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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庆皇帝》作者:刘德贵

_9 刘德贵(清)
  张惠言道:“学生也同意北江兄的高见,倒以为老师的‘天子当以宽大得民’的说法不妥。国家承平百余年,至仁涵育,远出汉、唐、宋之上,吏民习于宽大,故奸孽萌芽其间,宜大伸罚以肃内外之政。”
  朱珪道:“天子当忧有过大臣。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若犯点过失就置之于死地,岂不施法太苛乎?”
  张惠育紧接着道:“庸猥之辈,悻致通显,败坏朝廷法度,惜全之当何所用?”
  洪亮吉道:“败坏朝纲,贪污受贿,岂能是可宽可饶之过!从前的、先辈的功绩乃至微劳,岂能作为罪过的抵当品!”
  王杰道:“我也担心皇上若这样的宽容下去,不肖之徒,又会生侥幸心理。”
  洪亮吉道:“更何况现在的风气好转只是表面上的,最起码说并没有从根本上转变。就如那个桐城人汪志伊,由县令迁升到福建巡抚的位置后,竟乘一辆破牛车,穿着破烂衣服、带三个仆从来京觐见皇上——这不显然是沽名钓誉吗?那纯粹是做给皇上看的,至于他骨子里到底是什么样,还说不清楚。”
  朱珪道:“既然如此,你们可以举荐忠心事国,才高志雅之士。”
  张惠言道:“应当进内治官府、外治疆场之人。”
  洪亮吉道:“各位老师现在都是朝中重臣。学生以为若不继续置换——大幅度的置换官吏,不根本改换官吏队伍,整顿吏治则是一句空话,以上的意思,老师何不奏明皇上?”
  揭出胡齐崙的同时,代理四川总督魁伦奏称四川军营人员营私牟利,交结应酬,串通一气,使兵了粮饷不能及时发给。嘉庆帝看奏后遂谕曰:“湖北支用军需为数尚少,已有如此严重弊端,胡齐崙竟挪用几万两,其余任意开销不明;四川军需比湖北多好几倍,副都统福宁系四川总办粮务大员,过去曾送贿和珅,其挪用贪污侵蚀,必更甚于胡齐崙,着即将福宁解任质审,第一紧要之事,系审讯经略大臣勒保,其次即严查福宁经手饷银。”
  福宁接旨被罢官后,心想:“我不能落个胡齐崙式的下场:自己被毙了,那些大员仍然逍遥自在。何况看皇上的心理,牵涉的人数越多,牵涉到的人物越大,特别是牵涉到的满州官员越多越大,皇上就不会怎么处理了。不仅胡齐崙一案只绞杀胡齐崙结束,而且两淮盐政征瑞所贪之数是胡齐崙的十倍也没有受到什么大的惩治,只是削官训戒,以后还有复用的可能——他是满州官员,现在我首先把勒保给扯出来,看皇上如何处置。”
  于是福宁向皇上奏曰:“勒保军月饷十二万两,比他路军饷多,但所剿灭贼匪却有增无减,这都是勒保疏于剿贼的结果。”
  这一招果然很灵。嘉庆帝接到福宁的奏折后踌躇起来,他想,胡齐崙一案已几乎涉及了所有的带兵大员,我只绞杀了胡齐崙,其余人等从宽处理。为此,从军机大臣王杰到一些詹事。对此都意见很大,更有的上奏指责朕:为什么连明亮、德楞泰等人的名字提也不提。如今,四川军需的案子审理下去,看来会涉及到更多的人,若这样一路揭下去,打下去,军队岂不是换个底朝天?一时到哪里能找到这么多的领兵将帅及地方大员?不如对他们示以宽育,使他们倍加感奋,歼贼立功;若能知错立功,就予以奖励,若仍有贻误战机、费靡军需者,严惩不贷。
  嘉庆帝于是诏令魁伦到达州视察军事,印证福宁所奏勒保事是否属实。
  魁伦接到谕旨后,觉得皇上对此案有点雷声大、雨点小,虎头蛇尾的感觉,这个诏书和上次的谕令比较起来,措辞温和多了。看来皇上对此事欲示以宽宥。魁伦又联想到胡齐崙的军需案,明亮、德楞泰等人提都没提,其余涉及的人也都宽大处理,如今这个四川的案子,是我揭出的,皇上若仍像胡崙案那样处理,带兵大员如勒保、宜绵等人岂不笑话我?我不如现在卖个人情算了。
  正当魁伦这样想的时候,勒保前往魁伦处,笑嘻嘻地说道:“你我同在四川多年,彼此最为熟悉,结为知己,互相应帮助才是,提携才是,万万不可互相拆台。”
  魁伦新官上任,原为勒保手下,自己的屁股上也有屎,哪能不知道勒保的意思?于是说道:“经略放心,我一定据实秉报朝廷。”
  魁伦奏报皇上谥:“教匪贼数实际上是大大减少,只不过他们大股分成小股,贼名反多,福宁处理军需多含混不清,但其自己并无什么贪黩事迹。”
嘉庆皇帝--02
02
  嘉庆帝看了魁伦的奏报,查不出勒保什么实据,福宁也没有大问题,便不再纠缠经济问题。检索一下福宁的过去,见福宁曾虐杀投降的教匪五百余人,便以此为借口,把福宁解职。
  四川军队贪黩案,不了了之。
  但是,军队必须有所改观、贪污的情况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为此,嘉庆帝内务府大臣、工部尚书那彦成前往四川,督理军务。
  那彦成,字绎堂,章佳氏,大学士阿桂的孙子,向以鲠直著称。到了四川后,他发现军旅腐败、将惰兵疲;更为严重的是兵士们衣衫槛楼,形同乞丐,爬山行军,竟然没有鞋子而以牛皮裹足。那彦成震惊之余,便拿出钦差大臣的威风,毫不留情地杀了几个将弁,并表示,要坚决铲除军中的腐败,有再敢贻误军机者,将弁以下,军法从事。军队为之一震,将弁变得规矩起来。
  那彦成的做法被一些将官奏报到皇上那里,并添油加醋地渲染那彦成在军中的骄横。嘉庆帝即刻传谕那彦成:整饬军纪,务必慎重不可草率,并责难道:“经略大臣勒保从来也没有先斩后奏之事,何况你钦差大臣?朕没给你这个权力。如果真的查出有贻误军机者,无论在战事或军需上,即使是游击员弁,都应候旨遵行,哪能独自擅专!”
  嘉庆帝的谕令,弄得那彦成在军队中反而灰溜溜地,勒保屡在其面前道:“虽为功勋之后,又为皇上钦差,但遇事也要冷静,不可草率乃至擅专,想怎样便怎样。”
  那彦成匆匆从四川回到北京,嘉庆帝也并没有再斥责他,反而说,在适当的时候,仍让他军中督军。
  嘉庆帝治军如此宽仁不讲原则,致使军队又陷入以往的疲软无力的状态。自正月到六月只有额勒登保一军斩了冷天禄,德楞泰一军与徐天德相持,追入郧阳。明亮一军,只是徒劳地奔走在陕西境内,并没有胜仗。勒保虽有所顾忌,不敢全行欺诈,但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终究是见敌生畏,多方诿饰。
  嘉庆帝处理军队是如此手软,治理地方更显出其治贪过于宽仁。
  代理副都统富森布奏道:“请将河州、甘肃、台湾、湖南、湖北、四川等地贻误官员,无论大小,全行抄没;又京城官员兵丁生计桔据贫穷,一天比一天穷得厉害,商民糊口无资,恐怕起盗贼之端。”
  嘉庆帝览奏大怒,道:“富森布既不据实列举,捕风捉影,又捏造耸人之言,随口妄谈,着即革职留任,严加约束。”
  首席军机王杰奏曰:“富森布的确语无他次,但现在陛下正求言之时,虽其言过其实,臣以为似应从轻发落。”
  嘉庆帝对待富布森却不像对待那些贪黩大吏及将帅那样客气,并不准王杰所奏,再不讲什么宽宥。
  直隶总督胡季堂奏道:“自乾隆三十二年以后,一直未清的亏欠银款竟然已达到一百四十四万两,历任各官对这笔银两皆有染指,有一百三十九人之多,臣以为,应把这些官员全部捉拿,集中于省城,勒令他们赔偿。”
  嘉庆帝谕示道:“凡在任期间亏欠的官员,库收应得银数与实际库存数不符合者,所欠款项,分别年限追补交定;若限期内补清,准其开复官职,否则分别情况给予处分。”
  嘉庆帝的这个诏谕事实上并没有也不可能得到贯彻,因为地方官员亏欠的面太广。
  新任湖北布政使孙玉庭奏道:“应盘查湖北全省仓库究竟亏欠了多少银子和粮食。应将那些亏欠数在一万两银子以内的,先行革职离任,调到省城,勒逼其在一定时间内交完欠款。在一万两银子以上的,立即参劾撤职,把其逮捕,追还欠款。”
  孙玉庭的这个建议是在吸取了富森布和胡李堂的奏折被否决的教训后提出的。嘉庆帝览过后,怕波及面太大,谕示道:“此事不可宣露于众。”
  嘉庆帝反而包庇这些贪污犯起来!
  不久,山东新任巡抚奏折又递到御前:
  “山东各州县亏空银七十余万两,究其原因,有的是因出差的官员路过,地方除供奉他外,招待浪费极为严重;有的是因为驿站分口,经费不够;有的是因为前任官吏已故,交待难清;有的是因为应酬馈送,挪用捐垫。上司不能洁己,取给无度,下属效仿肥己,有恃无恐。臣以为皇上应规定期限,勒令欠国库银两者补交,对吏治须严加整肃。”
  嘉庆帝一看,心想,这陈大文刚上任时已劾奏撤掉了二十多个官员,现在若再为积欠之事处分各州县,亏空涉及那么多官员,如何解决?新的山东州县官员从何而来?于是答复巡抚陈大文曰:“此事须徐徐办理。”
  王杰看皇上对这些事情的处理太过手软,恐后患无穷,于是不顾年近八十,耳聩目昏,又上书曰:
  “各省亏空之弊,起源于乾隆四十年以后,州县有所营求,即有所馈送,往往以缺分之繁简,较贿赂之等差,此岂州县私财?直以国帑为夤缘之具,上官既甘其饵,明知而不能问,且受其技制,无可如何。一县如此,各县皆然;一省如此,天下皆然。于是大县有亏空十余万者,一遇奏销,横征暴敛,挪新掩旧,小民团于追呼,而莫之或卹,靡然成风,抬不为怪。名为设法弥补,而弥补无期,清查之数,一次多于一次;宽缴之银,一限不如一限,辗转相蒙,年复一年,未知所底。臣以为治吏须从彻查亏空人手,如若不然,贻害无穷。”
  嘉庆帝有点惊心,老臣王杰所言,据实理明,他认识到,“亏空”问题关乎吏治民风,关乎国力强弱。可是如何做起呢?怎样做呢?
  嘉庆帝还要与朱珪、王杰等商讨如何清理亏空,几个奏折马上让他把此事搁起:萨彬图连连奏请皇上再查和珅家产!
  萨彬图,乾隆四十五年进士,授户部主事,迁员外郎,后典贵州乡试,改历翰詹;累迁内阁学士兼副都统。
  萨彬图先奏言:“和珅家产甚多,绝不止查出的那些数目,一定在哪些方仍有埋藏、寄顿、侵蚀、娜移等项情弊。”
  皇上对其折没加理会。不久,萨彬图又奏道:“刑部审查时,司员等意存含混,内务府、步军统领衙门官员,有的意存袒护,请皇上密查。”
  皇上仍没有理会!
  萨彬图傻乎乎地可爱,他竟执拗地又上一本,道:“据奴才查访,和珅有埋藏金银的大地窖,这个地窖就在和珅宅中。奴才得到确凿证据,证明和珅家的金银库都由其小妾卿怜及四个使女掌管。虽然卿怜已为和珅殉情自尽,但四个婢女犹在,请皇上将她们交给奴才提审,奴才定能抄查出更多的金银财物。”
  此时,嘉庆帝对萨彬图再也不能不加理会,于是特派恰亲王永琅,尚书布彦达来等会同萨彬图提审和珅的四位使女。再三刑讯,萨彬图一无所得。
  嘉庆帝恼怒异常,发谕训斥萨彬图道:
  “萨彬图真乃无识之徒,斤斤计较和珅财产,不但不知政体,实在也不体谅朕的本意。和珅一案早已结束,军机大臣朱珪等也从来没有在朕面前提及和珅家产有隐寄之事,尔有何证据提及?朕确实要怀疑萨彬图的居心何在!难道怀疑朕贪污了和珅的家产?真正无知妄谈,卑鄙不堪!着交部将萨彬图严加议处。今后所有大小臣工,不得以和珅家资之事妄行渎奏,不要两眼死盯和珅家产不放!”
  萨彬图本欲讨好皇上,却被革职罢官,和珅家产的多少及去路,难道能让人乱加提起吗!
  但是,更让嘉庆帝恼火的还不是追查和珅家产的去向,而是法式善的一篇奏言。
  嘉庆刚一亲政,打出“咸与维新”的旗号,法式善又见皇上重用一批贤臣,处理一批贪官污吏,革除文字狱,整顿军机处,疏通言道,禁止王公大臣督抚等呈进宝物,核减关税,并亲自微服巡查京城中的饭店旅馆,平息大吃大喝纵情声色的颓靡之风,一桩桩一件件。法式善认为,皇上是要彻底革除弊政,于是便向皇上奏言,大谈起“维新”,并提出:“诏有宜恪遵守,军务宜有未摄,督抚处分宜严,旗人无业者应调剂,忠谠宜简拔,博学鸿词科宜举行。”嘉庆帝看到其有关“维新”的主张非常嫌恶,心想:这些人是不是在让我与皇考唱对台戏?这些“维新”的主张不明明对朕的权力有很大损害吗?于是皇上下诏表明心迹道:
  “朕以皇考之心为心,以皇考之政为政,卒循旧章,唯恐不及,有何维新之处?”
  更让嘉庆帝烦恼的是法式善的这样两条建议:“请派亲王一员授为大将军,节制诸军;另外,口外西北一带,地广田肥,让八旗闲散户了自愿前往耕种,开垦生产,减轻国家负担。”
嘉庆皇帝--03
03
  永瑆在军机处已使嘉庆帝很不放心,若照法式善的说法,再给亲王以军权,我这皇帝手里还有什么?随乾隆听政的经验告诉他:君王一定要集权,决不能让大臣把权力揽去。若让一亲王在军机处,让一亲王做大将军,这不是动摇了皇上集权的基础吗?嘉庆帝对法式善的建议怒斥道:
  “国初可使王公领兵,太平之时,自不宜用。因为若用亲王统兵,有功劳再也加封不上去。倘若犯罪,根据国法议处。则伤天满一脉深恩;照顾皇亲,则废朝廷之法规。法式善眼见亲王在军机处行走,便揣摩迎合,完全不顾国家政体,岂不是趋向风气乎?”
  对京师旗人屯田塞外的建议,嘉庆帝怒斥道:“如果所奏请的事情成为现实,京城岂不成了一座空城!更是荒谬到了极点。”
  之后,嘉庆帝指责法式善声名狼藉,赃私累累,降其职务为编修。
  恰在这时,内阁学士尹壮图也提出清查考核各省陋规,整顿前朝留下的许多弊政的建议,指出应明定科条,规范朝廷、地方及军队大员的行为,废除前朝留下的一些坏习惯及政体。
  面对尹壮图的奏言,嘉庆帝声明道:“前朝之遗风及政体等怎能全行革除?尹壮图的建议不合政体,实在昏庸。”
  遭到申斥之后,这位名震两朝的直言争谏之士仰天叹曰:“曹锡宝幸未活到今日,不然,则蒙羞二次矣。”不久又被革职回籍。
  面对一篇篇的奏言,嘉庆帝显得不耐烦了,这些奏言,渐渐地都把矛头指向皇考,实在有损大清的威严和体面。虽然在父皇手下顒琰胆战心惊,如幄幕上的燕巢,但他一生最崇拜的还是父皇。如今,嘉庆帝每天清晨起来的第一件事,便是诵读《高宗实录》,不得有任何人打扰,诵读一个时辰后,才上朝听政,从不改变这种习惯。到现在,父皇的一些事动辄就被提起并受到责备乃至攻击,他如何能受得了,于是便下诏曰:
  “近来言事诸臣,往往不为国计民生,揆厥本衷,大约不出乎名利两途。其沽名者,如议增俸、赏兵等事,若蒙允准,于以市惠于人;不准,则归怨于上,似此居心,其巧作尚可问乎!其牟利者,则请修不急工程,图沾余润。况在宫言官,各有职守。近日并有现任封疆大臣,将他省之事越俎陈奏,或干预京师政务,是欲自见其长,而忘其出位之思。夫以总督统辖两三省,幅员辽阔,其任内应行整理及兴利除弊之事,不知凡几,即殚精竭虑,尚恐未能周到,何暇舍己因而耘人之田?嗣后内外大小臣工,若怀私见,不出为名为利者,断难逃朕洞察,不得不治以妄言之罪。今朕特降此旨,杜莠言正所以来谠论,并非欲诸臣安于缄然,切勿错会朕求正言之意。”
  何为正言?朝野大小臣工都明白:皇帝喜欢的即正,皇帝不喜欢的即不正。亲政时的求“直言”而今成了求“正言”,言路又复回往日。
  那么,还会有人向皇帝直言吗?
  虽然白莲教匪尚在猖撅,但朝野一片稳定,嘉庆帝竟在丧服期间,选起秀女来。暮春选看八旗秀女,而今八月间则选看包衣三旗女子。刑部郎中达冲阿的女儿没有送到宫中让皇上选看,就把她许配给了人家,嘉庆帝知道以后大为震怒,申斥达冲阿目无皇上,并通行晓谕八旗及包衣三旗,在宫中选美之后,才准许婚配。
  果然没人指责嘉庆帝。然而真的就无人直谏了吗?
  面对嘉庆帝的所作所为,洪亮吉痛心疾首。他经常与法式善等人在一起畅谈国事,慷慨激昂,认为国家富强的出路就在于革新弊政,可是皇上现在却踏步不前甚至反对维新了,这怎能不让志士仁人痛心。洪亮吉在诗中写道:“幸多同志友,肝胆索郁勃,纵谈当世事,喜罢或呜噎!”对国家前途的担心溢于言表。
  洪亮吉和他的同仁们看到,朝中的高官,地方的大吏,乃至州官县吏,只是贪恋官禄,贪图钱财,哪个为国分扰为民着想?洪亮吉更多一层烦恼,他的老师,他过去崇拜的偶像,现在为了保住自己的高官厚禄,也是装聋作哑,明哲保身。
  洪亮吉想:我何去何从?只要我不吭不响,我就必然官运亨通,我刚到北京连升二级就是明证。那么我洪亮吉也是贪图富贵的人了?可是,如果我向皇上进言,我面对的是整个腐败的社会呀,面对的是已经倒退了的皇上呀!何况虽然有些人也指责贪官污吏祸国殃民,但是如果你奋臂疾呼,挺身战斗,他们就会龟缩起来,甚至还要反过来讥笑你,说你逞能。如今那些腐朽的官僚们已经麻木,国人士子也都趋吉避凶,我若有所直言,必定会落得可悲的下场——这是必然的,他们一定骂我是傻瓜蛋,憨蛋,疯子,狂徒。
  我还是回归故里,过悠闲自在的生活吧。于是他决定九月二日叩送高宗纯皇帝梓宫后即收拾行囊,回归故里。
  可是,乞假获准后,一个月中洪亮吉都寝食不安,特别是听到川陕官吏偶言营情弊时,感叹焦劳,有时竟至彻夜不眠。最后经过痛苦的思想斗争,他以为自己曾蒙二朝圣上恩遇,不当知而不言,他写了一首小诗名《自励》道:
  宁作不才水,
  不愿为桔槔。
  桔槔亦何辜,
  俯仰随汝曹。
  校枒适当时,
  旋转如风涛。
  高原多低枝,
  感汝汲引劳。
  一朝时两行,
  弃置眼蓬蒿。
  宁作无知禽,
  不愿为反舌。
  众鸟皆啁啾,
  反舌声不出。
  岂繁果无声,
  无乃事容悦。
  依依檐宇下,
  饮啄安且吉。
  何忍视蜀鹃,
  啼完口流血。
  八月二十三日,经过许多个日日夜夜的灵魂的煎熬,他终于作出决定,要向皇上直谏,他不愿做檐下的小雀。这一天,他写了《乞假将归留别成亲王及言时政启》,手抄三份:一份交于恩师朱珪,一份交于恩师刘权之,加一份则交于多年诗友成亲王永瑆。这封直陈时政的长篇大论后人称为《千言书》,全文如下:
  今天子求治之心急矣,天下望治之心孔迫矣,而机局未转者,推原其故,盖有数端。亮吉以为,励精图治,当法祖宗,初政之勤,而尚未尽法也。用人行政,当一改权臣当国之时,而尚未尽改也。风俗则日趋卑下,赏罚则仍不严明,言路则似通未通,吏治则欲肃而未肃。
  何以言励精图治,尚未尽法也?自三四月以来,视朝稍晏。窃恐退朝之后,俳优近习之人,荧惑圣听者不少。此亲臣、大臣启沃君心者之过也。盖犯颜极谏,虽非亲臣大臣之事,然不可使国家无严惮之人。乾隆初年,纯皇帝宵旰不这,勤求至治。其时,如鄂文端、朱文瑞、张文和、孙文定等,皆织织以老成师傅自居。亮吉恭修《实录》,见一日中硃笔细书,折成方寸,或询张、鄂,或询孙、朱,曰:“某人贤否?某事当否?”日或十余次,诸臣亦皆随时随事奏片,质语直陈,是上下无隐情。纯皇帝团圣不可及,而亦众正盈朝,前后左右皆严惮之人故也。今一则处事大缓。自乾隆五十五年以后,权私蒙蔽,事事不得其平者,不知凡几矣。千百中无有一二能上达者,即能上达,未必即能见之施行也。如江南洋盗一案,参将杨天相有功,骄戮洋盗,某漏网安居,皆内署总督苏凌阿昏聩糊涂,贪赃枉法,举世知其冤,而洋盗公然上岸,无所顾忌,皆此一事酿成。况苏次阿权相私人,朝廷必无所顾惜,而至今尚拥巨资,厚自颐养。江南查办此案,始则有心为承审官开释,继则并闻以不冤覆奏。夫以圣天子赫然独断,欲平反一事而尚如此,则此外沉冤何自而雪乎?一则集思广益之法未备。尧舜之王,亦必询四岳,询群牧,盖恐一人之聪明有限,必博收众采,庶无失事。请自今凡召见大小臣工,必询问人才,询问利弊,所言可采则存档册以记之;偿所举非人,所言非实,则治其失言之罪。然寄耳目于左右近习不可也,询人之功德,于其党类亦不可也。盖人材至今日,消磨殆尽矣。以模棱为晓事,以软弱为良图,以钻营为取进之阶,以苟且为服官之计,由此道者无不各得其所欲而去,衣钵相承,牢结而不可解。夫此模棱、软弱、钻营、苟且之人,国家无事,以之备班列可也,造有缓急,而欲望其奋身为国,不顾利害,不计险夷,不瞻徇情面,不顾惜身家,可不得也。
  至于利弊之不讲,又非一日。在内,部院之臣,事本不多,而常若猝猝不暇,汲汲顾影,皆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在外,督抚诸臣,其贤者斤斤自守,不肖者亟亟营私,国计民生非所计也,救目前而已,官方支治则所急也,保本任而已。虑久远者以为过忧事;兴堇者以为生事,此又岂国家求治之本意呼?
  二则进贤退不肖似尚游移。夫邪教之起,由于激变。原任达州知州戴如煌,罪不容逭矣,幸有一众口交誉之刘清,百姓服之,教匪亦服之。此时正当用明效大验之人。闻刘清尚为州牧,仅从司道之后办事,似不足尽其长矣。某以为,川省多事,经略纵极严明,剿贼匪用之,抚难民用之,整饬官方办理地方事又用之,此不能分身者也。何如择此方贤史如刘清者,崇其官爵,假以事权,使之一意招徕抚绥,以分督抚之权,以蒇国家之事?有明中计以来,郧阳多事则别设郧阳巡抚,偏沅多事则别设偏沉巡抚,事竣则撤之,此不可拘于成例也。夫设官以待贤能,人果贤能,似不必过循资格。刘清者,进而尚未进也。戴如煌虽以刑案解任,然尚安处川中,闻教匪甘心欲食其肉,知其所在,即极力焚劫,是以数月必移一处,教匪亦必随而迹之。近在川东,与一道员联姻,恃以无恐。是救一有罪之人,反杀千百无罪之人,其理尚可恕乎?纯皇帝大事之时,即明发谕旨,数和珅之罪,并一一指其私人,天下快心;乃未几,而又起吴省兰矣,召见之时,又闻其为吴省钦辩冤矣。夫二吴之为和珅私人,与之交通货贿,人人所知。故曹锡宝之纠和珅家人,以同乡素好,先以摺稿示二吴,二吴即袖其稿,走权门,借为进身之地,今二吴可雪,不几与衰赠曹锡宝之明者相戾乎?夫吴省钦之倾险秉文,衡尹京兆,无不声名狼藉,则革职不足蔽辜类。吴省兰先为和珅教习师,后反称和珅为老师,大考则第一矣。视学典试不绝矣。非和珅之力而谁之力乎?则降官亦不是蔽辜矣,是退而尚未退也。
  何以用人行政未尽致矣?盖其人虽已致法,而十余年来,其更变祖宗成例,汲引一己私人,犹未尝平心讨论。内阁六部名衙门,何为国家之成法,何为和珅所更张,谁为国家自用之人,谁为和珅所引进以及随同受贿舞弊之人,皇上纵极仁慈,纵欲宽协从,又因人数甚广,不能一切屏除。然窃以为实有真知灼见者,自不究其从前,亦当籍其姓名,于升迁调补之时,微示以善恶,劝惩之法,使人人知圣天子,虽不为已甚,而是非邪正之辨未尝不洞悉,未尝不区别。如是,而夙昔之为私人者,尚可革面革心而为国家之人。否则,朝廷常若今日清明可也,万一他日复有效权臣所以为者,而诸里又群起而集其厅矣。
  何以言风俗日趋卑下也?士大夫渐不类廉耻,百姓则不顾纲常。然,此不当责之百姓,仍当责之士大夫也。以亮吉所见,十余年来,有尚书侍郎甘为宰相屈膝者矣,有大学士、七卿之长且年长一倍而求拜门生、求为私人者矣,有交宰相之憧隶,并乐与抗礼者矣。太学三馆,风气之所以出也,今则有昏夜乞怜,以求署祭酒者矣;有人前长跪,以求讲官者矣。翰林大考,国家所据以升黜词里者也,今则有先走军机章京之门,求认师生,以探取御制诗韵者矣;行贿于门闭侍卫,以求传递代倩,藏卷而出,制就而入者矣。及从各得所欲,则居然自以为得计。夫大考如此,何以责乡试、会试之怀挟替代?士大夫之行如此,何以责小民之誇诈黄缘?辇毂之下如此,何以责四海、九洲之营私舞弊?纯皇帝因内阁学士许玉猷为同姓石工护丧,谕廷臣曰:“诸臣纵不自爱,如国体何?”是,知国体之尊,在诸臣各知廉耻。夫下之代上,犹影响也;士气必待在上者振作者,风节必待在上者奖成之。举一廉朴之吏,则贪欺者庶可自愧矣;进一恬退之流,则奔竞者庶可稍改矣,拔以特立独行、敦品励节之士,则如旨如韦依附朋比之风,或可渐革矣。而亮吉更有所虑者,前之所言,皆士大夫之不务名节者耳,幸有矫琦自好者,类比感于因果、遁入虚无,以蔬食为家规,以谈禅为国政,一二人倡于前,千百人和于后,甚有出则官服,入则僧衣,感智惊愚,骇人观听。亮吉前在内廷执事,曾告之曰:“某军亲王十人施斋戒杀者已居十六七,羊豕鹅鸭皆不入门。及此回入都,而士大夫持斋戒杀者又十居六七类。深恐西晋祖尚无虚之习,复见于今,则所关世道人心,非小也。”
  何以言赏罚仍不明矣?自征苗匪、教匪以来,福康安、和琳、孙士毅则蒙蔽欺妄于前,宜绵、惠龄、福宁则丧师失律于后,又益以景安、秦承恩之因循畏葸,则川陕楚豫之民遭劫者,不知几百万矣,已死诸臣姑置勿论,其现在者,未尝不议罪也。然重者不过新疆换班,轻者不过大营转饷,甚至拏解来京之秦承恩,则又给还家产,有意复用矣。屡奉严者之惠龄,则又起补侍郎。夫蒙蔽、欺委之杀人,与丧师失律以及因循畏葸之杀人,无异也。而犹邀宽典异数,亦从前所未有也。故今日经略以下,领队以上,类皆不识贼匪之多寡,地方之躁躏挂怀,彼其心未始不计曰:“即使万不可解,而新疆换班,大营转饷,亦尚有成例可援,退步可守。”国法之宽及诸臣之不畏国法,未有如今日之甚者。纯皇帝之用兵金川缅甸,讷亲债事则杀讷亲,额尔登额债事则杀额尔登额,将军提镇之类,伏失律之诛者,不知儿几,是以万里之外,得一运寄,皆震惧失色,则驭军之道得也。今自乙卯以这已未,首尾五年,偾事者屡矣,提镇、副都统、偏裨之将,有一膺失律之诛者手?而欲诸臣之不玩寇、不殃民,得乎?夫以纯皇帝之圣武,又岂见不及此?盖以归政在即,欲留待皇上。涖政之初,神武独断,一新天下之耳目耳。倘荡平尚无期日,而国午日见消磨,万一支绌偶形,司农告匮,言念及此,可为寒心,此尤宜急加之意者也。
  何以言言路似通未道也?九卿、台谏之臣,类皆毛举细故,不切政要;否则发人之用私,快己之恩怨。十件之中幸有一二可行者,发部议矣,而部臣与建言诸臣又各存意见,无不议驳,并无不通,驳则又岂国家询及刍芜,询及吉瞽史之初意乎?然或因其所言琐碎,或轻重失伦,或虚实不审,而一概留中,则又不可。其法,莫如随阅随发,面谕廷臣,或特颁谕旨,皆随其事之可行不可行,明白晓示之。即或弹劾不避权贵,在诸臣一心为国,本不必进嫌怨。以近事论钱沣、初彭龄皆常弹及大僚矣,未闻大僚敢与之为化也,若其不知国体,不识政要,冒昧立言,或攻发人之阴私,则不妨使众共知之以著其外,而惩其后。盖诸臣既敢挟私而不为国,更可无烦君上之回护矣。
  何以言支治欲肃而未肃也?夫欲吏治之肃,则督抚藩臬其标准矣。十余年来,督抚藩臬之贪欺害政,比比皆是,幸而皇上亲政以来,李奉翰已自毙,郑源璹已被纠,富纲已遭扰,江蘭已内改。此外官大省据方面如故也。出巡则有站规、有门包,常时则有节礼,生日札,按年又有帮费,升迁调补之私相槐谢者,尚未在此数也。以上诸项,又宁增无减,宁备无缺,此皆无不取之于川县,州县则无不取之于民,钱粮漕米,前数年尚不过加倍,近则加倍不止,督抚藩臬以及所属之遣府,无不明知故纵,否则门包站规节礼、生日礼、帮费无所出,州县明言于人,曰:“我之所以加倍加数倍者,实层层衙门用度日甚一日,年甚一年。”究之州县,亦恃督抚藩臬道府之威势,以取于民,上司得其事,州县入己者已半,初行尚有畏忌,至一年二年则成为旧例,牢不可破矣。诉之督抚藩臬道府皆不问也,千万人中或有不甘冤抑赴京控告者,不过发督抚审究而已,派钦差就许而已。试思,百姓告官之案,千百中有一二得直乎?即钦差上司稍有良心者,不过设为调停之法,使两无大损而已;若钦差一出,则又必派及通省,派及百姓,必使之满载而归而心始安,而可以无后之患。是以,州县亦熟知百姓之伎俩,不过如此,百姓亦习知上控必不能自直,是以往往至于激变。湖北当阳,四川达州,其明效大验也。亮吉以为,今日皇上当法宪皇帝之严明,使吏治肃而民生生,然后法仁皇帝之宽仁,以转移风俗,则文武一张一弛之道也。
  八月二十三日,洪亮吉把《千言书》手抄三份送出后,便把手稿拿出给长子饴孙看,并告诉洪饴孙道:“为父大祸就要临头,你应有所准备。”
  饴孙道:“儿深知父亲一片为国忠心,儿死而无怨。”
  之后,洪亮吉又与他的知交—一相别,大家惊惧之余,都觉得这是诀别。
  朱珪、刘权之接到洪亮吉的谏议书后,吓得浑身直打哆嗦,同时又可惜亮吉这个人才。他们都以为洪亮吉只送给自己一份,便匿不上奏,生怕牵连自己。成亲王永瑆接信后,可不管他什么三七二十一,于八月二十五日把《千言书》呈送给嘉庆帝。嘉庆帝看罢大怒,立即经内阁发下谕旨:
  “内阁奉谕旨:本日,军机大臣将编修洪亮吉所递成亲王书禀呈览。朕亲加披阅,其所言无实据,且语无伦次,著变军机大臣即使该员将书内情节,令其按款指实,逐条登答。”
  这是一个罗织罪名的谕旨,皇帝既然公开表示洪亮吉所言皆无实据,且语无伦次,那么再让洪亮吉按款逐条指实登法,岂不是虚假的幌子。
  不一会儿,谕旨又下,革去洪亮吉的职务,把他交于刑部内军机大臣会同刑部严加审讯,并具实奏据。洪亮吉当即被关入刑部南监。
  二十六日四鼓,洪亮吉被送往西华门外都詹司衙门由军机大臣刑讯,未刻审讯完毕,照“大不敬”律,拟斩立决。行刑的人已做好准备。一些亲朋好友也都忙来吊唁,期与洪亮吉见最后一面。洪亮吉的同事们来与他诀别,有的抱着洪亮吉痛哭。洪亮吉反而笑道:“这有什么悲伤的,你们应该和我一样心情轻松愉快才是。”说罢吟绝句一首赠于大家并笑道:“丈夫自信头颅好,愿为朝廷吃一刀。”
  成亲王永瑆把洪亮吉定为“大不敬”罪的同时,又在奏折中说道:“亮吉自称迂腐木臣,并罔识政治,一时糊涂,实在追悔莫及,只求从重治罪。”
  嘉庆帝看了成亲王的奏折后,见也没审出个什么,于是颁旨道:
  “昨军机大臣等将洪亮吉逞递成亲王书札进览,语涉不经,全无伦次。洪亮吉身系编修,或交掌院及伊素识之大臣代奏,亦无不可。乃洪亮吉辄作私书,呈递成亲王处,并分致朱珪刘权之二书,因部一并呈阅。书内所称,如前法宪皇帝之严明,后法仁皇帝之宽仁等语。又称,三四月以来,视朝稍晏,恐有俳优近习,荧惑圣听等语。朕孜孜图治、每日召臣工,披阅奏章,视朝时刻之常规。及官府整肃之实事,在延诸臣,皆所共知,不值因洪亮吉之语,细为剖白。若洪亮吉以此等语,手(丕(士灬))陈奏,即荒诞有甚于此者,朕必不加之责,更为借以自省引为良规。今以无稽之语,向各处投机,是诚何心?……”
  下面的诏谕使朝野震惊,以后,士人再也不敢轻易论政了
  “……惟知近日风气、往往好为议论,造作无据之谈,或见诸诗文,自负通品。此则人心士习所关,不可不示惩戒。岂可以本朝极盛之时,而辄蹈明末声气陋习哉!”
  嘉庆帝对洪亮吉还算法外开恩,他是王杰、朱珪、刘权之等大臣的弟子,又是成亲王的诗友。虽然成亲王判其为斩立决,以示《千言书》与他毫无瓜葛,但嘉庆帝以为,若真的判洪亮吉斩决,此数大臣及成亲王,必心有戚戚,于是下谕把斩立决改为流放伊犁。
  嘉庆五年三月,正是暮春时节,亲政一年的嘉庆帝忽然感到有点寂寞。如今上书的大臣少了,士子们更是噤若寒蝉,他开始冷静的思考他在去年对洪亮吉等人的直谏处理得是否合适,他已开始尝到他自己种下的苦果。
  这一天,他早早地来到圆明园里的勤政殿,可是和前些日子一样,近一个时期以来,奏折很少。于是他感到有些无聊,身边一个大臣也没有。突然,他的脑海里显出喜塔腊氏的影子,她笑盈盈地走来,将要接近皇上时又顿然消失,嘉庆帝不由心内一阵僽楚。他的感情上的一片空白,至今无人填补,甚至身边连一个可人的太监也没有,因此他常常感到自己是那样的孤独。去年选了一些秀女,虽然也有姿色甚佳者,但是其性情总显得不能让皇上接受,要么是太过冰冷,要么就太过热烈,总不能在热烈中见羞涩见温情,总不能在冰冷中见纯真见娇羞。他快快地步出勤政殿,来到天地一家春,他的母亲曾在这里住过多年,而今这里又重新住进了他自己的妃子。皇上的到来令现在的天地一家春的主人皇贵妃钮祜禄氏非常高兴,她是皇三子绵他的母亲,论理她现在该是皇后了,因为不仅喜塔腊氏已病故两年,而且嘉庆帝亲政也已一年多了,一个国家后宫岂能无主,何况嘉庆帝春秋正富。
  “皇上怎么现在来了?”钮祜禄氏迎上前来道。
  “正是大好的春光,朕想同爱妃到外面游览一番。”
  钮祜禄氏喜出望外,遂让几个宫女跟着,来到湖边。湖边柳丝儿细细长长,柳絮飘飘荡荡,真是惹人情思。皇上不住地看钮祜禄氏,发现她今天特别俏丽,粉白的面颊泛着红润,细细的眉梢飞扬着笑意,嘉庆不由地道:“爱妃越来越俏丽了。”钮祜禄氏道:“妾已如这暮春的花儿快要萎谢了,哪里还有什么俏丽?”嘉庆帝道:“越是暮春的花开得越热烈、红火、越撩人。”说着把手伸出去,钮祜禄氏早把纤纤的玉手递来,嘉庆帝觉得她的手儿有点潮润,道:“这天不太热呀。”钮祜禄氏道:“妾的心热,妾的身上尽是汗呢。”皇上道:“你此时的身上定是好看。”钮祜禄氏被他说得娇喘微微,眼波流韵,浑身躁热,一张脸儿愈加艳丽,阳光照下,她的那耳眉子白润润地透明,嘉庆帝见她的情形,也觉喉干舌燥,道:“我们不要在这浪费光阴了……”
  第二日,嘉庆帝发旨册封皇贵妃钮祜禄氏为皇后。同时晋封莹嫔俱佳氏为华妃,淳贵人董佳氏为婉贵太妃,春贵人王佳氏为吉嫔。
  暮春过后,初夏来临,嘉庆帝正与后妃们过得火热,奏折偏偏渐渐地多起来,不是这个盐政贪污,就是那个大吏婪索。嘉庆想,难道刚刚整治的吏治腐败现象,现在又死灰复燃?他内心不由警惕起来。最令他头痛的是勒保等人征剿教匪一年来毫无进展。案头正放着徐天德带教匪人湖北、冉学肱部却进入四川的奏报。这军中的将帅一点悔改没有仍旧黩贪懈玩!倭什布在奏折中说,勒保等将帅与前相比,前一阵子虽有所收敛,但现在已故态复萌,川楚教匪比去年更加猖撅。嘉庆闻报大怒。
  可是,正当嘉庆帝要再整军队的时候,两个更让他震惊的奏折摆在他的面前,一个是初彭龄参劾巡抚伊桑阿,一个是揭发吏部书吏舜。两个案子直把嘉庆帝气得差点吐出血来。
  伊桑阿在过去任山西巡抚时因斥骂手下,暴虐属员,勒索无厌而被罢官。嘉庆帝对他宽大处理,流放他到伊犁,后来又把他从伊犁召回,亲自接见他。伊桑阿在皇上面前痛哭流涕,说:“奴才若不侮改,猪狗不如。”于是嘉庆帝又让他去贵州做巡抚。
  初彭龄在奏折中说:“伊桑阿市经莅任,便故态复萌,因沿途州县供应不周,即肆口谩骂;州县办差稍不如意即行撤回;又将黔抚衙署全行拆改,添造置房数十间,耗银六千余两,又不发作,以扣缴养廉不足为名,勒令各府帮贴;甚至纵容家人逞威作势,索取属员门包;更有甚者,于石岘之战中,其驻扎铜仁,并未亲赴军营,却诳报上阵歼敌,扫荡逆剿,全境肃清,骗得交补议叙。”
  另一个奏折是劾揭吏部书吏竟然欺蒙上司,私用印信舞弊,愚弄五部堂司乃至侍郎尚书,吏部京兆相争一事,任书吏颠倒是非,变动案例。
  两个奏折,摆在案头,令嘉庆帝恼怒异常,可又觉得无从治起。治军队恐无人任帅,治朝廷,恐朝中无可当大任之人。正在忧愁时,朱珪登殿奏曰:“皇上,如今再不能手软了。军中,虽然可令那些渎职将帅戴罪立功,可是他们确是除贪婪淫乐之外,剩下的只有昏庸无能,如果再对他们放纵,实在于国不利。教匪之乱,绝不能再拖延下去了。且皇上初政刚一年,去岁诛杀和珅,下诏求言,万民称快,国运昌隆,如今沉滓复起,贪污腐败之风气又有死灰复燃之势,皇上绝不可犹豫以待,令其形成势头习惯,从中央到地方该是狠心整治的时候了——应该像诛杀和珅一样。”
  朱珪的话,说到了嘉庆帝的心坎上,于是道:“朕正要整治中央、地方及军队,可一时黜去如此众多的大吏,新人从何而出?”
  朱珪道:“臣想皇上最担心的是军中帅才,臣保举一人可担此任,此人叫额勒登保,旧属勇将海兰察麾下。胡齐崙挪用军饷馈送于诸将帅,唯独额勒登保拒而不受。其军中运饷之困难,也都由其自行筹办,从无借口为难。近二年来,诸军无不畏缩不前,而唯有额勒登保左突右击,而且从不虚冒功劳。额勒登保不仅是善战的勇将,而且还是廉洁谨慎的官吏,这样的人一定可以做领兵统将的元帅。经略之职交于此人,南方教匪可定矣!——至于中央官员可选贤任能,不拘一格,要善于发现新人;地方大吏,更不足虑也——也不必虑及太多。”
  嘉庆帝此时觉得洪亮吉确有爱君之诚,于是首先下诏释放洪亮吉,决心重新举起剔除积弊、革新国政的大旗。刚好,此时京师大旱连月无雨,皇上多次祷雨未应,哪知皇上赦洪亮吉回籍的诏书刚下,京师即普降大雨,连月之旱,一夕解除。嘉庆帝得此效验,立即大刀阔斧地整顿起来。
  首先处理了军队的一批旧将,诏逮勒保,判斩监候,明亮逮京问罪,永保拟处斩,后诏免斩流放。秦承恩重新处置,与宜绵、庆成等一起皆远戍伊犁,其余贻误军机之大小将官亦俱受惩处。同时授额勒登保经略印信,军队从此开始转人节节胜利。不过勒保明亮又复起用。
  对伊桑阿则立即斩首——这是嘉庆亲政后从快惩处贪赃大吏的第一个案例。
  对吏部书吏舞弊一案,嘉庆帝也毫不留情,吏部尚书书琳宁被革去协办大学士及尚书职务;吏部传郎范建丰、钱钺亦被革职;军机大臣刘权之亦交都察院严加论处,兵部尚书兼顺天府尹戴衢亨亦交都察院议处。同时选年富力强的英和入值军机处。
  嘉庆帝如此痛下决心,大刀阔斧,雷厉风行的整顿,又给国家带来生机。
  额勒登保是满州正黄旗人,在海兰察麾下时,曾讨台湾,远征廓尔喀,每战必策马前冲,争先陷阵。海兰察曾对他说道:“你真是个将才,可惜不识汉字。我有一本满文的兵书,是从汉文译过来的,你熟读以后,他日定会成为名将。”
  额勒登保接过海兰察的书一看,见此书名叫《三国演义》,便日夕揣摩,居然熟练,能出奇制胜。
  如今额勒登保既受了经略印信,果然不负海兰察厚望。他手下有两员汉将,一名叫杨遇春,四川崇庆州人;一名叫杨芳,贵州排厅人。杨遇春以黑旗率众,敌望见即知为杨家军;杨芳好读书,通经史大义,应试不中,于是投笔从戎,来到军中,为杨遇春所拔识。额勒登保阵斩冷天禄,实是二杨的功劳。如今额勒登保授为经略,于是特保举遇春为提督,杨芳为副将,二人得额帅知遇,非常卖力,就是过去的乡勇头目罗恩举、桂函也因额勒登保做了统帅,有功必赏,愿效驱驰。后来,杨遇春、杨芳和德楞泰追逐徐天德,转战陕境,与高海德等相遇,德楞泰乘着大雾,袭击高海德,把他擒住;接着王廷诏被捕;徐天德:樊人杰在均州投水牺牲。
  嘉庆七年,经略大臣和川楚陕诸省总督,都奏称大功勘定。嘉庆帝在京师祭告裕陵,宣示中外,封额勒登保为一等威勇侯,德楞泰一等继勇侯,均世袭罔替,并加太子太保,授御前大臣。勒保封一等伯;明亮封一等男;杨遇春以下诸将,爵秩有差。自此以后,裁汰营兵,遣散乡勇。兵勇无家可归,或归家衣食住所无着落,又加上发放的恩饷,经官吏层层克扣剥削,七折八扣,到了兵勇手里已所剩无已。因此游兵冗勇,又聚众杀官造反,出没为患。复经额、德两将帅东剿西抚,忙了一年,事始大定。
  自教徒肇乱,劳师九载,所用兵费,不下二亿两白银,死毙之教徒,不下数十万,清兵乡勇阵亡多少则无从查考。
  经白莲教起义后,清朝再也无法恢复元气,从此一步一步走向衰亡。
  可是,天下大定,内外官吏又是歌功颂德,极力铺张。嘉庆帝觉得自己功德无及,国家复兴,百姓安居乐业,便渐渐地骄奢起来。
  国家真的就太平了吗?
嘉庆皇帝--01
01
  祭祖回来,嘉庆正在盘算今晚跟哪位佳丽共度良宵,突然一条人影飞出,刀光如电,直劈嘉庆面门……刺客陈德酷刑难捱,正要招出幕后同党,却又牙关一紧,半截舌头被他自己生生咬断……
  乾隆末造至嘉庆登基,臣吏乱纲,盗贼蜂起,眼见的民不安生。乾隆平治之下的种种隐患,俱备发露,不一而足。亲政后幸在嘉庆性行和淳笃定,左支右细,居然亦能勉强维持大局。如此苦苦经营,振力革弊,竟也大为起色,逐渐四海清平。虽有一些烦事滋扰,却是不足为患。嘉庆八年二月某日,嘉庆自忖:“目前最要紧之处便是尽速平息教匪祸乱,方能安民。依照前日经略大臣德楞泰具奏,余焰渐熄,已不足虑。现残冬已过,正可消歇几日,聊整朝内诸端。”遂赏罚功过,批览疏奏,着实繁忙异常。这日游幸圆明园,嘉庆登临山高水长阁放目远眺,不禁神信心悦。旁侧随臣东阁大学士庆桂见皇上兴致,便乘机奏清道:“圣上摄政以来,纷扰不绝,未得一时安闲。然皇上秉持执定,内外不懈,得以澄清四海荒乱,万民仰福。理应祷天祭祖,慰告皇祖在天之灵,乞请下荫黎庶,确保天下和宁,亦百姓之福也。”嘉庆闻之,正适心意,遂准奏。即定八年二月二十日,欣然筹备规往。
  这天清晨,天气晴朗,微风轻飏。但见官道上族旗飘展,斧钺立,如同牵动一条红尘宽带,径向东陵而去。原来,清室皇族京城肇定之初便在附郊建成两座皇家陵墓,一日东陵,一日西陵,俱各距城二十余里。前薨之帝,皆分而葬之。皇宫距陵墓这般相近,皇上自可就便随来,多加拜祭。然而其实不然。其中原因,自是朝政繁乱,无暇旁顾;再就是顾忌最为重要的一面:皇上亲出必定招摇,凡事却也节缩不得,劳民伤财反而不彰。嗣位之始,即有预见之臣藉乾隆出巡之事向他谏兔,嘉庆深以为是,因此动辄行事,每每格外小心谨慎,三思而行。此番嘉庆谕令一切从简,文武随员仅定亲王绵恩,御前侍卫扎克塔尔,珠尔杭阿等十二人随侍,拨三万名京城护兵,小校开道前往。
  时值冬春交接,乍暖犹寒。道边垂杨抽绿,河堤枯草冒青,一派万物醒苏的气象。又兼平乱以来首次出祭,众从员心畅意爽,春风满面。至于东陵人马喧腾,仪仗庄肃,自有另一番景象,不必细述。直到傍黑时分,一行人马车辇方才意兴未尽,一路迤逦奔回皇城来。然而天之事,大多深蓄已久,偶然突出,出人意料之外。嘉庆一行业已人得内城,不意节外生枝,险些闹出一桩大祸来,着实骇得朝野官员目瞪口呆。
  帝居皇城原为太祖定鼎中原时动工兴建,仿汉代宫阙形式,四面各开一门,内里盘旋多卡,宫殿前拥后簇,加之城墙高厚,固若金汤,因此向可高枕而卧。东门,穿过门城,便是一条青砖官道,穷尽之处,直人一门,即威勇门,飞檐翘瓦,形式宏壮。越过威勇门,峰回路转,竟是一条城内小河,一座双狮桥横卧其上。连接双狮桥,便是肃穆沉壮的神武门了。侍卫们前簇后拥,随同圣驾逶迄而入。两旁卫士皆侧立端肃,不敢稍有懈怠。嘉庆帝坐在黄帷轿内拈须沉吟,甚觉满意。轿子拐过神武门里弄,随即折向顺贞门。这在这半步槛内半步槛外之际,突然从里弄暗壁里迅速闪出一条黑影,手执一点寒光,不顾一切地扑向圣驾。京城步兵统领定亲王绵恩讶然一怔,黑影已从身边疾飞掠过。众侍御、兵卫乍见有人奔来,俱愣怔立定,莫名其妙,及见人影欺近圣驾,几名侍卫不由自主地“呵呵”咋舌不下,居然呆了神,圆睁着两眼,发僵似地忘了动弹。此时电光火石间不容发,定亲王猛一激灵,本能地扑向黑影,随即扯着一只手,死死拖住,那黑影一面狂叫,一面拼命挣扎。定亲王还算神智清明,反应快捷,模模糊糊地听到呼“杀”字,立即意识归位,一迭声高叫“抓刺客!”旋即左臂一麻,竟给黑影挣脱了去。恰在这时身边随员侍卫亦一拥而上,扭将起来,门内光线微微昏昧,但听得踢踏声,喝骂声,混里混沌地夹杂一起,喧嚣如雷。绵恩定睛一看,才辨出固伦额驸、喀尔喀亲王拉旺多尔济等俱在内扭结一团。侍卫等亦大梦初醒,蜂拥而上,七手八脚撸倒刺客,摁住不放。很快喧嚷骤停,唯有地下的刺客犹自发疯地嚎骂不休。众人定目一瞧,见地上紧缚一人,身量不高,身着护兵制服,头发蓬散,双目尽赤,面额已是血红一片,犹自狂呼乱叫,嘴里喷着血沫,如困厄的恶魔,全身痉挛似的扭曲滚动。定亲王心下一宽,动动胳膊,方才觉出疼痛来,低头一看,左袖已被鲜血染浸,湿红一片。想是那利刃划了臂肘,当时没顾得上细看。护军唐起早已觑得,慌上前来。定亲王斥道:“还不去护皇上愣着作甚!”复又指示众兵卫马上四处搜寻,凡有可疑人等,一律拿获查审。众护卫军应了一声,立召兵并分路而去。
  吩咐既毕,定亲王等随员大臣疾趋视皇上。只见黄帷轿停靠在顺贞门牌楼底下,四周团团簇拥着御前侍卫,宫门兵校,人人执刃相向,如临大敌。定亲王分开众人,趋前奏禀:“陛下圣安,刺客仅止一人,现已被拿获。为防廷门各隅暗藏同党,臣已遣人搜查,如有谅其绝难逃脱。敬请圣驾勿忧。”嘉庆意少舒缓,惊魂甫定,勉强稳定心神正身坐起。接着诸位文武官员俱上前来,诚惶诚恐,叩拜请罪。嘉庆略一正色,即挥手今起,严斥各门要守,速作绾扼,缉查出人人等,谨防姑息养奸。谕令一下,御林军闻风而动,分由定亲王绵恩、护军章京、待御喀喇、沁公丹巴多尔济等亲督兵彻查,举凡行迹可疑人等,一律严加盘诘,不教一人漏落。随后御前侍卫扎克塔尔护轿,径直回宫不提。
  这一夜,皇城内灯火通明,御林军搜罗往来客栈,闹得鸡犬不宁,鸦雀不安,恰似大屋之中握得一老鼠,便以为据得以翻箱倒柜了。其流落街头不三不四的市井无赖,多被锁了去,权且充数。
  次日升朝,满朝文武不约而同来得绝早。众人战战兢兢目不斜视,再无敢喧哗者,较平素大为不同。嘉庆束带整冠,龙行虎步登上殿来,只是声色内敛,沉稳地坐下。稍顷,才令六部九卿文武百官有疏即奏,不得延误时辰。立刻有国子监祭酒法式善上本奏到:“闻昨日惊驾,诸臣忧恐,幸龙体安泰,尚可慰之。然此而非同小可。自圣上训政以来,尚属首例,不可疏究,此定为教匪流寇冒窜为乱,散落京城受使而为,其猖源一至于此,宜于及早剪灭,杜免后患。内贼一日不除,则民一日不安。伏乞圣上从速讯查,抑止恐吓之势,以儆效尤。清肃宫禁闲吏役使,确保大内安宁为要。”嘉庆闻听,颇适衷怀,遂准奏。接着,又有工部、礼部、刑部、内阁、军机处等上本奏禀,亦是提速清理此案,以正视听。嘉庆遂作权衡,诏令内阁大学士庆桂偕同刑部会堂讯审,务要究出主使之人及同党从员,一并网净。各部领命退朝后自去商酌。
  那刺客是何人?为何因由挺而走险,竟敢于谋刺皇上?这里面实有一段曲折:原来此胆大妄为之徒姓陈名德,字化淳,河南泰县人,也非穷途流匪,而恰恰存身天子鼻息底下,于内务府御膳房供役。其父陈庄折自幼学得一手烧菜手艺,不仅中原菜系精通,且有几道菜肴:“盘龙翘翅”、“凤栖梧枝”、“起山落珠”、“青泓带塔”,堪称世间一绝,在内务府颇有口碑。后悉传其子陈德,告老还乡,陈德倚仗厨艺,亦能左右逢源。不道此番行刺,竞是缘何拼却一身剐,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呢?
  陈德父陈庄折早年供役内务府,为内务府膳房总监孟明所用。因为人持诚且生性慧敏,但凡各系菜肴烧制一点即通,深得孟明器重。曾有一次上进“凤栖梧枝”,但见一只酥鸡引颈似鸣,蹲卧盘心,爪下海底采得的角菜,根枝金黄,自盘葳蕤而出,恰似梧桐的枝叶,乾隆帝大加叹赏,动箸之处,质嫩向美,薄脆适口。乾隆帝为此十分嘉许,赏赐有差,常令进膳。然而韶光易逝,转瞬风烛残年,内务府依律更裁耄耊之役,遂被遣回故里。陈庄折深感皇室恩厚,便通融总监孟明,总算把陈德留于内务府继续供役御膳房。本来这番周折之后,陈老头儿可以万事无忧、安享天年了。孰料天道无常,偏偏难遂人愿。近年教匪作乱攻城陷地,战官掳民十分厉害。朝廷发兵镇抚却也连带着骚扰乡里,掠取子女财帛,较之乱匪竟如同道。陈老头儿乡梓河南,本是兵乱之源地,更是时日艰虞。陈庄折自忖,老伴亡故又早,自己已近垂暮,凡事不易。现今膝下唯儿媳李氏照抚两幼孙,自己年高力衰,值此兵荒马乱之际,有死无生。不如暂且投奔甘肃宁长县表兄家里,权作安身,再谋通知陈德,阖家团聚。于是收拾细软资用,把一切粗重什物尽行弃下,携领两幼孙及儿媳卷家北上。路途坎坷,饥渴顿挫,其间劳苦不问可知,非止一日,终于抵达甘肃地界。这日行至金家湾关口,恰遇上守关清军,几名镶黄旗士兵不由分说,强行搜索一番,把所携钱物悉数勒去。这飞来横祸令陈家几口欲哭无泪,欲诉无门。古人云:“路贫贫杀人。”这兵荒马乱的,没有盘缠哪里能够赶到宁长?说不定就得活活饿死。陈老头儿自是苦苦哀求。见无着落,不由得气怒填膺,破口大骂,结果惹恼了几位兵了,上前来揪住,一顿结实暴打,竟将陈庄折打得鲜血迸流,只有出气,不见进气,当下气绝身亡。李氏抚尸痛哭,悲痛欲绝,然人地生疏,一个弱女子又能如何?但李氏还算精明,一面将两孩寄托人家,一面请众人帮忙哭哭啼啼掩埋公公,并托人代书捎信宁长县亲戚处,教来照应。安排妥之后,李氏遂就近到县衙鸣告,为公公伸冤。这未免其为不智了,试想官兵至此,谁人斗胆犯威?因此,县衙知令实情之后,并未秉公裁处,而是推三阻四,不予办理。只是官兵只受督员辖制,不得解调。李氏遂向督员诉苦,立被逐出,斥道:“民案乃县衙之事,竞敢闯营乱告,真是无理之甚!”李氏无奈,遂屡屡至衙门公堂喊冤,执意不懈。那县令不耐其烦,又推诿不过,见事情拖延不了,不由得火气上腾,把惊堂木一拍,厉声喝叱责道:“大胆刁妇,尔公公私通教匪,假扮流民人我城来,欲探究底细,为官兵拿住,竟至殴打守兵,其罪已极,死有余辜。本县念你不晓事体,或可宽宥。谁知你不思愧怍,三番五次,扰乱公堂,要挟公堂,岂可轻容!左右,立刻拿下!”李氏万没料到事情会有如此弯转,当下极力申辩,怎奈县衙差役如狼似虎,只管上前来执定李氏,锁上铁镣,推下堂去,收入监房。任是百般哭骂,并无人答理。再说宁长县亲戚接书后,不敢耽延,日夜兼程赶至金家湾来,方知事已闹大。且官大嘴大,信口开河,非占理者能伸结此事的,忙用银钱打点,央求释放李氏。谁知县令恐李氏出狱,再行滋扰生事,遂硬是不允。李氏闻知,才觉悔悟,只是为时已晚。又闻说将被卖身官奴,不由悲凄伤惨,思前虑后,想到将来受侮,不若及早自尽,尚可存留名节,于是,自缢身亡。陈德表叔表兄父子,见事已成此,不胜悲愤,只好带着陈德两个幼子禄儿、对儿回乡去了。
嘉庆皇帝--02
02
  是年初,陈德风闻河南慌乱,老父妻子远在乡下恐有不虞,日夜盼家人书信,望眼欲穿怎奈兵事频仍,路途查防甚严,随处苛索,尤令行人心悸。好容易捱到月底,忽闻说河南已靖,乱党啸归山林,不敢复出,乃向总管告假,回家探视。陈德风尘仆仆,及至故里,唯见人至室空,家中什物东歪西斜地伏在各角落,落目狼藉。陈德慌了神,急找邻里打听,只说携家外投,不晓去止。陈德愣怔半晌,辗转寻思估谅父亲定会前去投奔宁长表叔家了。于是顾不得旅途劳累,披星戴月,昼夜兼程。这日赶到宁长,又费尽一番周折,方找到表叔家来。刚进门,迎面看到禄儿弟兄正于中庭玩耍,不觉心下一宽,脱口便喊了出来。禄儿、对儿乍见父亲到来,一齐奔向前去,抱住腿膝竟呜呜哭将起来。陈德一面拉扯,一面亦潸然泪下,但旋即发觉异样,心下顿生疑惑,忙问出了什么事。两儿只管呜咽,却说不出话来。这当儿陈德表叔、表兄闻声出来,亦极凄然。忙引至内室,问讯路途情状,陈德俱言。见老父妻子未出见,陈德坐立不安,便连连催问,叔父见问,遂长叹一声,面色阴暗。过了半晌,方才痛切叙来。陈德不闻犹可,一听父妻各俱冤死,立刻头脑发胀,双目冒星;一时气塞,大叫一声仆身倒地。表兄父子慌忙扶起,又是探捶又是灌汤,忙乎了好半天才算醒活过来。免不了一番号啕,呼天抢地,痛不欲生。加之两儿哽咽泣血,表叔一家连同近邻无不相互落泪。众人规劝半晌,方渐渐止了声泪,又劝慰一番,时近薄暮,邻里自各散讫。略一清宁,陈德百思。“妻子遭逼,殉节而死,此仇若不得报,将谓不义;父亲无端被遭屈打而死,未能事奉身前,若不得报仇,可谓不孝;不孝不义,有何面目见于人前。”遂向叔父说:“两儿年幼,全赖叔父照顾,我近日回京城,不便携带奔波,仍请叔父代为管教。家中无人,也无甚田产需要料理,侄儿打算明日即回,约过三两月,再来看视,若不能回来,请叔父将两孩子拉扯成人,记住陈家血仇。”叔父窥伺其意,说:“我知你欲报大仇,叔父自不应拦阻。只是现在恐怕不合时宜,太鲁莽,仇不能报,反而丢了自己的性命。自古道,君子报仇,十年未晚。你且先放下,容以后俟机而为,千万不可凭一时血性轻举妄动。”陈德闻言,益觉悲伤,泣道:“只怕难得有机会,若到这般等待下去,岂不是不报了么?”一旁表兄听罢,见陈德胆壮,急火攻心,立刻站起,捉住臂膀,双目生辉,说:“表弟前去报仇当真不怕死么?”陈德被激,应声而起,道:“如今我已无家,再无牵累,况既为父报仇,岂能顾惜父母所给之躯?而今父亲妻子皆死非命,此仇不共戴天,倘谈什么怕死!”“这就好,”表兄拍拍陈德肩膀,盯视陈德低声道,“表弟可先小住,我有办法。”陈德将信将疑,遂点头应允。
  晚上商谈,陈德才知表兄乃为荣华会成员,亦属白莲教之一小分支,在直隶一带素有分布,影响很大。白莲教遭重创,荣华会势单力孤,正在无法,恰在京畿地带兴起了天理教,盛况一时。该教派原教主乃郭潮俊,人众甚多。郭潮俊既殁,林清代之而起,联络各派,广布教义以“三际说”来立其教理,将“真空家乡,无生父母”奉为八字真言,广罗门众。于是各省教派纷纷归附,林清势焰渐壮,遂自立坛主,分封部众,迈赫一时,唯待时机成熟,便可揭竿而起,举建大功。陈德表兄亦归用其下,并于天理教中司一小职。表兄道:“现今朝吏昏庸,尚不如盗匪。官逼而民自反,各地纷纷举义。官兵所到之处,肆意践踏百姓,搜刮脂膏,敲骨吸髓。所被逼迫致死者,何以记数?你欲为父。妻报仇,又哪里寻到那些满族官兵?自是大清气数已尽,理应逐出中原,复兴汉室,这方不愧英雄一生。”陈德道:“上回白莲教举事,京城也人心惶惶,可惜终是被灭,未能成就大事。”“所以坛主有令,”表兄接道,“只能智取,不可强攻,白莲教的失败便是教训了。我教如今全是秘密行动,各处安插眼线,连紫禁城内亦有内应,时机一到,便可一举成功。”陈德复喟叹道:“可惜我身为厨役,空无技艺,纵然入教,俟等报仇又谈何容易?若不人教,孤身无助,也只能徒然伤心而已,真正没用!”“弟不消悲观,”表兄略一沉吟,便低声道,“昏官比比皆是,杀其一二于事不济。表弟既有此血海深仇,敢不敢去刺杀皇上?”“怎得不敢!”陈德“霍”地站起,抄起手,咬牙切齿道:“反正豁出一命,只要报得家仇,还有什么不敢的?”表兄慌忙嘘他轻声,仍旧按他坐下,道:“小声些,此事没有万全之计,纵使你身居京府,但宫禁森严,你亦接近不得。”陈德道:“我寄身内务府,常有机会接遇皇上,还担心什么?”“不行!”表兄摇头,“即使幸见,也不可能近身,贸然出手,反会坏了大事。你且安心暂住,待明日我去禀知坛主,再作安排。”陈德一想,别无他法,只好准允。这一晚热血沸腾,辗转不眠誓欲为父、妻报仇。
  第三日,表兄回归,具告坛主指示,言坛主亦十分振奋,特书一礼,令陈德回京联络内应,图谋见机行事。原来宫廷大监因内宫刑酷,不堪驱使,亦有几人暗投天理教。林清令他们稍安勿躁,以便起军时引为内应。此次交付协助陈德的太监,乃是内院撷芳殿二门总管太禄。当下陈德精神倍增,揣好信札便要回京,叔父表兄亦不甚强留,只嘱咐谨慎从事,万万小心等语。禄儿、对儿仍留宁长,父子相别,各声泪俱下。陈德见两子呜呜咽咽,顿感无限酸楚涌上来,益发涕泅交流,生人作死别,天下惨伤之事莫过于斯。但想到父死妻缢,又满腹怅恨,遂决然而去。
  时值嘉庆八年之初,四海清平,嘉庆亦竭力清整,力图富国强兵。这日钦差大臣关防额勒登保朝觐面奏道:“西北伊犁与俄罗斯国接壤,地广人稀,连年征战,戍边将士时有抽动,如凭兵士守垦,诚恐短期无效。不若移民垦边,一来充补边力,半其饷用,二来分散民居,拥有田宅,正可食力自富。”嘉庆早有此算,只因教乱未定,未及时掣肘。今钦差提请,正中下怀,遂准奏。又念及连年兵燹祸乱,民生凋蔽,无力耕垦,便再谕令:“凡自愿往边垦荒者,官给耕牛。”很快,流民拥集,踊跃报名,僧多粥少,逐渐耕牛不足以付。恰在这时,工部大臣兴德保参奏说御前内侍诚存蓄田数顷,自养耕牛千数,屯积居奇,意欲乘机增利。嘉庆闻疏大怒,饬道:“值此亟需,理应解民之燃眉,以国家为重,尔等这般蓄储,其于奸商之为何异!”遂遣人查办,属实,又严词申饬一番,命户部点数记录,照官价折银以偿然后往输伊犁。诚存暗暗叫苦,也只得无可奈何,唯唯而从。
  且说陈德回京,禀明总管孟明,只说家中无事,瞒住横祸等事,绝口不提。孟明也不着意,唯命即日入厨。几日后,陈德终于候得一个机会,秘会撷芳殿二门总管太监太禄,呈上书札。太禄阅毕,匆道:“此事非同小可,你可暂回,一俟机会,我自当设法告知。”陈德回来没情没绪,一连数日不见动静,自忖报仇无望,内心郁烦,便终日酗酒,每每喝得烂醉,便坐于内院大哭一阵,再大笑一番,几近疯狂情状。总管孟明遇见两次,大发雷霆,严加责罚。哪知陈德依然故我,颠狂如旧。孟明等恐事出意外,拟将他除名,以免滋事。陈德闻听愈加惶急,正于无计可施之时,忽大禄差一小太监来告,言说次日皇上东巡祭陵,傍晚回宫,正可暗藏殿门之后,出其不意上前刺杀,为防巡查意外,特又捎来一身都护亲兵衣装。陈德得信,彻夜未睡,收拾身边物什,都全齐备。次日换上衣装,依时而入,竟得蒙混潜进。可惜陈德身无武技,凭血气相拼,终难以得手,未曾伤及嘉庆,只是削落轿帘的几串垂珠,然而嘉庆确也受惊不小。
  审讯室里,刑部尚书勒保紧抓那身衣装不放,声色俱厉:“此亲兵衣装乃我宫禁兵卫特有,你从何而得,还不从速招来,免受皮肉之苦!”陈德耷拉着头,并不理会,惘然不知的样子。勒保连声斥问,只是不答,勒保大怒,喝令掌嘴。顿时劈啪声响,一阵狂暴之后,陈德满脸鲜血流淌,牙齿尽脱,大堂之下,喷泉一般。然陈德任是怎样喝问,硬是一声不吭,如同不知就里的哑巴,丝毫没有开口说话的打算。勒保冷笑一声,道:“好个刁民,装聋作哑,蒙混本官,看来不动大刑,谅你不招!来呀,板责伺候,先发四十!”说罢拢出签来掷于堂下。立刻上前两位刑役早已尽力打将起来,震得大堂乱颤。别看这板削薄,然分量却是不轻。县署衙门之所用刑板,乃选用上等松、檀等厚实木材制作,其分量亦叫人望而生畏了。而此刑部大板,较前略有不同,板中留有空隙,注铅其中,以增其威力。因此京城惯犯,对此板责尤为胆丧,甚至刚刚领略几板之后即呲牙咧嘴,告饶愿招了。但见板起板落舞得呼呼生风。一五一十,瞬时报完。再看大堂之下血涸一片,陈德伏在堂下更不动弹,身上衣衫槛破,如在血中浸染。腰至两腿,皮开肉绽,恰似爆了玉米,血肉一发迸裂开来。烂肉腥血,目不忍睹。左右差役揪起头发,见其双目枯瞑。伸手试探,仍心跳微微,只是昏死过去多时。勒保喝令冷水浇灌。连泼两桶,血人才被激醒,稍一活动,勒保立即一拍惊堂木,斥道:“招是不招!”堂下血人势欲抬起头来,然而一动之下,又昏死过去。内阁大学士庆桂,工部尚书屯范初等面面相觑。不得已,只好暂且退堂,隔日再审。具报嘉庆,只言犯人受刑昏迷,俟待略有恢复之后再行拷问。
  次日春和景明。嘉庆理毕政务,役至毓庆宫维德堂来。此处乃嘉庆幽居慎思之处。想到种种困扰,嘉庆颇为不安,尤其念及谋刺之事,心生郁烦,不觉自语道:“朕终日劳苦,所为者民也。然士民不察,纷乱频仍,奈何!教匪乱国,朕毕力镇而抚之,亦为民计,不意前日竟有此等舍命之徒,预谋弑联,岂天下流匪皆与朕不共戴天?”又想到护军,内侍人数众多,前后环卫,却险些让歹徒成算,此军心疲散,一至于此,怎不令人担忧?嘉庆边踱边思,但见两旁廊柱红润,阶草笼翠,桃花灿然。然嘉庆视若无睹,径向东来,穿过继德堂,乃一书房,宽敞净洁。原为嘉庆幼年时读书所在,朱石君先生授以勤学之理,取名曰:“味余书屋”,嘉庆记念颇深。嘉庆于堂壁正中悬一条幅,上为五句箴言,曰“养心、敬身、勤业、虚己、致诚。”下有恩师朱石君的朱文印签。嘉庆每每至此,常肃然默诵,用心揣摩,多方检视,从来不曾废弛。嘉庆忽然想到,就养心而言,兼听则明,偏信则暗,是谓心地宽獈。如有谈听,结果杜忠良之言,坏金玉之纲,遗害匪浅。近期诸部奏折锐减,敷衍、阿谀、粉饰、谎报等等日多,不正是痕迹么?嘉庆轻叹一声,坐定下来,复又想到今日未闻伊犁情状,心下不宁,立遣人去召额勒登保,令在毓庆宫等候。
  逾两日,诸部再行提审陈德。陈德新创初愈,步履瞒珊,形销骨立,如同脱了一层皮。诸部合议,恐再次动刑定然不支,坏了其性命,不若兼施以软,晓以利害,令其知悟。于是庆桂遂令撤去刑具,徐徐道:“今皇上明治,匪寇已靖,负隅者随处正法,投靠者念其悔悟,尚可网开一面。皇恩浩荡,天下率土之滨皆为王土,姑不免其咎,唯愿民生康安。尔等所为,亦为奸狡之人暗中挑使,一时蒙蔽,酿此大错。罪责在彼,与尔何干?圣上只追主谋之人,察其原委。你若一意孤行,顽固不化,徒遭世人唾弃,所为何益?况尔不惜身家性命为同党遮隐欺君罔上,罪及妻孥家族,而谋刺之名揽于一身,乃千古罪人,有何面目存于世间?”庆桂一番话推心置腹,不料陈德并不反应,亦不动弹,如一截枯木桩丢在那里,依然充耳不闻。痴痴地听完,继而呆呆地发愣,似与己无干。几位大员见状怒不可遏,俱道:“该犯装聋作哑,戏耍主审不容宽有,宜早动大刑,看他招是不招!”庆桂也火朝上腾,拍案而起:“刁民不知天高地厚,自讨苦吃,今日非叫你开口不可!”遂略一商量,令刑役分作两班轮换,先将犯人吊起,脚离地似沾未沾,由差役看住,只是不许困觉,如一合眼,便行抽打。此名之曰“彻夜熬审”。凡人皆有疲惫的极限,超越极限而不得休歇,可谓苦状难以忍受。众审布署完毕,退堂自去,留下刑役们虎视眈眈盯着陈德。黄昏时分,陈德熬受不过,竟吊着呼呼瞌睡。立刻,鞭影挥动,疼痛烙心,又把陈德的瞌睡赶跑了。此种皮鞭,亦是刑部特制,细软而长,然而挥舞起来,却不弱于板棍威力,或者更甚。两位刑役凸着圆眼,只管啪啪抽打,一鞭下去,一条血痕,复一鞭即陷肉泥。陈德马上扭动起来,呻吟不绝。两刑役皮鞭沾水,呼呼生风,好一阵发挥。一边连声呼喝:“快招!快招!”皮鞭落处,火辣辣地灼焦皮肉一般,宛如一条条毒蛇,肆虐地啃啮。陈德只是闭紧嘴巴,不叫一声。霎时身上衣衫被撤裂成碎片,又血肉模糊地沾在身上。两刑役一阵狂风暴雨,汗水淋漓,方才歇了手。时辰挨过子时,陈德头昏脑胀,鞭伤钻心地疼痛,似乎开初时忘记了,此时才重新发作,痛彻骨髓。时近二更,陈德陡觉天旋地转,双目昏黑,一下掉进深不可测的渊薮里。模模糊糊地游离了这个吊挂着的破烂不堪的躯体,又觉得这个吊起的身体不再是自己的,而是妻子李氏的。分明妻子李氏刚刚自缢,气息未绝,自己正站在她跟前。陈德想看个清楚,但四周黑洞洞的,努力睁开眼来,怎耐眼睑沉得如铁闸门一般。他想去摸摸,却忘了自己的手放在什么地方了。这时刻,鞭声又响,真真切切,缠绕身体抽个不住。他们凭什么抽打妻子呢?陈德想仔细看看,可还是睁不开眼来。唯能感到鞭子在李氏的头上、背上、肩上、腿上倏忽绞动。突然一鞭挟着风丝正着地落在脸上,颤颤地痛,接着又是几鞭,更加迅猛着力,陈德恍恍惚惚借助这一股力量,骤然睁开眼来,只见两位刑役,正卖命地大打出手,不见了妻子李氏。陈德一急,又浣撕诎抵校靡换岫鲇惺甯咐床蠓鏊幼怕欢⒍远祭幢ё⊥然督校碌孪肟蓿闯錾坏谩<鼻形剩硇趾鲇盅沟蜕舻鼗降溃骸氨淼堋!背碌乱蛔恚臣手刑徽寤ù蟀蠊蛟谛烫ㄇ埃宰约号慷印3碌戮磐蜃矗闹幸唤簦褂种钡氯ァH问前侔阏踉匆苍倌焉侠础D橇叫桃壑坏榔け奚瞬坏么蠊牵还艹榻氯ァ5溉搜燮ひ膊欢钚桃凼帜栈穑邮植皇捅蓿σ愿啊K蚶创蛉ィ绯椴即患匾簟A郊一锵染突帕耍θベ髅鳌P滩可惺槔毡#可惺槲好鳎笱壳旃鹞叛抖矗钊思焓樱吹啦淮蠊亟簦鼋霭境挪蛔。杳怨ァ@毡5溃骸罢庳俗钍堑蠡纳破勖桑甲凹倮辞蟮闷填业绕衲鼙黄涿苫臁L沃亢尾涣⒂美有蹋钇渲佬谭ɡ骱Γ 敝谌颂耍驳兰牵烀粕仗印4颂影驼拼笮。吞话闱舴杆赖常雒揭嗉攴善巧ⅰ6耸背碌抡诨杳灾校跹舨槐妫ㄇ游放露疾恢S星辏由盏猛ê臁@毡A罾樱幻桃鄢痔映虺碌绿宦愕男夭刻ァ>吞班汀钡囊簧に唬徽蟀灼性咏钩羝吨鄙铣迤稹7溉硕溉弧瓣印绷艘簧俣然杷拦ァP乜谝押诤黄@毡A⒘钤倮樱谑翘邮蕴揭话阌衷诩父霾课煌肯铝撕谟 5碌缕⒀傺伲恢蔽匏从ΑF美毡Wツ游拮牛秽唤新畈恍荩谌宋弈危坏迷萘钍占啵购笤偕蟆?
  内务府膳房总管孟明自知干系重大,早把陈德其父陈庄折所作所为,来龙去脉统作禀明,无敢一漏。依其所供,得一重要线索:陈德之父祖籍河南泰县,并有表叔居甘肃宁长县,两家常有走动。刑、兵诸都如获至宝,当即差人去拿,至河南扑空,至宁长适值陈德表兄外出,叔父偕同禄儿对儿俱在。叔父拼力对抗不济,死于乱枪之中。唯将禄儿、对儿押解入京。两子年幼,百般恐吓询问,只是一无所知。请部无奈,亦严谨关押。
嘉庆皇帝--03
03
  再说陈德彻夜熬审之后,抬回去险些毙命。一连三日汤水不进,梦魇频频,周身横七竖八裹满伤痕,兼又烙印深入,腐肉片片,痛彻心髓。半月之后,方才大半结痴。而监狱内霉湿秽潮,烂草污褥,肮脏不堪,很快伤口感染,不少地方流血出脓,红肿斑斑,不忍目视。孰料近日皇上催问,诸部无有进展,甚为惶恐。勒保、庆佳等合议,决意乘势提审,仍以严刑相逼,料他血肉之躯,能撑几合?主意已定,便设堂提人。那陈德九死一生,与阎王打交道亦不过如此,但想到屈死的父亲,缢死的妻子,心下伤痛盖下肌肤伤痛,早已铁下心来,决意豁出身来,暗道:“反正一死,决不辜负他人。”刑讯之始,拧耳跪炼,陈德疼痛不过,叫出声来,但令他招供,依旧一声不哼了。随即令刑役押棍,两脚分缚板上,固定棍的一端,刑者执另一端,将犯人双腿慢慢按将下去。陈德哪里受过这等折骨掏髓的刑法,立刻虚汗淋淋,浃背透湿。但问“招是不招!”只管紧咬牙关。两边刑役见无喝止,也一味施力下去,就听“嘣”的一声轻响,犯人的左腿猝然垂了下去。原来左腿压折了。犯人随即昏晕过去。眼见得不能再审,众人皆躁乱异常,不知所措。独刑部尚书勒保道:“若再缓颊,该犯必狡赖仍旧,且迟延时日,难复皇上。依我之言,索性趁热打铁,续加重刑,纵他金刚之意志,怕也耐不住挫折。先丧其胆,方能够俯首招供!”众人依言,令刑役提来冷水,兜头照泼,把陈德激醒过来。问其不招,便又喝令一班虎狼刑役搬上刑夹,两三五大三粗凶神恶煞刑役赶上前来给犯人套上拶子,发一声喊,两边用力,陈德随即一声嚎叫,两手血洗一般。而拶子已深嵌指内,只恐稍一用力,便会将指头齐齐截下,“谁给你的亲兵制服!还不从速招来!”堂上乘机一选连声,威下逼问。陈德此刻心神溃散,那总管太监的名子在心里突突乱蹦。但转念钢牙紧咬,坚忍着不敢松口。两边刑役发一声凶喊,再一次紧收,那拶子恰如利齿,撕开口子,直啮心肺。俗话说,“十指连心”。陈德经历几般大刑,都以昏死幸兔苦痛,然此次再也熬受不住,大叫一声“太……”,忽于昏聩中意识发觉,将“禄”字硬生生吞下,就势狠命一咬,半截舌头豆腐块一般应声而落,随着酱末般的血水喷射而出。染浸了衣裤,弄得近旁一个刑役猝不及防,满头满脸都是。
  突发此变,堂上堂下都愣住了。拶子还夹着,刑役不知是收好,还是撕好。勒保正威气怒发,指手划脚,扬起的胳膊落在半空也不知是该缩回来,还是继续挥下去。僵了片刻,还是魏明立作决断:“马上停审,先将犯人押回监牢,请医调理,听候发落。”堂下齐应一声,收拾刑具,打扫秽污,押监延医,好一阵子忙乱。这边大学士庆桂也沉静不住,开言道,“此番审讯,不意陈犯竟作此下策,以死相抗,咬下了自己的舌头,只怕来日再难理出什么口供来了。”勒保瞪了瞪眼,接口道:“不是还有手吗?还可以叫他笔供,也是一样,谅他不会咬下自己的双手吧!”内中借有一人,乃内务府大臣涉事出堂,忽拍桌子道:“可惜可惜,这陈德在内务府多年,斗大的字不识一个,是人人尽知的,如何令他笔供?依我看,却是没了指望。”语音方顿,众人复又忧急起来。勒保道:“照如此说法,是没办法再审啦,那么各位大人如何向皇上交待?”各位大员不由忡忡,神色阴暗。唯有庆佳略有所思地提到:“陈犯咬下舌头,看来并非初衷,不然前面几次大刑早已咬下了。这次熬撑不住,或虑得不说难逃罪苦,方才欲说竟又为私意所迫,情急之间才咬掉自己的舌头,以绝我等所图,也未可知。然嚼舌之前分明喊了一声‘太’字,也许正为同党,可惜未能说完,不知诸位有何见解?”众人听说,皆不以为然。魏明驳道:“大刑之下,疼痛忍无可忍,所以大声叫喊,亦在情理之中,有何奇处?况且自嚼其舌,其意可见一斑,岂是轻意吐出同党一字?若是招供,自然不会行此自创之举。”内里有人道:“就算同党,无凭无据,无名无姓,仅凭一宇去寻,岂不茫如追风,又何异自寻烦恼。事既成此,目前紧要的便是如何回奏皇上。”众人议论纷纷,莫衷一是。看看天色已晚,计无所出,便商定次日再行酌定,遂各自散去。
  翌日,诸部钦命办案官齐会,俱备言见地,试拟种种奏本,皆因有意在搪塞敷衍之嫌,未免漏洞百出,前后捉襟见肘,不能自圆其说。正一筹不展,忽有内务府该管大臣章京道:“某曾闻陈犯于府内供职期间,酗酒成性,且屡次大哭大笑,大吵大骂,形同痴狂。据从役告禀,确系属实。月前一晚,我经过前院,亦亲见其癫狂之状,喝斥门下驱逐,反而越发撒泼。门下俱称神经失常,也无可奈何了。殊料竟作出这等事来,说不定正是原先的本性沉迷所致。”众人听得,都道:“这下好了,正好以此据,断其神经昏乱,身不自主所为,于情于理俱合,自然拷问不出别番口供。”于是,大家吁气,公推庆桂执笔草拟讯审奏本,大堂内立时气氛和畅,笑语飞扬。乾隆帝手书的“明镜高悬”匾牌金灿灿的,庄肃醒目,两旁又有嘉庆帝亲笔御书的盈联以作诠参,上联为“一字无虚始可定案”,下联为“片言不实勿厌重推”。笔画精工,遒劲有力,与匾牌相映对照,别有一番气象。不多时,奏折拟定。众人看过,各署名签。大致奏称:“臣等受命讯审,其内情已结。该犯惧惮严刑,感化皇恩,俱俯首招供大讳。供自失妻、父以来,悲凄过度,精神昏乱,业已成为病症,且时有发作。二十日之事,纯系一时病发,狂颠而起难以自持所为,当时却不知所以。事后醒觉,痛侮不及,经拘拿其亲眷及内务府各臣役招承,完全符实。其凶器与内宫衣物俱为处身便利窃盗所得,即行查验,再作清理。目今此案正于切责落实之中,克日完蒇,唯陈犯虽非蓄意谋划,然业已私闯禁地,惊圣驾,罪不容赦。为正国法官纪,以儆效尤,宜于凌迟处死,其所遗只膝下二子,年尚幼,然亦不可留宜为处斩。臣等恭请陛下圣裁。”众人遂联衔上奏。
  恰冬春之交,暖凉反复,嘉庆偶招风寒,鼻阻内滞,迎风流泪,正于养心殿延治。奏事处听差贺清泰见诸部大员联衔递奏,不敢怠慢,急命差弁何兴祖、李治国二人人内投折,二人七转八绕,行至养心殿阶陛,正遇上御侍太监外出。太监问明来意,忙摆手道:“皇上正需清静,早朝已是勉强撑持的了,你们有折何不早奏?单单地选择这时辰赶来,皇上要是有兴致,算你们造化,万一皇上不高兴,你们岂不自讨苦吃?现在皇上正安睡,我去请御医,二位自便吧。”说罢提步而去。二人听他一番话,一琢磨,甚觉在理。何兴祖道:“既然皇上龙体欠安,定然烦躁得很。我俩贸然打扰,万一真若触恼了他,只怕我们兜不了。”李治国仍犹犹豫豫道:“记得当今曾发布圣谕,对办事拖拉、迟延耽搁之事要大加整饬,你也该听过,当初拿办和珅时,特别重申压搁报折之事,颇令人难忘。如今我们长几颗脑袋,怎敢消磨公事?恐怕皇上怪罪下来,你我承担不起。”何兴祖一听,立刻反驳到:“你怎能拿和珅同咱们相提并论?他固然罪有应得,开列罪款达二十条,杀了也应该。咱们跑脚递折,明日早朝递进也并不打紧,误不了多少事体。实在犯不着现在硬去触碰霉头。你听说过没有,圣上虽然雷厉风行地颁谕发诏,其实还不都是写在纸上的,哪里能落到实处里去,都说上头的雷声儿大,下面的雨点儿小,其实不假。”李治国想想也是,与其自寻苦处,不如留待明天再看情形。更有一层,就是纵然皇上怪罪,也无非不关痛痒地一番申饬,不至于大动肝火——皇上的仁厚是内外尽知的。假如不闻不问,侥幸拖得过去,岂不省便?二人这么一合议,都觉推迟明日最是稳妥,于是返身而回。
  按说推迟半日,无大关要,嘉庆不知晓,也无甚事。孰料事非人想就能,活该着何、李二人倒霉。两人策划已毕,才刚退至水榭廊柱之后,外门尚是没出,偏偏嘉庆帝不耐静养,竟独自踱出殿来。这两天天公不作美,阴晴多变,寒热不是。嘉庆染了小恙,心中郁烦不已。出得殿来,乍见桃花粉灿,园圃里细草茸茸,不觉心清气爽。再往远处一望,恰好何李二人的身影人得眼帘,一晃而过。嘉庆暗想,二人到此,定是有折呈递,何故又急急惶惶地回去了呢?看来别有因由。于是立命近身太监前去内外奏事处询命,太监应命而下。嘉庆帝再无赏景之心,想到士官懒散,朝臣懈怠,不由愤愤起来,遂径回殿来。不多刻,觑见何、李二人战战兢兢进来,早已面无人色,“噗通!”一声跪下,诚恐诚惶地告饶起来。嘉庆见状,已猜八九,更加怒火中烧,厉声责道:“尔等勿庸狡辩。定是有折不报,意欲延搁,诸等大事,全因尔辈如此玩忽而败坏。长此以往,遗害无穷。朕三令五申,多次严谕,难道你们都成了聋子的耳朵,真得不怕雷么!?此风不端,难以正律,你二人以身试法,定不宽饶!”何李二人汗流浃背,连连叩首,只道:“闻圣上欠安,方欲递折,恐圣体未康,不敢打扰,是以暂先退回,伏请皇上开恩。”二人语无伦次,唯求开思。嘉庆揩了揩双目,沉吟片刻,方拖着风箱似的鼻音瓮声瓮气地训曰:“尔等从今而后,有折必报,不必顾虑朕的病疾。但你们此次知法敢犯本应罪加一等。姑念坦诚,尚属首次,姑且从轻发落,着革去你二人半年钱粮,以资前车之鉴。如后有发现,必严惩不贷。谕你二人将此改过,下不为例。”何、李二人闻听“姑且”二字,心下稍安,及至讲到“下不为例”,不由心上放下一块石头。前闻皇上时常出此二语,今日亲聆,果不其然。回看自身,早已汗出如浆。二人慌忙谢不迭,呈进方折,方小心翼翼地退下。
  嘉庆拆折阅视,暗想:此事也怪,自从朕接手御室以来,首次遭遇,竟是个狂傻的病役。真若这般简单的话,各门守卫和待卫人员,实在渎职严重,应严办才是。虽然事出意外,终究万幸。但明早朝必得严责此事,作为借鉴,以防后来不测。又想,此番骇朕不轻,念此,不由得叹息一声,自语道:“先列皇祖立基以来,端正清治,天下威振,四海靖平,何等辉煌。不料造及于朕,竟百般生滋,出现各种事来,真正堪忧。”遂抚纸吮笔,在案上草就一诗。诗云:
  半遭惊兀兀,尘下非重重。
  止有花雨多,岂晓露霜浓。
  阴霾风落树,空明时驱蝇。
  不道秋多事,神龙何图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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