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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玉宝》作者:高玉宝

高玉宝(现代)
高玉宝
《高玉宝》出版后和我怎样写这本书(代序)
  今提笔为重新出版我的处女作《高玉宝》写代序,心情非常激动,不由回想起我在文学生涯四十多年的坎坷道路,回想起党和新中国对我的教育和培养。我很感谢解放军文艺社,把我1949年撰写、1955年出版的自传体长篇小说《高玉宝》,选入社创建40年出版的优秀文学作品《新中国军事文学四十年名篇精选》丛书。
  光阴似箭。我写《高玉宝》时,刚二十出头,现在,我已进入花甲之年。我与祖国同命运、共患难,我是在新中国温暖的怀抱里成长,而且是解放军文艺社领导和编辑,亲自把我这个文盲战士培养成为作家的。文艺社在创刊之年,就连载我的处女作《高玉宝》。我难以言表对文艺社领导、编辑等同志的感激之情。在此,深深地感谢当年帮助过我的同志,及一直关怀我的国内外读者。
  我这放猪娃、童工出身的文盲战士,能写出长篇小说当了作家,能担任团中央委员,中德友好协会理事,并且出国参加过第3届世界青年代表大会以及参加第4届世界青年与学生和平友谊联欢节,能成为中国人民大学新闻系毕业生和师级干部,曾在北京多次参加全国性英模大会及“文代”等会议,并多次参加国庆观礼和参加国宴,先后23次受到毛主席、周总理、朱总司令等党中央和国家领导人的亲切接见,这完全是共产党和新中国对我的关怀、培养。想不到我写的《高玉宝》于1955年4月出版以后,在国内外引起了很大反响。我这文盲战士学文化写书的事儿很快传遍全国,几乎家喻户晓,对当时全国、全军的扫盲工作及鼓励青少年学习,起了很大推动作用。已得知广东、浙江、江西、北京、上海、辽宁、南昌等16个省、市的学校及单位的青年、学生自发地成立了“高玉宝自学小组”、“高玉宝班”、“高玉宝中队”等,并与我书信来往,谈学习心得体会。我成为人民最关心的子弟兵,也是最忙的一名人民战士,许多单位请我去作报告,谈我这文盲人怎样战胜种种困难苦学文化。又怎样写出了《高玉宝》这部书。
  为了鼓励学生和广大青少年为建设新中国发奋学习,我从南方的广东等地作报告,一直作到北京,又从北京作到北方的大连、旅顺、沈阳、抚顺、锦州、鞍山及山东的烟台等地。仅从建国初期的1951年到1990年,几十年来,我在部队、学校、厂矿、企业、机关等单位,为战士、学生、工人及广大青少年作的报告达七百多场,七十多万人,写出的讲话稿六十五万多字。全国一代代的青少年都是我的好朋友。有几十个单位聘请我为青少年教育辅导员。
  未曾想,我这文盲战士写这本书,在国内外能产生这样大的效果。更想不到,我写书的事儿,都惊动了新闻界、发行界,报刊和广播电台,多次宣传我的事迹,鼓励我。1951年12月16日,人民日报曾以《英雄的文艺战士高玉宝》为题发表文章,各报刊也用不同题目来赞誉我刻苦学文化和写书的事儿,使我受到极大鼓舞和鞭策。从而,也更激起我全心全意为党、为人民、为建设社会主义新中国,为教育下一代热爱党、热爱社会主义祖国,贡献生命的一切。许多战友和读者都来信问我,1955年出版《高玉宝》后的情况。我已得知,《高玉宝》在国内有七种民族文字出版。有藏文、鲜文、蒙文、维吾尔文、盲文、维吾尔老文、汉文。仅汉文出版的《高玉宝》已达四百五十多万册。这本书出版后,被改编为24种连环画;12种文艺演唱形式及其戏曲书籍:如:京剧、木偶电影、木偶戏、绍兴戏、山东快书、鼓词、山东琴书、评书、故事、小话剧、琴书。我国已有十多个单位把我的小传、创作简介编入中国现代文学小传和传略、《中国文学辞典》、《中国名人谈少儿时代》等中国现代文学家辞典。在国外,有十多个国家和地区,用十多种外文翻译出版了《高玉宝》。如:英国、日本、法国、德国、蒙古、泰国、朝鲜、苏联、西班牙、阿拉伯、印地安、锡兰等国。外文有:英文、法文、德文、泰文、蒙文、鲜文、印地安文、阿拉伯文、西班牙、锡兰国的僧伽罗文。苏联除了俄文出版之外,还有俄罗斯文、乌克兰文、哈萨克斯坦文。日文有三种版本。我已接到日本、美国、锡兰、印度尼西亚、香港等国家和地区的读者、作家、学者、教授、记者、翻译家、教师、工人、学生、青年、出版社编辑等朋友的来信,他们都真诚地说了对《高玉宝》这本书的热爱和感受。如:锡兰一名叫拉妮(译音)的读者,写信谈他读了《高玉宝》的感想。他在信中告诉我:“高玉宝先生,我国的报纸、电台都介绍、评介了你的书《高玉宝》。你成为我们锡兰人敬佩的中国人和作家。你的学习精神和克服困难的毅力,给我们锡兰人,特别是给锡兰的青年和学生的学习有很大的鼓舞。我是一名小学教师,当我把你书中的《我要读书》给学生们读了,都为你童年上不起学的遭遇难过和同情。他们不断地向我发问:‘老师,高玉宝小朋友为什么上不起学呀?’当他们听我说高玉宝小朋友已长大了,现在生活在新中国很快乐,不再受苦了,新中国的孩子都能上学读书了,他们非常高兴,说他们长大了,要到中国看看你,看看很美很美的中国。”
  香港的《新晚报》,在1971年曾发表赵华的一篇文章,题为“高玉宝和他的文章”。他在文章中说:“……高玉宝的作品给我十分深刻的印象。十几年前,我读过他写的《半夜鸡叫》和《孙家屯的哭声》……内容又充实又真切,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流露着劳动人民的思想感情。它没有雕凿,没有堆砌,从头到尾都那么紧凑,甚至可以说是精炼的。由于它有厚实的生活基础,朴实的写术,也有声有色,如扣人心弦,令人深深地感动,读过之后,长久不会忘怀。……高玉宝学文化的精神和他文艺创作上所表现的巨大毅力,对于千千万万投入文化学习热潮中的工农兵,是一个很大鼓舞力量。他的创作,对于知识分子也有很大的启示:生活是一片大海,你想描绘生活,首先就要认识生活,投入生活的大海里,去识水性,你才能运用自如。如果没有生活,没有那份感情,即使有生花妙笔,写出来也是空洞的、干巴巴的,毫无味道。”
  当初我写书,只是为了教育自己和后人,不忘旧社会的苦难,不忘国内外反动派对中国人民的残害,根本没想,书写成出版后,会在国内外引起这样大的反响,使我深受鼓舞。苏联的语言博士费德林,曾在苏联《文学报》上,撰文介绍了我和我写的《高玉宝》。日本著名作家、我的朋友新岛淳良,不仅到中国来访问我,为日本人民翻译了我的长篇小说《高玉宝》,还特意为我的书写了很长的后记,并附上我给日本朋友和读者的一封信。这位日本朋友在他的后记中写道:
  “……作为日本读者如何读这部小说呢?我认为,应先思考一下,这部小说虽然出现了日本人,但不是日本的好人,他们都是一些欺压贫苦中国人民的坏蛋。作为日本人看到这样的话是会难受的,可能看到这样的话、这样的故事,不想读下去也是正常的。有的日本人可能会说这部书里写的是谎言。但是,作者这里所写的事,比起日本军国主义者在中国实际上干的坏事还差得远。……日本军国主义者在中国杀害了五百多万人,有老人、妇女,即使是儿童也被杀害。现在中国人民为了两国人民的友好,虽然说:‘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吧!’但我认为,日本人民必须记住过去日本军国主义者的罪行。对于我们来说,象《高玉宝》这样的小说,是告诉我们,日本军国主义者是如何可恶。为使日本人民了解日本军国主义者在中国的罪行,所以,我把这部小说一字不漏,全部翻译了,连把日本人写为‘鬼’的话,也照样翻译了。这样做,是为了使我们的祖国日本,不再变成军国主义,不再变成被称为‘鬼’那样的日本人。为了造就一个和平的日本,我认为大家要一起努力……”
  还有几位日本朋友,用不同版本翻译出版了《高玉宝》。并来信说,要来看看新中国和我小时候的住处孙家屯。美国有位叫柯尔美的学者,多次来信问我,你一个文盲战士,是怎样奇迹般地写出长篇小说《高玉宝》成为作家的?我回信告诉这位美国朋友:“没有共产党和新中国对我的培育,我是创造不出这个奇迹的。我的成长,只是新中国成长起来千千万万劳动人民子弟中的一个。”
  解放军文艺社在这次出版《高玉宝》之前,来信问我,重新出版这部书,是否还修改?我考虑,这本书写于战争年代的1949年,当时,我才是刚二十出头的文盲战士,年岁又小,也不懂什么文学创作,对生活、社会及对共产党领导中国革命的艰难路程,都体验不深。四十二年后的今天,再回过头来回想旧社会人民在三座大山重压下的苦难生活及我所经历过的坎坷道路,再看看我在四十年代末写的《高玉宝》,觉得很有必要修改,有必要再充实一些有血、有肉的生活,把人物和生活写得更深刻一些。我已写出八十多万字的《高玉宝》“续集”。我想,修改后的《高玉宝》会与“续集”衔接的更好,读者也会喜欢。但这次出版的时间紧迫,来不及修改,只好再找机会。
  时光流逝的真快,一晃儿,我已在文学生涯的道路上走了四十二年。四十多年来,一代代的青少年和读者,不断给我写信来,问我是怎样学文化写出这部书的。今借解放军文艺社重新出版《高玉宝》之机,再向关心我的广大读者,说说我这个当年的文盲战士,是怎样在行军作战中克服种种困难学文化,又是怎样战胜不识字及克服各种困难写出这部书的。我写的《高玉宝》,最早于1951年在解放军文艺上连载。广大青少年和读者读了以后,纷纷给我写信,一封封信象雪花儿一样飞来。有时,我一天接到二百多封信。多年来,广大青少年和读者的来信,已装满了三大木箱子。来信者,都说我刻苦学文化,写出了书怎样光荣,要向我学习。可是,我是个放猪娃、当童工、劳工,学过木匠的普通战士,没有什么值得大家学习的。一个革命战士,能为人民写出来书来是光荣。但这光荣,应属于养育我的母亲——祖国和人民,应属于教育、培养我的救命恩人——共产党和毛主席。我能战胜不识字等种种困难写出这部书,全是党和毛主席给我的精神力量。
  我的祖籍地在山东省烟台市黄县。六代前,我的祖先哥俩是铁匠,因生活所迫,从山东途经河北,一路打铁来到东北谋生,在辽宁省复县山区的太平村(现在叫和平村)孙家屯落户。在旧社会,我是在苦水里泡大、奄奄一息的穷孩子,受尽了恶霸地主、日本侵略者和汉奸的欺压。那时,我家穷得时常揭不开锅,什么吃的都没有。可是,日本鬼子和汉奸、恶霸地主们,还天天来要捐、要税。我父亲因为没有钱,挨过打、受过罚。那时,我很眼馋富家的孩子能上学,我为要上学常常向父母亲哭闹。一家人连肚子都吃不饱,哪有钱供我上学呢?我一个小孩子家,不知父母在贫穷中的难处。一天,我为父母不答应我上学的要求,哭着往小学校里跑。母亲一面难过地擦眼泪,一面气喘喘地在后面跑着追我,一直追出半里多路,好容易在河沿上追上了我,一下子把我抱住,坐在河沿上,伤心地哭了半天。母亲泪水满面地劝我:“孩子,你怎么这样不懂事啊,我们家穷得没有米、面下锅,连肚子都吃不饱,到哪去弄钱供你上学?你别再为上不起学整天哭闹,难为我和你多病的爹了……”
  我看着母亲为我把眼睛都哭肿了,难过极了,急忙安慰她:“妈妈别哭,我听话,再不往学校跑了。”从此,我再不向父母哭闹着要上学读书。但我每天上山拾草,看到富家的孩子上学,我又眼馋起来。当我挎着破筐上山拾草,眼巴巴地看着富家上学的孩子从身边走过,心里真不是个滋味儿,常常为自己不能上学,伤心地抹眼泪。上学对我来说,只能是在心里偷偷地想。有时,我背着父母,挎着拾草的破筐,站在小学校门口,偷偷地听上学的孩子念课文。教书的周庆轩老先生,看到我这破衣烂衫的男孩,站在学校门外听他讲课,很是同情我,亲自到家里去告诉我父母,他要免费收我上学读书。我和父母都高兴得夜里睡不着觉。妈妈连夜用块破布,给我补缝一个小书包。不幸,我刚上一个月的学,就被保长周长安逼着给他家放猪。这就是我童年和少年时代唯一的、又是最难忘的一个月的学史。
  我九岁时,全家在乡下实在没法过了,父亲领着全家人到大连谋生。哪知,在日本侵略者统治下的大连,也没有穷人的活路。我们到大连住的地方都找不到,只好在大连的贫民窟香炉礁朱家屯大粪场臭水沟附近。用石头、碎砖头、破油毡纸搭个小窝棚住。这窝棚四处透风,冬天下雪时,雪花都飞到窝棚里。夏天下雨时,窝棚里都淌水。那成球的大长尾巴蛆遍地都是,都往锅里爬,真不是人住的地方。那时,我一家人找不到活干,到处要饭拣破烂。我小小的年纪什么都干,拣破烂、拣煤渣儿、赶海、捞海菜吃,还常去为有钱有势的人家办红白喜事打杂儿,给人扛小旗儿。我还帮说书的艺人维持场地秩序,这样,我可利用这机会免费听艺人说古书、讲历史小说。我还常去大连火车站、码头,为旅客提提东西,挣口饭吃。九岁的我,在大连到处流浪找活干,怎么也找不到能吃顿饱饭的活。十岁时,我就在一家工厂给日本鬼子当童工。全家人受尽日本鬼子、汉奸、巡捕的欺压和迫害。我祖父、叔叔、母亲和一个小弟弟都死在大连。我刚十五周岁时,就被迫替多病的父亲在大连复县华铜矿当劳工,差一点死在日本鬼子的手里。我的童年和少年,没有温暖和欢乐,是在苦难的煎熬中度过的。1945年,日本鬼子投降后,我和矿上的劳工才得救了,回家后我又学木匠。为了保家、保田,1947年我参加了中国人民解放军。在部队上我很能吃苦,参军半年就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我在辽沈、平津、衡宝等战役中,先后立过六次大功、两次小功。部队南下作战非常艰苦,那时,为追击逃敌,都在四十多度的高温下跑步前进,一跑就是一百来里路,不少同志又饿、又累、又渴,昏倒在路上,我们脚上的大水泡,被磨破出血水都不知痛。在连夜行军追击敌人时,我们困极了,走着路都能睡着了。在战争年代的革命战士,大都是受苦人,跟我一样,小时候都上不起学,不识字,连封家信都不会写。在我当通讯员、警卫员、军邮员、收发员时,因为不识字吃了不少苦头。我常为把同志们的信和首长的文件送错而难过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所以,我下决心学识字。部队在南下时,整天行军作战,根本没有条件,也没有时间学习。为此,我就利用行军作战的点滴休息时间学几个字。当时学写字没有笔,也没有纸和本子,更没有桌子和凳子,我就把大地当纸当本子,把石子和草棍当笔,蹲在行军的路边上练习写字。在行军中,一传口令休息,我就开始蹲在地上,或坐在背包上默写学过的字。同志们在行军中都累得要命,一停下来休息,全困得坐在地上睡过去了。为了学个字,我尽量不让自己睡觉,使劲搓脸,掐腿上的肉,让自己精神起来,为多学个字,我不得不把在路边睡着的战友推醒。有的战友伸伸胳膊,打着呵欠说我:“你是铁打的人,就不知累?不知困?你哪来那么大的精神头?等打完仗再学吧。”
  我忙笑着恳求他:
  “我为不识字,常把首长的文件和同志们的信送错,我不能等打完仗再学字,你就受点累,少休息一会儿,教我识两个字吧!”
  我找个理由说:“这学字也和打仗一样,战士打仗,要在上战场前就把兵练好,学会使用各种武器,不能等到了战场,敌人都冲上来还不会放枪、放炮、甩手榴弹,那就晚了。团政委说,等打完仗,全中国都解放了,有很多工作要我们去做,我们不识字,没有文化,可做不好工作。全国很快就解放了,到那时,现上轿、现包脚、现学字可就来不及了。”这位战友经我这么一说,也就不顾疲劳地教我识字了。但战友们教我学识字有个条件,非叫我给他们讲个故事不可。小时候,我非常喜欢听民间故事和历史小说。在大连当童工时,晚上没事,就去听人说古书、历史小说。我一听就迷,一连听了五六年。虽然我不识字,不能看书,但我对中国各朝代一些有名的小说、历史人物、故事情节,都能一套一套,有声有色地讲出来。大家都愿听我讲故事。我在部队上,从北方行军作战的路上,一直讲到部队南下作战的日日夜夜,总讲不完,都称我为故事大王。我一看同志们在行军中走累了,就讲一段小故事,鼓鼓大家的精神。我讲故事也有条件,凡是识字的人听故事,都要答应教我学个字,我才讲。在战争年代的行军路上学个字可太困难了,我好容易才学了一百来字。部队为了激发战士英勇杀敌,早日解放全中国,开展了诉旧社会苦的活动,使我的政治觉悟有了很大提高。我想,等我学了很多字,一定把自己受的苦写一本书。
  长沙解放不久,我们部队在长沙市郊区肖家巷。一天,有位有文化的战友给我念了一本书——《少年毛泽东》的故事。毛主席少年时,很喜欢看古书。他从中发现,旧书里的主人公全是文臣武将、才子佳人,为什么没有一本书是写耕田汉呢?听到这儿,我忽然醒悟。可也是呀,小时候我听了那么多的古书和历史故事,里面为什么也是没有专门写穷人的事儿,写的全是有钱有势的人呢?穷人为什么在书里和故事里尽受欺负?不久,上级发下一本书,叫《沉冠记》,是写受苦人的事。战友念给我听,使我受到很大教育。我又产生要为穷人写书的念头。我暗暗地下决心,一定要把自己和穷人在旧社会受的苦难,把革命战士为解放全中国人民英勇作战、流血牺牲的事迹,死难同胞的悲惨遭遇,写成书给后人看,让被解放的受苦人和后来人,永远不忘流血牺牲的同志,不忘日本侵略者、国民党反动派杀害穷人、杀害革命同志的罪行。为此,我学习写起小说来,开始了文学生涯。
  1949年8月20日,我利用部队在长沙郊区肖家巷休整的空隙时间,开始动笔撰写我的自传体长篇小说《高玉宝》。这天,我好不容易找来一点纸,订个小本儿,又找到一个铅笔头,我就这样开始写小说了。当时没有桌子,我就在膝盖上写起来。没想到,此后,我走上文学创作的道路,成为战士作家,走进了作家的行列。但从这以后,我这个文盲战士也尝尽了没有文化而学写书那种艰难的滋味儿。当时,我不识几个字,也不懂什么叫文学、什么叫小说,再加上部队追击逃敌,整天行军作战,根本没有时间写小说。写书的困难就象一座座大山挡在我面前,困难极了。但我并没有被面前各种困难吓倒。没有时间怎么办?我就利用行军作战的点滴休息时间写,哪怕十分、八分钟,我也把它挤出来。那时,我写小说的最大困难是不识字,想写的事多,但会写的字却很少,每写一句话,十个字有九个字不会写,都要问同志们,这样,好几天也写不出几句话来。写出来的字句,全都是七扭八歪不成行,难看极了。我曾多次灰心不写书了。宣传股长迟志远同志,不仅鼓励我把书写下去,还特请宣教干事单奇同志,亲自教我学字,并给我笔,还给我订个大本子。他鼓励我用保尔的精神写书,并在我写书的本子上题字:“玉宝同志,希望你能继续把书写下去,把它写成象《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小说一样。”在首长和同志们的鼓励下,我写书的精神头和决心又大了。每当我想起过去和我一起当劳工,那些被日本鬼子活活打死、用狼狗咬死、用刺刀挑死的劳工叔叔,想起那些在辽沈等战役中壮烈牺牲的战友,想起我死去的爷爷、叔叔、妈妈和小弟弟,就难过地吃不下饭、睡不好觉。一种强烈的责任感及对敌人的无比仇恨,更激励我非把这书写出来不可,使我又进入创作的激情之中。每当这时,我要写的人物、故事,在脑海里象开了锅的水似的直往外冒,不写不行了。可是写吧,又是茶壶里煮饺子,倒不出来,困难极了。我在心里给自己打气儿:“玉宝啊,玉宝,写书再难,也没有革命前辈二万五千里长征艰难,写书再苦,也没有我们东北部队三下江南、四保临江那样艰苦。你在残暴的敌人面前,都没低过头、害过怕,也决不能叫不识字,学写书的困难难住了、吓倒了。要拿出在战场上消灭敌人那种劲头儿,来战胜学文化、写书的种种困难。”我坚信,用保尔写书的精神,有“铁梁磨绣针,功到自然成”及“愚公移山”的决心,我一定能把《高玉宝》这部书写出来,并把它写好。一年写不出来,我写两年。两年写不出来,我写五年、十年,什么困难也压不倒我。当时,我本来想先学识字再写书,可是创作的激情不允许。我要写的人和事,象潮水一样,在心里翻腾,等不得我学了字再写。那么,我不会写字,又怎么写书呢?我想出一个笨办法来,把不会写的字全用各种图形画和符号来代替文字写书。如:日本鬼子的“鬼”字不会写,我就画个可怕的鬼脸来代替。蒋介石的“蒋”字不会写,我就根据他是秃头的特征,画个蒋光头。“群”字不会写,我画一些小圈圈代替。“杀”字不会写,我先画一个人头,然后,再在这头上画把刀,就是杀人的意思。“哭”字不会写,先画一个人脸,然后在这脸上点几个小点儿,我一看就知是书里的“哭”字。最难的是,有很多字无法用图形画和符号来表示字意,我只好画一些小圈圈空起来,等我学了字,再添到那圈圈里。我就这样艰难地学字和写小说。为快点把书写出来,我在行军作战中牺牲了一切休息时间。有时,部队在行军路上临时休息的一点时间,我也坐在路边上写一两句话。
  在部队追击敌人、解放广西时,我是军邮员。为使部队当天看到报纸、文件,战士能早一点看到家信,我每天背着书稿,骑着马,跑前跑后地为进军的部队送信件和报纸。不幸的是,部队在广西追击白崇禧,我可爱的大红马,在过险峻的大山时摔死了。马摔死后,我这军邮员的工作就更艰难了。每天要比同志们格外走很多路,累极了。但我还是战胜了很多困难,很好地完成了军邮员的任务。广西解放以后,我们部队继续在山区里剿匪,仍然没有时间写书。我只好见缝插针地写。这时,我已经写出好几章书稿了。我们部队在炎热的南方,每天顶着高温连续行军作战,真是人困马乏,累得几乎都走不动路了。就是这样,我也没有间断写作。艰苦的写作,把我累得吐了血。但我终于战胜了种种困难,仅用一年零五个月的时间,写出二十多万字的自传体长篇小说《高玉宝》草稿,1951年1月28日,在广东潮州乌羊市落笔。(《高玉宝》的手稿,后来被中国人民革命军事博物馆收藏。)在总政文化部首长和解放军文艺社领导、编辑的关怀、帮助下,在老作家荒草同志的具体指导下,我每天加班加点,废寝忘食,反复修改书稿。《解放军文艺》把我改出的书稿全部连载了。1955年4月20日,中国青年出版社首次出版了我的《高玉宝》。这部书能够问世,同广大读者见面,对在旧社会出生的我来说,真是一场梦想。但这梦想,只有在中国共产党和毛主席领导的新中国才能实现。几十年的美好时光虽然逝去了,但我永远不忘党和毛主席,不忘新中国对我这文盲战士的教育、培养,不忘所有帮助过我的领导和同志,及关怀我的国内外读者和朋友。今特在此感谢当年鼓励我写书的迟志远股长、教我学文化的单奇同志、帮我抄写书稿的尚振范文书、及亲自指导我修改书稿的老作家荒草同志,解放军文艺社在九十年代第二春,再次又出版我的《高玉宝》,在此深表谢意。
  不少读者希望了解《高玉宝》出版之后和我的创作情况。1962年,我大学毕业后又回部队工作至今。本想有了文化多写些作品,但由于种种原因,及风云之年的坎坷,使我失去了很好的创作时光。但,我并没因此停笔。我一直坚持到部队、工厂、矿山、农村去向人民群众学习,在人民群众中生活。这些年来,我除了写出两部六十多万字待修改的长篇小说《春艳》和《我是一个兵》之外,还发表一些短篇小说、散文、诗歌、报告文学、民间故事、文章等。为写好《高玉宝》续集我曾步行几百里路,到我参加辽沈战役、打过仗的地方:鞍山、辽阳、义县、锦州、塔山等地体验生活,访问参加这一战役的战友和当地群众,已写出八十多万字《高玉宝》续集书稿,正待出版中。
  一个人,虽然不能青春永驻,但只要有蓬勃向上的精神,就会永远年轻,为人民多做些有益的工作。我是个普通一兵,没能为党和人民做更多的工作。回头想一想,我的前半生,只尽心尽力做了三件事:一是,参军四十多年来,不打任何折扣地完成党交给我的任务;二是,写书,绝大部分是用业余时间写作;三是,走向社会,教育下一代。
  亲爱的读者们,写作是很苦的,但一切道路都是人走出来的。只要你认定一条路,路再长、再艰险,也要毫不动摇地走下去,事业总会成功,创作也是这样!我要在阳光的照耀下,沿着我和主人公玉宝的生活道路,向着美好的未来奋进!要在我后半生的宝贵时光中,继续到人民生活中扎根、学习,发奋创作,力争再为读者奉献出好作品。
                             作者
高玉宝--第一章 鬼子兵来了
第一章 鬼子兵来了
  复县城东大山上,农民正忙着春耕,山岔口跑来了一群男女。大家忙去问:“跑什么?出了什么事情?”来人说:“可不好啦!快跑吧!日本鬼子到大石桥那边打胡子(土匪),没有打到一个,从这里回瓦房店。这一路上,杀人放火,无所不为,我们那里人被抓去了很多,快跑吧!”春耕的人,看着慌乱的逃难人群,大家吓得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没有办法。
  这时,太平村的村公所里出来两个人,一个拖着“文明棍”,一个光着个秃脑袋。两个人走到大伙跟前,看见逃难的人们过去了,那个拖文明棍的一斜楞三角眼,那个秃脑袋的老家伙咧了咧三瓣嘴,两个就得意地哈哈大笑起来,两人几乎同时说道:“好了,好了,皇军一来,这就好了。”农民们一见那拖文明棍的是阎王保长周长安,后面那个光头是王红眼,吓得都赶快躲开了。
  阎王保长周长安,家住在黄家店,是个伪保长。以前大家都叫他三角眼,因为他愣不讲理,把三角眼一瞪,象个吊死鬼一样,南北屯子人,没有不怕他的。他家是个大财主,又是本村最有名的大恶霸。他父亲周春富更厉害,外人都叫他老周扒皮。这老周扒皮,不知道他玩的什么鬼把戏,他每年都雇五六个伙计,每年,伙计都干不到秋天就累跑了。等到秋后,伙计去要工粮时,老周扒皮一点也不给。他说:“活没给我作完,哪能给粮?哪有那样的好事!你们到皇军那里去告我吧,我在家等着你们。”伙计们怕他父子二人,不敢去告,一年的活儿就白干了。周家父子就这样压迫人。日本鬼子来后,周长安当上伪保长,就更厉害了。
  王红眼本名叫王洪业,是个牲口贩子,又是个大财迷鬼。因他见钱眼就红,大家就叫他“王红眼”。他为了多赚钱,不管怎样好的牛马,都往屠场送,好牛马也不知叫他送屠场死了多少。大家都恨他,又给他送个外号,叫做“送命鬼”。后来王红眼到孙家屯落了户,就和阎王保长周长安在一起。“九·一八”东北被日本鬼子占领后,他也发了财,买了一百多亩好地,他不再贩卖牛马了,也不种地,把地租给佃户种,蹲在家里和老婆姑娘三个人坐着吃。还常和保长在一起吃喝玩乐,不知搞些什么鬼。
  这天,两个人正在高兴地说些什么,保长的儿子提着书包,带着一条大黑狗跑来。这小子头很大,带个碰盖小帽子,穿得很阔气。他跑到阎王保长跟前,把一封信往他老子面前一扔,说:“给你信!在家哪儿也没找到你,你在这里。”阎王保长连忙把信拾起来,问道:“什么信?”淘气把大脑袋一扭说:“你不知道自己看?你没长眼睛?”扭头就走。阎王保长忙问:“上哪儿去?”淘气回头把挎在肩上的书包一拍,说:“上学去呀!”带着大黑狗走了。王红眼忙问:“保长,保长,快看,是你兄弟来的信呀!”保长把信看了,哈哈大笑地说:“我说这回剿胡子,皇军里一定是我家老二带路嘛,你还不信呢。你看,这不是他来的信?”王红眼见真是周长泰来信了,高兴得把手一拍,摸摸秃脑袋,说:“噢……,真是他呀!快讲讲,信里都说些什么?”保长笑着说:“他说皇军剿匪胜利回瓦房店,明天要从咱们这里路过,叫咱们这个村要好好筹备欢迎一下。”“哈哈哈哈!”王红眼笑着说。“那是当然啦。”保长说:“王东家,你是孙家屯的屯长,我是太平村的保长,这一回,你可不能给我丢人。咱们这个山沟里,还没来过皇军的队伍,要好好筹办一下才行。特别是你们屯子那些穷棒子们,连日本国旗都没做上,欢迎皇军,没有旗可不行。今天你就要叫没有旗的家快做上。明天一家要去一个人,拿着旗去欢迎。咱们第一保,由我带着到村上集合,一起去,你也要去。你先去通知做旗,回头马上到我家去,商量一下办酒席的事。连皇军的士兵都得筹备慰劳。你别光打哈哈:弄得好,你我都有好处;弄得不好,你可得当心点!我回去报告村长去。”孙家屯是个三四十户人家的穷屯子,除了王红眼一家有钱外,大半是王红眼的穷佃户。东头第二家穷户,姓高,主人叫高学田,住着三间破房子,种了九亩地,喂了一头猪,再没有养活牲口;地,只有六亩,还能打点粮,另外三亩地,紧靠着河边上,三年五年不收成一回。高家每年收点粮食,拿税都不够,一家七口,吃上顿没有下顿。又赶上七十多岁的老人闹病,头几天病很重,白木棺材也准备下了,闹得一家人真愁死了。现在老人的病比前几天好了一些,躺在炕上正咳嗽。从外屋进来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脸又黄又瘦,端一碗药汤,走到老人跟前说:“爹,起来吃药吧。”老人端上药碗正要喝,从外面跑进来一个五六岁的男孩子,说:“妈妈,我饿啦,我要吃饭!我要吃!”说着,就伸手去要他爷爷的药碗。高大嫂忙一把把孩子拉过来,抱在怀里,哄着说:“玉才,你爷爷是吃药呀!你爹抬粮去了(借高利贷),待会儿妈多做点,叫你吃一顿饱饭……”
  忽然听外面有人喊:“家家户户听着!保长的命令,没有日本国旗的户,快做日本国旗!明天早上,一家去一个人,拿着旗,有我和保长带着去欢迎日本皇军。谁要不听命令,就把谁送给皇军办罪!”高大嫂听王红眼喊叫做日本国旗,心里吃惊,没有吱声。老人在炕上正吃药,忙放下碗问:“屯长喊什么?”高大嫂说:“保长叫做日本国旗!明天要来日本兵!……天啊,拿什么做呀?”老人一听这话,气得说:“管他什么军哩,没有就不做。”“不做能行吗?屯长才说的,谁不听保长的命令,就把谁送给皇军问罪。”愁得她放下玉才,走到外屋,一边唠唠叨叨地骂着保长,一边急忙在炕头上那些破布烂片中找布。哪有什么成块的布!正发愁时,院里进来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子,问道:“妈,你找什么?”高大嫂一看,见女儿玉容拿着一筐苦菜来了,就说:“唉,孩子,屯长叫做日本国旗,你没听见吗?拿什么做呀?”她想了一下,又说:“玉容,咱那白面袋子哪去了?把它找出来做一个吧!”玉容才要去找,她又说:“玉容,玉宝怎么还没回来?”玉容说:“他在山上放猪,猪还没吃饱呢。”“唉呀,他一个人在山上放猪,狼太多呀,快去看看吧!”“妈,不要紧,东院于志成哥、后街周永学和咱屯子的孩子们都在山上。二叔也在那里给他东家种地,怕什么。”说完,从菜筐里拿出二十多个烧熟的喜鹊蛋,说:“妈,玉宝和志成哥在山上又烧喜鹊蛋吃啦。我还吃了几个。这些是玉宝叫我带回来的。”玉才在里屋听说哥哥叫姐姐带回了喜鹊蛋,高兴得一跳一蹦地跑出来,从姐姐手里抢了两个,跑到小街上玩去了。玉宝妈看见喜鹊蛋,可不高兴,忙问:“谁上树摸的,是不是玉宝?”玉容点点头说:“是。”“玉容,到山上去,你可要看着他,可不能叫他上树啊;那样高的大树,有多危险呀!”停一下,又说:“你把面袋子找出来去洗洗。我到东院老于家你大婶那里借点红色去。”
  东山上有一帮拾草和放猪的孩子在一起唱戏玩耍。这些穷孩子,天天都在一起。白天一起上山拾草,拾完草,他们就化装唱戏;晚上又一起跑到后街找周德春叔叔给他们讲“呼延庆打擂台”的故事。其中有一个孩子,左衣兜里装满了小石头蛋,右衣兜里装个打鸟的弹弓,一跑起来,兜里的小石头蛋就“哗啦哗啦”直响。这天,他用黑泥化黑了脸,怀里抱个放猪的棍子,装故事里的“呼延庆”。于志成比他大一点,装“孟强”,周永学就装“焦玉”,三个孩子拿上树条子当刀枪,表演故事里的“打擂台”。他们玩得正高兴呢,远远那一帮种地的人里,有个二十七八岁的汉子,身子长得很结实,站在地里,忽然高声喊道:“玉宝!天晌午啦!快赶猪回家吧!我们收工啦!”那个装“呼延庆”的孩子听叔叔喊他,也高声答应道:“知道了!”忙和小朋友们跑到河里洗了脸,各自分手,玉宝就跟着叔叔一道回家去。
  玉宝圈上猪,跑进屋去,见妈妈正剪面袋子,姐姐从里屋端出一碗红色来。玉宝忙问:“妈妈,你做什么?”“做日本国旗呀。日本兵明天要到咱们屯子来……”玉宝一听这话,小黑眼珠都给气红了,没等妈说完,他就抢着说:“妈妈,咱们不做日本国旗。他是鬼子,咱们为什么去欢迎他?你忘了叔叔去年给他东家赶车到瓦房店去,叫日本鬼子把叔叔胳膊打断了吗?”“孩子,轻点说呀!东院志成他爹,才从大石桥跑回来,说那里人被鬼子兵杀了很多啊!”玉宝说:“咱们死也不去欢迎他。不做!”说着,跑过去把面袋子抢下来,红色也碰撒了半碗。玉宝妈生气了,上去照着玉宝后背打了一巴掌,说:“唉!我的天老爷呀,你轻声说不行吗?西院王红眼在家里,要是叫他听见,告诉保长,就坏啦!古人说:人随王法草随风,叫你做旗,你敢不做吗?东北都叫鬼子占了,咱一个穷人家有什么办法?屯长说了,明天每家要去一个人,保长带着去欢迎日本军,谁不去也不行。你爹出去抬粮,今天怕回不来;你姐姐胆子小,我叫她下午到你姥娘家去躲一下。明天只有你去……”“妈妈,我可不去,我不能去欢迎鬼子。”“唉!孩子,不要闹了,你不去,保长明天来找,怎么办?”玉宝忙说:“我有办法:明天早晨我不起来,保长、屯长来找我,你就说我病了。”“他要叫你去呢?”“妈妈,你没听我爷爷说过?当官的还不差病人呢。保长来时,我就躺在炕上叫唤,他就不能叫我去了。”他妈无法,只得依了他。
  全村的人,中午回家吃饭时间,听说日本鬼子兵明天要来,又听于殿奎回来说,日本鬼子杀人放火抢东西,大家都吓得不得了。下午,连活都没有心做了,全村的人都在忙着埋东西。村里三十多岁以下、十五六岁以上的姑娘、媳妇,早就到远处亲戚家躲着去了。孙家屯的女人不多了,可是,玉宝爹在外面没有回来,爷爷又有病起不来床,还抱着两个孩子,玉宝妈只得把玉容先打发到她姥娘家去,叫高学德也到外面去躲躲,等鬼子走了再回来。她自己就在家里等男人回来。
  第二天早晨,保长把全保人都带到孙家屯。王红眼早就把屯里人集合在大街上。两下人站在一起,保长问王红眼:“你们屯里都到齐了吗?”王红眼说:“都来了,就是高学田家没有来。”阎王保长周长安把三角眼一瞪,说:“怎么?高学田家中那样多的人,一个也不来,他敢反抗我的命令?现在皇军来了,不去欢迎可不行。”王红眼说:“方才我到他家去哩,高学田出去抬粮没回来,高学德给南屯作月工去了,他姑娘到他姥娘家替他爷爷拿药……”保长抢着说:“玉宝呢?”“他也病了。”“怎么,他病啦?昨天我还见他放猪,今天就病啦?不会的,我去看看。那小家伙可会装熊啦。”说完,提着文明棍就到玉宝家去了。一进屋,就听见玉宝在“唉哟,唉哟”地叫唤。周保长一看,玉宝还躺在炕上疼得直滚呢,象是真病了。又见老头子也躺在炕上直哼哼,周保长忙叫玉宝:“起来!你什么病不能去?”玉宝没有吱声,他妈给他盖盖被子,说:“他冻着了,昨天晚上闹了一宿呢。”“哼!你们这些穷棒子就是病多。他不能去,你去吧!”“保长,你看,老人有病,孩子有病,他爹和他叔叔都没在家,还有一个五六岁的孩子,这怎么能去呀?”“邻居都进屋来给玉宝妈讲情。保长瞪了瞪三角眼,把文明棍在地下一戳,说:“好,看大家的面子,这回饶了你们,下回再这样,可不行。”走到门口,又回头说:“有病?小心点,皇军要住这里的房子。他见屋里有病人,就要活埋。”
  玉宝妈把保长和邻居们送出去,忙跑回来说:“孩子,你快起来去吧;躺在家里,看日本军来了惹大祸呀!”“妈,我也没有病啊!玉才,你出去看看,保长走没走?”玉宝又对妈说:“怕他干什么?保长走了,我就去放猪。”玉才出去看了看,跑回来说:“保长走了。”玉宝听说他走了,一翻身爬起来,从屋后跑出去,爬上房一看,见保长带着一群人,拿着日本国旗,排着队走了。那些人低着头,都不高兴的样子。玉宝心想:“他妈的,在家做什么不好?去欢迎鬼子!不如上山去放猪。”忙下房子,吃了点苦菜,拿着棒子就放猪去了。
高玉宝--第二章 孙家屯的哭声
第二章 孙家屯的哭声
  玉宝在山上放猪,放到中午,正要回家吃饭,见正东尘土飞扬,不大时间,跑来了两匹马,上面骑着两个日本兵。那两个鬼子腰边挂着刺刀,胳膊弯挂着枪,使劲打着马,象恶狼一样奔孙家屯去。玉宝心里害怕,看看猪,心想:“猪是爷爷买来的,叫我把它放大,留着秋天给叔叔娶媳妇时杀的,要是赶回家去,叫日本鬼子兵看见,给杀来吃了,怎么办?不如把猪赶到姥娘家去。姥娘在大山沟里住,离这儿七八里路,又不当大路,鬼子是找不到姥娘家的。等鬼子兵走了,再赶回来。”于是,玉宝赶着猪,顺着大沟里的小道奔姥娘家去了。
  姥娘住在孔家屯,姓白,家中只有三口人,姥娘、两个舅舅。大舅是个残废人,什么活也不能干,只靠着要饭吃,她家又没有地,就指望二舅赶驮子到城里卖炭度日。
  猪真难赶,走得太慢。天到半下午了,玉宝才把猪赶到孔家屯。一进屯子,见屯里人也在惊惊慌慌地埋东西。玉宝把猪赶进姥娘家院子里,就听姐姐在屋里喊:“姥娘!姥娘!你看,玉宝把猪赶来了。”猪到一个生院子,到处乱跑,玉容跑出屋,也没顾得说话,就跑来帮助玉宝堵猪。姥娘个子不怎样高,是个常有病的老太太。听说玉宝来了,又惊又喜,心急腿慢地出来说:“唉呀孩子,你可把人急死啦!你到哪去了?才来!你家中不放心,你爹到这来找你呢!”玉宝听说爹来找他,又不见爹,就抢着问:“姥娘,我爹呢?”“他见你没来,外面鬼子很多,怕你出了什么事,连饭都没顾得吃,又到别处找你去了。”玉宝瞪着黑亮的小眼珠说:“到哪去找我呀?我是从山沟里把猪赶来的。那死猪也不快走。可把我吓坏了。我们那里的大路上,全是鬼子兵,我真怕叫他们看见,把猪给杀吃了,要是叫他们给杀吃了,我叔叔秋天娶媳妇就没有猪了。”姥娘见他把猪赶来,高兴地给他擦着汗说:“孩子,快到屋里吃饭吧。”玉宝到屋里,见舅舅都不在家,知道去做活去了,也没问。姐姐和姥娘把饭拿来,他吃完饭,对姐姐说:“你在姥娘家看着猪吧,我回家看看爹跟妈妈去。”姐姐不让他回家,姥娘也不让他走,叫他等鬼子走了再回家去。玉宝对姥娘说:“不行啊!我来时,家里不知道,爹来又没找到我,我要不回家,爹爹和妈妈在家里好不放心了。”姥娘怕他在路上碰到鬼子,怕把孩子吓坏了,还是不叫他走。玉宝说:“姥娘,不要紧。我从山上回家,又不走大路,鬼子兵看不见我。”姥娘心想:“他要是不回家,他妈在家好不安心了。”她知道这孩子胆子大,也长得机灵,又想:“一个小孩子,日本鬼子就是看见他,谅他们也不能把个小孩子怎么样。”只得嘱咐一番,叫他在路上要小心。玉宝答应一声,拔腿就跑了。
  玉宝从山上往家跑,见路上有一帮鬼子兵,赶着一群中国老百姓,给他们抬着猪羊,拉着牛马,背着抢来的包袱,“嘻嘻哈哈”地正往孙家屯走。玉宝心想:“坏了,孙家屯怕已到了鬼子兵,不知妈妈他们现在怎么样了?”急得象飞的一样往家跑。天很黑了,才到屯子。不想,才要进屯子,见一个带钢盔的鬼子兵,端着大枪,枪上还上着明晃晃的刺刀,在屯子口站岗。玉宝心想:“坏了!这可怎么进屯子呀?”正在没有办法的时候,见站岗的鬼子兵忽然端着枪就向屯子外面跑。玉宝慌忙回头一看,见大路上灯笼火把照得冲天亮。原来是鬼子大队打大路上走来,还抬着一个死鬼子的尸首。队伍前面走着三个人:一个是大个子鬼子军官,一个是王红眼,另一个,细高个,细长腿,脚上穿一双红皮靴,身上穿着鬼子皮一样的衣服,皮带上别了个手枪,长长脸,尖脑袋,戴顶日本鬼子的战斗帽。这个家伙,玉宝看见过他,他是保长的兄弟周长泰,现在瓦房店当鬼子的警备大队长。这回,鬼子大部队来打“胡子”,就是他带来的。到那扑了空,鬼子又要回瓦房店,他说这条路近,就带着鬼子兵绕这里走。从这小山沟里走,对他有个好处:他伙着警备队和汉奸队,就能在外面冒“胡子”的名字抢东西;他发了这批大洋财,又好顺道把东西送回家。玉宝趴在路旁乱草堆里,听他对王红眼说:“王东家,皇军对咱们贡献很大,是为了咱们好才来帮忙呀,乡下这些土匪,真是闹得太不象话了,居然敢谋害太君,该镇压!这些土匪,多杀几个也不算冤!你一定负责给太君搞口棺材!”王红眼忙说:“有有有,我们东院高学田的父亲有病,前几天买我一口棺材,就拿来用吧。”玉宝听说要用爷爷那口棺材,他真急了,回头看看,背后无人,心想:“玉宝,你这个傻子,还不快往家跑,等什么?”玉宝绕到野地里,一气跑进自己院里。忽听一声“八嘎呀路,什么的干活?”玉宝不知怎么回事,听见喊叫声,吓了一大跳,抬头一看,只见满屋都是鬼子。知道鬼子是骂他,他没有吱声,看看爹妈他们一个人也不在,心中着急,回头就走;正碰上一个鬼子拿了他家两只鸡,玉宝心里一边恨,一边骂:“我爷爷病了,我爹想杀一只鸡给爷爷吃,爷爷都不叫杀,这回叫恶鬼给吃了……叫你们这些黄皮狼子吃吧,吃了就叫你不得好死!”
  鬼子在邻居家里翻箱倒柜,掏东要西,真是闹得鸡飞狗跳,人畜不安。玉宝见邻居于老叔担着水桶,拿着灯笼来担水,忙跑过去问:“老叔,你怎这时候还担水?”于老叔小声地说:“咳!鬼子抓我给他喂马呀!不担能行吗?担慢了还挨打呢。”“老叔,你看见我妈妈没有?”“咱们屯子的人都跑了,谁知你妈跑没跑呀。有些老年人,在西大院里,你快去看看吧。”“我妈妈在那里吗?”“那我可不知道了,你快去找找吧。”玉宝忙跑进西大院一看,院里全是老头和不能做活的人。他见人就问:“看见我妈妈了么?她在哪里?”有人说:“你到里面去看看吧。”玉宝正找呢,听有人喊:“玉宝,妈在这里,快来!”玉宝听见妈的声音,忙跑过去。妈妈一个人坐在草上,玉才睡在旁边。玉宝才想问妈妈,家里人都上哪去了,他妈说:“你上哪去了,怎么才回来?猪呢?”“妈妈,你不要大声说,叫鬼子听见就坏了。”就把送猪送到姥娘家、回来见鬼子杀鸡、抢东西的事,告诉了妈妈。又问:“妈妈,咱屯里的人都躲了,你为什么还在家呀?”“我往哪躲啊?你爹到外屯去抬了四斗粮回来,见你不在家,又找你去了,到现在也没回来,你爷爷又有病……”“妈妈,我去找爹去,”玉宝妈忙把他拉住说:“好孩子,外面鬼子很多,直打枪,可不能去呀,你爹会回来的。”“妈妈,我爷爷呢?我去看看爷爷去。”“不,不用去,你爷爷在屯西头老张家场院屋棚里躺的,不要紧;那里很好,方才我还叫志成他爹给他带饭去了。千万可不能去呀,等明天鬼子兵走了就好啦。”玉宝只得听妈的话,不去了。玉宝忽然想起棺材的事,忙拉着妈妈说:“我爷爷的棺材,叫王红眼给鬼子了。”“啊?”玉宝妈惊慌地问:“是真的吗?”“是真的。我在街上听王红眼说的。”“唉呀!这一下子可怎么办呀!今年全家可别想活了。”“妈妈,怎回事?”“唉呀,天呀!……”玉宝还没问出是怎么回事,听见外面有人叫哭连天,又听见鬼子喊:“花姑娘,花姑娘,哈哈哈……花姑娘!”他妈妈可吓坏了。玉宝忙跑到院门口去看,见伪警备队长周长泰和王红眼两个,带着一帮鬼子到处找姑娘媳妇。姑娘媳妇早就跑到大山里去了,只有一个五十多岁的瞎老婆婆,姓刘,她不能跑,留在家里。鬼子找不到花姑娘,就去找那个五十多岁的瞎老婆婆。那老婆婆叫哭连天,警备队长周长泰尖溜溜的声音笑着说:“老刘婆婆,皇军爱你,都不嫌乎你老,那你就去嘛。有什么怕的呢?”玉宝气得心里直骂:“这些畜生!你也有母亲,你也有老婆、姑娘,为什么不带来陪鬼子呢?”眼看着可怜的老人被鬼子拉走了。玉宝气得直跺脚,心想:“我要是个大人,非过去打他们不可。”才想去告诉妈,又听鬼子说:“喂,哪里还有花姑娘?”王红眼说:“走,咱们到西大院去看看。那里要没有,恐怕都跑了。”这下子可把玉宝吓坏了,忙跑回去对妈妈说:“快走!快走!王红眼带鬼子来找女人,刘奶奶被鬼子拉走了。”玉宝把妈妈带到大院西北角,那里有老于家的一个大草垛。玉宝从东面拉开两捆草,说:“妈妈,你抱玉才快进去,里边能藏好几个人。这个草洞,谁也不知道。”原来玉宝和小朋友平常晚上玩“藏猫”时,为了不叫小朋友找到他,他没事就跑来拨草洞,拨了好几天,才拨出来这个大洞子,玩的时候,他藏在这里,谁也找不到。有天晚上,他和小朋友玩,藏在这里,一下子睡着了,睡到第二天晌午才回家,家里人都吓坏了,他妈妈再也不叫他这样玩啦,他很听妈的话,就再不那样玩了。这个洞子,有好久他也没进来过了,今天正好让他妈来这里躲鬼子。他妈和玉才刚爬进去,王红眼带着鬼子撞进院来。玉宝来不及躲藏,心里吓得嘣嘣直跳,忙小心告诉妈,千万不要吱声,就想去抱草把洞口堵死。鬼子听见草响,“哇啦哇啦”一大帮,端着刺刀过来了。玉宝想往旁边躲,怖床患傲耍钡妹话旆ǎν严驴阕泳妥袄骸9碜佣俗糯痰杜芾矗檬值缫徽眨且桓鲂『⒃谡饫海ρ谧疟亲泳拖蚧嘏堋M鹾煅鬯担骸罢饫锩挥校勖窃俚奖鸫纯慈ァ!本鸵黄鸪鋈チ恕S癖ο帕艘煌泛梗ε澜纯谌ィ檬职蚜嚼Σ菀焕滤懒硕纯凇S癖λ担骸奥杪瑁碜幼吡恕!甭杪杳Π阉诨忱锼担骸鞍ρ胶⒆樱砂崖柘潘懒恕!薄奥杪瑁讲拍闼翟勖羌医衲瓯鹣牖盍耍窃趺椿厥虑椋俊薄鞍Γ『⒆樱愕巡盘Ю醇业乃亩妨溉旁诠撞睦铩9碜犹ス撞模橇富鼓苡新穑俊彼低昃湍压鹄础S癖杪杩蘖耍部蘩病B杪韪敛晾幔担骸昂⒆樱鹂蘩玻∏蚩刹灰鋈ィ闼醢伞!庇癖ε吭诼杪柰壬纤耍杩擅凰K值P模趾ε隆5P牡氖怯袢菰谒涯锛遥碜踊岵换岬娇准彝停坑袢莶幌笥癖Φㄗ哟螅押⒆酉呕盗嗽醢欤『ε碌氖枪碜釉倮凑遗耍还碜幼トゾ突盗恕7讲乓皇怯癖α胬哺碜幼トチ恕K屯废肟纯从癖Γ诙炊吹模坏阋部床患K檬置⒆拥耐罚睦锼挡怀龅奶郯O肫鹉强诠撞模鞘腔ㄈ宥妨赶蛲鹾煅勐虻模锾旎沟酶思椅迨秆剑还撞睦锓诺氖且患移呖诘拿Ю凑馑亩妨福乙盟畹角锾煅剑庀伦釉趺椿钅兀克饷媛硖闵?
  叔侄二人回头一看,见是阎王保长。他还带来七八个鬼子,押着好几个壮丁,正准备挨家抓人呢。高学德放下玉宝就想跑,已经晚了,叫鬼子抓住了。周保长斜楞着吊死鬼的三角眼,笑着说:“哈哈,好呀,你弟兄胆量真不小!皇军要回瓦房店,你们不去帮助送一送炮弹,还敢反抗我的命令,到处乱跑。我看你再跑!今天北路上又过皇军,你去帮助送送炮弹吧,送到了就回来!”玉宝瞪着眼睛,气冲冲地说:“他是东洋……”高学德知道玉宝要骂他们,怕他骂出口,闯的祸就大了,忙用手把玉宝的嘴给紧紧地捂住,说:“孩子,不要乱说。”玉宝话没说出来,小脸憋得发红,只得把气咽在肚子里。两个鬼子,拿枪托直推高学德,要他跟上走。保长对小个子鬼子军官说:“走,进屋看看吧。”带着一帮鬼子又向屋里走。玉宝见事不好,心想,要叫他们进屋,爹爹还会被抓去。就忙跑到门口堵着保长,大声喊:“家中没有人……呀,家中没有人!”他喊的声音非常大,是想叫家中知道信,叫爹爹妈妈快跑。那小个子鬼子军官见玉宝喊叫,眼珠子一瞪,嘴上那点小黑胡子向旁一歪,跨过去照玉宝肚子上就是一脚,把玉宝踢出五六步远倒下了。屋里听见玉宝喊叫,玉才忙跑出来,一见鬼子把哥哥踢倒,吓得他叫起来:“嗳呀妈呀,可不好了,鬼子把哥哥踢死了。”就跑过来叫哥哥。妈和爷爷听见这个凶信,也顾不得躲避了,忙跑出来看玉宝。才醒过来的高学田也跑出来了。玉宝妈扑过去抱住玉宝,心里真难受。爷爷见儿子被抓起来,孙子被踢得不知死活,气得身上直发抖,手指着保长大骂道:“你这个披中国人皮、不做中国人事的畜生!昨天晚上,你兄弟带鬼子把刘老婆婆奸死,今天你又跑到我家来抓人,我和你拚了吧!”挥起棍子,过去就打阎王保长。高学田见事不好,赶忙过去拉他:“爹,你……”阎王保长见棍子打来,向旁边一躲,把吊死鬼的三角眼一瞪,照着爷爷大腿上就是一脚。病才好的老人有点站不住,向后倒去,正好碰在高学田身上。高学田连忙把爷爷扶住。“哒……”鬼子军官朝他二人开了枪,爷爷和爹“嗳呀”一声,随着枪声倒在地下。玉宝母子三人听见枪声一响,见倒下了两个人,都奔过去抱着就哭。高学德气得直跳脚,要奔过来护他爹,鬼子把他抓住,反绑了双手,高学德流着眼泪动弹不得,就破口大骂。保长不理他,瞪着三角眼说:“走,把他拉走。”玉宝忙跑过去抱着叔叔的腿不叫走。保长上去照着玉宝就是一文明棍,玉宝眼力很好,往旁边一闪,没有打着,一下子抱着保长的右腿,用嘴狠狠地就咬了一口;保长疼得一咧嘴,一抬腿把玉宝踢开,照他头上身上就是两文明棍,就把玉宝打昏过去了。一个亮脑瓜、横着三瓣嘴的家伙从玉宝家的西院里跑出来,照鬼子点了个眼色,鬼子就要向玉宝开枪。他忙把鬼子的手向上一推,“哒!”鬼子的枪打在空中。那家伙摸着又明又亮的秃脑袋,活动着三瓣嘴说:“太君,保长,你们把高学德带去吧,别耽误公事。这事交给我办。”他又用气鼓眼向保长点了个眼色,阎王保长这才点点头说:“好吧,王东家,今天看你的面子,饶了那个小家伙。走,把高学德带走。”
  玉宝醒过来时,叔叔已经被拉走了。只见妈妈坐在地上哭,玉才站着哭。爹爹左胳膊中了一枪,没打着骨头,坐在地上流眼泪。爷爷身上中了好几枪,鲜血流了满地。玉宝趴在爷爷身旁就哭起来。爷爷紧紧地握着他的小手,瞪着死卡叭的白眼珠说:“孩子,爷爷不能好了,爷爷是被鬼子打死的呀。”玉宝听见这话,心中好象刀刺着一样,哭得更厉害了。“玉宝,你叔叔呢,把他叫来我看看!”“爷爷,叔叔叫鬼子拉走了。”“啊!叫鬼子……”爷爷说不出话来了。“爷爷!……”“爷爷呀!”全家都哭在一起。可怜老人一口气没上来,就死过去了。那个又光又亮的秃脑袋王红眼走回来说:“咳,别哭啦,死就死了呗,这个年月,死了倒省心。象这样大岁数的人,也该早死了。”玉宝瞪着小黑眼珠,爬起来骂道:“你别跑这里来放屁啦!你爷爷、你爹被鬼子打死了,你不哭吗?”“啊,你这个兔羔子,这一点毛孩子就出口伤人?”“你才是个兔羔子呢。你看,你要不是兔子养的,为什么长了一个吃豆子的三瓣嘴?”
  妈见玉宝骂了王红眼,心中很害怕又惹出事来。忙说:“玉宝,玉宝,你这个死孩子,怎么又不听话了。”上去就打了他两下子,说:“你好骂你王大伯吗?”“哼,谁叫他王大伯?我叫他王红眼。”这一说,王红眼真气炸了,气得瞪着气鼓子眼,直活动着三瓣嘴说:“你你你……这一点大就骂人,大人都怎样教训的呀,啊?”就想要打玉宝。玉宝妈怕把祸事闯大了,只得把从来没打过的孩子打了一顿。高学田坐在地上不能动弹,只得说:“给我狠点打。”玉宝被妈妈打得直哭,王红眼还在旁边说:“这个孩子,就得这样打。你们这个孩子,真不知好坏,我要不救了他的小命,早就叫皇军打死了。”“是呀,王东家,你可千万别生气呀。”“哈哈,我不能生他的气呀,咱们是东西院的好邻居,我能生个孩子的气吗?高学田,你爹那一口棺材,昨天晚上叫皇军给用了。我替你说了好多好话,要把它留给你爹用,可是别处又没有,皇军非用不可,我也不敢挡他,就叫他抬走了。今天你爹死了。要用棺材,我那里还有一口松木棺材,你抬来用吧。”高学田正愁着没有棺材呢,忙问:“王东家,那口棺材要多少钱呀?”“哈哈,”王红眼奸笑着说。“这年头还能算钱吗?就是现在跟你要钱,你也没有呀!我将就你一下,等秋天给我粮吧。”“多少粮呀?”“好算,好算。咱们是东西院的邻居,还能多算你的粮吗?要用就去抬吧。”说完就走了。高学田知道他不是个好东西,可又没有钱到别处去买,为了盛殓老爹,只得用他的。
  全屯的人回来了。大家见自己家里叫鬼子糟践得太厉害了,以后日子没法过啦,全屯三四十户人家,家家哭声不断。只有王红眼一家没有哭声。邻居们听说玉宝爷爷被鬼子打死,高学田被打伤,全都来看,没有一个不难过的。高学田没钱给死去的父亲买衣服和烧纸,求了几个邻居从王红眼家把松木棺材抬来,把老人装起来,全家又哭了一场,就这样向外抬。高学田胳膊上的枪伤,只好慢慢地再想法医治。孙家屯这一天呀,东头抬出了被鬼子打死的玉宝的爷爷,西头抬出了被鬼子奸死的老刘婆婆,从此,孙家屯的哭声,一天比一天多了。
高玉宝--第三章 两副棺材
第三章 两副棺材
  爷爷死后,爹爹胳膊被鬼子的枪打得不能动弹,叔叔被鬼子抓去没有音信,家中成天冷冷清清的。玉宝象失魂的孩子一样,想起了爷爷、叔叔,就哭一场。那几亩地,玉宝妈也没心种了,可是,不种地就没吃的,母子三人只得硬撑着去铲地,去山上挖苦菜。一个女人,又忙家里,又忙外头,两个十多岁的孩子能做什么呢,不多日子,玉宝妈也累病了一场。真是,人越穷越倒霉,老天爷一个劲地下大雨,玉宝家的地在大河套边上,大河发水,已经长半人高的庄稼也全都淹得看不见了;等水退了,母子们去一看,庄稼苗都没有了,全跟大水跑了。妈妈坐在地里哭了一场。房北头种苞米的那六亩地没被水冲掉,还指望有个收成,但一家大小五口,没吃的呀,猪赶回来卖,才换了二斗粮,不几天就吃没有了。苞米一吐穗,就拔来吃,等到秋天,也耗吃完了;割来家,统共不过打了二三斗,这就是一年的收成。
  高学田治枪伤,又欠了一笔债,好歹把胳膊治好,见兄弟没个音信,天天愁得没法。十月十四日,是他兄弟娶媳妇的日子,人财两空,媳妇也不能娶了。他出门求人写信去大连,告诉他弟弟的老丈人家,等人回来再定日子。路上听人说:阎王保长要雇月工,他心想:“年头坏了,外面又欠人家好多账,不如去做两个月的工,好还人家的账。”回家说了一下,就做工去了。
  在财主家做工不象在家呀,关外的三九天多冷啊,冰天雪地的,也得出去给人家做活。冬天,没有棉衣,一出门就冻得浑身打颤颤。冷,又去对谁说呢?少做一点也不行。他在冰雪里挨着冻,好歹做了两个月的工。要过年了,去和保长的父亲周扒皮算账。老周扒皮说:“钱?我手头正紧呢,等我收齐了账,再来拿吧。”高学田说:“老东家,我欠人家的,人家正要呢。再说,女人孩子几大口,都等着吃的呢。”老周扒皮说:“你还不知道我手头困难吗?银行里的取不出;钱庄里的,也值不得为你这两个月的工钱去拿一趟呀。”高学田说:“老东家,你行行好吧,要不然,我怎过年呀!”老周扒皮火了,说:“你倒真酽咧,谁叫你来给我做工呢?”高学田也火了,说:“谁叫你雇我的呢?”老周扒皮把账桌一拍,眼一瞪,骂起来了:“高学田,你想造反不是?谁叫你来做工?你家没有饭吃了,冬天跑我这里来混饭吃,你还跟我要钱?我还没跟你算账呢。”高学田一下子气得又犯了羊角疯,“扑通”一声倒在地上,嘴里直冒白沫。周扒皮拳头擂着桌子说:“过年了,你跑我家来装死。好,我就叫你死。”拿起棒子就打,他这一打不要紧,他家那条大黑狗“呼”的一声,上去就是几口,咬在高学田的大腿上。高学田疼得迷糊过去了。老周扒皮叫来两个伙计,说:“把他抬到南大沟里去,不要管他,出了事是我的。”两个伙计看看高学田,看看老周扒皮的脸色,也不敢吱声,忙找了一扇门板,把高学田抬上。抬到外面,见高学田的大腿直流血,两人心疼的想:“老周扒皮,你好狠心啊!送人到南大沟里,不就得活活冻死吗?”他两人全是山东逃难来的,一个姓张,一个姓刘,老张对老刘说:“我看,咱们俩送他回家去吧。”老刘说:“对对对。”两人就把高学田抬到孙家屯来。孙家屯有一帮小孩在玩耍。有个小孩,身穿破棉衣,头戴开花的破棉帽,人家小孩脚上都穿小靰鞡,他穿一双坏布鞋,还露出脚趾头;脸蛋冻得红红的,嘴唇都发紫了,冻得红肿的小手,在拉着弹弓;他闭着一只小眼睛,正瞄准打家雀呢,小朋友们都不吱声地看他打鸟。这孩子正是玉宝。突然,小朋友们望见抬人的来了,就一哄上去。玉宝听到有人问:“高学田家住在哪里?”身上打了个冷颤。大家知道,富人过年,穷人过关,穷人最怕这十二月的节期,穷人的孩子也害怕过年。但他马上看出来了,这回是两个山东人抬着一个人,门板上躺着的正是他的爹爹。他很惊慌地跑过去抱住爹爹,叫了几声,爹爹也不吱声,吓得他哭叫着忙跑回家去。玉宝妈正在做中午饭,玉宝一进院就喊:“妈妈,爹爹给人抬着送回来了!”接着,玉宝爹已经给抬进屋来,放在地下。玉宝妈和玉宝哭叫了好一阵,高学田才慢慢醒过来。他睁眼一看,是在自己家里,他挣了满头大汗,才撑着坐起身来,慢慢把算账挨打的事说了一遍。张、刘二位要走了,说:“迟了回去会挨骂。”母子们也说不出什么谢话,只在心里感恩,把他们送到门外。玉宝拉住妈妈,带气地说:“保长那条大黑狗,我早晚非把它打死不可。”他妈忙说:“好孩子,你要听话!千万不要去闯祸呀!走,回家吧。”一拐墙角,玉宝妈看见矮墙西面过来一个人,那人穿着青面的小羊皮袄,戴着狐狸皮的大帽子,手中拿着文明棍,正是阎王保长周长安。玉宝妈忙拉玉宝一把,说:“快走。”母子两人赶快进了院子。周长安见他母子跑了,笑了笑,走进了王红眼的院子。
  王红眼的老婆正在院里拿柴草要做午饭呢,见保长进来,忙笑着说:“唉呀,保长来啦,为什么好几天没来了?走,到家坐坐吧。”她抱着草在前面走。保长跟在后面问:“王东家在家吗?”“没有呀,他去要账去了,不定什么时候能回来呢。”王红眼的老婆进屋把草放下,又连忙陪笑说:“进里屋坐坐吧,凤子在家里。”保长点点头,眯缝着三角眼走进里屋。那女人象个老鸨子一样,喜得忙着拿烟送茶,又把她的姑娘凤子叫来陪着保长。保长早就喜欢凤子长得干净漂亮,总想和她拉拉扯扯,见王红眼不在家,就和凤子母女说笑开了。实际上,凤子长得又丑又脏,十七八的大姑娘了,白天晚上,屎、尿都拉在家里。她从前还有一个笑话呢:有一天,她妈走亲戚去了,她爹半夜起来,要进城去赶集、帽子却没有啦,找了半天,在炕洞里才找着,还摸得一手湿漉漉的。王红眼拿灯来一看,嘿!帽子里“稀里光当”,又腥又臭,还盛着大半碗尿呢。这下子可把王红眼气坏啦,拿起棍子就打凤子。凤子吓得从被窝里爬起来,衣服也没穿,就往屋外跑,她爹在后面边骂边追,凤子在前面边哭边跑,屯里人正在睡觉,半夜三更的听见大街上哭哭叫叫,都跑出来看,原来是王红眼半夜三更的在大街上“教训”姑娘。第二天,玉宝就和小朋友们编了个快板,看见他父女就念:玉凤子,真不善,拿她爹帽子当尿罐;红眼半夜去赶集,他的帽子找不见;去问凤子不知道,红眼着急点灯看;帽子就在地下放,里面有酒和干饭;红眼气得去拿棍,凤子光腚跑外边;红眼拿棍后面赶,凤子大街叫连天;东西邻居赶来看,父女打仗在街前;凤子光腚在前跑,红眼拿棍跟后面;大家看见哈哈笑:“好象正月十五把灯玩!”全村的小孩看见王红眼和王凤子就念一遍。王红眼听见这话,红着脸走开了;王凤子听见,就追着孩子们要打。后来小孩们成天念,她也只得听着。
  今天,凤子见保长来啦,忙从里屋跑出来。王红眼老婆见姑娘出来了,就假装上厕所,溜出屋子去。
  送命鬼王红眼要账回来,一脚门里,一脚门外,正瞅见周长安在他屋里紧紧地抱着他姑娘亲嘴呢,这老小子忙退出来,可火了,心想:“我姑娘才十七八岁,他快到四十岁的人了,大白天给别人看见,象个甚!太无礼了!”气得三瓣嘴直动弹,挽袖子做架势要一头撞进去。他老婆子见他要撞进屋去,忙跑过去拉住他说:“你这人真糊涂。火什么?别忘了咱们的财是怎么发的!没有保长,咱能享福吗?他爱爱姑娘怕什么?姑娘早晚还不是人家的人?”王红眼想想,这话也说得对,忙把袖子放下,气也消了,笑着点了点头,果然装着老丈人的派头,咳咳嗽嗽地走进屋去。保长见他回来,早就松开手了。凤子见她爹回来,看了保长一眼,笑着从她爹身后溜出去了。王红眼点头弓腰地说:“保长来啦!我没在家,失陪了失陪了!”周长安跷着二郎腿坐在凳上,说:“哈哈,王东家,你可不知道,我特来告诉你一件好事情,你听见一定会欢喜的。”“保长,是什么事情?”“今天十二月二十三了,快过年了,我这几天出去买了十口猪,咱们到瓦房店皇军那里给送点礼去,往后事情就更好办了!”王红眼一听说两家要送十口猪的礼,急得一咧三瓣嘴说:“唉呀我的保长!咱们两家怎么送十口猪的礼呀?”“哈哈,王东家,看你光晓得发财,发了财,还忘记了发财的来路了。这十口猪的钱,能担在你姓王的和我姓周的身上吗?告诉你,钱不用你拿,还要发点小洋财呢。”“保长,你说要怎么做?”“怎么做?你听我的话!”两个人就把两张臭嘴凑近了,叽叽咕咕商量起来:“这十口猪说成二十口猪,跟全村摊钱,平均每户要它三十元,也能捞个一倍的钱。”王红眼说:“保长,三十元钱是二斗多粮呀,穷人能拿出来吗?”周保长把牙一咬,说;“穷小子就是剩下一张皮,也得叫他烤出四两油来!”王红眼说:“对对对,就这样办吧。”“哈哈哈……”两个人同时笑起来。凤子来沏茶了,王红眼叫她给保长擦起洋火,点着一支烟。
  “王东家,全收上来了吧?”保长喷了一口烟,快活地聊起天来。“别人家的全收上来了,就是高学田那里的账还没收上来。”“高学田不是个好东西,给我做活,食饱衣暖的,今天据说走在南大沟边,又给什么鬼迷住了,发疯了,倒下去,还不知是死是活呢!”王红眼的老婆进屋来说:“他没有死呀。方才我看见有两个人把他抬着送回来了。”“啊……送回来了?那,那……是我打发的两个伙计找着的。”保长看看王红眼,又问:“那两口棺材,你给算了多少粮?”“头一口棺材连本带利是五石粮;第二口,我给他连本带利算了七石五,共是十二石五斗粮。他们还说我给他们算的多了。保长,你说我给他们算的多不多呀?”“多是多了啊。不过,我说不多就是了。……可是,我再问你,他家中没有,拿什么给你呢?”周保长倒挂了三角眼,很有深意地问着。王红眼笑咧着三瓣嘴,也很有深意地回答:“啊!保长,我不是对你说过吗?我就想要他房北那六亩好地。我托了好几个人去买,他都不卖,我就要他那六亩好地来顶账,你说怎样?”“对嘛,要好地。可是,为什么现在你还不去要呢?”“咳,我现在就是愁高学田不给我好地,他要卖别处坏地来还我的账,怎办呢?”“哈哈……你这个财福星还用别人给你想办法吗?”“保长,那六亩地能到手,我一定重谢你呀。”“你我两个,还说那些……我告诉你。”王红眼凑过耳朵去,听保长说:如此这般,“今年你不用要,明年看他得不得给你好地……”王红眼听得哈哈大笑了。说道:“保长,真有你的!啊,明天我要进城去买年货,你买不买点什么?”王红眼原想表面上讨好,感谢他的帮忙好象是说要送礼,骨子里是要他买点东西送他女儿。却不料周长安把两个手指头向外一分,笑着说:“带点这个——几两子土就是了……。快过年了,朋友多,我二弟剿土匪立了功,今年回家过年,你说我不得多准备一点?我没带钱来,你先借给我吧,回来我就给你。”“啊!你二弟真回来过年呀?”“真回来。”“哈哈,这回可能过个太平年了。”王红眼边说心里边打算盘:“这个家伙是个大财迷鬼,给他买大烟,明明是敲我的竹杠了。”就故意装穷说:“保长,你要买的多,我家现在可没有那些钱呀。”周长安没吱声。王红眼就又喊凤子来倒茶。凤子从外面进来说:“咳,高学田家有粮,昨天晚上我出去解手,听见他们家嘀嘀咕咕的。我爬上墙细听了一下,是他舅子来了。我也听不清他们说些什么,只听‘粮粮’的,怕是他们家有粮。”周保长高兴得站起来,说:“好了好了,王东家,大烟钱不用你费心了。”说完,就戴上狐狸皮帽子,又把眼镜拿下来擦了擦,戴上说:“王东家,我去去就回来。”保长拿起文明棍走了,凤子忙拿一条凳子踏着,趴在墙头上看保长怎么要粮。
高玉宝--第四章 过 年
第四章 过 年
  腊月二十三,照乡下人的习惯是过小年。再过七天,就过大年啦。从过小年到过大年这几天,是财主们要账最紧张的日子。财主们不管穷人家有钱没钱,七天之内,一定得还上账。没有钱粮还,就得给房子、地;没有房子、地,就要家产。每年到了年关,穷人家因为还不上账,叫财主们逼得投井上吊、卖房卖产,村里哪一年到了年关,都得死几个人。全村上百来户人家,过得起新年的,只有高房大院里那几家财主老爷。
  到了年关,财主到高学田家来要账,要了多少次,高学田不在家,玉宝妈给人家说了多少好话,眼看没日子再推了,正愁得不行,又赶高学田遭了这场祸事,真把人都快愁死啦。
  玉宝妈送走抬高学田的两个伙计回来,看锅里中午饭还没有好,又把这几天财主们天天来要账、家中没有吃的、玉容去她姥娘家找她舅舅想法子、昨天晚上她舅舅偷着送来二斗粮的事情,对男人说了一遍。高学田听说他舅子送来二斗粮,忙问:“粮呢?藏起来没有?”玉宝妈说:“藏起来了。只留出了一点吃的。”玉宝妈叹着气说:“这个年怎么过呀,账逼得不行!这二斗粮可不能让别人看见啦!这是咱家今年过年的一点命根子!玉宝他爹,我看你吃了中午饭,快带着玉宝到他姥娘家躲几天吧。今天上午张财主家还来逼账呀!”高学田说:“我走了,你怎么办?”玉宝妈说:“你就别管我了。天塌下来,有我顶着。你过了大年再回来吧!”正说着,听玉宝在外屋喊:“妈妈,我姐姐回来啦!”玉宝妈忙到外屋一看,见玉容挎着一个筐回来了。玉容的两个脸蛋冻得红通通的,嘴唇都冻得发紫了。玉容说:“唉呀,天真冷!”她边磕鞋上的雪,边说:“路上雪真深,跌了好几跤呢。”玉宝妈把筐接过去问道:“筐里是什么?”“是大舅要饭要来的烂酸菜。姥娘说,咱们家没有菜吃,叫我拿点回来好过年。”玉宝妈把筐里盖的纸打开,看了一下,顺手把筐放到菜板上,拿起扫把,给玉容扫脚上的雪。玉容问:“妈,二舅昨天晚上把粮送来了吗?他要今天来,姥娘说:趁晚上送去吧。白天去,叫财主们看见,这点粮还有他们吃的!我二舅呢?”“粮送来啦。他一早上就走了,说到你老姨家还有事。快!里屋有火,快去烤烤,暖和一下吧。看,把我孩子冻成什么样了。”玉容进屋,见爹坐在炕上,正用破布包腿呢,玉容不知怎的了,忙过去看。正这时,听外面有人叫:“高学田在家吗?”全家一听声音,知道又有人来要账了,吓得身子直哆嗦。高学田想再躲也来不及了,见是药铺的王先生来要药钱,忙说:“王先生,快请到里屋坐吧。唉,我腿叫狗咬的起不来,不能出去迎你。”忙拿小扫把,在破炕席上扫了扫,说:“请坐。”王先生歪着半个屁股在炕沿上坐下,问道:“高学田,你腿又怎么啦?”“咳!王先生,别提了!人倒霉了,狗也欺负。今年这一年,我父亲被打死;我兄弟被抓走没有音信;我胳膊被打伤了,要不是劳你驾给治好,恐怕我今年也不能干活了。谁想,年头又坏,庄稼不成器,只好出去做月工,想挣来钱,好还你的药钱。哪知道,在保长家做了两个多月的工,今天算账,周春富说他家没有现钱,叫我过了年再去拿;我说家中等着还账,叫他给我钱,周春富就火了,又吵又骂又打,气得我犯了羊角疯病;周家的狗上来,又把我腿给咬了;挣的粮一粒也没有拿到。咳!王先生,求你再宽限一些日子,到明年我一定还你……”话还没完,又听屋外有人叫:“高学田在屋吗?”玉宝跑进来,说:“爹!刘屯的刘罗锅子那个老财迷来了。”高学田把眼一瞪,说:“滚!没大没小的乱叫,真少家教!”玉宝知道话说得不对,忙到外屋烧火去了。高学田对玉宝妈说:“快出去看看,刘老东家来了。”玉宝妈到外屋,趼薰釉诮置趴谟梅嗖孀哟蛄舜蜢}鞡上的雪,把粪叉子放在粪筐上,勾勾着腰,奔上屋来了。玉宝妈忙到院子里去,说:“老东家来啦?你们真是越过越有力呀。你老人家七十多岁了,子孙满堂、伙计成帮的,不在家享福,这样冷的天,还出来拾粪。”刘罗锅子抹抹胡子上的冰屑说:“唉!给子孙变牛马嘛!不给子孙多留下一点产业,死了也闭不上眼呀!人常说:‘多拾粪,好下地;多打粮,多买地。’前世欠了子孙的债呀!”刘罗锅子边唠叨边走进屋来说:“方才我拾粪,见保长家两个伙计回去,我问他们到哪里去?他们说:高学田给狗咬了,来送他。我不知道高学田给狗咬成什么样子,来看看他,捎带着看那两石五斗粮你们准备好了没有。我家二小子(二儿子)他舅子到我家要账好多次了,我替你们好话说了一大筐,才将就到今天。人家今年买地,等粮用啊。”刘罗锅子走到门口,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听王先生正对高学田说:“……我买的药,全是给人家现钱。因为你胳膊不好,我将就你到今天。你今天推,明天推,到过年了,你还没有,往后我还敢给你治病吗?”刘罗锅子进屋来,笑道:“王先生又来啦?真巧啊,我来几次,碰到你几次,你的腿真勤!”高学田忙招呼:“老东家来啦?快请坐,快请坐。”王先生欠了欠屁股,让开一点炕沿,也招呼刘罗锅子坐。高学田往炕里退了退,把火盆推给刘罗锅子。刘罗锅子坐在炕沿,看看高学田的伤,说:“咬的不轻!”扭过脖子,烤着火,对王先生说:“你账都收上来啦?”“差不多啦。就剩高学田一两家还没给。”刘罗锅子对高学出说:“你出去做好几个月工了,粮恐怕挣得不少吧?欠大家的钱,这回该还了吧?”高学田说:“老东家,别提挣粮了,提起挣粮,就是一肚子气!你看我这腿,一颗粮也没有拿到,这还不说,还差点给人家打死,咬死!刚才你看见那两个伙计了,不是他们把我抬回来,连命都没有了,还挣粮?”刘罗锅子说:“高学田,别推得那么干净了!难道说你还要把咱两家的粮推到明年?不行啊,这粮不是我的,要是我的,今年你不还也可以。人家要向我要钱呀
  屋内高学田正在求情,屋外狗咬得很厉害。玉宝跑出去一看,见是阎王保长来了,赶快跑进屋对他妈说:“妈妈,保长,保长……”话没有说完,就听保长在院子里大笑着说:“哈哈……你们这些穷棒子,总是鬼头鬼脑的,跑什么?家中有什么怕人的?噢?现在外面胡子很多,莫不是你们家中藏着胡子?”保长边往屋里走,边把小羊皮的皮袄大襟一搂,从腰里取出日本鬼子给他的手枪,拿在手里。玉宝妈忙走到门口说:“保长,穷人家,能有什么怕人的?一个住家过日子的,谁敢藏胡子啊?”“没有藏?我才不信呢。你说没有藏,方才你孩子见了我,为什么就往家里跑呢?”“噢,那个呀?那是孩子小,不懂事。”刘罗锅子和王先生赶快迎出来,向保长问好,保长带理不理地说:“你们也来啦?”
  玉容胆子最小了,见保长手拿着枪就怕。忙拉着玉宝,一起到里屋去了。玉宝见了保长就恨坏了,进里屋就把门关上。保长见关里屋门,“当嘟”一脚把门踢开,把正睡觉的玉才惊醒,吓得直叫“妈”,爬起来就哭。保长向里屋望了望,走进里屋来,见高学田坐在炕上,头偏在一边,没吱声。就笑着说:“啊?高学田,你回来啦?我当你死了呢。”高学田也不理他。玉宝站在炕前,听保长又骂他爹,气得歪着小脖子,眼横着保长,小嘴活动着,直想回骂他几句。他妈看见了,怕这个性子急躁的孩子骂保长,闹出事来,忙从玉容身上接过玉才,叫她快带玉宝出去玩。
  玉容忙拉着玉宝出去找于志成、周永学玩去了。
  保长也不理睬刘罗锅子二人,走到炕前,也不愿坐,拿手枪指着高学田说:“我叫人催你们多少次了,地税钱你们老是今天抗明天推的,你们想推到多咱才给?上面来了好多回公事,要在年底全收上!现在过小年了,给皇军送年礼的钱,你们也该拿了吧?你现在也回家了,有事我就要找你了。你也知道:咱们保上只买了二十口猪,这猪钱,每家穷户只收三十块钱。加上地税三十八块钱,总共才六十八块钱。这些钱你可不能再拖!今天一定要拿。”玉宝妈见保长来了,心里早就又恨又气,见保长这样逼账,早就忍不住口了。忙说:“保长,我们的人差点没被你家的狗咬死!高学田给你做了两个月的工,只带了几个伤口回来,差点没有把命赔上,你叫我们拿什么给你?”保长把三角眼一瞪,一转身走到里屋门口,指着外屋的锅说:“别胡说了!没有什么?你们锅里是做的什么?”“那,那是西街老张家见我们几天没吃一点米了,借了半斤高粱米给我们。今天过小年,我才拿出来做点给孩子吃。”“哼!你这话只好骗鬼去!你们孙家屯的人真是又刁又赖,不给你们一点颜色看,你们不知道厉害。好啦,你说没有粮,我要翻翻看,翻出来,你怎么说?”玉宝妈愣了一下,怕他真翻出来,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高学田见保长进门,早就气坏了,忽听保长说要翻,气得扭过头来,大声说道:“你翻,你就翻吧。”“翻出来怎么说?”保长狡猾地追问一句。“翻出来是你的,翻不出来是我的。”“好,翻出来你可不要后悔。”阎王保长圆睁着一对耗子眼睛,就在三间房子里翻起来。玉宝妈无法阻拦,高学田扭头不看他,但都捏着一把汗。阎王保长用文明棍这里插一下,那里捅一下,一些破布烂片给他的文明棍翻得乱七八糟。刘罗锅子和王先生眼珠子死跟着保长转,见保长大喊大叫,到处乱翻,他们不住地点头称赞。三间破房子里,囤、箱、缸、罐、墙角、破炕席底下,保长全都看了,也没有找到一点米。屋里没有翻出粮来,保长又走到院子里,见院里放着一口破柜子,这是玉宝的奶奶死后留下的一件家具,柜上堆些乱草。保长走到柜前,拿棍子推开乱草,就要开柜。玉宝妈一见,立即跑去挡住说:“柜里没有什么呀,全是装的破烂东西!”“没有什么,我也要看!”保长一抬手把玉宝妈推开,立即掀开柜子盖,只见柜里放着两口袋装得鼓鼓囊囊的粮食,顺手他就拉出一袋,往地上一丢,用文明棍指着问道:“哼,这是什么?你们总说没有粮,这是什么?把粮藏起来不还账,拚命耍赖。你们敢违犯王法啦?什么地方还藏得有粮食?快说!”刘罗锅子和王先生一见粮食,也气得顿着脚大闹起来,直骂高学田,硬逼他还账。院子里简直闹得天翻地覆。玉宝妈低着头不敢吱声了。高学田忍着腿疼,扶着墙出来哀求说:“保长,这二斗粮,求你高抬贵手,可不要给拿去啦!这是孩子他姥娘家见我们没有吃的,才送来二斗粮。我们一家大小就靠它过这个年!求你千万不能拿走!”保长和那两个财主哪里肯依,都叫成一团:“快说,还有多少粮,都拿出来!”“不拿出来把他送皇军那里去!”“快……”高学田夫妇左右求情,再三说明:再也没有粮食了,财主们还不信。左右邻居都来帮高学田夫妇求情,求了半天,保长才答应,可以不把高学田送皇军,但这二斗苞米一定要拿走。刘罗锅子和王先生见自己一点粮也未捞到,都不肯依。高学田气坏了,心想,反正粮食拿走了,也活不成了,不如拚了算了,上去死死抱住一个口袋,压在上面,不让把这二斗苞米拿走。保长哪里肯依,往街门外一看,见于老五拾粪路过此处,忙把他喊过来。于老五是个最老实胆小的人,见保长喊他,哪敢不过来,就忙把粪筐放在街门口,走进院来。保长指着门口放的扁担说:“扁担拿来,把它担着送到西院王屯长家里去!”于老五一看,知道是叫他担高学田的粮食,有点迟疑,保长把三角眼一瞪,举起文明棍,吓唬说:“快!你担不担?”于老五忙用两手抱着脑袋,准备挨打。幸而保长没有打他,他只好拿起高学田的扁担要来担粮。保长见高学田压在口喜黄鹄矗先ィ盍松骸叭ツ懵璧模 币话丫桶迅哐锿频揭槐摺I丝谔鄣酶哐镏币а馈13ご哂诶衔宓F鸲妨妇屯庾摺8哐锶套磐忍郏拦ダ”3さ囊路担骸拔夷橇礁鲈鹿で阋灿貌涣耍」馕业墓で阋灿貌涣搜剑∧悖悖悖桌玻 毖滞醣3ひ唤盘呖哐铮畹溃骸肮でで课一姑挥泻湍闼惴拐四兀』斓埃 被厣泶哂诶衔蹇彀蚜柑糇摺S癖β柩劭凑獾慊蠲右丫炅耍唤窟罂奁鹄础A趼薰雍屯跸壬3ぞ尤话讯妨甘撑绞至耍映衬植恍荩哐镆换拐耍蔷筒桓市荨3车模值模畹模薜模鹤永锛蛑蹦址炝恕?
  玉宝跟姐姐在街上,和于志成、周永学一起用石头打雪,玩了一会,玉宝要回家。他和姐姐正往家走,忽听自家院子里吵闹起来,玉宝急忙往家跑。玉容怕他回去闹事,忙把他拉住,不叫他回去。玉宝可急坏了,使劲把姐姐推了一个筋斗,就往家跑。于志成和周永学把玉容拉起来,三人赶忙也跟玉宝跑去。玉宝跑到院门口,见保长正瞪眼扒皮的催于五叔担那二斗粮快走;又见爹滚得满身是雪,趴在地下起不来;妈妈哭得挺伤心;玉才站在屋门口也直哭;刘罗锅子和卖药的王先生还在骂他爹;……玉宝气得浑身直发抖,不管三七二十一,他上去一把抓住于老五担着的担子,大声一喊:“不准担走!”使劲把扁担往下一拉,于老五没有防备,“哗啷”一声,一袋粮食滑到地上,扁担和另一袋粮食从他肩上掉下来,保长在于老五身后,也没防备,扁担正好打在保长脚背上。“唉呀!”保长疼得一咧嘴,举起文明棍就打玉宝。正这时,于志成和周永学跑来了,见保长要打玉宝,他们一拥而上,把玉宝拉着就跑。保长见玉宝跑了,拔腿就追。玉宝跑得飞快,他哪里追得上。回身转来,见高学田已经爬到门口,正要去往回拖那两袋粮食;他照着高学田就是一棍,把高学田打了一个跟头。“咔喳”一声,文明棍打成了两半节。这下子,保长更火了,把半节棍一丢,哈腰拾起扁担,照着高学田身上就乱打起来。
  邻居们见保长毒打高学田,都拥上来劝解。哪里劝得住。玉宝妈顾不得哭了,去求保长住手,保长哪里肯听。玉宝妈急得象疯人一样,不知怎么好了,又大哭起来。玉容可吓坏了,跑去抱着玉才,姊弟二人也哭在一起。
  玉宝和小朋友们跑了不远,听见保长在打他爹,又急忙返回来。玉宝顺手抓起刘罗锅子放在街门口的粪叉子,就奔保长跑去。保长只顾打高学田,没想到玉宝还敢回来打他。刘罗锅子和王先生眼快,见玉宝举着粪叉子要打保长,他们吓得才喊出“保长”两个字,玉宝早就照保长手腕上打了一粪叉子把,保长疼得“唉哟”一声,扁担掉在地上。他回头一看,见又是玉宝打他,忙拾起扁担去追玉宝。刘罗锅子和王先生也朝玉宝奔来,想把他抓住。玉宝知事不好,把粪叉子“呼”的一声照刘罗锅子扔去,吓得那两个老家伙倒退了两步,不敢靠近。趁此时机,玉宝回头就跑。保长这下不放过他了,在后面就追,追到街上,一头碰见周德春,保长边追边叫:“周德春,快点!快把那小兔羔子给我抓住!”周德春原是周永学把他叫来的,他早已知道高学田家今天出了事,他把玉宝放过去,让他跑掉了,就把保长挡住,求他住手。保长没打着玉宝,又气又恨,扶着扁担站住,累得“呼呼”直喘,三九天出了满头大汗。他一面擦汗,一面把周德春也骂了一顿,怪他不把玉宝抓住。停了一会,他见玉宝跑远了,这才拖着扁担回来,走到高学田跟前,指着高学田说:“我,我的文明棍叫你给弄断了。那是五块钱买的,不包我的文明棍可不行!”邻居再三求情,保长也不答应,除了当场要把粮食担走,棍还得包钱。周德春不知说了多少好话,也不中用。正闹得不可开交,只见王红眼咧着三瓣嘴,迈着大步,从外面进来了。他边走边假意大声叫道:“出了什么事?出了什么事哪?”王红眼走到保长跟前,打了招呼,又给刘罗锅子和王先生打过招呼,假意问清了事情,忙对周德春说:“快!快帮助把高学田扶到屋里去,看天有多冷啊,趴在雪地上会受冻的。”又回头对保长说:“公家的税钱不拿,这可是不行的。我来替高学田求个情,求你赏个脸。我看你先把二斗粮拿走,到我家歇一会。那棍棍,看在我的面上,算了吧。余下的欠款,咱们再慢慢商量吧。”保长横着三角眼说:“不光是欠租不交,他还支使孩子打我。简直是造反了,这还了得!”王红眼说:“造反谅他也不敢。今天先把欠款算清,以后再给他算这笔账就是了。走吧。”保长看王红眼直递眼色,才说:“好吧,看你的面上,这棍棍,就饶了他。走吧,咱们去算算高学田的欠款吧。”回头把扁担往于老五跟前一丢,骂道:“笨蛋,还不快点把粮给我担走!”于老五赶快把粮担起来,保长跟在粮食担子后面一道走了。周德春把高学田扶起来,正想进屋,刘罗锅子和王先生上前拦住,说:“我们的账,今天不还不行。”王红眼忙回身上前说道:“高学田,这事我也来一起替你办了吧。”不等高学田答话,他就对刘罗锅子二人挤挤眼睛说:“下午我们再算账,欠多少都由我负责。你们请先回去歇歇。”高学田无可奈何,一时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没有吱声。王红眼又对院子里的人说:“大家都回去吧。”又对高学田说:“事情怎么结果,下午我再告诉你。”王红眼见刘罗锅子二人走后,这才迈着方步走了。
  王红眼走后,周德春和玉宝妈才慢慢把高学田扶进屋去躺着。两人解开高学田的衣服看时,高学田浑身给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的,胳膊上腿上还打破了几块皮,狗咬的伤口直流血。玉宝妈不觉又伤心痛哭起来。周德春帮助拿破棉花给高学田把伤口包住,劝道:“你们别难过了,粮食,我家里还了账,还能剩下一点,今晚上我给你们先拿一斗来,你们先吃着。到过大年时,再想办法,保长要我今天去算账,我去把事情办了,再来看你们。”
  高家院子里闹得哭哭啼啼,天翻地覆,隔壁王红眼的姑娘王凤子却趴在墙头上看热闹。她看见高学田挨打,看见玉宝和保长打仗,乐得她笑了一场又一场。后来看见二斗粮往她家担来了,她更乐了。趴在墙头上就朝保长直招手,娇声娇气地直叫:“保长,快来!保长,我叫你快来呀!”保长一则正当火头上;二则当众人面前,不得不假装正经;因此,没有搭理她。只催于老五快走,想去向王红眼的小老婆和王凤子献好。
  玉宝给保长拿扁担追了一下,不敢回家,绕道绕到自家对过小街上的墙角落里听保长走没走。玉宝正冻得直打哆嗦。忽然听到王凤子又笑又叫保长,玉宝可气坏了。一肚子气没有地方出,就想把王凤子这个臭婊子收拾一顿。玉宝咬咬牙,心想:“这个爬墙鬼!她到处爬墙、偷听人家的话;于志成他表哥来串门,说他们那边有胡子,她就报告保长,说于志成他表哥是胡子,挑唆保长把他表哥抓起来,狠打一顿。今天她又爬墙头,不收拾她一顿,真出不了这口气。”玉宝就去兜里摸弹弓。又想:“保长这老家伙没走,不能到自己院里去打她,不如绕到她家墙后去,打了她,大家都不知道是谁打的。”于是玉宝扭回头就奔王红眼家西墙外跑去,雪太深,不好拔腿,跑了好长时间,玉宝才到王家西墙根。只听王红眼的老婆嘻嘻哈哈的正夸保长手腕高,两人边说边笑进屋去了。玉宝忙爬上西墙头一看,见王凤子还在东墙头上说笑呢。玉宝怕她下墙走了,咬着牙,忙拿出弹弓和小石头蛋来,闭上左眼,拉紧皮条,赶快瞄准。玉宝正要放,忽听王红眼的老婆在屋里喊:“凤子,快回来,保长要给你买过年的东西!”王凤子见热闹事已经完毕,正想下墙,一听这话,忙回头看脚下的凳子,一条腿就往下伸,正好面朝着玉宝,玉宝瞄得正准,使劲一放手,“啪”的一声,不偏不斜,石头蛋正好打在王凤子的额头上。王凤子突然受这一下猛烈打击,一抬手想去护额头,脚又没有踏着凳子,疼得她“妈”的叫了一声,一头就从墙上倒栽下来,钻进墙根的雪堆里,象鬼一样地叫唤起来。玉宝见已打中,赶快跳下墙去,身子紧贴着墙,想听听墙里边还有什么动静。只听凤子她妈在屋里怪声怪气地叫道:“怎么啦?怎么啦?”接着又听她到屋外大叫大喊:“唷!十七八的大姑娘了,下墙为什么不踏好凳子?快起来!”又听那女人惊叫起来:“呀!我的妈呀!这是怎么啦?快!保长,快来呀!凤子头卡出血啦!咳!快过年啦,看,卡成这样……”又听凤子哭叫着说:“不是卡的,是有人拿石头打的我!”立即又听保长走出屋来叫道:“谁打的?谁打的?反了他啦!王红眼,你出去看看,谁在外面?快让开,让我来扶她到屋里去躺躺。”玉宝听王红眼要出来查看,对自己说:“快跑吧!出来看见就坏了。”他不敢照来路跑,回头就顺着墙根往北跑,跑到没有雪的后街上,又绕了几个弯,估计人家再也查不出脚印了,这才一溜烟地跑到自己家的东墙外,看看院里已经没有外人,这才跑回家去。玉宝听见妈妈在屋里哭泣,想起打凤子的事也不能让妈妈知道,就忙把弹弓藏在石孔子里。心想:“人家要来问我,我就说早坏了;人家要看,我就把那个坏的给你们看;人家就不会疑心是我打的了。”玉宝把跳墙时身上滚的雪都拍打干净,这才回到屋子里去。
  锅里饭也凉了,玉容生火把饭热了一下,等到玉宝回来,才动手吃饭。高学田夫妇哪里吃得下去,高学田勉强咽了几口,便觉得心里不好受,赶快放下筷子躺着;玉宝妈边吃饭边掉泪,泪水掉在饭碗里,就这么吞了几口,又闷头蹲在灶前伤心去了;玉宝打了王凤子,听见王红眼的老婆还在街上骂不绝口,心里又得意又有点害怕,见妈伤心,他坐在妈妈怀里,直叫妈妈别哭。玉宝说:“妈妈,你别哭了,我长大了,我拿棒子把保长打死!”玉宝妈说:“孩子,你长大了,你可要给爹妈争一口气!要出这口气!爹妈现在过的什么日子!你可千万要记住!我们不象人过的日子!”玉宝说:“我记得。保长拿扁担打我,我也不怕。”“但愿你长大了,再不受财主们的欺负,就好了。”“不会的。他敢欺负我,有志成哥、周永学他们帮我。”母子二人谈了一会,于志成和周永学又来找玉宝出去玩,玉宝看妈妈已经不那么伤心了,才和于志成他们一道去了。
  玉宝和小朋友们到山上去捡了一些柴火;又在野地里打了一阵雪球玩儿;玉宝把打王凤子的事告诉了周永学和于志成,两人都很高兴。太阳偏西的时候,玉宝才回家去。路上,玉宝听人说:“不知谁打了王凤子,头上起了一个大包。王红眼还在满街查问呢。”玉宝听说,心里有点害怕,他偷偷地去瞅了瞅石头孔子里的弹弓,看它还在不在,见弹弓还平平安安地藏在那儿,他才放心了。殊不知玉宝一进院子,就听见爹妈二人在吵嘴。看样子已经吵了好久了。妈妈边吵还边在哭泣,听妈妈说:“他就是想谋占你那点好地,你就偏偏把那六亩好地押给他,我们还能有活路吗?”又听爹说:“你说了几十百遍了,还是这句话。你要再说,你就给我滚出去!”又听周德春叔叔劝他爹妈说:“算了吧。你们就别生气了。人要紧,人要紧……”玉宝妈不听,还拍打着炕席哭叫着说:“天哪!那六亩好地押给王红眼了,明年一家五六口人可怎么活呀!”又听爹在炕上气乎乎地骂他妈说:“你们老娘们懂得什么?欠王红眼一屁股的债,他能让你过了年吗?不把地押给他,今天人家就得把我逼死,打死!难道你没长眼睛?人家债主上门,逼得我气都喘不过来!今年押给他,明年挣了钱再抽回来就是了。……”玉宝妈骂道:“抽回来?我看你没有那个本事!人家天天想那六亩地,这回有地照拿到手了,你还想抽回来?真是作梦!”又听周德春叔叔劝他爹妈说:“算了吧!事情已经这样了,生气、难过又有什么用?这年头慢慢熬吧。只要高大哥身体好起来,总有翻身之日!穷人不能穷一辈子,他们富人也不能长富!再说,等孩子长大了,也就好啦。叫我看,小日本这个天下长不了,等鬼子一倒,阎王保长、王红眼这批汉奸,恐怕是逃不了的。再熬它几年看看,我不信咱们就没有个出头之日!”又听他爹说:“老周兄弟,谁不盼那一天?可是眼下鬼子汉奸这么凶,谁知道哪一天能出头!我兄弟被鬼子抓去七八个月没有下落;地也没有了;日子一天不如一天;我又坐了个气痛病;我看,等不到那一天我就完蛋了。刚拿的二斗粮,保长怎么知道的?翻出来一颗也不留。王红眼呢,趁火打劫,把六亩地也押去了,你看这伙强盗有多凶、多狠!”玉宝听他爹又难过起来,听他妈和姐姐也在伤心,他也哭啦。停了一会,他听见周德春叔叔说:“高大哥,‘车到山前必有路’,‘老天爷不会饿死瞎家鸟’的。高大嫂,你也别伤心了。这一斗粮,你们先吃着吧。我家还有几斗粮。刚才保长收慰劳鬼子兵的钱,给他送去二斗;我还有点账,等还了账,大概还能剩下一点,那时我再给你们送一点来。将就着过了年再说吧。唉,过了年,我是再也不想在这个穷地方住了。”玉宝又听他爹问道:“你要上哪去呀?”“咳!象我们这个没房没地的人家,到哪去还不是一样?从前我在罅思腋瞎蟪担×撕眉改辍N蚁耄故堑酱罅烊ァ!庇癖φ堇锼祷埃患苡姥芾戳恕V苡姥Ъ癖Χ自谠鹤永铮成瞎易爬崴ξ剩骸坝癖Γ蛄四悖俊庇癖γΣ恋粞劾崴担骸暗璩匙炝恕T勖堑暮玫亟型鹾煅垩喝チ恕!敝苡姥担骸坝癖Γ惚鹋拢勖窍敕ㄔ侔淹醴镒幼嵋欢倬褪橇恕!业兀客鹾煅塾掷聪蛭颐且死戳恕!庇癖椭苡姥Ы荩苡姥О淹鹾煅垡说氖赂嫠吡酥艿麓海艿麓好φ酒鹄此担骸按蟾纾一厝タ纯础D忝遣灰嘲。一赝吩倮纯茨忝恰!彼低昀胖苡姥ё吡恕S癖醇煌飞戏抛乓淮甘常侵艿麓菏迨逅屠吹摹S袢菽猛胍艘恍┏隼矗骱筇旌贸浴JO碌模癖Π镏杪韬徒憬阋坏捞У轿莺笠豢眯∈飨拢⌒牡赜猛谅衿鹄矗辽细橇艘徊阊獾帽徊浦髅强醇廊ァ?
  天黑啦。村里不时传来一声两声狗叫。王红眼老婆又在大街上不干不净地咒骂谁打了她的姑娘。高学田躺在炕上,狗咬的、保长打的伤口疼得他一阵一阵直叫唤。小年是送灶王爷上西天的日子,外面邻居们稍微能吃上一碗饭的人家,都给灶王爷放了一挂小爆竹,高家没有烧香,也没有烧纸,更说不上供糖果了。玉宝妈带着孩子们在炕上躺了一会,起来站在灶前,默默地说了几句吉利话,就这样空手把灶王爷送上西天。哪知道,高学田给狗咬伤,又挨了一顿打,生了一天气,吃了几口不冷不热的高粱米饭,到半夜,心口就疼起来了,趴在炕上直叫唤。从此,他的心口疼病一天比一天重,成天叫唤,什么重活也不能做了。
高玉宝--第五章 我要读书
第五章 我要读书
  三月里,天气晴朗。玉宝拿上镰刀、绳子,和村里八九个穷孩子上山去拾草。一出屯子,见太平村的小学生排着队伍在大路上走。有个学生走在队伍旁边,喊着“一,一二一,……”象个小教官似的。小学校的老先生走在队伍后边。
  玉宝呆呆地看了一阵,真羡慕他们。回头对小朋友们说:“人家旅行,咱们拾草。来!咱们也排个队伍走。”穷孩子们没一个不愿意的。玉宝把镰刀往腰上一插,排好队伍,他也走在旁边,喊着:“一,一二一,……”穷孩子们照他的口令,踏着步子,挺起胸脯,肩上扛着镰刀,走得很带劲,远远地跟在小学生队伍后面。
  小学生们听见后面又来了一支队伍,一个个扭回头直朝后看,步子就乱了。那老先生回头瞅瞅,也很惊奇:这是谁家的孩子?居然把一帮小孩子管得住,还怪有精神的!老先生回头招手,叫道:“喂!小孩,你过来!”喊口令的那个小学生名叫于志成,见老师叫玉宝,就说:“我去叫他。”
  玉宝见老先生叫他,忙回头喊了声:“立——定!”说:“大家听着,老师叫我,你们就在这儿玩,等我一下,咱们一块儿就去拾草。解散!”有个孩子说:“玉宝,别去,先生会打你的。”玉宝说:“怕什么,我去看看就来。”于志成跑来拉着玉宝的手说:“玉宝,走吧,我们老师叫你。我们老师可好哪!来,跟我们一块儿去旅行吧!”“我不去旅行,我还要去拾草。”“走吧!待会儿再拾草。”“大伙儿等着我呢。”玉宝又回头对众人说:“你们等等我,我就来。”玉宝到老先生跟前,恭恭敬敬给他敬了一个鞠躬礼,偷偷瞅那老先生:个儿好高呵,怕有五六十岁了,干干净净两撇八字胡,穿一件粗蓝布长衫,青布鞋底都快磨完了。他眉毛胡子都在笑。玉宝心想:“怕是要我旅行。家里还没柴火呢……”小学生们不知有啥事,都一齐围拢来看热闹。
  老先生哈着腰摸着玉宝的头,笑着说:“嘿!还懂得规矩呢!你叫什么名字?”玉宝把小脖子一歪,笑着说:“你猜猜看!”于志成说:“我知道。我们常一块儿玩的。”玉宝连忙堵住于志成的嘴,说:“你先别说呀!”老先生看这小孩挺有意思,笑说:“你这孩子,叫我怎么猜呀?”玉宝说:“你真猜不着?你看!”就蹲下用指头在地上划了“玉宝”两个字,字划得不象个样子,老先生眯着老花眼,双手撑着膝盖,低头默了半天,好容易才认出来。笑了笑说:“有天资,有天资!你姓啥?”于志成一口接过去,说:“我知道,他姓高。”玉宝瞅了于志成一眼,怪他不该早说。老先生说:“你爹叫啥名字?”玉宝笑了笑,还没说呢,于志成又说了:“他爹叫高学田,跟我一个屯里的。”“啊,高学田,嗨,他的孩子都这么大了。”又对玉宝说:“来,我也考你两个字,看你认识不认识。”老先生蹲在地下,拿中指划了“太平”两个字,说:“你看,这两个字念啥?”玉宝瞪着小黑眼珠想了好半天,这两个字很面熟,在哪儿见过?想了一会,一下子他想起来了,这不是咱们太平村村公所门口大牌子上的“太平”两个字吗?就说:“这是咱们太平村的‘太平’。”老师故意摇头摆手说:“不对。太平村没有太平,这是‘天下太平’的‘太平’,懂吗?”玉宝红着脸硬争说:“字是一样的。”老先生说:“字倒是一样的,现在意思可不一样,这个,你小孩子就不懂得了。来,你看这是个啥字?”老先生又在地下写了个“犬”字,玉宝一看,心想:“这回,老先生可写错了。”忙用手指头抹去“犬”字肩头上那一点,说:“这不是‘大’字吗?你写错了。”引得老先生和小学生们“哗”一家伙都哈哈大笑起来。
  “孩子,你念过书吗?”
  “没有。”
  “喜欢不喜欢念书?”
  “怎不喜欢?念书可好哪。我爹说,人不念书,光受欺负。念书识字,又旅行,又下操,又听讲故事,又藏猫猫,有多好呵!”
  “那你为啥不念书?”
  “我爹我妈不让我念书。”
  “为啥不让你念书?”
  “我……”玉宝心里难过起来,低下头,想起从前好多事情,心一酸,忍不住泪水就想往下掉。“我……不知道。”话没说完,扭头就挤出人圈子来,往穷孩子们伙里跑。老先生叫他,于志成来拉他,他连头也不回。
  提起念书,原来玉宝曾经和他爹妈闹过几回。今年开春,有一天,玉宝去找于志成一块儿上山去拾草。谁想,这天一到于家,他见于志成穿上了小学生服,背个小书包,和本屯几个孩子一跳一蹦地正要上学去。于志成见玉宝来了,高兴地说:“玉宝,你怎不念书?你看我的书包有多好!”“你不拾草啦?”“回来再拾草。去给你爹讲一声,咱们一块儿念书吧。”玉宝忙跑回家,拉着妈妈的手说:“妈妈,我要读书。”他妈说:“孩子,你看咱家里,‘日无逗鸡之米,夜无鼠耗之粮’,三天两头挨饿,怎供得起你念书?”玉宝不听。他爹腿上的疮化脓很厉害,侧过身子躺在炕上骂:“越大越不懂事。你念书,家里吃啥?喝西北风?——快去给我拾草!”“我不去。”“不去,我揍死你!”一动,腿上的疮疼得他父亲直咬牙。他妈把玉宝拉到怀里抱着,脸亲着他,叹气说:“孩子,听妈的话!你人也大了,也该念书了,不是爹妈狠心不让你去,你爹苦了一辈子,也盼你将来给爹妈争一口气,苦出个头!孩子,眼目下正在难处,你爹腿上的疮都没钱治呀!老天爷不开眼,你就别想念书;你不去拾草,家里连烧的都供不上!”玉宝苦苦哀求说:“我放学回家就去拾草,家里不会缺烧的……”“孩子,我们家出不起这个学钱呀!”“我要去。”他爹说:“你敢去。看我把你的腿给打断!”玉宝真气了,把手里的镰刀、绳子往地下一丢,噘起小嘴说:“你不让我去,我自己去。”回头就往门外跑。他妈急了,就跟在后面追。一边追一边叫:“玉宝!孩子!你往哪跑呀?……”玉宝不听,穿过屯里的小巷,朝太平山方向一直跑到小河滩上。那小河的小哗哗地流着,没有桥,也没有石磴子,过河的人都得脱鞋。玉宝正脱鞋,回头见他妈“扑通”一声,给一块石头绊倒了。玉宝吓坏了,也顾不得穿鞋,返回去把妈扶起来,一头扑在妈妈怀里,“哇”的一声就大哭起来。妈妈抱着玉宝,眼泪就象小河的水一样,流在孩子的脸上,母子二人坐在河沿上闷闷地哭了一场。哭了半天,玉宝妈伤心地说:“孩子,你爹妈不是不疼你;村上买枪的钱,保长来催过了十几遍了呀!你不是不知道,你爹腿上的疮、心疼病,都没钱治。……天呵!我们哪里有活路!……”说到伤心之处,又大哭起来。玉宝心里象滚油煎一样,泪流满面地搂着妈的脖子,抽抽噎噎地说:“妈,我,不……读书了,回,家吧!
  ……”从此以后,玉宝再也不敢想那读书的事。
  玉宝妈端了一筐萝卜缨子出来,在院子里,吩咐玉容拿到井台边去洗,又进屋去给玉宝他爹擦掉腿上的脓,才把腿上的包布解开,听院子里有人叫:“高学田在家吗?”玉宝妈听声音不熟,伸头向门外看看,原来是太平村小学校的周先生来了,连忙下地招呼周先生家里坐。高学田腿上吊着一条包布,忙要下地,给周先生拦住了。“嗨!又不是外人,看你腿上还流脓呢,别下来啦。”高学田只得回手装了一袋烟,递给周先生抽。周先生瞅着他的腿,说:“怪不得好久没见你了,腿上怎么长这样大疮?”高学田叹了口气,把年底算账时阎王保长放狗咬他的事讲了一遍,周先生直叹气说:“这是什么世道呵,唉!蹲在人家屋檐底下,啥事还不由得人家?哪一天天下太平就好了。”“有那一天吗?周先生,咱们能盼到吗?到那一天,咱们的骨头还不吊起来当梆子敲了?”“终归有一天的呵,咱们慢慢熬吧,你还不老,熬得到的。我是不行哪,土都埋到脖颈根啦!”两人又谈了一阵家常话,周先生就提到玉宝念书的事:“喂,大兄弟,我来找你,不为别事,你那玉宝是个聪明孩子呀!将来有出息呀!不是我当你面来夸口,十个里也难挑一个呀,可不能把孩子给耽搁了呀!”高学田叹气说:“唉!周先生啊!你看,不怕你老人家见笑,我们家连这个(他比划吃饭的样子)都糊不上口呀!还有钱叫孩子去读书?只要有一线生机,我老早就送他上学了,实在是旱地的鱼虾遭天旱,眼看都活不下去了呀!”玉宝妈说:“周先生,难为你为这孩子的事跑来一趟。当父母的,谁不盼自己的孩子将来有个出息!千怪万怪,怪咱们自己命不好,怪我们当父母的不中用;嘴巴都顾不上,还顾得上孩子读书!”说着,玉宝妈心里一发酸,忍不住想掉眼泪。周老先生仔细看看高家屋里的动用家具,也真够穷了:土炕上的破席子都快蹬成碎条条了,炕上只有两床破烂被子,靠墙一张破桌子只剩了三条腿,一口石灰补好的水缸还缺了一大块,两个小木板凳,坐上一动就吱吱叫。高家穿的衣服,补钉上面加补钉,胳膊肘、膝头上还露着肉。屋子里除了破瓢破盆破锅盖,就是灶前那堆烂柴火,一件值钱的东西也没有。周老先生说:“也不必难过了。人穷嘛,这也怨不得你们。谁不想过几天好日子,何况如今穷也不是穷你一家。我若是倒回去十年,有一点力气,我也不来教这个穷书了。这哪是教书,这是受气!你是知道的:保长放个屁,就是圣旨,咱们死活都不敢吭一吭气。非要我学日语不可,非要我教日语不可,唉!中国人到底是中国人啊,中国孩子怎么去学鬼子话!唉,不说这些吧。大兄弟,我也不是为挣钱来的。象我如今这把年纪,活一天算一天,多教几个学生也累不着我,少教几个学生也闲不着我;明天叫你家玉宝来吧,我不要你们半文钱,纸墨笔砚,书本本,我那里也有,都用不着你们出。上午放学早,他还可以给家里拾柴火。”高学田两口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先前光听人说太平村教书的周先生是个好人,现在看来,果然不错,怪不得有些穷孩子也去上学;心中感激不尽,不知说啥好。过了一阵,高学田说:“承周先生的情,那孩子调皮呀,爱打架,给你添麻烦!”玉宝妈也说:“是呀,就是孩子的性子野得很,不成材,就怕枉费周先生的一片心。”周先生站起身来,把旱烟袋递还给高学田,笑了笑说:“你们说孩子长得野?如今这个世道,穷人家的孩子,我看还是野一点好,少受多少欺负!大兄弟,别怪我嘴直,你呀,就是太老实了,要多吃多少亏!别说了,明天叫孩子来上学吧!”
  一个上午,玉宝心中都不好受。草比往天拾得少,就象掉了什么东西似的,回到院里,把草放下,也不知该做哈好。忽然,玉容从屋里跑出来,又蹦又跳地笑着说:“玉宝,快回来。告诉你,明天你要去上学了!”玉宝不信,说:“姐姐,你诳我。”“诳你什么?你问问爹去。诳你?”玉宝赶快跑进屋去,把镰刀、绳子一甩,他妈正在炕上给爹盛饭呢,他跳上炕,一把就抱住妈的脖子,问:“妈妈,真的?叫我去上学?”妈手上的饭给玉宝碰撒了些,把妈惹生气了:“真的。真的。快吃饭!看你这象不象个学生?”“你诳我的,我不信。”“妈还诳你?快吃饭,凉啦!”玉宝松开手,趴在爹脸面前,问道:“爹,真的?你叫我去读书?”“明天你妈送你去,在学校里可不许调皮打架。”玉宝又高兴,又半信半疑,吃罢饭,拉着姐姐到院子里,定要姐姐讲给他听,为什么爹妈今天要送他去读书了?玉容把周老师上午来家,怎么长怎么短都一五一十给玉宝说了,玉宝这才相信。下午,拿上镰刀、绳子上山拾草的时候,一路上,玉宝喜得乱蹦乱跳,赶得鸡往房顶上飞,赶得狗在野地里乱窜。玉宝怕他自己去念书,家里缺柴火,一个下午,弄回来好多捆柴火,还特为爬到树上砍了好多树枝子,捎带还取了十几个喜鹊蛋。
  晚上,玉宝喜得一夜睡不着觉。玉宝的衣服太破烂了,他妈怕他穿这身破衣服上学不好看,下午就动手给玉宝补衣服,还特为把一件破洞少的旧青布衫改成小学生服;没有口袋布,将就凑合了两块黑布。晚上,省下了瓶里那点舍不得吃的豆油,点了个油灯,给玉宝补裤子,灯芯太细,穿针都看不清,但屋子里已经和往常不同,亮得晃眼睛。鞋子也得补;前脚露着脚丫子,后脚跟露着两个肉蛋蛋,也不象个念书人呀!补到半夜,这些活儿都做完了,玉宝妈熄了灯躺上炕,想想好象还有啥事没干完。又爬起来点上灯,翻出几块破布,给玉宝做了一个小书包。玉宝几次催他妈:“妈妈,睡吧!”他妈就说:“孩子,你睡吧。”睡一会儿,玉宝又起来,趴在窗户破洞上看天,院子里一片漆黑,啥也看不见,只有天上的星星闪亮。睡一会儿,玉宝又爬起来,说:“妈,天亮了吧?快做饭吃,别耽误了上学呀!”恨这个死天为什么还不亮。他就这么睡下,起来,起来,睡下,欢喜到下半夜,他妈好容易才把他安顿睡着。这一觉睡得可真香!也不知睡了多久,玉宝迷迷糊糊地忽然听有人叫他,他猛一下睁开眼,原来是他妈在叫他:“玉宝,起来吃饭吧。”玉宝见天已大亮,忽一家伙跳下炕来,赤着脚拔腿就往门外走。他妈喊:“玉宝,上哪去?吃饭哪!”“不吃饭,我上学去。”“上学连饭都不吃了?”“你为啥不早叫我?为啥不早叫我?”“迟不了!你看太阳才出来。”果然,太阳还没爬过对过那间屋子的屋檐呢。
  玉宝妈给玉宝把脸洗得干干净净的,又硬把玉宝的两只小手按在瓦盆里,连胳膊肘也洗得干干净净。吃罢早饭,给他换上学生服,穿上补好的鞋子,背上小书包,收拾得整整齐齐的,又在书包里给他塞了两个菜团子,才说:“走吧。妈送你去。”临出门时,他爹在背后说:“玉宝,你可得记住!在学校你要不听先生的话,你可要当心你的肉皮子!”玉宝头也不回地说:“我知道。”妈妈牵着玉宝的手,喜气洋洋地走出屯子,人家和她一打招呼,她就说:“是呀,我这是送孩子上学去呀。宁可少吃几口,也耽误不得孩子的前程呀!”
  母子二人走过一个大院,院里的桃花杏花开得满树,真好看!河上早已安上了石磴子,过河的人也用不着脱鞋了。过了河,眼前就是一片树林子。树叶子都绿了,阳光斜射到树林子里的草地上,照得草上的露珠儿闪光耀眼。小鸟在树枝上跳上跳下,唱个不停。一路之上,玉宝妈边走边教孩子,要他在学校里听先生的话,教一句,玉宝答应一个“我知道”。走出了树林子,玉宝仰着脸问他妈:“妈妈,我念了书,将来我当什么呢?”“当什么?当好人!学会自己挣来吃,才算有本事。也不要象你爹,一辈子是个老实疙瘩,受人欺负。”“妈妈,我长大了,谁敢欺负我,我就拿大棒子打他。”“哼,那些人,揍死他几个也不算冤。可你一个人能打过他们吗?人家有钱有势力,还不抓你去蹲‘笆篱子’?千万记住,你可不敢去惹是生非,让爹妈在家里挂心!”“志成哥他们会帮我的,我不怕。”“说着说着你又来了。在学校里可不许打架!你爹是怎么教你来的?就忘了?”“你不是说他们该打?”“该打也不准你打。给我好好地念书,妈才喜欢……”
  小学校就在太平村外小山坡上那座破庙里。这庙总有百十来年了,和尚不知哪里去了,菩萨也倒了,只剩三间正屋;开春以后,因为庄稼活不多,有些热心的庄户帮助修理了一番,把孤老头子周先生请来,想成立个私塾,两间作书房,一间小房作了周先生的卧房。保长周长安听见风声,插手进来,说是:既要办学,就办个小学,并且规定要周先生将来教日语。所以这学校就叫做“太平村小学”。
  玉宝母子来到学校,学生们都还没有到。周先生见玉宝来了,很是喜欢。玉宝妈给周先生叮嘱了又叮嘱,说是“孩子小,调皮不懂事,爱打架,又不听话,是个傲性子,野得很,不听话你就给我狠狠地打!”周先生说:“大嫂子,你放心!尽管把孩子交给我,响鼓不用重槌!从小看大!玉宝这孩子不会错的!”看看学生们已经一个一个来上学了,玉宝妈才走。
  周老师回房去拿来三本书,一个小本本,一支铅笔,把玉宝叫到跟前说:“孩子,把这些拿去。听着,念书可不比拾草,要用心听讲!念书有念书的规矩,吵嘴打架都是不许可的!有不懂的你就问。”玉宝说:“知道。”老师又指着第一排一张红漆小方桌子,给了他一个小板凳,说:“你就坐这里。”老师回身走了。玉宝在红漆小桌旁边放下小板凳,刚往下坐,忽然觉得屁股悬空,——板凳不知飞到哪里去了,——屁股坐在地下,翻了个仰面朝天,立刻,就听见一些学生哈哈大笑起来。玉宝连忙爬起来一瞅,原来是周保长的儿子小名叫淘气的,把凳子掀了。淘气那小子两手叉腰,指着玉宝的鼻子,凶狠地骂道:“穷小子,滚开,别把我的桌子弄脏了。”玉宝气得把小拳头一举,拉开架子,说:“淘气,当心你的大脑袋瓜,看它把你捶扁!”立刻,小学生们分做了两帮,穷孩子们都站在玉宝这边,骂那淘气不该掀凳子,有钱人家的孩子就站在淘气那边,羞辱玉宝的衣服破,又打了补钉;有几个调皮鬼跳到凳子上喊:“打呀!打呀!先动手的是老子,后动手的是儿子!”于志成赶忙跳到玉宝和淘气中间,向淘气大声喊道:“不准打架!”周老师听见吵闹,赶忙走进课堂,学生们立即各归原位,坐得规规矩矩的。于志成拉着玉宝站在讲台跟前,对老师说:“老师,叫玉宝坐我桌子上吧。”又把淘气掀倒板凳的事报告了老师。周老师说:“淘气,你为什么要掀玉宝的凳子?”淘气说:“这个桌子是我爸爸给我买的,我不要这个小要饭化子。”周老师说:“唉,孩子,用用你的桌子有啥关系?”淘气说:“我不!”玉宝说:“老师,我不坐他的桌子,我跟志成哥一块儿坐。”周老师说:“好吧,你就跟于志成一块儿坐吧。”忍住气又对淘气说:“我这回饶了你。你可得想想,你欺负人对不对。”周老师又把大家教育了一阵,才开始讲课。
  玉宝统共念了一个月零几天的书,忍了不知多少气。开头,中午吃饭时,淘气吃他家送来的白面馒头煮鸡蛋,玉宝他们吃带来的苦菜团子,淘气还边吃边咂嘴舔鼻子,摇头晃脑地叫:“好吃!好吃!”玉宝就和一帮穷孩子们上树去取喜鹊蛋,煮熟了带在身边,又好吃,又好玩,气得淘气他们再不敢摆他们吃得好了。玉宝很听老师的话,又用功,又勤快,跟于志成一起还帮老师挑水烧火,认字又认得快,记性也好;除了淘气他们一帮,大伙儿都爱和他玩。每逢淘气欺负他时,他总是想:“我不跟你一个样。在学校里你逞强,我不理你。有本事的咱们到外面去比比看。”淘气他们那帮有钱的孩子也偷偷商量说:“在学校里打架,老师要骂,咱们到外边去,瞅他一个人时,狠狠地揍他一顿。”
  于志成是放学回家时的路长,常常和玉宝一道走,淘气他们没敢动手。有一天,玉宝一个人往家走,给淘气瞅见了,一摆手,六七个财主家孩子绕道先奔到小河边那个树林子里藏着,等玉宝一到,他们就蹦出来,手里舞着小树条子,拦着路,淘气喊叫道:“玉宝,站住!给我们把树上的喜鹊蛋摸下来,就放你走,你不摸,我们就揍你。”三四月的天气,正是喜鹊下蛋的时候,平常要是穷孩子们叫他爬上树去摸喜鹊蛋,他三下两下就爬上去了;现在淘气他们来欺负他,他可不干。他翻着白眼瞅了淘气一下,扭身就走。那帮孩子瞪眼喊道:“你敢走!”一闪身就把玉宝围起来,威胁说:“给我们一人摸上二十个喜鹊蛋,就放你回家!”玉宝说:“二十个?你们等着吧。一个我也不摸。”淘气一把拉住玉宝说:“不摸,就揍你。”玉宝把小黑眼珠一瞪,小拳头一举,说:“你看它硬不硬?你敢打我,它就敢打你!”淘气喊一声“打!”大家齐动手,人多势众,就把玉宝按在地上,玉宝想好了主意,猛一翻身爬起来,扭着淘气的衣领,说:“看你的头硬,还是我的拳头硬!”照着淘气的大脑袋瓜“吭吃吭吃”就是几拳,淘气哇的一声抱头大哭起来,树条子丢在地下,玉宝忙捡起树条子,就和那群小孩斗。人家到底人多,玉宝身上挨了不知多少下,看看正抵挡不过时,恰巧于志成和十几个穷孩子跑来了,于志成边跑边喊:“老师不叫打仗,你们为什么欺负人?”淘气见事不好,喊一声:“快跑!”他们才象兔子一样钻进树林子里逃走了。
  玉宝脸上手上给打得青一条子紫一条子,小学生服也撕破了,他也不哭。穷孩子们听玉宝说,淘气他们逼他上树摸喜鹊蛋,都气愤不平,说:“给他们摸?那可不行。玉宝,不怕!我们人多,过两天给他们算老账!”于志成说:“对,算老账!太欺负人了,老师都管他们不了,咱们自己收拾他们!”有个孩子说:“嘿!看那几棵树上喜鹊飞!窝里准有喜鹊蛋,咱们上去摸几个吧!”于志成说:“对!玉宝!咱俩上去吧!”正说着,西北天狂风大起,一片黑云象怪猫一样,飞一般地阴上来。玉宝说:“不好啦!天要下雨,快回家吧!等好了天,咱们再摸!”各人只得四散,都跑回家去了。
  玉宝才走进院子,就听妈在屋里哭:“苦命的孩子呵!妈怎么舍得下你呵!眼巴巴把孩子往火炕里推,我可不干呵!……”玉宝呆住了,站在院子里听了听,弟弟也在哭,姐姐玉容也在哭。忽然,又听他爹的声音在骂:“哭,哭,哭,我还没死,你们要把我哭死!”又听他妈说:“我可不干。自己的孩子,你一点不心疼!我可没见过你这个狠心人!”又听他爹生气地大叫:“你叫我怎么办?你叫我还有什么法子?你不把玉宝给他,你叫我还有什么路走?”玉宝大吃一惊,吓得浑身都没劲了,难道我爹把我卖了?忙跑进屋去,抓住妈的胳膊,瞅着妈的脸。玉宝妈搂着孩子,扳起孩子的脸,瞅见了他脸上的伤痕,又大哭起来。一直哭到晚上,好容易才给邻居们劝住了。原来保长周长安有个十二三岁的女儿名叫英子,这回要上大连去进日本学堂念书。周长安为了给英子多筹办些钱,好带到大连去花,今天上午,他亲自带了两个警备队,到各家催收今年开春时村上买枪的钱。高学田家这十块钱,据他说,是他给垫上的。他已经催收过十几回了。今天上午,他向高学田提出了两个条件:一条是马上还钱,带利息涨一倍;一条是要玉宝到他家去放猪,挣下的工钱除了顶这笔债,还给玉宝三斗粮;说是这样,高家还减少一个吃饭的人,算是他当保长的额外照顾。如果这两条路高学田都不走,他就要把高学田按“思想犯”送给日本人去办罪,说他私通胡子,存心违抗。高学田夫妇苦苦哀求说:“保长,没钱!孩子太小呀!”周长安说:“有钱供大学生,没钱买枪?哼!一条小蛇囡子还想变成一条龙呢?不识好歹!”立地就要把高学田捆送村上。高学田没法了,只得答应明天把玉宝送到周家去放猪。
  玉宝听说不能念书了,伤心得哭了一场又一场。屋子外面雨下起来了。玉宝饭也没吃,总是哭。晚上,雨越下越大。玉宝倒在妈怀里,怎睡得着?他爹闷头躺着不说话,他妈紧紧地搂着孩子,好象生怕别人来抢去了似的,给孩子说不完的话呀!她说:“孩子,不是妈狠心不让你念书,阎王保长不是人呀!可怜你爹没有办法!等你爹腿上的疮好了,挣来工钱,你就回来念书吧!”“妈妈,我不去呀!保长要打我呀!我要念书!我要我的妈妈呀!”“孩子,妈会来看你的!你爹你姐姐也会来看你的!你大啦,要听妈的话!孩子,你是妈身上掉下来的肉,妈是疼你的!”……这一夜,屋子外面,大雨下了一场又一场,屋子里面,玉宝母子盖着个破烂被子,哭了一场又一场。玉宝生怕天亮了,就要离开妈妈了,紧紧地搂着妈的脖子,亲着妈的脸,心想:“雨呀,你大一点下吧,叫河里发大水,把阎王保长淹死吧!”又想:“我快点长大吧,长大了好把阎王保长和淘气杀死!”想着想着,不知什么时候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早上,玉宝妈起来做好饭。才把玉宝叫起来。玉宝饭也不吃,只顾哭!同学们来叫他上学,知道这件事,都难过地走了,玉宝更哭得厉害。玉宝要穿他的小学生服,他妈把撕破的地方也给他补好了,又给他捆了一件小破棉袄。临出门时,玉宝把小书包也要背上。他妈说:“孩子,你到保长家去放猪,还敢读书?”玉宝说:“老师的书,我要拿去还给他。”他爹说:“带他去给先生辞个行吧!也算教他一场!”妈牵着玉宝的手,又朝学校走去。
  雨早停了。天还又阴又黑。路变成了稀泥和水塘。母子二人经过大院跟前,见桃树和杏树花也早谢了。走到小河跟前,小河的水又黄又浑,也看不见底了。小河水流得很急,那石磴子也不大好走了。过河以后,玉宝滑了一跤,原来草地里的青草,昨夜给大雨打倒了,一片黄泥压在它上面。进了树林子,鸟儿也不叫了,玉宝心想:“鸟儿上哪去了?啊!是雨欺负它,不敢出来玩了。”一路之上,他妈肚里好象有许多话说不完,她说:“孩子,保长家比不得自己家。自己家里,你有个三病两痛,有妈疼你;到人家听人使唤,你要有个好歹,人家不会疼你!你自己千万要放聪明些。”玉宝答应:“嗯!”妈说:“孩子,到了那里,你要听打头的话,人家好照顾你;白天上山放猪,要多找些伴;到人多的地方放,不要自己往大山沟里去;晚上天不黑,要早些把猪赶回来,大山上狼太多。”玉宝说:“我知道。”妈又说:“出得门去,可不敢和人家孩子打仗,你碰破一点皮,妈的心都要疼几天,你要给妈多省一点心!”玉宝说:“妈,你放心!”妈又说:“……孩子,冷了你自己就要加衣服,可不要冻着了,冻病了是你自己受罪。衣服破了脏了,你就脱下来,等妈来看你时,就拿回来给你补,给你洗!……”玉宝妈就这样千叮咛,万嘱咐,不知不觉,就来到学校门口了。玉宝心想:“今天这三里路走得太快了。”
  周老师早已听孩子们说起了玉宝要去放猪的事,真是叹息不已,他把玉宝母子二人叫到自己房里坐下,他忍不住流下几滴泪来。玉宝妈只叫了一声“周先生”,喉咙就哽住了。玉宝也说不出话来,就从小书包里把三本书、一个本本、一支铅笔掏出来,双手放在老师的桌子上。周老师又亲手把这些给玉宝装在书包里,说:“孩子,你带去吧!有空时间,你也好读!”玉宝妈忍着泪说:“先生,承你费心教他一场,将来玉宝长大成人……”话没说完,又说不出来了。坐了一会,母子二人告辞出来,周先生一直把玉宝母子二人送到小山坡下,长叹一声,说:“玉宝,我也没有多话吩咐你,……总之,给周保长家扛活,眼睛耳朵要放灵活些。那里有个刘打头的,叫刘万忠,他是个好人,有啥事你就找他,他肯照顾人的。”回头他又对玉宝妈说:“大嫂子,你放心,刘打头的和我是一个村里的,见到他时,我会给他讲的。他会好好地照顾孩子的。你们去时,就先去找他。”玉宝给老师深深地敬了一个礼,眼巴巴和老师分别了。玉宝走了好远,回头望望,周老师还站在山坡下望着他们,微风吹动着周老师的旧蓝布长衫。
高玉宝--第六章 上 工
第六章 上 工
  离孙家屯八九里路就是太平山,在西山坡下有个三十来户人家的屯子,地名叫黄家店。屯子南西紧靠着一条小河。山上光秃秃的不长一根树木,小河边上的树不是满身疙瘩,就是空心树干;平时河里无水,每逢山洪暴发,靠河的草房就遭水淹;一下雨,家家就得赶快招呼自家的孩子,不许到河边玩耍,怕大水下来把人冲走。
  黄家店的人有一半是周长安的佃户。屯西那座粉墙大院、三出三进的大瓦房,只住着周长安一家五口。伙计们虽说也住大院里边,但他们不是住马棚,就是住牛圈。周家大院三面靠河,一面靠山,来往的人都得走东面那座小桥。当年他父亲老周扒皮盖这座大院时,就自鸣得意地说过:“三面靠水,一面靠山,不怕胡子土匪来捣乱。院子和穷人家隔开,也免得叫那股穷气冲着。”周长安当上“满洲国”的保长以后,房子又翻修过一回,气派就更大了。所以屯子里的穷人,除非是万不得已,都不愿上周长安家的门。
  玉宝妈送玉宝到周家来给保长放猪,正赶上保长要送他那英子到大连去进日本学校念书。这天,周家里外都很热闹。保长他舅子王巡捕从大连回来好几天了,这回他买了三十来亩好地,村里的财主们每家也给王巡捕送了人情,王巡捕今天要回大连,保长一来给王巡捕送行,二来要托王巡捕把英子带到大连去念书,还想仗着王巡捕在日本人面前说得起话,将来好把英子送到东洋去留学。所以周保长把送行的酒席排场搞得很大,特为邀请了本村的村长,几个保的保长和几家体面一点的士绅财主们,凑上份子,就在周家办酒席。这些财主老爷都想沾王巡捕一点光,虽说明知周保长有周保长的贪图,但也不妨借此机会把王巡捕和周保长都巴结一番。所以,上午虽说不宜多喝酒,客堂里划拳吃酒,也闹得地动山摇似的。
  玉宝妈早听说过周家大院好比阎王殿,从来也没敢来过。在院门口,保长家养的狗蹦着蹄子狂叫一顿,把玉宝母子吓了一大跳。那狗也长一双富贵眼,单咬穷人。幸好伙计出来把狗喝住,赶开,玉宝母子二人才没被咬着。玉宝妈听见正房客堂里吵吵闹闹,嘻嘻哈哈,又见屋里屋外,伙计们穿出穿进的,忙着端菜、送饭、打水、拿烟……不知里边在干啥,不敢进院。那伙计赶开狗,看玉宝母子穿得一身破烂,走又不愿走,进又不敢进,他就走到院门口对玉宝妈说:“你们快走吧。待会儿保长出来,看见你们,你们要吃亏的。你没听说过,周保长家从来也不开发要饭的吗?”玉宝妈说:“他大叔,我们不是要饭的。求你替我叫一叫刘打头的,你就说学校周老先生叫我来找他。”“他正忙着呢。找他有啥事?”玉宝妈说:“送我这孩子来给周保长放猪呀。”“就这孩子吗?太小哪……”“孩子小也不敢不来呀,以后要求叔叔多照看照看这孩子……”“那还用说吗!你们跟我来吧。别在这门口立着,保长他们今天请客呢。”那伙计领着玉宝母子正走在院当央,客堂里保长的声音叫起来了:“老孙,老孙……”“来哪!”那伙计赶忙答应。回头对刚从客堂里出来的那个伙计说:“老张!你带他们找打头的去吧。”“我要去套车。”老张指着东屋,对玉宝妈说:“你们在牛圈那边等一会儿吧,我就来。”老孙急忙跑进客堂里去了,老张也忙去套车去了。玉宝妈拉着玉宝正往牛圈走,忽听背后有个女孩子的声音在叫:“妈,妈,哪来的两个要饭化子,快出来看呀!”玉宝回头一看,见正屋石台阶上站着一个小姑娘,烫着卷发,脸上胭脂粉抹得绯红,身上穿着藏青呢子女西装,西装下面露一截白色绸短裙,高筒的水红色丝光洋袜子,脚上穿一双红皮鞋。她一边叫她妈出来看,一边就唤狗出来咬。她妈还没出来,两条恶狗已经窜拢来。玉宝妈一见,吓得不得了,忙拉着玉宝往牛圈里躲。玉宝躲也来不及了,忙把妈妈往牛圈里一推,顺手在院里就拾起一根干柴棍,一棍子正打在狗背上,那只狗“噢娘娘,噢娘娘”地跑开了,另一只狗就远远地蹲着“汪汪”叫。立刻正屋里出来一个又瘦又高的女人,这女人大约有四十多岁了,一脸横丝肉绷得紧紧的,擦胭脂抹粉,黑缎子上衣蓝缎子裤,一到台阶上,嘴里就不干不净地骂:“哪来的要饭化子?要饭要到院里来了,要造反啦,敢打我的狗?老刘,老刘,来呀!你们没有长眼睛?”她女儿也跳起脚喊:“老刘,你死啦!快来给我打呀!”正屋西面,从后院跑出一个大高个子,大约有三十来岁,长得挺结实,穿一身补疤衣。他跑到玉宝跟前,一把抢去了柴火棍,扔得远远的,拿大巴掌在玉宝背上打了两下,问道:“你们跑到这里来干啥?还不快走?”玉宝妈看他来头很凶,开始有点怕,后来见他打的不重,才放心一点,忙说:“我是来找刘打头的。保长要我的孩子来放猪,我这是送他来的!”大个子说:“我就是刘打头的。好,你们跟我来吧。”回头就对那个瘦长的女人说:“这是才雇的猪倌。”保长的儿子淘气从屋里跑出来,今天,他也穿得一身新。一见玉宝,歪着脑袋就叫:“玉宝,你不念书哪,当猪倌来哪,当猪倌来哪?升官啦!”边说边在他妈身边又蹦又跳。玉宝心里恨得不行,心想:“今天在你家里,让你摆吧,总有一天,我会狠狠地收拾你的。”就咬着嘴唇不做声。那瘦长女人两手叉在腰上说:“嗬!真了不起,进门就敢打我的狗,真少家教!刘打头的,把这兔崽子带走,叫他帮着扛行李。你们的手脚太慢了,蘑菇了半天,啥也没有收拾好!”回身拉着她女儿和淘气进屋去了。刘打头的把玉宝和玉宝妈领到西屋猪圈旁边的一间小屋里坐下,回身出去倒来两碗开水,从怀里又掏出两个馒头,说:“你们先吃着。这两天把人都累死了,我们从早上到现在还没有做饭吃呢。刚才那女人,就是保长的老婆,全村有名的‘大烟囱’;她兄弟回来买地,今天要把她姑娘带到大连去进日本洋学校。就是刚才那个烫头发的丫头,她叫英子,将来长大了,我看也是个妖精,和她妈一样。英子她舅舅才气派呢,在大连当巡捕,挣的黑钱不少!好,不说了,我得给他们去捆行李。嗨,上趟大连,象嫁姑娘一样,吃的穿的用的,我看她一辈子也花不完。你们就在这儿歇一歇吧,待会儿把他们打发走了,我就来。”他摸摸玉宝的头,又拍拍玉宝的脸,瞅着玉宝,笑了笑,问道:“刚才没有打疼吧?疼不疼?”玉宝还没来得及回答,突然,刘打头的瞅见玉Ρ匙攀榘焓志桶阉氖榘嗔说啵担骸班溃∧慊乖谀钍槟兀谐鱿ⅲ谐鱿ⅲ∶皇露畹愦蠡锒伞!币慌ど砭统鋈チ恕?
  玉宝母子,水也不想喝,馒头也不想吃,从昨天下午到今天,哭了好多场,母子俩都是浑身没有劲。玉宝坐在妈妈身边,头靠在妈妈怀里,听见院子里人在叫,车在响,马在踢蹄,伙计们忙着在搬行李;客堂里没有划拳的了,男男女女,笑一阵说一阵,说不完也笑不完。隔壁猪圈里,大肥猪闷声闷气地叫,小猪崽子也尖声尖气地叫,一群肥猪,有被咬了耳朵的,有被踩了脚的,有追着打仗的,有争嘴的,吵闹不休。这小屋又矮又黑又潮湿,土炕上几堆破烂被子,光景和玉宝家差不多,拿这小屋和这个大院的正屋、客厅的高房、漆柱子、玻璃窗比起来,简直是两个天地。玉宝妈心里发愁:“孩子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啊!”
  不一会,客厅里的说笑声到院子里来了。不知道是些什么人在说笑,只有保长、大烟囱、英子、淘气和王红眼的声音,分辨得出来。他们多高兴啊!象一群回巢的老鸦一样,呱哒不完。保长不住地高声吩咐伙计,干这干那,伙计们边跑边答应,累得呼吃呼吃地在打东西。忽然,又听见保长在高声叫:“小猪倌呢?他不是来了吗?躲哪儿去了?怎么不来帮帮忙?把猪倌给我叫来!”只听刘打头的回答道:“他在后院正忙着呢,在捆行李。”“天到这时候,还没捆好?饭桶!给我马上叫来!”刘打头的只得来叫玉宝:“孩子,你出来吧。要不,保长要骂了。”玉宝妈说:“我去。”刘打头的拦住她,说:“你就别去了,叫玉宝去吧,我会照顾他的。”玉宝一咬牙,说:“妈妈,你别去,我去。”玉宝跟刘打头的走到院里,一看,台阶上下立着十来个穿得挺阔气的财主,围着一个带洋刀穿日本军服的高个子军官在说话。那家伙嘴角边上叼着半截纸烟,嘴上留一撮小胡子,活象个日本人。保长跟财主们和他说话,一句带一个笑。英子披一件红呢子小大衣,左手抱个洋娃娃,右手挎的提包,鼓鼓囊囊的,不知装些啥,淘气一手拿着苹果,一手拿着一架小飞机,他们两人嘴里都在嚼什么。院子里停着两挂胶皮轱辘车,一个车套了四匹马,车上车下,大小皮箱十几口,好几个麻袋涨得都快要爆开口了;网篮、藤条篮、大提包、被盖卷堆了一地;还有两个柳条篮子盛着鸡、鸭,光母鸡就有十来只;一堆油纸包,包着腌肉、熏猪腿、野味,十来个大大小小的纸匣子,外面捆着细花绳,不知装些什么。
  玉宝来到大车跟前,眼都给一堆花花绿绿的行李弄花了,不知该做什么。四五个伙计正在往车上装皮箱,玉宝伸手去抬,沉得要命,哪里抬得动!心想:去拿那些匣子会轻一些吧。伸手拿起两个纸匣子正要往车上递,保长看见了,他大声喊道:“拿下来!拿下来!你想把花给我压坏?”上来没头没脑地照玉宝就是几耳光,打得玉宝牙齿缝直流血,眼睛直冒花。院子里还积着一汪汪的雨水,玉宝被打得摇晃着在烂泥里转了几个圈,好容易没摔倒在地下。等他站定,才听清保长在骂:“笨蛋!傻瓜!小兔羔子!你瞎了眼啦?你想把箱子压在花匣子上面是不是?——嗬!大学生呀,你还把书包背来啦?我是雇你来放猪的?还是雇你来念书的?拿来,把书包拿来!怎么,叫你把书包拿来!”玉宝一点没有哭,一听保长要他的书包,瞪着小黑眼珠,用袖子擦了擦嘴上的血,两手按住小书包直往后退。“给你?这是我的书。”生怕阎王保长抢去。阎王保长见玉宝不给书,恶狠狠地上去,一把扭住玉宝的耳朵,从脖子上硬把玉宝的小书包给夺下来。翻开一看,果然是几本书,他一把掏出来,不由分说就要扯,玉宝见要扯他的书,他什么也不顾了,急得扑上去,一面骂着,一面就往回抢。保长见玉宝还敢来抢书,照他一脚踢来,把玉宝“扑通”一声踢倒在烂泥塘里。保长把三角眼一瞪说:“给你书,给你书!”“哗,哗”几把,就把几本书和本子全扯成碎片,朝玉宝脸上扔来,碎书片扔了一地。保长还不甘心,还不断地用脚使劲踩那些碎纸片。周老师给玉宝的几本书和本子,这下子都完了;剩下那半截铅笔,保长也不饶它,“咔嚓”一声,折成两半,也扔在地上用脚踩。边踩,嘴里边骂:“我看你再念书,我看你再念书!告诉你,今后要不好好给我干活,猪要是卡坏了一条腿,当心我揍死你!我知道你很调皮,不给你个下马威看看,你不知道我的厉害!”完了,他又把玉宝的小书包也几下子扯成了碎布条。英子和淘气见玉宝被他爸爸打在烂泥塘里,高兴得跳着脚直叫:“好!”那些绅士和财主们也在狂笑。王红眼活动着三瓣子嘴笑着说:“哼!一个穷要饭化子,还想中状元呢,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玉宝从泥里爬起来,看书和本子全完了,又气又伤心,“哇”的一声就哭起来了。他边哭边骂地奔保长扑去,保长往旁边一躲,骂道:“你敢耍赖,你敢耍赖?你要造反哪?我揍死你。”回手举起他手中的文明棍又要打。刘打头的从屋里拿东西出来,看见了,忙赶上去一把抓住玉宝,用身子挡住文明棍,假装十分生气,摇着玉宝的头,大声骂道:“哭什么?这里又没死人!你还哭吗?该揍!谁叫你不长眼睛!”又回头对保长说:“保长,叫他回去吧,弄这个小傻瓜来,光吃饭,啥活也不会干,还多操一份心。”保长把三角眼一瞪说:“你说什么?你懂得个屁!叫他回去,他家欠我的钱,你来还?谁有这小兔羔子长得鬼,他想吃我的饭、念你的书呢。告诉你,你可得好好看看他!不好好干,就给我狠狠地揍!”玉宝妈听自己的孩子哭叫,连忙跑出小屋来,见玉宝满身是泥,嘴边流血,她心疼得厉害!忙跑过去把自己的孩子抱在怀里。玉宝一头倒在妈怀里就大哭起来。玉宝边哭边叫:“我的书,我要我的书!”玉宝妈替他擦着眼泪和嘴上的血,直叫着:“孩子,孩子,别哭哪,妈在这里!”阎王保长见玉宝妈在这里,就改用和缓的口气说:“你还没走呀!”玉宝妈没好气地说:“保长,谁家没有孩子?你自己的孩子,你舍得这样打吗?你自己的孩子,还要送到大连进日本学校;人家的孩子,硬弄到你家放猪,带两本书,你还给撕了。保长,一个人做事也做得太过分了!”保长用手指着玉宝说:“看看你的孩子吧,真太少家教了,我说他几句,他就当着贵客面前骂人。我看在客人的面子上,不过教训他几句,他就哭起来了,轻轻拍他两下,也算打吗?”保长越说越火了:“怎么你这个女人这样不懂事?我雇玉宝来,是雇他来念书的?还是雇他来放猪的?玉宝来放猪,是你心甘情愿送来的!他不来放猪也可以,你们把欠的村上买枪的钱还来就成。哼,给他们垫上了钱,还不说好的!”王红眼劝说:“保长,这种女人,就别理她!你息点气吧!”回头又骂玉宝妈:“不懂事的女人!在贵客面前,你发疯了?瞅你们那要饭化子样,你们能和保长比么?玉宝到保长家来,就要遵守保长家的规矩,好好干活。哼,还想读书!知趣一点,免得自讨苦吃!”贵客们也七嘴八舌地说:“该打!这孩子真该好好管教一下,居然敢骂起保长来了,太不象话了。”王巡捕说:“要让我的脾气,早把他揍成两半了。——好了,再见吧!诸位请留步!”
  玉宝妈没有敢再吭声,和孩子抱在一起哭着。王巡捕和英子要走了。那些村长、保长和体面的财主们,都来和王巡捕握手,握一次又一次,说不完的奉承话。这个把英子抱起来亲一亲,那个又把英子接过去,还往她口袋里放钱,说:“到大连买糖果吃吧,将来上日本学堂当了女博士,可别忘了咱们呀!”英子歪着脖子讨好卖乖地说:“我要当上女博士,我还要做一套协和服,你说好不好看?”王红眼咧了咧三瓣嘴说:“好看,好看,当然好看啦!千万要做好料子的。”“好看,我上大连就到洋服店去做一套。舅舅,你带我去!”王巡捕笑着说:“带你去。你喜欢穿什么花色的?”“我喜欢——”她用手比划着说:“大朵大朵的玫瑰花色的。好看死啦!妈妈,你喜欢吗?”大烟囱上去一把抱住英子,亲着她的脸说:“喜欢。”忙对众人说:“你们看看呀,这么一点点的孩子,就会挑花色啦。哈哈哈哈!”众人忙陪笑说:“都是你的好福气呀!你这个老太太就等着享福吧。”
  “王清一,王清一!你就要走呀?来,我也送送你。”
  从客堂里走出一个穿着青缎印花马褂的瘦老头子来。这老家伙,能有七十来岁,把他的黑铁脸一丧丧,就象谁欠他两吊钱一样。这人正是保长的父亲老周春富,外人都叫他老周扒皮的。他晃晃荡荡地摆出来,边走边说,要送王巡捕。英子正在高兴处,见她爷爷出来,忙上去拉着老周扒皮的手,撒娇卖乖地说:“爷爷,我当上了女博士回来,你给我买汽车吗?”老周扒皮假装生气地说:“买汽车?你不想坐飞机呀?”英子说:“我想。”“你想?哈哈!你有那个命,你就坐吧。”淘气说:“爷爷,我也要坐。”老周扒皮说:“好,你们都坐,就不让你妈坐。”王红眼说:“还用得着你爷爷给你买飞机,到那时候,自然会有人给你买!”英子忙问:“谁?”王红眼说:“还用问吗?你的女婿呗。”英子举起洋娃娃照王红眼脸上就打了一下子,骂道:“死王红眼,快滚!我们家不要你。”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老周扒皮生气了,照英子背上轻轻用巴掌拍了一下,骂道:“没家教!敢骂老辈吗?都是你妈把你惯坏了。”大烟囱一听这话生气了,扭头横眼瞅着老家伙说道:“爹,说话别没良心!孙子、孙女,全是你惯坏的。还诬赖别人。”保长说:“爹,不叫你出来,你非要出来。喝一点酒,就说酒话。幸亏都不是外人……”老周扒皮摇头叹气说:“好好,都是我不对。我知道,我在哪里,你们总看我不顺眼。”王巡捕上去拉住老周扒皮说:“大伯,我要走了。请回屋歇歇吧。等秋后请你和姐夫都到大连来玩。”“哈哈哈哈哈哈,好啊!我秋天去。”淘气上去抱住王清一说:“舅舅,舅舅,我也要去玩。你到大连给我买一架大飞机呀!”“好好,给你买。”众人走到院子里,保长对村长们说:“昨天晚上雨真大,路恐怕还不好走。来,请上车,一起走吧,我也到村上去。”淘气说:“爹,爹,我也要去。”回头见玉宝还在一边哭,就歪着脖子瞅玉宝笑着说:“玉宝,别哭鼻子啦。升了猪倌,给你道喜吧。”玉宝心里很气,回头把小黑眼珠一瞪,吓得淘气倒退了好几步。直喊:“妈,妈!你看小猪倌要打我。”大烟囱上去拉住淘气,对玉宝说:“唉呀呀,你想造反啦?你敢打他?简直没有个上下啦。”又俯下身子对淘气说:“不要怕他!他敢打你,我就要他的小狗命。走,快上车吧。”淘气摇晃着大头,对玉宝摆着架子说:“听到没有?你到我们家干活了,我可不怕你啦。你敢打我,我就敢要你的小狗命。”说着就跑到大车跟前。大家早上车了。王红眼忙把淘气抱上大车,两个车夫就把马赶动走了。
  老周扒皮立在院子里,见客人出了大门,回头看见伙计们还站在院里瞅着,忙对刘打头的喊道:“在这看什么?还不快做饭吃了,上山干活去!”刘打头的连忙答应道:“饭都做上了,咱们吃了饭就去干活。”又连忙回头对伙计们说:“大伙快吃饭去吧。”伙计们答应着走开了。老周扒皮又指着玉宝对刘打头的说:“要做的活,全告诉他!把我们周家的规矩也告诉他!今后,咱们照规矩办事。”刘打头的心里好不耐烦地说:“老东家,你就别操心了。有什么要告诉他的,我们都会告诉他的。”老周扒皮忽然听见猪叫唤,又没好气地说:“你们这些人,一个个全是白吃饭,你们听听,从早上到现在,连猪都没有给我喂。快叫小猪倌给我喂猪去。”说完,才摇摇摆摆地走到大门外去送客去了。
  就着保长一家子都不在院子里,刘打头的和玉宝妈说了好长时间话。刘打头的说:“大嫂子,别怪我多嘴。你们怎么不打听打听,就把孩子往火坑里送?咱们南北屯子,谁不知道老周扒皮呀!那老家伙一天到晚哭丧着脸,又凶又狠,有一点点不合他的意,不是打就是骂!从我到周家来这两三个月,就叫他打骂跑了两个伙计。大人都受不了他家这个罪,一个孩子怎么能受得了呀?”玉宝妈叹气说:“唉!他大叔呀,不是我们当父母的心狠,不疼孩子,孩子读书正好好的,这个阎王保长硬逼我们还村上买枪的钱。他爹,去年给保长家做了一冬的工,过年工钱不给,老周扒皮放狗把他的腿咬伤,到现在还没有好,治病都没有钱,家里吃上顿没有下顿,哪有钱给保长?不把孩子送来,保长就要把玉宝他爹送给日本小鬼子呀!”刘打头的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好吧,把孩子交给我吧。我们就是多干一点活,多操一点心,也不能让孩子吃亏。怕的就是我们有照顾不到的地方。他昨天还上学吗?”“是啊。”玉宝妈用手指着地下撕碎的书说:“那些书和本子,都是他周老师给的,周老师总说这孩子能成材,谁知才念了一个月零几天书,就遇上这场祸事。苦命的孩子,他没有念书的命呀!”刘打头的自言自语地说:“唉!周老师真是个好人呀。”他又劝玉宝妈说:“大嫂子,事到如今,你就别难过了。把高大哥的腿赶快治好要紧。你家里要是有事,你就回去吧;玉宝这孩子,就叫他跟我睡在一起,好照顾他;以后隔上十天半个月,能来看看孩子也好;不能来,有我们在这里,你和高大哥都请放心吧……”
  玉宝妈想走,又舍不得离开孩子,她把孩子拉到怀里,亲了又亲,叮嘱孩子说:“孩子,妈路上教你的话,你可千万要记住!来到这里,你就要把刘叔叔当成你的爹妈一样,要听刘叔叔的话!记住!放猪,你可不要把猪赶得太远了,有个啥事,你刘叔叔他们也好帮助你!天不黑你就要把猪赶回来。我担心狼呀!”玉宝妈站起来又坐下去,把孩子搂了又搂,亲了又亲,眼看天要过午了,怕家里老小没有人伺候,只得立起身来,拉着玉宝的手说:“好孩子,你是妈妈身上的肉,是妈妈最好的孩子,在这里跟你刘叔叔在一起,叔叔们会疼你的。妈要回去了……”才走了两步,回头又把玉宝搂过来,亲着玉宝的脸,这才扭头走了。
  玉宝见妈妈走了,“哇”的一声哭得很厉害。刘打头的赶快把他抱在怀里,说:“别哭了,孩子!走,送送你妈妈去。”刘叔叔牵着玉宝的手走出了大门。玉宝见妈妈已经上了东面的小桥,哭得更伤心,哭着,叫着,去追妈妈。
  这时候,那帮财主们,嘻嘻哈哈地站在桥东正说笑话。临别时,老周扒皮又说:“清一呀,到大连叫英子最好早点上日本小学,她能跳班,就任着多花点钱,也叫她早点升到高中,以后好去日本留学。”王巡捕笑着说:“大伯,你放心吧。到大连少不了读日本书。”停了一下,看看老周扒皮又说:“大伯,对付佃户你是内行。我那地租子,就劳你老人家费心了。”财主们都抢着说:“你放心好啦,有我们在村里,佃户们还敢耍刁?你回到大连,在吉田太君面前,千万给我们带好啊。我们给他那些土产,务必请他笑纳!”大烟囱扭扭哒哒地追在车后面,喊:“英子,钱不够花的,向你舅舅要!”
  玉宝妈出大门不远,望见保长一家子和财主们在桥东说笑,心里有些害怕,不敢过桥。正想返回来,见玉宝边哭边叫地追来,急忙返身去抱着孩子。不想玉宝死拉着她的手,不放她走,哭着说:“妈呀!你别走,我要跟你回家去呀,妈……”她妈被玉宝哭得生了气,甩开他的小手说:“不懂事的孩子,你回家吧,你回家,保长就把你爹拉去送给日本鬼子!你就不要你爹吗?叫你爹去死吗?”刘打头的把玉宝拉到怀里,摸着他的头说:“玉宝,别哭了,跟叔叔在一起,和在家是一样!不要怕,保长要是敢打你,咱们大家想办法收拾他。叫你妈走吧。”玉宝见妈生气了,只得放开妈妈,扑在刘叔叔怀里哭着,眼瞧着妈妈,难过得也不说话了。玉宝妈回过身去,擦干眼泪,又转过身来说:“好孩子,跟你刘叔叔回去吧。妈过两天就来看你。”又亲了亲玉宝,给他擦了眼泪,见大烟囱已走远,她才急忙过小桥,绕道走了。
高玉宝--第七章 放 猪
第七章 放 猪
  玉宝在周保长家放猪,老周扒皮把他看得很紧。除了放猪,还得喂鸡、喂狗、扫院子、垫圈……。白天要把牛圈、马圈里的粪扫到猪圈里,晚上,同伙计一起,还得下二尺多深又腥又臭的猪圈里,用脚踩猪粪。院子一时没有扫干净,牛、马圈里有一个粪蛋,老周扒皮就象凶神一样,不是打,就是骂。
  大烟囱更厉害,她除了抽大烟,什么也不干。每天屋里的地,叫玉宝去扫,还要玉宝给他们一家拿尿壶。玉宝不干,大烟囱就象母夜叉一样,又打又揪,玉宝身上叫她揪得青一块,紫一块的。玉宝气得哭,死也不给她倒尿壶,在伙计吃饭的时候,大烟囱就不让玉宝吃饭,要他先去喂饱了猪,才准回来吃饭。等玉宝喂了猪回来,伙计们早就吃完饭走了。玉宝拿起碗才要吃,大烟囱带着淘气过来骂:“唉呀呀!饭桶!伙计们都吃完饭上山了,你还吃?吃多了上哪去拉屎呀?不给我好好干活,喝稀的吧!”回身把饼子拿走了。淘气又上来把碗抢去说:“不要吃啦,大肚子!这稀饭留着晌午喂猪。”端起饭盆就要走。玉宝见淘气欺负他,气得把小黑眼珠一瞪,就要揍他,吓得淘气连忙把饭盆撂下,没敢端走;大烟囱回来看见了,就大声骂:“干什么?反了你啦!把你喂饱了,你还敢打主人?淘气,你送给他打吧,……你敢动淘气一根汗毛,我就把你脑袋瓜给揪下来!”淘气见他妈来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又哭又叫又蹬腿,说玉宝打了他。老周扒皮听见哭闹声音,拄着棍子进来,嘴里不干不净地骂个不停。玉宝见事不好,只得放下筷子,跑去放猪。每天差不多都象这样,干的不给吃,稀的不给喝,就是捞上喝点稀的,也填不饱肚子。玉宝天天在山上放猪,天天挨饿,饿急了,就在山上拔洋奶子草(野花名)来吃。
  淘气见玉宝不敢打他,很是洋洋得意,天天故意来找玉宝的别扭,想法欺负他。一天,淘气放学回家,在路上见玉宝和屯子里的小孩子们在一起放猪,他就走拢去,又要玉宝给他上树摸喜鹊蛋。哪知道和玉宝一起放猪的那五六个小朋友不让了,一起要揍淘气。淘气见事不好,连忙夹着尾巴跑回家去,告诉他爷爷说:“玉宝在山上不好好放猪,和屯子里的孩子在山上玩,猪跑了都不管。我去说说,他们还要打我。”老周扒皮一听,可火了,跑到山上来要揍玉宝,把别的孩子都吓跑了。从此以后,老周扒皮再也不准玉宝和屯子里的孩子们在一起放猪。孩子们都怕老周扒皮,也不敢去找玉宝。每天,玉宝只得孤单单的一个人去放猪。
  人多了,在一起,猪还好放管;一个人放十二、三口猪,真不好放!老母猪,又奸又滑,打一棒子,一哼哼,真是“棒打不走”;人不在跟前,它就往庄稼地里跑,猪按倒了庄稼,放猪的就得挨揍。那八个猪囝子更不好放,和耗子一样,又淘气,又调皮,“嗯嗯”的到处乱钻,一不留神,就没有影子了,刚找到这个,又得去找那一个。阎王保长对玉宝说过:“猪囝子要是叫狼吃了一个,我就叫你顶命!”山上狼多,玉宝真怕猪叫狼吃了,成天到处跑着看猪,又饿又累,几天的工夫,把个孩子搞得就不象个孩子样了。
  这几天,伙计们正在忙着铲二遍地。天不亮,老周扒皮就把他们喊起来上山去,天黑了,才收工回来,他们都累坏了啦,吃罢晚饭就想睡觉;白天又不和玉宝在一起,就没能照顾这个孩子,没能在晚上收工以后,帮玉宝扫扫院子,喂喂猪。玉宝这孩子好强,吃的苦头,也不肯对刘打头的说。
  六月里,一天中午,天热得都喘不上气来。老周扒皮怕把猪热坏了,就逼着玉宝把猪赶到东大沟水塘里去。沟沿上连棵树都没有,坐在地上,就象坐在火炉子上一样。玉宝看着小猪囝子在水里围着老母猪,跑着叫着,吃着奶,玩得挺欢,想起自己,见不着母亲,连小猪仔都不如,心里很难受。妈妈说来看我,为什么光叫人家带来几回衣服,她一回也没有来?爹的病怎样?家里怎么样?都不知道。玉宝越想越难过。想回家去看一看,老周扒皮又不准,想赶着猪回家看一下,离家有八九里路,山又高,猪又不好赶,还怕老周扒皮看见了会挨打。周老师也不知道怎样了?书又叫阎王保长给撕了,我的同学和小朋友也不来找我玩。真想去找周老师再要一本书,等猪吃饱了,也好认几个字。想问问淘气,周老师怎么样?淘气那个坏种,什么也不告诉,问他,他就瞪着眼说:“不知道。周老师死了。”玉宝气得真想揍他一顿。玉宝想起这些事,越想越生气,越生气,头越昏,天热得就象一个火炉子,人难受得象火烤一样烧心,想坐坐不住,眼睛越看东西越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玉宝给太阳晒昏过去了。
  过了好大一会,玉宝忽然觉得有点风凉,“轰……”一个阵雷,把玉宝吓的一哆嗦,这才清醒了。他忙爬起来一看,唉呀!天阴的乌黑,又是雷,又是闪,怪不得这样热呀,要下大雨啦!一看,老母猪在叫,小猪囝子在乱跑,玉宝急得赶快爬起来,把猪赶到一起,数了好几遍,都是:一个老母猪,四个肥猪,八个小猪仔。猪够了数,就忙赶着往家跑。不想,跑不多远,“哗哗哗……”的大雨,就象瓢泼似的下起来。猪被雨打怕了,到处乱钻,雨点儿打得玉宝眼睛都睁不开。玉宝冒着大雨东赶西追,好歹把猪赶到一起,急忙赶回了周家,浑身上下,给雨水浇的,就象刚从小河里爬出来一样。
  玉宝把猪赶到大门口,碰见老周扒皮,正在门口气呼呼地骂人,说是雨把什么车浇湿了,骂伙计们事先没有收拾好。忽然,他见玉宝赶着猪回来了,看看猪给浇得浑身流水,一查数目,他发现少了一个小猪囝子。这一下子,老周扒皮可火了,一把抓住玉宝的胸脯,狠狠地打了几个耳光,问道:“怎么把我的猪浇成这个样?你要给我浇死?天下雨了,你为什么不早点给我把猪赶回来?那个猪囝子呢?是叫狼吃了吗?快说,猪到哪里去了?”这几个耳光,打得玉宝眼里直冒火星,牙根直冒血。玉宝听说少了一个猪囝子,吓得直打哆嗦,忙擦了擦嘴边上的血,仔细地数了数,可不,真的少了一个。玉宝结结巴巴地连忙分辩说:“没有叫狼吃呀,我回来的时候,还是八个呀。”老周扒皮瞪着眼睛说:“八个在哪里?那个叫你偷着吃了吗?吃了就给我吐出来;没吃就要给我找回来;找不回来我就要你这条小狗命!去!快去给我找回来!”玉宝给倾盆大雨浇得嘴唇都发黑了。身上又冷,心里又怕,哆哆嗦嗦地,浑身直发抖,连忙说:“老东家,雨下得太大了,等雨住一住,我就去找。……”“胡说!快给我去找!等什么?等死呀!啊?你怕雨浇,我的猪就不怕雨浇吗?”他一边骂,一边打,照着玉宝一脚踢去,正踢在玉宝胸脯上。幸亏老周扒皮上了年纪,力气不大,踢得不很重,玉宝忙蒙住胸脯跑开,怕他再踢。老周扒皮见没踢着什么,回手就把玉宝往大门外一推,玉宝脚底上的稀泥一滑,没有站住,一下就给推倒在门外的泥水塘里,“啪哒”一声,半边身子都糊上了稀泥,满头,满脸都是泥水点子,弄得象个泥人一样。玉宝更不敢进门了,从泥水塘爬起来,在衣服上擦了擦手,揉了揉眼睛,把猪赶进圈里,只得顶着大雨去找那个猪崽子。
  雨又大,路又滑,山上下来的洪水“嗡嗡”地直响。玉宝给雨水浇着,返回去找猪,越走越打哆嗦,越打哆嗦,脚下就越走不稳,晃晃荡荡,只觉头昏脑胀,不断地卡倒在泥地里。卡倒了,爬起来;爬起来,又卡倒。就这样翻了两个小山,也没找到猪仔。玉宝怕再挨打,不敢回去了,站在雨地里,想往家跑,想回去找妈妈。跑到小河边上,哪知道,小河挡住了他的去路,河里的洪水,象发狂一样地卷着泥沙、树杆、草叶子拚命地翻滚着。浪花卷起来有一人多高,水也不知有多深,不敢过河。玉宝在河边站了一会,叫雨淋得实在受不了,想回保长家里去,又想起老周扒皮说过:“猪仔找不回来,我就拿你顶命!”也不敢往保长家跑。玉宝进也不敢进,退也不敢退,四下也看不见一个人影,好象再也没有一个人爱他了!就坐在小山坡上的烂泥里,朝着自己家的方向,没命地哭,喊叫自己的妈妈!他自己也不知喊了多久,忽然听见背后有人叫他:“玉宝!玉宝!好孩子!别哭啦!小猪囝子找到了,快回去吧!”玉宝听有人叫他,回头一看,见刘打头的和长工们顶着雨走来了。又见刘打头的怀里抱着一个小猪崽子,玉宝心里才好受一点。刘打头的把猪仔交给老张抱着,跑到山坡上来,见玉宝湿得好象一只小水鸭,满身都是泥,眼都哭红了,就把玉宝抱起来,说道:“别哭了,孩子!是不是找不着小猪崽子?”玉宝听刘叔叔一问,紧紧地搂着刘叔叔的脖子,又大声地哭起来。刘打头的说:“别哭了,你看这不是猪囝子吗?我们回来的时候,见猪囝子在沟里叫唤,知道是你把它丢在山上了,就把它抱回来啦。”玉宝说:“老周扒皮打我呀……”玉宝见了刘叔叔,就象见了自己的妈妈一样,有一肚子冤屈想告诉刘叔叔。刘打头的一听,气得说:“那个老家伙,什么时候,咱们可得想法收拾他一顿。”他看见玉宝牙缝里的血,又对伙计们说:“你们看!把一个孩子打成什么样子了。”又拉着玉宝说:“快走吧!快回去换换衣服,看你淋成这样,要冻着的。”玉宝跟刘叔叔走到猪囝子跟前一看,猪囝子腿崴坏了,玉宝吓得又要哭。长工叔叔们都说:“不要怕,这猪囝子腿几天就会好的。”刘打头的说:“玉宝,不要怕。把它抱回去和那些猪放在一起,咱们不让老周扒皮看见,两天就好了。走,快回去吧。”
  雨还在不停地下。玉宝跟着长工叔叔一起回到保长家,偷偷把猪囝子放好,然后,刘打头的才去告诉老周扒皮说:“猪囝子找着了,是好好的。”老周扒皮不放心,撵到猪圈跟前看了看,见一群猪正在争嘴吃猪食,数了数数目,都不缺,这才骂唧唧地回到正屋里去了。
  伙计们回到屋子里,就忙着换衣服,伙计们住的屋子,简直成了个大水坑了。院子里的雨水,往屋子里“哗哗”直流,屋顶上还到处滴水。大伙儿的被子、衣服,浸湿了大半,有的伙计只好把湿衣服脱下来,拧干了水就又穿上了。大家边换衣服边骂:“老周扒皮真没长良心。他的牲口圈,地势高,还不漏水,伙计们住的房子,连他的牛马猪圈都不如。”刘打头的见玉宝换上一件破棉袄,他伸手摸摸,这破棉袄也是湿的,玉宝冻得蹲在炕上,哆嗦在一起。刘打头的说:“这孩子要冻病的。”忙叫玉宝把湿棉袄脱下来,把他自己身上那件干衣服给玉宝穿上。玉宝见刘叔叔没有衣服换,高低不穿。刘打头的把他抱住说:“好孩子,快穿上吧,要冻病的!”硬给玉宝换上了。众人正在换衣服,忽然,老周扒皮拄着棍子跑来,指着伙计们骂道:“怎么,天一下雨,你们就不下地了?下这点雨,哪里不能避一避?非得跑回来,耽误做活?快拿锹去看看地去,别叫大水给我冲了地!”伙计们说:“雨太大,都淋湿了,回来换换衣服。”刘打头的对伙计们说:“叫你们换了衣服就走。现在雨小了,大家快走吧!”老周扒皮直催着伙计们说:“换了就快去!夏天的衣服,不换也可以,湿点还风凉一些。快看地去。”刘打头的说:“快!快……快走!老东家,咱们走啦。地出不了事,你放心!”老周扒皮见伙计们走了,就指着玉宝的鼻子说:“这回我算饶了你,再要是把我的猪囝子丢了,我就活扒了你的皮,快给我把院子里的水放出去!再推些土把牛圈垫垫,牲口躺在湿地上会生病的。快去!”见玉宝拿锹去放院子里的水去了,他才走。
  雨不下了,天还阴的乌黑。玉宝放完院子里的水,把牲口圈垫完,就去喂猪。猪圈的墙高,玉宝把猪食一放到墙上,一群猪“哽哽”地直叫唤,挤过来就争食吃。那崴了腿的小猪崽子躺在一边,急得直叫唤。玉宝怕老周扒皮出来看见,忙跳进猪圈,把小猪抱到猪槽边,才往槽里倒猪食。“呀!”怎么猪食里有一块黄澄澄的大饼子!玉宝今天真饿坏了。忙爬上猪圈墙看看,外面没有人,就蹲下来,把大饼子挑出来,拿起就吃。不想,淘气穿着小水鞋子,一跳一蹦的跑出来踩水玩。一晃眼看见玉宝在猪圈里一露头,又赶忙蹲下去,就偷偷跑到猪圈跟前来,爬在猪圈墙上看,“呀!”玉宝在猪圈里拿出一块饼子来,正往嘴里放呢。猪圈里臭气很大,淘气赶忙把鼻子一捂,嘴一咧,下了猪圈墙就喊道:“爷爷!爷爷!玉宝偷吃猪食!”玉宝听淘气喊叫,吓得浑身一哆嗦,饼子掉在地下,几条大猪立刻就把饼子抢着吃了。玉宝怕老周扒皮来看见崴坏腿的小猪,心想,赶快爬出猪圈,他就看不见瘸腿猪了。就忙往猪圈墙上爬。淘气见玉宝爬猪圈墙,以为他要跑,连忙用手一推,“扑通”一声,把玉宝从墙上又推进猪圈里。顺势更大声喊道:“爷爷!快来呀!玉宝要跑啦!”玉宝没有防备,掉进猪食槽子里,“啪!”一家伙,把猪食溅得四下直飞,吓得那群猪赶快四散跑开。“嗯嗯”地直叫唤,在猪圈里来回乱蹿;瘸了腿的小猪囝子跑不动,吓得“追追”地直叫,拖着一条坏腿,使劲蹦一下,跑一步,蹦一下,又跑一步。淘气还在拚命地叫他爷爷,玉宝又恨又气又害怕,连忙爬起来,把瘸腿猪囝子抱起,想把它藏在墙角落里。谁知道,连藏了几处,都藏不住,正在作难之时,只见老周扒皮已经在猪圈墙上露出半截身了,奸笑道:“哈哈!好小子!胆子真不小!你把我的猪腿搞坏了,还敢和我的猪争食吃,怪不得你来了,我的猪就长不肥了。好东西都叫你偷着吃了。”见玉宝正在身边,他举起棍子就打。玉宝早有防备,把猪崽子一丢,就往墙根躲;淘气看见,捡起石头子,就象下雨点子一样打他。玉宝见躲也没处躲,藏也没处藏,被打火了,心想:“反正我不能好了,猪腿坏了,他们会把我打死的。要打,我就出去和你们打吧。”玉宝忙往猪圈墙上爬,想跳出来。老周扒皮没等玉宝爬上墙,一棍子打来,玉宝往旁边一躲,顺手就抓住了棍子。玉宝狠命往里拉,老周扒皮就用力往外拉,玉宝见拉不动,顺势一松手,老家伙没防备玉宝这一着,一屁股就倒坐在烂泥里。玉宝不管三七二十一,赶快跳出猪圈墙,拔脚就跑。淘气见他爷爷倒在地下起不来,喊了声:“妈妈!”连忙追上去,想把玉宝抓住。玉宝早恨死他了,见淘气向他扑来,就作了准备,等淘气跑耍慌ね罚仗云砩暇褪且蝗云床患岸闵粒奥琛钡囊簧唤疃肪驮栽诶媚嗵晾铩S癖Υ虻沽颂云厣砭团埽姑坏酱竺趴冢涣希笱檀岩寻汛竺哦伦。话丫桶延癖ψプ Kё叛溃膊还苁巧砩匣故橇成希秃莺莸鼐酒鹄础@现馨瞧ご永媚嗬锱榔鹄矗仙侠春痛笱檀岩黄穑昧Π延癖Π丛诘叵拢惶云丫阉墓髯蛹窭矗菰谒掷铮惶云布窭匆桓窆鳎挥谑牵现馨瞧ぁ⒋笱檀押吞云耍只蛔虐延癖莺莸卮蛄艘欢佟?
  雨已经不下了。屯子里的人见大雨一住,就出来忙着放院子里的积水。大家听见周扒皮的院子里在吵吵闹闹地揍人,又听是玉宝被打得嘶声哭叫,都跑来看。只见老周扒皮一家子老少三辈在毒打小猪倌。他们揍一下,停一下,骂上几句,又揍。玉宝躺在泥水塘里,浑身是稀泥,脸上被泥和血涂得不象个人样。大家挤在周家大门口,都替玉宝打抱不平。老周扒皮见村里人越来越多,这才住了手;又给大烟囱递了个眼色,说:“教训教训这小子就行啦,这回算便宜了他。”大烟囱又揍了几棍才住手,说:“哼!简直反了。一个小毛孩子敢打老东家、小东家,胆子真不小!不教训你两下,你连规矩都会忘掉了。”回头拉着淘气就走,说:“走,先饶了那小鬼头。妈给你换衣服去。”他们进正屋里去了。老周扒皮用棍子捅了捅玉宝,叫道:“快滚起来,给我喂猪去!”玉宝被打得动不了啦,躺在泥水塘里,嗓子都哭喊哑了。想爬起来也起不来,细声地喘着气叫道:“妈妈!”老周扒皮见玉宝起不来,笑说道:“你这孩子呀,怎么养成这个牛脾气?棍子都把你教育不过来,我就不相信。来,起来吧,别再放刁了。”伸手就来拉玉宝。连拉几下,玉宝也起不来。老周扒皮笑着说:“好好好,那你就在这儿躺着吧。我当东家的替你去喂猪去。”又回头对挤在大门口的众人说:“你们看,这个孩子是老毛病啦,你动一动他,他就躺在地下耍赖,死不起来。你们大家也别理他,待会儿,他自己会爬起来的。这孩子理不得,越理越赖皮。”边说边摇摇晃晃地回到正屋里去了。
  老周扒皮走后,站在大门口的人,进来了几个,慢慢搀起玉宝,把他抬到西屋炕上躺着。可怜的玉宝,被周家祖孙三代打得浑身是伤,没有剩下一块好地方,有人用破瓢舀来一瓢水,给他洗了洗脸上的泥和血,这才看见满头满脸都全是紫一块青一块的伤痕,头上被打肿了,起了几个包,还破了几条口子。大家给玉宝换衣服的时候,看见玉宝身上也被打得青一条紫一条,伤痕简直数不清。大家气得说:“看!把孩子打成这个样子,那老东西还说是才教训他两下呢。周家的人真是心眼儿都黑透了!”玉宝没有干衣服,有人就把身上的褂子脱下来给他换上。玉宝浑身的伤口,疼得厉害,一声声叫着:“妈妈!”哭个不停,大家劝了又劝,安慰了又安慰,好容易把玉宝哄得睡着了,才慢慢散去。
  玉宝被太阳晒昏过,又遭了一场大雨淋,又挨了这一顿毒打,一下子就给整病了。整整发了一宿烧。玉宝躺在炕上,二二虎虎的,一会儿哭着喊:“妈妈!”一会儿又吓得怪声叫唤起来。这一宿可把长工叔叔们闹坏了。长工叔叔们守着他,愁得没有办法。天刚明,老周扒皮来催伙计们上山。刘打头的对老周扒皮说:“老东家,玉宝病得不轻,晚上闹了一宿,烧得厉害,我看,把他送回家去吧。给他一点钱,好请个医生治一治。”老周扒皮把眼一瞪,说:“什么?把他送回家去?谁去放猪?猪腿摔坏了,还得给我包赔!死不了,就得给我放猪去!”刘打头的说:“老东家,他病得二二虎虎的,再把猪弄丢了,他也赔不起!”老周扒皮说:“我不信。昨天他还好好的,今天就病了?打头的,别上他的当!他不去,你就给我揍!”又叫玉宝:“起来!别躺在炕上装死卖活的了!起来,走!”玉宝没法,勉强爬起来。刘打头的叹了口气,给玉宝披上昨晚烤干的破棉袄,帮玉宝一道去把猪赶出来。老周扒皮见他们赶猪走了,才回到正屋去。
  路上,刘打头的对伙计们说:“你们先去铲地去吧,我帮玉宝把猪赶到沟里去就来。”伙计们说:“你就照顾玉宝去吧。”刘打头的帮玉宝把猪赶到东大沟里。这地方三面都是两丈来高的陡山,猪上不去,人堵住沟口,猪就跑不了。玉宝已经很累了,早晨也没吃饭,额头烧得厉害,刘打头的把玉宝抱到沙滩上坐着,心里十分难过,从怀里掏出一个饼子,放在玉宝手里,说:“孩子,你傻了吗?那猪食又酸又臭,吃了会生病呀!”玉宝扑在刘打头的怀里哭着说:“叔叔,是我肚子饿得不行呀!我见是个饼子,就捡起来吃;淘气小子看见了,一叫,老周扒皮来看见猪瘸了腿,就打我……”刘打头的说:“以后,你饿了,冷了,累了,就告诉我;他们打你,骂你,说你什么,你都告诉我,我会帮你的。别哭了,孩子!淘气那小子,我们得想法好好收拾他一顿。你干活可得多长点眼睛,别那么傻乎乎地给他干,累了你就歇歇;尿壶尿罐子,死也不要给他倒;他们要打你,你就跑;他们不给你吃的,你就偷偷地拿;不让他们看见就行,别怕,我们会帮你的。猪呢,你以后就赶到这个山沟里来放,能省多少累!现在庄稼长高了,猪钻到庄稼地里去,你就难找了。”刘打头的用手指着这条沟说:“你这样把猪往沟里一圈,你爱怎样玩就怎样玩;只是你要当心,别让周家的人看见了。”玉宝心里高兴了些,吃着饼子,忽然有些担忧地说:“这样圈猪,猪瘦了,老周扒皮还得打我。”刘打头的说:“瘦就让它瘦一点吧,死不了就行。他敢打你,你就跑来找我,我自有办法。”
  今天又是一个大太阳。加上病,玉宝吃完了饼子,就有些迷迷糊糊地想睡觉。刘打头的把玉宝搀扶到崖边树下一块大石头上,脱下自己的衣服给他铺在身下,让玉宝躺着,又把玉宝的破棉袄盖上,看看这里没有风,也晒不着太阳,不冷也不热,这才放心了。刘打头的说:“玉宝,你就在这儿好好躺着吧。我到山上去看看去,一会儿就来看你。”天不到中午,刘打头的又来帮玉宝把猪赶回去。
  晚上,刘打头的到邻居家要来一些草药,熬汤给玉宝喝,药汤又烫又辣,玉宝喝下去,肚子里就觉得好受一点。睡在炕上,长工叔叔们又给他身上压了两床破烂被子,玉宝出了一身大汗,第二天起来,头不发烧了,也不昏迷了,老觉得肚子饿,稀饭吃了不顶事,刘打头的和长工叔叔们就在吃饭时偷藏起两个饼子,下地时给玉宝吃。
  每天,长工叔叔们都给玉宝带两个饼子,玉宝不象先前饿了,病也慢慢好了。玉宝天天把猪赶到山沟里去,照着刘打头的教给他的办法,把猪圈起来;沟里又有水,又有青草,猪也不乱跑了,玉宝就在沙滩上玩耍;太阳大了,就在树荫下乘凉;困了,就在大石头上躺下睡一会;日子过得倒还容易。这样放了几天猪,闲着无事,玉宝就想起自己那几本书来。心想:“在这水塘边荫凉地方,要是有本书,能认它几个字,有多好啊!可惜保长把周老师给的书全撕了……”想到这里,对周保长一家子,不觉又生起一股仇恨心来。又想:“这些日子,周老师是不是还在太平村小学校教书?能去找周老师要几本书,拿到这里来,在沙滩上读一读,学学写字,真太美啦!”又想:“何不现在就去一趟。找老师要几本书!”便从树荫下走出来,呼呼地爬上太平山。从山顶上向东面望去,远远的就看见离此二里多地村公所边上的小学校。玉宝心里多高兴啊!迈腿就往山下跑;跑不几步,忽然想起:“猪在沟里没人看着,要是叫狼吃了,怎么办?”又想:“淘气那孩子在学校里,他要见我去了,回去告诉阎王保长,告诉老周扒皮,不就坏了?”玉宝不敢去了,只得又回到沟里来。心想:“老师和同学要是能到太平山这边来旅行一趟也好,这样我就能向老师要书了。”又想:“淘气这小子,早晚得收拾他一顿,这小子实在是太可恶了……”
  有一天,玉宝正在沟里烧喜鹊蛋吃,淘气来了。淘气放学回家,远远的望见东大沟里在冒烟。他心想:“这东大沟里很少有人去,怎么会冒烟?”忙跑到沟口一看,原来是玉宝一个人架树枝在烧喜鹊蛋吃。淘气一见,馋得口水直流,心想:“玉宝是我家的小猪倌,他归我管,我再叫他上树去给我摸喜鹊蛋,他不敢不摸;现在他怕我。”淘气跑到玉宝跟前,左手往腰上一叉,右手伸出来,就要玉宝烧熟了的喜鹊蛋。淘气说:“玉宝,把喜鹊蛋都给我!再到树上给我摸几个!”玉宝拿起喜鹊蛋,正要吃呢,见淘气来了,还摆着一副小主人的架势。玉宝心想:“好小子,我早就想揍你了,总没有机会,今天你自己送上门来,真该你倒霉的时候了。”玉宝把喜鹊蛋往地下一摔,说了声:“给你!”喜鹊蛋都打烂了。玉宝一挽袖子,就想动手打淘气。回头看看附近山上有人在铲地,怕淘气哭叫起来,别人会听见。就唰地站起来,一声不吱,拿起看猪棒子,赶着猪,就往大沟里走。淘气以为玉宝真怕他了,就捡了根树条子,跟在玉宝后面,走一步,把玉宝打一下,还问一句:“你给不给我摸喜鹊蛋?“你摸不摸?”玉宝也不理他,淘气越打越来劲,就这样一直打到东大沟里面。玉宝见到了沟头了,便把猪往沟里一圈,猪是跑不了啦!玉宝这才把棒子一丢,返身一把抓住淘气的脖领子,用腿一绊,“扑通”一声,淘气就跌倒在地下,玉宝一脚把他踏住,忙把腰带解下来,又拉起淘气往一棵小树走去,要把他绑在小树上。淘气被绊倒的时候,拚命想爬起来,嘴里还直骂呢,连着几下挣不起来,又看玉宝解腰带子,他才有点怕了;现在见玉宝要把他绑在小树上,他力气没有玉宝大,跑不掉,吓得他咧开大嘴就哭起来,死也不到小树跟前去。玉宝火了,用拳头照淘气的大脑袋瓜上捶了两下子,不想淘气哭得更凶了。玉宝心想:“可不能让外人听见了,得把淘气的嘴给堵上才行。就仿照周德春叔叔讲的故事里“罗成在长叶林用包脚布堵住程咬金的嘴”的办法,连忙把破棉袄上的烂棉花扯下一大块,使劲塞在淘气的嘴里去,淘气还拚命地叫唤呢,可就是“呜噜呜噜”地出不了声了。玉宝这才把淘气拉到树跟前,让淘气脸朝树,把他捆上。玉宝见淘气动弹不得了,瞪着小黑眼球,拿起棒子就想打。又想,可不能乱打,打在脸上,大烟囱看得见,要打就打屁股。玉宝打了一棒子,说道:“淘气,今天我不多打你,今天我就叫你把我的账还清就行了。”淘气直向玉宝告饶,玉宝哪里肯饶他。打他一棒子,说一句:“这是你在学校掀我的凳子账!”打第二棒子,“这是我摸喜鹊蛋你打我的账!”打第三棒子,“这是逼我到你家放猪的账!”打第四棒子,“这是你唤狗来咬我的账!”……玉宝越打心里越火,越打越恨,想起受的这些苦,气得泪水直流。这样打了一气,真解恨!淘气挨一棒,咧一下嘴,挨到后来,连“呜噜呜噜”的劲儿也不大了。玉宝见打得差不多了,估计淘气再也没有勇气叫唤了,这才把淘气嘴里的棉花掏出来。用棒子指着淘气说:“你敢哭出声来,我就一棒子打死你!”淘气吓得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不哭……你快饶了我吧!”“饶了你,你不说清楚,我就不放你,今天晚上叫狼把你吃了就算了!”这下,把淘气真吓坏了,张着大嘴又想哭。玉宝把棒子一举,叫了声:“不准哭!”淘气才没敢哭出声。
  玉宝拿棒子指着淘气的鼻子说:“你还敢不敢欺负我?”淘气连声说:“不敢了,不敢了。”“我今天揍了你,你告不告诉你爸爸他们?”“不告诉,不告诉。”“猪崴了腿,或是出了什么事,你敢不敢和你爷爷讲?”“不敢讲,不敢讲。”“我要去学校看老师,我要回去看爹妈,我要去找我的小朋友玩,你敢不敢和你爷爷讲?”“是真不敢讲,是真的。玉宝,你快快放了我吧!”“放了你?我不相信。让狼吃了你吧,我要走了。”淘气见玉宝要走,急得又哭叫起来。玉宝本是装着要走,见淘气急得大叫,赶快返身回来,说道:“不准叫!叫,我就揍死你……”淘气连声告饶说:“不叫不叫。玉宝,我是真不敢讲。要是我讲了,随你怎么处罚我都行。”玉宝说:“好吧,那我就放了你。今后你可得小心啦,你要是欺负我,要是在你爷爷,你爸爸,你妈妈面前说我的坏话,整我,我就要揍死你!”说着,又用拳头在淘气的脑袋瓜上敲了几下,淘气又吓了一大跳,玉宝这才把带子解开。淘气摸摸屁股说:“你放心吧,我怎的也不说了。”玉宝指着山沟里的水,说:“快去洗洗脸,别带眼泪回去;回去见你妈时,你可得装着高兴才行。”“是,是,是,我高兴。”淘气连忙跑到沟里把脸洗干净。玉宝说:“走吧!帮我把猪赶回去。”淘气连忙就去捡了一根树条子,帮玉宝赶着猪一块走。一路之上,玉宝教训一句,他答应一句,乖乖的,一点也不敢调皮捣蛋了。
高玉宝--第八章 学校门前的风波
第八章 学校门前的风波
  伙计们常说:“玉宝这孩子,别看他人小,可是个念书的材料呀!你们看他多用功!放猪的时候,他还拿个树条子在沙滩上划字呢。可惜,他爹太穷了,……这孩子耽误了念书真可惜!……象英子和淘气那种顽皮孩子,从小就学他爸爸那么坏,越念书,将来越不成材。……这个世道真是太不公平了。”玉宝听见这些话,他脑子里常想:“我要是再念书,那有多好啊!我长大了,和周永学、于志成一道,再去找一个会武艺的老师,学一身好武艺,象周德春叔叔讲的孙悟空那样有本事,哼,阎王保长,王红眼,你们等着瞧吧!我非把你们打死不可……”
  从打了淘气以后,玉宝心想:“这下能去看老师和同学们了,淘气那小子他不敢告状了。”他就天天想去看周老师,跟周老师要几本书。可是,不知为什么,这几天王红眼天天跑来找保长一起到村公所去。学校就在村公所跟前,要是赶着猪去,叫保长看见,非挨打不可;要是不赶着猪去,猪要丢了一只,也得挨打。这几天,玉宝常听屯里的小朋友们说,前些日子,周老师带学生到黄家店来旅行,曾经找过他几次,因为他在山上放猪,没有看见。玉宝听说这些话,更急着想去看老师了。为了去看老师,为了不赶着猪去,头几天还曾经有过这样一件事情:那几天,玉宝天天把猪赶到东大沟里去放。东大沟是在太平山的山西坡,山东坡就是学校。沟里有块地方,三面的悬崖都有一丈多高,猪爬不上去。玉宝花了十来天的工夫,搬大石头,想把一丈多宽的沟口立一道大墙,把猪圈到里面。这样,他一个人去看老师,就不怕保长看见了。为了实现他的理想,搬石头把肚皮划破了,把脚也碰坏了,他还是不停地干。后来,眼看大墙就要立好啦,哪知道,有一天,老周扒皮到地里看伙计干活,路过东大沟,看见玉宝在立石头墙要圈他的猪,好家伙,这老狗象凶神一样,跑来推倒了大墙,举起手中的棍子就要打他。玉宝见这十几天的工夫全完啦,急得想哭,见老周扒皮要打他,他把手中的棒子一丢,气得说了一句:“你又要打?你再打,我可不干了,我要回家。”边说边拔腿就跑。老周扒皮见玉宝真跑了,拿起棒子就追。在山上,玉宝可不怕他,不等老周扒皮追到跟前,玉宝早就跑得远远的。老周扒皮追了一阵,累得满头大汗,也没有赶上玉宝。回头见猪没人管,到处乱跑,玉宝却坐在远处大树下,也不回来,他可急坏了,忙返身去往一起赶猪。哪知道,猪不听他的话,赶了这个,跑了那个,怎么也赶不到一起。老周扒皮累得没法了,只得慢慢走过来,叫道:“玉宝,你回来吧。”玉宝说:“你要打就来打吧。这回,我可是要回家了。”说完,起身又要走。老周扒皮赶快叫道:“玉宝,别走,别走。你回来,我不打你。”玉宝说:“我才不信你的话呢。”老周扒皮急得直叫:“回来,回来!说不打就不打,我打你我不是人。”赶快把棒子也丢了。玉宝也真生气了,扭回头说道:“我说不干,就真不干。你的话鬼也不相信。”老周扒皮大发雷霆了,叫道:“你走你就走吧。丢一只猪,我得要你们赔十只!”玉宝怕把事情闹大了,阎王保长会去逼着父亲要账,只得忍气吞声,回去把猪赶到一起。
  东大沟本来水草很少。从此以后,周家不准他到东大沟放猪,更不准他立墙围猪。阎王保长说:“要是再看见他立墙围猪,非把腿给打断不可。”老周扒皮也常到东大沟去走走,看玉宝是不是还把猪赶到这里来。这样一来,玉宝再也不敢去东大沟了,更不敢赶着猪去看老师了,心里成天干着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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