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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流才女——石评梅传》作者:柯兴

_17 柯兴(现代)
  “你想到哪去了?故意是故意,但决没有取笑的意思。”君宇诚恳地说,“你正当青春韶华,身体健康,为什么动不动就伤感落泪?为什么动不动就轻易地想到死呢?记得两千多年前,所罗门王曾有句名言:心情舒畅乃是最好的药物,垂头丧气足以使骨髓干涸。评梅,忧郁会使人心碎的呀!”
  评梅深深地叹口气,自语道:
  “唉!红颜薄命,自古亦然。”
  “你已经不是林黛玉所处的时代……”
  “是的,可我,是人,是个女人,感情最热烈,素志却最坚决。这种矛盾,必然使我的一生,成为悲剧!”
  君字本来就想就此大声疾呼,让她放弃独身这逆反人性的素志。但是考虑到,这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服她的事,便只说:
  “评梅,‘薄命’,‘厚命’,我以为,不是以人的寿命长短而言。你听:‘汉家宫阙斜阳里,五千余年古国死,一睡沉沉数百年,大家不识做奴耻。……愿从兹以天地为炉阴阳为炭兮,铁聚六洲。铸造出千柄万柄宝刀兮,澄清神州。上继我祖黄帝赫赫之威名兮,一洗数千余年国史这奇羞!’”
  评梅仰脸看着他,疑惑地说:
  “这是秋瑾的《宝刀歌》呀!”
  “是的。”君宇的神情极为严肃,“八国联军打进北京,清朝签订了丧权辱国的‘辛丑条约’,秋瑾义愤填膺,作了这首《宝刀歌》,说出了民众的心声。你再听:‘漫云女子不英雄,万里乘风独向东。诗思一帆海空阔,梦魂三岛月玲珑。铜驼已陷悲回首,汗马终惭未有功。如许伤心家国恨,那堪客里度春风?’”
  评梅轻声道:“这还是秋瑾的。”
  “是的。”君宇的神情十分认真,“她东渡日本,寻求富国强兵之道,结识了许多留日学生中的革命者,她身在海外,怀念祖国,忧时念乱,心切情真。评梅,你再听:‘万里乘风去复来,只身东海挟春雷。忍看图画移颜色?肯使江山付劫灰!浊酒不销忧国泪,救时应仗出群才。拼将十万头颅血,须把乾坤力挽回。’”
  评梅仍旧轻声道:
  “也是她的。”
  “是的。”君宇从未有过的严肃认真的神情,已使评梅微微有些惊异,“她的诗,豪情洋溢,激励人心。她决心回国,参加孙中山领导的革命活动,推翻清政府:被捕就义时,年仅三十岁。评梅,你说她是薄命呢,还是个不死的英雄女子?”
  评梅默然,沉思不语。
  高君宇说评梅的诗文,反映了“五四”退潮时期许多青年的苦闷,用哀怨的声音控诉了黑暗的现实,揭露了封建制度和吃人的封建礼教。但是过于感伤,苦闷,颓唐,不能激励人向、前,不给人以振奋;不像秋瑾的诗,振撼人心,鼓舞人献身报国!
  高君字器宇凝重,神思稳健,心地豁达,言语诚恳,性情直爽。他是用赤诚的心,用真挚的情,在和评梅交谈,在批评她的作品,他劝她多读李大钊先生的演说、文章,多研究鲁迅先生的作品。
  “评梅,”他说,“你才华横溢,应该用你的笔,鞭笞反动的,揭露黑暗的;歌颂正义,歌颂光明,歌颂推动历史前进的英雄!评梅,记得我有次带你来陶然亭慈悲底,见到的长辛店的那些工人吗?在两年前的‘二七’血案中,他们大部分都牺牲了,他们是真正的英雄!你都见过的!”
  评梅的性格特点中,也有孤高自负的一面。君字是十分清楚的。报刊上赞扬这位女诗人的文章,连篇累牍,而他却是批评。他准备她生气,恼火,不理睬他。可是出乎意外,评梅听完他的话,突然抓起他的手,紧紧地握着,眼睛里充满了从未有过的深情蜜意,久久地凝视着他。
  “谢谢你,朋友!”评梅有些激动,“你是我真正的朋友!”停了停,她又说:“可是过去,吴天放对我的诗,只是一味地奉承,吹捧!……”
  大概想起了伤心的往事,评梅不愿再说下去,扭过脸,瞅着葛母墓附近那一片空旷的雪地,神情有些凄然。
  君宇有意把话岔开:
  “你有才华,前途无量。我不能和你相比,我的病……”
  他突然打住话头儿!他知道,他也许病入膏盲,将不久于人世了。十年前,他因为和封建家庭的包办婚姻作斗争,落下了咯血的病。后来,每当操劳过度,就咯血。去年陪同孙中山北上,过于紧张劳累,途中多次咯血。一到北京,便大病不起,咯血不止。这次出院,克利大夫要他绝对静养半年。可是在这风云多变的岁月,有多少事情在等他去做呀!他是国民会议北京促成会的负责人之一,全国促成会代表会三月要召开,他哪有工夫静养?他怎么能静养?他只有把没有咯完的血,咯完才拉倒!说不定什么时候,他就会离开这个人世!
  “评梅,”他异乎寻常的平静,“北京城这个地方,全被军阀权贵们糟踏得乌烟瘴气,肮脏不堪。只剩下陶然亭这块荒僻的地方,还算干净了!”
  他指着陶然亭畔葛母墓旁边一块临近芦荡湖水、背依树林土山的空地说:
  “记住评梅,倘若你是真爱我的朋友,我死后就葬在那里!让我离开那座被军阀权贵们,糟踏得目不忍睹的伟大死城吧!朋友,请记住,我今天就把我身后的事情嘱托给你!”
  君宇想到评梅固执的“素志”,和自己难以久活的病体,深深地叹口气,举目向上,像是说给评梅听,又像是自语:
  “我是生也孤零,死也孤零!我死后,只合独葬荒丘!”
  不知为什么,听到这话,评梅此时感到的,并不是君宇死前的悲哀、伤感和绝望。她反倒觉得是一种英雄末日的悲壮,反倒使她有些振奋!她侧脸看看君宇,君字仍旧在举目观天,仍旧陷在沉思之中。她便笑着唤他:
  “喂,朋友,回来吧!”
  高君宇仿佛从悲伦的深渊里醒过来,带着歉意的神情朝评梅笑笑。
  评梅继续织她的毛衣,君宇仍旧给她拿着线球。当他们走到城根的时候,评梅正织着的毛线,突然觉得绷紧了,织不动了。回头看时,只见君宇手里攥着线球,正在用手杖往雷地上画着什么。
  评梅走过去,低头瞅瞅,雪地上,手杖画出的是“心珠”两个字。
  这是评梅的乳名,在山城老家时,是她的父母这样称呼她的,是她的兄嫂这样称呼她,——“心珠”!
  高君宇在写这两个字的时候,凝聚了他对评梅多么眷恋的情思,多么深切亲近的爱!评梅体会到了,体会到了他的心意。那少女回报他一个极其甜蜜温柔的笑,然后轻声问道:
  “蹅掉吗?”
  说着,抬起一只脚准备去蹅,同时望着君宇。
  君宇勉强地笑笑:
  “蹅去吧!”
  但是,评梅抬起的脚,没有落上去,没有去蹅,却拉住君宇的手,继续往前走。“心珠”两个字,留在了陶然亭的雪地上。
  下午三四点钟,他们在陶然亭里,拿出自备的午饭,举行了一次野餐。边吃,边说,边观赏着四野的疏林寒雪,萧萧芦荡。
  评梅从提包里,还拿出一瓶半斤装的红葡萄酒,两个很小的酒杯,斟满了酒,递给君宇一杯。
  “朋友,”年轻的女诗人,举着杯说道,“陶然亭是我们常来散步的地方,可以说,你我和陶然亭结下了不解之缘。离别半年多,和它实在是久违了!今天第一次游陶然亭,来朋友,为我们的重逢干一杯!”
  君宇接过杯,一饮而尽。虽然是病弱之体,但毕竟年轻,总有一股豪气充溢胸中。大约喝得猛了,呛得他咳嗽了几下。
  那少女的心突然收缩起来,脸色变得惨白,惊骇,自己顾不得喝那杯酒,扔下杯,两步抢过来,忙来抚摸君宇的脊背。君宇感到评梅的手有些哆嗦,声音也有些颤抖:
  “君字,君宇,你怎么啦?啊?不要紧吧?君宇,你说呀,不要紧吧?……
  君字不由得心头一阵发热,扭脸朝她笑笑:
  “不要紧,不过是喝得急了点儿。”
  看看君宇不像是要咯血,评梅这才深深地松了口气:
  “吓死我了!”
  荒僻的城郊,本来游人就少。太阳快落山了,游人所剩无几。夕阳斑驳陆离的光彩,披洒在挂着雪团的芦苇荡上,仿佛是些细碎的银块,闪烁着耀眼的光辉。这里开阔。洁净,连空气都比城里清爽宜人。
  君字顿时觉得心旷神怕,精神为之一爽。不知他是幽默所致,还是诗兴大发,面对空旷的山湖芦荡,烟霭迷朦的郊野,大声地朗诵起来,——
    霜雪的宝剑,日日呵长啸!
    珠钻的剑匣,时时呵舞蹈!
    要觅人间的壮士,抒他的光芒,
    要滴人间的鲜血,解他的消渴,
    掬着满怀的郁结,
    他泣向和平的女神祈祷:
    “神呵!
    和平原须战争,
    战争原为和平,
    莫有战争呵一又何须和平?
    我的雷裙要血濡!
    我的锋花要绽苞!
    我誓愿把希望的种儿,
    洒向人间,开一树灿烂的红色。”
  君宇在朗诵的时候,评梅不觉停下了手中的毛活,静静地听,屏住呼吸地听,瞪着一双惊喜的眼睛,看着君宇。呵,君字朗诵的,是她一年前写于“梅巢”的一首诗,——《宝剑赠与英雄》。
  那是有一天,他们俩人在古庙荒斋里聊天,她把头天晚上写的诗拿给君宇看。他看后提出些意见,评梅当时就作了修改,他又看了一遍,点头表示赞赏。后来这首诗发表在7月21日《晨报副刊·文学旬刊》的第一版上。
  从5月君宇离京出逃,直到12月再度入京,当天住进德国医院,现在刚刚出院不过三四天。显然,他一直没有再见到过这首诗。一年了,他居然能一字不漏地背诵出来,评梅不禁感到十分惊奇,十分喜悦,十分激动。
  这首诗一共六节,君宇已经朗诵到最后一节了,——
    暮云下,
    她捧着寒光四射的宝剑赠他,
    她说:
    “英雄呵!
    取人间的血,濡染你刀上的花。”
    清风飘送着去后的余香,
    天空中舞蹈着他的云裳,
    依稀犹听见:
    “英雄呵!取人间的血,
    濡染你刀上的花。”①
  --------
  ①评梅这首《宝剑赠与英雄》写于1924年1月14日,北京梅巢。最早发表在《晨报副刊·文学旬刊》1924年7月21日,第一版。这里是节选。
  朗诵完,君宇故意面对广袤空旷的原野,大声地说:
  “作者;评梅;1924年1月14日,于北京梅巢。”
  君宇外表儒雅文静,沉稳持重,内心居然蕴藏着如此炽热的感情,和天真未泯的幽默情趣,这使评梅更加感到惊喜,欢悦。尤其他惊人的记忆,更使评梅惊叹不已。她一下抓住他的胳膊,激动异常:
  “君宇,我真的有些惊讶了!你戎马倥惚,奔波于大江南北,来往于军阀的刀丛之中,居然还能记住我区区的一首小诗,而且是一年以后,无一字错漏!……原来你的脑袋这么好使!”
  君宇笑笑:
  “贤弟过奖了!我不是用脑袋在记……”
  “那,你?……”
  “我是用感情,用心,在记!”他说着,又念道:“……‘我誓愿把希望的种儿,洒向人间,开一树灿烂的红色!’评梅,我亲爱的朋友,你写得多么好呵!”
  评梅倒背着手,故意装着表演似的神情,轻轻地摇头晃脑,调皮的拿腔章调,学着君宇的声音,说:
  “不——!评梅,你的诗,都是感伤,苦闷,颓唐!”
  君宇被她逗乐了,笑道:
  “你很会抓准机会,报复我!你的诗,当然也有不少好的,比如,这首《宝剑赠与英雄》就是。我非常喜欢,每每读它的时候,总使我精神振奋,平添一种血染战刀、效命疆场的豪情壮志!”
  停了停,他握住她的手,极其诚恳地说:
  “评梅,你本来就是随着‘五四’的洪流,一路呐喊着,向封建社会冲杀的英雄女将!一点儿初恋的挫折,就要毁掉自己的一生吗?评梅,从苦闷的深渊里跳出来吧,你会感到世界原来是这样的大呀!”
  评梅深深地叹口气,垂下头来。
  “朋友,”君宇继续说,“封建婚姻使我得了咯血病,这个挫折还小吗?后来,我爱上了一个姑娘,为了她,我甚至决定终生不再爱第二个。可我遭到了拒绝,她要‘独身’,这个挫折还小吗?但是不管什么挫折,包括爱情挫折在内,永远也压不倒我高君宇,永远不能阻止我对事业的追求!”
  评梅带着一种强烈的负罪感,深情地喊了一声:
  “君宇——!”便投在他的怀里,落下泪来。
  师大附中女子部主任石评梅,因为年假以后学校的事情多,忙于校务,再加上她除了在附中上课,还应聘给春明女校等好几个学校兼课。所以自从那次与高君宇雪后游陶然亭,又有十来天没见面了。他怎么样?身体恢复得好吗?那天从陶然亭回来,临分手,她曾经一再叮嘱他,必须按照克利大夫的要求,安心静养半年!他能安心静养吗?评梅担心挂念他呀!
  这天,她找了几个女学生到主任室谈话。她想,等谈话结束,她就去找君宇,看看他这些天休息得怎样了。
  她刚谈完话,几个女学生正往外走时,和前来找她的兰辛、邵乃贤、高全德,碰了个照面。
  兰辛把高君宇临走时给评梅的信交给了她,同时告诉她,说君宇又离开北京去南方了。因为走得实在太匆忙。没有来得及和她告别,他们受高君宇的委托来告诉她的。
  评梅听了不觉一惊,继而神色黯然。
  “什么时候走的?”她问。
  “九号。”还是兰辛回答。
  九号,今天已经走了四五天了!静养半年,静养半年,这才不过几天,他就……
  “什么时候回来?”评梅阴沉着脸,问。
  “可能月底。”这回是乃贤的回答。
  “他的身体能吃得消吗?”评梅带着明显的担忧和抱怨的口吻说,为什么一定要他去?他这样会把自己搞垮的呀!”
  兰辛他们没有说话。从评梅的谈话,从她的急躁,从她甚至是怨恨的神态,他们强烈地感到:评梅对君宇,如同君宇对评梅,真是一往情深。尽管这样,他们又怎么能把真实情况说得太明白了呢?——高君宇是到上海参加中国共产党第四次全国代表大会的。尽管李大钊同志曾经再四地劝阻他,可他还是抱病去了上海。
  这天,评梅的心,沉甸甸的,感到发慌,感到没着没落。她回到西四石头胡同家里,胡乱吃了几口饭,便回到自己房间,看书看不下,写文章写不出。她不知干什么好。
  直到小鹿来了,劝了她半天,她才慢慢好些。
  小鹿告诉她:“妇周”主要负责人欧阳兰,大概出事了!
  “看来,”她说,“‘妇周’只好由你我代替来主编了!”
  “到底怎么回事,你说得详细点。”评梅有些着急。
  小鹿说了半天,也没说明白。她到底是个不满十八岁的女孩儿,以为有评梅,她常常诸事不搁心啦。
  “哎呀呀,梅姐,”小鹿撅着嘴,嚷着说,“别催命了行不!”
  咦?她还不耐烦了!评梅白了她一眼,骂道:
  “你这个死鹿鹿!亏你还是《京报·妇女周报》的大编辑!这样的大事,你也没弄个明白,就跑来?”
  小鹿抓起毛线帽子戴上:
  “好好好!我现在就去!弄个水落石出,再来回禀!”
  说完,拔腿就往外走。
  评梅一把抓住她的胳膊:
  “回来吧,娇小姐!一句话都碰不得!”
  小鹿鹿撅着嘴,不说话。
  评梅想起君宇带病出远门,心中又感到沉重,怅惘,也没有再说什么,放下小鹿,走到书桌旁,坐在椅子上,双手支着低垂的头。
  玲珑娇小的鹿鹿,忙跑过去,摇动评梅的肩头,嗲声嗲气地说:
  “怎么啦,梅姐,干吗生我的气?人家没招你没惹你嘛!赶明儿咯,我给你领来一个知情人,让他给你说个透亮明白,不就得了嘛!”
  第二天,小鹿果然领来一个人。他就是北大国文系学生黄心素。他与欧阳兰、夏希一样,也是发起人之一。
  评梅见他,不觉一怔。
  黄心素很热情,眼睛里闪动一种渴慕的神情。女作家一眼就看出来了。
  “石先生,”黄心素落落大方的举止,潇洒动人的笑容,具有使成群的姑娘倾心拜倒的魅力,“又能见到你,我很高兴!”
  见面握手,本是常事。但是,不知评梅有些疑心,还是因为黄心素握得过紧,她微微感到有些吃惊。
  那次东兴楼宴会,黄心素曾经主动过来找评梅攀谈,表现出对她真诚地敬慕。评梅仿佛敏感到什么,从那以后,对黄心素的往来,保持一种敬而远之的淡漠态度。因为她始终没有忘记,过去庐隐和她开玩笑时说她是“命带桃花运,常有男人追逐”的话,她总是用这句话暗暗地提醒自己,告诫自己。
  黄心素发现评梅对他,礼貌周到,然而平平淡淡,反而愈加敬慕她。他觉得她不同凡俗,不同于那些娇情媚态的女子使人不愉快,她淡泊傲然的神态所产生的迷人魅力,即使王孙公子见了,也不能不敬重三分。他在心里说:她真是如冰之清,如玉之洁,法而不威,和而不亵!
  不知小鹿事先怎么和黄心素说的,他见了评梅,像是学生见了先生,规规矩矩,老老实实,一五一十,把欧阳兰如何抄袭他人文章,如何败露,如何不能再继续主编《京报·妇女周刊》,以及为什么必须请评梅、小鹿来主编,不然“妇周”可能从此声名狼藉,一败涂地,无法收拾,只好停刊,等等,等等,说得清清楚楚,十二分的明白。
  这天,黄心素离开村头胡同之后,走到沙滩,脑袋里突然闪出对评悔的几句评语:她是维纳斯女神。神韵文静高雅,风采幽美迷人!哦,哪怕铁打铜铸的男人,在她面前也不能不低首下心;哪怕英雄豪杰,也不能不拜倒在她的钗裙之下!
  
  
风流才女——石评梅传--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五章
  京沪线上,一列北上的火车,疾速地奔驰。高君宇就坐在这列驶向北京的火车上。
  车窗外已经凋残的山水树木,因为连年军阀混战已经败落的城廓村镇,飞快地往后移动。远处山头的残雪,在夕阳的照射下,闪着刺眼的光。
  十几天以前,高君宇就乘坐这列火车,秘密离开北京,来到上海英租界南成都路辅德里625号,参加中国共产党第四次全国代表大会的。出席这次大会的,还有陈独秀、瞿秋白、萦和森、邓中夏、周恩来、张太雷等共计二十位代表,代表着全国九百九十四位党员。大会从1月11日到22日,紧张地进行了十二天。这次大会讨论的中心议题,是中国共产党如何加强对日益高涨的革命运动的领导。大会还总结了开展统一战线以来的经验,批判了拒绝同国民党合作的“左”的思想,和放弃共产党领导的有的思想,第一次提出了无产阶级领导权问题,以及工农联盟的问题。
  在这次会议期间,高君宇第一次结识了周恩来,他们一见如故,相见恨晚。这第一次的相识,周恩来便给高君宇留下了极其深刻难忘的印象。
  是因为“四大”会议期间,在所有讨论的问题上,他们俩人的观。点、主张,都是一致的吗?是因为在反对“左”和右的错误思想的斗争中,他们完全站在同一个立场的吗?
  是!但也不全是。
  高君宇感到周恩来思维敏捷,谈锋凌厉准确,处事机智果决,诗人热诚真挚,虚怀若谷。说来也怪,周恩来的稳健深沉,成熟持重,实在令人敬慕。他的爽朗明快,活泼幽默,又实在叫人喜爱。和他谈话交往,不由人不把自己的心里话,甚至是心底里最隐秘的事情,和盘向他托出,愿意和他倾谈,得到他的指点,得到他的同情。
  会议期间,很紧张,很忙,他们没有来得及深谈。他们约定,散了会再好好谈谈。
  散了会,第二天要分手了——一个往北,回到北京;一个往南,去广十儿继续他黄埔军校政治部主任的工作——俩人都恋恋不舍,依依惜别,谁也舍不得离开谁。
  黄浦滩的晚风,带着潮湿的淡淡的腥味,吹拂着高君宇和周恩来的衣襟,吹拂两个年轻人满头浓密的黑发。公元1925年1月23日傍晚,黄浦江往来穿梭的船艇,南京路不可一世的权贵,熙熙攘攘的大街小巷,一句话,花花绿绿,十里洋场的大上海,有谁曾注意到黄浦岸边这一对年轻人呢?有谁知道这是一对面对黄浦江水,却胸怀大志,匡扶社稷的年轻人呢?
  但是,他们自己也不曾想到,两个刚刚相识便心心相印,彼此敬慕的朋友,第二天分手,竟成为永别。——一个,不到两个月,便匆匆忙忙离开了人世;一个,成了名垂干古、万世景仰的一代名相!
  “君宇同志,”周恩来微笑着说,“我早就知道你。”
  高君宇说他也早听说过周恩来的名字。
  周恩来持持被江风吹乱了的头发,说道:
  “我们可以说,是神交日久了吧,啊?”
  是的,周恩来早就听说高君宇是“五四”时期的学生领袖,我党创建时期的理论家,李大钊的学生和亲密的助手、战友。他和邓中夏一起,领导北方的工人运动和学生运动。在他担任编辑的《向导》和《政治生活》上,发表的他写的那些见解正确深刻、文风泼辣活泼的文章,周恩来只要能够得到,便认真阅读。
  高君宇呢?同样,他也是早就知道周恩来是天津学生运动的领袖。1920年8月,周恩来领导的觉悟社,和李大钊领导的“少年中国学会”等五个革命团体,集聚慈悲庵内陶然亭侧旁的一间临呼配屋里,共商中国革命前途。那次,高君宇临时有别的任务,没有参加。事后大钊同志给他做了详细的介绍,尤其赞不绝门地介绍领导觉悟社的二十二岁青年周恩来。从那时起,“周恩来”使在高君宇的心目中,留下了极为美好难忘的印象。
  江风扑面,微微有些寒意。但是两颗年轻火热的心,使高君宇和周恩来并不感到寒冷,越谈越热烈,越谈越投机,越谈越深入。
  周恩来告诉高君宇说:他的家庭,近几代祖先都是绍兴的师爷,外祖父原籍江西,也是师爷。
  “君宇同志,你知道吗?”周恩来风趣地说,“师爷在戏里的脸谱,是红鼻子!大概因为他们都是喜欢喝酒的吧?……到了祖代,两家搬到江苏淮阴、淮安当县官,因此结了姻亲。我便生在淮安,那是1898年。君宇,你比我年长两岁,说起来你是我的大哥,以后小弟有什么事情,还望大哥多多帮忙的罗!”
  说完,两个年轻人觉得很有趣,便开怀大笑起来。路过黄浦滩的人们,有的侧目而视,不知这一对年轻人说到什么开心事,这样高兴。
  周恩来还说:到了父辈,我们的家庭就中落了!父亲周劭纲当文书,进益不够维持生活。但是封建家庭素来好面子,摆空场面,宁愿债台高筑,也不肯丢掉面子。因此我从小就懂得了生活的艰难。我母亲长得很漂亮,为人善良,因为操劳过度,二十五岁因为患肺密就死了。
  他还谈到,他怎么到东北铁岭、沈阳、天津南开、日本求学,以及到法国勤工俭学;陈独秀主编的《新青年》,戴季陶主编的《星期评论》,胡适主编的《每周评论》,这些进步刊物对他的思想怎么怎么有影响。他还说到,他怎么认识的邓颖超①,以及他如何如何爱慕她,等等。
  --------
  ①邓颖超(1904——1992)河南光山人。曾任全国人民人表,大会常委会副委员长、全国政治协商会议主席。周恩来夫人。
  高君宇也把他自己的经历,比如怎么逃离封建家庭的包办婚姻,怎么离的婚,怎么爱慕石评梅,他们都有哪些来往,石评梅是什么态度,等等。甚至连许多细枝末节、心灵中一些最隐秘的感情,都对周恩来说了。
  两个对未来充满憧憬的年轻人,两个怀着火一样心的年轻人,坐在黄浦岸边,望着滔滔的黄浦江水,任凭寒风拂面,仍旧交谈甚欢,彼此互通了各人的爱情情报。
  周恩来对高君宇和石女士的相爱,非常仰慕,而且希望他们爱得深,爱得持久。高君宇叹口气,带着忧郁的神色,告诉周恩来关于评梅过去的爱情挫折,和今天所抱的独身主义态度,周恩来听了,爽朗地笑道:
  “不要怕,恋爱也得有耐性。只要石女士是真心爱你的,有—天你会打动她的,有一天她会抛弃独身主义,与你结合的!君宇,我在广州等你的好消息,记住。一有好消息马上写信告诉我。千万不要亡罗。”
  高君宇高兴地点点头,他说他对周恩来对邓颖超的爱,非常支持。并且希望周恩来在爱情问题上。不但要有耐性,更要大胆,不要太腼腆。
  “好,我听你的。”周恩来瞅着高君宇那张诚挚的脸,那双诚挚的眼睛,微微笑着说。“高兄,我刚才不是说过嘛,你比我年长两岁,你是大哥我是小弟,我有事情,你要多帮忙罗!”
  “恩来,”高君宇十分认真地说,“恩来,你说吧,只要我能办到的,我愿意竭尽全力帮忙。”
  “我想请你,做我和她的红娘,不知你是不是愿意?”二十七岁的年轻人,说这句话时,仍旧有些脸红,仍旧不太好意思。
  高君宇却高兴地满口答应:
  “恩来,这红娘,我不但愿意当,我相信一定能当好,当成!可就是,空口无凭啊!”
  黄埔军校政治部主任,笑着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封信,交给高君宇,又附在他的耳边,低声说:
  “这是一封求爱的信。你拿着它,权当你和她见面的介绍信。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周思来停了一会儿说,“我从1920年去法国,直到去年夏天才返回祖国。我和她,多年不在一起了,不知她现在心里,是怎么想的……”
  “嗳——!”高君宇插断他的话说,“心有灵犀一点通嘛!恩来,早已心心相印,又岂在朝朝暮暮!”
  第二天,是高君宇乘坐的北上火车先开。周恩来到车站送他,俩人依依难舍。临分手,周恩来特别嘱咐高君宇,不管红娘当成当不成,路过天津,一定要替他去探望邓颖超。……
  火车拉着尖啸的长声,驶进了天津火车站。高君宇摸摸口袋,周恩来的信还在。他收拾好提包,等到火车在月台边慢慢停下来的时候,便第一个下了车。
  他身负周恩来的委托,雇了车,直奔达仁女校,寻访在那里任教的邓颖超。
  邓颖超在天津直隶第一女师读书的时候,就是她所敬仰的马千里先生的学生。二十年代初,天津的一位大药商乐仁出资办校,马千里出任这所私立达仁女校的校长,特邀他的高足邓颖超,到达仁女校任教。
  高君宇到达仁女校找到邓颖超,邓颖超热情地接待了他。
  高君宇向邓颖超说明了他是受恩来的委托,特地来探望她的,并且给她带来一封恩来给她的信。
  “君字同志,”邓颖超兴奋地说,“你受恩来的委托,特地到天津下车,到学校来看望我,真叫我过意不去!我非常感谢你!”
  高君宇说,他像认识恩来一样,也很高兴地认识她。
  邓颖超接过信,微微憋住笑,说道:
  “你是来当‘红娘’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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