼哧呼哧地喘气,累得满脸通红,淡黄色的长发被风吹得散落了满头满脸,下垂的下唇露出了七粗八歪的牙齿。莫罗从后面走来,脸色苍白却很坚定,手里牵的狗冲我狂吠不已。两人手里都拿着粗重的鞭子。离水这些的地方,两个兽人用眼瞪着我,“我想干什么?我要投海自杀。”我说。
蒙哥马利和莫罗相互瞟了一眼。
“为什么?”莫罗问道。
“因为与其让你们折磨还不如自杀。”
“我说嘛。”蒙哥马利对莫罗说道。莫罗低声说了些什么。
“你根据什么说我要折磨你?”莫罗问道。
“我亲眼所见,”我回答道,“还有那边的那些怪物。”
“嘘!”莫罗举起一只手制止道。
“我要说,”我说道。“它们本来是人:可它们现在是什么?我起码不想成为它们这副样子。”
我的视线从两人的肩头望过去。岸上站着蒙哥马利的仆从木铃——个从船上下来的裹着白布的兽人。再远处是我的那只小猿人,它站在树阴里,在它身后还有一些影影绰绰的身影。
“这些怪物都是什么?”我用手指着它们质问道,声音越来越高,那些怪物也能听见。“它们本是人——像你们一样的人,你们用兽性玷污了它们,你们把它们变成奴隶,你们仍然对它们心存疑惧——你们都听着!”我大喊道,用手指着莫罗,却说给他身后的兽人听,“你们都听着!你们看不出他们仍然怕你们吗?他们无时无刻不在提防着你们,你们为什么反而怕他们呢?你们人多……”
“看在上帝的份上,”蒙哥马利喊道,“别说了,普伦狄克!”
“普伦狄克!”莫罗也喊道。
他们两人,一齐喊,像是要淹没我的声音。在他们的身后,兽人们垂下了头,苦思冥想,变形的手耷拉下来,肩膀耸拉起来。我猜想,它们是在努力弄明白我所说的是什么意思,努力唤起自己作为人类时的回忆。
我不断地嚷着,也记不清都喊了些什么。好像说过它们可以杀死莫罗和蒙哥马利;他们并不可怕:这些是我在临死前想灌输到兽人头脑中的主要思想。我看见穿深色破衣服的绿眼兽人从树丛里走出来——我到达的那天晚上曾见过它——其它兽人也跟了出来,想听清楚我在说什么。
终于我说得上气不接下气了,便停了下来。
“听我说几句话,”传来莫罗沉稳的声音,“然后你再说你想干什么。”
“你说吧,”我说道。
他清了清嗓子,想了想,然后喊道:
“我说拉丁文,普伦狄克!我拉丁文不好!只有小学生水平,不过你听仔细。Hinonsunthomines,suntanimaliaquinnoshabemus(它们不是人,是我们养的动物)……活体解剖。一种人类化过程。你上岸来,我会给你解释的。”
我笑了起来。“编得多么动听的故事,”我说道。“它们会说话,会盖房子,会做饭。它们曾经是人,我会上岸才怪哩。”
“你身后水就深了……而且尽是鲨鱼。”
“这正是我想要的,”我说。“干脆利索,转眼之间。”
“等一下。”他从口袋里掏出个什么东西,在阳光里闪了一下。他把那东西丢在脚边。“这是支装有子弹的左轮枪,”他说。“蒙哥马辛。也会像我这样做的。我们现在往岛里走,等你认为我们走开的距离安全了,就上来取枪。”
“我才不干呢,你们两个另外还有枪。”
“我要你动一下脑筋,普伦狄克。首先,我并没有请你上岛。第二,如果我们想在你身上做手脚,昨天夜里就会把你麻翻;第三,现在你的惶恐过去了,你可以自己想一想,这位蒙哥马利是你想像的那种人吗?我们追赶你是为了你好。因为这座岛上到处都有……不友善行为。你都想投海自尽了,我们干嘛还要用枪打你呢?”
“那我在窝棚里的时候,你为什么……让兽人来抓我?”
“我们觉得那样做可以抓住你,免得你遭受危险。后来,为了你的安全,我们没有紧追不放。”
我考虑了一会儿。这似乎是真的。这时我又想起了那一幕情景。
“可是我看到了,”我说,“就在那院子里……”
“那是只美洲狮。”
“呔,普伦狄克,”蒙哥马利说。“你是个大傻瓜。从水里走出来,把枪拿去,我们谈一谈。除此之外我们没有别的办法了。”
我得承认,在当时,的确一直如此,我不信任并且有点怕莫罗,而蒙哥马利却是位我觉得能够理解的人。
“你们往回走,”我说。想了一会儿,我又加了一句:“把手举起来。”
“我不干,”蒙哥马利的头转了过来,带有解释意味地,点了一下头,说道:“有失尊严。”
“那就随你便,”我说,“走到树林那边。”
“真他妈愚蠢的仪式。”蒙哥马利说。
两人都转过脸去,冲着那六七个奇形怪状的兽人。那些兽人站在太阳底下,实实在在,还有倒影,手脚能动,但却令人难以相信他们是真实存在的。蒙哥马利冲他们甩了一鞭子,他们应声转身撒腿跑进树林里。我等蒙哥马利和莫罗走得足够远了,才走上海滩,拾起手枪检查了起来。为防止受他们的蒙骗,我冲一堆岩石开了一抢,满意地看到石块碎了,铅弹溅在海滩上。
即使这样,我还是犹豫了一会儿。
“我就冒回险吧,”我最终下了决心,一只手拿着一支枪,走上海滩,向他们走去。
“这样最好,”莫罗说道,不带任何感情。“事实上,你那该死的想像浪费了我大半天时间。”
他和蒙哥马利转过身去,一声不吭地走在我的前面。他转身时的一丝轻蔑,令我自惭形秽。
那一帮兽人,仍有些莫名其妙,远远地站在树丛中。我尽量平静地从他们面前走过。其中一个开始跟我走,可蒙哥马利一声鞭响,又退了回去。其余的都默默地站着,看着。他们可能曾是动物。可我还从来没见过努力思索的动物。
第十四章 莫罗博士的解释
“好吧,普伦狄克,现在我来解释,”我们刚吃过喝过之后,莫罗博士就说道。“我得承认,你是我最难侍候的客人。我可得警告你,这是我最后一次满足你的要求。你若再用自杀要挟我干什么,我是不会干的——尽管那样会使我个人的名誉遭到伤害。”
他坐在我的椅躺上,一支吸了一半的香烟夹在他那白皙、看上去很灵巧的手指间。摇曳不定的灯光洒在他的白发上;他盯着小窗外的星光。我尽量坐得离他这一点,中间隔张桌子,左轮枪放在手边。蒙哥马利不在场。我不想在这么小的房间里面对他们两个人。
“你现在得承认那个所谓被活体解剖的人只是只美洲狮了吧?”莫罗问道。他让我参观里间那可怖的肉体,以证实那确非人体。
“是美洲狮,”我说,“还活着,但却被割裂肢解得惨不忍睹,我再也不想看人的皮肉了。太残忍了。”
“那就不必说了,”莫罗说道。“至少别跟我说你像小孩子一样害怕。蒙哥马利也曾跟你一样。你承认那是美洲狮。现在你安静下来,我来给你上堂生理课。”
接着,他用一种十分不耐烦,可有时又不乏热情的语调向我解释他所做的实验。他深入浅出,令人信服。他的语气里不时带点讽刺意味。没过多久,我为我们眼下的相互关系感到浑身燥热。
我所见到的那些怪物不是人类,压根就不是。他们是动物——人类化了的动物——是活体解剖的成果。
“一个技术娴熟的活体解剖专家能创造出奇迹,而你却忘了这一点。”莫罗说道。“我个人常常感到疑惑,为什么先前就没有人取得我这样的成就。当然一些小的手术还是做过的——截肢啦,割舌头啦,切除病灶啦。当然你总该知道手术可以导致或治愈斜视眼吧?切除病灶时,会带来各式各样的变化,色素紊乱,情绪变化,情绪调节的改变,脂肪组织分泌的改变等。我想你总该听说过这些情况吧?”
“那自然,”我说道。“可是你搞的这些可憎的怪物……”
“该说的时候我会说到的,”他说道,挥了一下手打断了我:“我才刚开头呢。上面说的都是微不足道的变化。外科手术的作用远不止于此,它可以重建,清除,也可以改变。也许你听说过一种修复鼻子的普通手术。从病人的前额上割下一块皮,覆盖到鼻子上,这块皮便会长在新的地方。这是动物的自身移植。从别的动物身上移植新取的材料也同样可行,例如牙齿。皮肤移植和骨头移植有助于伤口愈合。外科医生把从别的动物身上切下的皮肤或者把刚被杀死不久的人的骨头放在伤口中间。狩猎马的马鬃,也许你听说过,原本是长在公牛的脖子上的。阿尔及利亚轻步兵的犀鼠也可以认为是人造的怪物,是将普通老鼠尾巴移植到了它的吻部。”
“人造怪物!”我惊道。“你是想说……”
“对了。你所见到的那些怪物都是从不同的动物身上割下不同的部分重新组合的新动物。我的毕生精力都用在研究生命形式的可塑性上。我已研究多年,一点一点地积累知识。我看你感到惊恐万状,其实给你说的不是什么新东西。多年前,这些问题便已是临床解剖学的老生常谈,只是没人斗胆一试。我能改变的不只是动物的外形,也能对其生理、化学变化节奏进行持久的调整,给活体和尸体接种疫苗等等都属此例。当然,你一定熟知接种疫苗是怎么一回事。
“输血也是类似的手术,我就是从输血起步进行研究的。这些都是人们所熟知的手术。人们对中世纪行医人更加复杂的手术则耳闻较少,他们制侏儒、瘸腿乞丐和哗众取宠的怪物。他们的技术在年轻的江湖郎中和玩柔体杂耍的人中间仍有流传。维克多·雨果在《笑面人》里对此有所描写……也许这样一说,我的话就容易懂了。我们可以将生物组织从动物的一处移植到另一处,从一个动物身上移植到另一动物身上,来改变其化学反应和生长方式,调整其肢体关节,改变其最深层的结构。你开始明白这一点了吧?
“可是这一非同寻常的知识领域从来被当作目的本身,在我介入之前,现代研究者对其进行了系统的探讨。其中有些内容已被作为外科手术的杀手锏来运用;你所能够理解的大多数相关例证都事出偶然,是那些专横的权威、罪犯、马和狗的养殖者,各行各业没受过系统训练,手脚笨拙的人,出于急功近利的目的,偶然揭示了有关的知识。在研究这一问题的人中,我是第一个懂得消毒做手术,而且具备关于生长规律科学知识的人。
“不过人们也许会认为,在此之前,一定有人悄悄地进行过这样的实验。比如剑突连体人。……还有在宗教裁判所的拱顶房里的所作所为。当然,他们的主要目的是获得折磨人的艺术,可至少会有几个审讯者对科学有点好奇心。……”
“可是,”我插言道。“这些东西——这些动物会说话!”
他说那没错,接着便说,活体解剖的作用不止于外表变形。一头猪也可以被教会许多东西。与身体结构相比,智力结构更容易改变。随着催眠科学的发展,我们发现通过移植和替换思想,存在更新固有本能的可能性。所谓道德教育的大部分内容就是本能的人为调节和放纵不羁的问题;好斗被调教成勇敢无畏的自我牺牲精神;性欲被压抑成宗教狂热。他说,人类与猴子最大的区别在于喉头,在于有没有能力说出作为思想载体的声音符号。在这一点上我不能与他苟同。可他对我的反对不屑一顾。他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观点,便接着谈他的研究。
我问他,为什么要用人体作样板。我过去觉得,而且现在仍然觉得,在这一选择中包含某种乖戾的恶意。
他说他是偶然选中这一样板的。
“我本可以仅将绵羊变成牦牛,将牦牛变成绵羊。我想可能是人体比动物更能唤起人们的艺术想像吧。可是我并不只限于合成人类。有那么一两次……”他沉默了大约一分钟。“这许多年!转瞬即逝!而我却花费了一天的功夫来救你的命,浪费一个小时来向你做解释!”
“可是,”我说道。“我还是不明白。你使动物疼痛难忍,你有什么理由这么做?惟一能使我信服的理由是活体解剖具有一定的实用价值……”
“的确如此,”他说道。“可是你看得出来,我的想法与一般人不同。我们的观点不同。你是个物质主义者。”
“我不是物质主义者,”我生气地与他争辨。
“是我的感觉,我的感觉。恰是这个关于疼痛的问题使我们谈不到一块去。只要你对视而可见、听而可闻的疼痛感到厌恶,只要你仍被自己的疼痛所左右,只要疼痛仍是你对罪恶判断的基础,只要,我给你说,你是个动物,将动物所感觉的疼痛想像得不是那么模糊。这种疼痛……”
我对这种诡辨不耐烦地耸了耸肩。
“噢!疼痛微不足道。一位愿意接受科学真理的人必须认识到,疼痛微不足道。我们这颗小行星是宇宙间微不足道的小颗粒,在离我们最近的恒星上也看不到我们地球。很有可能,除了在我们地球上,没有其他任何地方会有疼痛这种东西存在。可是我们探索真理的法则……唤,即使在地球上,甚至在动物身上,哪有什么疼痛呢?”
说着,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把铅笔刀,将小刀刃打开,把椅子向后移了一下,以便让我看到他的大腿。然后,他仔细地选中一点,将刀子扎进腿里又拔出来。
“我毫不怀疑,你以前也见过这样的举动。这一点也不疼。可是这表明什么?肌肉并不需要感觉疼痛的能力,而且没有疼痛的感觉。皮肤也不太需要感觉疼痛的能力,只有大腿的一些地方才能感觉到疼痛。疼痛只是我们身体内的医生,给我们危险的警告或刺激。不是所有的肌肤都有疼痛的感觉,也不是所有的神经都能感觉到疼痛,即使是感觉神经也不例外。视神经就没有一点真正疼痛的感觉,如果你的视神经受伤,你只是眼冒金花,如同听神经生病时只能听到耳鸣一样。植物感觉不到疼痛;低级动物,如海星、小龙虾可能也没有疼痛的感觉。那么人类是一种什么情形呢?人类的智力越发达,就越能明智地照顾自己的利益,就越不需要疼痛来提醒危险的存在。我只知道没用的东西迟早会在进化的过程被消磨掉的。你以为呢?疼痛已无存在的意义。
“我是个信教的人,普伦狄克,任何神志正常的人都是信教的人。我想也许我比你更了解上帝的创世方法,因为我一生都在以我的方式寻求上帝的法则,而你,我猜,却在搜集蝴蝶标本。我告诉你吧,快感和疼痛与天堂和地狱没有联系。快感和疼痛——呸!使你那种种学士狂喜不已的不就是藏在暗处的仙女吗?普伦狄克,尘世男女如此看重快感和疼痛表明他们兽性未尽,表明他们源于兽类。疼痛!疼痛和快感,只要我们蠕动在红尘里,便会伴随着我们……
“你瞧,我的研究是按研究本身的导向进行的。我听说过的研究都是这样进行的。我提出一个问题,想方设法得出答案,得出来的是一个新的问题。哪种是可能的结果,这种还是那种?你想像不出这对一个研究者意味着什么,会使他产生多大的研究热情。你想像不出这种探究知识的愿望会带来什么样没有色彩的喜悦。站在你面前的不再是只动物,不再是你的同类,而是一个等待探究的问题。同情的痛苦——二只记得那是多年以前我曾有过的感觉。我想要的,而且是我惟一想要的,就是找到活体可塑性的极限。”
“可是,”我说。“这多么可憎呵……”
“直到今天,我从未纠缠过关于这样做正确与否的伦理观念。研究自然就会使人变得像自然一样无怨无悔。我义无反顾,除了研究的问题不去顾及其余一切,研究的材料……源源不断地被弄进那边的小房里。……我们到这里已快十一年了。我和蒙哥马利,还有六个南洋群岛的土人。我还记得静悄悄的葱绿小岛和周围空旷的大洋,一切宛如昨天。这岛子很像在等待我们。
“我们把东西从船上卸下来,盖起了房子。土人在溪谷附近盖了住房,我在这边用我所带来的仪器进行研究。起初不太顺手。我先是用一只绵羊做实验,一天半后,解剖刀一失手,绵羊死了;我又用另一只绵羊做实验,合成了一个充满痛苦和恐惧的东西,我给它包扎好刀口,让它自己痊愈。做完手术的时候,它看上去很像人类。可当我后来走近它的时候,便感到很不满意;它记住了我,见我走近便惊恐万状,而且在智力上与羊不相上下。我越看越觉得它笨拙,最终我将它从痛苦中解脱了。没有勇气、充满恐惧、惧伤怕疼,在折磨面前没有一点好斗劲头的动物——这类动物无法用来组合人类。
“后来我用一只猩猩做实验,我仔细操作,克服了一个又一个困难,合成了第一个人。整整一个星期,无论白天黑夜,我塑造着它。对它而言,主要需要重塑它的大脑;要增加不少东西,改变不少东西。手术完成后,我觉得它很像个黑人标本。它躺在我面前,扎着绷带,捆绑得一动也不能动。确信它已脱离危险期,我才离它而去。等我回来时见蒙哥马利跟你今天的情形差不多。合成人越来越像人类的时候,他听到了喊叫声,跟使你心惊肉跳的喊叫声差不多。起初我并没完全告诉他我在干什么。
“那些土人也意识到了什么,见到我就吓得什么似的。我说服了蒙哥马利,可我们两个却很难阻止土人逃跑。几个土人把我们的帆船抢走了。我花费了许多时间训练那个合成人,共用了四个月。我教它基本的英语、数数,甚至教会它读字母。但是,读字母它学得比较慢,当然我也见到过比它还慢的白痴。它脑子里一片空白,对它过去是什么没有记忆。它的刀口愈合以后,身体不再僵硬疼痛了,而且多少可以与人对话,我便把它领到那边,将它作为我一直保密的动物向土人们作了介绍。
“起初,土人们很害怕它,这使我很生气,因为我很为它感到自豪,可是它举止温和,显得很可怜,不久,土人们便接受了它并且开始教它一些技能。它学得很快,很会模仿,很能适应,在我看来,它给自己盖的小屋比土人们的窝棚还好。其中一个年轻土人有点传教士的味道,他教它读字母,或者说至少能指出他读的字母,并且教给它一些基本的道德观念。现在看来那兽人的习惯不尽如人意。
“我休息了几天,心中盘算将这一过程写出来,唤醒沉睡中的英国生理学界。这时我凑巧碰上那个兽人蹲在树上,正在向两个取笑它的土人像猴子一样呜哩哇啦嚷个不已。我威胁它,对它说人不应这样做,唤醒它的耻辱感。到工作室后,我决心进一步完善我的研究之后再将成果带回英国。我在不断完善;可是总有些兽性的东西会反复,兽类的皮肉会顽强地一天一天地再生……我还要做得更完善。我决心征服这一难题。这只美洲狮……
“就是这么一回事。那些土人都死了。一个在船下水的时候摔了下去,一个脚跟受伤。死于树汁中毒,三个乘帆船逃走了,而且可能都已葬身鱼腹。另外一个……被杀了。嗯,我有人代替他们了。蒙哥马利起初也像你这个样子,可后来……”
“另外一个土人出什么事了?”我尖厉地问道。“那个被杀死的?”
“事实上,我合成了几个兽人以后,我又干了一件事……”他吞吞吐吐道。
“什么事?”我追问道。
“那东西被杀了。”
“我不明白,”我说。“你是说……”
“是那东西杀死了那个土人,是的。也杀死了其它几只被它逮着的动物。我们追它追了两天。它是不小心跑脱了的——我没想放走它,工作还没做完。那只是个实验。那东西没有肢体,有一张可怖的脸,像蛇一样在地上爬行。那东西很强壮,疼痛会使它发狂。跑起来欢蹦乱跳一般,好像海豚游泳。它在树林里潜藏好几天,碰到什么就杀什么。我们开始追杀它以后,它便跑到岛子的北部。我们兵分两路向它包抄。蒙哥马利执意要跟我一路。那个土人拿了支步枪,我们找到了他的尸体,枪管弯成了‘S’形,差不多被咬断了……蒙哥马利开枪打死了那怪物……从那以后,我便只合成人——除了一些小东西。”
他沉默下来。我坐在那里一言不发,盯着他的脸。
“就这样,总共二十年了,算上在英国的九年,我不断探索,在我做的所有工作中,总会出现一些难住我的问题,令我失望,激励我进一步努力。有时我会超出已取得的成就,有时却又低于已有的水准,但不管怎么说,总达不到我理想的境界。我可以合成人形,几乎不费吹灰之力,躯体柔软优雅,或者虎背熊腰;可往往在手和爪子上会遇上麻烦。那是疼痛敏感器官,改变其形象,我不敢过于随心所欲。但是,我主要的麻烦还在于不得不对大脑进行微妙的移植和整形。它们的智慧往往低得令人吃惊,有不少难以解释的空白点。最令人失望的是我不能乱碰。有的地方——我还说不准是什么地方——是感情控制中心。那些有碍人性发展的渴望、本能、欲望等,简直是一座隐藏的奇特水库,稍一磕碰,就会大堤崩裂,愤怒、仇恨、恐惧的浪涛便会将人性淹“我的这些兽人在你看来很怪诞离奇,可当我刚刚将它们合成出来的时候,在我看来,它们是无可争议的人类。随着日后观察,这种感觉才渐渐淡漠。一种又一种的动物特征,接二连三地出现,表现越来越明显,使我不能视而不见……可是我会克服这一缺陷的。每当我将一只活生生的动物抛入疼痛的烈焰中的时候,我就对自己说,这一次我要烧掉它们所有的动物特征,这一次我要造出个有理性的人。不管怎么说,十年算什么?人类的形成经历了上亿年。”
他阴沉地思索了一会儿。
“不过我离稳固人性的目标已经不远了。我的这只美洲狮……”
沉默了一会儿:
“它们返归兽性。我的手刚抬开,兽性就会爬回来,开始显现……”
又是一阵长时间的沉默。
“然后你就把你合成的兽人关到那些窝棚里吗?”我问道。
“把它们赶走。我见它们兽性占了上风,就把它们赶走,它们就在那里转悠。它们都害怕这所房子,也害怕我。它们在那里笨拙地模仿人类。蒙哥马利了解那些情况,他有时候干预它们的事务。他训练了一两个会侍奉的兽人。他为此感觉羞愧。不过我觉得他对有的兽人还是有点喜欢的。那是他的事情,我不管。看到它们只能使我产生失败感。我对它们没有兴趣。我希望它们能遵循那土人传教士给它们画出的生活模式,学着过一种带有理性的生活——可怜的兽类!它们有称作法规的东西。唱赞美诗,它们自己建造了窝棚,采野果拔野菜,甚至还结婚。可这却瞒不了我,我能看到它们的灵魂,那里只有没有前途的兽性——愤怒、活下去和满足自我的欲望。……不过,它们又不同子一般等等。它们像所有的生命体一样具有复杂性,在它们身上有一种向上的努力,部分是出于虚荣,部分是性情感的宣泄,还有是出于好奇心。这一切只是对我的嘲笑……”我对美洲狮寄予希望;我在它的脑袋上下了很大功夫……”
一段长时间的沉默,在这期间,我们各想各的心事。“那么现在,”他站起身来,问道:“你怎么认为?你还怕我吗?”
我看着他,见他只是一个面色苍白的白发老人,目光平静。除了他的平静之外,他宁静的坐姿、魁梧的身材透出几乎是美的气质,与其他可亲可敞的老先生没有多大差别。我不寒而栗。作为对他后一个问题的回答,我一手一支枪,递到他面前。
“你留着吧,”他说,同时打了个哈欠。他站起身来,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微笑道:“这两天你经历了不少事,”他说。“我建议你好好睡一觉。我很高兴误会消除了。晚安。”
他思量了一会儿我的反应,便从里面的门走出房间,我赶紧把外面的门锁上了。
我重新坐下来,一时同,脑袋发本。感情上,心理上,体力上,我都疲倦至极,我无法深思莫罗说过的话。幽黑的窗户像只眼睛一样盯着我。终于我鼓足勇气熄了灯,躺进吊床里,不大一会儿,我就睡着了。
第十五章 兽人的情况
我很早就醒了。刚睁开眼,莫罗的解释便清晰地呈现在我的心目中。我爬出吊床,走到门前,看看门锁是否确实锁好了。接着我又去试了一下窗上的栏杆,发现栏杆扔很牢固。这些看起来像人的,怪物确实只是兽类,它焖2怪里怪气地模仿人类,我摸不准它们究竟能干些什么,心里不踏实,这比那种意义确定的恐惧更糟。有人敲门,我听到木铃粘糊糊的说话声音。我把一支左轮枪装在口袋里,(一只手按在上面)给它开了门。
“早晨好,先生,”他问候道,除了通常的野菜早餐,还带来了一只烧得很糟的兔子。蒙哥马利跟在他身后,他那飘忽不定的视线看到了我手的姿势,窃笑了起来。
那天,美洲狮仍在休养恢复;可是莫罗习惯独来独往,没到我们这里来。我同蒙哥马利聊了起来,想消除我对兽人生活方式的疑团。我特别想知道,这些,怪物为什么不攻击莫罗和蒙哥马利,为什么不相互残杀。
他解释说,莫罗和他本人之所以相对安全是因为那些怪物的智力有限。尽管它们的智慧有所增长,而且它们的动物本能有所复苏,但莫罗把一些固定的思想已种在它们的心中,这就使它们的想像力受到制约。它们实际上是被催眠了,它们被告知某些事情是做不到的,某些事情是不许做的。这些禁令已嵌入它们大脑的结构,已没有不服从或者争议的余地。
在某些旧的本能与莫罗制定的规则相冲突的领域,情况并不稳定。在它们的心中,一系列被称作律条的观念——我听到过它们的背诵——与根深蒂固、时时抬头的动物欲望相抵触。我发现它们不断地重复这些律条,同时也在不断地违反它。蒙哥马利和莫罗都很小心,不让它们知道血的味道。他们担心兽人尝到了血的味道,会导致不可避免的恶果。
蒙哥马利对我说,对于猫科兽人来说,天黑以后,法规的约束力便会奇怪地变弱,它们力气倍增;黄昏时分,一种冒险精神会在它们的心中悠然而起,它们敢做一些白天连做梦也不敢做的事情。我来的那天晚上,一只豹人竟敢尾随我,就是这个原因。我刚来那会儿,它们只是偷偷地违犯法规,而且是在夜里;在白天,总起来说,它们还是比较遵守方方面面的禁令的。
在这里,我也许应当介绍一下这个海岛和兽人的基本情况。这座岛屿边缘不规整,离海平面不是很高,我估计总面积在七到八平方英里。岛子是火山爆发形成的,三面有珊瑚礁。北面有火山喷气孔,还有一眼温泉,这些是火山爆发的惟一遗迹。在岛上,不时会感觉到轻微的地震,有时蒸汽奔突,烟汽翻腾,可也仅此而已。蒙哥马利告诉我,岛上已居住着六十多个莫罗创造的兽人,还不算那些生活在矮树丛中没有人形的小怪物。
莫罗共合成了一百二十个兽人,不过许多已经死了;另外一些,像他对我说起过的无足爬兽,则专行暴力。我问到它们的繁殖问题,蒙哥马利答道,它们实际上也能生出后代,但一般都活不长。在它们的后代身上看不到对人性的继承。它们活着的时候,莫罗便将它们抓来,使它们具备人形。雌性兽人比雄性的少,尽管它们的法规规定一夫一妻制,还是常常受到雄性兽人的暗中伤害。
我无法详细地描述兽人,我缺乏观察细节的训练,而且遗憾的是我也不会画画。它们最普遍的长相特征是腿跟身躯的比例失调;可是我们对美的观念也是相对的,我的眼睛逐渐对它啊:的长寸目习以为常,最终我竟有点被它们说服了,觉得我的长大腿实在不像样子。另一个特点就是它们的脑袋前伸,脊背驼弯,显得笨拙,不像人类。甚至那猿人也缺乏人那样挺拔的曲线。大多数兽人耸肩驼背,短短的前肢无力地垂在两侧,毛发明显不多,至少在我离岛之前是这样的。
另一个明显的缺陷是它们的面孔,几乎所有的兽人都下巴前探,耳朵畸形,鼻子肥大凸出,头发有的像绒毛,有的像猪鬃,多数眼睛色彩怪异,长的不是地方。没有一个会放声大笑,只有猿人会吃吃窃笑。除了这些基本特征之外,它们的脑袋少有共同之处;各自保留了原来的特征:强加的人类特征只能做些歪曲,却掩盖不住它先前本是只豹子、公牛、母猪或者其它动物。它们的嗓音也相差甚远。它们的手无一不是粗陋不堪;尽管有的与人相似的惊人,但是几乎所有的兽人都记不准数字,不会剪指甲,而且触觉迟钝。
最可怕的两个兽人是豹人和用土狼和猪合成的人。比这两个还大的是三个公牛人,是它们把船拖上岸的。然后就是银发兽人、它也主管宣读法规。木铃,还有一个用猿和山羊合成的像森林之神塞特似的兽人。有三个公猪兽人,一个母猪兽人,一个雌犀牛兽人。还有几个雌性兽人,我说不清是用什么动物改成的。有几个狼兽人,一个熊和公牛合成人,一个圣伯纳德犬人。我已经描绘过猿人,另有一个用雌狐和熊合成的老妇人,特别可恨(狐臭熏天),从一见面我就对它痛恨不已。据说它是法规热心的支持者。小一点的有身上花纹斑斑的小兽人和我见过的小树獭人。够了,不一一数说了!
起初我对这些兽人怕得要死,知道它们仍是兽类后,更是胆战心惊。可是不知不觉中,我渐渐习惯了它们的存在,而且,我被蒙哥马利对待它们的态度打动了。蒙哥马利长期跟兽人呆在一起,几乎把它们当作人类——他在伦敦的日子似乎已经成为一去不复返的辉煌的过去。他只一年左右到非洲去一次,去与莫罗的经纪人——一个动物贩子——接洽。在海上航行时,他只能看到西班牙人留下的混血儿,几乎见不到真正的绅士。他对我说,起初船上的人在他看来很古怪,就跟我看到兽人时的印象差不多,腿长得出奇,脸平平的,前额光亮醒目,多疑、可怖、心狠手辣。事实上,他对人类都不喜欢。他对我有些热心,是因为他认为我是他救的。
在当时,我就觉着他内心深处对有些畸形兽人暗存同情,对它们生活方式的一种不乏恶意的同情。可是,起初他并不想让我知道他的心思。
他的仆从木铃,那个黑面兽人,是我见到的第一个兽人。它没同其它兽人一道住在岛子另一侧,而是住在营地后面的小狗窝里。这个兽人并不比猿人聪明,但却比猿人要温顺得多,而且在所有兽人当中,它长得最像人类。蒙哥马利教它做饭、传话送信和各种家务。它是莫罗那令人胆寒的技术的杰作,结构复杂。它原本是一只熊,加入了一点狗和牛的特征,是莫罗下功夫最多的兽人。它对蒙哥马利无比温顺、无比忠诚;蒙哥马利有时会注意到它,抚模它,半嘲弄半开玩笑地给它起外号,它会为此欢欣雀跃;有时候他又会虐待它,特别是当他喝了酒以后,踢它,打它,扔石头砸它,用火绳烫它。宠也好,辱也好,它都以能呆在他身边为最大追求。
我说过我逐渐对兽人感到习惯了,成百上千件不自然或令我讨厌的事情很快变得自然平常了。我想世界上所有东西的色彩都是由其环境的基本色调决定的:蒙哥马利和莫罗太古怪太有个性,在他们的举止感染下,我对普通人性的正确印象维持不了多久。我看到拉纤的牛人,笨拙沉重地在草丛里行走,我会扪心自问,尽力回想,它与那些乡下佬收工回家的走态有什么不同;我看到雌狐熊合成人诡计多端、变化频繁的表情,那股狡猾劲与人相像得很,我会觉得在某个城市见到过它。
不过它们的兽类特征会不容置疑地不时闪现出来。一个丑陋的兽人,看上去活像个耸肩塌背的粗汉子,蹲在窝棚口,伸开双臂打个哈欠,你会吃惊地看见它那剪刀似的门牙、军刀似的犬牙,像真刀一样闪闪发光,锋利无比。或者在狭窄的过道里,与兽人擦身而过,壮起胆子看一眼身材柔软、蒙着白头巾的雌兽人,我会突然(带有一阵阵反感)看到它们的瞳孔是一条线;有时候往下看去,就会看到它们弯弯的指甲正按着褴褛的衣衫,后来我发现有个无法解释的怪现象:在我刚上岛不久的日子里,这些怪物,我是说那些雌的,对自己笨拙难看的形象有本能的感觉,因此表现得比人还注重衣着体面得体。
第十六章 兽人尝到了血腥味
我缺乏写作经验,远离了故事发展的线索。我同蒙哥马利一起吃完早餐,他便带我到岛子另一端去看火山喷气孔和温泉,前一天,我曾跑到温泉滚烫的水中。我们两人都带了鞭子和上了子弹的左轮枪。在往那边去的路上,我们穿过一片枝叶茂密的丛林的时候,我们听到一只兔子的尖叫声,我们停住脚步细听,却什么也听不到了。我们继续赶路,不一会儿,便把这事忘到了脑后。蒙哥马利指给我看一种粉红色小动物,这种动物后腿很长,一蹦一跳地在草丛里穿行。他告诉我这是用莫罗合成的兽人后代制成的。他原打算制作一种肉食动物,可是这种动物像兔子一样,啃吃自己的子女,使莫罗的计划成为泡影。我已遇见过这样的小动物,一次是在被豹人追赶的月夜,一次是在前一天被莫罗追赶的途中。凑巧,其中一个想避开我们,跳进了被风速根吹倒的树坑。它还没来得及抽出身来,就被我们逮住了。它像猫一样吐着口水,后腿又抓又蹬,还想咬人,可它的牙齿太无力了,只能咬出个不痛不痒的牙痕。我觉得它很可爱。据蒙哥马利说,这东西挖穴的时候从不破坏草地,喜好洁净。我想这种动物可以用来取代绅士花园里的普通家兔。
在路上,我们看到一棵树干,树皮被一长条一长条地剥光,有的地方被深深地劈裂。蒙哥马利指给我看。“不准抓挠树皮,这是律条,”他说道。“可它们中有几个照样干!”我记得是在这以后碰见像塞特似的猿羊合成人和猿人的。猿羊人是莫罗古典艺术的结晶,它的表情像羊——像那种低贱的希伯菜种——它的嗓音像尖厉的羊叫,它的下半身简直像魔鬼。我们见到它们的时候,它正啃着像蚕豆一样的果皮。它俩都向蒙哥马利致意。
“向第二个执鞭人,”它们说道,“致意。”
“现在又有一个执鞭人了,”蒙哥马利对它们说道,“所以你们最好小心点!”
“难道他不是被人造出来的吗?”猿人问道。“他说,他说他是被人造出来的。”
猿羊人万分好奇地看着我。
“第三个执鞭人,就是那个哭着往海里走的人,脸又瘦又白。”
“他的鞭子又细又长,”蒙哥马利说道。
“他昨天流血又流泪,”猿羊人说道。“你从不流血,也不流泪。主人不流血流泪。”
“你这个沃伦多夫乞丐!”蒙哥马利吼道。“你还是小心点,否则你会流泪又流血的。”
“他有五个手指;跟我一样,也是个五指人,”猿人说道。
“走吧,普伦狄克。”蒙哥马利说着,挽起了我的胳膊,我随他走去。
猿羊人和猿人站在那里瞧着我们,相互议论著。
“他什么也没说,”猿羊人说道。“人都会说话。”
“昨天他问我什么是可以吃的东西,”猿人说道。“他不知道。”我听不清它们又说了些什么,只听到猿羊人的笑声。
返回的路上,我们看到了那只死兔子。小动物血淋淋的尸体已被扯碎,不少肋骨被剔得精光,脊骨显然被啃咬过。
见此情景,蒙哥马利停住了脚步。
“上帝!”他惊呼道,弯下身子,捡起几块敲碎的脊椎骨仔细观察着。“上帝!”他又惊呼了一声,“这意味着什么?”
“你们的那些食肉动物又想起了先前的习惯,”停了一会儿,我说道。“这块脊骨被咬断了。”
他站在那里,眼睛直直的,面色苍白,嘴唇撇到了一边。
“我可不喜欢这样,”他一字一顿他说道;
“我来的第一天,”我说,“就看到过相同的情形。”
“你真地看到了吗?是什么?”
“一只被扯断头的兔子。”
“你上岛的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