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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环套

_3 张爱玲(现代)
  玉铭在枕上说道:“我再三拦你,你不要怪我,我都是为你的好呀!老头子一死,窦家的人少不了总要和你闹一通,你让他们抓住了错处,不免要吃亏。别的不怕他,你总还有东西丢在家里,无论如何拿不出来了。”霓喜微笑道:“要紧东西我全都存在干妹子家。”玉铭道:“其实何必多费一道事,拿到这儿来也是一样。”霓喜将指头戳了他一下道:“你这人,说你细心,原来也是个草包。这倒又不怕他们跑到这儿来混闹了!”玉铭顺势捏住她的手,她手腕上扎着一条手帕子,手帕子上拴着一串钥匙。玉铭摸索着道:“硬邦邦的,手上杠出印子来了。”霓喜一翻身,把手塞到枕头底下去,道:“烦死了!
  我要睡了。”
  次日早起,玉铭下楼去催他们备稀饭,霓喜开着房门高声唤道:“饭倒罢了,叫他们打洗脸水来。”玉铭在灶上问道:
  “咦?刚才那一吊子开水呢?”一句话问出来,仿佛是自悔失言,学徒没有回答,他也没有追问,霓喜都听在肚里。须臾,玉铭张罗了一壶水来,霓喜弯腰洗脸,房门关着,门底下有一条缝,一眼看见缝里漏出一线白光,徐徐长了,又短了,没有了,想是有人轻轻推开了隔壁的房门,又轻轻掩上了。她不假思索,满脸挂着水,就冲了出去,玉铭不及拦阻,她早撞到隔壁房中,只见房里有个乡下打扮的年幼妇人,虽是黄黑皮色,却有几分容貌,缠得一双小脚,正自漱口哩。霓喜叱道:“这谁?”玉铭答不出话来,这妇人却深深万福,叫了声姊姊,道:“我是他妈给娶的,娶了有两年了。”霓喜向玉铭道:“你妈哪儿有钱给你娶亲?”玉铭道:“是老板帮忙,贴了我两百块钱。”
  霓喜周身瘫软,玉铭央告道:“都是我的不是,只因我知道你的脾气,怕你听见了生气,气伤了身子。你若不愿意她,明儿还叫她下乡服侍我母亲去。你千万别生气。”因叫那妇人快与姊姊见礼。那妇人插烛也似磕下头去。霓喜并不理会,朝崔玉铭一巴掌打过去,她手腕上沉甸甸拴着一大嘟噜钥匙,来势非轻,玉铭眼也打肿了,黑了半边脸。霓喜骂道:“我跟你做大,我还嫌委屈了,我跟你做小?”更不多言,一阵风走了出去,径自雇车回家。
  昏昏沉沉到得家中,只见店里凭空多了一批面生的人,将伙计们呼来叱去,支使得底下人个个慌张失措。更有一群黑衣大脚妇人,穿梭般来往,没有一个理睬她的。霓喜道:“却又作怪!难道我做了鬼了,谁都看不见我?”她揪住一个伙计,厉声问道:“哪儿来的这些野人?”伙计道:“老板不好了,家里奶奶姑奶奶二爷二奶奶他们全都上城来了,给预备后事。”
  霓喜走上楼去,只见几个大脚妇人在她屋里翻箱倒笼,将一块西洋织花台毯打了个大包袱,云母石座钟,衣裳衾枕,银蜡台,针线匣子,一样一样往里塞。更有一只罗钿填花百子图红木小拜匣,开不开锁,一个妇人蹲在地下,双手捧定,往床沿上狠命砸去,只一下,罗钿纷纷落将下来。霓喜心疼如割,扑上去便厮打起来,两个相扭相抱,打到多宝橱跟前,玻璃碎了,霓喜血流满面,叫道:“他还没断气呢,你们这样作践他心爱的人!他还没断气呢,你有本事当着他的面作践我!”
  横拖直曳把那妇人拉到尧芳床前,尧芳那内侄立在床头,霓喜指着他哭道:“你也是个好良心的!你也不替我说句话儿!”那内侄如同箭穿雁嘴,钩搭鱼腮,做声不得。
  霓喜捞起一只花瓶来待要揍他,一眼看见尧芳,蓦地事上心头,定睛看他看出了神。尧芳两眼虚开一线,蜡渣黄一张平平的脸,露在被外,盖一床大红锁绿妆花绫被,脚头拥着一床天蓝锦被,都是影像上的辉煌的颜色。这个人,活着的时候是由她摆布的,现在他就要死了,他不归她管了。清早的太阳微微照到他脸上,他就要死了。她要报复,她要报复,可是来不及了。他一点一点的去远了。
  霓喜将花瓶对准了他砸过去,用力过猛,反而偏了一偏,花瓶呛郎郎滚到地上,窦尧芳两眼反插上去,咽了气。霓喜趴在他床前,嚎啕大哭,捏紧了拳头使劲地捶床,腕上挂的钥匙打到肉里去,出了血,捶红了床单,还是捶。
  众妇女纷纷惊叫道:“了不得!打死人了!这东西作死,把老板砸坏了!还不抓住她!还不叫巡警!捆起来,捆起来叫巡警!”将霓喜从床沿上拉了起来,她两条胳膊给扭到背后去,紧紧缚住了,麻绳咬啮着手腕的伤口。她低头看着自己突出的胸膛,觉得她整个的女性都被屈辱了,老头子骗了她,年轻的骗了她,她没有钱,也没有爱,从胀痛的空虚里她发出大喉咙来,高声叫喊道:“清平世界,是哪儿来的强人,平白里霸占我的东西,还打我,还捆我?我是你打得的,捆得的?”众人七手八脚拆下白绫帐子,与窦尧芳周身洗擦,穿上寿衣,并不理会霓喜。这边男人们抬过一张铺板,搭在凳上,停了尸,女人将一块红布掩了死者的脸,这才放声举起哀来。
  霓喜岂肯让人,她哭得比谁都响,把她们一个个都压了下去,哭的是:“亲人哪,你尸骨未寒,你看你知心着意的人儿受的是什么罪!你等着,你等着,我这就赶上来了,我也不要这条命了,拼着一身剐,还把皇帝拉下了马——你瞧着罢!这是外国地界,须不比他们乡下,尽着他们为非作歹的!到了巡捕房里,我懂得外国话,我认得外国人,只有我说的,没他们开口的份儿!我是老香港!看他们走得出香港去!天哪,我丈夫昨儿个还好好的,你问丫头们,你问医生,昨儿个心里还清清楚楚,还说得话,还吃了稀饭,我这一转背,生生的让你们把他给药死了!知道你们从哪儿来的,打狼似的一批野人!生生把我丈夫摆布了,还打我,还捆我,还有脸送我上巡捕房!你不上巡捕房,我还要上巡捕房呢!”那内侄走了过来道:“你闹些什么?”那班女人里面,也估不出谁是尧芳的妻,一般都是烟熏火烤的赭黄脸,戴着淡绿玉耳环,内中有一个便道:“再闹,给她两个嘴巴子!”霓喜大喝道:“你打!你打!有本事打死了我,但凡留我一条命,终久是个祸害!你看我不告你去!叫你们吃不了兜着走!”妇人们互相告勉道:“做什么便怕了她?左不过是个再婚的老婆,私姘上的,也见不得官!”霓喜道:“我便是趁了来的二婚头,秋胡戏,我替姓窦的添了两个孩子了,除非你把孩子一个个宰了,有孩子为证!”她唤孩子们过来,几个大些的孩子在房门外缩做一团,拿眼瞟着她,只是不敢近身。妇人们把小孩子一顿赶了开去道:“什么狗杂种,知道是谁生的?”霓喜道:“这话只有死鬼说得,你们须说不得!死鬼认了帐,你有本事替他赖!你们把我糟蹋得还不够,还要放屁辣臊糟蹋你家死鬼!你看我放你们走出香港去!便走出了香港,我跟到番禺也要拖你们上公堂!”那内侄故作好人,悄悄劝道:“番禺的地方官上上下下都是我们的通家至好,你去告我们,那是自讨苦吃。”霓喜冷笑道:“哪个鱼儿不吃腥,做官的知道你家有钱,巴不得你们出事,平时再要好些也是白搭!你有那个时候孝敬他的,趁现在对我拿出点良心来,好多着哩!”
  窦家妇女们忙着取白布裁制孝衣孝带,只做不听见。还是那内侄,暗忖霓喜此话有理,和众人窃窃私议了一会,向他姑妈道:“这婆娘说得到,做得到,却不能不防她这一着。
  据我看,不给她几个钱是决不肯善罢甘休的。”他姑妈执意不肯。这内侄又来和霓喜说:“你闹也是白闹。钱是没有的。这一份家,让你霸占了这些年,你钱也搂饱了,不问你要回来,已经是省事的打算了。”他过来说话,窦家几个男人一捉堆站着,交叉着胳膊,全都斜着眼朝她看来。霓喜见了,心中不由得一动。在这个破裂的,痛楚的清晨,一切都是生疏异样的,惟有男人眼里这种神情是熟悉的,仓皇中她就抓住了这一点,固执地抓住了。她垂着眼,望着自己突出的胸膛,低声道:“钱我是不要的。”内侄道:“那你闹些什么?”霓喜道:
  “我要替死鬼守节,只怕人家容不得我。”内侄大大的诧异起来道:“难不成你要跟我们下乡?”霓喜道:“我就是要扶着灵榇下乡,我辛辛苦苦服侍你姑爹一场,犯了什么法,要赶我出门?”等她在乡下站住了脚,先把那几个男的收伏了,再收拾那些女人。她可以想象她自己,浑身重孝,她那红喷喷的脸上可戴不了孝……
  那内侄沉吟半晌,与众人商议,她姑妈只是不开口。灵床布置既毕,放下拜垫,众人一个个上前磕头。银官磕过了,内侄做好做歹,把霓喜后添的两个孩子也抱了来磕头,又叫老妈子替霓喜松了绑,也让她磕个头。霓喜顿时扑上前去,半中腰被众人紧紧拉住了,她只是往前挣。真让她扑到灵床上,她究竟打算搂住尸首放声大哭呢,还是把窦尧芳撕成一片一片的,她自己也不甚明白。被人扯住了,她只是哑着嗓子顿脚叫唤着:“我的人,我的人,你阴灵不远……”
  哭了半日,把头发也颠散了,披了一脸。那内侄一头劝,一头说:“你且定下心来想一想,你要跟着下乡,你怎生安顿你那两个拖油瓶的孩子?我们窦家规矩大,却不便收留他们。”
  霓喜恨道:“没的扯淡!等我上了公堂,再多出十个拖油瓶,你们也收留了!”内侄忙道:“你别发急。乡下的日子只怕你过不惯。”霓喜道:“我本是乡下出来的,还回到乡下去,什么过不惯?”两句话才说出口,她自己陡然吃了一惊。乡下出来的,还回到乡下去!……那无情的地方,一村都是一姓的;她不属于哪一家,哪一姓;落了单,在那无情的地方;野火花高高开在树上,大毒日头照下来,光波里像是有咚咚的鼓声,咚咚舂捣着太阳里的行人,人身上粘着汗酸的黑衣服;走几里路见不到一个可说话的人,闷臭了嘴;荒凉的岁月……
  非回去不可么?霓喜对自己生出一种广大的哀悯。
  内侄被他姑妈唤去了,叫他去买纸钱。霓喜看看自己的手腕,血还没干,肉里又戳进去了麻绳的毛刺。她将发髻胡乱挽了一挽,上楼去在床顶上的小藤篮里找出一瓶兜安氏药水来敷上了。整个的房里就只床顶上这只小藤篮没给翻动过。
  孩子们趴在地上争夺一条青罗汗巾子,一撒手,一个最小的跌了一跤,磕疼了后脑壳,哇哇哭起来。霓喜抱了他走到后阳台上。这一早上发生了太多的事。阳台上往下看,药材店的后门,螺旋形的石阶通下去,高下不齐立着窦家一门老小,围了一圈子,在马路上烧纸钱。锡箔的红火在午前的阳光里静静烧着,窦家的人静静低头望着,方才那是一帮打劫的土匪,现在则是原始性的宗族,霓喜突然有一阵凄凉的“外头人”的感觉。她在人堆里打了个滚,可是一点人气也没沾。
  她抬头看看肩上坐着的小孩,小孩不懂得她的心,她根本也没有心。小孩穿着橙黄花布袄,虎头鞋,虎头帽,伸手伸脚,淡白脸,张着小薄片嘴,一双凸出的大眼睛,发出玻璃样的光,如同深海底的怪鱼,沉甸甸坐在她肩头,是一块不通人情的肉,小肉儿……紧接着小孩,她自己也是单纯的肉,女肉,没多少人气。
  她带着四个小孩走出同春堂,背一个,抱一个,一手牵两个,疲乏地向他家的人说道:“我走了。跟你们下乡的话,只当我没说。可别赖我卷逃,我就走了个光身子。事到如今,我就图个爽快了。”
  她典了一只镯子,赁下一间小房,权且和孩子们住下了。
  她今年三十一,略有点显老了,然而就因为长相变粗糙了些,反而增加了刺激性。身上脸上添了些肉,流烁的精神极力地想摆脱那点多余的肉,因而眼睛分外的活,嘴唇分外的红。家里儿啼女哭,乌糟糟乱成一片,身上依旧穿扎光鲜,逐日串门子。从前结拜的姊妹中有个在英国人家帮工的,住在山巅,霓喜拣了个晴天上山去看她,乔素梳妆,身穿玉色地白柳条夹袄,襟上扣一个茉莉花球,斯斯文文坐在外国人家厨房里吃茶说话。她那干姊姊是立志不嫁人的,脑后垂一条大辫子,手里结着绒绳。两个把别后情形细叙一番,说到热闹之际,主人回来了,在上房揿铃,竟没有听见。隔了一会,汤姆生先生推门进来叫阿妈,阿妈方才跳起身来答应不迭。这工程师汤姆生年纪不过三十上下,高个子,脸面俊秀像个古典风的石像,只是皮色红剌剌的,是个吃牛肉的石像,霓喜把他睃在眼里,他也看了霓喜一眼,向阿妈道:“晚上预备两个人吃的饭,一汤两菜,不要甜菜。”说罢,又看了霓喜一眼,方始出去。阿妈便告诉霓喜,想必待会儿他有女朋友到此过夜,就是常来的那个葡萄牙人。霓喜诧异道:“你如何知道是哪一个?”阿妈笑向她解释,原来她主人向来有这规矩,第一次上门的女朋友,款待起来,是一道汤,三道菜,一样甜菜。第二三次来时,依例递减。今天这一个必定是常来的。因此享不到这初夜权。霓喜啧啧道:“年轻轻的,看不出他这么啬刻!”
  阿妈道:“他倒也不是啬刻,他就是这个脾气,什么事都喜欢归得清清楚楚,整整齐齐。”霓喜道:“有了太太没有?”阿妈道:“还没呢。人材差一点的我看他也犯不上,自由自在的,有多好?弄个太太,连我也过不惯——外国女人顶疙瘩,我伺候不了。”
  正说着,汤姆生又进来了,手执一杯威士忌,亲自开冰箱取冰块。阿妈慌忙上前伺候,他道:“你坐下坐下,你有客在这儿,陪着客人说话罢。”阿妈笑道:“倒的确是个稀客。您还没见过我这位干妹子哪。”汤姆生呵了呵腰道:“贵姓?”阿妈代答道:“这是窦太太,她家老板有钱着呢,新近故世了,家私都让人霸占了去,撇得我这妹子有上梢来没下梢。”汤姆生连声叹咤,霓喜敛手低声笑向阿妈道:“你少说几句行不行?
  人家急等着会女朋友呢,有这工夫跟你聊天!”阿妈又道:
  “她说的一口顶好听的英文。”汤姆生笑道:“可是她这双眼睛说的是顶好听的中国话,就可惜太难懂。”霓喜不由得微微一笑,溜了他一眼,搭讪着取过阿妈织的大红绒线紧身来代她做了几针。头上的搁板,边沿钉着铜钩,挂着白铁漏斗,漏斗的影子正落在霓喜脸上,像细孔的淡墨障纱。纱里的眼睛暂时沉默下来了。
  汤姆生延挨了一会,端着酒杯出去了。不一会,又走进来,叫阿妈替他预备洗澡水去,又看看霓喜手中的绒线,道:
  “好鲜和的活计。窦太太打得真好。”阿妈忍笑道:“这是我的,我做了这些时了。”汤姆生道:“我倒没留心。”他把一只手托着头,胳膊肘子撑着搁板,立定身看看霓喜,向阿妈道:“我早就想烦你打一件绒线背心,又怕你忙不过来。”阿妈笑道:
  “哟,您跟我这么客气!”’她顿了一顿,又道:“再不,请我们二妹给打一件罢?人家手巧,要不了两天工夫。”霓喜把一根毛竹针竖起来抵住嘴唇,扭了扭头道:“我哪成哪?白糟蹋了好绒线!”汤姆生忙道:“窦太太,多多费神了,我就要这么一件,外头买的没这个好。阿妈你把绒线拿来。”阿妈到后阳台上去转了一转,把拆洗的一卷旧绒线收了进来。霓喜道:
  “也得有个尽寸。”汤姆生道:“阿妈你把我的背心拿件来做样子。”阿妈拍手道:“也得我忙得过来呀!晚饭也得预备起来了,还得烧洗澡水。我看这样罢,二妹你打上一圈绒线,让他套上身去试一试大小。”她忙着烧水,霓喜低头只顾结绒线,一任汤姆生将言语来打动,她并不甚答理。结上了五六排,她含笑帮他从头上套下去,匆忙间,不知怎的,霓喜摔开手笑道:“汤姆生先生,我只当你是个好人!”汤姆生把手扶着腰间围绕的四根针,笑道:“怎么?我不懂这些话。”霓喜啐道:
  “你不懂!你要我教你英文么?”她捏住毛竹针的一头,扎了他一下。他还要往下说,霓喜有意带着三分矜持,收拾了绒线,约好三天后交货,便告辞起身。
  虽然约的是三天之后,她也自性急,当天做了一夜,次日便替他赶好了。正把那件绒线衫绷在膝上看视,一只脚晃着摇篮,谁知汤姆生和她一般性急,竟找到她家里去。他和楼下的房东房客言语不通,问不出一个究竟来,只因他是个洋人,大家见了他有三分惧怕,竟让他闯上楼来。东厢房隔成两间,外间住个走梳头的,板壁上挖了一扇小门,挂着花布门帘,他一掀帘子,把霓喜吓了一跳。她坐在床上,一张高柱木床,并没挂帐子,铺一领草席,床栏杆上晾着尿布手帕。桌上一只破热水瓶,瓶口罩着湖色洋瓷漱盂。霓喜家常穿着蓝竹布袄,敞着领子,一面扣纽扣一面道歉道:“汤姆生先生,亏你怎么找了来了?这地方也不是你来得的。真,我也没想到会落到这么个地方!”说着,眼圈儿便红起来。汤姆生也是相当的窘,两手抄在裤袋里,立在屋子正中央,连连安慰道:“窦太太,窦太太……你再跟我这么见外,更叫我于心不安了。”霓喜顶大的女孩瑟梨塔牵着弟弟的手,攀着门帘向里张望。板桌底下有个小风炉,上面炖着一瓦钵子麦芽糖,糖里竖着一把毛竹筷。霓喜抽出一只筷子来,绞上一股子糖,送到瑟梨塔嘴里去,让她吮去一半,剩下的交与她弟弟,说道:“乖乖出去玩去。”孩子们走了,霓喜低着头,把手伸到那件绒线衫里面去,拉住一只袖管,将它翻过来筒过去。
  汤姆生笑道:“哎呀,已经打好了,真快!让我试试。”她送了过来,立在他跟前,他套了一半,头闷在绒线衫里面,来不及褪出来,便伸手来抱她,隔着绒线衫,他的呼吸热烘烘喷在她腮上,她颈子上。霓喜使劲甩开他,急道:“你真是个坏人,坏人!”汤姆生褪出头来看时,她业已奔到摇篮那边去,凛然立着,颇像个受欺侮的年青的母亲。然而禁不起他一看再看,她却又忍笑偏过头去,摇摆着身子,曲着一条腿,把膝盖在摇篮上蹭来蹭去。
  汤姆生道:“你知道么?有种中国点心,一咬一口汤的,你就是那样。”霓喜啐道:“胡说!”她低头看看自己身上,沾了许多绒线的毛衣子,便道:“你从哪儿来的这绒线,净掉毛!”
  汤姆生笑道:“是阿妈的,顺手给捞了来。”霓喜指着他道:
  “你哪里要打什么背心?诚心地……”说着,又一笑,垂着头她把她衣服上的绒毛,一点一点拣干净了,扑了扑灰,又道:
  “瞧你,也弄了一身!”便走过来替他拣。汤姆生这一次再拥抱她,她就依了他。
  她家里既不干净,又是耳目众多,他二人来往,总是霓喜到他家去。旅馆里是不便去的,只因香港是个小地方,英国人统共只有这几个,就等于一个大俱乐部,撞来撞去都是熟人。
  霓喜自窦家出来的时候便带着一个月的身孕,渐渐害起喜来,卧床不起。汤姆生只得遮遮掩掩到她家来看她。这回事,他思想起来也觉羞惭,如果她是个女戏子,足尖舞明星,或是驰名的荡妇,那就不丢脸,公开也无妨,然而霓喜只是一个贫困的中国寡妇,拖着四个孩子,肚里又怀着胎。她咬准这孩子是他的,要求他给她找房子搬家。把他们的关系固定化,是危险的拖累,而且也不见得比零嫖上算,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还是天天来看她。有一天他来,她蒙头睡着,他探手摸她的额角,问道:“发烧么?”她不做声,轻轻咬他的手指头。汤姆生伏在她床沿上,脸偎着棉被,听她在被窝里赶赶咐咐哭了起来。问她,问了又问,方道:“我知道我这一回一定要死了。一定要死的。你给我看了房子,搬进去和你住一天,便死了我也甘心,死了也是你的人,为你的孩子死的。”
  霓喜的世界一下子丰富了起来,跌跌绊绊满是东西,红木柚木的西式圆台,桌腿上生着爪子,爪子踏在圆球上;大餐台,整套的十二只椅子,雕有洋式云头,玫瑰花和爬藤的卷须,椅背的红皮心子上嵌着小铜钉;丝绒沙发,暗色丝绒上现出迷糊的玫瑰花和洋式云头;沙发扶手上搭着白累丝的小托子;织花窗帘里再挂一层白累丝纱幕;梳妆台上满是挖花的小托子不算,还系着一条绉褶粉红裙,连台灯与电话也穿着荷叶边的红纱裙子。五斗橱上有银盘,盘里是纯粹摆样的大号银漱盂,银粉缸,银把镜,大小三只银水罐。地下是为外国人织造的北京地毯。家里甚至连古董也有——专卖给外国人的小古董。屋犄角竖着芬芳馥郁的雕花檀木箱子。后院子里空酒瓶堆积如出,由着佣人成打地卖给收旧货的。东西是多得连霓喜自己也觉诧异,连汤姆生也觉诧异。他当真为这粗俗的广东女人租下了一所洋房,置了这许多物件。她年纪已经过了三十,渐渐发胖了,在黑纱衫里闪烁着老粗的金链条,嘴唇红得悍然,浑身熟极而流的扭捏挑拨也带点悍然之气。汤姆生十分惊讶地发现了,他自己的爱好竟与普通的水手没有什么两样。
  霓喜的新屋里什么都齐全,甚至还有书,皮面烫金的旅行杂志汇刊,西洋食谱,五彩精印的儿童课本,神仙故事。霓喜的孩子一律送入幼稚园,最大的女孩瑟梨塔被送入修道院附属女学校,白制服,披散着一头长发,乌黑卷曲的头发,垂到股际,淡黑的脸与手,那小小的,结实的人,像白芦苇里吹出的一阵黑旋风。这半印度种的女孩子跟着她妈很吃过一些苦,便在顺心的时候也是被霓喜责打惯了的。瑟梨塔很少说话,微生起来嘴抿得紧紧的。她冷眼看着她母亲和男人在一起。因为鄙薄那一套,她倾向天主教,背熟了祈祷文,出入不离一本小圣经,装在黑布套子里,套上绣了小白十字。有时她还向她母亲传教。她说话清晰而肯定,渐渐能说合文法的英文了。
  霓喜初结识汤姆生时,肚里原有个孩子,跟了汤姆生不久便小产了。汤姆生差不多天天在霓喜处过宿,惟有每年夏季,他自己到青岛歇暑,却把霓喜母子送到日本去。在长崎,霓喜是神秘的赛姆生太太,避暑的西方人全都很注意她,猜她是大人物的下堂妾,冒险小说中的不可思议的中国女人,夜礼服上满钉水钻,像个细腰肥肚的玻璃瓶,装了一瓶的萤火虫。
  有时霓喜也穿中装,因为没裹过脚,穿的是满洲式的高底缎鞋。平金的,织金的,另有最新的款式,挖空花样,下衬浅色缎子,托出一行蟹行文,“早安”,或是“毋忘我”。在香港,上街坐竹轿,把一双脚搁得高高的,招摇过市。清朝换了民国,霓喜着了慌,只怕旗装闯祸,把十几双鞋子乱纷纷四下里送人,送了个干净。民国成立是哪年,霓喜记得极其清楚,便因为有过这番惊恐。
  民国也还是她的世界。畅意的日子一个连着一个,饧化在一起像五颜六色的水果糖。
  汤姆生问她可要把她那干姐姐调到新屋里去服侍她,她非但不要,而且怕那阿妈在她跟前居功,因而唆使汤姆生将那人辞歇了。老屋里,虽然她不是正式的女主人,轻易不露面的,她也还替那边另换了一批仆人,买通了做她的心腹,专门刺探汤姆生的隐私,宴客的时候可有未结婚的英国女宾在座。她闹着入了英国籍,护照上的名字是赛姆生太太,可是她与汤姆生的关系并不十分瞒人。修道院的尼姑又和她周旋起来。她也曾冷言冷语损了梅腊妮师太几句。然而要报复,要在她们跟前摆阔,就得与她们继续往来。霓喜把往事从头记起,桩桩件件,都要个恩怨分明。她乘马车到雅赫雅的绸缎店去挑选最新到的衣料,借故和伙计争吵起来,一定要请老板出来说话。汤姆生是政府里供职的工程师,沾着点官气,雅赫雅再强些也是个有色人种的商人,当下躲过了,只不敢露面,霓喜吵闹了一场,并无结果。
  雅赫雅那表亲发利斯,此时也成了个颇有地位的珠宝商人。这一天,他经过一家花店,从玻璃窗里望进去,隔着重重叠叠的花山,看见霓喜在里面买花。她脖子上垂下粉蓝薄纱围巾,她那十二岁的女儿瑟梨塔偎在她身后,将那围巾牵过来兜在自己的头上,是炎夏,花店把门大开着,瑟梨塔正立在过堂风里,热风里的纱飘飘蒙住她的脸。她生着印度人的脸,虽是年轻,虽是天真,那尖尖的鼻子与浓泽的大眼睛里有一种过分刻划的残忍。也许因为她头上的纱,也许因为花店里吹出来的芳香的大风,发利斯一下子想起他的表姊妹们,在印度,日光的庭院里,满开着花。他在墙外走过,墙头树头跳出一只球来。他捡了球,爬上树,抛它进去,踢球的表姊妹们纷纷往里飞跑,红的蓝的淡色披纱赶不上她们的人。跑到里面,方才敖声笑起来,笑着,然而去告诉他舅父,使他舅父转告他父亲,使他挨打了。因为发利斯永远记得这回事,他对于女人的爱总带有甘心为她挨打的感觉。
  发利斯今年三十一了,还未曾娶亲。家乡的表姊妹早嫁得一个都不剩,这里的女人他不喜欢,脸面尽多白的白,红的红,头发粘成一团像黑膏药,而且随地吐痰。香港的女人,如同香港的一切,全部不愉快,因为他自从十八岁背乡离井到这里来,于秽恶欺压之中打出一条活路,也不知吃了多少苦。现在他过得很好,其实在中国也住惯了,放他回去他也不想回去了,然而他常常记起小时的印度。他本来就胖,钱一多,更胖了,满脸黑油,锐利的眼睛与鼻子埋在臃肿的油肉里,单露出一点尖,露出一点忧郁的芽。
  他没同霓喜打招呼,霓喜倒先看见了他,含笑点头,从花店里迎了出来,大声问好,邀他到她家去坐坐。霓喜对于发利斯本来有点恨,因为当初他没让她牢笼住。现在又遇见了他,她倒愿意叫他看看,她的日子过得多么舒服,好让他传话与雅赫雅知闻。他到她家去了几次。发利斯是个老实人,始终不过陪她聊天而已。汤姆生知他是个殷实商人,也颇看得起他。发利斯从来没有空手上过门,总给孩子们带来一些吃食玩具。瑟梨塔小时候在绸缎店里叫他叔叔,如今已是不认得了,见了他只是淡淡的一笑,嘴角向一边歪着点。
  霓喜过了五六年安定的生活,体重增加,人渐渐地呆了,时常眼睛里毫无表情像玻璃窗上涂上一层白漆。惟有和发利斯谈起她过去的磨难辛苦的时候,她的眼睛又活了过来。每每当着汤姆生的面她就兴高采烈说起前夫雅赫雅,他怎样虐待她,她怎样忍耐着,为了瑟梨塔和吉美,后来怎样为了瑟梨塔和吉美她又跟了个中国人;为了瑟梨塔和吉美和那中国人的两个孩子,她又跟了汤姆生。汤姆生局促不安坐在一边,左脚跷在右脚上,又换过来,右脚跷在左脚上;左肘撑在藤椅扶手上,又换了个右肘。藤椅吱吱响了,分外使他发烦。然而只有这时候,霓喜的眼睛里有着旧日的光辉,还有吵架的时候,霓喜自己也知道这个,因此越发的喜欢吵架。
  她新添了个女孩,叫做屏妮,栗色的头发,肤色白净,像纯粹的英国人,汤姆生以此百般疼爱。霓喜自觉地位巩固,对他防范略疏。政府照例每隔三年有个例假,英国人可以回国去看看。汤姆生上次因故未去,这一次,霓喜阻挡不住,只得由他去了。
  去了两个月,霓喜要卖弄他们的轿式自备汽车,邀请众尼姑过海到九龙去兜风,元朗镇有个庙会,特去赶热闹。小火轮把汽车载到九龙,不料天气说变就变,下起牛毛雨来。霓喜抱着屏妮,带领孩子们和众尼僧冒雨看庙会,泥浆溅到白丝袜白缎高跟鞋上,口里连声顾惜,心里却有一种奢侈的快感。大树上高高开着野火花,猩红的点子密密点在鱼肚白的天上。地下摆满了摊子,油纸伞底下,卖的是扁鱼,直径一尺的滚圆的大鱼,切成段,白里泛红;凉帽,蔑篮,小罐的油漆,面筋,豆腐渣的白山,堆成山的淡紫的虾酱,山上戳着筷子。霓喜一群人兜了个圈子,在市场外面一棵树下拣了块干燥的地方坐下歇脚,取出食物来野餐。四周立即围上了一圈乡下人,眼睁睁看着。霓喜用小锥子在一听凤尾鱼的罐头上锥眼儿,尽着他们在旁观看,她喜欢这种衣锦还乡的感觉。
  尼姑中只有年高的铁烈丝师太,怕淋雨,又怕动弹,没有跟到市场里来,独自坐在汽车里读报纸。《南华日报》的社会新闻栏是铁烈丝与人间唯一的接触,里面记载着本地上等人的生、死、婚嫁,一个浅灰色的世界,于淡薄扁平之中有一种利落的愉悦。她今天弄错了,读的是昨天的报,然而也还一路读到九龙,时时兴奋地说:“你看见了没有,梅腊妮师太,玛利·爱石克劳甫德倒已经订婚了。你记得,她母亲从前跟我学琴的,我不许她留指甲。……古柏太太的脑充血,我说她过不了今年的!你看!……脾气大。古柏先生倒真是个数一数二的好人。每年的时花展览会里他们家的玫瑰总得奖,逢时遇节请我们去玩,把我们做蛋糕的方子抄了去……”
  梅腊妮师太在树荫下向两个小尼姑道:“你们做两块三明治给铁烈丝师太送去吧,不能少了她的。”小尼做了三明治,从旧报纸里抽出一张来包上,突然诧异道:“咦?这不是今天的报么?”另一个小尼忙道:“该死了,铁烈丝师太还没看过呢,报就是她的命。”这小尼把新报换了下来,拿在手中看了一看,那一个便道:“快给她送去罢,她顶恨人家看报看在她之前。”这一个已是将新闻逐条念了出来,念到“桃乐赛,伯明罕的约翰·宝德先生与太太的令媛,和本地的威廉·汤姆生先生,”住了嘴,抬头掠了霓喜一眼,两个小尼彼此对看着,于惶恐之外,另带着发现了什么的欢喜。梅腊妮师太丁丁敲着罐头水果,并没有听见,霓喜耳朵里先是嗡的一声,发了昏,随即心里一静,听得清清楚楚,她自己一下一下在铁罐上凿小洞,有本事齐齐整整一路凿过去,凿出半圆形的一列。
  然而这时候铁烈丝师太从汽车里走过来了,大约发觉她读着的报是昨天的,老远的发起急来,一手挥着洋伞,一手挥着报纸,细雨霏霏,她轮流的把报纸与洋伞挡在头上。在她的社会新闻栏前面,霓喜自己觉得是栏杆外的乡下人,扎煞着两只手,眼看着汤姆生和他的英国新娘,打不到他身上。
  她把她自己归到四周看他们吃东西的乡下人堆里去。整个的雨天的乡下蹦跳着扑上身来如同一群拖泥带水的野狗,大,重,腥气,鼻息咻咻,亲热得可怕,可憎。
  霓喜一阵颤麻,抱着屏妮立将起来,在屏妮裤子上摸了一摸,假意要换尿布,自言自语道:“尿布还在车上。”一径向汽车走去,唤齐了几个大些的孩子,带他们上车,吩咐车夫速速开车,竟把几个尼姑丢在元朗镇,不管了。
  回到香港,买了一份《南华日报》,央人替她看明白了,果然汤姆生业于本月六日在英国结了婚。
  又过了些时,汤姆生方才带着太太到中国来,中间隔的两个多月,霓喜也不知是怎么过的。家里还是充满了东西,但是一切都成了过去。就像站得远远的望见一座高楼,楼窗里有间房间堆满了老式的家具,代表某一个时代,繁丽,噜苏,拥挤;窗户紧对着后头另一个窗户,笔直地看穿过去,隔着床帐橱柜,看见屋子背后红通通的天,太阳落下去了。
  汤姆生回香港之前先打了电报给发利斯,叫他转告霓喜,千万不可以到码头上去迎接他,否则他就永远不见她的面。霓喜听了此话,哭了一场,无计可施。等他到了香港,她到他办公处去找他,隔着写字台,她探身到他跟前,柔声痛哭道:
  “比尔!”汤姆生两手按着桌子站立着,茫然看着她,就像是不记得她是谁。霓喜忽然觉得她自己的大腿肥唧唧地抵着写字台,觉得她自己一身肥肉,觉得她自己衣服穿得过于花哨,再打扮些也是个下等女人;汤姆生的世界是浅灰石的浮雕,在清平的图案上她是突兀地凸出的一大块,浮雕变了石像,高高突出双乳与下身。她嫌她自己整个地太大,太触目。汤姆生即刻意会到她这种感觉,她在他面前蓦地萎缩下去,失去了从前吸引过他的那种悍然的美。
  他感到安全,签了一张五千元的支票,说道:“这是你的,只要你答应你从今以后不再看见我。”霓喜对于这数目感到不满,待要哭泣纠缠,汤姆生高声叫道:“费德司东小姐!”汤姆生在这一点上染有中国人的习气,叫女书记的时候从不揿铃,单只哇啦一喊。女书记进来了,霓喜不愿当着人和他破脸争吵,要留个余地,只得就此走了。钱花光了,又去找他。
  几次三番有这么一个戴着梅花楞黑面网的女人在传达处,在大门口守着他,也哭过,也恐吓,也厮打过,也撒过赖,抱着屏妮给他看,当他的面掐得屏妮鬼哭神嚎,故意使汤姆生心疼。汤姆生给了几回的钱,不给了。霓喜又磨着发利斯去传话,发利斯于心不忍,时常自己掏腰包周济她,也不加以说明。霓喜只当汤姆生给的,还道他旧情未断,又去和他苦苦纠缠,汤姆生急得没法,托病请假,带了太太到青岛休养去了。
  发利斯三天两天到她家去,忽然绝迹了一星期。霓喜向来认识的有个印度老妇人,上门来看她,婉转地说起发利斯,说他托她来做媒。霓喜蹲在地下整鞋带,一歪身坐下了,扑倒在沙发椅上,笑了起来道:“发利斯这孩子真孩子气!”她伸直了两条胳膊,无限制地伸下去,两条肉黄色的满溢的河,汤汤流进未来的年月里。她还是美丽的,男人靠不住,钱也靠不住,还是自己可靠。窗子大开着,听见海上轮船放气。汤姆生离开香港了。走就走罢,去了一个又来一个。清冷的汽笛声沿着她的胳膊笔直流下去。
  她笑道:“发利斯比我小呢!年纪上头也不对。”那印度妇人顿了一顿,微笑道:“年纪上是差得太远一点。他的意思是……瑟梨塔……瑟梨塔今年才十三,他已经三十一了,可是他情愿等着,等她长大。你要是肯呢,就让他们订了婚,一来好叫他放心,二来他可以出钱送她进学校,念得好好的不念下去,怪可惜的。当然弟弟妹妹们也都得进学堂。你们结了这头亲,遇到什么事要他帮忙的,也有个名目,赛姆生太太你说是不是?”霓喜举起头来,正看见隔壁房里,瑟梨塔坐在藤椅上乘凉,想是打了个哈欠,伸懒腰,房门半掩着,只看见白漆门边凭空现出一双苍黑的小手,骨节是较深的黑色——仿佛是苍白的未来里伸出一只小手,在她心上摸了一摸。
  霓喜知道她是老了。她扶着沙发站起身来,僵硬的膝盖骨克啦一响,她里面仿佛有点什么东西,就这样破碎了。
  (一九四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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