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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流才女——石评梅传》作者:柯兴

_2 柯兴(现代)
  评梅忙擦了一把泪,扭头一看,身后站着一个少女:白衫,黑裙,两肩消瘦而微微双耸,眼睛略微向外凸突,嘴唇厚实。她面带笑颜,但是笑得并不美。假如这是个青年男子,当不失为一位英俊小生,可惜这是个少女,就不但不显得俊美,夸张点说,反而有些丑。
  “干吗哭?”身后的少女又问了一遍。
  评梅不好意思地抹搭抹搭眼睛,低下头:
  “我没哭。”
  那少女看着评梅长长的睫毛上,仍旧挂着细碎的泪花,双眉微颦,美目流盼,仿佛饱含着无限的柔情,隐藏着说不尽的心事。淡蓝色的短衫,露出一双雪白的玉腕,白裙下面是两条匀称好看的小腿。她丰神秀逸,娇态可人,惹人爱怜。
  那少女打量着评梅,扑嗤一声笑了:
  “真是颦儿再世!”
  评梅一怔:
  “颦儿?”
  她一时没转过弯来。
  “就是林黛玉呀!”
  那少女说了这句话,又觉得初次见面把玩笑开得过份了,便上前拉住评梅的手,说道:
  “走,我带你到全校各处转转,熟悉熟悉环境。”
  两个人肩并肩,往校园里走去。边走她边问评梅姓什么,叫什么,家住哪里,家里都有什么人,报考的什么系,评梅都一一回答了她。然后,她又自我介绍说:
  “在下姓黄,单讳一个英字,自号庐隐①。在家里,他们都嫌我长得丑,叫我丑小鸭,又因为我脑袋笨,还叫我笨小鸭。评梅,你以后,也可以叫我丑小鸭,笨小鸭,都行。”
  --------
  ①庐隐(1899—1934)福建闽侯(今福州市)人。原名黄英。1919年以旁听生的资格考入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国文部预科。后在上海、安徽、北京等地任教。代表作有《海滨故人》等。
  庐隐,真逗!
  评梅朝她笑笑。没说话。
  这就是后来,二十年代与冰心②齐名的两位女作家庐隐、评梅!此为后话。
  --------
  ②冰心(1900一)福建长乐人。原名谢婉莹。著名女作家。代表作有《寄小读者》等。
  庐隐比评梅大三岁,祖籍福建闽侯人。父亲也是前清举人。庐隐六岁那年,父亲因为心脏病死于长沙任所上。一家人,孤儿寡母,愁苦无援。舅舅是清朝农工商部员外郎,兼太医院御医。家中房产颇多,还有一个大花园,便把庐隐一家接到北京。
  庐隐小时候在家读书成绩极坏,九岁进了美国人办的教会学校——慕贞学院读小学,成绩也不好。于是,母亲哥哥不是骂她笨小鸭,就是骂她丑小鸭,自小得不到母爱,心灵很孤独。后来在大哥的帮助下,发奋读书,居然考进了女子师范学校,母亲这才对她有了笑脸,希望她毕业工作帮助家庭。她为了考取北京女高师,只好应聘到安徽教书,自己积攒学费和保证金。待她重新回到北京,女高师的考期已过,在母校老师的通融下,才考进了预科,作旁听生。
  “评梅,”庐隐做了自我介绍之后,感慨地说,“我曾经羡慕飞仙剑侠,也向往作高人隐士,希望天涯海角任我飞翔!”说着,她使劲一挥手,“唉!瞎想!走吧!”
  庐隐领着评梅,一边走一边告诉她,哪一排红楼是学生自修室,哪儿是学生寝室。还有什么图书馆,练琴室,文娱室,栉沐室,舍务处。会客厅,饭厅,病房;整座校舍还分什么中院,后院,西院等等,等等。女高师建筑宏伟。设施齐备。她们出了走廊的一个小门。庐隐又说哪是运动场,哪是大礼堂,礼堂里的古今中外名人肖像都叫什么名字,女高师的校训是什么,应该如何遵守,等等。
  “你看,”她们从礼堂出来,站在运动场上,庐隐指着前面一栋新盖的大楼,对评梅说,“你看,那儿就是讲堂!”
  而且,庐隐见了同学,总是热情地呼唤她们的名字,介绍给评梅。
  “你是这儿的老生了吧?”评梅问道。
  “嗯,老生了。”
  “几年级的?”
  “和你一样,刚入学。”
  庐隐比评梅仅仅早来几天,就这样熟悉环境和同学,评梅不但感到惊讶,而且对庐隐产生一种敬佩的感情。特别对她的豪爽诚挚,快言快语,评梅有了好感,觉得小鸭不丑,不笨,而且很可爱。
  庐隐很豪爽,很自信地说:
  “年假大考,我一定要以优异成绩,由旁听生升入正班生。评梅,将来我还要当作家,你相信我吗?”
  评梅真诚地点点头。把庐隐的手拉过来,用劲握了握。她用这个动作,把她对庐隐的信赖,真诚的友谊,告诉了她。庐隐憨实地笑笑:
  “谢谢你!我们可以成为好朋友了,是吗?”
  评梅高兴地回答:
  “当然!”
  庐隐乐了,拉着评悔穿过一个大空场,向一个小月亮门走去。月亮门内,迎面是一丛碧桃花,后面是竹篱,上面爬满了金银藤,四周绿柳倒垂。拂拂荡荡。刚踏进月亮门,评梅惊讶地“啊”了一声。
  这里,花池中的各类花草翠竹,娇艳艳,翠森森。生机勃勃,茂盛苍郁。西边是朱檐游廊;院中间水池里点缀几块太湖石,鱼儿漫游。水清见底;东面有两株西府海棠,花红有如施脂,丝垂宛然金缕。
  评梅惊喜地看着。庐隐往北边的一片竹林指了指:
  “竹林后是疗养院,同学生病可以到这儿来疗养。”
  在这片翠竹掩映之中,有几间红柱绿窗的房子,评梅侧脸一望,有两个少女正坐在翠竹后的前廊台阶藤椅上下棋,身旁小茶几上放着两杯香茶,偶尔裙带一飘,传来笑声。
  评梅心下自语:“竿竿青欲滴,个个绿生凉。真仿佛进了潇湘馆了。”不觉已念出声来,——
  宝鼎茶间烟尚绿,
  幽窗棋罢指犹凉。
  庐隐耳尖,听了评梅自言自语吟了两句诗,一愣怔,便抿住她的厚嘴唇,憋住笑,扭脸偷偷瞧了瞧评梅,心中暗想:
  “说她是‘颦儿’,真是不冤枉她。潇湘馆的题联,她都能随口吟出!但不知将来那个贾宝玉是谁?”
  庐隐正自思忖,忽听身后有人喊道:
  “石小姐!”
  庐隐和评梅回头一瞅.是门户的老张头。
  “石小姐,”老张头喊着说,“有人找您。”
  话音末落,从月亮门外,闪进一个青年。庐隐忙用两眼去瞧:那青年大约二十四五岁,留着时髦的分发,黑黝黝,亮锃锃;浓眉大眼,方脸薄唇;天庭饱满,地阁方圆;两眼炯炯有神;体态风流倜傥,丰韵潇洒俊逸,显得聪明干练,绝非等闲之辈。庐隐一见这青年,心中立即冒出一句老话儿:真是天生一对,地成一双!
  庐隐看看评梅,评梅白哲柔嫩的面庞上,早已浮现出一层羞赧的红晕,眼睛里闪动着脉脉柔情的光彩,这正是少女初恋时娇美动人的神态。庐隐心里已经明白了八九。
  “哦,石小姐,”那青年看到评梅不说话,看着庐隐瞪着两眼瞅着他,便有些窘迫,“我,我是不是……打扰……打扰你们了?”他嗫嚅地说。
  没等评梅开口,庐隐哈哈一笑,豪放地说:
  “哪里哪里!你是……”
  “我是北大的。”那青年回答说,“我叫吴天放,和石小姐是同乡。我来看看她安顿好了没有,还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地方没有。”
  庐隐立即接茬儿说:
  “有有有,石小姐的行李还在门房,那就劳驾你替她给搬到寝室二楼,待会儿,我们到学监办公处问问学监,看他给石小姐安排哪个房间。”
  评梅刚想制止,庐隐神了一把她的衣襟,对吴天放说道:
  “好,你去搬行李吧,我们这就去学监办公处。”
  吴天放尴尬地笑笑,随着老张头走出疗养院的月亮门。
  等他们一定,庐隐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差点弯了腰。笑够了,才对评梅说:
  “别心疼他,让他干!不然,他还以为爱情就是树上的桃子苹果呢,伸手就能摘下来呢!”
  评梅朝庐隐的手腕上偷偷捏了一把:
  “你瞎说些什么呀?他是父亲托的人,一路从山西平定县,送我来北京的。我们两个……只不过……是极普通极普通的朋友而已。”
  庐隐把手一挥:
  “别描了!越描越黑!”
  评梅急切地解释说:
  “真的,真的是极普通的朋友!”
  庐隐嘿嘿一笑:
  “什么真的假的?反正早晚是那么回事!走吧,到学监办公处找学监去。”
  当评梅和庐隐从学监办公处出来,走到寝室二楼的时候,看见吴天放已经拎着评梅的行李和帆布箱在楼梯口等她们了。
  吴天放邀请评梅去中央公园玩。他告诉她:我要很快让你把北京城都熟悉了。
  一进中央公园的正门,迎面是一座高大的纯白色大理石构造的三脊单檐牌楼,碧蓝琉璃的坊顶,上刻“公理战胜”四个大字。一些泥瓦工正在清理基座四周的废石土。
  评梅来到北京,已经见过东单西单牌楼,东四西四牌楼,也见过国子监、颐和园的大牌楼。虽然格式一样,但是像这座“公理战胜”牌楼全是纯白大理石建造,规模这样宏大,气势这样雄伟,在这座古城只怕还是独一无二的吧?
  评梅带着惊奇的神色,仰脸观看。
  吴天放站到她身边低声对她说:八国联军攻打北京城的那年,德国公使克林德①曾经指挥侵略军成批成批地屠杀中国人。有一天上午,他乘轿经过东单牌楼西总布胡同口时,巡逻的清军虎神营士兵拦轿盘查,克林德不但不肯停轿接受盘查,而且还从轿内开枪,这才被清军爱国军官恩海开枪击毙了!但是清政府为了求得帝国主义的“宽恕”,居然把恩海交给德国使馆,作为祭奠克林德的祭品,被德军残酷地杀害了!这还不算,清政府还在恩海击杀克林德的地方,立了一座大牌楼,叫做“克林德碑”。当时是七脊单飞檐,比这还气魄!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德国战败,北京人群情激愤,捣毁了“克林德碑”,把剩下的残存石碑运到中央公园。这不,现在还在清理呢!
  --------
  ①克林德(1853—1900)德国人。男爵。1899年为德国驻华公使。1900年6月20日与翻译科士达乘轿前往总理衙门会晤,途径东单牌楼时,与清军发生冲突,被虎神管士兵恩海开枪击毙。
  评梅听了,心中激起阵阵的爱国义愤,对恩海的正义勇敢行动充满了敬意。尔后,吴天放在“来今雨轩”请她吃酒,当吴天放举杯为评梅的新生活开始干杯的时候。评梅却说:
  “这第一杯酒,当为英雄恩海干杯!”
  评梅一直沉浸在因为那座大牌楼的历史所引起的义愤和敬慕之中。直到他们走到“兰亭八柱碑亭”,观赏石碑上的曲水流筋图,评梅兴致勃勃地讲起王羲之②和他的四十个朋友,如何游览浙江会稽山的兰洛,如何在兰亭饮酒赋诗,王羲之如何乘兴挥毫,写下这流传干古的《兰亭集序》,——直到这时,评梅的情绪才算完全转过来。
  --------
  ②王羲之(321—379)晋会稽人。官至右军将军,故称他王右军。最工书法。
  吴天放听着听着,心中不禁自语:
  “真是个美妙的才女!”
  他看着评梅酒后微微红涨的面庞,比往日更加艳丽,更加俊美。他的心,不知为什么,突然砰砰地跳了起来。啊,金声玉韵、蕙心兰质的姑娘,哪个青年能不爱呢!
  吴天放又把她领到一个室内花圃,他要使她的兴致更加勃然,情绪更加喜悦激动。果然,当评梅看见那座五色玻璃顶花屋,和室内的各种鲜花时,像个孩子似的拍手称好了。她毕竟是个欢快活泼的少女,时而跳跃两步,时而拽拽天放的衣袖,惊喜地叫道:
  “呀,你看,这花多美呀2”
  吴天放为了不使评梅心中刚刚激起的欢悦心绪冷却下来,一路和她谈着各种花,一路把她带到“水榭”。
  “水榭”又是一番景致,长廊相绕,金碧彩绘;银丝沟,清水盈盈;土山上,山石嶙峋;草坪如茵,杨柳依依。这里,仿佛能使人的感情净化,能使人的情趣高雅。不知为什么,评梅坐到“水榭”的长椅上,却深深地叹了口气。
  “评梅,”天放急切地问,“怎么,你不高兴吗?”
  “呢,不!……”
  “不?那又为什么叹气呢?”吴天放轻声说,“这里,有四季的鲜花。香气袭人……”
  “可惜,没有梅花。”
  吴天放一怔,一阵惊喜,想了想,慢慢从兜里拿出一本精美的信笺,一脸的殷勤神情,轻声说道:
  “你看,我这里有梅花!”
  评梅接过去,逐页地翻着,果然每页花笺上都画着几枝梅,题着两句咏梅的诗。左下角都印有“评梅用笺”几个铅字。每页上的梅和诗,有粉色的,米黄色的,浅绿的,湖色的,等等,特别好看。
  评梅每翻开一页,便轻轻地念着上面的题诗:
  “‘万花敢向雪中出,一树独先天下春’,——这是元朝杨维帧的;‘江南无所有,聊寄一枝春’,——这是南朝陆凯的;‘放翁年来百事情,惟见梅花愁欲破’,——这是南宋陆游的;‘不趁青梅尝煮酒,要看红雨熟红梅’,——这是苏轼的;‘应酬都不暇,一岭是梅花’,——这是南宋张道洽的;‘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这是北宋林逋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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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林通(967一1028)浙江钱塘人。字君复。他终生不做官,长期隐居西湖孤山,种梅养鹤。后人称他为“和靖先生”,以诗著称。
  评梅对每页信笺上摘录的诗句,不但能说出作者、朝代、出处,而且一本信纸翻完,竟然无一错漏。
  吴天放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愣了半天才说:
  “呃,你,你喜欢吗?”
  评梅兴奋地笑道:
  “喜欢,非常喜欢!”
  “上面的诗呢?”
  “也都喜欢。”评梅说,“我最喜欢的,还是林逋的那两句。王十朋推崇说,这两句是‘压尽今古无诗才’。当然这是过誉之词。不过,林和靖风流不羁,看破人生真谛,一生不愿做官,隐居杭州西湖孤山,以梅为妻,终生不娶,果真能自乐其生,我倒认为不失为高雅之士。”
  吴天放对评梅的博学,感到惊愕。
  评梅似乎沉溺在遐想之中,叹了口气,说道:
  “唉,林和靖,梅妻鹤子,——想当年,红梅百本,雪鹤一双,潇洒艳福,谁人能比?林和靖隐处的‘巢居阁’后为林处士墓,那里有一幅题联最佳。”
  “题联?”
  “是的。”
  那幅题联是,——
  坟草年年一度青,
  梅花无主自飘零;
  定知魂在梅花上,
  只有春风唤得醒。
  评梅念了上面那幅题联以后,问吴天放:
  “天放,你以为如何?”
  吴天放仍旧没有从惊怔中完全清醒过来,对评梅的话他没有仔细琢磨,只是“嗯”、“噢”地应答着。
  评梅又把那本花笺翻翻,惋惜地说:
  “可惜,上面的梅花,千篇一律。还应该画出各种梅花来才好。比如,一些出色的梅中奇品,总应该画上的呀!”
  吴天放拍拍自己的脑袋,抱歉地说:
  “是的,是的。你说得对,我给忽略了。至少,象江梅,鸳鸯梅,绿萼梅,重叶梅,鹤顶梅,宝珠梅,等等,应该分别画人那才好呢!”
  评梅说:“不但这些,魏晋时《西京杂记》里记载的候梅,朱梅,紫花梅,同心梅,紫蒂梅,胭脂梅,丽枝梅,也应该画上。”
  “对对对,”吴天放马上接茬儿说道,“南宋范成大的《范村梅谱》里提到的……”
  评梅惊喜地凝望着吴天放那张年轻英俊的脸膛,柔声说道:
  “想不到,天放君对梅花谱,也有这么深的研究!”
  她哪里知道,当吴天放在火车上看见评梅手帕上绣着一枝梅花时,他已经猜度到评梅大约酷爱梅。于是他趁评梅准备应考的工夫。便跑遍了图书馆,挤命钻研有关梅花的各种知识来。现在,当评梅说他对梅花有研究时,他便一语双关地说:
  “因为,我爱梅!”
  评梅一阵高兴,抬眼看了他一下:
  “你也爱梅?”
  声音没落地,她已经悟出吴天放话里的含义,便赶忙垂下头,脸颊上泛起一道红晕。不过,她很快就把它收回去了,不曾让那青年察觉。她随后又把话岔开,扯了些别的,直到天色将晚,天放要在“四宜轩”请她吃饭,评梅说她很疲劳,想回校休息一下。吴天放顺着她的意思,也不勉强。
  俩人出了中央公园的南门,他给她雇了洋车,说过几天再去看她,还特别嘱咐她有空到他的公寓去玩。
  评梅驱车,很快消融在长安古道的晚霞暮霭之中了。
  秋天,他们又去了香山。转过年,春暖花开的时候,他们又去了紫竹院、天坛。
  
  
风流才女——石评梅传--第三章
第三章
  初冬。
  下午充足的阳光照进屋里,屋里烟气缭绕,那缭绕的烟雾,仿佛是一层薄纱笼罩着。
  屋子里弥漫着烟草气味,虽然已是韧冬,但是那两扇雕花朱漆红松窗,还是不得不大开着。
  这里是宣武门外山西会馆。眼下,正在举行一次同乡会。
  石评梅和吴天放走进会馆的时候,第一眼就看见站在一张八仙桌旁边、正在讲话的青年。屋里烟蒂狼藉,同乡会已经开了一些时候。
  评梅和吴天放走到一个靠窗的角落里坐下。评梅刚坐下,便撤开目光满屋扫视了一遍。咦,她的同乡怎么没来?那正在讲话的青年,那满地狼藉的烟蒂,和他们眼下坐的位置,都不由得使她想起了去年。
  去年,她来到北京考取女高师已经一年多了。就在那年初冬,也是一次山西同乡会,也是八仙桌旁站着一个正在讲话的青年,她和吴天放来了,也是坐在今天坐的位置。她当时问吴天放认识不认识那个讲话的青年,吴天放告诉她,他叫高君宇①。评梅听了,心里一动,眼睛一亮:
  --------
  ①高君宇(1896——1925)山西静乐县静游镇峰岭底村(今属娄烦县)人。名尚德,字锡三,号君宇。1916年考入北京大学英语系。“五四”运动的组织者之一。1920年3月与邓中夏等组织马克思学说研究会。同年加入北京共产主义小组,北京社会主义青年团首届书记。中共二大中央委员,编辑中共中央机关报《向导》。1924年7月到广州,任孙中山秘书,翌年随孙中山北上。1925年3月5日在北京病逝。
  “噢?他就是高君宇?”
  “对,他就是高君宇,北京大学英语系的学生。”吴天放轻声说道,“怎么,你认识?”
  “听说过,听说过。”
  评梅告诉他,高君宇是她父亲的学生,山西省立一中的毕业生。父亲寒暑假回到平定老家,总是称赞高君宇,说他立意深造,勤苦力学,所作诗文,多有奇气。还说他举止轩昂大度,言谈卓革不凡,师长称慕,同辈敬爱,日后必有建树!
  吴天放面带笑容,点头称道,可是额角上却布上了一片久久不散的阴云。
  停了一会儿,他微微一笑,说:
  “是啊,你说得很对。不过他的言行实在过于激进了。今年四月,他在《北京大学学生周刊》上写文章说,要把一切生产机关从资产阶级收归给民众,建设新的经济组织,破坏一切现存政权。他在陈独秀办的《新青年》上,甚至说山西有些工人进了工厂就像进了监狱,收入比苍蝇的翅膀还薄。你觉得他这是说的真话吗?”
  高君宇好像正在讲述去年“五四”学生运动的意义。评梅因为和吴天放说话没有听全。这会儿,只听高君宇神情激动,慷慨激昂,大声地说了几句结束的话:
  “……总之,‘五四’运动的中心口号是‘科学与民主’。大家都知道,没有科学,古老的中华民族将继续贫穷落后;没有民主,便不能动员全体民众改造社会。没有民主,便没有自由。而自由之花,是要经过革命的血染,才能开得更鲜艳,更璀璨!……”
  同乡会,不是严肃的政治集会,同乡们聚在一块可以议论一个什么题,可以由一个主要发言人讲话,也可以七嘴八舌,可以互相探讨,也可以品茶下棋。
  吴天放附在评梅耳边,悄声告诉她:去年五月四号那天下午,在天安门广场聚集了十几个学校的三五千人,手里拿着“废止二十一条”、“严惩卖国贼曹汝霖①陆宗舆②章宗祥③”的旗子。高君宇带头游行、演说。噢,对了,你刚才不是听到了吗,他的音色很美,很有音乐节奏感,很有煽动性,能吸引一些学生、民众。当时高君宇他们游行到了东交民巷,不料外国守卫队不让通过。他们不顾总指挥傅斯年④的劝阻,硬是改道向曹汝霖的住宅进发。曹汝霖,家住东城前赵家楼胡同3号,四合院,高围墙,大门楼,南房有一排玻璃窗,黑漆门楼大门的铁锁反锁着。嘿,高君宇和许德珩⑤、匡互生⑥他们几个,带头破窗而入,痛打了章宗样。虽然跑了曹汝霖,可他们到他的卧室一看,太华丽了,气坏了,就用火柴把绿色的罗纱帐点着了,顿时室内大火,房子也烧着了!人家都说,高君宇是“五四”运动的急先锋,健将,激进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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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曹汝霖(1877—1966)上海人。字润田。曾任袁世凯政府外交次长,1915年与外交总长陆徴祥受袁命,同日本谈判签订丧权辱国的“二十一条”。“五四”运动中与陆宗舆、章宗祥同被斥为卖国贼。抗日战争期间,曾任伪华北临时政府最高顾问。1949年去台湾,1966年死于美国底特律。
  ②陆宗舆(1876一1941)浙江海宁人。字润生。曾任北洋军阀政府财政部次长、大总统财政部顾问、币制局总裁等职。“五四”运动时,海宁县群众集会声讨陆宗舆,一致通过决议开除其“县籍”,立碑书写:“卖国贼陆宗舆,不齿于人”。1940年任南京汪伪政府行政院顾问。1941年在北平去世。订“二十一条”时任驻日公使。
  ③章宗祥(1879一1962)浙江吴兴人。字仲和。曾任袁世凯总统府秘书,司法总长,驻日公使。抗战期间,任伪华北政务委员会咨询委员。1962年10月1日在上海病死。
  ④傅斯年(1896—1950)山东聊城人。字孟真。1913年考入北京大学预科。1918年创办《新潮》杂志,健笔纵横,学界名人。一日,傅氏赴北大图书馆阅报,入室时循例签名。青年毛泽东此时为该阅览宣管理员,见傅名,甚表钦佩,握手订交,以识荆为素。抗战期间,傅氏以国民党参政员身份访问廷安,与毛泽东共叙旧交,故作谦词曰:“我们不过是陈胜、吴广,你们才是项羽、刘邦!”并坚请毛泽东手书题辞留念,以志不忘。傅斯年返重庆,毛泽东亲到机场送行,并录五代钱惟寅诗二句以墨迹一幅相赠:“不将寸土分诸子,刘项原来是匹夫”。傅斯年曾留学英、德。北大教授。中央研究院院长。1949年修台湾大学校长。病逝台湾。著有《傅斯年选集》行世。
  ⑤许德珩(1890—1990)江西九江人。字楚生。九三学社创始人。参加辛女革命及“五四”运动,历任黄埔军校政治教官、国民革命军总政治部秘书长。解放后曾任全国人大副委员长。有译著马克思《哲学之贫困》、布哈林《唯物史观社会学》行世。
  ⑥匡互生(1891——1933)湖南邵阳人。又名务逊。1915年考入国立北京高等师范学校数理部。“玉四”运动时为首先冲入赵家楼的学生之一。后与朱光潜在上海成立“立达学会”,创办《立达季刊》。著有《五四纪实》。
  评梅没有说话,只是扭脸看看吴天放,她分不清他的话是褒,还是贬。吴天放没有注意评梅刚才那一瞥之中包含的深究的意思。
  “评梅,你知道吗?”吴天放仍旧用甜蜜的声调,望着她说,“高君宇在山西鼓动一个姓王的办了个反阎刊物——《平民周刊》,让阎锡山①给查封了。他可好,又把‘周刊’迁到北京继续办,印好以后通过铁路工人秘密运回太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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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阎锡山(1883—1960)山西五台人。字百川。辛亥革命后任山西都督。历任国民党第三集团军总司令、陆海空军副总司令兼山西省政府主席,第二战区司令长官,组织牺牲救国同盟会,建立抗战决死队进行抗日。后去台,任台湾国民党国防部部长。1960年死于台湾。
  “我看过几期《平民周刊》,”评梅说,“我倒觉得它说了许多真实的话。天放。我以为,一个报刊和一个人一样,重要的是说真话。你说是吗?”
  评梅一时分不清他说的是对还是错,她只是楞楞怔怔地琢磨,楞楞怔怔地听着,她没有领悟到吴天放面带善笑,驳了她刚才的话。
  不知道吴天放怎么知道得那么多,他还告诉评梅许多关于高君宇写了哪些激进的文章,做了哪些激进的事情。有许多评梅并不赞同,但她总的感觉高君字是个积极勇进、力求改造社会的青年。
  同乡会临结束,高君宇作总结式的发言,他说在反帝反封建的斗争中,我们应该举起双臂欢呼,一个历史新时期已经到来,一道灿烂的霞光已经照耀到古老沉睡的神州大地!
  高君宇的声音有如音乐般响亮,清脆,激昂,高亢。它给人一种豪迈向上的感觉,一种震撼心灵的力量,一种令人奋起报国的决心!
  评梅似懂非懂,但是感觉新鲜,特别那种豪迈的力量,那种奋然的决心,她感觉到了。她带着欣喜的神情,看着高君字。
  高君宇除了身材颀长、头发油黑浓密,能给他增加几分光彩而外,他的眼睛不大,脸庞也不算漂亮。总之,他不是那种风度翩翩、潇洒英俊的美男子。不,他远远不是。但是他目光平稳不含邪视,他的言谈诚恳真挚,他的神情温厚善良。那里面蕴含着凝重,沉稳,清幽,宁静,和一种炽热的力量。这是别一样的丰韵,他的魅力不在其外表,而在其内心。比他二十四岁的年龄本身,显得成熟多了。
  散会以后,人们陆陆续续都走了。
  评梅留在最后,她让准备陪她一块走的吴天放先走,她要和她的同乡高君字说几句话。
  高君宇把八仙桌上的几份报刊,装到一个手提的黑布书包里。一抬头,冷丁发现门口站着个俊俏的少女,正含着笑瞅着他。
  高君宇问道:
  “你……你怎么还不走哇?”
  评梅笑盈盈地回答:
  “我等你呀!”
  高君宇一楞:
  “等我?你是……”
  “不认识我?”
  高君宇摇摇头。
  “真的?不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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