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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小宛》作者:高阳

_4 高阳(明)
  “茗烟,喂马了吧?”
  “喂了,喂的全是上等好料。”接着笑嘻嘻地打听,“公子,昨夜风流了吧?董小宛怎么样了?”
  冒辟疆用折扇狠敲一下他的头道:“少管闲事,快把马牵来。”茗烟揉着头皮去牵马,一边说道:“你留点劲多好,骑马做甚?”
  茗烟牵来马,冒辟疆吩咐他有人来找就说访友去了,然后踏鞍上马,飞奔而去。茗烟瞧着那四只飞动的马蹄,觉得街上石板都被刨得向自己冲来,包括街边的房舍也似乎要朝自己挤过来,他忍不住一阵虚惊。冒辟疆去得远了,消失在茗烟的视线中。
  冒辟疆端坐在奔驰的马背上,看见天边有一朵云,这朵云也许会变成一匹马,一旦鼓满风,它就会跑遍天空,像他此刻正穿过苏州城去拜访美丽绝伦的董小宛一样。
  过了桐桥,就是彩云桥。这一带风光自有它脱俗之美,冒辟疆却无心留意。眼看过了彩云桥就可以打听董小宛,刚要上桥,一辆官轿和对面奔来的马车在桥上相遇,那车夫拼命拉住缰绳,轿夫们一团惊慌,官轿便倾斜在桥面上,桥两边堵了许多轿子以及马匹、挑夫、游人。冒辟疆在马上微欠着身子赞叹道:“苏州果然繁华。”他过了桥,几株杂树与垂柳之间有七八幢带阁楼的院宅,不知董小宛是哪个院宅,便问路边两个手持扫帚的花白头发的老妇人:“请问两位老人,董小宛住宅何处?”
  两位老妇人突地站了起来,握扫帚的手握得更紧,他俩上下打量了冒辟疆一阵,一个对另一个说:“我看他衣冠楚楚不像是浪子。”另一个肯定地点点头。俩个老妇人这才给他指了指董小宛的寓宅。冒辟疆觉得这俩个老妇人有点怪,也不介意,牵着马去敲那宅院的门。
  听见门中有了响动,他便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等待着,他尝到了近情情怯的滋味。
  门吱呀一声朝两面分开。大脚单妈走出来,看见是位风流的公子爷,只道是苏州浪子。
  便小心陪笑道:“公子有何贵干?”
  “小生冒辟疆,专程来访董大小姐。”
  “公子来得不巧,我家小姐已出门七、八天了。对不起了。”
  单妈说着便要关门。
  冒辟疆忙用脚抵住门框问道:“不知董大小姐何日可回?”
  “过几天再来吧,也许能遇着。”单妈一边说一边就关了门。
  冒辟疆站在门前摇摇头。缘份!如之奈何?不禁叹了口气,缓缓转过身来,面上的神采也黯淡了,他被自己身后站着的五六个持扫帚的老人搞糊涂了,苏州人真怪。这几个老人朝他古怪地点头笑着。他踏鞍上马,惆怅而去。回头看时,那几个老人像手持刀斧的老弱卫士守在董小宛门前。
  单妈关了门,走入楼厅坐下捡出几棵绿油油的鲜嫩青菜开始忙乎。惜惜从楼梯口探头问道:“单妈,刚才你跟谁在门前说话?”
  “什么叫冒辟疆的公子爷。”
  “冒辟疆?”惜惜尖叫道:“就是咱们常谈的冒公子。”
  单妈“啊呀”一声,扔了菜,跑去开了院门,门外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惜惜慌慌张张跑上楼告诉正在作诗的董小宛。董小宛赶紧跑到窗前张望。但见官道上有许多纵马而去的人,究竟哪个是冒公子呢?
  惜惜在她身后道:“你就挑最俊的那个就行了。反正过几天他还要来。”
  连续几天,绵绵的春雨淋得整个苏州仿佛进入了秋天,刚脱下待洗的厚衣裳又从盆中捡出来穿在身上,依旧挡不做倒春之寒。董小宛一次又一次从梦中被冻醒,冒辟疆在她的梦中依旧是那瘦俏模样,常常在凉风吹拂的窗外飘荡。冒辟疆是否离开苏州了?
  董小宛心想,冒辟疆肯定是从沙姨处探听到自己住处的,也许沙姨知道他住在何处。
  董小宛便同了惜惜,趁着幕色到了三茅阁巷。沙玉芳开了门。董小宛见她双眼红红的似乎刚哭过,便诧异地问道:“沙姨,什么事让你难过了?”
  “还是你那九畹妹妹。”沙玉芳又哭了起来。沙九畹昨天得罪了两个狎客,两个狎客凶神恶刹般跑来捣蛋,亏得沙玉芳请了个舵爷从中调停方才了事。谁知那舵爷又插来一脚,现正在紫芳阁让沙九畹陪他饮酒。“不知九畹吉凶如何。”沙玉芳接着说:“九畹要有宛儿的福份就好了。”
  董小宛安慰她道:“九畹也是善于应酬之人,想来不会吃大亏。小宛哪来福份呢?”
  “前几天冒公子见到你了吗?”沙玉芳擦干眼泪关心地说:“冒公子真是君子,坐怀不乱”。沙玉芳接着讲了那天的情形,赞叹不已。
  惜惜忙问道:“沙姨可知冒公子落脚何处?可惜我家小姐没遇着他。”
  “什么?”沙玉芳问道:“他没去寻你?”
  董小宛道:“寻是寻了,却没有遇着。”
  沙玉芳叹气道:“我也不知他落脚何处。真遗憾,不过,你比你九畹妹妹强,她这刻还不知有多为难呢。”说罢又哭了起来。
  董小宛见她这么难过,便道:“我去帮帮九畹妹妹。”沙玉芳心知小宛遇事办法多,也不阻拦了,便将她带到紫芳阁。
  董小宛独自上了楼。这家酒楼布置得还算雅致。只见那桌边一个四十岁上下的男人,脸色浮肿,看上去睡眠不足,显然是被酒色淘空了身体。他正楼着沙九畹,手在她的胸部乱摸。沙九畹闭着嘴唇正在推他的手。旁边另有两个男人低着头在默默地饮酒,假装什么也没有看见。董小宛四下看看,其它酒桌空着,店中除了两个跑堂外别无他人。肯定是那个舵爷包了酒楼在摆阔。董小宛径直走到另两个男人之间坐下,示意沙九畹别打招呼。舵爷突然见一个天仙般美人坐在对面,忙放过沙九畹。他问道:“这位小姐贵姓?”
  “小女姓白。见几位饮酒快活,特来凑凑热闹。”董小宛朝沙九畹挤挤眼。
  舵爷叫道:“白小姐真是妙人儿。老板,拿一副碗筷酒杯来。”
  “大爷,喝酒用杯子不爽快,咱们用碗喝。”董小宛提议。
  她感到左边那个男人正将腿靠在自己的大腿上,她也不退让,这只是胆怯男人的暗号。
  这时,右边这个男人也将腿靠了上来。
  “好!老板,换大碗来。”
  五人面前都摆了大碗,酒保乐得将那兑水的酒朝碗里倒满。董小宛眼角瞥见左右这两个男人的手放下桌去,忙双手端碗说道:“先干了这一碗。”那两只手只得乖乖地收了回来捧起酒碗。几人一仰脖子,几碗酒便下了肚。就这样接二连三干了下去,一共干了十四碗酒。
  沙九畹也跟着干了九碗下肚,沙九畹变成了沙九碗。待第十五碗酒端起时,旁边这两个男人便软软地歪着嘴靠在了董小宛肩上。董小宛双手朝两边一分,两个臭男人便滚翻在地上,醉得不醒人事。舵爷也两眼昏花,看到两三个白小姐在和自己干杯。董小宛又和他干了最后一碗,她扬起脖子喝干了酒,拿开碗却没看见舵爷,再朝桌底一看,那大汉已瘫软在桌腿边了。这时沙九畹也醉得一塌糊涂。董小宛见众人都醉了,酒保在旁边赞扬她的酒量,她一张嘴,将酒吐出来大半。原来,出道时,苏昆生就教过她将酒憋在胸腔中不喝落肚底的绝活。
  董小宛用手扶着沙九畹走下楼,雇了乘花轿回到三茅阁巷。时间已不早,将沙九畹交给沙姨,便带了惜惜回了半塘。
  沙九畹突然喝了那么多酒,全身如火烧般发烫。沙玉芳刚将她扶进院门,她便呕吐起来,从巷子中跑来一匹黑狗抢食酒秽。第二天有人发现那匹狗醉倒在巷子的入口处的稻草中。沙九畹内热发狂,双手在身上乱抓。长长的指甲抓出了许多血痕。沙玉芳见状跪在她身边嚎啕大哭。
  董小宛回到家中,自觉越来越无法忍受外界的干扰,便说要去外地走走。陈大娘知她心思,便答应第二天陪她去惠山看惠泉。次日,母女俩就在半塘雇只船离开了苏州。
  冒辟疆陪着王天阶处理了几件复社事务,耽搁了几天。这天大清早起了床,看到院子里落红遍地,方知春去也。便把折扇在脑门上敲了三敲,本想吟诗却没有诗兴,内心烦燥不安。董小宛啊董小宛,难道你像天边那几片流云一般可望不可及?
  用罢早餐,又叫茗烟备马,却没人答应。冒辟疆只得拿起书来读。过了一会儿,茗烟像从地底钻出来似的站到他的面前。冒辟疆瞧他满脸漆黑,只有两只眼仁是白的,加上他那身沾满黑灰的衣衫,差点没认出他来。茗烟不好意思地说他刚才和几个孩子到屋顶掏鸟蛋,不慎滑入人家一个大烟囟。
  冒辟疆乐得大笑不止。谁知茗烟也咧嘴一笑,露出两排白牙,他说:“我终于把公子逗笑了。”冒辟疆听他这么说,心想,难道这几天我没开颜笑过?便叹了一口气。
  董小宛太令人神往了。他扔了书,把已变凉的茶一口喝干,又叫茗烟把马备好。
  冒辟疆再次策马奔向半塘。这次熟门熟路无须问询,只觉两侧树木被风吹得只顾朝后射闪,沿途竟无一丝柳影飘进眼角。他脑海中的董小宛也越来越真。
  来到门前,几个浪子已悻悻而去,几个老人兀自站在那里。冒辟疆滚鞍下马,便要去敲门。一个妇人对他说:“董小宛不在家。你们这些男人老是来打扰她这个苦命姑娘做啥?”
  另一妇人道:“看没看过《小阳春》,好悲惨的命运呢,让她清静片刻吧!”
  冒辟疆正待解释,院门突然开了,单妈提着菜篮走出来。
  一眼瞧见冒辟疆,慌忙一转身跑进门喊道:“惜惜,冒公子来了。”然后又跑出来说道:“冒公子,快请进。”
  冒辟疆进了院门,单妈费了好大的劲才把马牵了进来。惜惜从楼上跑下来,迎面将冒公子上下打量一番,果然一表人材,飘逸洒脱自有一股不可冒犯的儒雅之气。冒辟疆也把惜惜打量一番。这女子有一双剪水明眸,身体则略显单薄。冒辟疆眼见惜惜也有一股脱俗的灵气,显然是受董小宛濡染而成,那么,董小宛的风采,也许超过了自己的想象。
  “请公子里面坐。”惜惜在前引路,冒辟疆跟在后面。倾斜的日光将他的影子投在惜惜脚下,惜惜便踩着那影子跨进了客厅。冒辟疆坐进一把雕花梨木椅,厅中有一些淡淡的紫檀香味。他看见一缕悠蓝的香烟在字画之间缭绕,插瓶中几朵野花在微微颤动。正壁之上悬着一幅梅花图,一看就是神思妙品,他忍不住又看了第二眼,见那款题笔划勾勒之间似有绝世奇情,便朗声念到:“冰花个个圆如玉,笑笛吹它不下来。”猛然识出这是有名的《冰花如玉图》,看来董小宛赏鉴之眼力非同寻常。能以冰花自喻者,当然有不与群芳同春之心也。
  惜惜端茶过来,听他念画上的诗题,便笑道:“我家小姐最喜欢这幅画。”冒辟疆端茶在手,用茶盖拨去杯口的浮茶,茶太烫,他喝得嘘嘘有声。心想:“董小宛怎么还没下楼来?”
  惜惜从他纳闷的神色猜出他的心思,便微微笑道:“公子,你知道吧?我家小姐天天盼你来,做梦都在叫你的名字呢!”
  冒辟疆道:“我久慕宛君其名,无奈缘浅。今日才能会她容颜,真是幸哉!幸哉!”
  “公子今天也不能见到她。”
  “何故?”
  “实话告诉你,我家小姐因厌烦苏州浪子的百般纠缠,前几天到惠山游春去了,其实只是被迫出去避一避,万分无奈。”
  冒辟疆长叹一声,拿着杯盖的手禁不住一抖,杯盖滑落在长几之上,滚了一圈,他慌忙伸手将它按住,“又是无缘啊!”
  “公子现住何处?这样吧,待姐姐回来,我们去拜访你,好吗?”
  “还是过几天我再来吧。”
  他悻悻地走出门来,看见花圃中开着一朵不知名姓的蓝色的小花,花瓣上沾着两滴晶莹的水珠,像谁的泪呢?
  董小宛和陈大娘相互挽扶着登上了半山腰,早累得大汗淋淋。陈大娘气喘吁吁,尽收眼底的葱绿田地竟摇来晃去像水中的倒影。俩人坐在一方大青石上歇息。
  “这七十二摇车弯,果真厉害。”陈大娘一边用手帕扇风一边对董小宛说:“乖女,再这样累下去,多好的雅兴可能都没有了。”
  “娘,咱们慢慢走,还有几丈石梯要爬呢。”
  母女俩又朝山上走。董小宛兴致很高,加之这几日游惠山的人不多,非常清静,越往高处董小宛越觉兴奋,仿佛正将那些俗世的纠缠如汗珠一颗颗洒在路上,剩下的就是清白之身。
  母女俩游了石门,见山前有小食,便吃了一些。有个卖花的小姑娘拿了一束已被晒得枯萎的小菜花对董小宛说:“好姐姐,买一束花吧,这是春天最后一束花了。”董小宛听她这么说,顿生惜春之情,是呀,出门时,院子中那株石榴树无端冒出了鲜红的小花蕾了。董小宛掏几枚小钱买下花束。她想亲一下小姑娘的脸,但小姑娘拿了钱就蹦蹦跳跳跑开了。她将花束小心地放在大青石上,没有带走。她不喜欢黄色的花。
  到了龙海寺,母女俩在佛像前敬了几柱香火,虔诚地许了美好的心愿,随后四处游逛。
  走在一排排苍劲的古柏之间,遇上一个瘦瘦的道人要给她俩算命。陈大娘瞧瞧道人说道:
  “上月你不是在半塘降妖吗?”道人猛然一惊,仔细看看董小宛,转身就走了。董小宛看到在他萧瑟的背影中有几分落魄,有几分颤栗,总之也有令人难忘的东西,好像有共同命运似的。
  待爬到白云洞,陈大娘累得话也说不出来。董小宛眼见那洞也平常,懒得去看,母女俩就在几株苍柏下歇息。日光之下,树影斑驳,一位白发老人独自在那里摆谱下棋,看上去就像下凡的神仙。董小宛便幻想起隐居生活来,她多想逃脱人世的纷扰。
  再上去就是三茅峰。母女俩兴冲冲喝了几口惠泉水。但见惠泉边的山崖上有很多题诗,待董小宛去看时,才发现那山崖边正有一人用一支很大的笔在题诗,旁边有个书僮正在研墨。那人题完诗,退后几步,自得其乐,犹自吟了两遍。董小宛听得字字入耳:“狂花临风欲索扶,壮士饮泉独自哭,山河北望又心碎,无门请缨敌匈奴。”她怦然心动,好负气节的男子汉,此诗悲哉!壮哉!山风似乎也感应了这份报国之志,吹得愈加猛烈。那人在风中瑟瑟颤粟,只好将身转过来背对风势。这一转身董小宛和他都惊叫起来。“小宛姑娘!”“张老爷!”他乡遇故知,分外惊奇和喜悦。
  原来题诗人正是复社首领张天如。两人一阵寒暄之后,陈大娘也上前道了万福。此时天也不早了,再瞧崖壁上的诗,一块突兀岩石的阴影将它罩住了,但那题字却有着生动欲跃的样子。激情所至,自然入木三分。
  众人一起下山,路上董小宛简略地叙述了自己的经历和遭遇。张天如万般怜惜,无奈却帮不上什么忙,叹着气下了山。张天如忽然想起冒辟疆,便问道:“见没见过冒公子?”
  小宛道:“他来找我没找着。不知他现在可在苏州?”
  “应该还在苏州。”张天如道:“复社有几桩事需要他办。”
  “张老爷此行去何处?”
  “回京城。今天顺便游游惠山。”
  “张老爷,这次一别,不知何时能见,我想请你到苏州歇歇脚。不知张老爷是不是肯赏脸?”
  张天如怜惜董小宛的遭际,不愿推辞,便答应绕道苏州呆半天。
  于是,众人同乘一条船,从无锡顺风朝苏州来。一路绮丽风光伴随,到得苏州,夜已深了。船近半塘,董小宛见自家阁楼一片漆黑,想来惜惜和单妈也睡了。可是楼下的客厅中分明有一丝光亮,不会忘了吹灯吧?
  船系在岸边的柳树上,众人始听到院宅中传来一阵笛音。
  笛声在夜色中清脆、凄凉,传得得远。黑黑的柳枝上也挂满了音符。
  张天如道:“此曲套用《梅花三弄》的调子,似乎更加哀怨,却没原曲纯净。吹笛人想来是乐籍高手。”
  陈大娘却识得此曲,当年董旻就是凭这支曲子将她引出画舫的。她一听便知道是董旻那个浪子回家了。他一生就只改了《梅花三弄》,作了这一支曲于,美其名曰《梅花五弄》。
  她心里喜滋滋地没有吱声。
  董小宛一推院门,院门便轻轻开了,原来没有锁。只见厅堂之中坐了一个人,衣襟和头上的飘带在笛声中微微飞扬,她欢喜地叫了一声“爹”。
  董旻听得小宛声音,扔了笛子,几步奔出厅来,搂住小宛,悲喜交集,父女俩都泪流满面。陈大娘也跟着呜咽,张天如也被引得悲从心来。
  董旻述说那天赶着两辆大车出了南京,却不知该往何处,便只顾往前走。日落前遇到了苏昆生,说了董小宛的危难处境。苏昆生古道热肠就让董旻在艳月庄歇下。苏氏也还开明,未记挂当年旧事,还打听宛儿有无心上人呢。陈大娘此刻也想苏昆生毕竟未忘旧情。董旻在艳月庄躲了些时日,便独自寻到苏州来。因未遇到陈大娘和小宛,心里思念,便在厅中吹起笛来,不料众人竟踏着笛音来到了眼前。
  惜惜和单妈本已睡下,听得院中声响,慌忙穿衣起来,于是,便在客厅中摆了酒席,一则宴请张天如,二则庆贺一家团圆。杯来盏去不觉已是天色微明,张天如乃告辞,踏着露水上了船,拔锚挂帆北上而去。董小宛等也醉意朦胧地睡去,一直到第二天中午方醒。听惜惜说冒公子又来过一次,还说冒公子如何风流倜傥,言谈之下又如何倾慕小姐等等,董小宛心里涌动相思之情,一句话都没说,只是默默地站在窗前。
  冒辟疆默默地站在窗前。时光缓慢,他觉得人生很累。有几次,他独自走向半塘,走到半路,又动摇了,乃假装想起什么急事似的,用折扇敲敲脑门,突然转身朝回走。他觉得路上的行人都注意到他的存在呢。而此刻,他依旧犹豫去不去半塘,也许董小宛该回来了。但他没有动。一句诗却在不知不觉中晃进他的脑海:
  春蚕吐千丝,成茧身先萎;阿侬怀一人,尽情心不灰。
  自己反复吟颂几遍,把这二十个字推来敲去,韵味有了,平仄合了,自己一阵暗喜,便在书案上铺开纸,提了笔,摆了身架凝神悬腕,笔走龙蛇,一幅字便跃然纸上。冒辟疆自己都发觉那字里行间竟有许多愁和幽怨。走到窗前,唤来茗烟,吩咐他去买几令装裱的纸和木轴来。他自己则一边喝茶一边想着董小宛,他要把这首诗送给她。茗烟一会儿就买来了材料,又去厨房端来一盆米浆,两人就自己动手将字幅装裱起来。挂到壁上,分明是一件好作品,非常动人。
  冒辟疆歪着头细品着自己的书法,茗烟也歪着头站在他身边。刚好此时王天阶和陈则梁跨进门来,俩人也站在他俩身后,将墙上的字幅品味一番。
  陈则梁拍拍冒辟疆的肩头道:“贤弟,好诗。”冒辟疆这才发觉陈则梁和王天阶站在身后,他刚才正假想董小宛接受这卷字幅的情形。茗烟慌忙一溜烟跑去沏了茶端进来。
  陈则梁拈着稀稀的长鬃须说道:“我早知贤弟已到苏州,本想马上赴来,无奈在南京和方密之多聚了几天,路上又遇上风浪,所以昨天才到。让贤弟久等,请多包涵。”
  冒辟疆笑道:“自家人别客气了。”
  王天阶道:“苏州这几件事全得冒公子协助使之办妥,陈老兄此来就多呆几日,好好玩玩苏州名胜,如何?”
  “不必了,无锡还有件要紧事,不知冒公子能否同行?这件事得靠冒公子出面周旋。”
  “复社之事,冒某在所不辞。”
  “甚好。明天咱们就动身。”陈则梁道。
  冒辟疆一听明天动身,便傻了,心想,看来这次是见不着董小宛了,今后不知多少魂牵梦萦,不知何年何日才能见到梦中佳人呢。但转念一想,此刻还不知董小宛意下如何,干脆就答应明日动身,今天抽时间再去半塘拜访,再访她不着,就是天意无缘了。于是对陈则梁道:“明日咱俩晚些时间启程,行吗?”
  冒辟疆送走陈则梁和王天阶,匆匆卷了字幅,跳上马。出门时,头碰在门楣上,差点从马背上跌下来,待稳住身子,双眼还冒着金星呢。茗烟在马后惊出一头冷汗。
  冒辟疆催动坐骑,快马直奔半塘。路上的游人、脚夫、商贾纷纷朝后退去。有个当道卖李子的小贩忙着躲闪,选好李子的顾客趁机一哄而散,那小贩,气得直跺脚,想破口大骂又不知骂什么,等想好怎么骂时,冒辟疆已跑得无影无踪了。
  跑到董小宛的门前,他猛勒缰绳,那匹马猛一打挺,前蹄竖立而起,仰天一声长嘶,然后在原地跳了几下,才在双蹄惊起的灰尘中站稳脚跟。冒辟疆滚鞍下马,便把那扇门擂得咚咚响。远远站着的几个老妇人觉得此人像才从边塞跑来报告紧急军情的信使。
  “报丧吗?急什么嘛。”门开了,一个男人伸出半个身子问道:“你找谁?”
  “如皋冒辟疆久慕董小宛芳名,特来……”
  “小姐出远门了,出远门了。”董旻不待他把话讲完,便截住话头。然后轰的一声关上门。
  冒辟疆愣了愣,叹息道:“佳人难再得。”忽地上了马,三次拜访不遇红颜,他好不甘心,骑着马在门前溜圈子。马蹄声应和着他内心的强烈思念之情,使他徘徊难以离去。
  惜惜端一木盆刚洗的衣裳上了楼,正要俯身去擦横在楼前的竹竿时,瞧见院门外有个熟悉的身影,便定睛一看,那人不是冒公子吗?她高兴得大声喊叫:“冒公子,冒公子。”不慎木盆顺着栏杆滑了出去,衣裳掉在地上。那个木盆则滚了几圈后碰到花圃才停下来。
  冒辟疆正要策马而去,猛然听得惜惜的喊叫声,扭头看见惜惜在阁楼上招手,心里有了一丝欣喜。
  单妈听到木盆摔落的声音中夹杂着惜惜叫喊声,忙跑去开了门。冒辟疆已从马背上跳了下来。单妈去帮他牵马,这次,冒辟疆没让她牵,而是自己牵马进来将它拴在一棵柏树上。
  “小宛姑娘是否回了家?”
  “回来了,回来了,刚起床呢。”
  陈大娘此时正在西厢房中,听得院中声响,开门就看见冒辟疆一表人材,禁不住多瞧了几眼,好一位脱俗的公子。陈大娘朝阁楼上喊道“乖女,快来接客。”冒辟疆看见阁楼窗前一个美丽的人影闪了一下,心里怦然一动。
  “冒公子请到客堂稍待。”陈大娘说道。
  冒辟疆却没听见。因为他看见惜惜扶着那女一个人走下来,已到了曲栏边。董小宛昨夜陪张天如多喝了几杯,本来在闺房中迷糊着正要睡去,听说冒公子来了,来不及梳妆便下了楼,依旧醉不胜力,只好由惜惜扶着。
  两个相互渴慕已久的人儿猛然相见,都有些慌张,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冒辟疆看着青丝蓬松略显羞色的董小宛,这般天姿国色梦中都没见过。董小宛看着如玉树临风、气度脱俗的冒辟疆,心都酥了,这么长久的相思真正值得,纵便为伊消得人憔悴也终不悔哩。
  俩人痴痴地对视。时光像泉水在四周汩汩流淌,俩人浑然不觉。目光之中有许多许多宛若游鱼般的情景在空中相撞。
  两根红线从眼中射出系住了对方怦怦跳动的心。风吹着院中缀着花蕾的石榴树,此刻,那枝条快意地指向天空。刹那间,董小宛觉得自己进入了朝思暮想的梦境。
  董小宛牵着冒辟疆的手,引他进入自己的闺房。一股女人的温馨气息弥漫整个房间。心中的欢欣将笑容写在他俩的脸上,就荡起阵阵石子扔进一泓静水,荡起阵阵涟漪。
  又像一对久别重逢的情侣,俩人都不觉得拘束。尽心倾述着自己最近的一些生活经历。
  说到得意之时,两人笑声朗朗,说到不如意处,则陪着对方暗暗垂泪。惜惜在端茶送水之间,按捺不住内心的窃喜,总在楼梯拐角处独自笑一会儿。
  姐姐的幸福当然也是妹妹的幸福。
  两人语来话去,竟没说一个情字,而那相思之意,却表达得淋沥尽致。说到在苏州府为冒辟疆凭空添的一段佳话时,冒辟疆便要听《录台蜀妃》。
  董小宛走到琴台边,先推开一排小格窗,风吹拂着她头上的青丝,她将发丝朝后理一理,然后缓缓从琴匣中捧出古琴放在长条几上。冒辟疆捧上青铜鹤嘴香炉,点燃一支紫檀香,就在一柱蓝悠悠的香雾升起之时,董小宛的琴声也悠悠响起来。这本是一支足以催人泪下的哀伤曲子,但在这对幸福的人听来却是轻快的,像从荆棘和林木遮挡之下流到阳光中来的一泓山泉,清澈、明亮、沁人心脾。一曲弹罢,冒辟疆抚掌叫好,董小宛娇声笑道:“这可是你的独创啊。”
  两人又牵了手站到原先的座椅旁,轻言细语谈笑着彼此的童年趣事。渐渐两人都觉得饿了,忍不住咽了几口唾液,彼此听到对方饥肠鸣响,不禁相视一笑。今天,大脚单妈和陈大娘使出了平身绝学,将一桌菜肴精心烹制。整座阁楼弥漫着香味和欢乐。
  待众人在餐桌边坐定,惜惜和单妈一下子就上了十二道菜。冒辟疆看了看,都是平常蔬菜,却做得色、香、味俱全。
  五颜六色的佳肴,备上细瓷菜盘,经过镶边的名贵生漆染的黑圆桌一衬,更是美不胜收。于是脱口赞叹道:“绝妙的手艺。”
  陈大娘和单妈,乐得脸上开花,斟酒时的动作都要恭敬得多。
  另一个最快活的人是董旻,而对满桌美味,大家都没举杯时,他已自斟自酌干了三杯。
  三杯两盏下肚,惜惜朝董小宛眯眯眼,用教训般的语气问冒辟疆:“冒公子,你打算什么时候娶小宛姐姐?”
  这是个敏感问题,众人都停了杯筷,期待着冒辟疆的答复。董小宛心里怦怦直跳。她拿眼角瞟着冒辟疆,心里七上八下的,既担心又着急。冒辟疆则只看着面前那半杯酒,墙上一只挂钩的影子投入杯底,恍惚间像一条蛇。席间一片沉默。
  陈大娘急了,试探地问道:“冒公子莫不是嫌弃我家小姐出生微贱,有辱家门?”
  “不,小生绝无此意。实不相瞒,家中已有妻室,只怕宛君委屈。董姑娘妙龄佳貌,皇帝娘娘都做得。小生一片深情,却未敢奢望要宛君为侧室,故而不敢开口。”
  董小宛眉头一皱,皱眉之下依旧悬挂着喜色。她含羞说道:“常言道‘宁为君子妾,勿为庸人妇’,若今身得侍君左右,便做奴婢也可,何忧侧室呢?”
  冒辟疆闻言欣喜道:“人生自古难得真情,辟疆不才,当铭心刻骨以报宛君浓情。”
  众人俱皆欣喜,嚷着要他俩先喝一杯交杯酒。俩人也不推,站起身来,换了杯盏,待惜惜斟满之后,俩人缠了肘弯,一口喝干杯中酒,然后亮了杯底。众人一片欢笑。
  酒足饭饱,天也黑了,就撤了酒席,董旻知趣地溜出门会他新交的一帮朋友去了。陈大娘和单妈自去收拾杯盘。惜惜点亮了四盏宫灯,厅中明晃晃的,洋溢着喜气,董小宛和冒辟疆坐在一边含笑品着茶。
  惜惜忙了一阵,凑上来开玩笑说:“冒公子,你在这里私订终身,不怕大嫂骂你?”
  董小宛朝惜惜一瞪眼,惜惜一吐舌头,知道问了不该问的问题,慌忙想走开。冒辟疆自信地说道:“苏元芳通情达理,绝无恶语。”惜惜边走边说道:“太好了。”
  冒辟疆忽然一拍腿,说道:“差点忘了。”忙起身走到院子中,董小宛不知他忘了什么,茫然地看着他从马背上取了一件东西走进来。董小宛看着是一首情诗,不禁脸颊飞红,轻轻地敲敲他的肩头。
  惜惜本来已走到楼梯口,这时也折回来看了看。她忽然说:“冒公子,这幅字虽有绝妙神韵,但作为定情之物却不妥当。你说对不对?”
  “惜妹说得对。”冒辟疆抚额沉吟,却不知送什么好。手臂放下之时,触着胸襟一块硬物,心中一喜,说道:“有了。”
  董小宛看他伸手从领口扯出一块深绿的玉佩来,他说道:“这是先帝赐给爷爷的游龙,此乃我家宝物,今送给宛君作定情之物,望要好好珍藏。”然后将玉佩对着宫灯举起。董小宛看见玉佩之中竟有流液像一条小白龙在游动,心知是稀世之宝。冒辟疆轻轻将玉佩挂在她的脖子上,她顺势温柔地将头靠在她的肩上。惜惜在旁边笑得嘴都合不拢了。
  冒辟疆轻抚着她的发丝说道:“明年桃花开时,我就来接你同归如皋。”董小宛心花怒放,全身竟颤栗起来。
  惜惜今天特别兴奋,总是想说话。这时插嘴道:“何必要明年,过两天就带姐姐走。”
  冒辟疆抚着小宛的发丝,深深地叹了口气,他情意绵绵地说道:“宛君,我因复社之事要去苏州,有幸得遇心中佳人,我也想多呆几天,无奈社务紧急,我明天就要离开苏州了。”
  董小宛一听,花容失色,呆住了。惜惜忍耐不住,呜呜地哭了起来。董小宛毕竟是非凡的女人,她深知只有以国事为己任的男人最终才会带给她幸福和安宁。
  陈大娘听说冒辟疆明天执意要走,已无法挽留,便张罗起香罗锦被之类的床上用品来。
  她本是秦淮河的脂粉养大的,深知“春宵一刻值千金”的道理。
  恰在这时,有人在院门外一边叫着“陈大娘”,一边敲着门。她提着一盏纸糊的小灯笼去开了门,原来是撑船的刘二。
  他为人憨厚诚实,靠一条小船维持生计,偶而卖点小菜,且他的船常靠在半塘的小码头,陈大娘因而认得。刘二因今天家中有事,请陈大娘帮忙留心一下他的小船。他朝水边一指道:“就是系在柳树上的那条船。”陈大娘爽快地答应下来。
  董小宛和冒辟疆两情缠绵,正牵着手站在花圃边赏花。听见刘二有条空船,两人同时有个想法闪过脑际,相互望了一眼,会心一笑,却什么话都没有说。陈大娘送走刘二,冒辟疆便告诉他想到船上幽会。陈大娘笑着说道:“就你们读书人点子多。”
  陈大娘和惜惜先上了船,将刘二铺在中舱中的破棉被卷起,用一条粗麻绳捆在船尾,重新铺上软垫和锦被,连舱口也挂了一条绣着孔雀图案的花窗帘,直到舱中看起来像一条画舫。陈大娘一边布置一边就想起在秦淮河那条属于自己的画舫中的风流青春时光,全身竟有些酥痒难耐。
  惜惜挑着一盏灯笼引董小宛和冒辟疆上了小船,然后将灯笼挂在岸边的垂柳上。大脚单妈则端了一盆衣服到码头边假装清洗,实际是给冒公子和小宛望风,若有人误闯花区她也好阻拦一下,以免两人败了兴致。
  冒辟疆脱了长衫,从船舷边取下竹竿,用力朝岸上一撑,小船就在一片水声中荡往湖心。月亮从云层中钻出来,洒下一片银辉。
  湖中有个很小的岛,独独只长一棵柳树起来,像一位孤单的丽人站在水中央。冒辟疆站在船头,抛了三次缆绳均未套住树桩。董小宛看见他手中绳圈滴滴哒哒的朝船板上滴下水来。她也走到船头上,船一晃俩人慌忙相互挽扶,然后轻声浅笑,彼此的关怀都令人感动。
  她想,这就是相依为命的感觉。
  董小宛提着缆绳,站到船头的前沿,前倾着身子,右脚支撑,左脚则向后翘起保持平衡,冒辟疆顺手抓紧她的足踝。
  她眼见要挂住树桩,船却突然一晃,人差点掉进水中。
  河上回荡着她的惊叫声。
  缆绳终于挂住树桩,挂得很稳。
  冒辟疆在船头趁机拦腰抱起董小宛。她吊住他的脖子咯咯地娇笑着,不在乎惊动了笼罩在四周的漫漫长夜,船颠得很厉害,他摇摇晃晃将她抱进舱里。
  她仰面躺在柔软的锦被上,满面红潮,长长地出着气,双眼亮晶晶的却又有些迷茫地瞧着他,期待着他……
  他俩渴望着融为一体。世间的一切仿佛刹那间消失了,天地间只有两个合二为一的灵魂。他抚摸着她的头发,脸颊和脖颈,吞咽着她呼出的如兰香气,那脸上的细腻肤色使人如入梦幻。罗带轻分,香钗横斜,两人随船向天边飘去。
  那船节奏均匀地晃荡着。水将一浪一浪波纹向四周传递。
  单妈竟忍不住,她倚在一根倾斜的柳树上悄悄地流泪。全身也瑟瑟颤栗。
  冒辟疆温柔地伏在她耳边,呢喃着,然后香美而又疲软地进入梦乡,董小宛依偎着他,心满意足,侧身瞧着他睡梦中的脸,用手轻抚着他的发丝,船像摇篮般摇动着,月光从篷顶的缝中泻下几丝,在他的胴体上优美地随船晃动,她想到她的初夜,那个很痛的夜晚,还有那个向迎天。她觉得内疚,这时候想到别的男人总觉得对不起自己的情郎——未来的夫君,便伸手紧紧抱住他……
  他和她就这样无休无止没完没了地享受着神圣的美。他和她一起为幸福而颤栗。
  良辰如梦,春宵苦短。雄鸡三唱之后,天就微亮了。两人多想挽留住时光。但对相拥于爱窠中的恋人来说,时光是无情的手,每时每刻都在悄悄抽着他们生命的丝!
  冒辟疆牵着马,董小宛走在身边。两人停停走走。他知道她很伤心,她很难过,他也知道她有千言万语却已没法说出口。
  两人慢慢走着,不知不觉到了桐桥。他轻轻说:“就送到这里吧。”
  于是停下脚步。
  “望君多多保重。”她说,“从今以后,小女当谢绝一切应酬,独守闺中,待君归来。”
  “记住明年春天花开之时。”
  冒辟疆策马扬鞭而去。他想摆脱那令人窒息的哀愁。他回头瞧见董小宛在桐桥上挥手。
  他想起一句古诗来:
  彼君子兮,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第八章 马家庄狂欢
  董小宛闭门谢客,躲进深闺,等待着冒辟疆。三个月后,董小宛手中的积蓄就快花光了,虽然陈大娘还有些银子,但她不肯挪用娘的血汗钱,那都是从秦淮河的火坑中靠脂粉和呻吟掏出来的苦命钱啊!
  她开始变卖一些心爱之物。
  当沙九畹带来的买主看上那《冰花如玉图》时,她的心一阵阵抽痛,宛若剜掉一块肉似的。那幅画在宽宽的书案上徐徐展开,她伤心地扭头看着窗外那片收割之后荒凉的田野。
  买主是一位隐士,董小宛觉得他那刁滑的嘴脸分明是个奸商,可他手中的银子却是生活的必需品。经过几番讨价还价,最终换得四百二十两纹银。她想到这将是半年的生计,脸色才快活一些。
  她默默地坐在轿中,沙九畹握着她的手,将头靠在她的肩上,温情安慰她。道路上飘溢着淡淡的农家炊烟的气息,轿夫们加快了脚步。沙九畹靠在她肩上睡得香甜。轿子穿过城门洞,便把苏州城完全扔在身后了。那幅画也许正挂上隐士的墙头,她想着想着差点流下泪来。
  在沙姨家匆匆吃罢晚餐,董小宛怀抱一包银子,看看离家门不远,干脆步行回家,让晚风醒醒脑子。她看上去像是散步闲游的人。
  快到家门时,她看见阁楼上点着灯,窗帘上映出惜惜的身影,像匆匆的夜行人突然看见不远处有一盏希望的灯,她觉得亲切、温暖。惬意之时董小宛竟没注意到她身后跟了一伙人。直到近处,她才突然听到他们的下流调笑声。她猛然一回头,站得近的几个家伙中间两个持扇的公子,虽然衣寇楚楚,但却带着邪气,她内心怦怦乱跳。这时候她关心的是怀抱中的银子,却没多想这两个恶人窥视的是她的美色。她慌忙跑到自家门前,幸好单妈知道她没回来,所以没栓门。她闪身入内,赶快关了门,背靠门大口喘气,门外那伙人嘻嘻哈哈的轰笑声从门缝钻了进来。
  董小宛这次遇上的两个恶公子,却不是寻常的狎客浪子,而是苏州最霸道的恶人。虽然没有南京朱统锐那般无法无天,做起坏事来却更加刁滑和诡计多端。这两个坏蛋一个叫窦虎,一个叫霍华。
  窦虎是苏州城有名的财主,家有良田千倾,各种作坊二三十所。这些家产是窦家连续五代人从庄园中的农民身上盘剥而来的。窦虎是窦家的独苗,大前年死了父亲,便独自占有百万家财。终日里游山玩水,尤其以好色出名,自家后院即有二十四位妻妾,他自己美其名曰“后宫”。但他依旧不知足。上个月又霸占了西门外一个叫豆腐西施的女人,差点把这个女人弄死。这窦虎仗着有钱,平日里常去官府中打点。他虽然心痛这些银子,却自我安慰道:
  “蚀财免灾嘛。”
  霍华本是苏州最不成气的浪子。十三岁上就诱奸了自己的两个妹妹。在苏州市井人的眼中,这霍华一辈子都莫想发财,可他却发了横财。传说他是随人出海游玩,在海上捡了个大龟壳,壳中竟有一颗碗大的夜明珠,被一个波斯胡人用十万两银子买去。他就凭这些钱,在苏州攀上富豪田百万的娘舅之亲,仅仅几年时间便弄起来很大家业。霍华改不了浪子本性,苏州城哪个妓女没受过他的气?有一次,一位扬州来的女人遇到他,她宁死不从淫威,霍华竟一口咬掉她半只耳朵。第二天还叫个家奴举着耳朵到处张扬。
  窦虎和霍华臭味相同,常一起去干些恶心勾当。也不知两个人怎样拐弯抹角竟然发现原来是表兄弟,霍华大一点就做了表兄。
  这天两个人合伙在半塘一带假装斯文样子遛来遛去,其实是专门出来猎艳的。窦虎认为黄昏时的女人最好看。霍华也认为理所当然,否则诗篇中不会说:“人约黄昏后。”窦虎笑道:“你小子肚中有点墨水,真看不出来。”刚才两人逛了几圈,没碰上猎物,天也黑了,便在柳影下歇息,几个打手也凑到一起。远看去仿佛柳影之中有鬼影似的。就在两人泄了气准备回家喝酒时,董小宛像一颗明珠出现在他们的视野中,虽然身处夜色中,她的美丽依旧将黑暗击退了一半。窦虎和霍华同时看得痴了,嘴唇微张,口水滴了下来。几个打手趁机卖弄讨好,排着队跟在董小宛身后学她走路,嘴里哼着下流调子。本来,按窦虎和霍华作恶的脾气,很可能就势抢了这女人就走。但是,两人心里都打着小算盘,如此绝色美女两人分享太没趣,独占花魁才有味。两人就痴痴地瞧着那个美女逃进了院门。
  窦虎回到家中,几个妖艳的妾便迎了上来,他一边和他们调情,一边就叫家奴窦基快去打听刚才那个美人是谁。几个女人齐声娇怪他:“老爷,你看上谁了,我们又要多个妹妹啦。”说罢一轰而上,在他身上乱揉乱捏。过了一会儿窦基探来一个惊人消息:“刚才那个美人乃是秦淮名妓董小宛。”窦虎大喜,将几个妾朝旁边猛地推开,拍案大叫道:“备一份厚礼,明天给老子送过去,老子要娶第二十五位夫人。”
  且说霍华回到家中,也立刻差人快去探听消息。回报说是秦淮名妓董小宛,霍华心里一乐:正合老子心意。但转念一想:“那秦淮名角怎么到了苏州?如果是个大人物讨来金屋藏娇的,我一蛮干捅了大漏子就不好了,得慎重一点。”他便叫家奴霍和快去叫绰号“鬼点子”的景尚天来商量商量。
  霍华将景尚天拉到东厢房中,关上门密谋怎么搞到董小宛。正待开口,景尚天中指竖在唇边嘘了一下,两条八字胡也抖了两抖。他指指窗户,霍华看见窗纸上映着个女人影,肯定是他老婆。霍华大怒,开门冲出去,那女人惊慌逃窜,被他赶上,朝屁股上一脚,踢翻在地。随后一阵暴打,直到那女人不停讨饶为止。“滚回房去等老子回来睡觉。”
  霍华打了老婆,心里觉得过瘾,脸上便有了得意的笑容。
  景尚天凑到他面前叽叽咕咕献上一计,乐得霍华哈哈大笑。
  “好计,就这么办。”
  “大早,董小宛便起了床,独坐窗前梳着头,回想着和冒辟疆在一起的情景,脸也红了。这时,惜惜在楼下大声叫喊:“姐姐,快来看,大雁南飞了。”
  董小宛推开窗,看见远远的屋顶上铺了一层薄薄的霜。她朝站在白里透红的菊花丛中的惜惜说道:“大雁南飞有啥稀奇,大惊小怪的。”
  惜惜调皮地吐吐舌头道:“时光如飞,我知道你心里觉得慢。等这些大雁飞回来时,冒公子不就来接你了吗?”
  “贫嘴,看我下楼来撕你的嘴。”
  董小宛真地跑下楼,在院子中和惜惜闹。两人绕着花圃追追打打,待喘着气停下来时,裙子上沾满了露水。
  正在这时,院门被人擂得咚咚响。陈大娘觉得此人来势汹汹,居心不善,便隔着院墙大声问道:“找谁呀?”
  外面正是窦虎派来送彩礼的一伙浪子。窦基亮开嗓门道:“我家老爷想娶你家小姐,特送来金帛银两作彩礼,还不开门迎接。”
  “我家小姐已许了人家,别做梦了。”惜惜在里面大声说道。
  窦基道:“他妈的,不识抬举,兄弟们,把院门砸开。”
  这时,一群老人手持扫帚冲上来,朝几个浪子劈头盖脸地打来。口中嚷道:“打死你们这些浪小子。”
  窦基火了,从侍从手中抢过抬彩礼的扁担,朝几个老人乱打一通。几个老人被打得哭爹叫娘,方知这主儿惹不得,纷纷迈开老腿跑得远远的,再也不敢管董小宛的闲事了。
  董家门前这一闹,吸引了许多人,便有青壮年围了上来,其中有那几个老人的儿孙,他们手持家伙,怒冲冲想乘乱揍窦基一下。这窦基见过许多场面,此刻害怕犯了众怒,忙招随从们扬长而去。
  窦基一走,院门前又清静了。陈大娘也松了口气,但心里犯嘀咕:不知又是那一路灾星上门来了。董小宛本来兴致很好,经这一闹心绪便黯淡了下来。
  院门外又闹了起来,陈大娘从门缝里望出去,却是一群浪子在那里瞎起哄,他们嚷着下流话,不时朝院子中扔些破鞋之类的废物。董小宛气得直跺脚。
  这班人闹到下午依旧没有散去的意思,急得大脚单妈团团转,今天的菜还没买呢。幸好撑船的刘二是个知趣的人,他从后院墙朝里扔进几根鱼和两棵青菜以及几条丝瓜。惜惜在阁楼窗前朝他感激地挥挥手。
  一家人便不管那院门外的嘈杂,忙乎起晚餐来。董小宛亲自下厨烧了一盆白水鲜鱼,仅仅只放了一点盐,居然鲜美得令几人叹服。一家人自得其乐地享受着晚餐。
  那伙浪子闹到天黑,便一同朝桐桥而去。景尚天正等着他们,给他们每人发了二钱银子。这帮人竟是霍华请的帮凶,也是景尚天的坏主意:让这帮人闹得董家无法忍耐时,霍华再出面扮演英雄救美人将这些浪子全部轰走,董家就会感谢他,自然就倾心于霍华了。
  接连几天,董家门前闹得越来越凶。窦虎知道霍华请人去闹事,心里便急了,生怕董小宛被他抢先一步夺了去,便要几个打手当天就去抢人。窦基慌忙拦住道:“不可。这女人大概抢不得,若抢得,霍华早就动手了,他都不敢抢,这里面一定有什么原因,请大爷慎重。”窦虎脑筋一转,也认为有理,便叫窦基也去请几个人去她门前起哄。这样一来,董家门前便更加热闹了。苏州人知是霍窦两家最为作恶,所以没人敢出面说句公道话。
  董家被扰得鸡犬不宁,个个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却怎么也想不出个办法来。幸得每天从后院墙扔些银两给刘二请他代办一下生活用品,他买了东西便扔进来,董家的生活才得以过下去。
  整天不出门,闷坏了董旻,他老是想出门去和几个烂朋友喝酒。这天,他忽然一拍大腿道:“我有办法了。”正闷闷不乐坐在一旁的董小宛、陈大娘、惜惜、大脚单妈全精神一振,围拢来问道:“快说说,什么办法?”董旻将他的想法一说,众人都觉得可以。陈大娘嘀咕道:“尽是败家子办法。”无奈也只得依了董旻。董旻怀中揣了些银两,却不便走前门,就从后院翻墙而去。
  董旻一路寻来,好不容易找到了他的远房亲戚邱大元,苏州有名的邱大混。邱大元人倒很义气,当天晚上便把霍华请的那帮浪子找了来,由董旻作东,在酒楼请他们喝了酒,每人给了五钱银子,请他们放董家一码。为首那个浪子道:“霍老爷财大势大,小兄弟们都惹他不起。咱们既然拿了董老兄的钱,也得替你消灾。这样吧,小兄弟每天去你家门前只假装闹一通,好向霍老爷交差,董老兄一家人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你家大门大开着,咱们也不跨进一步。董老兄,这办法行不行?”董旻也深知这帮浪子出来自有他们的苦衷,能够缓和一下场面已经很不易了。
  董旻用同样的办法又请了窦家雇的浪子们,他们也答应只是去假闹一通。
  这样,董家门前虽然还有人闹,却没有先前闹得凶,且每天早早就收了场。董小宛也得了些清静,可以静心想法对付艰难局面。
  董小宛忽然想到苏州知府,也许他能够有些办法。她认真地思虑了一条良策,各方面的细节都考虑了一番。
  首先,陈大娘托刘二去请来沙九畹。董小宛吩咐她去给知府老爷送信,表达渴望一见的思念之情,并约定明日黄昏在桐桥上相见,以诉衷肠。沙九畹得令而去。
  其次,单妈隔墙叫住刘二,让他翻墙进来,给他五两银子。董小宛请他明天黄昏去苏州府等候,看知府老爷的确出了门,就火速赶来报信。刘二爽快应诺下来,然后翻墙而去。
  董小宛让刘二做这件事是为稳妥起见,免得自己赶到桐桥未遇到知府反遭恶人迫害。
  然后,叫惜惜明天黄昏火速抄近路到苏州府中求见知府夫人,只说找董小宛。那夫人必然生疑。因而赶到桐桥,使知府老爷沾不了自己身子。
  计划安排已定,董小宛得意地笑了,独上阁楼推开窗门,瞧着院门外那些懒洋洋的浪子们,脑中闪过一丝轻蔑。正得意时,一群麻雀叽叽喳喳飞了过去,忽然眉头一皱,心想“如果那知府出门后不是奔桐桥而来,我不是又要扑空吗?”她忙又跑下楼,陈大娘正要出门去找沙玉芳,她告诉娘说:“娘,明天黄昏你雇一辆快马车到桐桥前面不远处等着。若有不测我们就乘马车先去什么地方避一避。”
  “还是乖女想得周到。”
  第二天一早,沙九畹便找到一位和自己有瓜葛的官员请他帮忙见知府老爷一面。辅臣趁机又搂住她占了一次不花银子的便宜。沙九畹见到知府老爷,告诉他董小宛如何如何倾慕他的才貌。知府老爷早就想占董小宛的便宜,正无计得手,不料她竟自找上门,乐得心花怒放,当即就答应下来。
  知府老爷坐立不安,终于等到了黄昏时分,便先向夫人请安,借口有公事需出门一会,夫人竟没有阻拦。知府便带了几员家将,乘了官轿直奔桐桥,他在轿上不停地吩咐轿夫们“快点,快点。”
  且说等在苏州府前假装卖菜的刘二眼见知府出门上轿而去,便抄近路跑回来,远远地朝阁楼上的人挥挥手。董小宛看得分明,便一边吩咐惜惜一番一边亲自出马了。陈大娘则早雇了马车等在桐桥边。
  董小宛开了院门,站在灯处看了看,门外还有几个浪子逗留未去,正目不转睛盯住她。
  她旁若无人,移动莲步到街中朝一乘轿子招招手。她一袭长裙飘飘而起,宛若仙女,轿上的竹帘哗啦啦垂下。躲在角落的窦基眼见董小宛独自一人出了门,真是天赐良机,忙一溜烟跑到窦虎跟前。窦虎正被几个小老婆缠得没法脱身,听窦基一说,跳起来,骑了马就奔桐桥。
  几个妖艳女人邪火没处发,便上前把窦基扭住。
  窦虎远远看见桐桥之上,一个男人正牵住董小宛的手,异常亲热,妒火上冲,就想冲上去将他撕成两半。正在这时,几株垂柳后边转出一个人来,他冲上去,紧紧拉住了窦虎那匹坐骑的缰绳,窦虎定睛一看,竟是霍华。心想:“这小子比我还快。”
  霍华道:“贤弟休要蛮干。你仔细瞧瞧那人是谁?”
  窦虎依言打量桥上那个男人,的确很眼熟却想不起是谁。
  霍华又道:“那是穿了便服的知府老爷。”
  窦虎一惊,身上出了冷汗。“好阴毒的女人啊,老子差点中了圈套,冒犯朝庭命官。奶奶的,咱们走。”
  窦虎和霍华各自带了自家人,就在桐桥不远处悄悄转身走了。董小宛却将他们的动静瞧得一清二楚。两个狡滑的狐狸竟然没上当!
  她一边应付着知府老爷,一边焦急地盼望知府夫人快些出现。
  且说惜惜抄了近路,急匆匆跑到苏州府,求见夫人,家将回话道:“夫人刚乘轿出门去了。”惜惜心里一惊,急问道:“去了哪里?”那家将摇摇头道:“不知去了哪里。”惜惜心想糟了,姐姐可能遇上麻烦,便拔了腿朝桐桥方向跑,边跑边哭。跑到桐桥时,累得腿都迈不开了。桥上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惜惜不知如何是好,呆呆地站在那里。
  一辆马车在她身边停下,挂帘挑起,陈大娘探出头来叫道:“惜惜,快上车来。”
  惜惜弓身钻进马车里,脑袋一下被人抱紧,脸上还被亲了一下。她慌忙挣扎了一下,才看清车里还坐着董小宛。
  原来知府夫人眼见知府大人行色匆匆,跟他平时干公务判若两人,便叫来家将逼问,家将遮挡不住漏了真情。夫人大怒,当即追了出来,所以惜惜没有遇到。夫人一到桐桥,知府大人的鸳鸯梦就被惊飞到九宵云外去了。
  知府大人昨夜受了夫人的数罗,心里有怒气,早早就起了床。独自躲在书房中翻圣贤书,直到日上中天,竟一个字也没看进眼中。
  家将隔着纸窗通报道:“苏州富豪窦虎窦员外求见老爷。”
  “召他进来。”这知府平日没少吃窦员外的人情钱,凡事都不便得罪他。
  窦虎进了书房,深深一鞠躬道:“恭喜知府老爷遇上红颜知己。”
  “这话从何说起呢?”
  窦虎脸上含笑,也不答话,先叫两个随从将一担礼品送进来,道:“区区薄礼,望老爷笑纳。切莫见笑。”
  “这又是何故呢?”
  “小人听说知府老爷与秦淮名角儿董小宛交好,特来祝贺。”
  知府瞧瞧他,没答话。
  窦虎笑道:“小人听家奴们传言,昨夜桐桥上知府老爷暗渡春风,真乃才子佳话也。”
  知府脸上微微发窘。他深知窦虎耳目甚多,想否认也不可能。便叹气说道:“可惜被夫人搅了情场,败了兴致。”
  “老爷可知夫人怎么得信的?”
  “我正纳闷呢。”
  “其实这全是董小宛设的计。”
  “这话怎讲?”
  “那董小宛本是秦淮河上的妖精,到了苏州,闲得无聊,闷得发慌,便想使坏点子捉弄老爷。其实夫人是被她的丫头惜惜请去的。”
  “岂有此理!”
  “老爷若不信,何不问问当班的家将?”
  知府就宣来昨夜那员家将,家将正为昨夜不慎坏了老爷雅兴,内心忐忑不安,恰好窦虎送他一些银两,叫他将漏情之事推给惜惜。他如急难之时抓了根救命草似的,在知府面前天花乱坠地将惜惜说得满肚子坏水。
  “气死我了。”知府拍案而起,“我要董小宛这个贱人知道我的厉害。”
  窦虎趁机进言道:“董小宛在南京就以善于作弄人而出名。想不到竟欺侮到知府老爷头上来了,真是死有余辜。但是,小人觉得杀鸡焉用牛刀,何况老爷亲自出马有伤体面。小人愿效犬马之劳,代老爷出面收拾这个贱人。”
  知府大人忽然清醒了:你小子转这道弯,其实想自己占便宜,但刚才已露了恶心,此刻不便收回。便道:“这个贱人虽然可恶,但可爱之处倒也多。窦员外也是怜香惜玉之人,手下可得留情,别要了她的命。”
  窦虎喜道:“请老爷放心,小人遵命就是。一定让董小宛知道苏州府的厉害。”
  窦虎最后这句话却被奉茶上来的丫环听见了。此女与沙九畹有些交情,当下急忙跑进三茅阁巷,告之实情。沙九畹昨夜连续应客,疲惫得很,听了情况,也顾不得宿醉未醒,急匆匆赶到半塘,告诉了董小宛。
  董小宛被逼无奈,连夜带着惜惜往杭州而去,暂时避开风头再说。
  马车穿过荒凉的田野,道路两边是一排排枯树,偶而还有一两片枯叶在秋风中瑟瑟颤抖,马车在一片烧焦的田边停下来,田里的稻草垛一个接一个排列着。董小宛和惜惜下了车。车夫把车从马背上卸下来。然后牵马到路边一条渠中饮水。远远近近的田野中座落着零零星星的房舍,房舍周围的树丛中正升起袅袅炊烟。
  董小宛眼见秋色萧索,心里充满哀伤。惜惜则抱着贴身的包裹,盯着那匹马饮水。天空中有南飞的鸟群,鸟鸣声似乎更增添了一丝寒意。
  车夫又驾上马,待两人上了车,他使劲搓搓手。他搞不清这两个漂亮佳人为何要在这个季节出远门。他自言自语道:“秋天深了。”然后一扬鞭子,喝了声“驾——”马车又在荒凉的田野上穿行而过。
  傍晚,远处出现了一座人口比较多的村塞。车夫问一个正扛犁牵牛的农夫:“前面是何处?”农夫疑惑地瞧着马车,说:“前面是马家庄。”
  一阵狗吠将马车迎进庄来,几匹小狗追着车轮吠叫,车轮卷起的泥土弄得狗一跳一跳地躲闪。车夫深知打狗看主人的道理,只把鞭梢在车篷上抽打,驱赶这些恼人的畜牲。鞭梢每抽打一下车篷,车内的董小宛和惜惜都要不自觉地缩一下身子,总以为鞭梢要打中自己似的。
  车夫又问站在门前痴痴发呆的一个妇人:“大娘,这庄上可有供住宿的人家?”妇人懒洋洋回道:“没有。庄主马员外很好客,你们去他家求住应无问题。”
  马车又朝前走了十几丈,经一个村童指点,便一拐弯,停在一座朱门大宅前。马夫道:
  “大小姐,咱们去会会这庄主,说不定还有一顿美餐呢。”惜惜先跳下来,然后扶下董小宛。
  董小宛叩叩门上的铜环。少倾,门开了,一位瘦老汉问道:“小姐有何事?”
  董小宛正待开口求宿,谁知那老汉突然激动地问道:“小姐可是秦淮佳丽董小宛?”
  董小宛和惜惜俱是一惊,惜惜道:“你怎么认得我家小姐?”
  这老汉慌忙开了门,就在院门前宽宽的石板上“扑”的一声跪下,口里直叫“恩人啊,我的恩人啊”,一边就磕起头来。
  董小宛却不知何事,忙伸手扶住他说道:“老大爷,小女子担当不起。你快起来,快起来。”
  老汉磕足了十个响头,才满面泪水地爬起来,犹自激动不已,白胡须在频频颤抖。
  门前的响动引来了马员外,他站在东厢房的门楣下问道:“管家,发生什么事了?”
  管家悲喜交集地大声说道:“这位小姐就是我说的大恩人董小宛姑娘。”
  马员外约五十上下,他打量了一下董小宛,小宛的美使他一惊。他拈拈稀疏的山羊胡,挺挺胸脯,清清嗓子,走上前拱手一揖道:“久仰董大小姐美名,今日得见,三生有幸。
  请客厅里待茶。”
  董小宛道过万福道:“谢谢马员外。”众人便一起进了客厅。
  马夫独自将马车拖进院门,高高的门槛卡住了车轮,他费了好大劲才将车轮掀了过去。
  这时,另有仆人将马牵进马厩,安排马夫去客房歇息待饭。
  董小宛问管家道:“不知老大爷何故识得小女子?称为恩人,小宛心中不安。”
  管家道:“我叫徐仁。前些时候流落南京街头,盘缠花尽,又举目无亲,在那街头行乞为生,欲筹得盘缠回家。一天深夜,见黑暗中奔来两辆马车,怀着一丝希望上前乞讨,不料当时正是小姐端坐车内,慷慨赠我二两纹银,使老生得以返乡。此恩此情,虽涌泉不能相报啊!”
  董小宛这才忆起那次逃出南京时,的确曾给了个乞讨老人一些银子,不期今日在此遇上,人生真是无奇不有,众人皆唏嘘感慨。
  那次,徐仁本是到南京寻他做了官的儿子,不料儿子却远调偏远蛮荒的酉阳州赴任去了。幸遇董小宛后,回乡途中逗留马家庄,被马员外执意挽留,就此做了马员外家的管家。
  马员外被这段奇缘感动了,内心激情顿发,当即下令安排一顿丰盛的晚餐,还令庄人传出信去,请全庄人前来吃喝,庆贺三天。
  今年风调雨顺,全庄家家秋粮满仓,人人喜形于色。
  庄园中一片忙乎,人头攒动,热闹欢快。
  董小宛和惜惜自在阁楼上的闺房中歇息,没人打扰。董小宛看着欢乐的场景,内心里羡慕农家的安居乐业。不觉就想起冒公子来,想象冒家也是这般繁荣。
  马家庄的狂欢持续了三天。这些庄人并不怎么惊艳董小宛的美貌,他们更偏爱碗中刚出窖的烧酒。那个马夫更是喜形于色,开怀畅饮,要知道他在家中过年都没有这样豪迈痛快和奢侈。
  第三天,董小宛执意要走,马员外和徐管家再三挽留,方才勉强答应多呆一天。却不料又遇到一位游手好闲的少爷,他是此去二十里孟家庄庄主的小儿子。孟少爷提架鸟笼游玩至此,见马员外家热闹欢快,便打听是何缘故。庄丁们告诉他是马员外在宴请秦淮佳丽董小宛。孟少爷久闻董小宛芳名,心里一阵痒痒,便挤进门去,恰好看见董小宛的的背影,他没看清那张脸,但那条鲜艳的红裙却深深刻入他的记忆,他记住了那条红裙。
  董小宛和惜惜到了后院,见时光还早,便和马员外的两个闺女一起嬉玩。院中有一口鱼池,里面养了许多红鱼,惜惜贪玩,想去摘几张荷叶来,便弓着身子爬上假山,伸长手去扯,刚刚碰到叶片忽然脚底一滑,哗啦一声掉进鱼池。她在水中惊慌失措,四肢乱舞,急得池边的几个女孩子无计可施。其中一个女孩瞥见有一长竹竿,忙取了来,正待伸入池中让惜惜抓住,谁想惜惜忽然站了起来,池水只及她的腰。池边的人忍不住都笑了起来。惜惜惋惜道:“早知只有这么深,也不会枉喝这脏水了。”
  等惜惜沐浴更衣之后,天已经黑了,因明天还要赶路,两人便早早地睡下了。惜惜因掉进池塘受了惊吓,此刻一但完全放松下来,很快就沉入了香甜的梦乡。董小宛却睡不着,她觉得黑暗中有冒公子的影子在飘动,更令她惊讶的是她自己心惊肉跳的,好像总有什么可怕而凶险的事要发生似的。就在这时,黑暗中只听窗户嚓嚓地打开了,禁不住背上冷汗淋淋。
  透过蚊帐她看见在秋天幽蓝的夜空衬托下的枯枝如鬼影般乱舞,那扇打开的窗户在夜风中扇来扇去。她赶忙起身将窗户关严。
  当她迷迷糊糊睡去,再睁开眼睛时,天已经亮了。惜惜早就起了床,因昨天不慎湿了衣裳,所以她穿上了董小宛昨天穿的衣裙,另将一大堆干净衣裙放在床头。董小宛说道:“傻妹妹,快脱下来,那是姐姐穿脏了的。”惜惜笑道:“干净衣裙留给姐姐穿。”小宛假装生气道:“胡说,你在我眼中从来就不是什么奴婢。”惜惜眼见争不过她,便坐在床上抹起泪来,嘴里嚷道:“我就穿这件,我就要穿这件。”小宛怕她过分难过,只好无奈地说:“就依了你吧。”惜惜这才露出了笑容,但脸上还挂着泪珠。
  用罢早餐,马夫在门外架好了马车,马员外还想挽留董小宛,但董小宛却执意要走。徐管家和她挥泪而别,希望她再到马家庄来玩。
  马车又穿过荒凉的田野,马夫的兴致很高,一路上哼着歌谣。董小宛在车中听得有趣,便让他一遍又一遍唱下去,直到马夫唱得嗓子都快哑了为止。
  远远看见一溜青瓦红砖的村寨,马夫道:“可能快到孟家庄了。”
  “停下,停下!”路边忽然有人恶狠狠地叫道:“车中可是董小宛?”
  马夫正在高兴时,不假思索得意地回答:“正是。两位少爷有何贵干?”
  路边这两人就是孟少爷和他的表弟崔少爷。孟少爷笑道:“来得正好,本少爷恭候多时了。”
  崔少爷一个箭步冲上前,将马夫扯下马车挥拳就打。孟少爷则伸手来揭马车的垂帘。董小宛在车中看得清楚,情知不好,叫惜惜快跳下车去,她朝挂帘边伸来的一张脸猛踹一脚。
  孟少爷未曾防备,脸上留下一个脚印。
  董小宛和惜惜跳下车,沿着来路没命跑。孟少爷和崔少爷扔下马夫,紧紧地追上来。眼见快追上,惜惜说道:“姐姐,我们分开跑。”于是,董小宛朝东,惜惜朝西,两人都直奔那田野间的人户。两人却没想到这些都是孟家庄的佃户,哪个敢管孟少爷的事?
  孟少爷眼里只认得红裙子,便朝惜惜追去,一边还叫崔少爷去追那个绿裙子。崔少爷追了董小宛几步,他只道孟少爷见过董小宛,便停下脚,心想:“你小子搞名妓,老子搞个丫环,老子亏了。”他便不再追董小宛,转身去追孟少爷,他也想见见秦淮名妓。
  董小宛一口气跑进一家院子,院子中没有人,她只得躲进一丛厚厚的稻草堆。过了很久才小心翼翼钻了出来。
  惜惜快要跑到一家人户时,孟少爷追上来从后面将她拦腰搂住。这时,那几户人家听到呼救声,都跑出门来,眼见是孟少爷,个个的英雄气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崔少爷也气喘嘘嘘追了上来,两人便横抱了惜惜,将她抬进一处铺着厚草的草棚中。
  几位佃户眼见草棚中飞出些裤衩之类的衣物,心里痒痒,便凑上去,透过草缝瞧里面的情景,个个咽着口水。孟少爷先出来,一边系着裤带一边骂道:“几个狗日的,看什么?回去看你爹妈去。”又过一会,崔少爷也笑嘻嘻出来了,两个少爷便扬长而去。远远还传来崔少爷叹气声:“秦淮名艳不过如此耳!”
  几家住户中上了年纪的老人见孟少爷走远了才狠狠“呸”了一声,骂道:“作恶呢,丧尽天良!”几个老太婆这时也凶狠起来,朝兀自站在草棚边痴痴瞧着惜惜的后生们骂道:
  “你几个没良心的家伙,不救这可怜的姑娘也罢了,还站在哪儿看什么?”
  良久,惜惜才从悲痛中清醒过来,想到姐姐不知怎么样了,便猛地站起来,穿上那些破碎的衣衫,朝大路上奔来,迎面瞧见董小宛站在田垅上东张西望。她看见惜惜,便不住地朝她挥手,马夫也满脸是血牵着马车过来,三人免不了一阵伤心痛哭,便驾了马车又回马家庄来。到得庄上,已是深夜了。
  马员外狠狠一掌击在八仙桌上,那厚重的楠木发出嘎嘎的声音,他大声说道:“狗日的孟家庄,前次打伤咱们的人还没了,今天又欺侮老子的贵客。兄弟们,这口气我忍不了啦!”
  聚在院内的佃户们随即附和道:“找孟家庄算帐,算帐!”
  马员外便率了一千人手持家伙朝孟家庄而去。董小宛眼见要出事,就要下阁楼来求马员外两个闺女。谁知她们说道:“我爹自有主张,小姐且安心用午餐吧。”
  马员外一行还没走出五里,迎面便撞上飞马而来的孟少爷。原来昨天孟家庄刚购得一匹好马,名唤“照夜玉狮子”。
  这马是塞外名驹,通体雪白,无一根杂毛,孟少爷见了欢喜,便骑了它在大路上奔驰。
  马员外等人拦住马,不待孟少爷说话,便有几个庄丁将他拖下马来,一顿好打,打得孟少爷哭爹叫娘只顾讨饶,愿意献出这匹“照夜玉狮子”作赔偿。众人打够了,便饶了他。
  马员外骑了白马率领一干人回到马家庄。
  马员外把董小宛叫到跟前,嘱咐她马上就离开马家庄,从哪儿来就回哪儿去,并一再声明不是他下逐客令,只是迫于无奈,担心连累了董小宛。他心里明白,马孟两家定有一场恶战。
  董小宛只得和惜惜上了路,马夫驱车又按原路回去了。她却没有想到,她们刚走,马家庄和孟家庄就打了一场恶仗,双方都死了四五个人。从此,两个庄子便结下了世仇,世世代代打下去,直到一九四三年日本鬼子的炮火将两庄夷为平地为止。后来,一位古稀老人在修地方志时提到这两个村庄的怨仇,写到仇恨起因时,他在稿子上用毛笔大大地写下了“董小宛”三个字。
  惜惜在马车中不停地抽泣着,董小宛将她搂在怀中,揉着她的头发。小宛的眼中一片空茫,都处都是命运的鞭影,她不知道该往何处去躲避。
  她不想回苏州,苏州没有安宁,要不是和冒辟疆明春有约定,她真想走到天涯海角,永不回头。
  走在老路上,马夫依旧觉得陌生,田野更加荒凉,不时可以看见成群的肥大的乌鸦。它们张开红嘴大声地尖叫。秋风也更加刺骨了。经过这一场突然的变故之后,马夫和车中的两个女人有了同病相怜的情感,有一种责任感驱使他的心,愿为这两个女人分忧。
  前面出现了一条叉路。一条红士路像一条扶手似的漫不经心地穿过几株松柏树搭在这条灰白的官道上。董小宛在车窗中瞅见了,她掀起挂帘一角道:“走这条路。”
  “我不知道它通向哪里。”马夫朝路边的灌木丛吐了一口痰,惊飞了几只小鸟,树丛下有细细的泉水在轻轻流淌。
  “走下去,只要不通向地狱就行。”
  “地府并不可怕,”马夫一边调整了马头,一边伤感地说道:“地府里有鬼,但没有恶人,谁也不敢在阎王面前如在人间一样强取豪夺而无所畏惧。”
  马车转入另一条路。董小宛觉得马夫说话有点道理,便问道:“你好像还读过书?”
  马夫听她一问,喟然长叹一声。那些由于艰难的生活而变得粗糙的皮肤似乎突然轻松了一些,他的本来面目又露了出来。他忧伤地说道:“在家乡,我会过三科科举”。
  董小宛知道他必然经历过巨大的变故,虽不便过问,但对他已刮目相看,马夫自己也沉默不语。良久,马车在一座木桥上轰隆轰隆地驰过,马夫朗声诵道:“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这条路有些古怪,走了很远,路旁没有一户人家,开始时还有田地,接着又有些荒了的土垅,从隐约的土垅痕迹可以瞥见曾经是被耕种的土地,再往前便只有石头、枯树、矮树丛等等覆盖着的未被开垦的土地了。路两边透出阴森森的气息,他们希望在天黑之前遇到一户人家。结果,天黑尽,马车还在荒山狭谷中穿行,马夫借着灯笼的微光才勉强看清路。
  山里的夜才是真正的夜,黑暗也才是真正的黑暗。那马喷着气,前腿僵直地支撑着,鞭子最初还能迫使它挪步,后来干脆不听使唤了。马夫无奈,只得请董小宛和惜惜下了车,他说:“今夜只能露宿野外了。”
  当一堆篝火熊熊燃起时,他们发觉自己处在山谷中,两边是陡峭的山壁。马夫御了车,将马栓在旁边,从车座下拖出一条草料带喂了马。看着马咀嚼着食物,三人都听见彼此腹中的饥鸣声。马夫道:“早知如此,该在马家庄捎带几只猪耳朵来。”
  马夫打开酒壶先喝了一口,然后说道:“两位小姐喝口吧,暖暖身体。”惜惜接过来咕咚咕咚地猛喝几大口,竟毫无反应,马夫心里就后悔:“这女人如此海量。”谁知董小宛接过酒壶也是咕咚咕咚喝了一气,马夫心痛极了,喝完了可就没处买酒了。
  惜惜提着灯笼说道:“快看!”马夫顺着她的手指看去,只见灯笼下竟有两只野免在好奇地审视这里发生的一切,马夫持了一根棍子突然猛地打去,击中其中一只,另一只往草丛中一窜便消失在黑暗之中了。
  三人烤食了一点兔肉,勉强抵住了饥饿,董小宛和惜惜便倦缩着睡去了。半梦半醒之间听到马夫在火堆边吹一支竹笛,调子顺着唐曲《如梦令》进入另一种情景。笛声驱赶着浓重的黑暗,山谷似乎也显得更深了。
  马车出了山谷,穿过一片矮树林后,又看见一片收割完了且用火烧了稻草的黑糊糊的田野。马夫在车座上打着瞌睡,抱着鞭子,头不停地东倒西歪。董小宛和惜惜也在车中相偎而睡,信马由缰,车轮就在梦境中缓缓地向前滚动。
  好容易碰上一个人,却是个背着铺盖卷的流浪汉,马夫不屑向他问路。马车继续向前,那人站在路边有些惊奇。再往前走,碰上几个人,依旧是逃难的人,马夫也没开口。随后,碰见的逃难者越来越多,有的还牵着牛车,车上是日常必需的家当和年幼无知的孩子,很多人脸上挂着泪痕,惊疑地瞧着这辆逆向而行的马车。
  马夫终于有些沉不住气了。他问一位刚刚给婴儿喂完奶正在整理上衣的少妇:“少奶奶,前面那个村寨是什么地方?”
  少妇回头望了望来路,根本就瞧不见村寨,她说:“前去二十里就是赵家庄。”
  “怎么你们都像出远门的样子呢?”
  “前面正闹什么瘟病,死了很多人呢!”
  “哦。”马夫有些骇然,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任马缓缓前行。他问车中的董小宛:“大小姐,还往不往前走呢?”
  董小宛心想反正不能回苏州,便道:“继续朝前走。我们只是过过路,也许不会染上瘟病吧。没有什么好怕的。”
  马夫道:“如果染上瘟病呢?”
  惜惜道:“那就去死。”
  马夫将酒壶中昨夜残存的几口酒一仰脖子全喝了,还将壶对着张大的嘴狠摇几下,将最后两滴酒也滴进口中,他一抹嘴唇道:“往前走。”
  马车迎着逃难的人群飞奔起来,路上飞扬起两条灰尘的龙,它们追逐着车轮。远远望见村寨的时候,路边已可以看到死人和成群的乌鸦,以及无数红着眼睛伸着舌头的野狗。
  马夫想快速穿过这个村庄,然而欲速则不达。车转过村头一所破庙,迎面碰到三匹蒙着眼拖着板车的驴子,板车上躺着几个呻吟的病人。马夫慌忙猛扯缰绳,马朝旁边一跃,车轮便轰隆一声滑入路边的沟中,被两块大石头卡住了。车朝旁边一歪,差点翻倒。董小宛和惜惜发出两声尖叫,然后掀开挂帘,从车中跳了出来。
  庙里出来几个人,将板车上的病人抬入庙中。董小宛和惜惜惊异地瞧着这些人,马夫则独自弯着身子去抬卡住的车轮。
  抬完病人,一个小伙子架着毛驴走了。马夫很想请两个人帮忙,但从庙中进出的人都太匆忙,没闲功夫帮他。
  庙里走出来一位大夫模样的人,年纪并不大,却满脸浓密的胡须,他上上下下打量董小宛,她也觉得这人怎么有些眼熟。
  那人拱手问道:“冒昧问一句,这位小姐可是董小宛?”
  董小宛和惜惜相互看了看,却没开口。马夫因为找不到帮手,正在着急。眼见出来个董小宛的熟人,求他帮忙找几个帮手不成问题,便跑上前答道:“这位姑娘正是董小宛。”
  那个人笑道:“宛姑娘还认得在下乎?”
  “看着眼熟,但怎么也想不起来。”
  “我是管渔。”
  “哎呀!你都长这么大了。”董小宛一阵惊喜,想不到异地他乡竟碰到了童年玩伴,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
  “管公子怎么在这里呢?”
  “我是前天才赶来的,这一带正闹一种瘟病,治病是我们行医人的职责。请问宛姑娘何故也到了此地?欲往何处?”
  “一言难尽。我自己都不知道该到何处!总想找个清静之地,避一避应酬。”
  管渔道:“能不能帮我几天?这里病人太多,我需要人手。”
  小宛犹豫再三,问道:“会不会传染上这种怪病?”
  管渔得意地说:“不会了。这些病人只要略加护理就可痊愈。”董小宛认为帮助一下这些危难中的人也是一件好事,也许感动上苍,从此就可免除奔波之苦了。于是她决定留下来,但马夫却不情愿,管渔便给他一些银两让他先回去了。
  董小宛和惜惜在庙中一间厢房中帮助捣一些树根草皮之类的药。庙子很破,到处挂满了蜘蛛网。庙中住了许多病人,管渔在其间奔来走去。
  每天晚上,为了减轻病人的痛苦,董小宛便将古琴摆在台阶上,弹一些轻松的曲子。管渔的乐器功夫也深得其父真传,便也在一边吹一支洞箫助兴。病人们在松明的微光中,宛若看见一位白衣仙女一般,内心充满奇迹降临的真情实感。痛得厉害的便不再觉得痛,睡不着觉的也睡着了觉。音乐声在庙中回旋,显得格外动听。那些陈年的蛛网也瑟瑟抖动,音符如昆虫般粘在蛛网之上。秋风从庙的上空轻轻吹过。
  过了几天,管渔的医术得到了最为真实的印证。病人们陆陆续续地站了起来,轻一点的已经痊愈。很快,这奇迹传遍了附近的村寨。远避的庄客们又纷纷回到了庄园,赵家庄又恢复了往日的欢乐和热闹。
  又过了几天,管渔看着空空的大院遗憾地说道:“此地已无病可医。”他邀请董小宛至他的影水庄暂住,董小宛本就无处可去,便答应下来。赵家庄备了酒宴为他们送行。待他们走后,村里人重新修了破庙,在供案上奉上管渔、董小宛、惜惜的牌位,香火不断。
  董小宛在影水庄住到岁末,眼看年关将尽春节快到了,不免动了思乡之情。管渔见留她不住,便派了车辆送她回家。董小宛离开那天,在影水庄折了许多梅花。
  于是,在一个飘着雪花的夜晚,董小宛踏着薄薄的雪,回到苏州。家里一切依旧,内心的担忧一下少了许多。
  霍华站在自家的长廊上看老婆和几个丫环在雪地中用竹箕捕麻雀。自从董小宛走后,他寻遍苏州再未见到,便确信她已不在苏州了。这段日子来,他早就将她忘记了。
  忽然,霍和鼠头鼠脑地窜进门来,径直跑到他身边,附着他耳朵说道:“老爷,好消息。”
  “啥好消息?有话快说,有屁就放。”
  “董小宛回来了。”
  “真的?”
  “真的。”
  他一拍栏干道:“这个妙人儿,正好抢她过来过年,老子好好享用享用。去,多找几个人,去她门前大闹。明天老子再英雄救美人,让她感谢我,她就是老子的了。”
  霍和应声而去。院子里忽然一阵欢呼,原来有几只麻雀不幸成了几个女人的猎物。霍华心想:“老子明天一拉绳子,董小宛就是我手中的鸟儿啦。”
  又过了几天,管渔看着空空的大院遗憾地说道:“此地已无病可医。”他邀请董小宛至他的影水庄暂住,董小宛本就无处可去,便答应下来。赵家庄备了酒宴为他们送行。待他们走后,村里人重新修了破庙,在供案上奉上管渔、董小宛、惜惜的牌位,香火不断。
  董小宛在影水庄住到岁末,眼看年关将尽春节快到了,不免动了思乡之情。管渔见留她不住,便派了车辆送她回家。董小宛离开那天,在影水庄折了许多梅花。
  于是,在一个飘着雪花的夜晚,董小宛踏着薄薄的雪,回到苏州。家里一切依旧,内心的担忧一下少了许多。
  霍华站在自家的长廊上看老婆和几个丫环在雪地中用竹箕捕麻雀。自从董小宛走后,他寻遍苏州再未见到,便确信她已不在苏州了。这段日子来,他早就将她忘记了。
  忽然,霍和鼠头鼠脑地窜进门来,径直跑到他身边,附着他耳朵说道:“老爷,好消息。”
  “啥好消息?有话快说,有屁就放。”
  “董小宛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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