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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明威传》作者:贝克

_5 董衡巽(美)
  他现在连在房间里踱来踱去都不行了,因为根据医生的嘱咐,他必须一动也不动地躺在床上。他已躺在床上将近一个月了。到了十二月一日扭伤部位越来越明显了。“厄内斯特的处境确实艰难,”波林后来写道,“他整整痛了一个月,晚上痛得难以入睡。他除了整天糊思乱想外,什么也不行。始终用一种姿势躺在床上,惶恐不安,痛苦和焦虑使他越来越沮丧……收到的信件,内容总是千篇一律单调无味。”
  每天晚上,他无事可做只好听收音机。一个电台的节目播完了,他后来写道,“你可以调波选择其他的电台。最后,你可以收到西雅图的,华盛顿的以及……当凌晨四点钟全部节目播送完毕时,在医院里……到了五点钟就……到了六点钟,你可以听到明尼亚波利斯电台的大狂欢节目。接着几乎全部电台都同时播放歌星露蒂瓦丽低声哼唱伤感的歌曲,如《贝蒂的朱唇》和《不怀恶意的谎言》等。这些曲调厄内斯特白天听熟了。特别是《贝蒂的朱唇》那首歌,他觉得实在是庸俗淫秽不堪。他也常常以批评他所不喜欢的人的方式来自取其乐。他所批评的人中包括斯诺克的朋友,那个牧工艺术家威尔杰姆斯。厄内斯特说,他曾见过他——他是个卑下的庸腐不堪,模仿真正牧工艺术家C·W·罗塞尔的家伙。
  厄内斯特的另一项消遣是谈论两个阿弥陀佛的工人——一个俄国人,另一个墨西哥人。有一次他们两人被打得象猪一样在地上翻滚嚎叫。一天,他们正在一家店里喝咖啡,被一个来历不明的打手打伤。原来,有人开枪想打死那个墨西哥人,可是子弹却打进了那俄国人的大腿。接着那个墨西哥小赌徒肚子挨了两枪。可是他拒不说出开枪的人是谁,想以此来说明他没有仇敌。当这位墨西哥人的朋友来探望他时,他们也同厄内斯特闲聊。他们用通俗的西班牙语交谈,厄内斯特还用威士忌招待他们。
  在所有的来访者之中,厄内斯特最喜欢弗洛伦斯修女。她性格温柔,喜欢打垒球,并且坚信人世间的恩怨都可由上帝来调解解决。她说她的祈祷得到应验,上帝解决了十月份发生的一系列世界纠纷。厄内斯特喜欢见到她,倾听她那细声细气的谈吐。除了同那位墨西哥小赌徒的交谈和夜里长时间的收听电台广播外,弗洛伦斯修女是他长期缠绵病榻,精神苦恼的主要安慰者。
  厄内斯特住院的时间延续了七个星期。最后,他的手臂发肿、灌脓、破裂,放出脓血直到痊愈。他有意让他的头发和胡子长得长长的,然后穿着医院的病人衣服去照像,那个样子活象个哥萨克伤兵。阿齐·马克莱斯十二月份匆匆坐飞机来医院探望海明威。可是,他的好意却引起海明威的误会。真是恩将仇报。海明威疑心很重,他责备阿齐是有意来参加他的“葬礼”的。马克莱斯离去的那天,依耳斯诺克返回医院探望海明威的病情。到达那里时,发现他同那位墨西哥小赌徒谈得正欢。他感到很生气,但仍强装笑容。后来他们一起喝了两瓶加拿大啤酒。斯诺克后来写信给伯金斯时预言说,“这次住院一定会严重影响厄内斯特的写作生涯。”他万万没有想到,厄内斯特当时正在构思一个自传体的故事。故事的主人公是那位修女和墨西哥小赌徒。此外,晚间收听电台节目也成为其中的主要情节。
  厄内斯特在圣诞节前出了院,并同波林一起回到彼格特过圣诞节。圣诞节那天晚上,到午夜十二点,互相交换礼品后厄内斯特来到保尔普菲弗的住房睡觉,经过这场挫折后内心创伤未愈。他身着西部人们常穿的衣服,留着长长的头发和胡子,那只受伤的右手臂用板子夹着,并用一根系在脖子上的吊带悬托起来。由于一件偶然的事,使他更加不喜欢彼格特这个地方。有一天,当地的学校开学了,他一个人,扶着那只受伤的手臂,缓慢地走进樱桃街对面一所学校的操坪里。那些中学生以为他是个流浪汉。看到他正往普菲弗家里走去时,他们议论纷纷,然后决定去保护这个城镇上最体面的人家,不让一个面目丑恶的外来客侵犯。大约有二十多个男女学生跟在他后面走,一边大声喊“流浪汉!流浪汉!”,一边向他扔雪团。厄内斯特气得脸发青,身子发颤。后来他再提起此事时,好象是做了一场恶梦似的。
  一九三○年发生的这些事件,给海明威留下很坏的印象。罗伦斯史多林将海明威的作品《永别了,武器!》搬上舞台,在一九三○年九月演出。但只演了三个星期就停止了。这也是一桩令人不快的事。可是,这个由小说改编的话剧上演失败后,好莱坞把它拍成电影,却获得很大成功。光是该影片的发行权就有一大笔钱。厄内斯特从中得了二万四千元。辛克莱路易斯当年得了诺贝尔文学奖,他祝贺斯克里纳杂志出版了两本最优秀作品——《永别了,武器!》《安琪儿沃尔夫望乡》。严重的经济危机大大削弱了这两本书的销售量,虽然路易斯的捧场有助于提高两本书的身价。然而,海明威十分清楚地表示,他宁愿别人或别的公司来宣传他的书。因为他以前曾因爱德蒙威尔逊介绍斯克里布纳杂志重版《我们的时代》一书而被弄得烦燥不安。威尔逊认为,从海明威的写作生涯角度考察,《永别了,武器!》是一部优美的叙事诗。对此,海明威觉得威尔逊有意把他当作一位冒牌的浪漫主义者。海明威在写给伯金斯的信中气势汹汹地说,虽然他见过的人不见得比威尔逊多,但是,在某些方面他是比威尔逊高明的。威尔逊收集了海明威从事写作生涯六年来的情况,特别是他那粗暴如熊的脾气和性格等方面,然后作出最精彩的描述。威尔逊用了四个字来概括说明海明威的世界观。这四个字是:“公正,残酷。”他说,即使在他的一篇叫《滔滔双心河》的叙事性文章里,读者也能体味到内在的忧郁和隐痛。在平静和满足后面隐藏着激动情绪和悲痛的心情。《我们的时代》这本书事实上是为后来更卓有成效的书开辟道路的。在海明威的作品里主要是描写人所遭受的痛苦,痛苦的来源以及痛苦和人生欢乐的关系。最后威尔逊说,海明威认为我们孜孜以求,热心奋斗的生活到头来只是一场被人打败了的竞赛。甚至“在输了的情况下”,我们还必须遵守比赛运动的信条,要输得合理,输得光采——要象在《不可战胜的人》一书中主人公马纽尔卡西亚一样,在比赛中死去。
  一九三一年春天,厄内斯特在凯岛休养。象过去一样,他在那里结交了一些朋友。这些人都住在本地,离他住的地方不远。帕特里克脸长得圆呼呼的,已两岁半了,仍然由保姆照料。他讲法语,也在学英语。他用英语说,“这是什么,爸爸?”厄内斯特的二妹卡露——现在已二十岁了,长着一对和她哥哥一样的栗色有神的眼睛,亭亭玉立,一表人材——正在温特派克罗林学院念书,常到他哥哥家里走往。海明威的母亲也来住过两天,全由波林接待照顾。吉尼普菲弗也住在那里。还有那个把海明威的福特牌汽车从比灵斯开到彼格特和米阿米的丘布维尔,虽然住在该岛的一家旅店里,却大部分时间在海明威那里玩。罗伦斯和奥利弗诺德基斯德在瓦伦登节那天约了海明威和丘布一起去钓鱼。约翰和佐西哈曼恩刚从俄国旅行回来,特地到凯岛来度过春天。朋友真的不少。因此,即使海明威的右手臂不受伤,恐怕这种频繁的社交活动也会大大影响他的写作的。
  他偶尔用左手写信,有时又用打字机打。不过他只能用左手打而且每分钟只能打三个字。一共只写了几封信。一次丘布维拿着一本海明威写的书读,海明威看见后,一把抢走说,他的书是写出来卖的,不是写给他的朋友们看的。丘布在蒙塔纳开了一间香油铺。厄内斯特知道后对他说他可以到西班牙去教那里的人如何使用香油防腐。厄内斯特说,“这个春天我得到西班牙去写完我那本斗牛的书。你可以跟我去,给那里的人作示范,告诉他们怎么使用。”丘布咧着嘴对他笑,说他不是天主教徒,因此不可能做到。“嗨,”厄内斯特说,“任何一个人都可以成为天主教徒。只要你愿意,加入几次都可以。”他那只受伤手臂的神经开始复苏舒展起来了。每天他把那只手臂放在灯火上烘烤。他对马克莱斯吹牛皮说,他将很快恢复健康。可是他近来还用左手持枪射击,把枪托顶在自己的右胸上。结果弄得胸部青一块紫一块的。仿佛他为自己恢复了体力而自鸣得意。他后来写道,“生命是不朽的。”
  马克斯伯金斯如今把到凯岛去度假钓鱼作为一年一度的惯例了。三月份他去托杜格斯之前来到这里。这次他们坐着一条新买的大木船去钓鱼。这条船的主人是阿尔伯特·宾德,人们通称他“奥布雷德”。同去的有丘布维尔、约翰哈曼恩、伯吉还有一对正在度蜜月的新婚夫妇派特和摩德莫根。象一九三○年一样,他们很快就把大洋葱吃完,而这种东西是厄内斯特最常吃的食品之一。他和马克斯来到一条小帆船上看是否能买到一点。那小帆船打扫得很清洁,收拾得井井有条给厄内斯特留下很深的印象。他很快就和那只船的主人混得很熟。此人枯瘦,但动作敏捷,名叫格雷哥里奥费恩兹,自小就在海上长大。厄内斯特心想,要是他有心要买条船的话,请格雷哥里奥来管理那只船是再合适不过的。
  这次钓鱼活动还没有结束,伯金斯就先动身走了。他坐上另一条鱼船回凯岛。恰好在这个时候,刮起了冬季的飓风把他的同伴围困在托杜格斯码头。他们再一次面临着缺乏食品,物品的供应。而最急需补充的是人造冰。没有冰,他们捕获的三百多磅的鲜鱼就会发臭。约翰哈曼恩和伯基到凯岛购买冰块。不料路上风浪大,船上的发动机出了故障耽误了五天。当他们带着约翰的妻子——作为他们临时的商业负责人——返回原地时,那些鱼已经腐烂发臭了。厄内斯特又禁不住大发脾气。
  厄内斯特说了许多刺激人的话,批评哈曼恩不该耽搁那么长的时间。此时他们正坐着布雷德宾德的船返回凯岛。厄内斯特用左手开船掌舵。海浪从船后侧方向扑打着船身,宾德耽心船会出问题。风浪大,他不得不用很大的声音对厄内斯特说话,要他小心开船。后来,他决定由哈曼恩开船,把厄内斯特换下来。厄内斯特很不情愿地让位哈曼恩,自己转去用枪打铿鸟玩,一边不断地嘲骂哈曼恩。后来,佐西觉得厄内斯特做得太过份了,她悄悄地来到海明威的背后站着,说,“喂,你听着,你要是不闭上尊口,我就拿过你的枪把你毙了!”海明威立即把系在腰间的手枪带解下,连同手枪一起丢在一旁。接着笑容满面,开始给他们讲故事,说他的外祖父霍尔在一八五○年从英国坐船回美国时,在船上闹便秘,一路上使他吃了不少苦头。
  四月下旬,情况已表明海明威的妻子波林将在十一月份生第二个孩子。海明威写信同在堪萨斯城的格菲医生联系,并订出计划安排好十一月份前几个月的工作。他准备在五月份带波林回法国,六月份至九月份呆在西班牙,一方面观看斗牛,一方面写作。最后,从容地返回法国,仍然有足够时间准备波林坐褥。他们计划再回到凯威斯特岛过冬。这次回去,可以住上自己置下的房子——一间旧式的砖石房,配有阳台和铁栏杆,在白头街九百零七号,正好是灯塔的对面。这间房是前一年买下的。那年春天波林的伯父格斯到凯岛度假,波林和厄内斯特陪着格斯来到这间房子的地方。当时房顶破漏,有的窗子也被打破了,但就这个小岛的情况来说,这间房子仍不失为是一间最体面的。只要略加修葺就很象样。那房子要价为八千元。格斯伯父当即买下作为特别礼物送给波林。这样他们在美国第一次有了自己永久性的住房。
  这次海明威一家是分作两批离开凯岛的。首先波林带着帕特里克和她孩子的保姆从纽约坐船到法国。厄内斯特则在五月四日单独从哈瓦那乘瓦伦登邮轮去西班牙,同他一起的还有七位西班牙传教士,他们是从墨西哥来的。他们知道一些西班牙共和党人革命的情况,据说有的暴徒放火焚烧了教堂。旅途上倒是十分平静,但觉得枯燥无味。厄内斯特十分风趣地说,这次海上旅行真象是在皇后的腋窝里赛马——没有意思。厄内斯特在威格登岸,直接奔赴马德里,一心想赶在大广场上搭上断头台之前赶到那里。可是当他到达马德里时,到处都是共和党军,天气又热得令人难受。种种迹象表明,共和党人不让革命党插手斗牛会。于是厄内斯特开始同自四月份在到马德里来的西德奈弗兰克林取得联系。他仍象过去那样是个极端的利己主义者。所不同的是一年多以来由于住医院多次开刀动手术,身体健康不如以前了。
  波林准备把他们在巴黎公寓住房里的家俱运到凯岛去,摆设在他们新置的房间里。厄内斯特觉察到由于美国货的冲击,西欧市场正出现不景气现象。他现在手头有钱,经济十分宽裕,办什么事就不必多加顾虑。他和波林把小孩帕特里克交给保姆带他到亨德普莱格去度暑假。接着他一个人又返回马德里,住在一家常住有斗牛士的大旅店彼阿里兹。在那里他结识了一个叫路易斯奎塔尼拉的西班牙画家,并且见面后就十分喜欢他。他倾听着画家对他解释为什么西班牙需要进行一次革命。厄内斯特也曾就这个问题同芝加哥论坛报记者杰阿伦,哈明尔顿菲恩阿姆斯特安以及伊利阿特保尔进行热烈地讨论。有天晚上,厄内斯特酒喝多了,醉醺醺地脱口而出,告诉阿伦说他自己是从普林斯顿大学毕业的。后来,阿伦回到自己旅店正准备上床睡觉时,接到一张条子。是海明威写给他的。海明威在条子中说,他向他表示歉意,因为他对他撒了谎。说,他并不是普林斯顿大学毕业的。先前之所以那么说,是出于一种妒忌心。他妒忌费兹吉拉德读书和毕业于普林斯顿大学。厄内斯特怀着一种玩世不恭的态度作为西班牙的朋友和各义上的天主教徒,他认为觊觎王位的唐詹姆正以庞普罗纳作为他的指挥所,在那瓦尔挑起一场同西班牙王室正统派的新战争。六月十四日星期日大约有二万三千名狂热的正统派分子来到庞普罗纳的托罗广场集会,他们高呼:“克里斯托万岁!”
  盛大的华明节前夕,所有的示威者都被驱散。这是厄内斯特九年来第七次参加这样的节日盛会。节日过后,他就完成了他编写的《斗牛词汇小辞典》的工作。这是他在辞汇学方面的一次探讨经验,而且他做得十分出色。书中有许多词条配有写得很好的简短解释。这些解释简明扼要,有知识性又富有幽默感。他写完了他那本斗牛书的十八章。书中插入许多最新的斗牛情况描述,从而使他原稿的内容充实新颖。这时全书只剩下两章没有写。一章是描述斗牛士用剑刺杀猛牛的艺术,其中包括一般的叙述和个人对亲自参加目睹的最负盛名的斗牛十几次斗牛精彩表演的回忆。最后一章是对全书的概括和总结。概述作者九年来七次参观盛大斗牛会的感想和本人同西班牙人民接触过程中的深刻感受。九月中旬海明威回到巴黎时,这本书还没有写完。但厄内斯特为自己能得到印象派画家朱安格里斯画的一幅吉他演奏者的画感到无比高兴,因为他准备把这幅画作为那本斗牛书的卷首插画。
  厄内斯特和波林搭乘“法国之岛”号邮轮返回法国,唐斯梯华特和他的妻子,介绍他们认识珍妮梅森。她是乔治格朗特梅森的美丽娇妻。格朗特梅森是泛美航空公司驻哈瓦那的公务员。波林和斯梯华特夫人都有孕在身,不便陪客。因此,在海明威称之为一路饮酒一路欢笑的旅途中,只有海明威和唐斯梯华特陪着梅森夫人。
  海明威到曼彻斯特康卫尤普希农场访问马克莱西斯。当马克莱西斯的女儿米米走进房间来向海明威问候时,他正站在壁炉前面。海明威的姿态使那姑娘感到害怕,赶紧跑回自己的卧房。阿达发察她女儿一边哭一边说这个人不是她认识的海明威。海明威几乎用了一个小时的工夫在楼上同那姑娘谈话。后来他把她同他最爱读的,由汤普著的故事《混乱和早来的痛苦》中的小女孩爱丽相提并论。
  第二天,海明威同阿齐开车到剑桥去找瓦尔多彼斯,邀他到哈佛体育馆观看足球赛。他一边为本地球队喝采捧场,一边大量喝威士忌酒。球赛结束后,他们参观场内设施,漫步球场。厄内斯特自从一九一○年同他的母亲到这个地方来过一次后,现在是第二次。过了一会马克莱西不由得建议大家去拜访查理斯汤森,一位哈佛的有名教师。他们来到那位老师住家的门口,霍里斯大厦十五号的大门。汤森刚好在家。他年事已高爱发牢骚。厄内斯特一见就不喜欢他,但放在心里没说出来。这次见面使阿齐突然想起那楼房里一只珍贵的家猫同一只凶猛的大狗之间发生的一场冲突。第二天厄内斯特轻松自在地同阿齐在尤普希农场的树林里打鹧鸪。
  厄内斯特后来到了纽约,他拿出前一年夏天他在西班牙花了不少工夫拍摄的斗牛照片给伯金斯看;有天晚上他同一个名叫埃里克亲特的作家喝酒谈天。此人想写一篇关于海明威生活的文章;还邀请书商路易斯科恩带夫人到海明威家吃饭。这是他们彼此间断断续续通讯几个月后第一次会面。海明威同这位身材魁梧,留着修剪得很整齐的络腮胡子,有在法国军队里服务的显著成绩的人谈话后,他内心的疑虑和不信赖的想法一下消除了。科恩谈到他已经得到相当数量的《太阳也升起来了》正确版本,其中包括删掉第一页上关于布雷特阿瑟莱,迈克坎普贝尔和罗伯特科恩的情况。这个版本是斯克里布纳杂志一个推销员从一个废品站那里收回来的。现在是波林到西部去生小孩的时候了。于是海明威一家在费城车站搭乘路易斯特别快车登程了。
  帕特里克由新雇请来的媬姆格布里尔护送到彼格特去。海明威和波林却住在堪萨斯城。起初,他们与马尔可姆罗里斯同住在印地安路的一间房子里,后来罗里斯家迁加利福尼亚,他们便搬到华德派克威的里维埃拉公寓去住。厄内斯特不知在什么时候听到一句俚语“舞厅里的香蕉。”于是他就不分青红皂白一概用来说明他对某人某事所产生的怀疑。但他不希望在他那本未写完的斗牛书里有任何足以证明出现这个俚语的东西。如果有的话,在他动手写该书的第十九章和第二十章时,一定会大加删除。
  波林临产时的腹痛已经开始了,厄内斯特于是忙个不停。格菲医生在十一月十二日上午给波林作了剖腹手术。虽然厄内斯特想要一个女孩,但生下来仍是个男孩。体重九磅,黑头发。海明威夫妇给婴儿取名为格雷格里汉科克。海明威说,其所以给小孩取这个名字,一方面为纪念几位历史上的教皇,另一方面纪念多伦多的格雷克拉克,再是为纪念海明威的外祖母卡罗琳汉科克霍尔。
  十二月一日,波林已脱离危险,厄内斯特回到彼格特住了一个星期,主要是到林木深处打鹌鹑。在返回堪萨斯前,他写完了斗牛那本书的最后“臃肿”的一章,共三千字,以此作为该书的结尾。其中作了一些解释,为什么着重描述斗牛,而忽视描写作者自一九二三年春天第一次访问以来对西班牙的印象。他还记得他们从庞普罗纳乘车到马德里,他们喝醉了酒,而他自己竟弄得把车票都掉了。他想起斗牛士尼诺把一个牛耳朵送给哈德莉作纪念,并用唐斯梯华特的手帕包起来保存的情况。在爱荷兹附近的伊拉第游泳,水明净如镜;海边树林里嬉玩的欢乐,那里的古树看起来就象童话故事书里的图画一样;有一年,水里堆的木头太多了致使水里的鱼无法生存。从一九二九年夏天起,他记得在巴伦西亚一间旅店里,因天气太热,弄得汗流浃背;他访问蒙特罗奇的米罗时,看到一个厨子杀鸭子,厨师的女儿用一只杯子接鸭子流出来的血拿去做肉汁。当晚大伙站在幽暗的房里吃起香喷喷的烤鸭,个个用很大的杯子盛酒猛喝;那年夏天刚过,白鹳成群在天上飞过,飞过阿维拉巴哥的房顶;从马德里的路易斯奎塔尼拉的窗口眺望那覆盖着白雪的广场,一群军校学生肩上背着枪正在训练正步走。在他们前方远处,卡达拉马西拉山峰峦重叠,高高的山巅直刺卡斯迪利亚的晴空;那斗牛士以及他们的女伴沿着巴多路到曼扎纳斯野餐郊游,在那里他的儿子波比学着斗牛士一手执剑,一手拿斗牛三角布在练习斗牛。海明威象账房里的先生记账算钱一样,把他所见所闻所觉的东西通通都写出来。纳瓦尔绿色的麦田;走着碎步的马匹……用绳子织成的鞋……大蒜、瓦罐、挎搭在胸前和背后的鞍囊,用硬木做成,末端有尖叉的干草叉,生长在沿海地区高高的纸莎草,枯干的山土,红尘和白沙;远处山村教堂里传来的隐隐约约的微弱钟声,驴子走路时发出得得的蹄声,海风轻拂棕叶发出沙沙的响声,橄榄油的香味,马路上的尘灰、热气,清晨咖啡店里飘逸出来的食品香甜味等等。总之,他真想象画家古亚把一切都展现在画面上,把他要说的每一个写都写出来。把他“看到的、感觉到的、接触到的、闻到的;把欢乐、痛苦、酗酒、呕吐、骑马、躺卧、怀疑、观察、喜爱、憎恶、淫欲、恐惧、痛恨、羡慕、厌恶、毁灭等等都写出来。”但他深知,“任何一个局部,如果合乎真实情况的话,都可代表整体。”他也懂得任何一本书不能没完没了地写下去,总得有个结尾。
  在结束写作那本书的时候,自然又碰上几个实际问题。十二月十九日他们迁入凯岛新居的时候,木匠、水管安装工人都在房里搞装修工作,更不用说从法国运来的许多大件的家俱和其它物品。波林由于旅途劳累倒在床上休息,新雇请的媬姆格布里尔生病了,厄内斯特自己也喉咙肿痛。有次午睡时,帕特里克把刷牙粉,爽身粉和驱蚊药粉放在一起倒进驱蚊喷射器里,然后往睡在小床上的婴儿乱喷一气,后来,大人问他是不是有意要伤害他的小弟弟,他显得有点惊慌说,“是的”。过了几天,他把一粒含有三氧化二砷的药丸吞进肚子里,结果连续呕吐了二十六个小时。
  一月中旬,《下午的死亡》这部长篇小说终于写完了。稿子写完后,厄内斯特给马克斯伯金斯写了一封短信。
  这本书的重写工作已于昨天晚上完成。
  下星期一你就可以收到。帕特里克已
  平安无事——厄内斯特。
  马克斯收信后回电说:
  稿件已收到。很高兴,谢谢。马克斯
回归的地方
  凯威斯特岛白头街九百零七号的那所房子,是厄内斯特结婚十年以来第一次完全属于自己的房子。它在离路边一百英尺的一个角落里,房子周围种有西谷椰树和枣椰树,扇状叶的矮棕榈和榕树等。房子的式样有点象西班牙的建筑,走廊上方有铁架子,配着法国式的圆形窗子,还有绿色的百叶窗。墙壁是大块石头砌成的,这样房里便冬暖夏凉。厄内斯特站在街的对面望着他自己这间房子,然后说,那房子真象佐安米罗的“农场房子”。几个本地工匠为他家重新安装水电设施,检修破漏的房顶,把过去八年荒废造成的破坏全部修理好。吉尼普菲弗在回彼格特前负责叫工人将从巴黎运来的家俱开箱,然后摆放在房子里。厄内斯特说,她工作干得很出色,把房子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家俱用物摆设得很整齐。看起来真正象个住家。但是,厄内斯特觉得居住并不是专注料理家务。在饭厅的壁炉上方悬挂着一幅瓦尔多彼斯画的油画,上面画着一对鹧鸪和一支猎枪。这仿佛表明外面的广阔世界正在等待着他们。厄内斯特后来写道,“对于我们这种人来说,家,意味着一个人离开原住地外出远游,回来后有个栖身的地方。人很快就会变老,而经验则往往在家以外的任何地方获得。”
  现在,厄内斯特那受伤的右臂已完全好了。于是他又计划着同汤普森,斯特拉特和马克莱斯到东非去。斯特拉特了解到他们可以从开罗乘飞机到内罗毕去,但厄内斯特不同意那样做。他说,要是飞机出问题,那不就误了打猎旅行的大事吗?海明威小心挑选他要带走的枪。一支三○○六式的马萨猎枪,一支6.5六○五式的曼里彻枪,一支直径12毫米的鸟枪和一支科尔特沃德曼手枪。根据斯特拉特的情报人员说,一位叫菲力普帕西维尔的英国人是肯尼亚最好的白种人猎手。他们准备雇用三名响导:埃雷斯、里斯和克灵。他们每人每月的工薪是一千元。厄内斯特对克灵这个人有些怀疑。他说,如果是德国人那就不错,如果凯克斯人就不好了。四个人的旅行费用需要一笔很大数目的钱。此外,往返横越大西洋的费用和从法国马赛到肯尼亚的蒙巴萨的膳宿费,十九天每人最少要四百元。一位名叫康拉德斯乔尔的坦葛尼卡向导报价说,四个人带两位白人猎手,在东菲旅行两个月大约要花九千五百元。此外打猎执照每人要花五百五十元。另一位向导说,据他估计全程费用大约要二万二千元。厄内斯特对于这笔开支感到无所谓,因为波林的伯父已经为他这次“东非远征”准备了二万五千元。厄内斯特就象一位童子军计划星期六步行到森林里去探险那样,心情激动迫不及待。
  整个春天,厄内斯特同伯金斯通讯频繁。他们主要商量那本书的排版和插图的问题。至于书名现在已正式改为《下午的死亡》。当多斯和他的妻子凯蒂去墨西哥路经凯威斯岛时,海明威征求他对《下午的死亡》这本书的意见时,多斯说:“写得很好,很有特色。”事后当多斯表示某些保留意见时,海明威却接受不了,很生气,并向对方进行攻击,揭露所谓的私人内幕。厄内斯特说,多斯不应该一味追求完美的象征主义。应让书中的人物有人性,具有普通人的一切缺点。象征性的人物是不可能有的。例如,佐斯的《第德拉斯》一书中的人物是理想的但是不可信的。而利奥波尔和莫刊布龙用普通的人性拯救了“尤利西斯”①。多斯还要注意,不要总是摆出一副“圣人”的面孔。他说,一个作家的所能做的也是必须做的就是如实地反映现实。如果多斯是被共产主义所深深吸引,那是他自己的事。人类的历史比任何一种经济制度要古老得多。任何一种显赫一时的运动最终都要消失的,原因是它是人为的。基督教的创始人该是伟大的了,但仍逃不出被钉死在十字架上的命运。“并非因为耶稣的伟大,别人才杀害他。”多斯应该牢牢记住,良好的管治是暴政的同义词。对于厄内斯特来说,无论是那种形式的政府他都要强烈加以谴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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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希腊神话中的德德修斯。
  一位中西部的书商保尔罗迈恩认为,厄内斯特能辨别出美国写作界有一种左倾的现象。对此,厄内斯特在写信给罗迈恩时向他说了一番道理。他说他拒绝在政治上追求时髦。有些人倾向左边,另外一些人倾向右边,其他的人抱着不偏不倚的态度。他认为在文学创作上既不能左也不能右。唯一的标准是好与坏。他说德莱赛的左倾只是他个人思想上的信仰。他书中的主张无非要大家信奉共产主义。他口出不恭地说,他并不是个狂热的爱国主义者。他要求的是实际而不是空话。因为空话对生活是毫无益处的。当罗迈恩要他停止写关于垮掉的一代和斗牛方面的作品时,海明威回答说,他曾经花了六个星期的时间写了一本描写几个酗酒青年事迹的书,从那之后,他再也没有写过任何所谓的“垮掉了的一代”的书。至于斗牛,他说他多年来在西班牙观看斗牛表演感到有不少乐趣,是一种很好的精神享受。他写那本斗牛的书,目的是把他所见所闻和感觉全都写下来作为一种资料加以保存。他觉得他的愿望和现实并不矛盾,他也不想加以辩解。他认为自己是人类世界的一个微小分子。他很清楚,所有的政治家们都在为自己那一份进行激烈的争夺。
  罗迈恩正在收集胡克纳早期的作品,准备出版一个名叫莎马公迪的集子。收入这个集子里的诗和散文除了一篇以外,其余的都取自已经停刊了的新奥林斯《双面人》杂志。罗迈恩说,如果海明威同意的话,他想把那首《终极》小诗登在该集子的封背上,这样,他相信会给那个集子增添光采。海明威同意让他登,虽然他后来私下对书目提要编辑者科恩说,他那首诗写得很精,根本不配同胡克纳早期作品放在一起。海明威对胡克纳后期的作品的评价既有肯定也有否定。他对欧文威斯特说,他喜欢读《我正在死去》这本书。而《圣殿》则给他有十分虚假的感觉。但当罗迈恩去见胡克纳时厄内斯特请罗代他向胡问好。他自己一切都好,既写作又溜冰。
  现在,海明威正处在他称之为重新重视写短篇小说的时期。除了那篇根据布拉桑德所描述的一艘沉没的西班牙客轮写成的以外,还选了另外六篇编成一集子。其中有两篇已刊登发表了。一篇是《怀俄明的酒》刊在斯克里布纳杂志上;另一篇《海变》发表在埃德华迪托斯的《季度》杂志上。这是一篇奇异的故事,可以说是《白象山》的姊妹篇。几乎从头到尾由一男一女在咖啡店里的一场对话所组成的。那位姑娘开始的时候和那男的相爱,后来得了女性同性恋。厄内斯特后来解释说,这个故事里的人物典型是他一次在咖啡店里听人讲起的一对年青夫妇。但是在他写作过程中他有意地隐瞒了原来的一些情节,而自己虚构一些情节加进去。
  海明威的另外两篇故事起着他同堪萨斯城罗安克伦德宁医生发展友谊的作用。海明威是在他二儿子格雷格里出生时同克伦德宁医生认识的。当时克伦德宁医生主办一个医学联报。每天他的邮箱里堆满了人们向他诉说痛恼哀丧的信件。医生给海明威寄去他收到别人写的六封信。其中一封是一位妇女写的,她说她的丈夫是一名美国海军陆战队队员,在上海得了花柳病。她问医生她是否能再与她的丈夫同居。厄内斯特将这封信的日期,地点和人名略为改动,加上一个按语和结尾,然后写成一个短篇故事,取名为《一位读者的信》。这大概是他写小说以来最容易写的一篇。他又以一九一七年在堪萨斯的见闻作为另一个故事的背景。这是一个讥讽圣诞节的故事,取名为《先生们,上帝会赐给你平安,快乐》。故事由两个开救护车军士的对话组成。他们谈到一个男性病号,他恳求医生给他作阉割手术。后来他自己用剃刀切割,以便摆脱自己认为是猥亵圣洁的可怕色欲感。厄内斯特再次用上克伦德宁医生寄给他的信,虽然这次没有那么明显,写了另一篇故事。叙述一位新泽西州的青年多年来一直受到情欲折磨之苦。
  厄内斯特在二、三月份先后两次到德怀托特格斯去钓鱼,以便调节一下长时间的伏案工作。但是,他的真正钓鱼活动是在四月份开始的。他和佐罗塞尔——斯洛彼佐酒店老板——一起坐船横渡海峡到哈瓦那去度假。他们原先只计划两个星期,结果延长到两个多月。罗塞尔原名佐西格兰兹,他买了一条三十二尺长的夹舱船安尼塔号。先前他曾用这条船往返于美国和哈瓦那,不下数百次,进行酒类走私。但这一次他是纯粹作海上度假的打算。只收海明威每天十元的船费,另外住宿旅店每天二元。波林在五月份到那里两次,每次住一个星期,费用每天只加收半美元。厄内斯特发现,那旅店环境幽静,适合他写作。没有出海钓鱼的时候,海明威就在旅店里校对《下午的死亡》那本书的稿子。他把原稿中的某些情节删去。结果大概在关于哲学探讨方面的内容上删去了很大一部分。而这一删改是根据伯金斯的建议做的。厄内斯特和波林在那里常和唐斯蒂华特的朋友杰恩马森来往。他们是在一九三一年秋天同乘“法国之岛”号邮轮去法国时认识的。杰恩和她丈夫住在哈瓦那西边一个叫杰明尼塔斯的地方。五月初杰恩来到安尼塔号船上同厄内斯特一起钓了好几天的鱼。后来人们在他们的航海日志上发现有一句话,但不是出于海明威之手:“海明威爱上了杰恩。”
  海明威的古巴之行的最大发现是钓马林鱼。截至五月底他已经一共钓了十九条马林鱼。他高兴极了。他很喜欢这种鱼,因为它们“游动起来快如闪电”,身子“结实得象大公羊”,嘴巴硬如铁。这种鱼比大海链还更喜欢蹦跳,而且跳得很高。每条重量从七十磅到一千二百磅不等。厄内斯特乐不可支地说,钓马林鱼就象进行一项体育运动,既讲究技术,又要有耐性,令人感到满足。厄内斯特经常向一位古巴的以捕鱼为职业的人卡罗斯请教捕鱼的经验。卡罗斯自一八八四年起就跟他父亲出海捕鱼,当时他才六岁。十五年来,几乎每次出海捕马林鱼他都要比其他的捕鱼者捕得多。
  在古巴度假期间,厄内斯特写了一篇故事《你永远做不到的》。这是他描写一九一八年在意大利尼克阿丹斯故事类型的第三篇,也差不多是那恶梦式的故事《现在我躺下》的续篇。后来他对这个故事的令人不可思议的标题作了解释,说,当时哈瓦那天气炎热,热浪袭人,使他想起一九一八年夏天在下派尔维的情形,想起当时他看到一位漂亮的姑娘变得痴情迷恋,疯疯颠颠的情状。他说,他之所以取这个名称,目的在于使这姑娘感到高兴。因为故事里的“人”——尼克阿丹斯,要比她痴情迷恋,疯傻得多。其实,这里很明显地暗指杰恩马森,她被迫进入纽约多克托斯医院,并定于五月十三日动手术。当然,所谓“她变得痴情迷恋,疯疯颠颠”这完全是作家使用的夸张手法。从厄内斯特这个故事的内涵来看也可以理解为这个姑娘之所以有这种不正常的精神状态,完全是由她同作者本人的恋爱破裂所引起。
  六月初,厄内斯特仍留在古巴。此时他已决定,把谈论已久的“非洲之行”延长一年再进行。波林的伯父表示十分赞同他的这一决定。阿齐马克莱西在四月份已先离去;查理斯汤普森表示愿意等待;迈克斯特拉特虽然感到失望,但没有他法,只好也表示同意。对于这次旅行的推迟,厄内斯特本人的藉口是:整个春季,他的眼睛一直在闹毛病。另外,美国正在发生某些大的变化,他不愿意在这个时候离开自己的国家。但是他的真正理由似乎是,他决定再到怀俄明的诺德基斯特去度暑假,在那里钓鱼和打猎。可能还有另外一个动机,他有许多故事内容需要尽快地写出来,因为他在古巴海滨度过了相当长一段时间的假之后,心情舒畅,精神焕发,新的创作欲和创作力早已孕育生长,现在达到了迸发的程度。伯金斯获悉厄内斯特推迟去非洲旅行的消息后,十分高兴。他写信给厄内斯特说,“我向你大声疾呼,希望你真的推迟你的非洲旅行。到非洲去,我想都没有想过。”
  病魔的纠缠几乎迫使他取消了“非洲之行”。他在海上度过了六十五天的假。在返回凯威斯特岛的前夕,他钓到一条很大的马林鱼。鱼被鱼钩钩住了,拼力挣扎。厄内斯特尽情玩赏,足足玩了两个小时。正当他玩够了,准备用大鱼叉叉住它的时候,那鱼突然脱了钩,扑通一声掉回海里去了。他非常失望,坐在船上又是喘气又是咒骂。整整半小时,怒气才逐渐消除。恰好在这个时候,突然下起瓢泼大雨来,雨水没头没脑地往他身上淋。气温突然下降,他感到全身冰凉。两天后,他开着小船越过海峡返回凯岛时,他的体温升高到华氏一百零二度。回到他的新居白头街住房,他便卧床不起。医生诊断的结果,确认他得了支气管迸发性肺炎。
  当厄内斯特病情略有好转,但仍卧床静养的时候,他对这次得病感到十分恼怒。然而,他根本闲不下来,他又拿起《下午的死亡》那本书的校对稿进行校对。他翻阅着稿子。蓦地,在每一页的上方空白处,他第一次发现有一行用打字机打的字:4版80……3404海明威的死亡111C2—14斯各齐。
  厄内斯特心里明白,上面那行字只是排字工人为了方便,把书的名称和排版要求用缩写的方式表示出来。但是,他是个性情暴躁的人,因而大发其火,有意小题大做。他立即打电报给伯金斯,说:“在每一版上都嵌插进‘海明威的死亡’字样,这不是很荒唐吗?要不然,就是你别有用心。”第二天他又为此写信给伯金斯,扬言他要扭断那个写这行字的排字工人的脖子。他说,对于一个有迷信思想的人,在校对这本书时,这六个字要看上千百次,那不是一桩很倒霉的事吗?在最近一批“庸俗不堪”的书刊上,有些不知名的傻瓜蛋写了一些亵亵下流的话,看了多么令人气愤!如果海明威在校阅书稿时死去,那么伯金斯是要负完全责任的。
  厄内斯特病刚刚好,就迫不及待地到彼格特去。陪同他前往的是他的三妹卡露。卡露准备到密执安去照顾小弟弟莱斯特,直到她去维也纳大学为止。他们坐的车是新出厂的V—8福特牌越野车。厄内斯特对其速度和性能极为满意。他开得很快,每天跑六百五十四公里。抵达彼格特时,他感到疲劳不堪。一进家门倒在床上便睡了起来。但是,他和波林过去开车到西部去,比起这次来,他感到更得意。当时,一路上他们遇到很多向西部移居的工人。他们有的步行,有的开着老掉了牙的破烂车。这种情景使他想起了过去有人告诉过他一个事实。在俄国有二十万流浪者到处流浪寻找实际上不存在的工作。厄内斯特觉得车子开过从前是阔佬现在是穷鬼住的颇为熟悉的地方很有启发教育意义。他觉得,只要口袋里有大把钱,开着新式的车子到西部去心情不会是不舒畅的。不过,他对盖希科克说,他在二十年代经济大繁荣中,没有投过什么股。当然,这不是绝对的真实,但他已经就其早期住在巴黎,过着极端贫困生活的情形,开始加以渲染。
  在怀俄明,他感到一切都是美好的。七月十二日下午厄内斯特和波林高高兴兴地来到罗伦斯和奥利佛诺德基斯的第一号房间。派洛特和莫得克斯山峰在夕阳西下时显得十分巍峨雄伟,阴森可畏。十三日,厄内斯特大清早就起床观看太阳从河对岸高山背后升起来。他乐于倾听清晨万物苏醒过来的声音,嗅闻大自然发出的新鲜气息:牧场厨房里传来碗碟叮啷作响的声音;微风吹送来阵阵咸肉、咖啡和鳟鱼的香味;山林小屋周围松树上被太阳晒得暖烘烘的针叶;披着晨露的草场上欧蔷草、三叶草、钓钟柳、画笔草和白羽扇豆在晨曦中更加清秀悦目;狭窄的灌水渠里淙淙流水,转弯抹角穿过整个牧场;更远处传来河水奔流的响声和畜栏里系在马脖上的铃声;牲口跺脚的响声以及口里发生的嘶鸣声。厄内斯特倚在畜栏的横木上看着伊凡备马准备上午出游。
  当他想写作的时候,厄内斯特便到位于小河的转弯处的西德莱住所去。坐在桌子旁边,在稿纸上写下往下倾斜的字体,有时一连把几行字都划掉,细加思考后,又重新写上。奥利佛诺德基斯特经常看见海明威从房里走出门来,一边用布拭拂他的眼镜,一边不断地眨着眼睛仰望那湛蓝的碧空,或凝望那英得克斯的美丽山色,仿佛他要把那壮丽山川风景深深地嵌在脑海里。他不停地进行深呼吸,让新清的空气进入肺部。然后穿着软拖鞋又返回写字台重新执笔写作。不知他在什么地方弄来一顶黑色瓜皮帽。当他写作时,总是戴在头上。他对朱布维沃说,他戴帽子是为了使脑神经不受凉。但他每次戴着这顶帽子在纽约街头走时,背后总有许多犹太人跟着他,把他当作他们的兄弟。
  “我们整个夏天都骑马出游,”厄内斯特说。他还清楚地记得,当伊凡把咿呀作响的栅门打开,坐骑便快步冲出。他们经过印地安人的村落,顺着小道走上斜坡,在松树和叶子在风中摇曳的白杨树林中通过。他们的马小心地越过横倒在地上的树木,蹚过第一道溪流停下来饮水。他们居高临下,山下景致一目了然。在林木的遮掩下,山村屋舍隐约可见。烟囱高高伸出屋顶,飘出淡淡的炊烟,在空中逐渐消散。波林注意到她骑的那匹马的鼻子紧紧地眼在厄内斯特骑的那匹母马的屁股后面。原来那母马不停地甩动尾巴拂打苍蝇。在山坡的顶处,他们看到一群麋正在吃草。厄内斯特立刻下马,拿起望远镜观察。但现在不是打猎的时候,还要过六个星期才行。下坡的时候,马开始小跑起来,到了空阔平坦地带马蹄得哒,疾步如飞,直奔山坡下的绿色草场。卸下马鞍,马匹便自由自在地吃起草来。当夕阳把东边的山脊染成褐红色的时候,夜的帷幕正缓慢地笼罩着大牧场的农舍。
  这个夏天厄内斯特的一切活动都充满着急促感。从这个时候起,一年之后便是他计划到非洲去的时候。往后很难说他再有机会到怀俄明来旅行了。这个州已决定修筑一条从红屋经过熊牙山口到库克市的公路。等公路修筑好了,这个地方也就永远不能打猎了,因为所有的动物都会跑到更远的地方去,比方说跑到黄石溪那儿去。想到这一点,他就扫兴。七月份他的主要活动是钓鱼。一共钓了一百五十条鳟鱼。由于筑路的缘故,他最喜欢去钓鱼的一条小河被破坏了。他恋恋不舍地回到写字桌旁,重新拿起校对稿,校对《下午的死亡》那本书的最后一章。
  正当厄内斯特热心于钓鱼和打猎,从中取得无穷乐趣的时候,美国政界各派的斗争越来越激烈。厄内斯特从他的手提式收音机广播中听到胡佛和罗斯福正在发表竞选演说。他说,与其听这类演说,不知去听山里狼嚎狐叫的声音。他发现西部大多数地区是拥护胡佛的,罗斯福在东北部名声不怎么好。但是在阿拉巴马州,乔治亚州和弗罗里这州,他却是个天之骄子。厄内斯特的理想候选人仍是尤金迪布斯,所以他根本没有兴趣在“瘫痪的盅惑民心的政客”和“得了梅毒病的婴儿”①之间去挑选。在政治和宗教之间,他对后者更有诚意。他带着波林开车跑了将近四百公里到普威尔去以便及时参加八月份第一个星期五的弥撒活动。后来他十分诙谐地对波林的母亲说,要是他的福特牌曲柄齿轮箱在离家十四公里处被山中路边伸出来的巨石撞坏,波林就要被宣告为圣徒,那么这个功绩应该登载入册。但在宗教方面她却得不到任何赔偿。当他们的车子通过一处荒野公路时,路旁有四只黑熊和四只公驼鹿,厄内斯特立即拍了几张快照。他还打了十几只野鸡,其中有些和火鸡一样大小。他准备带着这些野鸡给奥利弗,诺德基斯特烤着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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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这里海明威影射胡佛和罗斯福。
  当吉拉尔德和萨拉马菲带着他的两个小孩,包斯和霍诺里亚到他们那里度假时,海明威正同罗伦斯诺德基斯特到克拉几湖去玩。九月九日厄内斯特带吉拉尔德上派洛特克里克地区告诉他如何用死驴作为捕捉大黑熊的诱饵。两天后,他开车到科迪去接查理士汤普生,他是从弗罗里达州来这里度假的,时间是一个月。这时捕猎季节开始了,厄内斯特跃跃欲试,等得有点不耐烦了。查理斯只用一天的时间来适应当地的高山气候,接着就参加为期一周的骑马去派洛克高坡的打猎活动。他们一连四天,从清晨到黄昏,风餐露宿,练个不停。山上有时刮起很大的风,有一次波林的帽子被大风从头上刮走了。另一次,他们看到十九只山羊在一处高地上吃草。查理斯是第一次看到这种动物。可是这些山羊很怕生人,他们在离山羊六百码的地方就停下来,结果一事无成。十八日返回住地。
  露克在第二次骑马外出狩猎时表现很突出。他们先到离牧场骑马约距三十五里的克里克悬崖去。墨菲夫妇已经走了,波林也将在二十二日回去。伊凡瓦莱斯和朱布维沃搭了一间小棚屋为打猎的人躲避风雪和寒冷。波林离开他们的那一天,他们在伊凡的指导下杀了一匹马,用来作为捕捉大黑熊。一天,他们在返回营地的途中,看见一只公麋,半隐半现在树林里游荡。汤普生开枪打它的背,厄内斯特打它的肩膀。那麋倒在溪谷边上,可是等到他们靠近它时,它又拚命地挣跳了起来,飞也似地向远外窜去。这次查理斯摆好架势,作好准备。他一枪打中那麋的后腿。那麋扑腾了一下便倒下死去。两天之后,厄内斯特在另一处林子里看到一只大麋,离他只有二百码远。他立即开枪射击,子弹穿过那大麋的肺部,很快便死去。由于他们的捕猎,附近一带的山林里的动物都往别处跑。自那之后他只打了一只小狼和一只正在飞翔中的老鹰。每到晚上,在小棚屋外面空地上烧起了篝火。他们坐在篝火旁边一边烧烤猎来的兽肉,一边喝酒谈天。厄内斯特给其他的人讲故事。一天晚上他一面啃吃着烤麋腿,一面喝红屋自产的威士忌,津津乐道地对朱布和维沃讲起他六年前对别人讲过的一件自杀的事。最后他告诉他的同伴说,如果生活逼得他走头无路,他也会自杀的。
  《下午的死亡》一书终于与读者见面了。厄内斯特在十月份曾先后四次骑马到场部看是否有人寄来对该书的评论。结果他收到两篇,所谈意见都使他很失望。他把它们搁在一边,一心一意找赫克米斯谈论他们放在派洛克坡地上的死驴,用来诱捕大黑熊的问题。赫克告诉他,那死驴全被熊吃光了。根据后来仔细观察,先后有三只大熊吃那驴的肉。现在只剩下一堆骨头。就熊留下的脚印看,其中有的是印长达十一英寸。可以断定中间有一只相当大的北美大灰熊。驴尸旁边有个大坑。显然是那大熊挖掘的,用它作为掩体,防止在噬食驴尸时遭到别的野兽的袭击。赫克说,后来他在放死驴的地方,杀了一匹马作为捕熊的诱饵。当厄内斯特和伊凡冒着十月初的暴风雪,回到提姆伯克里克时,汤普森和斯台布让厄内斯特看他们在克鲁斯德峡谷打的一支大黑熊。第二天他们到覆盖着白雪的山林里打猎,但毫无收获。十月十一日厄内斯特单独骑马返回场部。在半路上他看到一只大驼鹿正在离他三十码远的一处草地上吃草。由于海明威没有捕猎驼鹿的许可证,所以他只好眼巴巴地看着眼前的猎物跑走了。但他不忍空手而归,结果打了十几只松鸡。到了场部,他把松鸡交给奥利佛诺德基斯德,自己喝着威士忌,坐在火炉旁边拆读才接到的邮件。伯金斯在信中说,他那本新书《下午的死亡》的销路不坏,尽管正处在工商业不景气的时期。他说,“从出版商的角度看,对这本书的评论是相当不错的。当然其中也有提你所不喜欢听的意见。”
  不过这些不中听的意见比起另一件事来,他又觉得无足轻重了。原来这次出猎至今他还没捕猎到大黑熊,而查理斯汤普森却打了一只,心中不免感到不服气。十月十一日下午他和罗伦斯诺德基斯特重上派洛特克里克山林,到赫克米斯放死马的地方。虽然马尸周围的积雪被野兽踩过,留下清晰的足印,但没有看到大熊的踪迹。到了傍晚突然出现一只大黑熊。它来到马尸旁边开始噬食死马身上的肉。厄内斯特匍匐在离目标七十五码的一个小丘边上。他瞄准那大熊的肩背地方开枪。可惜打高了一点。那巨熊怒吼了一声慌忙往远处跑去。虽然此时天色已晚,但从那熊身上流下的鲜红的血,滴在雪地上却看得清清楚楚。他们在大熊后面紧追。在离那庞然大物只有二十尺的距离的时候,厄内斯特又放一枪,大熊应声倒地。熊身上的毛象厄内斯特的络腮胡子一样黑糊糊的,浓密得象地毯。那巨熊重五百磅,身长八英咫,比查理斯上一星期猎捕到的要大得多。这样才满足了他那强烈的好胜心。
  查理斯汤普森在当天和第二天又打了两头公鹿和一只小雄麋。这样便结束了这次的打猎活动。他们一连三天在牧场里忙个不停。又是兴高采烈饱餐鹿肉和麋肉。十月十六日当他们动身回家的时候,路上遇上暴风雪。车子开不动,一连搏斗了三天好不容易才通过奈布拉斯卡。厄内斯特点燃一支蜡烛,放在一个空洋铁罐上,用来烧熔挡风玻璃上的积雪。每隔几分钟就要烧一次。正如他所说的“简直是做了一场恶梦”。凯威斯特岛在这个时候,阳光普照,充满着欢乐与幸福。对他来说,经过在旷野上旅行二千公里后,凯岛便感到更加亲切,是他值得返回去的最美好的地方。
海明威传--第六章 战斗的方式
第六章 战斗的方式
胜者无所获
  海明威回到凯岛时,他的大儿子波比已在家里。波比现在已经九岁了,长得又高又结实,讲一口又流利又地道的法国话。过了圣诞节,他就要做伊凡西普曼的学生,接受教育。学习之余,他可以在这个天然的热带的儿童乐园——凯岛,尽情地玩。他家里养有四只浣熊,一只负鼠,几条金鱼和三只孔雀。离家不到一里路就有游泳池和钓鱼的地方。在彼格特,普菲费太太发现帕特里克和格雷格里都得了百日咳时,立刻要她女儿波林回去照顾他们。现在家里只有波比和他父亲海明威两人,波比感到有些寂寞。自从那次他和他父亲一起坐火车,半路上他父亲接到电报说波比的祖父海明威医生病故,父亲于是决定让波比一人到哈瓦那去。自那以来,这还是头一次感到这么孤独。
  厄内斯特回到凯岛与家人共叙天伦之乐。但是从各方面来的,对他那《下午的死亡》一书的意见在某种程度上却大大降低了他的兴致和情趣。有个批评家尖锐地说:“那本书只是幼稚地堆砌一些词汇,令人可怕地无休止地降临灾难。”另一位评论家说,作者明白通畅的文笔中不时夹杂着隐晦艰涩字眼,因而大为逊色。同时,过多的男子气慨的描写使人读了感到索然无味。H·L·梅康一方面赞扬小说的内容阐述得充分,一方面摆出海明威执着地在书中刻划人物性格——其实是他自己——的桀骜不驯,而变得类似陈词滥调。《纽约人》杂志刊登了评论家罗伯特M·寇特的评论文章。他说,这本书读了使人不安。一个浪漫主义者,在生命垂危之际,不承认死亡的来临。有时候,不幸和灾难蜕变成为恼怒。已如胡克纳、科克图、阿尔道斯赫克莱和T·S·艾略特之对待嘲笑一样。厄内斯特对之进行了公开答复,并承认对赫克莱和T·S·艾略特的辩驳。他说科克图是个抛头露面的人物,很有“名气”。说他本人对胡克纳十分崇敬,祝他百事如意,但这并不等于说不能开胡克纳的玩笑。他说:“只要内容可笑,不管什么事,什么人都可作为取笑的对象,就是自己的母亲也不例外。”
  十一月份,他带着波比开车到彼格特去,在那里同波林和他另外两个孩子一起度过感恩节。行车途中,他又一次饱览美国乡村的自然景色。他向来是酷爱自然的。波比坐在车座位上打盹,厄内斯特边开车边遐思起来。他设想,车子到了什么地方就可看到成群的鹌鹑在田里觅食,车子开过去时,它们如何受惊飞走。他不知不觉陶醉于这个想象之中。蓦地,在他脑海里闪现一种观念。秋天意味着打猎和死亡。恰好就在不久前,他得悉他的叔父韦劳毕海明威医生在中国山西省行医,不幸身亡。时间正好是他父亲逝世四周年的前一个月。现在他和他儿子同坐在一辆车里。他想得很多。逐渐地一个以父子关系为中心的故事正在他脑子形成。
  厄内斯特即将有一本书被拍成电影。巴拉蒙特影业公司将把他的《永别了,武器!》搬上银幕。领衔者海伦赫斯。其他主角盖里库伯和阿多尔夫·梅约。但厄内斯特并不为此感到高兴。特别当他看到剧本的喜剧式结尾——这和许多报纸上报导的差不多,和描述战争中的英雄主义以及拳坛上的冠军,不免感到闷闷不乐。他一到彼格特马上就写信给伯金斯,重新声明,他对报刊在全国范围内关于该书内容的宣传有意见。他写道:
  海明威先生是个作家,他郑重声明:在战争末期,他曾随军在意大利呆过一段时间。他之所以去意大利,是因为当时呆在法国,处境更加危险。这是人所共知的事。
  他在意大利的任务是开救护车抢运伤病员以及做其它零碎工作,从来没有过显赫的英雄行为。任何有识之士都知道,一个作家是不可能在拳击赛中打败一个中量级冠军的。当然,如果这个作家的名字刚好和拳王格恩坦尼的姓相吻合,那又另当别论。海明威先生感谢报界把他的事迹宣扬得那么动人,并把他的名字列入名人录,但他恳切地要求电影界的先生们切勿歪曲他个人的生活史。
  厄内斯特在彼格特被一些舆论弄得心烦意乱,为了摆脱这种处境,圣诞节前他和伯金斯到外面打野鸡。每年在这个时候,成群的野鸡来到阿堪萨斯州稻田里觅食。厄内斯特买了二千三万发小子弹准备大干一番。他还租了一条有舱的小木船,停泊在白河边上。由于一阵寒潮的到来,气温突然下降,猎物稀少,伯金斯的兴趣便转到欣赏自然风景上面。“我在寒冷中呆呆地站了好几个小时,这在我一生中还是第一次,”伯金斯后来写道,“大雪象白粉般不断地撒在陡峭的河岸上……我们站在岸边,静候着野鸡的到来。看着面前这条河使人想起反映南北战争的影片里河流。”这次出猎最使伯全斯难以忘怀的是,他听到河弯那边传来了一阵可怕的咔嚓咔嚓作响的爆裂声,接着河面上出现一只汽船。船顶有两个漏斗形烟囱正飘散出滚滚浓烟。对于海明威,这是司空见惯,不足为奇的事,但对于一个来自佛蒙特州的人来说,此情此景,仿佛置身于八、九十年前马克吐温时代的环境之中。
  厄内斯特回到彼格特后,为了找个比较安静,能进行写作的地方,海明威一家住进普菲费住家后面一个重新修理过的谷仓里。一天,外面正刮着大风,海明威全家正在吃早饭,突然,由于烟囱破裂火焰外延导致房顶起火。当地的自愿救火队迅速地赶到现场把火扑灭。可是他的许多书和一些稿件却被水弄坏了。一位年轻的木匠奥托布鲁斯和一位青年印刷工劳德佩恩,主动协助他修补和烤干书稿。埃日拉庞德闻讯后从雷巴罗写信给海明威。他在信中写道:“哈!哈!老兄这回真够呛。你干嘛住在谷仓里?火怎么又没把你的全部稿子烧掉呢!”
  庞德以前曾约厄内斯特给由福德马多克斯福特开办的“费斯特克里费特”刊物写稿。自从近日接到庞德的信以后,他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这个刊物主要是配合庞德将在一月份出版的《长诗三十首初稿》。福德在信中写道:“如果你能利用权威来压倒那些批评家的话,写长诗便是个妙法。”关于压制批评家的意见,厄内斯特在给对方的复信中是这样说的:
  在上个世纪末或本世纪出生的诗人可以真诚老实地说,他们从未受过埃日拉庞德的影响,也没有从他那里学到什么东西。这样的诗人值得怜悯,而不应加以指责。
  倒是出生在上述时期的散文小说作者,似乎不应该向詹姆斯佐斯学习,接受他的影响……庞德的伟作——如长诗三十首——将在文坛上永放光芒。
  当海明威全家即将离开波格特的时候,不巧波比得了流感卧床不起。海明威给波比量体温,热度达到一百零二度,波比知道后吓坏了。他六神无主,甚至在他父亲给他念霍华德波尔写的《海盗》一书的某一精采片断时,波比也显得心不在焉。后来,海明威同普菲费家里一位爱尔兰的年轻姊妹出去打鹌鹑。回来后,他看到波比的一举一动仍不正常。原来波比的同学曾告诉他,人的体温一旦超过四十四度生命就有危险。他心想,现在他的体温已超过那个量度一倍多,肯定自己马上就会死去。当海明威向波比解释,体温表有两种——一种叫华氏,另一种叫摄氏,波比的紧张情绪才明显地缓和下来。这件事,虽然隔了好几年没有想到它,后来被海明威编成一个故事。
  新年一过,海明威的三个孩子的健康情况都很好,于是波林便带着孩子们乘火车返回凯岛。厄内斯特自己开着福特牌越野车,先去罗诺克,再到弗基尼亚,把车子停放在车行里,然后乘火车前往纽约。汤姆沃尔弗当时正在那里。斯克里布纳杂志社特约的这两位大作家迄今未曾相见。这一次伯金斯特意安排,请他们共进午餐。专门拜访一位同业作家,在海明威的一生中这是第一次。见面后,沃尔弗给他留下最深的印象是,他的举止十分幼稚。他后来写信给伯金斯时说,他这样的天才人物就象儿童一样真实可靠。天才和儿童就其纯真的方面讲,恰似一对孪生兄弟。他认为,汤姆沃尔弗禀赋高,思想崇尚,学识渊博。他估计,伯金斯肯定指望汤姆沃尔弗今后写出更多的作品来。
  在逗留纽约短短的两个星期中,厄内斯特还遇到一件不快的事。原来他的三妹卡露在弗罗里达温特派克罗林学院读书时有个男同学约翰卡德纳爱上了她。作为一家之长,海明威决心在卡露就读于维也纳大学期间保护她不受外界干扰影响她的学习。因此,当卡德纳登门请求海明威同意卡露与他结婚的时候,海明威不但断然拒绝,还正颜厉色地威胁他说,要是他再敢纠缠想娶他妹妹为妻,他就要打断他的脖子。不幸的是,这种虚张声势吓唬人的作法,结果适得其反。那年轻人在盛怒之下,买了去欧洲的船票,然后东渡前往维也纳。
  在纽约期间,厄内斯特除了忙于同伯金斯和他的律师及代理人毛里斯史贝塞应酬业务外,他还抽出几天的时间同西德奈费兰克林交谈。由于海明威在《下午的死亡》一书的附记上歌颂了他,他现在简直变得目中无人了。海明威的反犹思想在其朋友西德奈·摩尔斯贝塞和书目提要编纂者科恩的影响下有了明显的改变。离开纽约的前一天,厄内斯特拜访了科恩。科恩征求他的意见,以快版形式出版海明威的短篇小说《先生们,愿上帝赐给你们欢乐和幸福》。科恩对于一些评论家说了《下午的死亡》一书的坏话感到很恼怒,他自告奋勇要为海明威鸣不平。但海明威坚决表示,一切由他自己来对付。过了不久,他声称(但不是针对着科恩),他非常有兴趣办这种事,而且将奉陪到底,但他不希望那些友好支持他的人出面去做。
  同一天,在科恩办事的地方——书屋,厄内斯特第一次见到了一个从宾夕法尼亚来的荷兰青年阿诺尔德·金格里奇。此人热衷于藏书,曾在十二月份写信给厄内斯特,请他在一本《下午的死亡》的书上签名留念。厄内斯特提醒他不要被评论家的批评所吓倒。他听了说:“啊,不会的,人们对你印象很不错。”即便他的评价还不能说是很高很高,但他是把写评论和写书弄混淆了。金格里奇正在负责编辑一个商业杂志《外观艺术》,总部设在芝加哥。他把厄内斯特看作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并为他的会面交谈的时间太短促而惋惜。海明威告别了他,匆匆赶到火车站,坐上开往费基尼亚的火车。
  海明威从罗诺克开车到杰克逊威尔,波林已先在那里等他。见面后他们便一起返回凯威斯特岛。诗人伊凡西普曼已准备当波比的导师。伊凡和过去在巴黎相比,没有多大的变化。仍是那样的懒懒散散,漫不经心,饱一餐饿一餐,写出许多不成熟的抒情诗,用他那平板无味的新英格兰口音喋喋不休地谈论着跑马的事。虽然他在生活上不时碰到困难,但他总可以从海明威那里及时得到帮助。
  海明威回凯岛后,他的创作欲又旺盛起来了。斯克里布纳杂志已接受他的三篇新作,准备在春季刊载。这三篇故事是:《一个清洁、明亮的地方》、《向瑞士致敬》和《医生,请开给我一张处方吧!》最后那篇的名称,后来改为《赌徒奈恩和雷迪》。故事内容是根据作者在比林医院医治受伤的手臂时的见闻写的。《向瑞士致敬》是回忆一九二七年作者尚未同哈德莉离婚,访问瑞垣时的情景。这是一个分成三部分的幽默讽刺故事。故事里主要描述三个人——威尔先生、约翰逊先生和哈里先生。了解海明威的婚姻关系的人都会明白,故事中的三个人都是指作者本人。作者企图通过故事的描写来医治他同结发妻离婚所造成的心灵的创伤。《一个清洁、明亮的地方》是一个自传体的故事。它主要揭示作者的心灵世界——内心的空虚所引起的恶梦般的恐惧。厄内斯特把这三篇故事称之为“安全”故事。所谓“安全”是指象斯克里布纳这一类型的家庭杂志而言。斯克里布纳来了一位新的编辑阿尔费雷德戴希尔。此人厄内斯特从未批评过他。这一次他拒绝接受海明威的另一篇故事《世界之光》。它描写北密执安一个小市镇的火车站里一群妓女的故事。戴希尔认为——他的看法有一定道理,故事所描写的内容对该杂志的读者太过于裸露。但是厄内斯特说,戴希尔根本不知道,故事当中的潜在的爆炸性的东西究竟有多少已故人们所接受了呢?
  厄内斯特现在手上有三个短篇小说要写。他的干劲又来了。由此,他更加苛求那些少产的作家,批评他们太懒惰。而其中之一便是司各脱。司各脱的妻子日尔达写了一部小小说《华尔兹救了我》。厄内斯特读后觉得过于荒诞。至于司各脱,他认为只有两件事才能拯救他。要嘛日尔达死去,要嘛司各脱自己得了严重的胃病迫使他不能再喝酒。他为什么不能振作起来?为什么每次厄内斯特见到他,他总是醉醺醺的?他的《见鬼去的浪漫主义》和《廉价的爱尔兰式的失恋》现在它令人感到烦闷讨厌。另一方面,厄内斯特说,他有的是时间,他一工作起来,就精神抖擞,干劲倍增。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可以工作三百四十天。他认为这是一种乐趣。他常常意识到他正在过着两种类型的生活。一种是作家的生活。将来作家死了,他就得到了报酬和荣誉,而现在只能带着他现有的一切到阴司去;另一种是一个普通人的生活。这种人现在已得到了一切他想得到的东西,但死后却万事休。名声与荣誉是一种奇怪的现象。一个人有时只要写上十行诗或一篇一百页篇幅的文章便可一举成名,而且流芳百世。但是,如果运气不好,你写得再多,也无济于事。名声与荣誉永远和你绝缘。一个活着的作家,评定他的一生的成绩主要是根据他作品的多寡。但是,他死后,则是根据他作品质量的优劣。他认为人大概是为了“受苦”才到这个世界上来的。不过根据他个人的经验。只要你不杞人忧天,一切世事,你都会习以为常。
  海明威正计划着四月份再次到古巴去作一次钓鱼旅行。他不仅把这次旅行看作是一次良好的体育活动,而且是一次搜集编写一本关于古老而神秘的斯特里姆海湾一书的材料的极好机会。与此同时他正在写一个篇幅较长的短篇小说,以哈瓦那凯威斯特岛和海峡为背景。故事的主人公是遐迩闻名的亨利摩根海上大盗。这个形象的塑造是根据海明威对曾把船租给他的那个专搞酒类走私的渔商佐鲁赛尔。二月二十三日,海明威写信告诉伯金斯,这个故事他已经写了三章,可望把全书写完。
  机会悄悄地来到明威海身边,有一笔相当可观的收入在引诱他。于是他在三月份动身到纽约去。电影公司制片主任路易斯迈尔斯顿急于要拍一部海明威西班牙之行的纪录片。根据计划,影片里要重现《下午的死亡》一书最后一章里的故事情节。迈尔斯顿希望这些有关的场景能在来年夏天到西班牙去作实地拍摄,并能请非专业演员在拍摄中扮演相关的人物。在这过程中,厄内斯特担任制片顾问和物色客串演员。在这次访问中他还特地抽出一天去拜访驯狮手克莱德毕蒂。海明威是在化妆室见到他的。见面时海明威送给他一本签有自己名字的《下午的死亡》,并观看了驯兽训练。克莱德毕蒂动作敏捷,手脚灵巧,步法繁而不乱,技艺精湛,和被驯的野兽关系密切。这一切深深地吸引着海明威。他后来说,毕蒂厨房里的椅子就象斗牛场里斗牛士手中的三角斗牛布那样神奇,法力无边。厄内斯特的计划是年底前到非洲大森林去打猎。因此,当他看到马戏团里的狮子在奔跑、蹲伏、蜷缩和腾跳时,觉得特别开心。
  然而乐极生悲。接踵而来的两件事深深地惹怒了海明威。圣帕特里克节①那天,约翰卡德纳从维也纳打电报告诉他,下一周他和海明威的妹妹卡露将在基茨布赫尔举行婚礼。他得消息后非常失望。后来提起这件事时,他十分厌恶地说:“这简直是在做牛肉生意。”他写信给波林的母亲,说那件事已经完蛋了。自那之后他再不提起新郎新娘的名字,也不谈及这桩使他失望的婚事。他遭受的第二个打击是来自格特鲁特斯坦恩。格特鲁特写了一个回忆录,公开立名为《爱丽斯B·托克拉斯自传》,即将在《大西洋》月报上连载。虽然这年夏天之前他写的有关海明威的部分还不会登出来,但海明威早已发觉,自从他离开巴黎后,她对他的态度已大不相同。在巴黎时,她和爱丽斯还主动地当他儿子波比的教母。格特鲁特最近说了一些令人不能容忍的话,使他十分恼怒。其中之一说,海明威实际上是她和谢乌安德森一手扶植培养起来的。现在她仍对自己所培养出来的结果,既感到自豪,也感到羞愧。另一个是:她说一九二四年海明威通过校对《美国的形成》一书学到了很多写作方法。最使他难以忍受的是,她说海明威是个卑鄙小人,象马克吐温书中所描写的十九世纪行驶在密西西比河上的平板船上的水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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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爱尔兰的守护圣徒纪念日。
  海明威忍气吞声。他告诉一些同他要好的朋友说,格特鲁特早就把他当作“草包朋友”加以鄙视了。她到了断经期后才突然狂热地谈论起性的问题来。其表现大致可分成三个方面。首先,她确信,凡是性格上不古怪的人一定不是好人。其次,凡是性格古怪的人一定很聪明。最后,她深信不疑,凡是有成就的人一定是性格古怪的。厄内斯特尖锐地说,等到他老了不能再写作时,他也要写一个回忆录。在回忆录中他不企图证明什么,只要求写得实事求是,恰如其分,同时又不会枯燥无味。
  阿诺尔德金格里奇写信告诉海明威,说有个尚未命名的杂志即将在秋季发刊。他请海明威给该杂志撰稿,写有关钓鱼和打猎方面的短篇小说。每篇愿付稿酬二百五十元。该杂志想通过作者的文章告诉美国的男人和女人什么叫做时髦。金格里奇请海明威不要为该杂志的质量担忧。他保证说,绝对不会把它办成一个女人气的刊物。当厄内斯特表示愿意为该杂志提供一些文章的时候,金格里奇当即把广告商送给《外观艺术》杂志编辑部的成衣样品——一件时新的蓝色衬衣和一件皮质短夹克拿给他看。海明威随后给他寄去自己衣服鞋子的尺寸和号码——衣领171C2,鞋子11—D,茄克衫44—46,裤子34×34。接着他把几项个人经历寄给金格里奇作为交换。其中他提到,他喜欢佐斯,把他当作一位朋友和作家看待,并从阅读佐斯的作品中学到一些东西;他还从同格特鲁特和庞德的交谈中学到另一些写作的技巧。他承认曾受过谢乌安德森的创作影响,尽管这影响极为微小。他说,他虽然没有同罗伦斯见过面,但他承认在描写自然风景方面受到他的启发,向他学了一些创作技巧。在年青的时候,他曾着意模仿灵格拉德纳。但没有学到什么东西,因为拉德纳是个无知的人。他说在创作上他所拥有的是他从生活中得来的经验,是他用他那尖利的耳朵倾听那些没有受过文化教育的人的讲话。
  四月份,当残月复圆的时候,海明威横渡河峡到古巴去。他又向佐罗赛尔租“阿尼塔”号船,为期两个月,并雇请卡洛斯作航海和捕鱼方面的顾问。在四、五两个月的好天里,他几乎每天都钓到大马林鱼。美中不足的是他的一些好朋友没有同来。多斯帕索斯又得了风湿热住在巴尔迪摩的约翰霍普金医院里。厄内斯特闻讯后,查阅了布莱克医药词典。据记载患这种病的人体温常常高达华氏一百零六度。全身关节感到剧痛。他觉得不能掉以轻心。立刻卖掉一些波林的伯父资助他去非洲旅行的普通股票。然后给多斯寄去一张一千元的汇票。五月底,当多斯和凯蒂乘船去法国时,厄内斯特已捕获三十四条马林鱼,其中有一条蹦蹦跳跳,一共跳了三十七次。他对迈克斯特拉特说,他学到许多东西,而且其中有些是实实在在的。尽管如此,他仍觉得斯特里姆海湾神秘莫测,对于这个热带海湾里,海湾之上或周围生物的复杂形态仍一无所知,令人怯步。
  厄内斯特在古巴生活了两个月后,六月份他为他构思中的新短篇小说取了一个名称叫《胜者无所获》。他暗示他的那些小说里包含着对人类社会的冷嘲热讽。表面上,好象在谈论赌博,实际上厄内斯特把十七世纪人们认为是真实的东西收进自己小说里。他写道,“这不同于其它形式的竞争,实际情况是胜者得不到任何东西,既不自由自在,也不欢乐愉快;既没有任何光荣与自豪,即使他大获全胜,也不可能给他任何奖赏。”他为自己选择的名称而得意。在此以前,在他所写的短篇小说中最好要算《暴风雨之后及其它故事》。这些新的故事,他在信中对伯金斯说,证明“老兄”是靠得住的。这和钓鱼有相似之处。开始一个钟头里,鱼可能吃掉海明威。但在后来的两个钟头里,海明威却弄死那条鱼。
  现在一共有十四篇短篇小说。厄内斯特想把那篇描写一个密执安妓女同一位奖金拳击家相爱的故事——《世界之光》放在首位。伯金斯劝他不要那样做。他说,如果把它放在首位,就会引起评论家的攻击,又会指责他“象小孩子一般堆砌词汇企图获取惊人的效果”。伯金斯建议用那篇《一个清洁、明亮的地方》作为首篇。他认为与布拉讲述的沉船故事有关的《暴风雨之后》那篇文章是整个集子里最出色的。后来,厄内斯特接受了他的劝告,尽管他自己喜欢《世界之光》,并坚信他写的那篇故事,内容要比莫泊桑的《戴家楼》好得多。该小说集的末篇应是《父与子》。这是根据他前年十一月份和波比开车到彼格特路上的情况写的。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以虚构的形式描写他父亲自杀的情况。他准备承认《胜者无所获》的内容包括社会公众不加注意的人和事。然而,他深信这个故事集有其本身不衰的价值。这十四个故事就等于他宣布列入创作规划的长篇小说的十四章。他帮助读者了解世界的全貌,最少了解到作者本人已经看到的那一部分的世界。
  六月里,《新共和报》刊登了评论《下午的死亡》的文章。作者是海明威的老朋友马克斯伊斯托曼。评论的题目是:《下午的斗牛赛》。伊斯特曼不无幽默地哀叹海明威在西班牙斗牛方面所刻意描写的猛牛的残暴品性。他惊问,为什么这凶猛的现实主义者一进入西班牙国土,就沉溺于幼稚的浪漫主义呢?答案并不难找到。谁都知道,海明威在生理上的发育是不健全的。而这种现象在身体组织机能脆弱的所谓艺术家中并不罕见。海明威的特点是不断用男子汉大丈夫的信念来为自己壮胆,并用一些装模作样的写作风格来克服心虚所带来的疑虑和不安。
  伊斯特曼的话本来不会引起人们注意的,但是阿奇马克柴斯却注意到了。他勃然大怒,认为他说这番话是有意毁谤海明威的声誉,特别是在性的机能方面。他一面写信给《新共和报》的编辑布鲁斯勃利温,一面给海明威寄上该评论文章和他给勃利温的信的副本。勃利温接信后大吃一惊,伊斯托曼也同样吃惊不小。他们立即向海明威和马克莱斯表示,他们绝对没有想污辱海明威的意图。当然,海明威不肯相信,心中怒火也平息不了。他没有听从马克莱斯的劝告,给报社写了一封幽默阴毒的公开信。
  编辑先生:
  难道贵社不是有意让马克斯伊斯特曼在我的性功能
  方面肆意写文章毁谤我吗?在哈瓦那,人们可以津津有味地大声朗读这篇文章。而我们的兴趣也十分简单,如果编辑先生同意的话,我愿意就这方面提供一些资料加以说明,使伊斯特曼的文章大大生色。亚历山大沃尔科特先生和伊斯曼先生都已就我的性功能问题大做文章,提出怀疑,并指望很快会从斯达克·杨先生那里得到什么结论。难道这不会高兴得太早了吗?
  公开信发表以后,厄内斯特心头的怨气仍未消除。他后来在写给伯金斯的信中说,伊斯特曼对他的诽谤如果是以书本的形式出版,那么出版商就会要倒霉,伊斯特曼就会被关进监牢。象伊斯特曼这类蠢货,他根本用不着浪费笔墨加以驳斥。他写的那篇文章,看了令人作呕。厄内斯特指责伊斯特曼在性的知识上,他是个无知者,在政治上,他是个叛徒。使厄内斯特和他的朋友最不可容忍的是,厄内斯特无疑是个精明的好人,他可以轻易击败对方那一伙中的任何人。但是他没有那样做,最后他只诉诸笔端。这一招他们感到最难对付。但海明威却偏偏要他们尝尝厉害。于是,他一写就好几张纸。伯金斯想出面调停,在他们中间疏通渠道。他对海明威说,伊斯特曼的评论文章并未造成太大的影响,丝毫无损于海明威的威望。“关键的问题在于你的作品的质量”,伯金斯写道。可是海明威心中愠火难消。过了一个月,海明威写信告诉伯金斯说,伊斯特曼写信向他讨好,并对他自己的所作所为表示歉意。但这并不意味着这件事可以从此一笔勾销。
  将来一有时机,海明威会对他进行报复的。
  厄内斯特真正在经历着最艰难的时期。在格特鲁德斯坦恩、马克斯伊斯特曼和许多其他的人对《下午的死亡》的评论中,都指责海明威象小孩一样幼稚可笑,任性。作品里一味堆砌词汇,没有独特的风格,陈词滥调,装腔作势,缺乏知识性,喜欢嘲讽同行,很不得体,苍白无力,胆怯心虚以及性的软弱等等。在目前的情况下,《胜者无所获》这篇故事堪称处为世格言,或者就他过去的生活而论,即不仅是他过去十年的写作生涯,这文章甚至可作为一篇出色的墓志铭。
革命
  海明威抵制评论家对他的批评的最好办法是出海钓鱼。当你来到海上,最少你得知道你应该忙于什么。到七月中旬止,他已经在斯特里姆海湾度过了一百天。在这段时间里他已钓到了五十条马林鱼。那里箭鱼成群结队,常常撞击他的船,以致船底有漏水之势。
  海明威被这种生活迷住了。从早到晚沉醉在自然赋予的欢乐之中。在这个夏天里他常常是等到太阳高高地从卡索布拉卡半岛升起,灿烂的阳光射进了安布斯摩多斯旅店住房的窗子,他才醒来。他习惯于一起床就去洗淋水浴,穿上咔叽布裤和衬衫,拖着一双软皮拖鞋来到旅店营业处柜台拿报纸,然后在咖啡间的一个角落座位上坐下吃早餐。若是在要出海钓鱼的那天,他的早餐吃得很简单——一小块古巴面包,一杯维希矿泉水,一杯冰牛奶。如果吃得太饱了,在烈日的烤晒下,即使鱼再多,他也钓不了许多。
  出海钓鱼时,海明威的中餐简直是象和尚吃斋一般。佐鲁赛尔和卡罗斯注意到船上的冰柜里藏着食品和啤酒以及用来作鱼饵的新鲜鲇鱼和食用大海鱼。中餐一般总是吃三明治、鸭梨——用盐和辣椒搅拌再加上新鲜的酸橙汁。碰到没有鱼可钓的那天,他们就把船停靠在一处僻静的海滩上,然后去游泳,休息了很长一段时间后再去烧午饭。
  清晨,船离开三藩市码头时,眼前出现的情景简直使你入迷。厄内斯特从船舷往外望去,只见银色大鲢鱼在水面游弋寻觅食物。每天都有几十条小船用深网捕捉啮龟或用特种钓鱼钩钓鲐鱼。在更远的水域里,有许多专门捕马林鱼的渔船。捕鱼者在很粗的绳子上系结着诱饵,引诱在深水里的马林鱼上钩,一般水深40—70。当季风从东北方向吹来,马林鱼便从深水处露出水面,随风游弋。它们那大镰刀式的尾巴犁过波涛起伏的海面。它们那高高竖起的尾巴远远望去很象在水面上迅速流动着的木头。但一旦受到外界的攻击,它们的形态奇妙地迅速发生变化。背鳍竖起,宽大的蓝色胸鳍向两侧伸开。刹那间,马林鱼变成了水中海鸟,摆开架势准备迎击。
  七月六日在马罗卡索海面,厄内斯特的鱼钩钩住一条重约七百五十磅的马林鱼。海明威同那条鱼较量了一个半小时,拖着它跟船走,长达八海里。海明威跪在船尾,腰间缠着钓绳,卡罗斯不断地往他身上浇淋海水,或帮他将腰间的绳索缠紧,以防大鱼把他拖到海里去。那条被钩住的大马林鱼离水面只有二十,厄内斯特慢慢地牵动绳索,每动一下就把绳子拖上来一尺。眼看鱼就要到手了,不料钓竿一声啪啦断折,那鱼脱了险,一下子跑得无影无踪。厄内斯特汗水交融,一身湿漉漉,坐在船上足足咒骂了半个小时。随后,他的神气又来了。他同那大鱼相持的时间比任何一个次级运动员所能做到的还要长。在这种情况下,别的人一定早就砍断绳索,放弃不干了。“可怜的海明威,你这个弱不禁风的小子”,厄内斯特用大拇指堵住鼻孔,扇动着其它四只手指说。以此来蔑视格特鲁德斯坦恩、马克斯伊斯特曼以及其他对他是否是个男子汉表示怀疑的人。
  两个星期后,厄内斯特回到凯威斯特岛。趁着此次出海钓鱼印象犹新,他写了一个取名为《一封古巴的来信》的短篇小说。这是他应金格里奇之约,给《大众杂志》寄去的第一篇文章。这个杂志即将改名为“绅士”。海明威觉得该杂志在经济大萧条时取这个名称,似嫌势利了一点。但他没有把这个想法说出来。他把文章和一些即景照片寄去。不久收到了二百五十元的稿酬。他想不到间隔了十年时间,现在又涉足新闻界。金格里奇在供稿方面给了他充分的自由。他愿意写什么就写什么。海明威认为这是他向人们阐述他的观点的好机会,让人们同他共享生活的乐趣。他提请金格里奇注意,他的有关体育方面的报导比泽恩格雷的要实际得多。格雷写文章的目的是要人们欣赏他的技巧。而厄内斯特却可随时随地教读者如何钓鱼、打猎、欣赏斗牛以及看待革命。
  现在离他到非洲去旅行的行期只有两个星期了。在他们原先组成的四人小组中,除了海明威外,只有汤普森一人愿意同行。他准备到凯岛过夏天以便秋天去巴黎同厄内斯特汇合。马克莱斯和斯特拉特两人却退出这次旅行活动。部分原因是一想起要在东非度过两个月的漫长时间,而且他们有一位好胜的朋友,他每天一定要打猎打个不停,不免踌躇起来。
  厄内斯特早就订好了八月七日从哈瓦那起航的“大西洋纳雷”号船票。他将在西班牙的桑坦德登岸,住两个月观看斗牛。波林和吉尼这时则继续登程把波比护送到巴黎交给哈德莉。
  哈德莉已在七月初同保尔斯各脱莫尔在伦敦结婚。这样,六年来厄内斯特第一次感到压在心头的巨石被搬开了。莫尔是芝加哥《每日新闻》派驻欧洲的记者。前不久他同他的第一个妻子离婚。现在正准备回芝加哥去接管编辑工作。杰恩梅森的影子也从海明威的生活中消失了,至少目前是这样。那年夏天有两个意外事件严重地伤害了她,不得不住进纽约一家医院就医。厄内斯特对伯金斯说过,杰恩是个很漂亮的女人。一个人才二十四就肩负起如此重担,这不是开玩笑的事。
  当海明威一家在八月四日抵达哈瓦那时,由左派分子组织的反对古巴独裁格拉尔多马塞多的革命运动已达到高潮。在春天和初夏,厄内斯特由于忙着出海钓鱼,所以对那儿的巷战他一点也不清楚。现在古巴各地工人正在闹罢工,致使各大城市处于瘫痪状态。海明威一家住在阿姆波斯孟多斯倒还安全,只是有一次波林和吉尼上街时有人向她们开枪。厄内斯特同情古巴人民。他暗地里说,他祈求上帝保佑使古巴人民早日摆脱马塞多“独裁暴政”的统治。八月七日当他们的船启航的时候,很多群众一早就上街欢乎马塞多斯辞职,结果许多人遭残暴的军警开枪射击,死于非命。八月十二日下午,船上收音机里广播,马塞多斯已被免职。就位临时总统的是理想主义者和爱国主义者卡罗斯马纽尔博士。
  厄内斯特一想起他离开西班牙后,那里所爆发的革命运动使他感到不如现在这么高兴。因为那里的农民仍然过着贫困的生活,但大官僚们却挥金如土,过着花天酒地的生活。他的看法是,当时掌权的理想主义者想从中捞点什么。但当一切暴露以后,又孕育着一场新的革命。西班牙共和国的头三年就处在风雨飘摇之中,后来终于垮台了。尽管许多人流了血,出现了几个无产阶级者,但是一股强大的保守势力正在形成。
  但是,海明威的主要兴趣不在于政治。他同他的一位革命朋友,艺术家路易斯基塔尼拉到山林里打野公猪。他注意到在马德里附近一家老咖啡店——托诺斯已被拆除,地皮用来建造新的官方办公楼。他还注意到一个象蒙特巴拿斯的地方出现了。在曼扎纳斯边上建了一个很漂亮的亭子。过去厄内斯特曾他西德奈弗朗克林和波比一起去游泳,在临时烧起来的火堆上烧肉吃。现在这里成为一个大沙滩,环礁湖,湖里的水清澈如镜,但寒冷异常。然而,游泳者来到湖边却望而生畏。海明威一路上哼着小调,走过河去,可是很快便回转来了。海明威注意到,在马德里人之中正在酝酿一场革命。人们提倡多作户外运动,能使姑娘们长得又高又瘦。市场供应似乎有些改善。这时,斗牛活动也会被认为是不合时宜的。弗朗克林没有参加斗牛,因为他受伤未愈。在新来的斗牛士中有个叫费利克恩科罗摩的,他曾名噪一时,这次连续上两场。但厄内特斯感到他不怎么样。
  厄内特斯在去观看斗牛的来回路上阅读了格特鲁德斯坦恩的回忆录连载的最后部分。他认为写得令人可悲。倒是詹姆斯托伯斯的《我的生活和艰难处境》一书给他良好的印象。海明威写信给托伯,十分诙谐地说,托伯写自传比亨利阿丹斯略胜一筹。“托伯在用阿里斯B托克拉斯笔名写作的时候,”海明威说,“就已经显示出他在这方面的才能。”这番话使托伯感到非常高兴,他特意把这些话印在他的书的护封上。厄内特斯着手写一个新的故事《哈里摩根》,描写古巴的革命派同马塞多的追随者进行街头激战的情况。除了那篇刊登在《绅士》杂志上的描写钓马林鱼的文章外,这是他第一次用有关古巴方面的材料写的书。书里述及的内容是那么充实可靠,因此吉尼普菲弗深信,一切都是如现实生活中所发生的那样。他的书能产生如此良好的效果,这正是海明威所致力追求的。
  难怪他的姨妹子给了他那么高的评价。
  秋末。海明威回到巴黎。他发现这个城市同以往一样美丽吸引人。但他开始用回忆过去的口吻来谈论巴黎。他说:“这是一个人们接受教育的好地方。”蒙特巴拿斯太过于安静了,从而令人有压抑阴森的感觉,而且总认为会爆发另一次战争。一旦战争真的爆发,美国切勿介入。巴黎是他度过青年时代的国土。“但是”,他说,“我现在爱上了别的东西。如果我参加战斗的话,我要为另外的理想而战斗。”所谓另外的理想即是他的祖国——从遥远的弗罗里达州山角到怀俄明的高山之巅。他甚至准备为他的第二祖国西班牙——不是法国,最低限度现在不是——而战斗。这年的春天,埃日拉庞德在米兰给人作了关于经济方面的报告,赞美墨索里尼摄政有方。厄内特斯和过去一样十分痛恨意大利的法西斯统治,虽然近年来他开始憎恨起希特勒来了。冯·克劳斯韦兹经过观察得出结论说:战争能使一个国家永远生机勃勃。厄内特斯预言说,凡是接受希特勒治国观点的人,就必须利用战争来实践这个理论。
  海明威此时的内心世界比外界的秋天景色还要阴暗凄凉。纽约的一些评论家看了他的《胜者无所获》之后,向他发动新的攻击,而把评论《下午的死亡》暂时搁置起来。幸好,他的《怀俄明的酒》和《暴风雨之后》还受到普遍欢迎。他的一个短篇小说新集子内容还不至于太差。T·S·马修斯积极地向有关刊物推荐海明威的《等待的一天》。但他特意指出海明威的其它一些作品,其主题思想带有描述人在青春时期的神魂颠倒的变态心理。马克斯伯金斯小心翼翼地把一些评论文章寄给海明威。其中大部分是令人不满的,有些甚至看了会令人立即发怒。但是另一个消息的到来,使他伤口的灼痛程度大大地缓和下来。原来,他的书的销售量剧增,到了十一月中旬就已售出一万一千册。
  在他看阅的评论文章中,他选了一个作者叫克里弗顿华迪曼的,给他写了一封信。华迪曼的文章刊登在《纽约》杂志上,标题是《致海明威先生的一封公开信》,文章说,海明威作品中的内容很难说是真实可靠或者是不可妥协的。作者在作品中对体育运动项目或突然的死亡的描写已达到饱和状态。作者为什么不写一点别的东西呢?厄内特斯在那封长长的复信中用蔑视和自豪的口吻回答了对方提出的问题。他自我炫耀说,他有很好的孩子,有他理想中的女人作他的老婆,他多次受伤,也多次受奖,看到了世上一切真正诲淫诲盗的东西和行为。到写信之日止,九年来他已经出版了三个短篇故事集,两部长篇小说,一本描写谢乌安德森的《漫画》和一篇专论斗牛的论文,这就是他的成绩。对于那些指责他是个脆弱无用的人的评论家们,他绝不过多计较。他决心走自己的路,写出更多更好的作品来,到那时他就可以对所有反对他的评论家进行有力的回击。他计划每两年就打倒一个,先从伊斯特曼开始,其他的人按抽签的次序进行。他对华迪曼说,他的计划是一次定一个专题,写别人没有写过的内容的文章,然后出三个新的短篇小说集。他还计划要对斯特里姆海湾和那个海域里的大鱼进行更长时间的观察研究,充分利用他过去两年中在海上钓鱼所搜集到的资料,然后把他写成小说。他说他的写作原则十分简单,就是:认真研究你所感兴趣的东西和拿出足够的时间去做。
  海明威公开回击格特鲁德的第一篇文章是给一本自传写的一个序言。自传的主人公是吉米查特斯,一个从二十年代起一直在巴黎工作的酒巴间服务员——受人欢迎的伦敦青年。厄内特斯通过对丁果的沙龙①和传说中的斯坦恩小姐这类女人经营的沙龙的比较,来提出问题和说明问题。然后得出结论说,吉米查特斯所在的沙龙比任何传说中的女人所开办的沙龙要好得多,因为吉米查特斯服务周到,使顾客能多喝上几杯。他所在的沙龙甚至使蒙特派纳斯黯然失色。吉米走到哪里,哪里就出现令人快乐的气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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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酒馆或酒巴间。
  到非洲去旅行的日期已经迫近。查理斯汤普森一到巴黎,海明威就邀他到以前他们去过的地方去打猎。索里达梭拉诺——杰奈特弗朗纳的一位朋友——答应替海明威把《亨利摩根》的小说稿用打字机打出来,然后寄给《世界报》。厄内斯特和汤普森以及本格拉赫到梭罗根去打猎,回来时带着一对野鸡,几只野鹿。第二天晚上,即离开巴黎的前一天晚上,海明威一家应邀到詹姆斯佐斯家吃晚饭。佐斯说,他担心他的作品内容贫乏,必须到外面去走走,见见世面,增广知识。佐斯的妻子诺达说:“杰姆可以一起到非洲去猎狮。”但佐斯对它不感兴趣。那天晚上,佐斯不停地引用历代流传下来的关于残花留香的艳丽词句。这些词句是出自十九世纪历史学家埃德加基内特之手。佐斯对这些词句能背诵如流,并把他们用在他的近作《醒觉的芬兰人》中去。他引用的最后一句引起了厄内特斯的兴趣。“战斗日子的来临给我带来新的喜乐”。
  这正好表达他即将动身去非洲的激动心情。
非洲高原
  十一月二十二日正午,SS吉拿拉梅特吉格号轮船在马赛港起锚向赛伊达港驶去。船经过地中海时,天气寒冷,正下着雨,但来到下埃及沿海时,天气晴和炎热。船在寒伊达港停泊时,他们登岸去吃晚餐。他们找来一位当地的译员向导带他们逛大街,参观市场。轮船经过苏伊士运河时,厄内特斯来到甲板上倚栏凭眺河岸上的沙丘和沿河来往行驶的车辆,流连忘返。他看到河岸路上一位士兵骑着一匹骆驼,他用鞭子拍打着他的坐骑,想同厄内特斯乘坐的轮船比快慢。十二月二日船来到红海的南端,即将进入亚丁湾和印度洋。厄内特斯和汤普森在甲板上下棋,船上水手正忙着把遮挡风雨的厚帆布放下来抵御热带那毒辣辣的太阳。他们两人全神贯注下棋,根本没有注意到身旁别人正在干些什么。
  十二月八日,他们在蒙巴萨①上岸。这里的湿度很重,简直象在洗蒸气浴。阿拉伯沿海航行的独桅三角帆船鳞次栉比地停泊在耶稣纪念塔的下方水面上。这个纪念塔是葡萄牙人在哥伦布发现美洲新大陆一个世纪后建立起来的。这个古老的半岛城市的街道,多半是狭窄不堪,路面年久失修,积聚着层层污垢,太阳一哂散发出难闻的臭气。但在大陆上又是一番景象。那儿有现代化的建筑,宽阔的柏油马路两旁有林荫道。他们在那里度过了第一个周末。他们乘坐火车去内罗毕②,全程三百公里。当火车缓慢地穿过干燥,树木丛生的尼依卡山地,接着又爬上高高的丘陵地带进入宽坦的平原时,海明威的心情非常激动,目不转睛地看着窗外象画片一般移动着的自然景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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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肯尼亚港市。
  ②肯尼亚首都。
  内罗毕地处一个杯形凹地中间,周围都是山。一眼望去,整个城市五颜六色。有建筑得很好看的石屋,有古旧的波纹铁商店,机关和成排的平房,路边桉树成荫。他们住进新斯坦莱旅店后,打听到将陪他们去打猎的白人猎手菲力普帕西威尔近几天有工夫陪他们出去。菲力普说,欢迎他们到他的住地去。他住在一个农场里,东米亚山区东南二十公里的马察柯斯勃塞山下。他表示,等他们一到便可到开比迪平原打猎。
  厄内斯特一下子和帕西威尔混得很熟,关系很好。帕西威尔是个有名的猎手,他身材魁梧,浅灰色头发,脸色红红的显得很健康。态度谦恭、言词简练,讲起打猎故事来滔滔不绝。他的一言一行使厄内斯特联想起那个爱尔兰的士兵多曼史密斯来。所不同的是他最少可从帕西威尔那里学到一些东西;而同琴克接触只能讨论某一件事,讨论很久没有结果,只好各行其是。看到海明威宽阔的肩膀,听到他爽朗的笑声,帕西威尔想到二十年前的罗斯福上校。但是厄内特斯眼力不好,打猎必须戴眼镜。他发觉海明威有敏锐的观察力,接受能力强,记忆力也很强,看过或听过的东西他都记得住。
  去非洲的途中,他仍在海上度过了两个星期的时间。现在来到内陆高原,海明威一下子不习惯那里的环境。每天早晨五点钟起床,整天在卡比迪平原打猎,一到晚上他精疲力尽,累得喘不过气来。他们猎捕瞪羚取其肉食用;猎捕大羚羊取其头角;捕捉珍珠鸡喂养。过了不久,厄内斯特的食欲大增,对这个地方产生无限羡慕之情。他一再重复地说,他读过的书没有一本提到这个美丽的国家,更没有提到如今还存在的大批猎物。相比之下,蒙塔纳和怀俄明就显得大大逊色了。他说,他活了三十四年,在此之前尚不知世界上的非洲有这样一个美好的国家。
  他们大队人马轰轰烈烈出发到坦葛尼卡。他们在那里的情况这里不必评述。他们的装备有:两部专门运载帐篷营具的货车,一部专供人乘用的大座交通车,车后坐着两位持枪者。这六人中,除了菲力普、查理斯、波林和海明威外,另外还有两人。一个是沉默寡言的年青人本福里。他是机械师也是猎手助手。汽车司机是个二十五岁,不爱多说话的人。他穿着一身打着补钉的旧衣服,但显得十分神气。替海明威家扛枪的是个五十多岁,身材瘦长,秃发,嘴角上留着几根稀疏胡子,名叫马可拉。他的穿着十分单调:一条背心,一条裤子,一顶绒帽,一件用旧了的美国军用紧身短上衣,脚穿一双用汽车轮胎做的拖鞋。他多年来受雇于菲力普,现在只是被新来的客人暂时借用。“我对这个人没有什么看法”,厄内斯特说,“他既不喜欢我也不恨我。”他对查理斯汤普森的态度好得令人厌恶。他真正喜欢的人是波林,因为她的身材和他差不多。他总是注意保护她,仿佛其他的人要存心捣乱,不让这位女性打猎似的。
  十二月二十日上午,他们从内罗毕出发沿着通往开罗的道路向南走了大约二百公里。位于西边的恩公山在晨曦中巍然耸立。凯伦布里森①原先住在那里,后来她把咖啡种殖园卖掉回丹麦去从事写作。当天晚上他们住在阿卢沙市镇的阿瑟南姆旅店,基里曼查罗山的峰巅直插云天,突兀的峰峦在东北方向形成一道天然的屏障。第二天他们在一条净洁的溪流旁边搭起帐篷。但他不多逗留,因为在他们前方不远的地方就是猎物最多的塞伦格第平原。在那里有数不尽的动物在觅食、角逐和嬉游。那是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兽中之王靠吃弱小动物为生。它们经常出没在茂密的林木中间或高高翘起的岩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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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一位丹麦的女作家。
  他们出猎的头十天收获还不少。有旋角大羚羊、花毛羚羊、瞪羚、南非羚羊、大羚羊和两头豹子。但新年刚过厄内斯特就得了阿米巴痢疾。疾病到底怎么染上的他自己也说不出来。他认为要嘛是在赛伊达港吃饭时得的,要嘛是在船上吃那质量低劣的食物染上的。但海明威性格倔强,他不向疾病屈服,坚信自己能顶得住,于是继续坐汽车——旅行车或货车,出猎,每隔两天一次。然而,在一月份头两个星期的打猎中,由于染上一种最令人厌恶的疾病,他对打猎的观念,无论在生理上或心理上都显然受到影响。因此,每取得一次成绩都潜藏着失望和沮丧,稍有差错可能酿大祸。捕杀鬣狗最能使他开心。他和马可拉都认为鬣狗是最令人厌恶的东西,阿米巴痢疾也是如此。尽管海明威以前多么梦想到非洲来,现在理想已经实现,但一想到在那枯干的平原上散发着恶臭的鬣狗成群走出林区,边走边回头望,恶相难看时,这个地方的迷人程度便大大削弱了。
  在这次行猎中,第一件使他感到不满意的事是他们捕猎第一只狮子。除他以外,大家都认为那只狮子是波林打死的。情况是这样:一月份的一天傍晚,他们发现在卫矛树下有只蓬头黄毛大狮。波林从汽车上下来,菲力普持枪走在她背后。厄内斯特和查理斯分别在波林的左右侧。在帕西威尔的示意下,波林一脚跪地举起猎枪描准。刹那间“砰”的一响,只见那狮子身子往上一跃,立即朝左边林地奔逃。厄内斯特扣了一下他那斯普林菲尔德牌新猎枪的扳机。枪一响,那狮子应声翻了一个筋斗,倒在林间空地的草丛里。马可拉一口咬定狮子是波林打死的。他说:“肯定是夫人打中的。”回到营地时,他第一个向别人报喜。大伙把波林高高抬起,一边口里哼着打猎歌,庆祝这次巨大的胜利。只有厄内斯特自己心里明白,那狮子是他打死的。他觉得这件事仿佛是一个并无恶意的令人嫌恶的谎言,做得有点缺德。
  不久,厄内斯特自己打死一只狮子。他那高兴的心情自不待言,但也隐约也有点伤感。有一次,海明威同菲力普坐车去打猎,看见在平原边上的一棵大树底下站着一只威风凛凛的雄狮,由一只雌狮在它后侧伴随着。帕西威尔给海明威做了个手势,他便站起来准备射击。那雄狮站在原地回头望了一下,口张得大大的,长长的鬃毛在风中飘拂着。厄内斯特朝它开了一枪,雄狮应声倒地。那雌狮转身拼命逃窜,消失在峡谷之中。他们向被打死的猎物走去,只见那浓密的鬃毛上淌着鲜红的血。“你打中了它的脖子”,菲力普说,“真是好枪法。”厄内斯特此时的心情很复杂,既有自豪感也有羞愧感。他看到那雄狮的伤口上已围聚着一群驼蝇,争相吮吸那流渗出来的鲜血。诚然,当他看到那头美丽威武的狮子,它那长长的身躯,光滑的皮毛和在那棕褐色的肚皮下面肌肉象被电流触动那样还在微微抽搐着的时候,他内心深处涌起一阵强烈的胜利自豪感。但当他看到和想起这个兽中之王不论活着还是死了都不得不同一大群小小苍蝇作斗争时,又感到十分羞辱。
  有一次,他和查理斯在平原西端草地上追杀三头野牛时,海明威也经历了类似的复杂心情。他们部署了行动,让菲力普殿后,必要时出来狙击。枪声一响,那三头野牛便拔蹄狂奔。不久,他们击倒了两头,还有一头在继续奔逃。那牛身上已中了四枪,血流如注洒在地上,但仍不停蹄地向灌木林跑去。这时菲力普砰地猛放一枪,那野牛身子摇摇晃晃地又朝前滑行了五码远,地上一滩鲜血,尘土都被染红了。海明威原以为那野牛会象狮子那来猛冲,可是它毕竟不如猛狮。当然,他仍赞美那牛的耐力和无比的猛劲。但他后来说:“它跑得太慢了,一开始我就预感到他不会逃出我们的手心。”
  厄内斯特得了痢疾,病状最严重的时候是在一月中旬。一天,他身子疲乏地靠在一棵树上,一边用枪打那朝干涸了的河床飞去寻找水吃的野鸡。“突然”,他后来说,“我深深感到……我是被指派来生‘耶稣’的,因为他注定要再次降生于尘世。我感到这是一种光荣,只好勉为其难。但我不知道究竟‘耶稣’到了哪个年龄酷象格特鲁德斯坦恩。我发现……我现在没有力气打那从高空中飞过的野鸡。我只好把身子倚在树上,胡乱地开枪。”他说,据他的体会,生小孩就象屙痢疾那样,把肛门脱垂出来。当海明威背着猎打到的野鸡步履蹒跚地走回营房时,菲力普劝他到内罗毕去看病。
  通过无线电联系,恩仰扎维克多利亚方面派来了一架急救飞机。这是一架双翼双座朴斯摩斯号小型飞机。在营地周围,人们早已清理出一个供飞机降落的空地。当飞机到达营地上空时,他们在跑道两端烧起两个火堆。驾驶员华迪帕森身穿花格上衣,灯蕊绒裤,头上戴着褪了色的棕黄色皮帽,走下飞机。华迪帕森是菲力普的朋友,中等身材,负责在丛林地带的抢救工作。他建议立即行动,因为上午已过了一大半,到内罗毕有两百多公里,而且飞机必须在阿洛莎加油。
  厄内斯特忍着痛苦爬上飞机驾驶员背后的座位。飞机朝跑道末端火堆方向迅速滑行,最后腾空起飞,在营地上空绕了几圈。营地上的人不断挥手。从飞机上往下望,低矮的山丘平平整整,猎物的行踪可以在地图上作出标记。当飞机飞过一处平地,正在觅食的长颈鹿被吓得四处逃窜,长长的脖子仿佛是登天的梯子。他们的飞机在阿洛莎降落加油,厄内斯特走下飞机伸展一下全身筋骨顺便上公共厕所。飞机再次起飞时比第一次平稳些,他们朝北向内罗毕的方向飞去。在东边,远远地看见巍峨的基里曼查罗山覆盖着白雪的山峰。皑皑白雪,在下午的阳光照射下发出耀眼的白光。
  经过两个星期病魔的折磨,厄内斯特到内罗毕后感到舒服多了。安德森医生让他住进新斯坦雷旅店,静卧床上,并给他注射依朱丁注射剂①。六个小时后,病情有了显著减轻。于是海明威坐在床上,怀里放着一块木板开始为《绅士》杂志写稿。文章描写他得病的经过和第一个月的狩猎情况。文章末尾注明:一月十八日于内罗毕。同一天,海明威还寄去几张照片作为文章的插图。其中一张是海明威洋洋自得地跪在那被他打死的雄狮身旁拍摄的。他收到的邮包里,有几封给他带来好消息的信。其中一封是伯金斯写给他的,已搁置了一个月的时间。信中说:《胜者无所获》一书到圣诞节前已售出一万二千五百册。哈里佩恩的《世界报》给他拍了一封电报,十分赞扬《横越海峡的旅行》一书,即《哈里摩根的故事》。他们表示愿意以五千五百元的代价买他的书稿。这是海明威的短篇小说得稿费最多的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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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吐根素,一种治痢疾的针药。
  一月二十三日海明威病愈回到山区,他的同伴那里去。这时他们住在克拉特南部。这个季节平原上的动物已经稀少,于是他们转而猎捕犀牛、黑貂之类的动物。菲力普请来一位本地的野兽追捕手。这人的外表很特殊,给人一种勇猛之感,海明威叫他作德洛比。他总是手执长矛,头戴圆筒形无边毡边帽,一边肩上斜捆着一条长白布。厄内斯特称赞他是“良好的射手,出色的追踪者”。他的脸颊上刻有部族的印记,胸前和肚皮上也有类似的印记。这些印记既是一种装饰也象征着强悍勇猛和机智。
  这个地方同先前他们住过的斯伦格第相比,情况好多了,一月份的最后一个星期里,海明威显得格外的高兴。他后来写道:
  这种打猎方式是我真正喜欢的。我们走路,不坐车。
  这里是山地,不是平原……一边往前走,一边打猎。谁也不知道会碰到什么野兽,我们自由自在,猎到什么就吃什么。对德洛比这种人,喜欢看他走路的样子。他走起路来,步伐松慢,每挪动一步,脚略略往上一扬。总之,我喜欢他走路的那种模样。我喜欢我的胶鞋踩在草丛上那种松软的感觉,喜欢把猎枪背在身上那种沉甸甸的感觉,喜欢阳光晒在身上热烘烘地使你汗流浃背,喜欢看到草叶上的露珠在阳光下气化升华……我虽然病了好些日子,身体虚弱,但每次都有新的事物出现,有陌生的东西可看,我感到无比欢乐。
  对海明威来说,看德洛比走路,听菲力普谈话都一样能引起极大的兴趣。晚上是他们一天的愉快生活不可缺少的部分。一到晚上,他们洗完澡,轻松愉快,穿着舒适的晚服或睡衣,防蚊的靴子,拿着轻便椅围坐在营火旁,一边喝威士忌掺苏打,一边回味当天动人的打猎场面或倾听菲力普缅怀往事。在菲力普讲述的名人轶事中,使他最难以忘却的是菲力普过去的气魄和胆略。厄内斯特最喜欢谈论关于人的勇敢和懦怯问题。他认为勇气是人的尊严和自豪。“懦夫说,勇气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谁获得了勇气”。一个人如果没有尊严,他将处处陷入窘境。从处身的体验中,厄内斯特深知“究竟怎样叫做懦夫,怎样不叫做懦夫”。临危不惧的人就不是懦夫。“我深深懂得,面对危难,你不要退却,闯过去。即使你死了,你也没有白送命,因为你已经做了你应做的事和你一生中乐于追求的事。”菲力普也认为一个人从懦怯到勇敢是要经历一个微妙的过程的。厄内斯特向菲力普提出许多问题。的确,这个问题很重要。菲力普在下面所提供的一个事实也是值得重视的。他说,一九二六年在基里曼查罗山的基布山巅一个火山的边缘,一位叫鲁齐的登山者发现了一些枯干了的和冻僵了的豹子的尸体。厄内斯特说,尽管没有人能知道那些豹子到底在那里干什么,但事实上,它们是在追捕山羊时经过那里的。
  晚间围着篝火闲谈,时间并不长,因为厄内斯特想早点歇息以便第二天天一亮就起床同德洛比和马可拉出去打猎。在这个绿色的山区,早晨呼吸着新鲜的空气,下午清风徐来,远眺碧波荡漾的曼耶拉湖和里弗特山谷的美景真令人心旷神怡。一天下午,他们无意中来到一处当风的坡地,厄内斯特拿起望远镜,象他在怀俄明猎捕麋那样四处仔细观察,终于他第一次看到了犀牛。这庞然大物在阳光照耀下身呈暗红色,高视阔步向树林边缘的一处草地走去。接着又来了三头,其中两头边走边打架嬉闹,在他的镜头里它们简直象甲虫一样大小。第二天,厄内斯特为了向多鲁比显示自己的枪法,他打死了一只大山羊。多鲁比笑着说:“打死了?”海明威回答说“死了”。但当他们走近时,那山羊的心脏仍在剧烈地跳动,肚皮一鼓一鼓的。海明威拿出一支小刀割断山羊的动脉让血流光而迅速死去。随后,他又想在多鲁比面前露一手。他一下把山羊的胸口劈开,取出肝脏和肾脏。多鲁比接过刀子,也想显示一下自己的本领。他动作灵巧,一下就把羊肚割下来,接着里朝外地一翻,变成一个袋子,里面可以装上细小精美的东西。厄内斯特后来说,这玩意真不错,以后到怀俄明去,我也要照这样做给约翰斯苔布看。那时,约翰就会“笑得合不拢嘴巴”,还会说:“嘿,厄内斯特真了不起!”
  厄内斯特的好胜心曾使斯特拉特和马克莱西感到畏怯而放弃同往非洲打猎的念头。到非洲后的打猎过程中,他的这种好胜心也经常表露出来。但当他看到查理斯汤普森得到的猎物比他多得多,而且质量又好时——这和一九三二年他们同在怀俄明打猎的情况相反,他那小孩子般的妒忌心便勃然而起。一天他隔着三百码远的距离,十分出色地打死了一头犀牛。他喜气洋洋地把猎物背回营地。结果发现汤普森打到的一头犀牛比他的大得多。它那最小的头角比他的那头最大的头角还大还长。又仅如此,汤普森猎取到的山羊、野牛、狮子、豹子等也比海明威的好。海明威憋了一肚子气。第二天他在离目标四百码的地方打死了一头野牛。这样才算挽回一点面子。
  厄内斯特向来不喜欢在平原地带打猎。因此,当他们离开山林地带下到枯干的沙土飞扬的里弗特山谷时,心里便产生了抵触情绪。他的心始终在高原,高原狩猎会给他带来快乐。至于在平原上打长颈鹿,把皮毛送给朋友,打直角大羚羊,把它那美丽的黑角作为珍品展出,这些他都认为不够劲。他这种闷闷不乐的心情一直延续到二月初旬,当时他们正在巴巴第附近扎营。他写道:“我不喜欢这个地方,不喜欢把营扎在这里,不喜欢这里的向导。”他们的帐篷搭在林木间一处平地的大树底下,周围有长着浓密灌木丛的小山。采采蝇象瘟神一般到处飞舞,白天天气热得令人透不过气来。厄内斯特生平最害怕蛇,厌恶蛇,尤其是在黑夜里。但他们扎营的这个地方,采采蝇比蛇还更讨厌。白天里他手执多叶的树枝,不停地赶走这些憎恶的东西。
  后来,菲力普建议他们把营地迁到二百公里外的一个新的地区去,海明威这才松了一口气。他们从巴巴第拔营起程,再次沿着通往开罗的公路向南进发,沿途时有小村落出现。到了康达埃朗齐市镇的十字路口,他们朝左转再朝东边的公路到亨德尼去。不久,他们来到一个叫基巴耶的小村落,本弗里给他们讲起自己过去的一个经历。他说,有一次他坐在一个草堆上等着捕杀野牛,突然一只跟踪他的狮子出现在他的面前,他差点成了狮子的牺牲品。这故事证实,在基巴耶和基赞古六十五公里的山地之间有很多野牛,它们经常成群结队到盐渍地去舐盐。或到空旷地上吃草,它们头上长着长长的向后盘曲的角,看起来真有点威武神气。有时它们就站在路边,猎手可以轻易地捕杀。
  他们在基赞古扎营。营地是在两座长着茂密林木的山间谷地。帐篷搭好后,本弗里就把当地的几个向导唤到一边。其中两人是从住在附近的村落里找来的,没有正式证明;另外两人持有用打字机打的证书。一个叫阿布杜拉,个子矮小,鼻梁又大又扁。厄内斯特一见就要倒胃,他给这个人另取一个名字——大卫格里克。但是那天晚上格里克摸黑带他走了五公里十分准确地到了一处盐渍地,这使厄内斯特大为惊奇。从地面上留下的足迹说明不久前野牛曾到那里舐食。厄内斯特返回营地时兴奋极了。据向导说,只要你站在那里,就可以打。海明威夸口说:“明天我到盐渍地去打它两只回来。天呀!
  明天就有好戏看了!”
  可是,第一个打到公野牛的是查理斯汤普森。一天上午厄内斯特和格里克在一个碗形山谷的半山腰上看见两头母野牛和一只小牛犊正在悠闲自得地吃草。不一会,听到一声枪响,接着看到一个猎人大踏步走下山谷,吓得一些小野物四处逃窜。等他们回到营地时才发现查理斯当天上午打了一头野牛。这牛样子很奇特,头上长着向外斜的角。现在打猎的季节即将过去。再过一个星期左右,雨季就会来临。那时,将刮起二月的季风,普降大雨,道路将被水淹没,平原洼地将变成泽国。打猎活动就不得不停止了。
  他们兵分两路。汤普森和弗里往东猎捕黑貂,海明威则继续猎捕野牛。瓦伦登节那天海明威在营地西部四十公里的盐渍地边上一个猎人埋伏处的沙坑里蹲了整整一个下午。和他一起的有马可拉,阿布杜拉和格里克。他们发现在盐渍地周围留下了野牛的蹄印。估计大约有四头。按照以往的情况,野牛要在傍晚往回盐渍地。太阳快要下山的时候,突然远处传来了货车马达轰鸣的声音,车上的人还不时朝车路两旁的山路开枪,把野兽全都吓跑了。格里克见状摊开双手无可奈何地说:“这下全完了!”
  汽车跑远了,周围又逐渐平静下来。他们动身回家,在离家还有一半路程的时候,看到先前那辆货车停在路边一处空地上。旁边围着一堆人。其中一个显然不是本地人。他个子矮胖,戴着一顶宽边帽,穿一身沾满油污的工作服。此人自称汉斯科里斯楚纳,操一口带澳大利亚口音的英语。出乎意料的是他知道有海明威其人,并在几年前读过他的诗作。他对文学有自己的见解,提出了不少问题。厄内斯特建议他第二天在基赞古停车,那里可以找到修车的地方。
  第二天吃中饭时,海明威和科里斯楚纳又重新热烈地讨论起文学来。科里斯楚纳拿出他带来的新鲜牛油。他们的饭桌摆在搭在一处树荫底下的绿色遮篷下。桌上摆有玉米饭,马铃薯泥,羚羊排。这位澳大利亚人是个农业技术人员,受雇于一位经营波萝麻种植园的东印度富商。但是他的业余爱好却是人类文化学。多年来他在部族语言和风俗习惯方面作了大量调查,记了很多笔记。他当即围绕着餐桌跳起一种民族的舞蹈给在场的人看。厄内斯特对之不大感兴趣,因为他觉得这种社会生活同他猎捕野牛有些格格不入。
  午睡之后,天气特别闷热,这是即将下雨的征兆。他们的出猎旅行车上装满了食品和啤酒。他们又要转移地方。这次准备到离基巴耶三十公里的一个盐渍地那里去。沿途他们见到成群结队的本地村民纷纷朝西方向走。原来那附近的地方正在闹饥荒。人们无法生存,只好离家背井走他乡。海明威一行连续找了两个地方,都不理想。夜幕降临,正下着霏霏细雨,他们就在汽车旁边搭起帐篷过夜。可是他们的运气不好,直到十六日还找不到合适的地方。在吃中饭的时候,突然来了两个土人,要求同帕西威尔说话。其中一位长者,住在附近一带。另一个浑身污垢,瘦小,一只脚站着另一只脚半着地,样子象吊车。他们刚好从一个山区出来,走了三天的路程,说那里黑貂和野牛很多。
  厄内斯特和他五个随行人员立即动身前往上述山区。卡玛开着车子,越过黄色平原,来到一个风景优美的地方。这里的自然景色简直使厄内斯特入了迷,他表示愿意一辈子住在那里。接着车子经过一个村庄,有几个身强力壮的年轻小伙子跑在汽车后面,想和车子一试高低,看谁跑得快。他们在一块周围都封闭起来,只留一个出口的空地上搭起帐篷。下午五点过后,他们便出发去猎捕野牛。半小时后,厄内斯特一人就打了两头挺好的野牛。它们的角蜷曲成螺旋形,呈棕红色。厄内斯特这一下乐极了,因为他终于压倒了汤普森。
  第二天,猎捕黑貂却没有第一天那样顺利。厄内斯特开枪打一只母黑貂,可惜没打中,却打伤了一头公牛。这野牛长着一对尖刀般锐利的头角。受伤的野牛逃跑了,他们跟踪追击,但没找到。厄内斯特一想到鬣狗不久就会把被他打中的那头受伤的野牛吞噬掉,心里不禁感到一阵厌恶。不过晚上回到营地,走去看看放在帐篷角落里那些长长的,样子很好看的野牛角,心情又舒畅起来。他们拔营向马塞村进发。途中,厄内斯特打开罐头白果肉和梅子布丁,十分慷慨地招待他的随从人员。这些人也就高高兴兴,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在长达三十五公里的旅途上,厄内斯特自己不断地喝着啤酒,梦想着未来。此时他的心思全在非洲。他觉得七十二天的时间还嫌太短。他渴望知道更多的东西,比如:季节的更迭,雨水中断了人们的旅行,甚至你出了钱,却得不到舒适。他希望能在这里住下,学习当地的语言。但不必那么着急,可以仔细计划,慢慢来,等雨季到来后再说。
  卡玛开着车子迅速地越过一处棉花地。这个地方一旦下雨,车子就过不去了。厄内斯特坐在车里神采奕奕,目光炯炯,丝毫没有睡意。最后车子开进一条公路。远处林木中有火光闪动,他们知道,他们的另一路打猎人马就在前方。厄内斯特听到了汽车喇叭的响声,他朝天放了一枪作为信号。接着他们的同伴都走到路边来迎接他们,汤普森也在其中。马可拉和卡玛把放在车上的猎物搬下来,拿到他们的营地中去。
  当厄内斯特看到汤普森捕猎到的全部猎物时,他简直不敢相信他的眼睛。摆在他面前的野牛角是迄今他所看到的世界上最长、最宽、颜色最黑、曲度最长、质量最好、份量最重的。“真了不起,”厄内斯特自言自语地说,一股无名的妒火从他心中燃烧起来。他明知他并没有捉弄他人,包括汤普森在内。夜里,他辗转反侧,十分痛苦。到了天亮,可能想通了,妒忌之心全然消逝。早饭前,厄内斯特同菲力普肩并肩地站在一起比高矮,结果两人不相上下。
  “看到你好一些我很高兴!”菲力普说,“我们的思想感情很原始。如果一个人的好胜心不强,什么事都将做不成。”
  “一切都过去了,”厄内斯特说,“现在,我的思想情绪又恢复正常。大家都知道,我进行了一次了不起的旅行。”
  “你说得对,”菲力普说。
迢迢归途
  当厄内斯特一行来到坦噶①时,东非和中非就被远远地抛在后头。再过两个星期,他们将到蒙巴萨,然后起程回国。厄内斯特想模仿菲力普在印度洋进行深海钓鱼。杨阿尔弗雷德愿意参加并承担费用。二月底他们来到马林第富丽堂皇的帕尔姆比奇旅店。它俯瞰着风景如画的海滨。一条长长的净洁的白色沙滩,微微的海风吹过海面,碧波荡漾,树影婆娑。夜间,从东北方向吹来的季风把日间太阳烘晒的热量带走,气温下降,凉爽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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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坦桑尼亚一港市。
  他们通过无线电联系,租来的一条叫桑拿都号的船。第一天出航,大家都发现它的一个引擎损坏了无法修理,每一小时最多航行四公里。每次发动机一出毛病,那个欣都机械师就把汽化器拆开,拼命地吹。但每次足足要二十分钟才能使发动机重新转动起来。一天,他们的船在平静如镜的水面上行驶,突然看见水面上漂浮着一团红色的奇异的东西。原来,海里生存着成千成万的各种颜色的小虫。他们都以一种盘旋跳动的方式出现。它们的形状是两头尖,大小如蚯蚓,厄内斯特看了,不禁大吃一惊。此时,他害怕蛇的恐惧心理又出现了。有人在一旁说,要对那个租船给他们的人进行报复,最好的办法是把他推入水中,让他和那些虫一起浮游。
  尽管出现了这些意外的情况,他们的钓鱼活动仍进行得十分顺利。他们在船尾舱顶上钉了一块木板,再用两张没有脚的椅子固定在长木板上,椅子上凿有钓竿的插孔。他们分好工。两个坐在木板上面提钓,另外两个在下面协助。他们钓到大海鱼,琥珀鱼、旗鱼和海豚等。厄内斯特渴望在马非亚岛扎营。岛和海峡之间有一条狭窄的通道。据说,从外海来的鱼群都沿着海洋线游动。厄内斯特自言自语说,到四月份,他将到红海和阿丹海湾钓鱼。先从苏丹的港口出发,然后整个冬季呆在桑给巴尔。
  格里普索尔姆是一艘瑞士轮船,体积大、设备好,船体漆着乳白色,船舱宽敞舒适,配有调温装置和海水游泳池。厄内斯特的几个随从人员——万德比尔特、巴伦等现在都成为他的好朋友。每天他们都要在游泳池里消磨一段很长的时间。航行九天之后,轮船抵达海发港①。海明威一行登岸去同汤普森的妻子罗琳汇合,然后到加里利海滨去。途中他们在一处旧石墙背风处歇脚吃中饭。加里利海安宁平静,海鸟在海面上翱翔。厄内斯特安详地坐着,手里端着酒杯,一面点数着飞鸟,一面沉思,为什么圣经里没有提到这种鸟。最后,他给自己下个结论:大概古代的犹太人根本不是自然主义者。
  三月十八日他们在威拉弗朗克上岸,然后从尼斯坐火车到巴黎,住在凯塞特大街一家旅店。汤普森没呆多久就动身乘船回家。海明威一家却多住了九天。在此期间,海明威心情舒畅,无忧无虑,举止潇洒,不落凡俗。在前一年十一月的时候,他认识一个叫奈德卡尔默的年轻人。此人身材消瘦,皮肤黝黑,神情严肃,在《巴黎先驱报》工作,先后写了好几部小说。他的妻子普里西拉患有慢性病。他们有一个女孩名叫阿尔丹。厄内斯特一听说阿尔丹还没受过洗礼仪式,便主动提出做小女孩的教父。洗礼仪式完毕后,海明威请他们一家到皇家大道维伯餐厅吃午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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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以色列的一个港口。
  奈德的第一本小说虽然很快就要出版了,但他仍然没有足够的钱给全家买船票到纽约去,厄内斯特知道后,悄悄地把一张三百五十元的支票塞进奈德的口袋里。这样奈德全家便高高兴兴地乘船去纽约。
  另外一次,厄内斯特和波林邀请索利达和杰内特到米查德饭馆吃饭,佐斯也应约前往。席间,佐斯一个人说个不停,别人无法插上一句。海明威坐在一旁凝神静听,痴呆得入化了。到了午夜,波林和杰内特感到十分困倦,海明威起身到洗室,说他感到有点不舒服。来宾纷纷起身告别。佐斯摇摇晃晃地从桌子那边伸过一只手拉住索利达说:“别走!”海明威打转回来时经过柜台,顺手把一张古画卷起来。佐斯踉踉跄跄向老板娘——一位头发用药水染过的干瘦女人——走去,到了厅中间便一脚高一脚低地跳起华尔兹舞来。“怎么搞的?”厄内斯特喊道:“他这个样子会出事的。”佐斯的华尔兹舞步越扭越快越疯狂。终于打了个趔趄,摔倒了,一头撞在桌子上。厄内斯特走过去一把拉住他,把他放在椅子里坐好,一面要索利达去叫出租汽车。厄内斯特付完帐,象背一个未装满东西的布袋一样将佐斯放在他一只肩膀上,送他上车。到了格里利大街佐斯的寓所,海明威又把佐斯背上楼。打转下楼时,他一边用手擦着脸上的汗,一边定了定神说:“真见鬼,找不到钥匙开门。原来,他眼睛被碰伤了。可他还感觉不到痛。”
  三月二十四日,厄内斯特到赛尔维亚彼奇书店去看书。西尔维亚拿了一本温德汉路易斯的新作给他看。这本书的书名叫“蠢牛”。作者在书中猛烈地攻击海明威对抗理性。海明威怒不可遏,捏紧拳头,往桌上重重一挺。结果打烂了摆在桌上的一盆金香花。过了一会,他感到不好意思,坚持要对方收下他的一千五百元作为赔偿费。一个晚上,天正在下雨海明威又到这家书店去,在那里他碰上凯瑟琳安恩波德。他走进门时,看见她正同赛尔维亚谈话。一见到海明威,赛尔维亚就介绍他们认识。她说:“让我来介绍你们两位美国现代伟大作家互相认识。”赛尔维亚走开去接电话,海明威和凯瑟琳彼此对视了几秒钟,谁也不吭声。接着海明威转身走出门外。
  在“法国之岛”轮船上,一次,一位著名女演员玛伦迪尔特里奇匆匆走进宴会厅。宴会已经开始了,在座的人一见玛伦迪尔特里奇,都纷纷起身让座。但她一看,她刚好是第十三位来宾,感到是个不祥之兆,转身就走。海明威正好在场,一把拦住了她,十分有礼貌地说,他愿意陪她赴宴,把自己列为第十四位客人。散席后,海明威陪她上甲板散步,谈话间,她告诉海明威,她有个八岁的女孩玛丽亚很喜欢写诗。在纽约,海明威对一位专门报导船务的记者说,他正要回到凯威斯特岛去投入一次“非常紧张的创作活动”,以便写出更多的作品,赚取更多的钱,准备第二次到非洲去。他把旅途上碰到的事写成短篇小说。在他邂逅另一位有名声的女士,接受她的邀请去喝茶的时候,他的那篇小说发表了。喝茶时,那位女士对他说,他不必为再次旅行非洲缺乏路费而发愁。她表示愿意承担全部费用,只要他答应她能跟他们夫妻一起去。厄内斯特后来也把这件事写成一篇短篇小说。在谈到那位女士的慷慨解囊时,海明威说,我当时考虑再三,最后婉言谢绝了。
  司各脱费兹吉拉德在这段时期也住在巴黎。他到巴黎来主要是庆祝他写了《伟大的格茨比》一书后的第一部小说《夜晚静悄悄》。马克斯伯金斯说,该书的出版将大大地提高司各脱的声誉。他对海明威说,司各脱完成这本书的创作简直是他思想精神领域里的一项奇迹。可是,当海明威去拜访他时,司各脱却酒醉正酣,神志不清,无法交谈。使海明威更不满意的是那小说里的一些内容。司各脱把吉拉尔德和塞拉墨菲作为塑造小说中主人公狄克和尼可尔戴维尔的模特儿。虽然司各脱十分出色地把墨菲夫妇的言谈举止和他们生活习惯移植到小说主人公身上,但就海明威所见,司各脱失败的地方在于他仅仅在于重视原来人物的外貌与动作,而不能深入地掌握他们在心理和生理上复杂的反应。海明威认为塞拉既可爱可亲,性格又十分坚强——是位标准的模范母亲。司各脱把塞拉的形象同日尔达的形象揉合在一起,成为一个精神变态者,丧失了她原来的性格。吉拉尔德也成为司各脱笔下的一幅自画像。在海明威看来,司各脱并没有根据他所熟悉的人物来进行创作,因此在作品中有许多方面难免对现实有所歪曲,这正是他失败之处。
  四月初,海明威正积极地准备一项新计划。这个计划的重要性不亚于文学创作本身。早在他去非洲旅行之前他就听说有个叫比米尼岛的地方。它在米阿米以东四十公里处。那是个钓鱼绝好的地方。到那里去要有船和其它工具。但关键是要弄到一条船——一条长三丈八尺,双螺杆,配有柴油发动机,双舵,舱位大,经得起风浪的船。这种船他很久以前就在布鲁克林维拉造船厂提供的目录画册中看过。每条价格为七千五百美元。一次落定要三千三百元。海明威当时可以付得起定金,因为阿诺尔德金格里奇预先支付给他一笔钱,作为他将来给《绅士》杂志写稿的稿费。在回家之前,海明威和他的妻子波林乘出租汽车到造船厂交付定金。交货期限为三十天,交货地点在米阿米。在回旅店的路上海明威始终沉醉在喜乐之中。高兴之下他给这条新买的船取名为“彼拉”,一方面表示圣洁另一方面用来纪念西班牙的斗牛节。特别有意思的是,波林也同意取这个名称作为她同海明威初恋的代名词。
  海明威离开凯岛时间长达七个月之久。现在回来了,感到一切更美好,更亲切。他的老朋友都还在那里——多斯、凯蒂、墨菲夫妇、阿达马克莱斯和汤普森等。达恩波威尔和她的丈夫特地从哈瓦那到凯岛来同海明威家一起住上一段时间。厄内斯特于是向桑德斯租船,每两天一次出海钓鱼。自从在西班牙写完那本短篇小说《哈里摩根》以来,除了零零星星给《绅士》杂志写几篇稿子外,海明威迄今尚未一本正经,全力以赴地进行创作。但是到了四月底,他已经写了五十页。不过,后来发现其中三十页写得太差,只好作废。然而他并不气馁,决心重新写过,因为他认定这本小说一定能写好。他给小说取名为《莽莽非洲高原》,副标题为:《猎人皆兄弟》。他认为“兄弟”二字意味着在狩猎中共同经历过的友好竞争。危险、挫折和磨炼。这一切他感到格外地亲切。
  海明威立意要把他非洲之行的经历,作为真实的故事写出来。他不准备把它写成一部游记而决心写成一部小说。在写的过程中他将全面运用他熟悉并已掌握了的各种写作技巧,如:描述,人物性格化,人物的对话,行为举止,内心独白,甚至他在《太阳也升起来了》和《永别了,武器》中所运用的对山川平原自然风景的描绘等。他还想以狩猎中某个事件为起因,作为小说的开端,然后逐渐铺陈扩展,如下面这个小小插曲为例:一九三四年瓦伦丁节那天,一辆货车轰隆隆地从一处盐渍地附近驶过,吓得在那里舔盐的野物拼命四处逃窜。然后他将运用回顾,概括和超越时空的叙述等方法使小说情节达到高潮。这样做在结构组织上困难会比较大。在他已经写好了的五十页中有一部分用来专门描写他第一次遇到汉斯科里茨楚纳和他们同坐在营火旁边谈话的情况,以及第二天他们在基赞古附近营地吃中饭时的攀谈。为了使内容故事化、虚构化,海明威把有关人物的真实姓名全部换掉,如:科里茨楚纳换成堪迪斯基,波林换为P·O·M·(即可怜的老妈妈)等。但是那些非洲人的名字没有改变。这是为了保持它的真实性。这种处理方法,在他的早期作品《密执安的印第安人》中就已使用了。
  海明威原来计划每天都从事写作,直到小说写完为止。但是他现在已开始计划,只要“彼拉”号小船一送到,他便将再次到古巴沿海去钓鱼。他先说服多斯帕索斯作为先行军到哈瓦那参加马科多总统退位后古巴庆祝第一个国际劳动节的情况,并探望一下他们的老朋友卡罗斯等人在新的政权统治下的生活情况。不久,多斯等人从哈瓦那返回凯岛,带回的消息并不使人鼓舞。他们说,他们曾出海钓了两次鱼,但在比米尼附近海域尚未发现马林鱼。卡罗斯和爱斯普对他们说,尽管人们在前一年的夏天表示对新政权寄托重望,但目前政局仍没有明显的好转。
  五月九日,厄内特斯接到通知,说他订购的那条船将开到米阿米交货。于是海明威将索德斯赶到现场验收货物。交货那天,海明威的弟弟刚好在凯岛,“彼拉”号象皇后一样庄严华丽停泊在港湾里。船体上新的油漆在阳光照射下闪烁发亮。大伙都上了船,作一次检查验收。船里有两台发动机,一台七十五匹马力;另一台四十马力。船上的汽油罐可以容纳三百加仑的油。开足马力的话,每小时可以在平静的海面上走六十海里。船舱可容纳六个人,船尾舵手座还可坐两个人。过道围栏全部镀镍光泽照人。在返航中,海明威心想,这条船今后便是他心爱的钓鱼船了。他恨不得开着她到波加大海湾去显一下威风。
  五月份,他的写作和钓鱼交错进行。到五月底他已写了十六页。其中一页(后来不要了)作者开列了一大堆他所喜闻乐见的东西,如:眼睛看到的,耳朵听到的,口里吃的和喝的。睡眠和读书;观赏图画、城市、海洋、各色各样的鱼;拳击,观察与思考,乘船出海去同大自然搏斗,骑着马,背着枪出发去狩猎;去看雪雨、青草、风,野营帐篷,观察季节的变换……与朋友交谈,回家看孩子,和一个女人,另一个女人,更多的女人交往。但其中只有一个女人真正和你好的;结交朋友,开车或步行的速度,动物、懦怯和勇气、自尊和合作;鱼群的迁移、河流、钓鱼、森林、田野、飞鸟、狗、公路、好的作品和画面、革命的原则和实践、基督教的无政府主义论、斯特里姆海湾千姿百态、季风、逆流、西班牙的斗牛场、咖啡、美酒、普拉多、庞普罗纳、纳瓦拉、圣地亚哥、谢里丹、开斯普、怀俄明、密执安、弗罗里达、阿堪萨斯和蒙塔纳等。
  要开列的东西很多很多。要全部写出来单子就会太长,也似乎不可能。海明威大刀阔斧加以删改,最后,重新写过如下:
  在一些地方住下来,有时暂时离开;对某些人要信任,对另一些人不要信任;对某事不必相信,但对某些事都要深信无疑;关心各色各样的鱼,观察不同的风向、季节的更迭;注意你周围发生的事,坐船出海去、骑马去狩猎;迎送飞雪、静听风雨声;真正做到我要什么就能找到什么,并知道在那里能够找到。
  海明威所真正需要的东西是认真思考总结自己生活中所感知的东西。所述开列出来的东西只是文字上的,充其量只能起着帮助他达到上述目标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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