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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语者

_2 严歌苓(当代)
她完全没想到格兰会有如此负面的反应。她坐在那里,像红烛一样一点点矮下去。格兰讲了一长列不要孩子的好处,谎扯得虚假而拙劣。
她对密语者说,在此之前,她的失望是隐隐的,莫名的,这一刻变得具体而实在了。到今天她也没有弄清,格兰不要孩子的真正原因是什么。不爱孩子的人往往缺乏柔情,不懂孩子的人便往往是沟通低能。她的失望之巨大,她想密语者应该能想见。
她什么也没说。十天后,她悄悄地做了人工流产。手术做得不好,她流血量很大。她不想惊动格兰,悄悄挂了急诊。医生说胎儿还剩一半在她腹内。他说只能等她身体自然排除它。她按医生的嘱咐,把身体的排除物收集在一个瓶子里,等医生最后把它们拼起来,看流产是否彻底。她在瓶子外面套了个纸盒,搁在马桶后面。格兰发现了,问这血淋淋的东西是什么。
她心里满是恶毒语言,想说这下称你心了,断子绝孙了。或说,是什么你不知道?当然是我和人轧姘头轧来的。但她咬紧牙,只看着他。
她在那一瞬想起她前夫年轻时的脸庞,孩子气十足,也丈夫气十足。见她从“人流”手术室出来,一把抱起她。他就那样抱着她,走上四楼。一路上泪汪汪地赌咒,指标指标,下次没指标咱也生。
然后格兰说,我说不想要孩子,可并没要你去做手术啊。
原来她的妇科医生在确定怀孕那天就告诉格兰了,难怪他那天晚上一张阴沉的长脸。
他又说,既然孩子来了,我总会调整自己,接受他。何必逆天意又把他杀了呢?
她大声叫道,里外里你都是人!她发现自己喊的是中国话。她觉得中国话这一刻怎么这样解恨?她又喊。建军就不会这样对我!建军!我对不起你!
她嚎啕大哭,像那小村里的妇人哭丧。
格兰什么也听不懂,在一边说,会好的,会好的。
她索性喊道。操你妈“会好的!”你拆散了我和建军,我瞎了眼了!
他说。一切都会好的。
15
那天夜里,她起身,人弱得像纸糊的。她从药柜里找出一瓶阿斯匹林,什么药多了都毒得死人。她站在床边,看格兰熟睡。她想,他倒照睡不误。她不知站了多久,看着这个她死活不顾追求来的美国男人。二十八岁的小半生,她总是在主动追求。她对此从来不撒谎,大方地告诉所有女伴儿,他是我追来的,追得好苦!
看看这份被她追来的幸福。
建军也有极可恶的时刻,那些时刻她就会想。看看吧,这就是我追求的男人。
她从床边转身,却晕眩地倒下去。从卧室到厨房的距离最多八米,她却无力走过去。她手里捏着阿斯匹林药瓶,迷迷糊糊睡着了。第二天清早她醒来,又成了白天的她——人们眼中的她。懂事,性情甜美,分寸感很好。白天的她决不会吞一百片阿斯匹林。她从一百片阿斯匹林的诱惑中挺过来了,再回到格兰身边,她已是另一个女人。
“大概像你说的,是一个感觉封闭的人。十多年前,我封建军也曾封闭过,是格兰打开了我。”
他说他早就知道她是个危险的女人。对这样的女人,他有很好的眼力。他的女儿也是一个危险的人,在她眼前,世界突然变得可笑或可憎。
他看她穿过那群一模一样的二层小楼,再穿过一望无际的停车场,肩膀微微向左倾斜,那是她曾经背枪留下的习惯。购物中心有七八家连锁店、五家连锁餐馆、三家连锁银行、一家连锁食品超市、一家连锁汽油站。和全国绝大多数购物中心一样,房子漆成油画棒的浅色,屋檐一条海蓝的边。美国特征是由这些没有特征的连锁景致构成的。
“你往售报机中投两枚硬币,取出一份报纸。这时你呆住了,眼前的购货中心又蠢又丑地趴在地平线上,该死的建筑师怎么会设计出这样扁平的房子?你忘了这是哪个城市,它可以是美国的任何一个城镇。连锁机构张开纵横交错的锁链,把人们锁在上面。淘汰个性,个性有风险。连锁是步调一致,是安全。这些被安全连锁的人们胖胖地坐在夕阳里,享受非沟通的快乐。沟通风险太大了,针锋相对、一针见血的沟通能让几个人幸存?幸存者得多么坚强,多么智慧,又多么豁达?你看着连锁景观中安全的人们,连鸽子都不防意外,大摇大摆在户外餐桌周围徜徉。这个景观无疑是可笑的,丑陋的。你突然想到十多年前你对它的苦苦追求。你最后一次回到小村里,告诉孩子们美国有无数购物中心,像小村庄一样大。那种物质的丰饶,超过每个孩子的想象。
他说乔红梅在超市门口改变了主意,在打开的自动门前撤回一步,向右转身,朝“星巴克”走去。那儿有块长二米半宽一米的广告板,供人们在上面贴租房、卖旧货、私授课的广告。四十年代的灯具被当成古董出售。他看见乔红梅伸手撕下一条小签,上面有房东的电话号码。但她不久又把它贴回去,眼睛转向另一张广告。那张广告贴在最下方,很不起眼。广告上印着一只猎犬,所以他认为那是一张猫狗学校的广告。乔红梅蹲下身体,一手撑在墙上,为了更清楚地读那张广告上的字。字非常密集,黑压压排满大半张纸。
他看乔红梅的手伸向广告下一排小纸签,撕下最后一张。前面十九张都被撕去了。她将小纸签搁在掌心,端详一会,头略微偏着。来了一阵风,把纸签吹跑,她追了两步,站住了,看它滴溜溜打转,飞远。再来看她的脸,似乎刚悟到一条新思路。
16
等她离去之后,他去看那张印有猎犬的广告。原来不是猫狗教育家贴的,是一个隐居者,或一个退休侦探。他(她)教授一种“消隐法”,从熟悉你的人中消失掉。对有罪迹的人,这是个最干净的洗心革面手段。对腻味了自己婚姻或职业的人,这也是个最少伤害、最便宜的了断方式。对厌烦了自己人格,想更换全新人格的人,它提供了最大可能性。当然,它最方便那种想做女人的男人,或想做男人的女人。只需八周的课程,(每周一个半小时课时)和一千元学费,你的旧人格就终结,新人格就开始。
他告诉乔红梅,一九九二年“旧金山时报”登载过一篇文章,谈到消隐现象,并介绍了几本有关如何消隐的书。到九三年,全国消隐的人共有七万多名。有欠债不还的、有过失杀人的,有卷入巨大冤案又无望澄清的,有陷入不可自拔的婚外恋的......这些人精心设计消隐的每一步骤,获得新的出生证、身份证,社会保险号码之后,某个夜晚或某个清晨,永远地消失了。有的布置了自杀或他杀的假象,有的留下真切的遗书。
想象这七万多人的今天,无论当初的消隐给了他们痛苦还是欢乐,它都为他们打开了一片广阔的未知世界。
“这七万多人中,有一些去了国外,去做冒险家或语言教师。最理想是远东,比仿说,刚刚开放,对西方一派天真的中国......能够想象吗?你的外文教授里,可能就有一位这样的消隐者,一个对人或对己失望过度的人。”
乔红梅看着这个错拼的“失望”,第二十三个不完整的“失望”。
他说他是在望远镜里观望她的,等他赶到购物中心,她已不知去向。
她心里有些不舒服,为什么他总呆在暗处,让她防不胜防呢?
他似乎察觉到她并没有表露的衷怨,说他很抱歉,他常常临时怯场,怕他走出文字的掩体会令她失望,无非是个平实男人。他还承认常用高倍数望远镜把她拉近自己,一个细部、一个细部地看她。那样,他把她的身体一寸一寸地占领,一毫一毫地亲吻,她发育不良的乳房在他看十分销魂,还有她臀部的一块胎记,都引起他凶猛的欲望。
她惊呆了,他怎么会知道她臀部的胎记?她偶尔游泳,把它露了出来?可她总是在早晨游泳,校园游泳馆人最少的时间。
他说他知道这种迷恋已经不健康了,但他没有办法。他要她相信,他是一个最懂得爱的人,从心灵到肉体。“望远镜把你拉进我怀里。这是我的胸膛,还够宽阔吧?这是我的肩膀,还够结实吧?这是我的皮肤,有一股常晒太阳的人的气味,并且体温偏高,你的手上来了,手掌那么清凉,它下面是焦渴的肌肤。这就是你的眼睛了,含有一份邀请的黑眼睛。邀请同情、懂得、甚至进犯。于是这是自找了。你已经逃不了了,进犯总是有一点疼痛。接下来,你一下张开自己,接受了我。”
乔红梅喘息乱了。她火烧火燎地面对着这人的文字,恨自己怎么这样没出息,也恨他,把她引上邪路。真恨他吗?她想不清楚。
他约她在旧金山南区的一家酒吧见面。酒吧名叫“Endup”。他说他在旧金山拥有一座小小庭院,风景优美,如果她愿意,他可以请她去那里做客。他要她别害怕,“Endup”火得不得了,永远满座,全是没心没肺调情的男女。他和她可以在那里深谈,也可以浅谈调情,也可以不调情。那是个认真、随便两可的地方。
她开了近两小时的车,到达旧金山市区时是下午三点。反战示威造成交通阻塞,办公楼大门全被人把住,被堵在街上的规矩上班人在警察掩护下,小批小批往楼里冲锋。她听说石妮妮和几十个同学一块进了城,就在人群里寻找起来。果然在市场街找到了妮妮。她和男友都穿着白T恤,胸前用红颜料画的血迹,乍看相当触目惊心。妮妮最近成了示威明星,电视里常出现她的大特写。
“你和格兰一块来的?”妮妮大声问。
乔红梅说格兰今天有课,不能来。
“我刚才还看见他!”妮妮问男友,“没错吧?他站在那儿拍录相。”
乔红梅心里“轰”一声。格兰一定是暗中在盯她。她昨晚告诉他,今天她要到旧金山陪两个中国来的朋友,大概会晚些回来。
妮妮说她想吃水果刨冰,便拉着男友和乔红梅进入一个店家。一见她胸口上的“血迹”,所有人都叫起来。妮妮无事人一样吩咐男友去买刨冰,一面跟乔红梅大声说笑。她说她男友险些和那个陷害父亲的女孩陷入疯狂恋爱,她趁机解开了疑团,女孩拼写的“失望”一个字母不错,就是说,密语者确实冒她的名跟妮妮通信的。
妮妮因为反战而出风头,各行各业的富翁都看见了她给警察抱走时,以甜美声音唱“国际歌”的电视镜头。他们全断绝了和她来往。
乔红梅问她是否还打算嫁富翁。
她说一革命起来人的感觉就不一样了,好像是另外一种荷尔蒙开始支配你的身体。现在她觉得富翁们一点也不性感。正如过去,她认为漂亮的穷光蛋男人不性感一样。她说什么让她热血沸腾都行。她只要热血沸腾。
告辞了妮妮和男友,乔红梅混入了示威人群。她飞快动着脑筋,万一碰上格兰说什么。她知道自己的样子有些鬼头鬼脑,便想,这是最后一次了,然后她就向格兰摊牌。
把车停下之后,她看看表,离约会还有一小时。她特意到得早些,好摸清方向,找好退路。停车场离“Endup”有五个街口,走过去时可以定定神。她拿出镜子,口红。是那种当下最流行的唇彩,马上让嘴唇娇嫩多汁。她把粉盒放回皮包,手却碰到一件东西,牙刷。她居然带了牙刷来,她前后矛盾的种种打算中原来包括过夜的打算。她手指捏在牙刷的毛刺上,使劲搓动,她想看看这个女人今天到底要怎样去野。开两小时车,去和一个网上来的男人见面。然后呢?他趁歌手长啸的当儿拉起她的手,把她拉到他的庭院。一个自带牙刷的女人。
在往“Endup”走的路上,她希望路远些,让她再想清楚些。
她在给他的最后一封信里,讲了她童年那个无人知晓的故事。深秋的晚上,孩子们已不再去稻草垛上听城里男孩吹口琴了。只有一个十岁女孩仍然天天来到稻草垛下。男孩把口琴吹给女孩一人听,对小村子的牢骚也向她一人发。这天晚上村里开始点灯了,女人们唤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此起彼伏,十分悠扬。男孩从稻草垛上滑下来,手还在把口琴往裤子上蹭。他突然一动不动,看着稻草垛下的女孩。女孩笑了笑,不觉得他的样子奇怪。他两手上来,卡住女孩的腰,把她抱离了地面,面孔对着面孔。女孩听见她的母亲也在喊她了。她却没应,只朝远处扭一下脖子。等她转回头,便不再认识眼前这个人,他的眼睛在眼镜后面闭上了,又没闭严,从缝隙里透出一线眼白的青光。睫毛猛烈哆嗦,她从来没见过这样垂死的睫毛。她叫他两声,他可怕地笑一下,嘴唇轻轻落在她额头上。她开始掰他的手指,脚也反抗起来,但表面上她仍咯咯直笑,似乎不愿与他撕破脸。他的嘴滚烫滚烫,压在她的嘴上,一时她不懂这滋味是好还是糟。她闻到他呼吸里“东海”烟的气味,辣而苦的一种雄性气味,充满她全身。一阵奇怪的无力向她全身扩散,和烟草气味溶和。她犹豫该跑还是该叫,而嘴唇被一股力量顶开。辨别许久,她才明白那是他的舌头。他这时把她渐渐抱进稻草垛下面,不知谁刨了个凹处来。她的身体动弹不得,他蜷在她身上。
然后他把她抱出来,让她站直,掸平她的衣服,抚掉她头发上的稻草。他羞怯地笑了。这笑里没有可怕的东西。她看着他,一点秘密的感觉出现在她一片昏暗的体内,如同一豆火烛。他要她第二天同一个时间再来。她点点头,转身跑去。她不明白她喜不喜欢这桩事,也不明白那城里男孩到底对她干下了什么。他在她体内点燃的那一豆火,却燃出一团暖意。
她第二天晚上又来到稻草垛下。男孩把那个凹荡做成了个窝穴,告诉女孩,下雨,刮冷风他们都不怕了。
第三天夜里,男孩被什么声音惊醒,伏在窗上一看,整个村的男人都围在他屋外,提着锄头和镐。他从后窗逃出去,发现大路小路上都站着人。六、七十条狗同时叫起来,他只得钻进稻草垛下的窝穴。人们的草杈子扎进每一垛稻草。
最后,所有的稻草垛给点着了。城里男孩没有出来。
村里人说他把六、七个十多岁的女孩引诱了。村里人爱护女孩们的名声,从来不对她们点名道姓。女孩们太贪嘴,为一块劣质糖果就和他钻稻草垛。十岁的小姑娘心想,他和她之间,可不是一块糖果的关系,他从来没用一点甜头从她这儿交换吻和抚摸。他从稻草灰烬里被扒出来,白面书生成了一段人形焦炭。只有那个口琴,完整无恙。
他对外国的描述,今天看是千差万错的。但那却是小姑娘长大的盼头。她从十岁就相信,她会比村里任何一个女人都走得远——比那些去上海、南京的棉纺厂做了女工的女人走得远;比五十年代跟着土改队走了的女人走得也远;比六十年代考上同济大学的女子走得还要远。她是方圆几百里,上下几千年唯一考上军事外语学院的女孩。那年她十六岁,是考生里最年轻的一名。
“那个女孩就是我。”
她在正式见面之前,把隐埋最深的秘密告诉他,为使这场情谊建筑在最高度的诚意上。他和她的开端该是不一样的,不再充满美妙的误会。她告诉他那段往事,还要他看看,她就是这么个货色,总是屈从感觉。内心和肉体的感觉,在于她,往往大于是与非、爱与恨。
走到酒吧门口,才六点半。还要混掉半小时。不远有家宾馆,她决定去那里。大堂里有钢琴伴奏,她顿时松弛不少。侍者云游过来,悄语问她点什么酒。她胡乱一笑,点了一杯“血玛丽”。她喝得很慢,似乎这样就可以延长失足前的时间。快七点了,夏天的夜晚还远远没到。她打开皮包,却发现钱包不见了。情急中她没忘带牙刷,倒忘了带钱包。她看看那个侍者,他正在和两三个客人饶舌。她拿出军人的机敏,从他身后溜出大堂。
她成功地逃掉了酒账,两脚半醉地向前移。他一定已经等在酒吧里了,心想到手的猎物可别又是一场空。她深一脚浅一脚往他枪口上撞去,以一把牙刷去度一个讲卫生的良霄。侍者现在一定在找她了,想着这个亚洲女人也不年轻了,还在干这种事。她想,我可真行,一晚上能干出两件混账事来。
格兰正在搜捕她吗?他死也不会想到她会来这个“Endup”,如此异端,供人们脱下苍白的人皮,在这儿青面獠牙。“Endup”,好名字。两个男领位一身黑的走上来,问她订位没有。酒吧里还没什么人,但密语者肯定已等在那里了。
领位凑得更近些,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地问:“订座没有?”
她闻到一股兽性的浓香。
酒劲开始发作了。她突然把整个事情想明白了。她转身就跑,皮拖鞋“踏踏”地响,宛若另一人的步伐。她跑到停车场,钥匙已握在手里。一分钟之后,她的车土匪似的吼一声,冲上马路。
她找到了爬满桔红色三角梅的拱门,没错,消防塔在它斜后方露出塔尖。风景秀丽,她提前自己上门来做客了。她按响门铃,听见一个女人的脚步穿过小小庭院,来到大门前。窥视小窗口有巴掌那么大,露出二十来岁的一孔嘴脸。女郎问:“请问是谁?”
乔红梅笑了笑。没有酒,她的笑绝不会这样温暖。
“我找你。”她叫出了女郎的名字。
又有两个人出现在庭院里,一男一女,都是女郎的年纪。
乔红梅被邀请进门,见一桌晚餐吃了一半,半个比萨还热腾腾躺在外卖纸盒里,啤酒瓶空了三个。她连说,真抱歉,打扰你们晚餐了。
“你也来吃点吗?””女郎问。
乔红梅一眼看见客厅沙发上放的那条披肩。她朝它走过去,一步、两步、三步,脚跟、脚尖、脚跟……身体伏下,手伸出去。披肩上的刺绣,是她十一年前在告别小村时买的,那天恰巧有庙会。她把刺绣缝缀在一条原本很普通的羊毛披肩上,成了一件独一无二的衣饰……等她转过身时,她已决定说什么了。
“你父亲跟我约好见面的。”
女郎定定地看着她。然后她开口了。
“我知道你是谁。他和我常谈到你。”
  乔红梅手缠绕着披肩:“我没想到,你这么大了。”
“离那件可怕的事,已经有十多年了么。”
“离他消隐,也有十二年了。”
“他全告诉你了。当然,他那么爱你。他说过得到你多不容易。”
女郎有了一丝痛楚,但马上做个鬼脸笑了。
乔红梅感动地想,看来密语者对她动了真格的。
“为什么不公开你们的父女关系?”
“父亲两个月前刚和我联络上。”
乔红梅一想,对了,他两个月前的确说到和他女儿的重逢,有一点点杜撰,基本是事实。
“有很多事要预先计划,”女郎说,“媒体怎么对付,还有我母亲……得做充分的计划。那件事对父亲和我,都是灭顶之灾,我们是创伤累累的人,再经不住媒体、社会良知人士的善意迫害了。”
女郎又大又深的眼睛周围已布满细密皱纹。乔红梅想,这双老气横秋的眼睛,太熟悉了。
女郎送她出来,要她别担心,她父亲一定会等她,他娇纵他爱的女人。女郎对她挑起眉毛,想做个顽皮状,但创伤给予她的奇特成熟,使表情和面孔满拧。
“你对我父亲比我了解,知道他多么娇纵你。”女郎说。
“嗯。他写给我的信里,可看不出娇纵。不过他的文笔真好。就是总要拼错‘失望’”。
“少一个‘A’,对吧?他总拼错。也许有什么特殊用意。”
她披上披肩,打开车门。女郎扬手一笑。那笑容的熟悉,令她晕眩。
乔红梅开车穿过闹市区。大街两旁是蜡烛的长堤。人们哼着“给和平一次机会吧”。
一个矮小的亚洲男人举着木牌,嘴里振振有词,在蜡烛烛光里忽隐忽现。他是个专业抗议者,不论谁抗议什么,他都举一样的木牌,念一样的词,正义庄严地出现在队伍里。很像乔红梅家乡的专业哭丧妇,区别在于这位是志愿的。敌、友阵营变了,利、害关系变了,国际政治格局变了,他是永恒的,不变的。
乔红梅好不容易穿过市场街,来到南市区。快九点了,他一定还在“Endup”等她。她心里生出那么多柔情,要给这个饱受创伤的人。她是这个反战之夜温柔的和平者。不管明天谁和谁成了敌人,谁和谁又和解,她是不变的、永恒的,她总是要爱下去。
她把车停好,向“Endup”走去。这里在天黑之后是被遗弃的,关了门的工厂和店家门阶上,躺着黑黝黝的醉汉。她走上大街,遥看“Endup”,像海市蜃楼。就连大街上,也是野性四伏的宁静。
九点十分了。她这个迟到的赴约者脚步坚定、爽利。不再需要任何退路了,她明天就把这个约会告诉格兰。对于她其他的秘密,格兰无望知道了。
离“Endup”还有二十步。
乔红梅不知道,现在在家里的冰箱上,在她和格兰天天留言的地方,贴着一张字条。
“红梅,我和学生们一块去旧金山参加示威。是临时做的决定。然后,我有极重要的话要和你谈。本来说好和你一块午餐,由于我的临时决定让你失望了。大概我总是使你失望。格兰。”
乔红梅更不知道,那“失望”一字的拼写是错误的,少了个“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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