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雌性的草地

_2 严歌苓(当代)
  沈红霞一看,糟了,一头母马在分娩。母马有气无力地卧在那里,腹下伸出两只微微弹动的湿漉漉的小马蹄。血水使一大片发白的草成了浅红色。
  她从未见过任何动物包括人的分娩。她甚至不知道自已怎样降临到那个挂满奖状的家庭。母马善良疲惫的大眼使她心急如焚,却不知如何来帮助这位痛苦的母亲。
  其他马僵立在柞树林间,母马叫一声,红色的树林便如滴血般落下深红的树叶。那匹雄马不停撕扯着树枝树叶。它是小马的父亲:一匹粗壮高大的黑马,鼻梁上有一抹箭头似的白色。正是它一意孤行导致了这种难以收拾的局面。沈红霞想,恐怕只有横下心来试一试了。
  正在这时,有个声音在她身后传来:“唔,这可不能瞎来。”
  沈红霞惊得回过头,她看见深红浅红的柞树蠕动着,现出一个女孩极小巧俊俏的
  轮廓。一件黑色军雨衣斗篷一般全部掠在背后,露出她的削肩凸胸,和一双直裸到肩部的银白手臂。
  “它胎位不正。”女子在行地说,“你来了正好,我生怕一个人忙不赢哩。”
  “你干过这个吗?”沈红霞指指血泊中的畜牲。
  她点头说:“你快去洗手!再不抓紧,生出来怕也是死胎了。”她将雨衣盖在母马身上。沈红霞洗净手从河边回来,见陌生女子跪在地上,推拿小马的两只后蹄。母马眼睛微微一闭,显出极度的信赖。
  其实她独立操作还是第一次,况且不是顺产。但她沉着地指示沈红霞做这做那。她一面操作一面体察母马的反应:这样?这样?天已很黑,母马的身形已模糊不清,只能看见它那双眼睛。她感到盯着她的不是母马的一双眼,而是一切生命之母的眼睛。她面对的不是一匹马驹出世的大门,而是所有生灵的大门。包括她自己,包括天下所有混账的和杰出的男人。
  小马驹娩出的半个身子黏嗒嗒的,滚烫滚烫。沈红霞手抚在母马身上,感到它蜕皮抽髓般的痛苦。
  她却不知这剧痛中伴着同等程度的快感。
  而这个跪着的女子是知道的。她全清楚,痛感与快感究竟什么关系。
  母马在痛与快感中本能地作出配合。她感到越来越顺利。小马一点一点脱离母体。渐渐地,她将这具精确无误的生命合盘托出。然后,沈红霞倒退一步,发出一声纯粹是处女式的傻头傻脑大惊小怪的欢呼。
  这样,雌性才真正走完了它的闺中之路。
  小马卧在母马身边,相互打量。谁都不会认识来自自己身体的东西。沈红霞拾来柴草,燃起一堆黄火。喜悦使她不得分心来注意这女子。不然火光或许会照彻她面目上的罪证,这是张被一座城市都认识过的俏脸。她们在火边抱膝而坐,几小时地看着马驹,看它凝固成形一点一点从母马腹边站立起来。
  红马第一眼看见的就是血。上上下下,四面八方全是红色。它呆在那里始终未动。而那匹黑雄马却搅得整群马不安,当人去触碰母马时,黑雄马突然要吃人似地扑过去,但立刻在人一个威严的手势下退回去,抬起前蹄猛刨一棵树,完全失去了马特有的尊贵与稳重。红马鄙夷地看着它失体面的举动。
  雄马不停地窜来窜去,把气氛弄得又乱又紧张。红马突然高昂地叫了一声。它用这极有力量、极富感情的声音给母马以安慰和鼓舞。黑雄马循叫声望去,顿时被这匹红骏马少见的神采与风度征服。之后,每当母马呻吟,红马必与它呼应互答。黑雄马在这个年轻同类面前由羞恼变得惭愧,由嫉妒变得自卑,灰溜溜地缩到远处,红色的树林从此安静下来。
  整群马都静静等待、观望。
  终于,红马以它漂亮的肌肉微笑了:它出世了。红马心里出现一种从未有过的感动:这是一匹多俊俏的小母马!它在母亲的舌头下渐显出它的毛色。它太美了,居然有着与红马相似的深红皮毛。母马在用舌头给它施洗礼。母马边舔边辨认它;在舔的同时将自己的所有权附了上去。
  人们想再次抱抱小马,母马却倏然站起,适才柔软的身体消失了。红马看到火光映照下母马的样子多么威风多么凶悍。它不惜恩将仇报,不惜以命相拼。与雌性的凶悍相比,刚才黑雄马的狂暴劲头显得多肤浅,多没来由。母马从人手里索回小马,继续舔它舔得很累了,舔得呱嗒呱嗒响。它热乎的舌头舔得小马身上腾起轻微的蒸汽。红马感到柔与刚、慈爱与凶残合成的完整的母性,是所有雄性真正的对立面,是雄性不可能匹敌的。
  之后,小马颤颤抖抖地站立起来!它那样郑重地站立着,母马再来给它舔时,它显得有些不耐烦了,左右扭摆着头,一双大得可笑的眼睛迫不及待地东张西望:与母腹相比,这世界真大得恐怖。
  红马见它如此憨态可掬,心里充满爱怜。它多希望这是它的孩子,尽管它还十分十分年轻,不见得有做父亲的能力。
  红马做梦都想不到,它亲眼看着诞生的这匹小母马,就是它的妻子。小母马正是为它而生,为匹配它而降临于世。
  很久很久以后,小母马或许已不复存在,已长大变老而死,而这时我才送它一个美丽的名字,叫绛杈。这名字一听就不是牧马班起的,她们只会给马起什么“大青”、“麻点”、“白鼻”之类的名字。或者干脆按马臀部烙的数目字,叫它们“四十五号”、“零八号”。
  为起“绛杈”这个名字我对着空白的格子纸死死想了两天。开始叫它“绛钗”,后来把钗换成杈,这样有草原风格。
  我给它起一个好名字自然想它交好运。希望它与红马一同去幸福地活完马的不长的寿数。但我已预感到我不会轻易赐福于谁。我笔下每出现一个生命都是悲剧的需要。这匹绛红小母马如此惹我心爱,正因如此,你来看我将怎样加害于它。
  沈红霞独自去找那些马。牧民说再往前走就出省界了。她此时不知柯丹已将其余所有马赶回。她寻马的日子里,那个叫小点儿自称兽医训练班毕业的姑娘已在牧马班立下足。沈红霞全然不知:她们洁净的生活已藏污纳垢;那些她厌恶的绿苗已长大,并以魔一般的速度结出第一枝花蕾。
  来的第二天,小点儿就给那些葵花苗浇水,大家都默默打量这个新来的姑娘。前一阵子她跟兽医来骟马,她们就为她干那种活时不害怕不害臊的可贵精神所震惊。柯丹对她说:“也不晓得啥东西,长得疯快!”
  “是花。”她笑道。
  “鬼的花!”张红等人冒出一句。
  “真是花。不信来看,快打苞了。”
  柯丹说:“反正见不到它开花的!”
  “为啥呢?”
  “等沈红霞回来,帐篷就拆了搬走。”
  “那怕什么,花会活下去的。”她依旧舀水浇灌。当天晚上就眼看它开了第一个花盘。柯丹号召大家都到花丛里解手,第三天花便开得拥挤不堪。柯丹看着灿烂的花嘿嘿笑着套马。
  小点儿突然从花里面闪出:“去砍黑刺巴吗?”
  “你咋晓得?”柯丹奇怪地问。
  “天天学完习唱了歌,就该你去砍刺巴了。”
  柯丹纳闷了:这小姑娘一共才来两三天,却把她们多日形成的生活规律摸透了。她觉得她的话很有推敲头:这苦活就该你一个干呀?柯丹定定地看着这个雅致小巧的女孩一点点从金黄色花丛里走出。她问:“班长,挨黑刺扎了手会化脓,是不是真的?”柯丹不吱声,看她一点点走近来。从一开始,她就爱这样卖呆地看这个有着银灰肤色的俊女孩。这样一比,新来的这个姑娘倒比其余人知冷暖识好歹得多。那些丫头太心安理得了,头几回还说:班长教教我们砍刺巴吧。柯丹说:免了免了,不会砍的人要搞得一手血,你们别去砍吧。她们就真的一回也不去。小点儿却坚持要试试砍刺巴这活,她说:“总不能老是你一个人干啊。”
  柯丹最受不了体贴和温情,这比拳打脚踢更能征服她。她会在一丝丝温存中忘乎所以,头晕眼花。她们在河边下马,路上小点儿问柯丹草地上的牧羊犬为什么不爱叫,还有驴,为什么见女子就追。其实她并不缺乏这方面的知识,但她知道班长喜欢别人向她讨教。别的知识她一无所有,但逢到有关草地牲畜之类的话题,她都会抓紧时机卖弄一番。其他姑娘一听她讲这些就说:“嘘,班长,我们晓得驴跟马生出来的不是羊子。”而这是她惟一可卖弄的东西了,因为这个大块头憨女人连卖弄风情的本钱也没有。柯丹滔滔不绝时,小点儿装着入神,其实一个字也没听,她只想把班长的脾性从头到尾顺着摸一遍。
  “我从小就砍黑刺,现在刺巴长得什么鬼样?这点矮!它原来叫老鹰刺,我小时它才高呢!砍下栽到屋四周当围墙,能防狼防狐防刺猬呢……”小点儿“嗤”了一声,柯丹才停了嘴,停了砍刀问:“挨扎了吧?”她又得意又心疼地瞅小点儿一眼:“你比那些丫头犟。”
  小点儿用手绢仔细包上那根完好无损的手指,真像负伤一样翘起它。柯丹已夺了她的砍刀。这下好了,她永远免除了砍刺巴的苦役,虎背熊腰的柯丹向刺巴深处走,看着她背影小点儿明白,在她与她认识之前,这个蛮女子就喜欢上她了。这似乎预示着她们之间将发生某种不寻常的关系。
  她们把刺巴驮回营地,几个姑娘跑来卸驮架,柯丹骂着:“都跟发瘟一样使虚劲!”大家吃惊地相互使眼色,班长今天牢骚是真格的。小点儿把早已存好的满满一盆水倒一半给柯丹,她想:我可没成心离开她们。她还想,若要这位班长彻底为自己撑开保护伞,光使她舒服还不行,还得使她不舒服。这就是掌握她的短处。每人都有致命的短处,小点儿认为若抓不住它,一切都白搭。友情、真诚、理解统统靠不住,说变卦就变卦。以小点儿的经验,像她这样有一身短处的人,一定要在自己短处暴露前死逮住别人短处。但她很快发现柯丹并不具有真正的权威,这是她在看见指导员叔叔时突然悟到的。
  叔叔头一次见她简直像见了鬼。
  而对她美丽的形容,他不是惊,不是动心,而是怕。除此之外他怕过什么。草地上的叔叔怕过什么呢?
  直到他生命最后一息,他也无法解释对这个俏女子的最初感受。
  叔叔在草地上奔波了三天,也没找到沈红霞。他又饿又累,栽进女子牧马班的帐篷就睡着了。
  小点儿端半盆水进帐篷,擦把身,又就那点水洗起头来,刚来几天她已学会在肮脏中找清洁。所有姑娘都骑马到很远的地方去汲水。等她握起一把湿头发正欲将水泼出帐篷,一个人突然从地铺上立起。她刚才居然没留神帐篷里埋伏了个人,而且是个山一般巍峨的男性。
  小点儿手一抖,盆里水泼掉一半。真心说她一点不怕男子偷看她洗澡,刚发育时她就被两个哥哥偷看过。现在你来看看她的样子吧,一手举在头顶束住头发,这使她抬脸显得很吃力很勉强,于是一双眼从斜下方投到对方面孔上。她这副样子娇媚得连佛爷也会动心,即使佛爷了解她的一切伎俩。
  她微微启开嘴,欲说欲笑,却没说没笑扭身出了帐篷。她泼水泼得整片葵花都摇曳起来。
  然后她轻快地向远处走,边走边梳着头发。
  叔叔反思着,自己被什么招引着跟了她去。她却突然转身,把他盯住了。没有好结果的,刹那间他心里闪过一个模糊而肯定的预兆。
  傍晚,小点儿远远看见叔叔与柯丹在争吵,吵得挺凶,但声音让大风刮跑了。她猜俩人吵架的内容准与她有关。
  后来叔叔又见过她一面。那是好多日子以后了。
  自从跟柯丹吵了架,他很少去女子牧马班;即使偶尔去,也恰赶上她不在。有回马吃了醉马草,倒了一大片,她们鸣枪呼唤他,他赶去时,她们说亏得咱们自己有兽医,给中毒的马都洗了胃。他结巴着问:那个那个兽医呢?她们说:她睡了,你别进帐篷。后来她们不再像过去那样,动不动就鸣枪召他去。
  叔叔这次遇到她是将入冬的时候,已下过两场雪。他与一个男牧工驾辆炮车去场部。远远地,还没看清就认出了她。她脸冻得发青,手却鲜红。她一旦认出他便懒洋洋伸出手。看样子她并不情愿搭他们的车,但双脚轻轻地蹦,显得又急躁又顽皮。
  同车的小伙子已喝慢了马。叔叔却一把夺过他手里的树条,往马臀上狠狠一扫。
  炮车就这样毫不留情地将她甩到身后。他见小伙子像脖子转筋一样始终看她。
  当车从她面前一驰而过时,她却有了长长一串面影。那样长一串一模一样俊俏、一模一样嗔怒带笑的面影,令这个向来无所畏惧的男人恐惧。
  一种充满许多暧昧期待的恐惧,扼住他硕大的雄性心脏。他把全身力气用来打马。他无敌于天下的历史结束了;他的安危就系在路边的小女子身上。她从一开始就握住了他的命,她是玩弄它,送掉它,还是占有它,全得由她看着办了。
  所以他第一次见她就非撵她走不可。他的态度令柯丹又困惑又愤懑。他列出一大堆撵她的理由:女子牧马班是军马场树的典型,随便收留个人,政审过吗?可搞了调查?他只感到当时自己嗷嗷乱叫,胡诌了许许多多的理由要撵走她。而他真正的理由却说不出口。他太晓得自己作为一个草地上的男人是什么德行了。幸好场部要送一批基层干部去自治州学习十个月。他对场领导大发脾气,说他当不了女子牧马班的指导员,管不了她们,终于争到一个学习名额。十个月是一次时间上的远征,他相信那时她已不复存在:远走高飞、沦落天涯,或毫无去向地消失了。反正在十个月后他总能逃生,又能在这块草地上横行,全无忧虑。
  他没想到十个月后她仍等在那里。原地不动,等着他。
  柯丹想不通叔叔在这一刻为什么会如此异样。他们吵,骂,结束后各吸上一支烟。他平静下来,甚至平静得谁也想不到他在一支烟前曾那样可怕地咆哮。她甩掉烟头,他却能抽到灰飞烟灭,不留一点儿蒂。他对空中“噗噗”地吐了带火星的最后一口烟,站起来拍拍屁股。平稳地走了几步后却突然转头,一真一假两只眼透露出他极其矛盾的心事。
  “要出事的。”他最后的话像是经过深思熟虑。他这句话压得很低,低得成了一句阴险的咒语。
  柯丹永远不会理解叔叔这时的恶劣心绪。她不理解男人在厌弃某个东西时,其实正受这东西的吸引;他在受它吸引时恰恰又在被它中伤。一个草原男人抱着最后一点理性在古老情欲的血盆大口边沿逃窜,他的种种挣扎、种种抢救实际上是多么悲惨。而小点儿是懂的。当她从柯丹嘴里套出实情后,就在心里一遍遍预演再见到叔叔时的姿态。她知道她输不了。一连几天的学习她都躲在张开的小红书后面想这件事,她盼着再次见到叔叔。
  老杜稍一走神就听不懂自己在念什么,也听不懂别人念什么,虽然对这本小红书她是熟透的。她亲眼看见父母从六层楼上恩恩爱爱地跳下来,在地上坐了好大一会,直到有人去搬,他们才双双倒下流血。他们把泥巴地砸了很深的两个屁股印。后来有人拍拍她肩说:跟党走吧孩子。她走进长长的队伍,惟一的家当就是小红书。
  队伍中每个人都卖力地踏着步子,但队伍却移得极慢,慢得使气氛凝重起来,使人产生哀悼谁的错觉。长长的队伍被一架卷扬机的传送带慢慢运送。所有的脚还在卖力地踏,高抬狠放地跺着地。实际上并不需踏脚,因为每双脚都像站在自动的传送带上。杜蔚蔚跟着无头无尾的队伍静静走进一个门,从这个门可以看到一连串的门,队伍走出一扇门时实际上是已进入了另一扇门。
  队伍中每个成员在不停地踏步中脱下衣服,再穿上衣服。两个穿军衣全副武装的医生和蔼可亲,一个把听诊器在每个人胸口按一下,另一个专门加盖验收图章。听诊器按上的同时,军医笑眯眯问了一句:“你有什么病?”杜蔚蔚想问,自打她父母跳到楼下坐着,她就乱做起梦来,这算不算病?但来不及问,因为队伍不自禁地在移动。
  在另一扇门里,每人领到枯槁的绿色衣裤。装衣裤的大草席口袋上印着黑色的字:“堪用”。她又想问问“堪用”是什么意思,无奈的是队伍停不下来。
  又进了一扇门,杜蔚蔚已搞不清这算进还算出。里面空荡荡只有一个喇叭在宣布各项守则。守则很多很多,但每个人只能领受到一两项,因为队伍是在无休止地移动中。
  出了最后的门就是旷野,烈日和飓风兜头扑面。队伍在旷野上前不见首后不见尾地移动。所有人已穿上了草绿色棉衣棉裤。远远地,有成千上万的人在哭他们。
  杜蔚蔚就那样来到了这块草地上。
  “老杜,日你先人,又睡着了?”柯丹问。
  “没有没有。”老杜挪开面前的红宝书,让大家看看她的脸多么清醒。然后大家又叽里哈噜地读下去。人们总想弄明白:这个杜蔚蔚睡着与没睡着究竟区别在哪里。有天夜里她忽然叫:“下雪喽!有人在外头走。”第二天早上果然见地上有两指厚的雪,一长串奇大的足迹整整齐齐绕帐篷一圈。
  天暗下来时,毛娅尖声尖气起头唱歌,表示这一天庄严地结束。小点儿见每个人都仰着脸唱得十分认真,心里竟有些奇怪的感动。她迟疑一会,便有点难为情地和进去唱了。刹时间这顶帐篷变得极大,发出回声,并灯火通明。头一个发现沈红霞归来的是老母狗。它突然叫起来。在这之前,它只会哼唧。连帐篷被人戳出密密麻麻的洞眼,它也没像正常的狗那样,在敌人未靠拢就吠,结果被皮袜子套了嘴。从此人们不对它抱任何希望,都说它又废物又碍眼,只会吃了睡睡了吃,一心一意孕育它那个日趋见大的粉红色肚子。现在它却朝一片宁静虚无的夜色有声有色地吠起来。
  “宰掉它!吵死人!”老杜在梦里说。
  被命名为“姆姆”的老狗终于看见一骑红马无声无息地出现了。它不再叫,拖着笨重的身体迎上去。
  沈红霞并不知道自己已在马背上奔波了七天七夜。她已不知道叔叔为寻找她几乎累垮。全班在焦灼中等她,等到第七天晚上,谁都不敢提起沈红霞这名字,一提就引起一片惊慌,惊慌之后便是默哀般的沉闷。老杜临睡前憋不住冒一句:“沈红霞会不会……”所有人立刻慌张而愤怒地瞪着她,她便伸手在自己嘴上打一巴掌。表示什么也没说,说了也不算数。而沈红霞却觉得时间仅过了一瞬;她离开集体仅是一瞬。她认为大家见了她大可不必哭,也不必像看见死人复活那样怪叫,更不必用对待远客的那种既热忱又客套的喧闹簇拥她。她不知她们怎么会在分别的一瞬之后变得如此爱大惊小怪。她们问她七天七夜她吃什么喝什么怎样奇迹一般活下来。她认为准是她们搞错了时间。
  直到第二天早晨,她才有所困惑,因为她看见了那些苗已长得齐人高,并开出一片耀眼的金黄花朵。花丛里闪出一个她眼生的女孩,指着远处说:“你看七天前咱们接下的那红驹子,跑得溜溜的!”她这才想起她是那个偶然碰上的女兽医。她看看红马驹再看看花。
  人们把一瞬硬说成七天七夜,她不知这是怎么了。实际上她由于某种精神因素,在时间与空间概念上已经与正常人发生了分歧。她去看面前这个新来的姑娘时,突然注意到她两只眼睛颜色不同。
  人们在烦躁的沉默中等待沈红霞,没有她,柯丹觉得没主见,沈红霞在,毛娅准不敢闹着到场部新成立的宣传队去考李铁梅。她对小点儿说:“叔叔不同意留你,莫来头即不要紧。等沈红霞回来再说。”草穗穗已结了籽。草籽籽里一点微量的油性只有马嚼得出来。马细细地嚼。马群滞住不移。
  小点儿头一次跟柯丹出牧。马群不动,她们便想出了个极妙的法子洗起热水澡来。她问柯丹:“早晓得你跟指导员为我吵,我就走了。良心话:我根本不想留在这里。”
  柯丹说:“他人不恶,就是性子恶。怕他球!平时他不是闷声闷气,就是恶声恶气。”她们在高处挖了个长形坑,类似内地的浴盆。坑里垫上雨衣,黑胶皮一面朝上,然后到半尺深的沟里舀水。水用只大铁桶拎来倒进坑里,因垫了胶皮雨衣便漏不掉。两小时后,坑里的水就热起来。草地八月的太阳毒极了,黑雨衣有效地吸收了太阳的热能,女子牧马班的姑娘在无风的晴天,常用这法子洗澡。
  于是一大一小、一黑一白两个赤裸的女性身体亮给了草原。小点儿问:“来人咋办?”
  “来人先把脸捂上,其它地方反正哪个女人都长得一样。”柯丹说。
  她粗糙的、带毛刺般的手掌在小点儿奶脂样的皮肤上滑过。从背后看,这姑娘完全是个孩子,窄窄的肩,一串清晰的脊椎骨。而看她前胸,却已是个圆熟的小妇人,胸脯饱满得连哺过乳的柯丹也为之惊叹。
  柯丹刹那间意识到她如此完美的发育不会毫无缘故。她陡然问起她有没有男女方面的经历。小点儿尖叫一声:“我才十六啊!”班长笑起来,在她臀部轻轻拧了一把。这个狎昵的动作使小点儿明白,她与班长的关系已升了级,双方开始往隐秘的领域探首探足。交换秘密是人与人沟通的捷径,这点小点儿懂。当柯丹摆出一副要长谈深谈的架势,阳光一下变了色。“要糟!”柯丹一把将小点儿抱出水坑,神色严峻地朝远处天空望。
  俩人湿着身子就套衣服,顾不得眉毛头发里叮了无数草地蚊蚋。变天前这些小东西特别活跃歹毒。紫红发黑的云一嘟噜一嘟噜涌上来,又往下垂着。
  看过各种标本的小点儿觉得,这云活像葡萄胎。
  来换班的老杜和毛娅看着五光十色的天兴奋极了。毛娅嚷道:“啊呀,这个天好像春熙路成都最繁华的一条街。!”她们帮柯丹及小点儿拢马群,将马的走势掉向上坡。这样即使下雨或下冰雹,向着上坡的马群是跑不快的。
  柯丹沉默地打量那些包藏祸心的云块。
  天完全黑掉了,马群和人在黑色云瘴里忍气吞声地等待。只见一颗鬼蓝鬼蓝的光球,圆溜溜在马脊背上嗖嗖地滚。眼看它迎着人滚来,根本不知往哪里躲闪。老杜闷声闷气“嗷”了一下:那火球钻进她的雨衣,又从领口出来,之后,在不远处“啪”地一声炸响。
  老杜直僵僵地栽下去。柯丹跑过来在她身上又打又拍,雨衣发出一股胶皮烧融的臭味。蓝色光球消失后,大雨落下了。老杜睁开眼,对自己没死感到喜出望外。她伸伸胳膊腿,面带死色却嘎嘎地笑起来。笑得其他三个人毛骨悚然。
  沈红霞所不解的正在于此。她离去的一瞬似乎发生了许多事情:又添了几匹马驹;老杜险些让雷打死;还有那些金色晃眼的花,它们开了。它们会在一夜里理直气壮地长高并开出那么拥挤的花来吗?新来的女孩,她叫小点儿,站在花前对她说:“你走了七天七夜,后来大家一讲起你就流泪。”她看看她那双不同颜色的眼睛,突然感到这张俏丽的脸很眼熟。
  沈红霞与集体失去联系的第五天,柯丹带上小点儿去场部汇报这事。场部新盖了办公室,走廊长长的。柯丹熟门熟路去找保卫科了。小点儿在长长的走廊尽头看见一个军人的身影朝她走来。走廊昏暗,那高个军人模糊地擦她肩膀走过去。她不由自主掉转身,听那马靴有板有眼地响,直响到太阳下。她不知怎么就跟了出去,见那军人在解马。他风度翩翩军帽压得挺低,属于那种极会用军服修饰自己的男人。他一下看见了她,她的目光不躲,然后是他躲了。她知道,如此冷峻的男性能凝视她那么久,已是十分破例了。他上马时长长的腿显得那样年轻。她无从知道这个一闪而逝的军人是谁。然后她去了那里。
  那个有人沉睡有人偷情的屋。她和他无声无息地发生着争执,然后他抱她吻她。每回他们都要争执与和解,这是必然的,悬殊的一切使他们只有这一种方式来维持情感猛然之间,她想起那个年轻军人。她无望地闭上眼。
  她对着墙上的镜子理头发时说:“我不得再来了。”她对自己这种银灰的脸色感到费解和害怕。
  几年前,这样一个少女的形象就出现了。她的模样在那时就定了形。一些怵目惊心的征候已在这副容颜上生根。与那些身心纯洁的少女相比,有人倒宁可爱她不干不净的美。
  我翻开我早年的人物笔记,上面有如上记述。
  我的意思不是说她过早地显了老相,反之,她少女气息咄咄逼人。我说的是阅历。阅历先于岁月在她容貌内部刻下道道老人般的皱纹。一个与人合伙欠下条人命的少女总有些不凡之处。经过逃亡,叛卖,流浪,她刚在街头露面,就被人盯上了。
  其实满街的人都在盯她。她穿一件很窄小的浅花小褂,紧绷绷的足以使她原形毕露。下面是条不知从哪儿搞来的宽大裤腿的长裤。这身胡乱搭配的衣着显得别出心裁。齐腰长发沉甸甸垂在脑后,这使她看去像个热带丛林的女郎。她在处处刷满红油漆挂着红布标的街道上走,整个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挑不出第二个与她相同装束的女子。她既落伍又超群。
  盯她的男人很快反过来被她盯了。她就这样恬不知耻,谁盯她她便盯谁。她盯着那个已不能称作小伙子的男人走来。他脸黑瘦但清秀。她就这样走入他的视野;走进他索然无味的清白人生。似乎是在个长途汽车站,满地是残废的乞丐。
  不知谁先开口,反正她和他已谈起来。男人问她叫什么名字,她笑着说:你管呢。又问她家住哪儿,她仍说:你管呢。男人眼看没什么道理再与她纠葛下去,少女却忽然问他:你身上带的有粮票没有?男人心里已出现预感:快离开她,她不是个好东西。但他却领她下了馆子。在黑窟窿似的饭馆里,问她:“你多大了?”
  “十六啊。你呢?”少女眨巴着两只不同颜色的美丽的眼睛。“你没有三十岁吧?”他不置可否地笑笑。于是她明白他比她恭维的猜测还大、还老。一个小老头子。落满苍蝇的桌上摆满黑乎乎的碟子。少女吃得尽量矜持,尽量不紧不慢,但杂七杂八的东西很快没了。走出饭馆时,她身上那件小花褂更绷得迷人。街灯照着她骤然圆润的脸蛋,他从来没见过哪种补品比这顿肮脏的饭更滋补人。而就在同时,他看出她眼里那种无归宿的迷乱。这是只野雀,谁逮着谁拔毛。他痛苦地想。但他已爱上了这个迷人的少女,不管她多么不明不白
  地出现,不管她来自怎样暧昧不清的背景。这就注定他要被她榨干。
  他早就知道她有时睡汽车站、火车站。他甚至还远坐在那里,整夜守护过她,把她千姿百态的睡相都欣赏个遍。直到这时他还没碰过她,就是说,他心地单纯绝不需她拿出惟一的本钱从他这里换饭吃。有天少女逗他说:“人家别以为我俩谈恋爱哟。”
  “我太老了。”他答道。
  少女对男人是在这一刹那爱了起来。但她的爱毫无纯真可言,只是突然感到自己有了个可靠的去处。她远不如他来得痴,一无所图。无所图要个男人干什么。她甚至根据他花钱的魄力暗算过他的工资。她指望他养活,指望借他的手斩断她乱糟糟的小半生。她会对他坦白一切真情,但要等他想变卦也来不及的时候。在这时,她还得像处女一样羞答答,尽力藏起情场老手的锋芒。
  男人感到她的抵触。他险些被哄住,相信她从未被人染指。幸亏那些难以察觉的细小征候显露她的老练,眉宇间耽于享乐的信号不断警告了他。他心里越来越清楚:她不仅贫贱而且卑劣。她的魔力也正在于此,就是你越发觉她的瑕疵,便越舍她不下。正是她不清不白的历史,她自作自受的苦难,使她与同龄的纯洁少女相比,反显出了奇异的价值。透过她,再去看那些一汪清水似的女孩,全都寡淡无味。
  一个上了点岁数的男性,便不再需要那类浅显的情感课本。对于这个少女,他仿佛偶得一本内容晦涩的书,越是难懂,越是读着吃力,便越能引他入胜。他爱她,将她的伤痕她的糟粕一同拿来,加以保护。他却不忍占有她,因为他认为少女乱七八糟的履历不能再加进自己的罪恶了……
  有天男人对少女说:你不能再荡来荡去了。我给你找到一处房子,先住了,再正经谋条生路。少女马上答应,既然他已大致摸清她的底细,还有什么好窘的。男人写下地址给她。
  她按约定时间,揣了地址去了。她发现自己在这条陌生的小巷里如老马识途,根本不用拿出那地址核对。小巷盘根错节,犹如迷宫,而她没有拐错一个弯,对此她奇怪极了。她鬼使神差仿佛被某种神秘因素暗中操纵,在一个院门前停下,一看,正是要找的那个号码。
  少女惊疑地半天不敢动一动。尤其那老朽的木门发出板胡般的凄婉音色,她人生的最初意识顿然复苏。男人引她往院里走,屋子陈旧得接近颓塌。它老得早变了形,但也别想逃过她的眼睛。
  男人礼貌周到,介绍这房子的老主人已去世,后代们都已搬迁。现在房子漏雨,但他已将满屋子潮虫都清理出去了。住是将就能住的。少女一双眼枉然大睁,却像听不懂他的话。这时他发现她根本不需要他带路。熟门熟路地穿过院子,绕过早已夷平的花坛旧基,又绕过多年前就没了影的女儿墙,径自进了客堂。
  她站在发着霉臭的堂屋里,他试着推推她,少女突然嚎叫:你滚开。然后她跑出屋子,又在那些已不存在的旧物间绕行一遍,跑了。她沿着弯弯曲曲的小巷疯跑。他追上她,问她究竟。
  少女说:你就当我死了。
  男人说:我是真心诚意爱你。
  少女说:一把年纪了,少讲这种臊皮话。
  男人说:你就这样翻脸无情?
  少女说:老子翻晚了。
  男人说:我看错了你。
  少女说:没看错。你早就看出我是个狐狸精!
  男人说:不管你是什么,我都爱你。
  少女说:爱你妈去吧。
  男人说:我们再好生谈谈。
  少女说:我不会跟你睡觉。
  男人说:我本来也不想那样。
  少女说:那你想跟我干什么?你趁早回你那个沓沓(四川方言,“沓沓”即地方,角落之意。),跟你老婆白头偕老去。就当我死了,这么大个社会,死个把烂货当什么紧。趁早吧,趁你这外地佬还不晓得我名声多大多臭。趁你还不晓得我真名字,我告诉你的名字是胡诌的。
  少女口若悬河的一番话使男人对她备加珍视。一个人能将自己批判得如此体无完肤,别人反倒感到无以复加。彻底的批判使她无懈可击了。她的坦诚像她的谎言一样使他吃惊,甚至钦佩。当少女跑上大街时,他仍是追。
  少女脱口便喊:“挡住他!流氓追我……”
  等她回头时,他已被一群人擒住。她亲眼看着许多无冤无仇的老拳擂鼓一样在他身上捶得咚咚响。经过文斗武斗,人们揍人都揍得十分得法。
  少女叫来两名荷枪实弹的兵,城市处于军管,到处都有兵走动。他们把七窍流血的他从地上抬起来,弄走了。
  五天后,少女等到了他。他提前解除拘留,在弯曲的巷子里遇见她。她涎着脸对他说:我要伺候你养伤。他说:你就为了伺候我才打伤我?少女跟着他往院里进,他回身推住门:你还想吃馆子?你等我这些天,想再榨我的油?少女腿一软,跪在门槛上。
  男人拔了门闩,报仇一样将她拖进门来。许久许久,等他复仇之后,少女抱住自己赤裸的身体心想:这下它彻底成了破烂。她问他:以后我俩什么关系。他说:什么关系都一笔勾销。她冷笑了:只怕勾销不掉。
  男人狐疑地看着她,不知她又在设什么圈套。这些天她让他领教了人世间的一切花招。
  少女说:你是我的亲姑父啊。我就是在这屋里出生的。
  沈红霞见新来的姑娘手拿一枝多头葵花。她对她说:“你走了七天七夜,指导员恐怕把整块草地都找遍了。”这时,沈红霞见帐篷里插了一大蓬花。她微笑着说:“唔,咱们有花哩。”于是人们立刻明白,她反感插花这做法。她想,一瞬间发生的变化太多了,已有人不安心呆在这里:毛娅到场部宣传队去演李铁梅,结果想演的人太多,排长队,她本来很有希望,跑去上了趟厕所回来就错过了机会。
  去察看马情时,沈红霞在马群里一声不响地走,小点儿在她身后一声不响地跟着。许多母马腹下都有了马驹,她对马驹如此高的成活率感到满意。这是个不错的兽医,她想对这位新来的姑娘表示一下感激,回转身,现在她俩很近地面对面站着了。沈红霞大吃一惊:她真的很面熟啊。
  你想搞清沈红霞在脱离集体的七天七夜究竟干了些什么。是的,你记性好,她去寻马。
  我前面已讲过那七天七夜在她意识中仅是一瞬,就不妨依了她,算它是一瞬。红马驮着她和她沉重的责任心沿河岸一直向上游去。她听见越来越荒凉的草地上有人唱歌。歌声细细沙沙,宛若虫鸣。再听,这古老的曲调她是熟悉的:
  同时,前方略呈弧度的地平线上走着个人。沈红霞下马,将信将疑地朝她走去。对方也认出她,站下了,褴楼的衣衫在风里横飘。女红军用手撩撩头发,这个从前时代的女性也有爱美的本能。她刚在一个生绿苔的马蹄坑里吮了水。沈红霞每次见她,她总是在饮水。三十多年没止住的血使她无时无刻不焦渴。女红军有时是一个人,有时身边还有个女伴。在一个下雪的早晨,沈红霞曾见她俩并肩出现在一大群马的另一端。那女伴穿件蓝裙子,裙摆沾满湿乎乎的污泥。两人一看就不是同一个时代的人,虽然一样年轻。但她俩似乎很谈得来,一面似乎还在对沈红霞指指点点。当沈红霞艰难地吆着一大群马渐渐离开她们时,她们仿佛对她笑了。
  女红军抹抹嘴边带腥味的青苔,再次理头发。她也认出了沈红霞。曾经几次她都想开口与她谈点什么,但她有点窘,有点羞,她毕竟是那个年代刚摆脱封建捆束的女性。好在她们毕竟相识了,她那颗先驱者的孤独灵魂从此有了伴。在多次无言的顾盼中,一种虽磋跎却珍贵的结盟实际上早已存在了。
  ‘喂……!”沈红霞试着喊一声。
  “喂……!”她答了。她一答对方就朝她跑来。她无论如何不能像她那样轻捷地跑。她弱不禁风,早在从前的日子就耗尽了体力。
  沈红霞见女红军的脸上缓慢地现出一个微笑。这笑挂在一张枯槁的脸上,很动人。令沈红霞不安的是,她没能给这位年轻的英烈一口干净的水喝。
  女红军将她手握住了,问:“你从哪里来?同志……”
  沈红霞听她操一口远方口音。“我是军马场的。是女子牧马班的战士。”她向年轻的先辈介绍自己,她比女红军高大许多。她与她印象中的女英雄在形象上不大吻合,她身上并没有多少英雄气概,只有农妇脸上才能见到的那种呆滞愁苦的神色。
  “战士?!我也是战士!”她黄瘦的脸蓦然生动一下,“我一直在这块草地上生生走了好多天哟!……”
  沈红霞想告诉她,不是好多天,而是好多年,是好几个年代。但年轻的老前辈喋喋不休地讲着,不容她插嘴。
  “不晓得咋搞的,就是走不出草地。要说这草地我来回走几趟了嘛!”长达三十余年的艰辛跋涉,使她只有信念而没有方向了。“这位同志,你叫啥名字?”
  “沈红霞。红色的红,朝霞的霞。”
  她笑笑说:“我不识字,只认得那个‘红’。我刚发了识字课本,队伍就北上了。你有识字课本没有?”
  沈红霞说:“我刚上初中,就赶上文化大革命……”
  女红军马上打断她:“我晓得文化大革命。”
  沈红霞吃惊地问:“你咋会晓得?……”她心想她不可能知道三十多年后的事啊。
  “识字课本上有这几个字:文化大革命。”
  沈红霞问:“哪你呢,红军同志,你叫啥名字?”
  “我叫陈芳姐,老老少少都喊我芳姐子。”她笑起来,“你多大了?”
  “十九岁,你呢?”
  “我还小你两岁呢,十七。”而芳姐子笑起来眼角却拖几条长纹。她解下背包,所谓背包,不过是用草绳捆着的半截毡毯。沈红霞亲眼目睹了红军时期的困乏。“来,坐下歇歇。”
  沈红霞看见毡毯上深一块浅一块,处处血迹。“芳姐子,你的伤还痛不痛?”
  女红军神色顿时变了:“那个枪眼子,你看见了?!”
  “当然看得见,还在淌血。”沈红霞已知道这样的致命伤任何包扎抢救都是徒劳。
  “还在淌血?!”女红军想,难怪我老是渴啊渴啊。
  “你是咋挨了这一枪?”
  芳姐子将粗糙的嘴唇舔几下。
  沈红霞并未察觉到她神情的变化,只是急切想打听红军里头的事。
  芳姐子开始讲。那时红军在草地上走。队伍越走越小,草地越走越大。走在最后的叫收容队。有天收容队收了个掉队的女兵,宣传队的。隔天,一个满脸胡子的人被五花大绑地扔给了收容队。这人是奸细,官职还不小,是个营长。他还有战功,一颗枪子从左腮进,右耳出,把嘴撕歪了。宣传队的女兵倒很讨人喜欢,路都走不动还给大家唱歌。收容队的男同志把炒面让给女同志,他们去煮臭气熏天的马掌。但奸细连瘟臭的马掌汤也捞不上喝。他双手反绑,像牲口一样啃着地上的野菜。没野菜了,他就嚼草。绿草汁顺他下巴往下淌,谁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还不咽气。
  把他毙掉算了,有人这样说。不用浪费子弹,过一半天他就死了,有人那样说。可当队伍集合,他却不知怎么一次又一次站了起来,一次又一次跟着走。晚上他蜷成一团睡,让人让一角毯子给他。那夜轮着宣传队挺俊的女兵站哨。她发现奸细睁着一双大得吓人的眼。她便用手心托了点炒面,让他用舌头在她手心里舔。他胸口挂了块怀表,他让她掏出来,上上弦。从这夜,女兵主动要求站哨。奸细开始轻声与她攀谈。
  她渐渐相信了他的自白。若他能坚持走过草地,就有机会证明他清白,总有人证明他。她莫名其妙为他掉了泪,还把头靠在他劈柴般的胸口。我替你松了绑,再拿袋炒面给你,你跑吧。不!他一下凶起来,我死都不当逃兵。她说:要断粮了,他们商议明天迟不过后天就枪毙你啊!不行,他说,你要再解我绳子我就喊啦!……
  芳姐子说:“我们队伍里的人偷偷议论,这女兵跟奸细搞不清了。保不准她自己就是奸细——谁个证明她不是?!”
  沈红霞呆了,问:“红军里头还有这种事?红军还枪毙自己人吗?!”
  芳姐子严厉地说:“红军从来不枪毙自己人!被枪毙的都是内奸、AB团。”
  那个女兵再也不唱歌了,没人听她唱了。那天夜里,她不顾他反抗,用刺刀割开他的绳子。跑吧,快跑啊。他看看她为他准备的小半袋炒面说:你要我脱离革命?她说:我不晓得,我只晓得你是个好人。她给他跪下了:逃生去!快跑啊。他却用尽力气,抬手、挥臂,把她连日来用一口口炒面喂出的力气全使在这一记耳光上。这下宿营地的人都醒了。
  “怎么了?”沈红霞全身一震,“他到底是好人坏人?!”
  芳姐子笑笑:“我看是女的活该。鼓动人家开小差,还偷粮,罪还小吗?”
  收容队看了断了的绳索和小半袋炒面,再看看她他。他站着,她跪着。队伍再开拔的时候,俩人都捆上了。
  “队伍里的同志都骂她不要脸。那个男的倒心里干净,能逃都没有逃。恐怕真正的奸细是这女的卜……”
  “后来咋了?真捆了她了呀?!”
  她跟他一样,再也没有吃炒面的份。收容队在分最后半袋炒面时,不约而同地看看他俩。尽管他俩什么也捞不上吃,人们瞅着多余的两张嘴仍是心烦。他们无声地商量一会,一把手枪扔在他和她中间。只有一颗子弹。你俩到底谁是奸细?谁要证明自己是好人就拿枪干掉那一个。你俩不能拖累我们了,快点吧。他先伸手抓起了枪。她惊骇之余是天大的悔,悔自己认错了人。她由他押着走到几十步开外。忽然地,他把枪轻轻塞到她手里。那样轻柔,简直是在递交定情信物。你把我打死吧。他说,但你要记住我的话,不管在什么情况下都要坚持信念,革命到底。她拿着手枪,浑身颤抖。你还没亲手杀过人吧?他笑着问,目光里充满爱怜。我转过身,不看你,你胆子就壮些。她把冰冷的枪攥得滚烫。他将怀表摘下,放在地上。我知道你喜欢这小东西,给你吧,反正我再也没用了。他背过身,太阳照在他两个透明的耳朵上。
  “她朝他开枪了吗,芳姐子?”沈红霞急问。
  “这女子头回使盒子枪哩……”
  他说,快打吧,打了你好出发。等我死了叫同志们扒掉我的衣服,好歹能挡点寒。我不能打死你啊你是好人!她说。我也晓得你是个心好的女子,要不是革命我就娶了你!原来你也看中我了?她眼泪哗哗流。他不耐烦了:怎么还不开枪?女人就是不能革命!她双手把枪:你真娶我?真的真的快给老子开枪!……
  “芳姐子,你们都看见了?!这么惨的事!”沈红霞想,他们若活到现在,肯定能澄清一切。三十几年后,他们一定处处受人尊敬。“所有老红军都是最让我们敬佩的!……”她感叹道。
  “老红军?!他们还年轻得很呐!他只有二十岁,她才十几。后来——”
  “别讲了,芳姐子。我知道后来怎样!”
  “你不知道。你怎么会知道我们红军里头的事?”芳姐子轻轻扒掉沈红霞搂在她肩头的手。她对这个后辈如此脆弱的表现颇为不满,她还比她大两岁呢。
  “那,你讲。讲下去。”沈红霞在芳姐子坚毅的眸子里看见了许多年后一个幼稚的形象,就是她自己。
  枪没响。女兵扔下枪扭头就跑。站住!你往哪跑!他厉声大喝。其他人一齐赶来,喝她。她顺着下坡飞快地跑。所有人都看着那个持枪的他。现在没人再把他当奸细了,但还需要最后一点证明。女兵边跑边回头,见他慢慢举枪。然后她心甘情愿地倒下了。那颗子弹钻进她身体,斜插进她的心脏。他先于其他人跑到血淋淋的她的身边,她正一口一口地咽着气。他说:你为啥不听我话,非要叛离革命?她轻轻地说:我错了。收容队的人刨了个浅坑,他亲手抱起她,放进坑里。她并没有死,只不过再不能呼吸,再不会动弹,再不讲话唱歌。于是便不再有任何表示证明自己活着。他们把土层层泼到她身上。最后她整个被掩埋严实了,只有一缕头发露在外面。没有人朝她脱帽。“队伍就开拔啦。”芳姐子长长舒了口气。
  “她被埋在什么地方?”沈红霞问。
  “早就找不见了。一场雨下过,那些土就发出草来,跟别处一样样的草。”芳姐子说。
  有个人走在收容队最后,就是他。他用刺刀把露在上外的一绺头发割下来,揣进怀里。她看得清清楚楚,他心里好恋她啊。
  “你瞧,”芳姐子摸着头发,“这里少掉一缕。”
  “原来!”沈红霞惊异地从她身边跳开,“那个被枪毙的女兵就是你!”,她这才清楚芳姐子老是理头发的原因。
  “这样子瞅我干吗子?跟瞅见个鬼一样。”芳姐子笑起来,声音清朗至极。“我心里反正是清爽了。从挨了那一枪,我晓得革命不容哪个二心。”她又感到一阵难捱的焦渴,眼睛四下找水。“不管怎样,我要找到队伍。让组织相信,让他相信,我芳姐子坚决革命到底。我一时的意志不坚定,让那一枪打掉了。”她终于发现不远有摊锈色的水,便掬了猛喝。沈红霞见她伏下的身影湿嗒嗒的全是血。
  沈红霞呆呆地看着她,说:芳姐子你毕竟被冤枉了,这不公平啊。
  芳姐子转脸说,等每家每户都有地,都有牛,都吃饱肚子,再来讲我个人的公平吧。然后她又滋滋有味接着喝。
  “我要走了。我会找到队伍的。”喝完她说。血越流越汹涌,沈红霞想,她有多少热血经得起三十多年不止地流呢?与这位小小年纪的前辈相比,她感到自己的作为不值一提。
  “我……要去找马群。这就是我的任务。”分手后,沈红霞骑在马背上,看着早晨年轻的太阳照耀着她:一个又小又瘦但饱含无尽鲜血的从前年代的身影远去。
  沈红霞一回来就写了份检查兼保证书,确保从此再不发生夜牧打盹,造成马群失踪的事故。柯丹阴沉沉扒衣服,让大家看她满身狼伤。她说她绝不带着一身伤承认自有人都看着她,猜她这句话实质上是说什么。她温和地笑笑,把那张纸当众念了,又让每个人签名,然后烧掉。现在每个人都明白下一步该干什么。不用沈红霞提示,大家已默默喝下溶于水中的灰烬。小点儿被这套仪式弄得目瞪口呆,轮到她,她也学着众人的肃穆劲儿,喝了满满一口。只有到柯丹那里,她骂了句:“去你妈的!”但大家都一声不吭站在沈红霞的方向瞪着她。她受不了这份孤立,只有接过碗。之后,大本营就搬迁了。
  留下那片仍开在旺头上的金色葵花。
  我一眼就看出忙碌而清苦的生活已使她的容貌变化起来。她剪短了头发,身上有股淡淡的牲口味。她对我说:“我们要迁到更远的草场去。”
  “你们?谁们?”我问她。我肯定刻毒地笑了。她以为有了这副简单健康的模样,就会在我空白的稿纸上出现一个新的形象,另一个小点儿。我暗示她看看写字台左边那一大摞写毕的稿子,她的历史都在那里面,我从不随便改动已定型的稿子。
  她说:“我过去究竟犯过什么罪?”
  我说:有那么一帮人,莫名其妙就把一个人给杀了。那样的杀人甚至类似狂欢,满地都是带血的脚印。那帮人里有个小巧雅致的女孩,就是你。
  她问后来怎样。
  后来乱得不成话的社会有了点秩序,有了“军管会”和“公检法”。一些人改邪归正了,一些人恶贯满盈了。于是各种逮捕、审判、行刑开始了。你被一个男子携带着逃奔,你也许爱过他,你和他贫贱卑微的出身,粗鄙而黯淡的成长环境使你们一向合得来。那时你或许真正是十六岁。他的腿在逃奔时受了伤,不知挨了谁一刀,血糊你一身。你受着他最后的蹂躏,在一片金黄色的葵花地里。后来你逃生了,他被你叛卖了。
  她出神地听我讲她过去的非凡故事。
  “听着,你是这样叛卖他的——”我翻阅前面已变黄发旧的稿纸,“女孩慢慢从倒伏的葵花茎上站起,擦着身上的血污。在她看来,那血像溶化的赤豆冰棍。男子对她说:我再也走不动了,有人撬了辆汽车在等我们。你去叫他把车开来接我救我。她离开了他,并没有把车开来救他,她对驾车的人绝口不提他,把车往另一个方向开去。”
  她点着头:“我是那个犯罪集团惟一的幸存者,你是这个意思吧?那后来的日子我是怎么过的呢?城里不是贴了我的相片?……”
  “你躲一阵,逃一阵,等通缉令更新几番,你又于茫茫人海浮出水面。凭着用之不竭的盖有大红印的各种身份证明,凭你的美色无恙地活下来。瞧,你不是活到了现在。”
  她一下打起精神:“我总算被人忘掉了!”
  我说哪能呢。那年头一个美貌的女凶犯就是女明星,许多人都会终生记住你的。比如牧马班的沈红霞。
  “难怪她老盯我!”她惊叫起来,然后开始在我房里骚动不安地走,黑雨衣哗哗响。“她在什么地方见过我?……”
  我不大有底地说:“可能是通缉令。也可能你端一桶热气腾腾的浆糊往被害者身上浇时,她在场。你们是在大庭广众之下结果那人的,说不定她就是目击者之一。”
  她问:“那么,她会在什么时候认出我来?”
  我说:“这要看我的情节发展的需要。我也拿不准她,我不是你们那个时代的人啊。你们那个时代的人都警觉得像狗。”
  她默想一会,一个急转身,我知道她想逃。我揪住她:“你不能逃。你一逃就搞乱了我整个构思。再说你已无处可逃,你不是为逃避那种混乱的感情关系才从你姑家出走的吗?女子牧马班是你的最后一站,别想逃了。”
  小点儿就这样跟着马群,跟着牧马班往更荒凉的草场迁去。草深起来,人躺下可以整个淹没你。
  小点儿远远看着马群离开大本营。马群总得不停地游动。沈红霞的红马无论走多远都触目。沈红霞如今骑马已不比柯丹逊色:在马跑起来之后才上马。牧马班在打草季节必须分成四组,这样能多留下人来打草。沈红霞很少从放牧点回大本营,从那次夜牧丢了马群,她对任何一组都不放心,因此她跟了这组跟那组。大家惊奇地发现,她几乎是个不需要睡眠的人。
  我的用意你明白了吧。这样沈红霞与小点儿根本没有照面的机会。这就给了小点儿相当长一段潜伏期。
  深秋时,霜开始白了。留守大本营的人也不能像以往那样,学学习,唱唱歌,整整环境,修修马鞍。她们开始打草。其他牧马班早已堆起草垛。此地的秋天与春天一样短促,人们只是把烈日与冰雪之间的两个短暂间歇叫做春或秋。草地人在冷与热两极间插入春与秋,实际上仅是向往,仅是假设。
  因此这里没有和谐可言,酷日和风雪是两股不分胜负的势力。植物与动物都在长期的抵御状态中形成压抑的外观及扩张的本质。
  再看看那些人。再看看那些马。再听听近旁的鸟叫。再听听远方的风声。
  这就是这里。
  这就是这里的面孔。单调的层面上却布满复杂纷乱的纹理。她们谁也没注意这种迅猛的变化正使她们过早地有了副饱经风霜的形容。她们整齐地排成一列,整齐地挥动长柄镰刀,从后面看,一排臀部摆动得很有机械感。
  小点儿躲在一块避风避日的地方,眼看劲风与暴日在剥蚀这群少女的脸。她可以利用每匹马当她的庇荫,只要她握着些医疗器具,就能在马腹下混一下午或一整天。每天晚上,她们将粗糙的脸挤进同一面镜子,看看她们优良的皮质怎样被东一块西一块地剥蚀殆尽。于是她们对着镜子嘎嘎地笑,对损失掉的少女的本来面目一笑了之。这时,小点儿必定缩在暗处,从她们豪迈的笑里听出歇斯底里。有一天,那镜子无缘无故地粉碎了。老杜看了旁边人一眼。刹那间,她觉得她们不是在打草,而是在吃草,像牲口那样辛辛苦苦地撕着草吃。她说:“哪个头发有股焦糊味。”
  张红等人说:“老杜,是你自家的鼻子烤焦了,起一层焦皮皮,恐怕吃得了!”
  柯丹吼道:“好生打草!好生排整齐!”
  “班长!是出操啊?”
  “你懂锤子,都拿着刀家伙,你左我右不砍伤哪个吗?都给老子站齐——下、定、决心!”
  过一会,又有人问:“草要打多少天,才打得够啊。”
  “蜕你三层皮再说!”
  “老杜!”柯丹叫道,顺手将黏在背上的衬衣“哧啦”一声撕开,大家立刻觉得一股浓酸味随一股青烟打她身上冒出。“老杜,你先人的,你刚才说了哪句球话?!”
  “请同志们讲话少带脏字。”有人冷静提议道。
  “滚你妈卖×!又没男的。反正老杜刚才讲了句牢骚话,哪个记得?张红?”
  张红秀气地说:“老子记不得。”
  趁着柯丹与老杜较嘴,大家都直腰歇歇。小点儿在远处几匹马那儿轻悠悠转,她奇迹般保存下来的细皮嫩肉显得刺目。她穿那件黑雨衣,连雨帽也拉得很严实,头顶似乎有了个小小的屋檐,这使她有了张嫩脸之外又有了副潇洒的游手好闲的模样。她们突然感到她们从来都不认识这个女子。
  老杜在打草的日子里看见有颗汗珠凝在鼻尖,十几天来,它越来越大,大得像只随时炸裂的气泡一样令她担忧。这就是柯丹与她争吵时,她两眼往一块对的缘故。她听柯丹说:你少装有病翻白眼。她实际上是在看鼻尖上的汗珠。她想,如此大如此货真价实的一颗汗珠总有一天会落进泥土里。终于在许许多多年之后,有人把它挖出来。这是颗罕见的琥珀。后人们鉴赏道,它白色透明,里面包含一片草叶。这颗珍宝带咸味,发出幽远的酸臭。后人们鉴定之后惊喜地大喊大叫:这块草地从前并不荒凉,曾有过一群叫做知青的人在这里热闹过!
  打草的某天中她们发现一块长方形水泥板。抠净字迹中的泥土,知道是某烈士的墓碑。还有些小字介绍了他的事迹。一个并不十分伟大的牺牲者。他的伟大仅在于他的牺牲。
  然后又弄出些烂糟糟的木板。
  “这是个坟啊!”有人说。
  “废话。”柯丹说。
  “上面写的‘青年垦荒团’是什么人?是知青不是?”
  “去你的,五八年知青在那转筋!”
  “那垦荒团是什么人?咋回事,你晓得吗?班长。”
  柯丹当然晓得。没有垦荒团她哪来的丈夫。虽然那个丈夫也被掩埋了,只不过在她心里连这样一块简陋的水泥碑都没为他立。“垦荒团把这片大草坝子都垦了。”柯丹说,“场部后面堆了一大堆机器,你们上小卖部没看见过啊?当时他们是机械化垦荒的!”她那个小男人就因为驾驶庞大的康拜因,才被她误认为男子汉。
  后来她们再去场部,果真从小卖部又窄又高的窗子里看到一堆巨大而奇形怪状的东西。那是一堆机器的尸骨。生着血色的锈,似乎每见它一回它都在增高变大,触目惊心。壮观。没人能想出法子处理它们。或许只有默默地等待,等它们重新变为矿产。一台台崭新的机器会变成废铁,废铁再变成一座富矿。正如理想会变成误会,失败会变成颂歌,只是需要时间。人们漠然但不气馁地等待着,只要不想起它也就根本看不见它。
  有人提议把这块水泥碑抬回帐篷,这样吃起饭来,学起习来,就有个挺像样的桌子了,而且随时可以受到它的鼓舞教育。许多天后,帐篷再次迁徙时,沈红霞看见了它,看见它上面洒了菜汤和肉骨头,她默默地将它弄干净了。于是大家明白她非常不赞成她们的做法,就把它抬出去,重新树在草丛里。而这时她们正将它轰轰烈烈往回抬。老杜想,在她们开进草地之前,这里也并不荒凉,早有一批人在此热闹过。有人说老杜你个懒驴,不用力抬,重量全压到别人身上。有人说老杜个瘟鸡夜里可够闹人的。老杜忽然松开抬墓碑的绳子。
  “你们在讲我坏话。”她没有前额也没有下巴却很长的脸变得悲愤了。
  “谁讲你坏话啦?”大家也松开绳子。
  “你们讲我夜里怎样给你们作弄得好笑人。你们卑鄙啊卑鄙。”
  大家看看她又看柯丹。昨夜这老杜怪叫一声,除了柯丹没醒其余人险些被她吓死。柯丹问:“她怪叫什么?”
  “她叫:班长要结婚喽!”
  柯丹猛将脸转向老杜:“你要死?!”
  “她们!”老杜指点着,“她、她、她有意套我梦话!”
  柯丹又转向那几个姑娘:“你们套她什么话?”
  有个姑娘说:“我们问她,班长跟哪个结婚?她在梦里嘻嘻笑,笑得人汗毛立正!”
  另一个姑娘说:“她说班长跟指导员结婚!”
  柯丹大大的黑脸蛋一下胀紫。闷了好大一会,她仰脸骂道:“哪个骚牲口想结婚!”
  老杜说:“班长,你骂我噢!”
  “我不晓得你是牲口。”柯丹说。
  老杜忽然往后退几步:“你才像个母牲口!”虽然她退了几步,柯丹还是上去扑倒了她。人们从背影看,柯丹宽阔的臀部马力十足。俩人在打净草的地上翻滚。其他人称快般发出惨叫:别打了,别打了。尘土飞扬中,这叫声成了双方的拉拉队。这时,人们突然听见几声脆嫩的笑。格格格。一个格斗场面保持原状静止了,大家抬起头,直眼看那个裹在黑斗篷里的娇小女子笑着走来。
  等一等,所有人都在想,她笑得多么好,这笑留待以后慢慢去看透吧。
  小点儿坐在那儿想,这下可有看头了。她掐朵野花别在辫梢上,一会又扯下扔掉。不用看也知道她们打得多么尽情。没有男性的地方,女性就会生出男性的力量与男性的粗野。这是一种不可缺少的自我补充。没有男性,女性必定要为自己虚设一个对立面。又等一会,小点儿看看差不多了,双方都打过了瘾,才站起身,运口气,格格笑着远远朝格斗场走去。
  这时张红扳住柯丹的一只手,李红赵红抱住柯丹的腰。柯丹正揪住老杜一撮黄毛。大家似乎在帮柯丹将这撮头发连根拔起。时局够严重的呀,小点儿笑着想。
  这一笑使所有人都分了神,于是就有了刹那间的休止。
  小点儿笑得直仰腰肢,说:“班长哎,你摔跤技术硬是不赖!老杜,加油啊!摔跤就要跟真打架一样,谁饶谁就没意思了!”她又笑一会说,“大家都看着,你俩不许偷赖!好好打,让我们看着也带劲!”
  人们激烈但不再惶恐。原来是摔跤不是打架——完全可以这样理解。原来事物的性质可以根据你的理解而转换。斗殴可以转化为亲密无间的耍闹,就看你怎样理解。不同的理解事物就有了不同的定义。弄真成假同样是取巧的。被如此巧妙地偷换了概念,无论双方打得怎样你死我活,站起来,拍拍土,理理头发衣服,马上就不难堪了。两个对手呼呼大喘,但彼此都在汗与泥混搅的脸上绽出笑容。起初难免笑得不自然,很快就变成了真笑,舒畅的笑。因为这场格斗虽然中途被迫更换了性质,但它的形式毕竟得到有效的利用。双方利用这形式都撒了气,泄尽私愤,痛痛快快报复了对方。小点儿仍在往人群中走,似乎永远也走不到她们跟前来。
  她脸上带着一丝顽皮狡猾的笑,向各人投去心照不宣的一瞥。人们忽然感到这个来路不明的女孩很讨人喜欢。
  在吃过小点儿做的一顿晚饭后,再也没有人感到她游手好闲。千篇一律的食物来源,经她手就弄出层出不穷的花样。实际她的手是浑身上下最不漂亮的一部分,像从来没洗干净过。但它们灵巧且狠毒。它能顺当地进入牲畜的腹腔,畅通无阻地取得那里面的情报:病变否,怀胎否,发情否。于这行你是把好手,姑父说。母马发情前期的临床表现为卵巢双侧变硬。他背书一样给她指教,但她感到兽医不是在教授科学而是在教唆犯罪。科学只不过是他的借口。
  因此他总是把时间掐得极准,向她扑去而从不扑空。他用科学掌握着感情,欲念在科学的解释中变得毫无邪恶,合情合理。
  小点儿在落日后的小坡上采了满满一盆野菜。有人渐渐近来。她认识这马。毛色酷似梅花鹿的马稳健地迎着她跑。她知道他一向将时间掐得极准。
  小点儿后悔莫及,她绝不该站起来,她该把自己缩成小小一团,藏到什么保险的地方去。
  但不论她藏到哪里,他都会找到她。他可以在这世界上翻箱倒柜,不惜捣毁一切。他没有指望得到她,虽然他已无视天伦。他死活也要爱她,尽管把这种混乱不堪的感情叫做爱太勉强,有点恬不知耻。她摆脱他,逃到这里来了,能这么便宜吗?你掏空了我,一走了事。现在看看吧,骑在马上的,是一副空洞洞的血腔子,没有盛着思维和理智的脑壳,一腔到底只剩了血。
  他的马慢了。他和她之间隔着平坦坦一块草地,没有什么能阻止他。草地一览无遗,看你往哪跑。
  事情就是那样来的。他忽然之间有了一个侄女。我们没有孩子,妻子怯生生地说,侄女就做我们的孩子不好吗?她紧张地直视他:姑父我可以跟你学兽医。兽医心里一阵悸动。他感到有些难以启口。绝不会那样简单。他像长辈那样和蔼而严峻地抿嘴一笑。事情未免进行得太快:就这样收留了她。就这样有了貌似阖家团圆的喜悦。兽医却看出侄女远不如姑姑笑得天真。然后他领她站到无菌也无空气的屋里。
  她说她不怕血。他说:那就好。她孜孜不倦盯着红艳艳的腔膛,见一把轻巧的刀在里面拨这拨那。一堆乌七八糟的血肉零件中,他把生与死、情与欲的因果关系暗示给她。就在那间无菌密封的屋里。既然她已看到成套脏器无一不按科学的安排;它们控制着生物的行为,它们科学地循着自己的逻辑。正是它们要对一切无耻和丑态负责。
  马停住了。是他勒住了马。是她求救般唤起来:姑父,姑父。他一开始就没有答应过,她一开始恭恭敬敬叫他一声姑父时他就装聋作哑。他从一开始就想在这铁证如山的人伦关系中充当一个含混的角色。
  现在她却喊起来。他只得隔着一片秋天的白草地狠狠望她。这是一片空空如也的开阔地,足够容纳他们那耸人听闻的往事;他和她谁有这个力量拔掉它呢?整整一段岁月都伸满了它的根须。
  沈红霞开始并不知这是什么。
  两脚跺上去有种失重感,甚至还有点异样的舒适,这就对了。这就是踏上了沼泽。
  她脚下的地面凹下去,而四周地面却凸上来。整块地皮随着她脚的起落而起伏。她对这魔一般的境地既新奇又恐惧。就像多年前她从挂满奖状的家走出,一个女人在前面引她,直走进一个阴森的院子,走上长长的红地毯。女人突然回过头时,满脸都是极大的泪珠。她这才发现女人是个多美的女人,浑身缟素,脸如石膏塑成。“这应该是你的家。”女人说着又改口:“不,你完全应该把它当你的家。”她恐惧起来,生怕永远也走不出红地毯回到挂满奖状的家去。然后女人拿出了证据,以秘密的神色说出她的出生年月日和一张拇指大的相片。相片上是父亲和一个陌生女子相亲相爱地贴靠着,再细看陌生女子就是面前的白脸女人。刹那间她感到自己掉进了一个阴谋。女人说:“我应该是你母亲。”但立刻又说:“我实际上就是你的母亲。”她最感到受不了的是父亲完了。那个正派的普通军人的父亲形象在她心里是完了。女人领她走进许许多多屋,红地毯像血脉一样把它们联系着。女人一个劲重复:“这就是你的家,现在你该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吧?孩子?”她想她是明白的。之后女人准时准点地领她去踏那红地毯,奇怪的是,许许多多的屋里总是没有一个人。但她确信这里面有人,因为女人的每句话显然都是在转达另一个人的意思。她感觉到那个人肯定在哪里呆着,通过女人向她发出各种指令:让她不要穿花里胡哨的衣裳;让她争取拿更多的奖状;让她好好听老红军作报告;让她每天读报纸;让她跟学校下乡劳动时多干苦活。渐渐地,父亲对她的一切都不再发言。问他,他会惶恐,那意思是:不是有人指教你这样那样了吗?她隐隐感到身为普通军人的父亲也在服从那个未可知的人、那个巨大而无形的人。那个人肯定存在着,或许就在红地毯延伸的尽头。女人总是在准定的方位转过身,挡住她,使她永远别想弄清红地毯伸向何处,她相信在这幢房子里,有一隅是她从未涉足的。有一个模糊不清的声音,像耳语却又能在各个角落都听得见。女人显然在重复它,她不止一次地说:“你要牢记这些话,每句话。”又有一次她对她说:“你应该算一个将军的女儿,”但马上改口说:“不,你做一个普通军人的女儿更好。”她走出红地毯,外面是晴朗的天,她对自己的人生越来越严肃起来。她知道一个人在培养她造就她,为她设计了严峻而辉煌的人生。当沈红霞猛悟到这便是人们阴沉沉谈及的沼泽时,一双脚已被它无赖般咬住。
  她望望四周阴险的景致,对自己及那两匹马的危境已完全清楚了。
  红马爱莫能助地看着主人。年轻的红马从老辈那里得到经验:只要沿着圆叶叶的豌豆草走,绝不会走进沼泽。而那匹叫绛杈的小母马却不懂这些,它只顾淘气,趁母马不备偷偷离了群。秋深了,白草地上只有那里还绿着。绛杈认为那必定是片汁水充分的草。跑近一看,偏不是草,是一摊摊绿得奇怪的脏东西。母马追着绛杈跑来,却已来不及了。绛杈从母马那儿知道,这充满诱惑的绿色是沼泽特有的浮垢。母马踏入沼泽,用胸用嘴拱着绛杈的臀部,但已晚了。绛杈在四蹄乱动的一瞬已将自己仅两个月的小命交给了沼泽。
  沈红霞赶到时,见这一大一小两匹马呆立在没膝的水草里,怎样唤也唤不动它们。你不像她这样性急,可以从容打量这块地方的鬼样子。你觉得它异常,远看色彩斑斓,简直像唐三彩的平面图案。一洼洼浅水黑得发蓝,上面浮着大块猩红色锈斑,水洼四周长着黑丝绒般的已死亡的藻类,碧绿的苔贼绿贼鲜。你感到这境地又美又妖气。沈红霞也有与你相同的观感,只不过是在她陷入其中之后。当时她什么也顾不上,一心想把两匹失群的马尽快撵回。而红马却不肯动,任她猛敲它两肋,甚至头一回用鞭子抽它,它也绝不前进。它甚至发了火,几次要把她掀下马背。她跳下马,毅然走进古老草地的圈套。这时她才想起红马刚才那样不可思议的叫。
  这里正是大地的胃囊。它已空瘪许久,在她脚下发出饥肠辘辘的声响。它就要显示它良好的消化能力。
  “快跑!快回去叫人来卜……”沈红霞对红马呼唤。她从不指望牲口能听懂人话,超群的牲口善解人意,是因为它那种神秘的悟性。
  红马一动不动。沈红霞急了,抠起一团稀泥向它砸去。它没躲闪。泥打在它脖子上,它嗅到一股腐臭的气味,那是误入此地的祖祖辈辈的人与畜被吞噬,化作营养又被排泄的气味。它陡然直立,完全像人一样捶胸顿足。
  望着红马狂奔而去的背影,沈红霞才懂得它。它要的就是那团稀泥,这是它能带回去的惟一信息。
  谁见过跑得如此精彩的马啊。而叔叔每看见它的跑姿就阴毒地说:“早晚是起祸。”他执意说它不是匹真正的红马。“它哪是红颜色呢?你们看过的哪匹红马是这种颜色呢?”当这匹红骏马跑得身影全无时,叔叔又会说出更古怪的话:“它根本就不是匹真正的马。”人们不懂他的话。他是不用她们来懂的。红马远远地跑,根本看不清它,只见大地与苍天间被画一道模糊而深刻的红色裂痕。叔叔坚定地保留对它的认识:这不是一匹真正的马,这匹马是人们幻想出来的,人们总有一天要从幻觉中醒来,发现根本不存在这样一匹红骏马。
  这匹红骏马是古老骑手留在人间的一个美梦。人们早晚会明白这点。
  叔叔从女子牧马班每个姑娘胯下都能发现红马,谁骑它它就随谁心。他说这不是好兆头。你看柯丹的马,只认主人,谁都休想接近它。他问沈红霞:“想保住这匹马不想?”沈红霞不语,盯着他微笑。他再次提到洗脸洗脚水的事。沈红霞说她认为用那种方式笼络一匹骏马多少有些不光彩。她还说:好马应该用意志去征服。叔叔银齿一闪,再也不开口了。
  此刻它正以这种身姿在跑。它超越自己的身影,把长长一串被落下的身影拖在身后。
  两个牧马班姑娘见它这样跑来,嘟囔道:“天老爷,这马总有一天要跑死!”
  有天小点儿对两个轮派值厨的姑娘说:“我来试一次。”大家见她轻快地在帐篷里走,不见忙碌,也无声响,谁都没在意她。
  老杜既不擦身也不洗脸,满头草屑躺在地铺上。有人问:晚饭吃啥子?有人答:这地方祖宗八辈吃啥子你就吃啥子。小点儿仍是轻盈地走进走出,脱下黑雨衣,袅娜得谁都不敢朝她看。有人来推她央她:老杜老杜,你的大头菜还有没得了?她不答,任她们搜。终于搜到一块,四周都是牙印。好哇,你又独吃,你以为你不吃羊肉就应该偷吃自己的东西?她不辩解,任她们批斗。她只是一心一意望着布满烟尘的帐篷顶。到现在想起父母跳楼的姿势,她还感到意外,他们从手拉手变成背靠背,坐着,沉思默想着,直到人来宣布:他们已经死了才倒下。一旦有人宣布他们死了,他们就真死了。围观的人一声不响地站着,她突然想起父母一死她会没有钱。她当了知青,就意味着要买成打的肥皂、牙膏、卫生纸,还有蚊帐和手电。她问了许多人,可不可以借些钱,比方从父母充了公的存款里。最终她是两手空空走了,所有的钱只够买一大堆大头菜。邻居送了她一包糖果,那是个男邻居,糖果交到她手上时怜爱地在她身上摸一把,发现她什么都没长就不再摸了。从他摸了后,她什么都开始长了。到了这里,每当七个女孩一块脱了衣服擦澡,她惊异地发现自己和别人几乎一模一样了呢!有回她们在河里洗衣裳,那还是夏天,一律都把裤腿挽到大腿根,谁喊了声:看那头驴。这时光着粗粗细细腿杆的姑娘全抬起头,看见不远处站着的一头驴正朝她们看。然后她们端了衣服往回走,驴一路低声下气地跟着,直跟到帐篷前,费许多周折才把它轰走。类似的情况又发生过几次,从场部开会回来,远远就看见驴等在半道上,仍是低三下四跟一路,马跑快它也跑快。柯丹说:哪天它再跟,咱们就干掉它,整了它吃。老杜尤其怕黑天解手,有次她们集体蹲着,忽听草响得异常,手电一照,见一张长长的驴脸很近地伸过来。后来帐篷迁到这里,总算再没见它。但老杜估计它不会忘掉她们,因为她没忘掉它。
  它给她的恐怖超过两年前随长长的队伍走上茫茫荒野。并不是荒野和队伍让她恐怖,而是那种出奇的寂静,以及暗含在寂静中的哀嚎。她总觉得正是由无数人竭力哀嚎造成了这份寂静。正是由壮烈的歌造成了这份寂静。正如此处,正是由风声、狼声、牲口奔腾声造成了这份寂静。老杜慢慢从铺上爬起,到门外的桶里舀水。暮色四合,她们帐篷飘着的粉红色炊烟在夕阳余晖里斜着。
  有什么东西弄得草响,她一盆水泼去,只见那里抬起一张水淋淋的驴脸。
  它慢慢、慢慢地抬起,她从未料到一张驴的脸会这样大。帐篷里有人招呼她去吃晚饭。吃、晚、饭。她们今天这样说,仿佛晚饭成了另外的东酉。
  所有人围着绿油油的一盆,格格嘎嘎地笑,赞美着什么,嘴巴叽作响。整个这一切所造成的都是一片寂静。寂静得她能听见驴湿淋淋地走近又走远。
  小点儿给她们小小亮了一手,收效竟超出了她意料。几乎在吃饭时就一致通过:再不要她出牧,任何野外作业都免掉,只需留在家照应偶尔生病的马和操办伙食。大家咂着嘴说:伙食这东西直接关系着革命干劲,沈红霞也不会对此有异议。
  小点儿想,其实这并不是我的高招。有次大家在谈论没蔬菜吃的严重性,比如烂嘴巴、烂眼角、解大手艰难等等。柯丹说:草棵棵里有的是野菜,她小时就挖来吃。野菜?她们一致表示:那可不像话,我们好歹是城里人。城里人在吃上还得摆摆架子,杂七杂八的东西我们不去吃它。就从那次,小点儿灵机一动。
  她把野芹菜用开水烫了,切碎,加上醋和野蒜末以及熟油辣子。绿油油一满盆很快就吃光了。这时饼端上来。饼是苞谷粉掺白面,又掺了剁细碎的野韭菜野葱子,滋味极新鲜,再没人抱怨牛油羊油臭气熏天。
  大家吃,笑,夸赞,打饱嗝,她全看在眼里。这下她可以舒舒服服在此混下去,再不用担心人们识破她的好逸恶劳。一来到这个集体,她马上清楚她大半事情都干不了,剩下一小半她又不愿干。她惯于寄生在各种男人的灵与肉中,在没有男性的地方,只有凭她过人的心计,还凭她看去不洁但灵巧的手。如果她愿意,她可以把所有姑娘晒在草上的尼龙袜全变个样。她曾经就把整条胡同街坊家晾晒的尼龙袜都弄到手,然后它们很快变成一团团彩色的线,再将它们织成绚烂的背心,穿着在整条胡同里串门。她退到马灯暗影处,当她得意忘形时可不美了,甚至显出了她真实年龄与品行不端的标记,就是说,显出了老相和坏样儿。吃饱的姑娘们这时抬起头,发现暗影里的娇小女子是个陌生人。她手里拿一把花花绿绿的尼龙袜,她是她又不是她,青春和美貌在这刹那间都成了假象。
  天更冷时,小点儿偶然地碰见了兽医。她张口就喊姑父,把他喊跑了。但她看见他往地上搁下包东西,想必他还情愿暗中供养她。等他走后,她见那包里装着十只鸡蛋和十元钱。她当场就把蛋往牙上一磕,稀溜一下就把它喝了。这样又保险又滋养,她家每个成员都会这手,这样偷吃鸡蛋即使被母亲捉住也来不及了。她每天喝一只鸡蛋,剩最后一只时,她灵机一动,决定不用它偷偷补自己了。有天下午,帐篷里只有柯丹一人。她想,时机到了。
  她在灶上烧一壶水,水开后她便溜出帐篷。然后留神听柯丹将几只军用水壶灌满后,“哎呀”一声。这时她及时进来,朝班长笑着挤眼。
  “壶里煮了个……”柯丹没嚷完,她忙对她“嘘”一声。柯丹糊涂而警惕地住了嘴。
  “那是特地给你的。”她对她亲昵耳语:“别让她们看见。我就煮了那一个,还是回场部在我姑家的鸡窝里碰巧摸到的!”她把这只鸡蛋的来路尽量讲得艰难曲折。
  不久,她这个小小圈套就套中了班里所有人。她对每个人都一模一样地耳语过:那是特地给你的。比如让谁去扒灶时,让她扒出一只烤土豆;或在谁的奶茶里搁两粒糖果。每个人都误认为自己得到了一份特殊的优惠,一份额外的情谊。她们从此开始便把她当做知己;每人由此得到一种暗地被关怀被器重的暧昧的温情。她实际上是用这个小花招在肢解集体,用一个微不足道的实惠,与每个人都建立了单线联系。因此每个人都在某种意义上背叛了集体。仿佛公有的感情生活不能使人满足,人人都需要在感情上有点私藏或体己。
  小点儿正是利用了人的这种需要。后来她用集体的伙食费到场里老职工家去买鸡蛋,她照例私藏下一只,对沈红霞耳语:单为你留的。大家都上了她的当,她们都认为自己独享到一份关怀,便也瞒着她人,用不甚明朗但颇亲密的友情回报她。她得到了集体的却又是个别的厚爱。惟有沈红霞例外。她对她的耳语温和地笑笑。于是小点儿明白她碰了壁,一种下流的感觉充满了她。
  就像她在接受兽医的一次次暗中供养那样,她相信自己看清了自己下流轻贱的形象。她知道这副形象多年前就出现了。从她第一次弄脏肉体,从黑雨衣铺在地上,知她底细的人,包括她自己就已看清了她美貌而堕落的未来。那一大片罕见的青色胎记怎么就褪尽了呢——仅仅在一只眼珠上凝成一点极华贵的碧蓝。你真漂亮真漂亮啊。从第一个男性这样说过后,越来越多的男人对她说这话。她对那个等于强奸她的第一个男人甚至感激:在他之前,她对自己的美一无所知。是他领着她在她自己身上首次遍游。奇怪极了,一旦有个人宣布你美,你就成了个无处逃遁的美人,以至她如今沦落至此。小点儿幽会归来,骑着马无精打采地走。深极的夜,她很远就看见牧马班的帐篷。它在夜里显出一种不可思议的银色。
  老母狗大腹坠地追上来,她下马时顺便踢开它。帐篷的银色使她几乎不敢走进去。她猛然悟到刚才干过什么。
  在驱走红马之后,沈红霞一步步艰难地向绛杈及母马靠近。她两脚每拔一次,反而陷得更深。在你看来,这姑娘简直找死。按说她该掉转身往外挣扎,还有希望从这片死地脱身。她恰恰往它深处走。她已失去明智,抱着不切实际的打算:要拯救那老少两匹马。
  母马的腿已全部陷进泥沼,因为它几乎用自己身体托起它的孩子。再有一会,母马就没救了。母马不怕死,因为它不会死——它的生命已移植到它孩子的体内,再通过它的孩子,它孩子的孩子得到永生。
  绛杈感到母亲的力量在减弱,母亲的体温在降低。母马猛力耸起的臀部托住它的下颚,看着这个倔强的女性一寸寸靠近过来。母马在她涂满泥浆的脸上看到人与马最难诠释的感情史:永世在配合中对立,在相持中谅解。
  沈红霞见母马使出全身力气,扭过脖颈,或想最后亲吻一下它的孩子,或是再最后看它一眼。母马回转脖颈的线条无比柔美,它就固定在这个温情脉脉的姿势上死去了。当她的手终于触到绛杈时,看到母马失了光泽的眼睛像生前一样睁着,临终托孤的凝重神色在这双眼中沉聚。
  只有两个月生命的小红马绛杈还不懂得死。母亲对它突然的疏远使它恐慌。
  沈红霞试图将哀哀叫唤的绛杈抱起,但近乎不可能。
  沼泽冒出似腥似臭的气体,她感到双脚已被它腐化。她曾被红马踢伤的双膝冰冷,似乎也溶解到不稠不稀的泥沼里了,照这个速度,她很快就会一截一截地被它吞咽下去,全部与它溶为一体。几只狼慌慌忙忙地从沼泽边沿跑过,一会又跑回来,不动声色地看着这片红土大沼泽在蠕动。沈红霞知道,因了这沼泽,狼不会怎样她。
  她仍去拖小马绛杈。她这样使劲反而糟糕,她与它的体重增加,只能下陷得更快。她不知道,现在即使她放弃小马,只身逃命也嫌太晚。瘦狼们不动不出一点声。沈红霞第一次正视狼的眼,不是绿色贼亮,而是浅红,甚至有些温暖。她在想,红马呢红马?
  她本来可以当一名真正的女战士,父亲说:如今军人的孩子都当兵。但她在红地毯的房子里得到的暗示是:当另一种战士去吧。女人重复着那个意思:你应该走一条更艰巨的路。然后她把报名去军马场的消息告诉了他们,她隐隐感到那个看不见的人在对她赞叹。女人搂着她的肩说:你呐!说你是个好样的女娃。后来这句话她又不止一次地听过,就是视察军马场那位白发苍苍的老首长也对着麦克风这样夸赞过她。她对父亲说:我不应该当兵。父亲立刻作出遵命的样子,等她的下文,实际上是等那个权威人物的指令。她终于憋不住问:“您是我的亲父亲吗?”
  普通军人严峻正派的脸乱了一会,低声说:“当然是。”她从声音里听出男人式的哽咽。“那么我的母亲是谁?”
  “是她。”父亲目光放远了,似乎在眺望过去的光阴。她,是她。那个浑身缟素,死一般沉静的女人。父亲为这个光荣的秘密所激动:“怎么,到现在你还不明白吗?”她想这有什么难明白的,只不过想明白得彻底些。那时兴开舞会,一个怀了孕的美丽女兵去参加了。倒是不在意她的身孕呢。就这么简单,他的妻子从舞会以后再没回来,几个月后有人塞给他一个女婴,他左看右看弄清原来是给他的,是他的女儿。父亲说他恨极了。
  “恨霸占母亲的人?”
  “恨舞会。”父亲说,“对你妈,我没什么可说的,军人嘛,服从命令。”在她往军马场出发那天,父亲去送她。远离人群的地方停着一辆巨大的小轿车,车身沾满红色尘土。她看见车旁静静站着那石膏雕塑般的女人。父亲紧张起来,和她一起往轿车跟前走。她被父亲操演般的步子落下了。走了半天,与轿车仍相隔很长距离。女人闪到一边,并用背对着父亲。普通军人抽筋的手紧贴裤线,她知道,马上就会有个带响的军礼。父亲敬礼敬得震天动地,引得人群全回过头。等她走近,轿车已缓缓开动。她看看父亲,认为他一辈子干得最漂亮的事就是敬礼。
  她还在想,父亲怎么会知道有匹红马?他信上说:叫你用征服红马的精神去对待一切。父亲从来不说“谁叫你”,只说“叫你”。这没有主语的话只有她明白。被省略的主语她知道是谁。但她又好像从来不知道谁是他。父亲没有自己的意见,他的信只是个转达形式。而现在,红马呢红马?
  红马搞出各种各样的反常动作来引起人的注意。其实从它跑回来,两个姑娘就已注意到它的反常了。现在它越窜得凶,越叫得惨,越是弄得人不敢靠近它。两个姑娘说:瞧,又作起怪来了。她们一贯认为这是匹喜怒无常、说翻脸就翻脸的骏马。她们冷眼看它胡闹,认为只有一种可能性:它不知怎么又和沈红霞闹了别扭,把她甩在那里了。她们根本没注意它脖颈上巴掌大一块泥渍,红色发臭,只有红土大沼泽才有的尸臭味。
  她俩悄悄拿了绊索,是副粗铁丝的三角绊,等红马的马戏表演一结束,立刻上去绊了它。它很长很长地叫了一声。
  所有马在这声嘶鸣中诧然,整群马肃立着,微微翘首,鬃毛全都立着飘。打了绊的红马随后被驱进马群。
  红马直叫到喉咙涌出一股血腥。
  两个姑娘猜忌着进了帐篷,一边剥着烤得漆黑的土豆一边你看我我看你。她们心里都掠过一丝不祥。“沈红霞会骑那匹母马回来的,不晓得找到绛杈没有。”
  “恐怕会找到,她不得迷路。”
  “对,她不得迷路。”
  “她有枪,碰上狼也不咋个凶险。”
  “对,她背了枪的。”
  她们很快打起盹来。但睡意总是间断的:马群莫名其妙地一会骚动一次,像有什么东西暗中侵扰它们。不像是狼。马群骚动得十分可疑,总是慌慌张张往一个方向跑,隔一会跑一次。她俩感到一点蹊跷和恐怖。
  有大月亮,霜又下得一片白,连马群投在地上的影子都看得分明。帐篷门是用黑刺巴封死的,她俩挤作一团,又冷又怕浑身紧张着,却还是睡着了。咯吱咯吱的脚步就徘徊在帐篷外,她们毫无知觉。马群注视着两个穿袍着靴的草地人。
  草地处处可遇这种浪荡的旅行者。他们靠狩猎靠游牧,也靠偷窃与打劫以及乞讨过活。他们以醉汉式的轻蔑对待文明社会的纪律与道德。他们是多妻的光棍,富足的穷汉,喜欢冒险和抢来的爱情。按说他们是这块草地的统治者,因此他们把草地的一切都视为己有。他们早就留意过这些蜂拥而至的城里学生,聚集时便用最热忱最狠亵的语言谈起女知青。于是他们暗地里分财宝一样把她们早已平均分配了;他们一厢情愿地爱慕她们,用他们的方式。
  两个蛮汉各往帐篷上撒一大泡尿。他们的牦牛立刻寻气味而来。四头牛脸谱各异,有的滑稽有的恐怖。牛馋盐,一齐用它们粗糙的舌头舔尿渍,舔得帆布帐篷哧啦作响。他们很快就能探到帐篷里的情报。牦牛连舔带拱,帐篷很快被弄出窟窿,睡着的姑娘竟还没醒。
  毛娅睁开眼,顿时灵魂出窍,帐篷上突然冒出个惨白而巨大的东西。幸好过度惊骇使她失声,不然她一叫就暴露了性别。两个蛮汉等的就是这个。她将仍在傻睡的女伴嘴捂紧,才敢弄醒她。她喊不出来,但一见这丑怪带几分鬼气的牛脸便吓得手舞足蹈。毛娅捺住她,险些扼死她。
  毛娅从门口退缩回来,对女伴说:“我告诉你吧,咱俩完了。门口有脚印!这么大!”
  “有枪!跟他们干!”
  “你少提虚劲。”毛娅比她稍有点头脑,知道枪在这时并无大用场。“打不准就糟了。打得准更糟。想想看,你把本地人打死了,他们还不把我们赶尽杀绝?他们从来没安生过,有个屁大借口就要闹事。”
  “那咱们开枪报警!”
  “也不行,你怎么不动脑子?!”本地人晓得不敢往他们身上打,最了不得是召集成群的人来救急。可草地这样大,等人赶来他们早受用个够,逃到天边海外去了。
  因此两个蛮汉并不十分惧怕对方的武器。他们以狩猎的耐心与经验,稳稳趴在草里。
  毛娅想起柯丹与小点儿有次出牧时洗澡,远远见几个男人过来,她用毡衣将小点儿盖严,自己全身盖住只露一双脚。柯丹的脚大得出奇,男人们看看那脚就走了。幸亏毛娅个头不矮,她在四十二码的胶靴里垫了两块木头,这样又长高一截。然后用棉帽捂住全部头发,试着走几步,回头问:“行吗?”她把皮带扎在大衣上。
  “不行不行。一勒就显腰细屁股大,更不像男子汉了!”
  “你得说我像叔叔!不然我浑身稀巴,狗日的!”
  “好吧,狗日的,你真像指导员那样的大男人!”
  “你得说我又高又大看着就凶!日你先人!”
  另一个可怜巴巴地说:“好吧。你现在又高又大又魁梧,狗日的,只要站着撒尿就跟叔叔一样样了!……”
  毛娅就迈着叔叔式的步子,晃出帐篷。她的愿望是演李铁梅所以总有点表演潜质。她直着腰板,走路那个力大无穷的晃悠劲与叔叔很像。缩在帐篷里观察的姑娘暗中纠正她:你晃得不错,就是太过火了,别闪了脚脖子。
  躲在草丛里的两条好汉丧气了,但他们还存点希望。那顶棉帽捂得过分严实,是个疑点。惟一的办法是逗对方出声。他们抠砣泥巴,朝马群掷去。
  毛娅极明白,只要她一吆喝跑散的马,就得露馅。马跑了不久又跑回,他们再投。毛娅想,原来马群就这样乱了一夜。
  两个偷袭者顶着一背霜吃不消这份冻了,站起来,冲毛娅爷们爷们地打招呼。毛娅装对当地话不懂,可他们又改用汉语喊同志,她紧张起来。这时她插在大衣口袋里的手忽然触到半截香烟。班里的大衣不分彼此,常混穿,烟是柯丹留下的。柯丹弄到根把烟卷从不舍得一气抽完,每回只吸三两口就掐掉藏起来。她来了灵感,从将熄的簧火上拣根柴。一会,她就像个真爷们那样豪迈地吐了口烟。其实她被这劣质烟卷呛得想死。简直是蚊香,她心里想。半根烟抽到短得衔不住了,把嘴唇烫卷了皮。这时她赢了,两个男人朝她扬扬手,她也学他们的样子,粗野地扬着手钻进帐篷。
  那姑娘扑上来搂她,笑得喘不上气,过一会,听听不对劲,是哭。毛娅说咱们胜利了你哭什么?她说牧马班日子大凶险,得想法调走,不然日子长了,没准真会变得不男不女。
  她们再不敢打盹,终于联想到沈红霞。毛娅忽然推一把女伴:“哎呀,你想起没?红马那会儿叫得像哭!”
  这时,狼散了。有一阵沈红霞像听见口琴声。一个姑娘的身影出现在沼泽边缘。沈红霞觉出面熟,细看细想,认出她曾与女红军芳姐子并肩出现过,在某个小雪纷纷的早晨。她的蓝裙子给沈红霞印象很深。
  蓝裙子姑娘从装束到精神风貌都带着五十年代那股劲。她开朗的神色虽不及芳姐子悲壮,但毕竟只隔十多年,沈红霞觉得或许她会比芳姐子亲切。她用线绳吊把口琴在胸前。沈红霞想,那个年代的人都爱弹弹唱唱,总是把生活过得欢天喜地。现在早没人吹口琴了。
  她先打招呼,叫了声:“哈罗少!”见沈红霞愣怔,她哈哈笑道:“糟哇你,这么简单的俄语单词都忘啦?我叫陈黎明,你呢?达瓦里西?你看你,达瓦里西就是俄语的‘同志’呗!”
  “我叫沈红霞。”
  “这名字真美,一定是你看了歌剧《红霞》后改的吧?”
  “我没看过《红霞》,早就不演了。文化大革命有人说红霞这人是个叛徒。”
  “文化大革命是什么?”不等沈红霞回答,她立刻说:“我知道它是什么。我有本词典,上面有。”
  沈红霞惊奇地想,十多年前的词典上怎么会有这个词汇呢?但她没敢问,在同龄的先烈面前,她难免手足无措。
  “我饿极了,”陈黎明说,“好多天没吃东西。”沈红霞想纠正她,是好多年而不是好多天,但她不忍心提醒她这点。她后悔没揣两个苞谷粑在身上,免得她去拾牛屎菌往嘴里塞。她香喷喷地嚼着带土的菌子,有的恐怕有毒。
  陈黎明对沈红霞的装束嘻嘻笑起来:真像个假小子。很不合体的旧制服(她不知道这叫“堪用军装”),腰里扎根皮带,帽子破了,露出白絮。她还看见她斜挎于肩的一只小红布包。
  “它里面装着什么?是俄语夜校的课本吗?”月光下,小红包红得要滴血。陈黎明思量着它的大小厚薄,终于忍不住伸手摸摸。
  “是语录本。红宝书啊。”
  难怪陈黎明新奇,她那个年代的书都又大又笨,而这里全是浓缩提炼后的纯真理。沈红霞拿出它,并不翻开,只将它贴在胸口,嘴里却朗朗念起来。陈黎明听不懂她念什么,但那平缓低沉的语调引起她一阵不可名状的感动甚至伤感。她想,原来这深奥晦涩的东西有如此的感染力。她念完了,她长长出口气。沈红霞感到她在发抖。
  “你冷吧?”沈红霞见她仅穿一条蓝裙子,上面的红毛衣也太单薄,在这结冰的夜里。
  “不冷。”她说,“我牺牲的时候穿这身衣裳正合适。”她在想刚才,她念得多么好。
  “你也是牺牲的吗?”
  “那当然。不然我年纪轻轻怎么会成为烈士?”她笑嘻嘻地说。她扭扭腰,撒开泥乎乎的裙摆。沈红霞认为,与她比起来,芳姐子更像个先烈。
  “我猜,你一定是青年垦荒队的。”
  “哎呀猜对了!”她笑得格格响,忽而又嘟起嘴。沈红霞想,原来牺牲了的人也像小姑娘一样有千变万化的神态。她说:“你可别信那些人的话,他们说参加垦荒队的都是不好好读书的学生,都是考不上大学没出路的。我,就是班上的学习尖子,按说我能考上最棒的大学。可我偏偏就来参加垦荒队了。我们中间多数是好学生,恰恰是最有头脑的一群青年!知道吗,有抱负的人才叫有头脑。垦荒队开进来的时候,这里连公路都没有,粮食都运不进来。能想到我们吃什么吗?我们吃过野菜,吃过从青草里提炼的漆黑漆黑的淀粉!”
  沈红霞想,她所描绘的十多年前的生活与今天颇相似。但她那热情奔放、诗朗诵般的腔调让她多少有点不习惯,不过,她知道她们时代风尚就那样。
  她兴致勃勃谈修公路的盛景。夜里马灯长长一溜,望不见首尾。有人边挥镐边打盹,创下自己两根脚趾。路通了,大型垦荒机械开进来很快掀翻整块草地。头一年,播下的小麦长成了草;第二年播的大麦还是长成了草。这块辽阔的土地不管撒什么种子,长出来都是草。后来有人恍悟,干脆就种草!种价值极高的龙须草、亚麻。真铁了心种草,它反而寸草不生,整块地真正荒芜了。
  “开始有人往城里逃了。这地方的无霜期只有三天,作物很难成熟。后来大批大批的人都偷偷摸摸回城。有的回城里找不着工作,成了二流子。垦荒队专门派人去请二流子们归队……”陈黎明咬住嘴唇苦笑一下,“理想这东西绝不能有半点勉强。理想可以追求,但不一定要看到它实现,更不应急于享受它的成果。”她在沼泽里行走自如,显然早已适应了它。
  沈红霞渐渐对她钦佩起来。她滔滔不绝,颇有点鼓动家风度。她的见地与思想使隔了十多年的沈红霞听了,也挺服。红色毛衣衬着她褪色的容颜,仍是那么青春那么风采。
  “哎呀,我得走了。我开的那台康拜因遭陷了,我得守着它,等人来拖它出来。”她泥污的裙子沉甸甸的。
  “你一直在守着它吗?”
  “是啊。你不也在守着吗?告诉你,开始最难受,挺过去那阵,随便坚持多久都不在乎了。”
  沈红霞想,这就是她坚持了十多年的感受。
  分手时,沈红霞忽然摸到一小把奶渣,便唤她:“喂,陈黎明!
  “叫我多苓吧!好朋友都叫我多苓。多苓,就是俄语黎明的意思……”她在远处说。隐隐见她不断弯腰,又在寻牛屎菌。过一会,从更远的地方传来口琴声。沈红霞从未听过这样尖锐又悦耳的曲子,因为这首俄罗斯民歌在她会唱歌时已不流行了。
  沼泽结了冰。沈红霞几次被冻得失去知觉,又一再被寒冷惊醒。正是骤然降临的寒冷挽救了她,冰冻硬化了蠕动不止的红土大沼泽。等毛娅找到沈红霞时,黎明的灰白已从草地一头抽出。毛娅认为人和马都已经死去。
  举目望去,沼泽密集的水洼犹如蜂房,一律结着肮脏的冰。沈红霞的棉衣盖在绛杈身上,并全力托它抱它。她与它身后,母马的脊背十分像条底朝天的沉舟。毛娅哭喊她,完全把她当死人来哭。
  沈红霞浑身泥水已冻成发亮的铠甲,她既坚固又柔弱地矗在那里,仿佛直接成了座塑像或直接铸成了一块纪念碑。
  按照回忆,毛娅依稀记起沈红霞是过了那道坡坎后脱离马群的。她首先得找坡坎。走了一截,总觉得身后断断续续、鬼鬼祟祟有点响动。她认为不过是刚才那场惊吓的余悸。当她终于忍不住回头望时,果真有个骑马的跟踪者。
  那马与人在霜地里显得漆黑。
  跟踪者就是两个流浪汉之一。他比他的朋友多些狡黠,佯作离去又偷偷绕回来,正看见乔装改扮的毛娅上马。
  他是从她上马的动作发现破绽的。男人上马靠蹿,直上直下;女人却需要扭腰甩胯。她们不及男人有力,但绝不放弃筋骨柔韧的优势。
  见她单枪匹马上路,他起初不紧不慢地跟。他要等她走远再下手。他回头望望,堡垒似的帐篷已看不见了,已断了她的后路、她的增援。他对马暗示道:开始吧。
  毛娅不用回头也知道他追紧了。她用缓绳死抽她的马。他全看在眼里:马被她一连气的抽打反而弄岔了神,四蹄无所适从,本能的协调反被破坏。它跑得糟透了,几次险些将她颠出去。而他却是最善于驱使任何牲口的。
  按说他这匹矮腿本地马较之她的军马,要低劣得多,但他却能使它超越品种的极限。他每一鞭都抽在点子上,他的鞭策是为进一步调整它的步伐与呼吸节奏。而她恰恰蠢在这里,弄得马上气不接下气,步伐没了章程。前面是道坡坎。他见她傻里傻气径直往上冲。犯下这个关键性错误,她基本没得逃了。他却不,他不让马咬着她直追。他稍稍拨转马头,看上去绕了颇大个圈子。当他瞄好角度,再将马拨回。这个回旋实际上大大减缓了坡度。她的马还在吃力攀登,他却已占了制高点。
  他的马横在她上方。在他古老而年轻的脸上,她看见他对她的排斥感及占有欲。他侵犯她身体是作为她侵犯他领地的报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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