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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记译注

_60 司马迁(西汉)
  ①弋:用绳系在箭上射猎。②行阴德:暗中施恩惠于人。 拊循:安抚。 ③怨望:怨恨。 ④畔:通“叛”。⑤因:机会。按:此段与以下两段中华书局本原为一段,今据文意分为三段。⑥逆:迎。 ⑦晏驾:车驾迟行。这句是用皇上乘坐宫车延迟起驾婉言其死。⑧遗:赠送。⑨游士:从事游说活动的人。⑩辨士:能言善辩的人。放略:计谋。
  淮南王有女陵,慧,有口辨。王爱陵,常多予金钱,为中诇长安①,约结上左右②。
  元朔三年,上赐淮南王几杖③,不朝④。淮南王王后荼,王爱幸之。王后生太子迁,迁取王皇太后外孙修成君女为妃⑤。王谋为反具⑥,畏太子妃知而内泄事,乃与太子谋,令诈弗爱,三月不同席。王乃详为怒太子,闭太子使与妃同内三月,太子终不近妃。妃求去,王乃上书谢归去之。王后荼、太子迁及女陵得爱幸王,擅国权,侵夺民田宅,妄致系人⑦。
  ①诇(xiòng,去声“兄”):侦察,刺探。②按:本段与下一段中华书局本原为一段,今据文意改为二段。③几杖:几案和手杖。④不朝:当时刘安年54岁,皇上照顾他年老,准许他不必按例入京朝见。⑤取:同“娶”。⑥为反具:制造谋反的器具。⑦此句是说任意加罪拘捕无辜的人。妄,胡乱行事,不守法。致,得到,此指把人抓来。
  元朔五年,太子学用剑,自以为人莫及,闻郎中雷被巧①,乃召与戏。被一再辞让②,误中太子。太子怒,被恐。此时有欲从军者辄诣京师,被即愿奋击匈奴。太子迁数恶被于王,王使郎中令斥免③,欲以禁后,被遂亡至长安,上书自明。诏下其事廷尉、河南。河南治,逮淮南太子,王、王后计欲无遣太子,遂发兵反,计犹豫,十余日未定。会有诏,即讯太子④。当是时,淮南相怒寿春丞留太子逮不遣⑤,劾不敬。王以请相,相弗听。王使人上书告相,事下廷尉治。踪迹连王,王使人候伺汉公卿⑥,公卿请逮捕治王。王恐事发,太子迁谋曰:“汉使即逮王,王令人衣卫士衣,持戟居庭中,王旁有非是⑦,则刺杀之,臣亦使人刺杀淮南中尉,乃举兵,未晚 。”是时上不许公卿请,而遣汉中尉宏即讯验王⑧。王闻汉使来,即如太子谋计。汉中尉至,王视其颜色和,讯王以斥雷被事耳,王自度无何,不发。中尉还,以闻。公卿治者曰:“淮南王安拥阏奋击匈奴者雷被等⑨,废格明诏⑩,当弃市。”诏弗许。公卿请废勿王,诏弗许。公卿请削五县,诏削二县。使中尉宏赦淮南王罪,罚以削地。中尉入淮南界,宣言赦王。王初闻汉公卿请诛之,未知得削地,闻汉使来,恐其捕之,乃与太子谋刺之如前计。及中尉至,即贺王,王以故不发。其后自伤曰:“吾行仁义见削,甚耻之。然淮南王削地之后,其为反谋益甚。诸使道从长安来,为妄妖言,言上无男,汉不治,即喜;即言汉廷治,有男,王怒,以为妄言,非也。
  ①靁:同“雷”。②一再:一次二次。③斥免:斥退免官。 即:就近,此指在淮南国就地审太子案,而不逮至河南郡。⑤丞:指县丞。 留太子逮不遣:把河南郡逮捕太子的命令扣下来不发。⑥候伺:窥伺,侦察。⑦非是:指不正常的情况。⑧讯验:询问查证。⑨拥阏:阻塞,此指阻挠。⑩废格:阻挠执行诏令。
  王日夜与伍被、左吴等案舆地图①,部署兵所从入。王曰:“上无太子,宫车即宴驾,廷臣必征胶东王,不即族常山王②,诸侯并争,吾可以无备乎!且吾高祖孙,亲行仁义,陛下遇我厚,吾能忍之;万世之后,吾宁能北面臣事竖子乎③!”
  王坐东宫,召伍被与谋,曰:“将军上④,”被怅然曰:“上宽赦大王,王复安得此亡国之语乎!臣闻子胥谏吴王⑤,吴王不用,乃曰‘臣今见麋鹿游姑苏之台也’⑥。今臣亦见宫中生荆棘,露沾衣也。”王怒,系伍被父母,囚之三月。复召曰:“将军许寡人乎?”被曰:“不,直来为大王画耳。臣闻聪者听于无声,明者见于未形,故圣人万举万全。昔文王一动而功显于千世⑦,列为三代,此所谓因天心以动作者也,故海内不期而随。此千岁之可见者。夫百年之秦,近世之吴楚,亦足以喻国家之存亡矣。臣不敢避子胥之诛⑧,愿大王毋为吴王之听。昔秦绝圣人之道,杀术士⑨,燔《诗》《书》⑩,弃礼义,尚诈力,任刑罚,转负海之粟致之西河(11)。当是之时,男子疾耕不足于糟糠,女子纺绩不足于盖形(12)。遣蒙恬筑长城,东西数千里,暴兵露师常数十万(13),死者不可胜数,僵尸千里,流血顷亩(14),百姓力竭,欲为乱者十家而五。又使徐福入海求神异物(15),还为伪辞曰:‘臣见海中大神,言曰:“汝西皇之使邪(16)?”臣答曰:“然。”“汝何求?”曰:“愿请延年益寿药。”神曰:“汝秦王之礼薄,得观而不得取。”即从臣东南至蓬莱山,见芝成宫阙(17),有使者铜色而龙形,光上照天。于是臣再拜问曰:“宜何资以献?”海神曰:“以令名男子若振女与百工之事(18),即得之矣。”秦皇帝大说(19),遣振男女三千人,资之五谷种种百工而行(20)。徐福得平原广泽,止王不来。于是百姓悲痛相思,欲为乱者十家而六。又使尉佗逾五岭攻百越(21)。尉佗知中国劳极(22),止王不来,使人上书,求女无夫家者三万人,以为士卒衣补。秦皇帝可其万五千人。于是百姓离心瓦解,欲为乱者十家而七。客谓高皇帝曰:‘时可矣 。’高皇帝曰:‘待之,圣人当起东南间。’不一年,陈胜吴广发矣。高皇始于丰沛,一倡天下不期而响应者不可胜数也。此所谓蹈瑕候间(23),因秦之亡而动者也。百姓愿之,若旱之望雨,故起于行陈之中而立为天子(24),功高三王(25),德传无穷。今大王见高皇帝得天下之易也,独不观近世之吴楚乎?夫吴王赐号为刘氏祭酒(26),复不朝,王四郡之众(27),地方数千里,内铸消铜以为钱(28),东煮海水以为盐,上取江陵木以为船,一船之载当中国数十两车(29),国富民众。行珠玉金帛赂诸侯宗室大臣,独窦氏不与(30)。计室谋成,举兵而西。破于大梁,败于狐父,奔走而东,至于丹徒,越人禽之(31),身死绝祀(32),为天下笑。夫以吴越之众不能成功者何(33)?诚逆天道而不知时也。方今大王之兵众不能十分吴楚之一,天下安宁有万倍于秦之时,愿大王从臣之计。大王不从臣之计,今见大王事必不成而语先泄也。臣闻微子过故国而悲(34),于是作《麦秀之歌》(35),是痛纣之不用王子比干也(36)。故《孟子》曰‘纣贵为天子,死曾不若匹夫’。是纣先自绝于天下久矣,非死之日而天下去之。今臣亦窃悲大王弃千乘之君(37),必且赐绝命之书,为群臣先,死于东宫也。”于是(王)气怨结而不扬,涕满匡而横流(38),即起,历阶而去。
  ①案:考察。 舆地图:地图。②不即:要不就是。③竖子:小子,对人的蔑称。④将军:依汉制,天子朝中有将军,诸侯王无权委任。刘安称伍被“将军”,显露出叛逆之志,故遭伍被拒绝。⑤子胥谏吴王:前494年吴王夫差战败越王勾践后,骄纵轻敌,不再防犯越国的复仇之心。伍子胥屡次直言权谏吴王,吴王均不听,前473年,越灭吴。详见卷六十六《伍子胥列传》。⑥麋鹿:一种稀有哺乳动物,角似鹿,尾似驴,蹄似牛,颈似骆驼,又名四不象。姑苏之台:吴王曾在姑苏山上建造高台以游观太湖。此句以麋鹿将出没姑苏台废墟的荒凉景象预示吴国的覆亡之兆。⑦文王一动:殷纣王当政荒虐无道,周文王为灭商纣率周族东进,自岐山迁都丰邑(今陕西西安沣水西岸)。详见卷四《周本纪》。⑧子胥之诛:前484年吴王夫差攻齐,伍子胥认为越国才是心腹之患,反对出兵。吴王战胜归来,听信太宰嚭(pǐ,匹)的谗言,赐伍子胥子刎。详见卷六十六《伍子胥列传》。⑨术士:儒生。⑩《诗》《书》:儒家典籍《诗经》和《尚书》。按:秦始皇焚书坑儒事详见卷六《秦始皇本纪》。(11)转:运输。负海之粟:海边的谷子。(12)绩:破麻搓成麻线。(13)暴兵露师:泛言军队风餐露宿、常年戌边的艰苦生活。暴,同“曝”,显露。(14)顷亩:百亩,这里是泛言面积广大之意。(15)徐福:即卷六《秦始皇本纪》中的徐巿。 (16)西皇:西土皇帝,与东海大神相对而言。(17)芝:灵芝草,有延年益寿的作用,被古人视为仙草。(18)令名男子:良家男童。若:和。 振女:童女。“振”通“侲”。(19)说:“同“悦”,喜欢。(20)五谷种种:泷川资言《史记会注考证》据《汉书·伍被传》疑此处衍出的一“种”字。(21)五岭:即大庾岭、骑田岭、都庞岭、萌渚岭和城岭。(22)中国:指中原。(23)瑕:空隙,薄弱环节。间:空隙。(24)行:行伍。 陈:同“阵”,战阵。(25)三王:夏禹、商汤、周文王。(26)祭酒:指很受尊敬的人。古代宴会和祭典时,先由有声望的人举酒示祭,故祭酒者位尊。 (27)四郡:卷一百六《吴王濞列传》记其封地为“王三郡五十三城”。(28)消:通“销”,熔化金属。(29)两:同“辆”。(30)窦氏:文皇有窦皇后,窦氏家族成为外戚。(31)禽:同“擒”。(32)绝祀:断绝祭祀,指国家灭亡。(33)吴越之众:吴楚七国之乱中东越曾追随吴王反叛,故吴越并称。事详卷一一四《东越列传》。(34)微子:《汉书·伍被传》作“箕子”。据卷三十八《宋微子世家》,《麦秀之诗》的作者是箕子而非微子。(35)麦秀之歌:即《麦秀之诗》。殷亡后,箕子朝周,过殷故都,眼见昔日繁华2 为废墟,十分感伤,遂作诗而歌。歌词见卷三十八《宋微子世家》。(36)王子比干冒死权谏荒淫无道的殷纣王,纣王不听,杀死了他。事见卷三《殷本纪》。 (37)千乘之君:指诸侯大国的国王。周制,天子出车万乘,诸侯出车千乘。乘,一车四马为一乘。(38)匡:通“眶”。眼眶。
  王有孽子不害①,最长,王弗爱,王、王后、太子皆不以为子兄数②。不害有子建,材高有气③,常怨望太子不省其父④;又怨时诸侯皆得分子弟为侯,而淮南独二子,一为太子,建父独不得为侯。建阴结交,欲告败太子,以其父代之。太子知之,数捕系而榜笞建⑤。建具知太子之谋欲杀汉中尉,即使所善寿春庄芷以元朔六年上书于天子曰:“毒药苦于口利于病,忠言逆于耳利于行。今淮南王孙建,材能高,淮南王王后荼、荼子太子迁常疾害建。建父不害无罪,擅数捕系。欲杀之。今建在,可征问,具知淮南阴事⑥。”书闻,上以其事下廷尉,廷尉下河南治。是时故辟阳侯孙审卿善丞相公孙弘,怨淮南厉王杀其大父⑦,乃深购淮南事于弘⑧,弘乃疑淮南有畔逆计谋,深穷治其狱⑨。河南治建,辞引淮南太子及党与。淮南王患之,欲发,问伍被曰:“汉廷治乱?”伍被曰:“天下治。”王意不说,谓伍被曰:“公何以言天下治也?”被曰:“被窃观朝廷之政,君臣之义,父子之亲,夫妇之别,长幼之序,皆得其理,上之举错遵古之道⑩,风俗纪纲未有所缺也。重装富贾(11),周流天下,道无不通,故交易之道行。南越宾服(12),羌僰人献(13),东瓯人降(14),广长榆,开朔方,匈奴折翅伤翼,失援不振。虽未及古太平之时,然犹为治也。”王怒,被谢死罪。王又谓被曰:“山东即有兵(15),汉必使大将军将而制山东,公以为大将军何如人也?”被曰:“被所善者黄义,从大将军击匈奴,还,告被曰:‘大将军遇士大夫有礼,于士卒有恩,众皆乐为之用。骑上下山若蜚(16),材干绝人(17)。’被以为材能如此,数将习兵,未易当也。及谒者曹梁使长安来,言大将军号令明,当敌勇敢,常为士卒先。休舍(18),穿井未通,须士卒尽得水,乃敢饮。军罢,卒尽已度河(19),乃度。皇太后所赐金帛,尽以赐军吏。虽古名将弗过也。”王默然。
  ①孽子 :庶子,妾媵(yìng,映)所生。②数:序数,此指身为儿子和兄长的名分。此句《汉书·淮南王传》“王后”前不重“王”字。③气:此指意气。有气,即意气强盛,不肯屈居他人之下的意思。④省:探视问候。⑤榜:捶击,捶打。笞:鞭打,杖击。⑥阴事:秘事,即隐密之事。⑦大父:祖父。 ⑧深购:极力构陷罪状。购,《史记会注考证》据明代毛晋刻本认为当作“构”,构陷。⑨穷:追究到底。⑩举错:行事的措施。 错:通“措”。(11)重装:装满货物的意思。(12)南越宾服:前196年,高祖刘邦封赵佗为南越王。吕后当政时,赵佗反叛,自称南越武帝。文帝即位后招抚南越,至景帝朝赵佗称臣归汉。详见卷一一三《南越列传》。(13)羌僰人献:克羌族一支,春秋前后居住在以僰道为中心的今川南和滇东一带。武帝元光年间下令治僰道,置犍为郡,开通了西南通中原的道路,从此当地物产入贡朝中。详见卷一一六《西南夷列传》。(14)东瓯人降:东瓯又称瓯越。武帝初年,东越人内部发生战争,闽越围东瓯,东瓯向朝廷求救。闽越退兵,东瓯请求举国内迁,定居在江淮之间。详见卷一一四《东越列传》。(15)山东:古代指殽山或华山以东的广大地区。 (16)蜚:同“飞”。(17)绝人:非凡出众。(18)休舍:休息住宿,此指行军途中驻扎下来。(19)度:同“渡”,渡河。
  淮南王见建已征治,恐国阴事且觉,欲发,被又以为难,乃复问被曰:“公以为吴兴兵是邪非也?”被曰:“以为非也。吴王至富贵也,举事不当,身死丹徒,头足异处,子孙无遗类①。臣闻吴王悔之甚。愿王熟虑之②,无为吴王之所悔。”王曰:“男子之所死者一言耳③。且吴何知反,汉将一日过成皋者四十余人④。今我令楼缓先要成皋之口⑤,周被下颖川兵塞轘辕、伊阙之道,陈定发南阳兵守武关。河南太守独有洛阳耳,何足忧。然此北尚有临晋关、河东、上党与河内、赵国。人言曰‘绝成皋之口,天下不通’。据三川之险⑥,招山东之兵,举事如此,公以为何如?”被曰:“臣见其祸,未见其福也。”王曰:“左吴、赵贤、朱骄如皆以为有福,什事九成⑦,公独以为有祸无福,何也?”被曰:“大王之群臣近幸素能使众者,皆前系诏狱⑧,余无可用者。”王曰:“陈胜、吴广无立锥之地,千人之聚,起于大泽,奋臂大呼而天下响应,西至于戏而兵百二十万。今吾国虽小,然而胜兵者可得十余万⑨,非直适戌之众⑩,釠凿棘矜也(11),公何以言有祸无福?”被曰:“往者秦为无道,残贼天下。兴万乘之驾,作阿房之宫(12),收太半之贼,发闾左之戍(13),父不宁子,兄不便弟(14),政苛刑峻,天下熬然若焦(15),民皆引领而望,倾耳而听,悲号仰天,叩心而怨上(16),故陈胜大呼,天下响应。当今陛下临制天下,一齐海内,泛爱蒸庶(17),布德施惠。口虽未言,声疾雷霆,令虽未出,化驰如神(18),心有所怀,威动万里,下之应上,犹影响也(19)。而大将军材能不特章邯、杨熊也(20)。在大王以陈胜、吴广谕之(21),被以为过矣。”王曰:“苟如公言,不可徼幸邪(22)?”被曰:“被有愚计。”王曰:“奈何?”被曰:“当今诸侯无异心,百姓无怨气。朔方之郡田地广,水草美,民徙者不足以实其地。臣之愚计,可伪为丞相御史请书(23),徙郡国豪杰任侠及有耐罪以上(24),赦令除其罪,产五十万以上者,皆徙其家属朔方之郡,益发甲卒,急其会日(25)。又伪为左右都司空、上林中都官诏狱(逮)书,〔逮〕诸侯太子幸臣。如此则民怨,诸侯惧,即使辨武随而说之(26),傥可徼幸什得一乎(27)?”王曰:“此可也。虽然,吾以为不至若此。”于是王乃令官奴入宫,作皇帝玺,丞相、御史、大将军、军吏、中二千石、都官令、丞印(28),及旁近郡太守、都尉印,汉使节法冠(29),欲如伍被计。使人伪得罪而西,事大将军、丞相;一日发兵,使人即刺杀大将军青,而说丞相下之,如发蒙耳(30)。
  ①无遗类:没有活下来的人。遗,留下。据《史记集解》,“遗类”一作“噍类”。②孰:同“熟”。③此句意思是说男子汉言必信,甘愿为自己讲出的一句话献身。④此句是批评吴王不会打仗,没有扼守住军事要地成皋县的虎牢关。虎牢关在县城外,北临黄河,绝岸峻崖,自古易守难攻。楚汉战争中,刘邦与项羽的军队曾相持于此。⑤要:半路拦截。⑥三川:指伊水、洛水和黄河。⑦什:即“十”。⑧诏狱:皇上交办的案子。⑨胜兵者:会使用兵器作战的人。⑩适戍:被迫戍边。适,同“谪”。(11)。釠(jī,机)凿:凿木制成弩机。釠,通“机”,弓弩上的发射装置。棘:通“戟”,兵器名。矜:木柄。(12)阿房之宫:秦始皇营建的宏伟宫殿,东西五百步,南北五十丈,上可坐万人,下可树五丈旗。详见卷六《秦始皇本纪》。(13)发闾左之戌:古时居住里巷大门内左侧的贫苦居民本不当服役,秦时也征发了,可知当时徭役极为繁重。(14)便:安适。(15)熬然若焦:被煎熬得像烧焦了一样。(16)叩心:捶胸,很激切的样子。(17)蒸:通“烝”,众多。(18)化驰如神:教化的迅速推行如有神力相助。(19)犹影响:好像影随形、响应声一样迅速。响:回声。(20)不特:不只是。(21)谕:同“喻”,说明事理。(22)徼幸:同“侥幸”。(23)请书:向皇上提出请求建议的书奏。(24)豪杰:地方上有权势、横霸一方的人。 任侠:指侠义之士,专好抑强扶弱的人。 耐:通“耏”(nài,奈),古代一种剃掉须鬓的刑罚。一说“二岁刑以上为耐。耐,能任其罪”(《史记集解》引杜林语)。(25)会日:如约会合的日期,此指限期迁至朔方郡的日子。(26)辨武:辩士,善言辞的人。(27)傥(tǎng,躺):同“倘”,或许。(28)都官:中都官的省称。(29)法冠:汉代使节和执法者所戴的官帽。(30)发蒙:揭开蒙盖器物的布,比喻行事轻而易举。
  王欲发国中兵,恐其相、二千石不听。王乃与伍被谋,先杀相、二千石;伪失火宫中,相、二千石救火,至即杀之。计未决,又欲令人衣求盗衣①,持羽檄②,从东方来③,呼曰:“南越兵入界”,欲因以发兵。乃使人至庐江、会稽为求盗,未发。王问伍被曰:“吾举兵西乡④,诸侯必有应我者;即无应,奈何?”被曰:“南收衡山以击庐江,有寻阳之船,守下雉之城,结九江之蒲⑤,绝豫章之口⑥,强努临江而守,以禁南郡之下⑦,东收江都、会稽,南通劲越,屈强江淮间⑧,犹可得延岁月之寿。”王曰:“善,无以易此,急则走越耳。”
  ①求盗:掌追捕盗贼的士卒。②羽檄:插有羽毛、表示情况紧急的征召声讨文书。③东方:《汉书·淮南王传》作“南方”,下文说“南越兵入界”,应为南方。④乡:同“向”,朝向。⑤结:打结,此指扼住。⑥绝豫章之口:此指阻断豫章水北入长江的彭蠡湖口。⑦禁南郡之下:阻止南郡军队顺长江而下。⑧屈强:委屈和强大,此指势力的收缩和扩张。
  于是廷尉以王孙建辞连淮南王太子迁闻。上遣廷尉监因拜淮南中尉①,逮捕太子。至淮南,淮南王闻,与太子谋召相、二千石,欲杀而发兵。召相,相至;内史以出为解②。中尉曰:“臣受诏使③,不得见王。”王念独杀相而内史中尉不来,无益也,即罢相。王犹豫,计未决。太子念所坐者谋刺汉中尉④,所与谋者已死,以为口绝,乃谓王曰:“群臣可用者皆前系,今无足与举事者。王以非时发⑤,恐无功,臣愿会逮⑥。”王亦愉欲休,即许太子。太子即自刭,不殊⑦。伍被自诣吏,因告与淮南王谋反,反踪迹具如此⑧。
  ①因拜:趁着拜见的机会。 ②以出为解:借外出为理由得以脱身。③受诏使:迎接皇上派来的使臣,即廷尉监。④坐:因犯……罪。⑤非时:不合时宜,指时机尚未成熟。⑥会逮:前去受捕。⑦不殊:不死。殊:指身首异处。⑧具如此:指把所知内情和盘供出。具,同“俱”。全部,都。
  吏因捕太子、王后,围王宫,尽求捕王所与谋反宾客在国中者,索得反具以闻。上下公卿治①,所连引与淮南王谋反列侯二千石豪杰数千人,皆以罪轻重受诛。衡山王赐,淮南王弟也,当坐收,有司请逮捕衡山王。天子曰:“诸侯各以其国为本,不当相坐。与诸侯王列侯会肄丞相诸侯议②。”赵王彭祖、列侯臣让等四十三人议③,皆曰:“淮南王安甚大逆无道,谋反明白,当伏诛。”胶西王臣端议曰:“淮南王安废法行邪,怀诈伪心,以乱天下,荧惑百姓④,倍畔宗庙⑤,妄作妖言。《春秋》曰‘臣无将⑥,将而诛’。安罪重于将,谋反形已定。臣端所见其书节印图及他逆无道事验明白⑦,甚大逆无道,当伏其法。而论国吏二百石以上及比者⑧,宗室近幸臣不在法中者⑨,不能相教,当皆免官削爵为士伍⑩,毋得宦为吏。其非吏,他赎死金二斤八两。以章臣安之罪(11),使天下明知臣子之道,毋敢复有邪僻倍畔之意(12)。”丞相弘、廷尉汤等以闻,天子使宗正以符节治王。未至,淮南王安自刭杀。王后荼、太子迁诸所与谋反者皆族。天子以伍被雅辞多引汉之美(13),欲勿诛。廷尉汤曰:“被首为王画反谋,被罪无赦。”遂诛被。国除为九江郡。
  ①此句是说皇上把淮南王谋反案交给公卿大臣去审理。上,皇上。下,下达。②会肄:聚集起来商议。肄,研习。按:《史记索隐》本此句“丞相”后无“诸侯”二字,于文义更为顺畅③列侯臣让:据《汉书·功臣恩泽侯表》,元朔年间列侯中无人名“让”,疑“让”(讓)当作“襄”,即平阳侯曹襄。详见《史记会注考证》引王先慎语。④荧惑:迷惑。⑤倍畔:通“背叛”。⑥无:通“毋”,不,不要。将:率领,此指率众作乱。按:这二句话系出自《公羊春秋》庄公三十一年,原文是“君亲无将,将而诛焉。”⑦书节印图:指谋反用的文告、符节、印玺、地图。符节:朝廷派官出使时作为凭证的信物。 验:证据。⑧比者:此指接近于二百石而略低一些的官秩。比,比照。⑨不在法中:指未参与谋反,未触犯法网。⑩士伍:士兵。(11)章:同“彰”,明显。此指把罪恶充分暴露出来。(12)邪僻:邪恶。僻,不正。(13)雅辞:合乎规范的雅正的言论。此指伍被曾劝阻淮南王谋反所说的那些话。引:称引,称赞和例举。
  衡山王赐,王后乘舒生子三人,长男爽为太子,次男孝,次女无采。又姬徐来生子男女四人,美人厥姬生子二人。衡山王、淮南王兄弟相责望礼节①,间不相能②。衡山王闻淮南王作为畔逆反具,亦心结宾客以应之,恐为所并。
  元光六年,衡山王入朝,其谒者卫庆有方术③,欲上书事天子,王怒,故劾庆死罪,强榜服之④。衡山内史以为非是,却其狱⑤。王使人上书告内史,内史治,言王不直⑥。王又数侵夺人田,坏人冢以为田。有司请逮治衡山王。天子不许,为置吏二百石以上⑦。衡山王以此恚,与奚慈、张广昌谋,求能为兵法候星气者⑧,日夜从容王密谋反事⑨。
  ①责望:责怪抱怨。②间:隔阂,疏远。能:和睦。③方术:一指有关治理天下的思想见解,一指星相、占卜、算命、医病、求仙等各种行当的学问。此处当指后者。④强榜服之:用严刑拷打强迫人服罪。⑤却其狱:拒不受理案子。 ⑥不直:此指理屈。⑦此句是说收回了衡山王原可委任本国二百石以上官吏的权力,改为由天子调任。⑧候星气:观测天文气象以占卜吉凶。⑨从容:纵容,怂恿。“从”同“纵”。
  王后乘舒死,立徐来为王后。厥姬俱幸。两人相妒,厥姬乃恶王后徐来于太子曰:“徐来使婢蛊道杀太子母①。”太子心怨徐来。徐来兄至衡山,太子与饮,以刃刺伤王后兄。王后怨怒,数毁恶太子于王。太子女弟无采②,嫁弃归③,与奴奸,又与客奸。太子数让无采④,无采怒,不与太子通⑤。王后闻之,即善遇无采。无采及中兄孝少失母,附王后,王后以计爱之⑥,与共毁太子,王以故数击笞太子⑦。
  元朔四年中,人有贼伤王后假母者⑧,王疑太子使人伤之,笞太子。后王病,太子时称病不侍。孝、王后、无采恶太子:“太子实不病,自言病,有喜色。”王大怒,欲废太子,立其弟孝。王后知王决废太子,又欲并废孝。王后有侍者,善舞,王幸之,王后欲令侍者与孝乱以污之⑨,欲并废兄弟而立其子广代太子。太子爽知之,念后数恶已无巳时,欲与乱以止其口。王后饮,太子前为寿⑩,因据王后股(11),求与王后卧。王后怒,以告王。王乃召,欲缚而笞之。太子知王常欲废已立其弟孝,乃谓王曰:“孝与王御者奸(12),无采与奴奸,王强食,请上书。”即倍王去。王使人止之,莫能禁,乃自驾追捕太子。太子妄恶言,王械系太子宫中(13)。孝日益亲幸。王奇孝材能,乃佩之王印,号曰将军,令居外宅,多给金钱,招致宾客。宾客来者,微知淮南、衡山有逆计,日夜从容劝之。王乃使孝客江都人救赫、陈喜作车镞矢(14),刻天子玺,将相军吏印。王日夜求壮士如周丘等,数称引吴楚反时计画,以约束(15)。衡山王非敢效淮南王求即天子位,畏淮南起并其国,以为淮南已西,发兵定江淮之间而有之,望如是。
  ①蛊道:用诅咒等邪术加害于人。②女弟:妹妹。③嫁弃归:出嫁后被夫家休逐,回到娘家。④让:责备。⑤通:交往,往来。⑥以计爱之:是说为着实现某个目的而表示爱人,并非出于真心。⑦按:此段与下一段中华书局本原为一段,现据文意分为二段。⑧假母:继母或庶母(父亲的侧室)。一说“傅母”,即保育、辅导贵族子女的老妇,详见《史记集解》引《汉书音义》注。⑨乱:此指住仆之间男女私通,违背伦常纲纪。⑩为寿:敬酒祝寿。(11)股:大腿。(12)御者:帝王所用的仆人,此指淮南王的女侍。(13)械系:用镣铐囚禁。(14)赫:《汉书·淮南王传》作“枚赫”。 车:古代的一种战车。 镞矢:泛指有箭头的箭支。一说当指一种“金镞剪羽”的箭支,详见《史记会注考证》引王念孙注。(15)约束:管束。此指按照吴楚七国反叛时的计谋行事。
  元朔五年秋,衡山王当朝,(六年)过淮南,淮南王乃昆弟语①,除前郤②,约束反具。衡山王即上书谢病,上赐书不朝。
  元朔六年中,衡山王使人上书请废太子爽,立孝为太子。爽闻,即使所善白嬴之长安上书,言孝作车镞矢,与王御者奸,欲以败孝。白嬴至长安,未及上书,吏捕嬴,以淮南事系④。王闻爽使白嬴上书,恐言国阴事,即上书反告太子爽所为不道弃市罪事。事下沛郡治⑤。
  元(朔七)〔狩元〕年冬,有司公卿下沛郡求捕所与淮南谋反者未得⑥,得陈喜与衡山王子孝家。吏劾孝首匿喜。孝以为陈喜雅数与王计谋反⑦,恐其发之,闻律先自告除其罪⑧,又疑太子使白嬴上书发其事,即先自告,告所与谋反者救赫、陈喜等。廷尉治验,公卿请逮捕衡山王治之。天子曰:“勿捕。”遣中尉安、大行息即问王,王具以情实对⑨。吏皆围王宫而守之。中尉、大行还,以闻,公卿请遣宗正、大行与沛郡杂治王⑩。王闻,即自刭杀。孝先自告反,除其罪;坐与王御婢奸,弃市。王后徐来亦坐蛊杀前王后乘舒,及太子爽坐王告不孝,皆弃市。诸与衡山王谋反者皆族。国除为衡山郡。
  ①昆弟:兄弟。②郤:通“隙”,缝隙,此指彼此的嫌隙。③约束:此指约定。④此句是说白嬴由于与淮南王谋反事有牵连而被拘押。⑤按:此段与下一段中华书局本原为一段,现据文义分二段。⑥有司:古代泛称各有专职的官吏。 ⑦雅:平素,向来。⑧先自告:抢先自首。此句是说依汉律,自首者可免罪。 ⑨情实:真实的情况。⑩杂:共同。
  太史公曰:《诗》之所谓“戎狄是膺,荆舒是惩①”,信哉是言也。淮南、衡山亲为骨肉,疆千里,列为诸侯,不务遵蕃臣职以承辅天子②,而专挟邪僻之计,谋为畔逆,仍父子再亡国③,各不终其身,为天下笑。此非独王过也,亦其俗薄④,臣下渐靡使然也⑤。夫荆楚僄勇轻悍⑥,好作乱,乃自古记之矣⑦。
  ①膺:抗击。荆:周代楚国的别名。春秋时楚国争霸,不断向外扩张,疆域辽阔。汉初淮南国、衡山国都在春秋楚国的旧版图内,因此作者引此诗句发表议论。 舒:指楚国的结盟国舒庸、舒鸠、舒蓼等。 按:这二句诗引自《诗经·鲁颂·(bì,必)宫》,原诗赞扬鲁僖公参加齐桓公的会盟,惩制了楚国。②蕃臣职:指诸侯国具有的保卫中央政权的职责。屏障。蕃臣,即身为藩国之主的诸侯王。番,通“藩”。③仍:沿袭。④俗薄:世风浇薄。⑤渐:浸染。渐靡(mó,模):比喻逐渐影响。靡,通“摩”,抚摩。⑥僄:轻捷。悍:凶狠。⑦自古记之:指前引《诗经》之语。
循吏列传第五十九
  史有为 译注
  【说明】
  这篇类传记叙了春秋战国时期五位贤良官吏的事迹。五人中,四位国相一位法官,都是居高权重的社稷之臣。其中,孙叔敖与子产,仁厚爱民,善施教化,以政宽得人和,国泰而民安;公仪休、石奢、李离,皆清廉自正,严守法纪,当公私利益发生尖锐冲突时,甚至甘愿以身殉法,维护君主和纲纪的尊严。作者以缅怀与崇敬的心情写出他们的政绩和道德风范,意在阐明一个为政治国的根本道理:“奉职循理,亦可以为治,何必威严哉?”而这,也正道出了作者倾心向往的理想的吏治蓝图。
  汉代官吏也有仁厚廉正守法之人,但本篇只表彰历史人物,全不言及当朝,有深意在焉。古今学者都曾指出,本传与排稍后的《酷吏列传》乃是有意为之的姊妹篇:写酷吏,全是当朝人物,这是直接讥刺汉武帝宠用酷吏、任其肆虐为害的时弊;写循吏,全无时人,则是以古讽今,暗藏批评当朝吏治的锋芒。两传鲜明对映,相反而相成,作者的政见与好恶之情都可以从中品味出来。这或许可称之为别一种意义的“互见法”吧!互见之后,读者再回头看本文开篇序言结束末那一句“何必威严哉”的话,就会深悟“威严”者,乃酷吏弄权峻法逞威之谓也,作者写本传的深心及其思想锋芒其实在这里就已经闪现出来了。
  文字简净,是本传极显著的特色。其篇幅之短,在全书与《佞幸列传》同居首位,仅一千二百字左右。其写人多止三事,少则一例,取材于表述皆至为简要,却是精当有力,给人留下了过目难忘的印象。无怪乎古人赞之曰:“太史公《循吏传》文简而高,意淡而远,班孟坚《循史传》不及也。”(吴氏《林下偶谈》卷四,转引自《历代名家译史记》)这种写法,与类传的特性有关。类传和专传不同,它是专题性的,主要表现一类人的共性和作者对本专题的思想见解,至于人物生平的完整性与系统性并不重要。为此,类传皆有序言,开宗明义先阐述作者的观点,然后环绕这一主旨选取恰当的人物事迹予以说明,序言和传文之间,实为纲举目张的关系。故类传写人叙事很灵活,选择性强,不求全而求典型,有时甚至不避重出。如子产生平已写入《郑世家》,本传为表现专题思想的需要再作载述,但略去一切具体行事,只列举非凡政绩,极写百姓的爱戴感激之情。和其它类传相比,本篇在取材上剪裁的幅度是很大的,除孙叔敖事略为完整外,叙其余四人皆一鳞半爪,精简之至。作者采用很少的文字把一件典型事例细致写出,使之妥贴传神,对专题思想依然有很强的表现力。正是这种写法,使本篇在表现类传的特性方面成为很有代表性的作品。
  【译文】
  太史公说:“法令用以引导民众向善,刑罚用以阻止民众作恶。文法与刑律不完备时,善良的百姓依然心存戒惧地自我约束修身,是因为居官者行为端正不曾违乱纲纪。只要官吏奉公尽职按原则行事,就可以用它做榜样治理好天下,为什么非用严刑峻法不可呢?
  孙叔敖是楚国的隐者。国相虞丘把他举荐给楚庄王,想让他接替自己职务。孙叔敖为官三月就升任国相,他施政教民,使得官民之间和睦同心,风俗十分淳美。他执政宽缓不苛却有禁必止,官吏不做邪恶伪诈之事,民间也无盗贼发生。秋冬两季他鼓励人们进山采伐林木,春夏时便借上涨的河水把木材运出山外。百姓各有便利的谋生之路,都生活得很安乐。
  庄王认为楚国原有的钱币太轻,就下令把小钱改铸为大钱,百姓用起来很不方便,纷纷放弃了自己的本业。管理市场的长官向国相孙叔敖报告说:“市场乱了,老百姓无人安心在那里做买卖,秩序很不稳定。”孙叔敖问:“这种情况有多久了?”市令回答:“已经有三个月。”孙叔敖说:“不必多言,我现在就设法让市场恢复原状。”五天后,他上朝向庄王劝谏说:“先前更改钱币,是认为旧币太轻了。现在市令来报告说‘市场混乱,百姓无人安心在那里谋生,秩序很不稳定’。我请求立即下令恢复旧币制。”庄王同意了,颁布命令才三天,市场就回复了原貌。
  楚国的民俗是爱坐矮车,楚王认为矮车不便于驾马,想下令把矮车改高。国相孙叔敖说:“政令屡出,使百姓无所适从,这不好。如果您一定想把车改高,臣请求让乡里人家加高门槛。乘车人都是有身分的君子,他们不能为过门槛频繁下车,自然就会把车的底座造高了。”楚王答应了他的请求。过了半年,上行下效,老百姓都自动把坐的车子造高了。
  这就是孙叔敖不用下令管束百姓就自然顺从了他的教化,身边的人亲眼看到他的言行便仿效他,离得远的人观望四周人们的变化也跟着效法他。所以孙叔敖三次荣居相位并不沾沾自喜,他明白这是自己凭借才干获得的;三次离开相位也并无悔恨,因为他知道自己没有过错。
  子产,是郑国的大夫。郑昭君在位时,曾任用自己宠信的徐挚做国相,国政昏乱,官民不亲和,父子不和睦。大宫子期把这些情况告诉郑昭君,昭君就改任子产为国相。子产执政一年,浪荡子不再轻浮嬉戏,老年人不必手提负重,儿童也不用下田耕种。二年之后,市场上买卖公平,不预定高价了。三年过去,人们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四年后,农民收工不必把农具带回家,五年后,男子无需服兵役,遇有丧事则自觉敬执丧葬之礼。子产治理郑国二十六年就去世了,青壮年痛哭失声,老人像孩童一样哭泣,说:“子产离开我们死去了啊,老百姓将来依靠谁!”
  公仪休,是鲁国的博士。由于才学优异做了鲁国国相。他遵奉法度,按原则行事,丝毫不改变规制,因此百官的品行自然端正。他命令为官者不许和百姓争夺利益,做大官的不许占小便宜。
  有位客人给国相公仪休送鱼上门,他不肯收纳。客人说:“听说您极爱吃鱼才送鱼来,为什么不接受呢?”公仪休回答说:“正因为很爱吃鱼,才不能接受啊。现在我做国相,自己还买得起鱼吃;如果因为今天收下你的鱼而被免官,今后谁还肯给我送鱼?所以我决不能收下。”
  公仪休吃了蔬菜感觉味道很好,就把自家园中的冬葵菜都拔下来扔掉。他看见自家织的布好,就立刻把妻子逐出家门,还烧毁了织机。他说:“难道要让农民和织妇无处卖掉他们生产的货物吗?”
  石奢,是楚昭王的国相,他为人刚强正直廉洁公正,既不阿谀逢迎,也不胆小避事。一次出行属县,恰逢途中有凶手杀人,他追捕凶犯,竟是自己的父亲。他放走父亲,归来便把自己囚禁起来。他派人告诉昭王说:“杀人凶犯,是为臣的父亲。若以惩治父亲来树立政绩,这是不孝;若废弃法度纵容犯罪,又是不忠;因此我该当死罪。”昭王说:“你追捕凶犯而没抓获,不该论罪伏法,你还是去治理国事吧。”石奢说:“不偏袒自己父亲,不是孝子;不遵守王法,不是忠臣。您赦免我的罪责,是主上的恩惠;服刑而死,则是为臣的职责。”于是石奢不听从楚王的命令,刎颈而死。
  李离,是晋文公的法官。他听察案情有误而枉杀人命,发觉后就把自己拘禁起来判以死罪。文公说:“官职贵贱不一,刑罚也轻重有别。这是你手下官吏有过失,不是你的罪责。”李离说:“臣担当的官职是长官,不曾把高位让给下属;我领取的官俸很多,也不曾把好处分给他们。如今我听察案情有误而枉杀人命,却要把罪责推诿(wěi,伟)于下级,这种道理我没有听过。”他拒绝接受文公的命令。文公说:“你认定自己有罪,那么我也有罪吗?”李离说:“法官断案有法规,错判刑就要亲自受刑,错杀人就要以死偿命。您因为臣能听察细微隐情事理,决断疑难案件,才让我做法官。现在我听察案情有误而枉杀人命,应该判处死罪。”于是不接受晋文公的赦令,伏剑自刎而死。
  太史公说:“孙叔敖口出一言,郢都的市场秩序得以恢复。子产病逝,郑国百姓失声痛哭。公仪休看到妻子织出的布好就把她赶出家门。石奢放走父亲而自杀顶罪,使楚昭王树立了美名。李离错判杀人罪而伏剑身亡,帮助晋文公整肃了国法。
  【原文】【注解】
  太史公曰:法令所以导民也,刑罚所以禁奸也①。文武不备②,良民惧然身修者,官未曾乱也。奉职循理③,亦可以为治,何必威严哉?
  孙叔敖者,楚之处士也④。虞丘相进之于楚庄王,以自代也。三月为楚相,施教导民,上下和合⑤,世俗盛美⑥,政缓禁止⑦,吏无奸邪,盗贼不起。秋冬则劝民山采,春夏以水⑧,各得其所便,民皆乐其生。
  庄王以为币轻,更以小为大⑨,百姓不便,皆去其业。市令言之相曰:“市乱,民莫安其处⑩,次行不定(11)。”相曰:“如此几何顷乎(12)?”市令曰:“三月顷。”相曰:“罢,吾今令之复矣(13)。”后五日,朝,相言之王曰:“前日更币,以为轻。今市令来言曰‘市乱,民莫安其处,次行之不定’。臣请遂令复如故。”王许之,下令三日而市复如故。
  楚民俗好庳车(14),王以为庳车不便马,欲下令使高之。相曰:“令数下,民不知所从,不可。王必欲高车,臣请教闾里使高其梱(15)。乘车者皆君子,君子不能数下车。”王许之。居半岁,民悉自高其车。
  此不教而民从其化(16),近者视而效之,远者四面望而法之。故三得相而不喜,知其材自得之地;三去相而不悔,知非己之罪也。
  ①奸:邪恶诈伪之事。②文武:本义指文治(礼乐教化)和武功,这里指行政法规和刑罚。③循理:依照原则行事。④处士:隐居不士的人。⑤和合:和睦同心。⑥盛美:非常美好。盛:盛大,引申为程度深。⑦禁止:有禁则止,听从命令的意思。⑧春夏以水:一本作“春夏以水下”,意为春夏时节借河水上涨使采伐的林木顺流而下运出去。⑨更:更改。⑩莫安其处:无人安心于在市中经营本业。处:位置。 次行:次序。(11)几何顷:有多久。(12)顷:时间短,此泛指时间。(13)复:恢复。(14)庳车:矮车,车的底座低。(15)闾里:乡里,古代居民组织。先秦时以二十五家为里,一万二千五百户为乡。 (16):门限,即门槛。(17)不教:此指不用行政法令管束。从其化:顺从他的教化。
  子产者,郑之列大夫也①。郑昭君之时,以所爱徐挚为相,国乱,上下不亲,父子不和。大宫子期言之君,以子产为相②。为相一年,竖子不戏狎③,斑白不提挈④,僮子不犁畔⑤。二年,市不豫贾⑥。三年,门不夜关,道不拾遗。四年,田器不归⑦。五年,士无尺籍⑧,丧期不令而治⑨。治郑二十六年而死,丁壮号哭,老人儿啼,曰:“子产去我死乎!民将安归?”
  ①列大夫:居大夫之列。②按:此段所言与卷四十二《郑世家》内容有出入。《郑世家》记子产是郑成功的小儿子,曾先后事简公、定公、声公,并无任郑昭君国相的记载。 ③竖子:鄙贱他人的称呼,犹“小子”。此指游手好闲和浪荡子。 戏狎:轻浮嬉戏。 ④斑白:鬓发花白,此借指老人。提挈:提着东西。挈,提。 ⑤僮子:儿童。犁畔:在田边耕种,指干农活。 ⑥不豫贾:不预先抬高物价,到交易时买卖双方公平议价。豫,同“预”。贾,同“价”。⑦田器:种田的农具。 ⑧无尺籍:没有战功。汉制,把杀敌斩首的功劳记录在一尺长的竹板上,称“尺籍”。此句是说男子不必再当兵出征。 ⑨治:此指办丧事。
  公仪休者,鲁博士也。以高弟为鲁相①。奉法循理。无所变更,百官自正。使食禄者不得与下民争利,受大者不得取小②。
  客有遗相鱼者,相不受。客曰:“闻君嗜鱼③,遗君鱼④,何故不受也?”相曰:“以嗜鱼,故不受也。今为相,能自给鱼;今受鱼而免⑤,谁复给我鱼者?吾故不受也。”
  食茹而美⑥,拔其园葵而弃之⑦。见其家织布好,而疾出其家妇⑧,燔其机⑨,云“欲令农士工女安所雠其货乎⑩”?
  ①高弟:一作“高弟”,指才优而学业品弟高。 ②受大者:领取俸禄多的人,指官位高的人。取小:占小便宜。 ③嗜:极为喜好。 ④遗:赠送。 ⑤免:免官。 ⑥茹:蔬菜的总称。⑦园葵:菜园中的冬葵菜。 ⑧家妇:妻子。⑨燔:烧。 ⑩工女:此指织妇。 雠:出售。
  石奢者,楚昭王相也。坚直廉正,无所阿避①。行县,道有杀人者,相追之,乃其父也。纵其父而还自系焉②。使人言之王曰:“杀人者,臣之父也。夫以父立政③,不孝也;废法纵罪,非忠也;臣罪当死。”王曰:“追而不及,不当伏罪,子其治事矣。”石奢曰:“不私其父④,非孝子也;不奉主法,非忠臣也。王赦其罪,上惠也;伏诛而死,臣职也。”遂不受令,自刎而死。
  李离者,晋文公之理也⑤。过听杀人⑥,自拘当死⑦。文公曰:“官有贵贱,罚有轻重。下吏有过,非子之罪也。”李离曰:“臣居官为长⑧,不与吏让位;受禄为多,不与下分利。今过听杀人,傅其罪下吏⑨,非所闻也。”辞不受令。文公曰:“子则自以为有罪,寡人亦有罪邪?”李离曰:“理有法,失刑则刑⑩,失死则死(11)。公以臣能听微决疑(12),故使为理。今过听杀人,罪当死。”遂不受令,伏剑而死(13)。
  太史公曰:孙叔敖出一言,郢市复。子产病死,郑民号哭。公仪子见好布而家妇逐。石奢纵父而死,楚昭名立。李离过杀而伏剑,晋文以正国法。
  ①阿避:阿谀和逃避。 ②系:囚禁。 ③立政:树立政绩。 ④私:偏袒。⑤理:法官。⑥过听杀人:听察案情有过失而错杀人命。 ⑦当:判罪。 ⑧居官为长:担任的官职是长官。长:首长。⑨傅:附着,此指把罪责推到别人身上。 ⑩失刑则刑:错定刑罚就自己受刑。(11)失死则死:错判死罪就自己以死偿命。(12)听微决疑:听察细微的隐情事理,决断疑难的案件。(13)伏剑:用剑自杀。伏:受到惩罪的意思。
汲郑列传第六十
  史有为 译注
  【说明】
  本篇是汲黯和郑当时的合传。汲黯是武帝朝中名闻遐迩的第一流人物。他为人倨傲严正,忠直敢谏,从不屈从权贵,逢迎主上,以此令朝中上下皆感敬畏。比如人家谒见傲慢的丞相田蚡,都是卑躬屈膝俯首下拜,而他偏只拱手作揖,见大将军卫青时亦行平等之礼;两次奉旨出使,他都中途变卦,或半路而返,或自作主张发放官粮赈济灾民;批评别人的过失,他从来耳提面命不留情面,即使对至尊的君主及其宠幸的权要人物也敢当面谏诤指责,无所顾忌。传中写他四次犯颜武帝,三次斥骂丞相公孙弘和御史大夫张汤,言辞都极为尖锐无情。难怪群臣为之震恐、责怨;公孙弘、张汤对他恨之入骨;而武帝虽在背后骂他甚至起过杀心,但又不得不承认他是“社稷臣”而宽容几分。司马迁怀着极其钦敬的心情为汲黯树碑立传,不多叙政绩,而倾全力表彰他秉正嫉恶、忠直敢谏的杰出品格。环绕这个中心,本文运用辐凑之法将众多的零散材料交织在一起,从多方面的人际关系中反复刻画人物个性,尤其是一再描写汲黯同最高统治者武帝和公孙弘、张汤之间的对立与冲突,就使他那汉廷第一直臣的光辉形象被异常鲜明地表现了出来。其中,汲黯那些一针见血、极具个性的言语被大量实录,其辞之犀利精粹,其情之激切义愤,皆力透纸背,震撼人心,对展示主人公思想品格起到了至为重要的作用。
  汲黯信仰黄老学说,崇尚无为清静之治,这和武帝崇尚儒学,重用酷吏,好大喜功,扰乱民生的“多欲”政治适相抵触。故本传表彰汲黯亢直犯上的言行,实质上是肯定了他在一系列现行方针政策上同当权者的斗争。因此这篇传记的思想意蕴是复杂而深刻的,它具有很强的现实意义,而且寓托了作者深切的爱憎之情,诚如古人所云:“汲黯乃太史公最得意人,故特出色写之。当其时,势焰横赫如田蚡,阿谀固宠怀诈饰智如公孙弘、张汤等,皆太史公所深嫉痛恶而不忍见者,故于灌夫骂坐,汲黯面诋弘、汤之事,皆津津道之,如不容口,此太史公胸中垒块借此一发者也”(牛运震《史记评注》卷十一,转引自《历代名家评史记》)。可以说,汲黯便是太史公批评现实政治的代言人,本篇的“发愤”之意是非常鲜明而强烈的。
  郑当时是汲黯的好友,在尊黄老、任侠和居官清廉等方面皆与汲黯一致,因而本篇将他连类于汲黯之后。文中着重表彰了他敬贤下士,竭诚进贤的美德,同时也指出他缺乏汲黯的刚直之气,有趋从迎合权势者的缺点。在严正直谏方面,他于汲黯差之远矣。故在作者眼中笔下,二人高下分别,而叙其生平自然也就一详一略,一重一轻了。
  【译文】
  汲黯字长孺,濮阳县人。他的祖先曾受古卫国国君恩宠。到他已是第七代,代代都在朝中荣任卿、大夫之职。靠父亲保举,孝景帝时汲黯当了太子洗马,因为人严正而被人敬畏。景帝死后,太子继位,任命他做谒者之官。东越的闽越人和瓯越人发生攻战,皇上派汲黯前往视察。他未到达东越,行至吴县便折返而归,禀报说:“东越人相攻,是当地民俗本来就如此好斗,不值得烦劳天子的使臣去过问。”河内郡发生了火灾,绵延烧及一千余户人家,皇上又派汲黯去视察。他回来报告说:“那里普通人家不慎失火,由于住房密集,火势便蔓延开去,不必多忧。我路过河南郡时,眼见当地贫民饱受水旱灾害之苦,灾民多达万余家,有的竟至于父子相食,我就趁便凭所持的符节,下令发放了河南郡官仓的储粮,赈济当地灾民。现在我请求缴还符节,承受假传圣旨的罪责。”皇上认为汲黯贤良,免他无罪,调任为荥阳县令。汲黯认为当县令耻辱,便称病辞官还乡。皇上闻讯,召汲黯朝任中大夫。由于屡次向皇上直言谏诤,他仍不得久留朝中,被外放当了东海郡太守。汲黯崇仰道家学说,治理官府和处理民事,喜好清静少事,把事情都交托自己挑选出的得力的郡丞和书史去办。他治理郡务,不过是督查下属按大原则行事罢了,并不苛求小节。他体弱多病,经常躺在卧室内休息不出门。一年多的时间,东海郡便十分清明太平,人们都很称赞他。皇上得知后,召汲黯回京任主爵都尉,比照九卿的待遇。他为政力求无为而治,弘其大要而不拘守法令条文。
  汲黯与人相处很傲慢,不讲究礼数,当面顶撞人,容不得别人的过错。与自己心性相投的,他就亲近友善;与自己合不来的,就不耐烦相见,士人也因此不愿依附他。但是汲黯好学,又好仗义行侠,很注重志气节操。他平日居家,品行美好纯正;入朝,喜欢直言劝谏,屡次触犯皇上的面子,时常仰慕傅柏和袁盎的为人。他与灌夫、郑当时和宗正刘弃交好。他们也因为多次直谏而不得久居其官位。
  就在汲黯任主爵都尉而位列九卿的时候,窦太后的弟弟武安侯田蚡(fén,坟)做了宰相。年俸中二千石的高官来谒见时都行跪拜之礼,田蚡竟然不予还礼。而汲黯求见田蚡时从不下拜,经常向他拱手作揖完事。这时皇上正在招揽文学之士和崇奉儒学的儒生,说我想要如何如何,汲黯便答道:“陛下心里欲望很多,只在表面上施行仁义,怎么能真正仿效唐尧虞舜的政绩呢!”皇上沉默不语,心中恼怒,脸一变就罢朝了,公卿大臣都为汲黯惊恐担心。皇上退朝后,对身边的近臣说:“太过分了,汲黯太愚直!”群臣中有人责怪汲黯,汲黯说:“天子设置公卿百官这些辅佐之臣,难道是让他们一味屈从取容,阿谀奉迎,将君主陷于违背正道的窘境吗?何况我已身居九卿之位,纵然爱惜自己的生命,但要是损害了朝廷大事,那可怎么办!”
  汲黯多病,而且已抱病三月之久,皇上多次恩准他休假养病,他的病体却始终不愈。最后一次病得很厉害,庄助替他请假,皇上问道:“汲黯这个人怎么样?”庄助说:“让汲黯当官执事,没有过人之处。然而他能辅佐年少的君主,坚守已成的事业,以利诱之他不会来,以威驱之他不会去,即使有人自称像孟贲、夏育一样勇武非常,也不能憾夺他的志节。”皇上说:“是的。古代有所谓安邦保国的忠臣,像汲黯就很近似他们了。”
  大将军卫青入侍宫中,皇上曾蹲在厕所内接见他。丞相公孙弘平时有事求见,皇上有时连帽子也不戴。至于汲黯进见,皇上不戴好帽子是不会接见他的。皇上曾经坐在威严的武帐中,适逢汲黯前来启奏公事,皇上没戴帽,望见他就连忙躲避到帐内,派近侍代为批准他的奏议。汲黯被皇上尊敬礼遇到了这种程度。
  张汤刚以更改制定刑律法令做了廷尉,汲黯就曾多次在皇上面前质问指责张汤,说:“你身为正卿,却对上不能弘扬先帝的功业,对下不能遏止天下人的邪恶欲念。安国富民,使监狱空无罪犯,这两方面你都一事无成。相反,错事你竭力却做,大肆破坏律令,以成就自己的事业,尤为甚者,你怎么竟敢把高祖皇帝定下的规章制度也乱改一气呢?你这样做会断子绝孙的。”汲黯时常和张汤争辩,张汤辩论起来,总爱故意深究条文,苛求细节。汲黯则出言刚直严肃,志气昂奋,不肯屈服,他怒不可遏地骂张汤说:“天下人都说绝不能让刀笔之吏身居公卿之位,果真如此。如果非依张汤之法行事不可,必令天下人恐惧得双足并拢站立而不敢迈步,眼睛也不敢正视了!”
  这时,汉朝正在征讨匈奴,招抚各地少数民族。汲黯力求国家少事,常借向皇上进言的机会建议与胡人和亲,不要兴兵打仗。皇上正倾心于儒家学说,尊用公孙弘,对此不以为意。及至国内事端纷起,下层官吏和不法之民都弄巧逞志以逃避法网,皇上这才要分条别律,严明法纪,张汤等人也便不断进奏所审判的要案,以此博取皇上的宠幸。而汲黯常常诋毁儒学,当面抨击公孙弘之流内怀奸诈而外逞智巧,以此阿谀主上取得欢心;刀笔吏专门苛究深抠法律条文,巧言加以诋毁,构陷他人有罪,使事实真相不得昭示,并把胜狱作为邀功的资本,于是皇上越发地倚重公孙弘和张汤,公孙弘、张汤则深恨汲黯,就连皇上也不喜欢他,想借故杀死他。公孙弘做了丞相,向皇上建议说:“右内史管界内多有达官贵人和皇室宗亲居住,很难管理,不是素来有声望的大臣不能当此重任,请调任汲黯为右内史。”汲黯当了几年右内史,任中政事井井有条,从未废弛荒疏过。
  大将军卫青已经越发地尊贵了,他的姐姐卫子夫做了皇后,但是汲黯仍与他行平等之礼。有人劝汲黯说:“从天子那里就想让群臣居于大将军之下,大将军如今受到皇帝的尊敬和器重,地位更加显贵,你不可不行跪拜之礼。”汲黯答道:“因为大将军有拱手行礼的客人,就反倒使他不受敬重了吗?”大将军听到他这么说,更加认为汲黯贤良,多次向他请教国家与朝中的疑难之事,看待他胜过平素所结交的人。
  淮南王刘安阴谋反叛,畏惧汲黯,说:“汲黯爱直言相谏,固守志节而宁愿为正义捐躯,很难用不正当的事情诱惑他。至于游说丞相公孙弘,就像揭掉盖东西的蒙布或者把快落的树叶振掉那么容易了。”
  当今天子已经多次征讨匈奴大获战绩,汲黯主张与胡人和亲而不必兴兵征讨的话,他就更加听不进去了。
  当初汲黯享受九卿待遇时,公孙弘、张汤不过还是一般小吏而已。等到公孙弘、张汤日渐显贵,和汲黯官位相当时,汲黯又责难诋毁他们。不久,公孙弘升为丞相,封为平津侯;张汤官至御史大夫;昔日汲黯手下的郡丞、书史也都和汲黯同级了,有的被重用,地位甚至还超过了他。汲黯心窄性躁,不可能没有一点儿怨言,朝见皇上时,他走上前说道:“陛下使用群臣就像堆柴垛一样,后来的堆在上面。”皇上沉默不语。一会儿汲黯退了下去,皇上说:“一个人确实不可以没有学识,看汲黯这番话,他的愚直越来越严重了。”
  时隔不久,匈奴浑邪王率部众降汉,朝廷征发两万车辆前去接运。官府无钱,便向百姓借马。有的人把马藏起来,马无法凑齐。皇上大怒,要杀长安县令。汲黯说:“长安县令没有罪,只要杀了我,百姓就肯献出马匹了。况且匈奴将领背叛他们的君主来投降汉朝,朝廷可以慢慢地让沿途各县准备车马把他们顺序接运过来,何至于让全国骚扰不安,使我国人疲于奔命地去侍奉那些匈奴的降兵降将呢!”皇上沉默无言。及待浑邪王率部到来,商人因与匈奴人做买卖,被判处死罪的有五百多人。汲黯请得被接见的机会,在未央宫的高门殿见到了皇上,他说:“匈奴攻打我们设在往来要路上的关塞,断绝和亲的友好关系,我国发兵征讨他们,战死疆场与负伤的人数不胜数,而且耗费了数以百亿计的巨资。臣我愚蠢,以为陛下抓获匈奴人,会把他们都作为奴婢赏给从军而死的家属,并将掳获的财物也就便送给他们,以此告谢天下人付出的辛劳,满足百姓的心愿。这一点现在即使做不到,浑邪王率领几万部众前来归降,也不该倾尽官家府库的财物赏赐他们,征调老实本分的百姓去伺候他们,把他们捧得如同宠儿一般。无知的百姓哪里懂得让匈奴人购买长安城中的货物,就会被死抠法律条文的执法官视为将财物非法走私出关而判罪呢?陛下纵然不能缴获匈奴的物资来慰劳天下人,又要用苛严的法令杀戳五百多无知的老百姓,这就是所谓‘保护树叶而损害树枝’的做法,我私下认为陛下此举是不可取的。”皇上沉默,不予赞同,而后说:“我很久没听到汲黯的话了,今日他又一次信口胡说了。”事后数月,汲黯因犯小法被判罪,适逢皇上大赦,他仅遭免官。于是汲黯归隐于田园。
  过了几年,遇上国家改铸五铢钱,老百姓很多人私铸钱币,楚地尤其严重。皇上认为淮阳郡是通往楚地的交通要道,就征召汲黯任他为淮阳郡太守。汲黯拜伏于地辞谢圣旨,不肯接印,皇上屡下诏令强迫给他,他才领命。皇上下诏召见汲黯,汲黯哭着对皇上说:“我自以为死后尸骨将被弃置沟壑,再也见不到陛下了,想不到陛下又收纳任用我。我常有狗病马病的,体力难以胜任太守之职的烦劳。我希望当中郎,出入宫禁之门,为您纠正过失,补救缺漏。这就是我的愿望。”皇上说:“你看不上淮阳郡太守这个职位吗?过些时候我会召你回来的。只因淮阳地方官民关系紧张,我只好借助你的威望,请你躺在家中去治理吧。”汲黯向皇上告别后,又去探望大行令李息,他说:“我被弃置于外郡,不能参与朝廷的议政了。可是,御史大夫张汤他的智巧足以阻挠他人的批评,奸诈足以文饰自己的过失,他专用机巧谄媚之语,强辩挑剔之词,不肯常常正正地替天下人说话,而一心去迎合主上的心思。皇上不想要的,他就顺其心意诋毁;皇上想要的,他就跟着夸赞。他喜欢无事生非,搬弄法令条文,在朝中他深怀奸诈以逢迎皇上的旨意,在朝外挟制为害社会的官吏来加强自己的威势。您位居九卿,若不及早向皇上进言,您和他都会被诛杀的。”李息害怕张汤,始终不敢向皇上进谏。汲黯治理郡务,一如往昔作风,淮阳郡政治清明起来。后来,张汤果然身败名裂。皇上得知汲黯当初对李息说的那番话后,判李息有罪,诏令汲黯享受诸侯国相的俸禄待遇,依旧掌管淮阳郡。七年后汲黯逝世。
  汲黯死后,皇上因为汲黯的关系,让他的弟弟汲仁官至九卿,儿子汲偃官至诸侯国相。汲黯姑母的儿子司马安年轻时也与汲黯同为太子洗马,他擅长玩弄法律条文,巧于为官,其官位四次做到九卿,在河南郡太守任上去世。他的弟兄们由于他的缘故,同时官至二千石职位的计十人。濮阳人段宏起初侍奉盖侯王信,王信保举段宏,段宏也两次官至九卿。但是濮阳同乡做官的人都很敬畏汲黯,甘居其下。
  郑当时,字庄,陈县人。他的祖先郑君曾做项籍手下的将领;项籍死后,不久就归属了汉朝。高祖下令所有项籍的旧部下在提到项籍时都要直呼其名,郑君偏偏不服从诏令。高祖下旨把那些肯直呼项籍名讳的人都拜为大夫,而赶走了郑君。郑君死于孝文帝时。
  郑庄以仗义行侠为乐事,解救张羽的危难,声名传遍梁、楚之间。孝景帝时,他做太子舍人。每逢五天一次的休假日,他经常在长安四郊置备马匹,骑着马去看望各位老友,邀请拜谢宾朋,夜以继日通宵达旦,还总是担心有所疏漏。郑庄喜爱道家学说,仰慕年长者,那种情意殷切的劲儿,就好像惟恐见不到人家一样。他年纪轻,官职卑微,但交游的相知友都是祖父一辈的人,天下知名的人物。武帝即位后,郑庄由鲁国中尉、济南群太守、江都国相,一步步地升到九卿中的右内史。由于平议武安侯田蚡和魏其侯窦婴的纷争意见不当,他被贬为詹事,又调任大农令。
  郑庄做右内史时,告诫属下官吏说:“有来访者,不论尊贵或低贱,一律不得让人滞留门口等候。”他敬执主人待客之礼,以自己的高贵身分屈居于客人之下。郑庄廉洁,又不添置私产,仅依靠官俸和赏赐所得供给各位年长的友人,而所馈送的礼物,只不过是用竹器盛的些许吃食。每逢上朝,遇有向皇上进言的机会,他必得称道天下的年高望重的人。他推举士人和属下的丞、史诸官吏,委实津津乐道,饶有兴味,言语中时常称举他们比自己贤能。他从不对吏员直呼其名,于属下谈话时,谦和得好像生怕伤害了对方。听到别人有高见,便马上报告皇上,唯恐延迟误事。因此,殽山以东广大地区的士人和知名长者都众口一词称赞他的美德。
  郑庄被派遣视察黄河决口,他请求给五天时间准备行装。皇上说:“我听说‘郑庄远行,千里不带粮’,为什么还要请求准备行装的时间?”郑庄在外人缘虽好,但在朝中常常附和顺从主上之意,不敢过于明确表示自己的是非主张。到他晚年,汉朝征讨匈奴,招抚各地少数民族,天下耗费财物很多,国家财力物力更加匮乏。郑庄保举的人及其宾客,替大农令承办运输,亏欠钱款甚多。司马安任淮阳郡太守,检举此事,郑庄因此落下罪责,赎罪后削职为平民。不久,入丞相府暂行长史之职。皇上认为他年事已高,让他去做汝南郡太守。几年后,卒于任上。
  郑庄、汲黯当初位列九卿,为政清廉,平日居家品行也纯正。这两人中途都曾被罢官,家境清贫,宾客遂日趋没落。待到做郡守,死后家中没有剩余的财物。郑庄的兄弟子孙因他的缘故,官至二千石者有六、七人之多。
  太史公说:凭着汲黯、郑当时为人那样贤德,有权势时宾客十倍,无权势时情形就全然相反,他们尚且如此,更何况一般人呢!下邽(guī,龟)县翟公曾说过,起初他做廷尉,家中宾客盈门;待到一丢官,门外便冷清得可以张罗捕雀。他复官后,宾客们又想往见,翟公就在大门上写道:“一死一生,乃知交情。一贫一富,乃知交态。一贵一贱,交情乃见。”汲黯、郑庄也有此不幸,可悲啊!
  【原文】【注解】
  汲黯字长孺,濮阳人也。其先有宠于古之卫君①。至黯七世,世为卿大夫。黯以父任②,孝景时为太子洗马,以庄见惮③。孝景帝崩,太子即位,黯为谒者。东越相攻④,上便黯往视之。不至,至吴而还,报曰:“越人相攻,固其俗然,不足以辱天子之使。”河内失火,延烧千余家,上使黯往视之。还报曰:“家人失火,屋比延烧⑤,不足忧也。臣过河南,河南贫人伤水旱万余家,或父子相食,臣谨以便宜⑥,持节发河南仓粟以振贫民⑦。臣请归节,伏矫制之罪⑧。”上贤而释之,迁为荥阳令。黯耻为令,病归田里⑨。上闻,乃召拜为中大夫⑩。以数切谏,不得久留内,迁为东海太守。黯学黄老之言(11),治官理民,好清静,择丞史而任之。其治,责大指而已(12),不苛小(13)。黯多病、卧闺内不出(14)。岁余,东海大治。称之。上闻,召以为主爵都尉,列于九卿。治务在无为而已,弘大体,不拘文法(15)。
  ①古之卫君:战国后期卫侯降而为君,故云。详见卷三十七《卫康叔世家》。②任:保举。汉制规定,凡居官二千石以上者,任职满三年可保举同胞兄弟或儿子一人为郎官,称为“任子”。③惮:惧怕。④东越相攻:瓯越(都东瓯,今浙江温州)与闽越(都东治,今福建福州)合称东越。景帝三年(前154)吴楚反叛,瓯越东海王摇先是举兵从吴,事败后又杀吴王濞以自脱罪责。吴王子逃入闽越,为报仇,于武帝建元三年(前138)劝闽越出兵围东瓯,瓯越遂向朝廷求救。事详卷一百一十四《东越列传》。⑤比:紧挨着。⑥便宜:趁便见机行事。⑦节: 符节,朝廷派官出使时作为凭证的信物。 振:通“赈”,救济。⑧矫制:假借君主名义发布命令。制:帝王的命令。⑨田里:故乡。 ⑩召拜:征召授予官职。(11)黄老之言:道家学说。道家以黄帝、老子为祖,故云。(12)指:大指,意图。(13)苛小:挑剔苛求小节。后文“小苛”意同此。(14)闺 :内室。(15)文法:法规,法令条文。
  黯为人性倨①,少礼,面折②,不能容人之过。合己者善待之,不合己者不能忍见③,士亦以此不附焉。然好学,游侠④,任气节⑤,内行脩絜⑥,好直谏,数犯主之颜色,常慕傅柏、袁盎之为人也。善灌夫、郑当时及宗正刘弃⑦。亦以数直谏,不得久居位。
  当是时,太后弟武安侯蚡为丞相,中二千石来拜谒⑧,蚡不为礼。然黯见蚡未尝拜,常揖之。天子方招文学儒者,上曰吾欲云云,黯对曰:“陛下内多欲而外施仁义,奈何欲效唐虞之治乎⑨!”上默然,怒,变色而罢朝。公卿皆为黯惧。上退,谓左右曰:“甚矣,汲黯之戆也⑩!”群臣或数黯(11),黯曰:“天子置公卿辅弼之臣,宁令从谀承意,陷主于不义乎?且已在其位,纵爱身,奈辱朝廷何!”
  ①倨:傲慢。 ②面折:当面顶撞。折,断,此指拒斥、驳回。 ③忍见:耐着性子见面。 ④游侠:好交游并且勇于解救他人危难的人。 ⑤任气节:看重志气操守。 ⑥内行:平日居家的品行。 脩:通“修”,美好。絜:同“清”洁净,纯洁。 ⑦刘弃:《汉书·张冯汲郑传》为“刘弃疾”。 ⑧中二千石:汉代内自九卿郎将,外至郡守尉的偕禄等级,皆为二千石。其中包括中二千石、二千石和比二千石三个等级,中二千石是最高级。中:合乎,满。 ⑨唐虞:儒家所推崇的远古帝王唐尧和虞舜。⑩戆(zhuàng,壮):憨厚刚直。 (11)数:列举过失,指责。
  黯多病,病且满三月,上常赐告者数①,终不愈,最后病②,庄助为请告。上曰:“汲黯何如人哉?”助曰:“使黯任职居官,无以逾人。然至其辅少主,守城深坚③,招之不来,麾之不去④,虽自谓贲、育亦不能夺之矣⑤。”上曰:“然。古有社稷之臣,至如黯,近之矣。”
  大将军青侍中,上踞厕而视之⑥。丞相弘燕见⑦,上或时不冠。至如黯见,上不冠不见也。上尝坐武帐中⑧,黯前奏事,上不冠,望见黯,避帐中,使人可其奏。其见敬礼如此。
  ①这句是说汉武帝对汲黯给予破例的照顾。汉制规定,居官者病满三月当免官,而武帝几次特许汲黯可以不免官而居家养病。告:休假。数:屡次。 ②病:重病,病得很厉害。③守城:当依《汉书·张冯汲郑传》作“守成”,保护已成的事业。④麾(huī,灰):通“挥”,挥手令去的意思。 ⑤贲、育:孟贲和夏育,都是战国时秦武王的壮士,勇力过人。 ⑥踞:蹲或坐。厕:厕所。一说通“侧”,指床边。 ⑦燕见:和朝见相对而言,指在帝王闲暇时进见。燕:通“宴”,安闲。⑧武帐:御殿内四周陈设着五种兵器(矛、戟、钺、楯、弓矢)的帐帷,以示威武。一说织成武士形象的帐帷。
  张汤方以更定律令为廷尉,黯数质责汤于上前,曰:“公为正卿,上不能褒先帝之功业,下不能抑天下之邪心,安国富民,使囹圄空虚①,二者无一焉。非苦就行,放析就功②,何乃取高皇帝约束纷更之为③?公以此无种矣④。”黯时与汤论议,汤辩常在文深小苛⑤,黯伉厉守高不能屈⑥,忿发骂曰:“天下谓刀笔吏不可以为公卿⑦,果然。必汤也⑧,令天下重足而立⑨,侧目而视矣!”
  是时,汉方征匈奴,招怀四夷⑩。黯务少事,乘上间(11),常言与胡和亲,无起兵(12),上方向儒术(13),尊公孙弘。及事益多,吏民巧弄(14)。上分别文法,汤等数奏决谳以幸(15)。而黯常毁儒,面触弘等徒怀诈饰智以阿人主取容(16),而刀笔吏专深文巧诋(17),陷人于罪,使不得反其真(18),以胜为功。上愈益贵弘、汤,弘,汤深心疾黯,唯天子亦不说也(19),欲诛之以事。弘为丞相,乃言上曰:“右内史界部中多贵人宗室,难治,非素重臣不能任,请徙黯为右内史。”为右内史数岁,官事不废。
  ①囹圄:监牢。 ②按:前文已指责张汤不能奉公尽职,这二句更进一步揭露他的心思都用在了谋取个人名利上。“非苦就行”,是说明知事错还努力去做,以求造就好名声。非:错误的。苦:若干。就:实现,达到。行:德行。句中“非若”二字语不通顺,疑有误。卷一百二十二《酷吏列传》记载张汤如何广交天下名士、宾客,用拉拢人情来获取美名的事,可作为理解本句的参考。“放析就功”,是说肆意增繁律令破坏汉朝旧制,目的是要成就个人的功绩。放:放纵,随意。析:劈开,此指破坏。 ③按:汉高祖刘邦初入咸阳时,曾“与父老约,法三章耳: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余悉除去秦法”(见卷八《高祖本纪》),法至简约。汉立国后,丞相箫何奉命制律,“捃摭秦法,取其宜于时者,作律九章”(见《汉书·刑法志》),依然法禁省约,简便易行。汉武帝当朝后,对外频繁用兵,对内大兴营造,大量征发人力赋税,致使许多人贫困破产被迫犯法,于是武帝任用酷吏张汤等修改法律,以严刑峻法加强镇压。史书记载,当时“禁网浸密。律令凡三百五十九章,大辟四百九条,千八百八十二事,死罪决事比万三千四百七十二事,文书盈于几阁,典者不能遍睹”(见《汉书·刑法志》)。这种作法已完全破坏了汉初旧制。约束:规章制度,此特指法令、法规。纷:纷乱,这里有任意增繁加多意。更:更改。 ④无种:没有遗种,此指断子绝孙,种:子嗣。⑤文深:深究细抠法令条文。 ⑥伉厉:刚直严厉。守高:保持高昂的志气。一说掌握最高的原则(王伯峻《史记选注》)。 不能屈:不肯向对方屈服。⑦刀笔吏:办理文书的小吏。古时在竹筒上书写,因有误而改动时必需用刀刮除,故有此称。⑧必汤:指非依张汤之法行事不可。⑨重足而立:两脚并拢站立,形容极其恐惧拘束而不敢行走。⑩四夷:此泛指四方边境内外的少数族。夷:古代统治者对东部各非华夏民族的蔑称。(11)间:间隙,机会。 (12)无:通“毋”,不要。(13)方向儒术:正倾心于儒学。(14)吏民巧弄:指下级官吏和不法之民玩弄智巧来逃避法网的制裁。(15)谳 :审判定案。(16)面触:当面冒犯指责。 徒:只是。怀诈饰智:心怀奸诈而外逞智巧。饰:装饰于外,此指显露。 取容:傅取对方的欢心。(17)深文巧诋:深抠文法,巧言进行诋毁。(18)反其真:恢复事实真相。 (19)唯:虽然,纵然。说:同“悦”,喜欢。
  大将军青既益尊,姊为皇后,然黯与亢礼①。人或说黯曰:“自天子欲群臣下大将军,大将军尊重益贵,君不可以不拜。”黯曰:“夫以大将军有揖客②,反不重邪?”大将军闻,愈贤黯,数请问国家朝廷所疑,遇黯过于平生③。
  淮南王谋反④,惮黯,曰:“好直谏,守节死义,难惑以非⑤。至如说丞相弘,如发蒙振落耳⑥。”
  天子既数征匈奴有功⑦,黯之言益不用。
  始黯列为九卿,而公孙弘、张汤为小吏。及弘、汤稍益贵,与黯同位,黯又非毁弘、汤等。已而弘至丞相,封为侯;汤至御史大夫;故黯时丞相史皆与黯同列⑧,或尊用过之。黯褊心⑨,不能无少望⑩,见上,前言曰:“陛下用群臣如积薪耳,后来者居上。”上默然。有间黯罢(11),上曰:“人果不可以无学,观黯之言也日益甚(12)。”
  ①亢礼:行平等之礼。亢,通“抗”,匹敌,相当,对等。 ②揖客:行拱手礼的客人。 ③平生:平素。 ④淮南王谋反:淮南王刘安为报父仇早有反叛朝廷之心,自武帝建元二年(前139)起开始暗中结交权贵和宾客,收买民心,制造谋反器具,进行了长期的准备和谋划。但是由于时机不成熟。始终未举事。最后因内部矛盾使阴谋泄露,刘安自杀身亡。详见卷一百一十八《淮南衡山列传》。⑤非:此指不正当的行为,此指谋反之事。 ⑥发蒙:揭开盖东西的蒙布。振落:振掉快落的树叶。此句是比喻事情很好办,可轻易得手。 ⑦按:自元光二年(前133)匈奴与汉绝和亲,到元狩二年(前121)秋匈奴浑邪王率众降汉,汉征匈奴有几次大胜。详见卷一百十《匈奴列传》、卷一百一十一《卫将军骠骑将军列传》等。 ⑧丞相史:应为“丞、史”,《汉书、汲黯传》和《史记》会注本均无“相”字。⑨褊心:心胸狭隘。⑩望:怨恨。(11)有间:有顷,一会儿。罢:退下。(12)无学:没有学识。学:这里特指儒学。武帝这句话是批评汲黯一向诋毁儒学,没有儒者的思想修养,因此说话越发锋芒毕露,不知敬上。
  居无何,匈奴浑邪王率众来降①,汉发车二万乘。县官无钱②,从民贳马③。民或匿马,马不具。上怒,欲斩长安令。黯曰:“长安令无罪,独斩黯,民乃肯出马。且匈奴畔其主而降汉④,汉徐以县次传之,何至令天下骚动,罢弊中国而以事夷狄之人乎⑤!上默然。及浑邪至,贾人与市者,坐当死者五百余人⑥。黯请间⑦,见高门⑧,曰:“夫匈奴攻当路塞,绝和亲,中国兴兵诛之,死伤者不可胜计,而费以巨万百数⑨。臣愚以为陛下得胡人,皆以为奴婢以赐从军死事者家;所卤获⑩,因予之,以谢天下之苦,塞百姓之心(11)。今纵不能,浑邪率数万之众来降,虚府库赏赐,发良民侍养,譬若奉骄子。愚民安知市买长安中物而文吏绳以为阑出财物于边关乎(12)?陛下纵不能得匈奴之资以谢天下,又以微文杀无知者五百余人(13),是所谓‘庇其叶而伤其枝’者也,臣窃为陛下不取也。”上默然,不许,曰:“吾久不闻汲黯之言,今又复妄发矣。”后数月,黯坐小法,会赦免官。于是黯隐于田园。
  ①按:事在元狩二年(前121)秋。浑邪(yē,耶)王因与汉将霍去病战屡败,伤亡惨重,单(chán,蝉)于欲诛之,故率众降汉。详见卷一百十《匈奴列传》、卷一百一十一《卫将军骠骑将军列传》。 ②县官:当时天子或中央政府的代称,此指国库。 ③贳:(shì,世):借。 ④畔:通“叛”。 ⑤罢:(pí,皮)弊:疲乏,疲劳。罢,通“疲”。 ⑥坐:因犯……法入罪。当:判罪。 ⑦请间:请得被接见的机会。 ⑧高门:未央宫内的高门殿。⑨巨万百数:数以百亿计的巨资。巨万:万万,形容数目极大。 ⑩卤:通“掳”,抢掠。(11)塞:填充,此指满足。(12)文吏:执法的官吏。 绳:依法处罚。阑:没有官府允许的凭证而擅自出入边关。当时的法律规定,与胡人通商不得持兵器出关,即使在京城内与胡人做买卖也以出关论处,因此一些百姓无辜地被判处犯了走私罪。(13)微文:苛细的文法。
  居数年,会更五铢钱①,民多盗铸钱,楚地尤甚。上以为淮阳,楚地之郊②,乃召拜黯为淮阳太守。黯伏谢不受印,诏数强予,然后奉诏。诏召见黯,黯为上泣曰:“臣自以为填沟壑③,不复见陛下,不意陛下复收用之。臣常有狗马病④,力不能任郡事,臣为中郎,出入禁闼⑤,补过拾遗,臣之愿也。”上曰:“君薄淮阳邪?吾今召君矣⑥。顾淮阳吏民不相得⑦,吾徒得君之重,卧而治之。”黯既辞行,过大行李息,曰:“黯弃居郡,不得与朝廷议也。然御史大夫张汤智足以拒谏,诈足以饰非,务巧佞之语,辩数之辞⑧,非肯正为天下言,专阿主意。主意所不欲,因而毁之;主意所欲,因而誉之。好兴事,舞文法,内怀诈以御主心⑨,外挟贼吏以为威重。公列九卿,不早言之,公与之俱受其僇矣⑩。”息畏汤,终不敢言。黯居郡如故治(11),淮阳政清。后张汤果败,上闻黯与息言,抵息罪(12)。令黯以诸侯相秩居淮阳(13)。七岁而卒。
  卒后,上以黯故,官其弟汲仁至九卿,子汲偃至诸侯相。黯姑姊子司马安亦少与黯为太子洗马(14)。安文深巧善宦,官四至九卿,以河南太守卒。昆弟以安故(15),同时至二千石者十人。濮阳段宏始事盖侯信,信任宏,宏亦再至九卿。然卫人仕者皆严惮汲黯,出其下。
  ①按:事在元狩五年(前118),因“有司言三铢钱轻,易奸诈,乃更请诸郡国铸五铢 钱。”详见卷三十《平淮书》。汉制,24铢为1两。②郊:城外,野外。此指楚地的要道。③此句是说免官后将死无葬身之所。 ④狗马病:对人称说自己疾病的谦词。 ⑤意思是说希望随侍皇帝左右做近臣。禁闼,宫廷门户。⑩今:此指日后即将发生之事,非谓眼前。⑦顾:但,只。 ⑧辩数:此指强辩。 ⑨御:迎。 ⑩僇:通“戮”,诛杀。(11)按:此句意思是说汲黯治理淮阳郡仍然保持从前任东海郡守时清静无为的作风。(12)抵:抵尝,此指判人有罪,使受到应有的惩罚。(13)秩:俸禄等级。此句是说朝廷给汲黯以优待。依汉制,郡太守月支俸钱抵于诸侯国相。(14)姑姊:父亲的姐姐。 按:《汉书·汲黯传》无“姑”字。(15)昆弟:兄弟。
  郑当时者,字庄,陈人也。其先郑君尝为项籍将;籍死,已而属汉。高祖令诸故项籍臣名籍①,郑君独不奉诏。诏尽拜名籍者为大夫,而逐郑君。郑君死孝文时。
  郑庄以任侠自喜②,脱张羽于厄,声闻梁楚之间。孝景时,为太子舍人。每五日洗沐③,常事驿马长安诸郊,存诸故人④,请谢宾客,夜以继日,至其明旦,常恐不遍。庄好黄老之言,其慕长者如恐不见。年少官薄,然其游知交皆其大父行⑤,天下有名之士也。武帝立,庄稍迁为鲁中尉、济南太守、江都相,至九卿为右内史。以武安侯、魏其时议⑥,贬秩为詹事,迁为大农令。
  庄为太史⑦,诫门下:“客至,无贵贱无留门者。”执宾主之礼,以其贵下人。庄廉,又不治其产业,仰奉赐以给诸公⑧。然其馈遗人⑨,不过算器食⑩。每朝,候上之间,说未尝不言天下之长者。其推毂士及官属丞史(11),诚有味其言之也,常引以为贤于己。未尝名吏(12),与官属言,若恐伤之。闻人之善言,进之上,唯恐后。山东士诸公以此翕然称郑庄(13)。
  郑庄使视决河,自请治行五日(14)。上曰:“吾闻‘郑庄行,千里不赍粮(15),请治行者何也?”然郑庄在朝,常趋和承意,不敢甚引当否(16)。及晚节,汉征匈奴,招四夷,天下费多,财用益匮。庄任人宾客为大农僦人(17),多逋负(18)。司马安为淮阳太守,发其事(19),庄以此陷罪,赎为庶人。(20)顷之,守长史。上以为老,以庄为汝南太守。数岁,以官卒。
  ①此句是说汉高祖有意让项籍的旧僚属犯其名讳,以这种大不敬的行为来表示对旧主子的背叛和对自己的臣服。②任侠:好仗义行侠。③洗沐:沐浴,此指休假。汉制,官吏每五日例得休假。④存:存问,看望问候。⑤大父:祖父。行:辈。⑥这是指郑当时在武安侯的田蚡和魏其侯窦婴在廷中为灌夫事发生尖锐冲突,武帝征询群臣意见时,他先是肯定支持窦婴,后又怯懦动摇,因此触怒武帝被贬官。详见卷一百七《魏其武安侯列传》。 ⑦太史:疑为“内史”之误。前已言郑为右内史,居九卿之尊;后继言“以其贵下人”,正相切合。一说当从《汉书·张冯汲郑列传》为“大吏”。 ⑧诸公:对年长者的称谓。⑨馈遗:赠送。⑩算器:竹制器皿。(11)推毂:推车,此处借言推举人才。毂,车轮中心的圆木,与车幅相接。常用作车轮或车的代称。(12)名吏:直呼吏员的名字。(13)山东:古时泛指殽山或华山以东的广大地区。翕:(xī,西)然:和同一致。(14)治行:准备行装。(15)赍:携带。(16)甚引:很明确地表示意见。引,引决,决定。当否:是非。此句是说郑当时在皇上面前不敢明确坚持自己的主张。(17)僦:运输。(18)逋负:拖欠,此指亏欠承办运输的钱款。(19)发:检举揭发。(20)赎:纳钱赎罪。
  郑庄、汲黯始列为九卿,廉,内行脩絜 。此两人中废①,家贫,宾客益落。及居郡,卒后家无余赀财②。庄兄弟子孙以庄故,至二千石六七人焉。
  ①中废:中途被免官。②赀(zī,姿):通“资”,钱财。
  太史公曰:夫以汲、郑之贤,有势则宾客十倍,无势则否,况众人乎!下邽翟公有言,始翟公为廷尉,宾客阗门①;及废,门外可设雀罗。翟公复为廷尉,宾客欲往,翟公乃大署其门曰②:“一死一生,乃知交情。一贫一富,乃知交态③。一贵一贱,交情乃见④。”汲、郑亦云,悲夫!
  ①阗:充满。②署:题写。③交态:结交的状况,指交情的真伪深浅。④见:同“现”。显现。
儒林列传第六十一
  史有为 译注
  【说明】
  本篇记叙西汉前期多位五经儒学大师的事迹,并附带言及大师们的传承弟子数十人,主要反映了汉武帝时期儒学兴盛的局面。它是合写众多儒学之士的专题性类传,因以“儒林”标题。
  文章最精采处是传前的长篇序言,它是一篇出色的史论。作者以深沉的慨叹发端,自然地引出了对几百年儒学兴衰史的回顾。在他扼要讲述自孔子以来儒学所走过的坎坷途程时,着重表现的是儒学虽历经劫难,但在其诞生地鲁国及其毗邻的齐国一带却深入人心,相沿不废。这说明一种文化传统一旦形成,便具有暴力亦无法绝灭它的坚韧的生命力。后面传文写到的汉儒经学大师及其有成就的弟子不是大多为齐鲁间人吗?这也正说明汉代儒学的复兴乃是直接依靠历史文化传统的遗留,是它在新的社会条件下的恢复和弘扬。那么,促使儒学迅速复兴的现实条件又是什么呢?作者不惜笔墨,在序的后半部以详载丞相公孙弘的奏章做了不言而喻的回答。就这样,作者以“通古今之变”的深邃眼光,从历史与现实两方面说明了汉代儒学在武帝朝勃然兴盛的原因。不过,这种“说明”是比较隐蔽的。综观序言的写法,是寓论于史,亦叙亦议,作者的分析评判就融合在富于感情、要言不繁的叙述文字中,似水乳一体而莫辨。这和其它类传序言往往直接阐发思想观点的做法,颇为不同。
  有的当代学者指出,本篇“是司马迁首创的教育史传”,“因为在古代,教育是通过传播儒学来发展的”(张大可《史记论赞辑释》)。诚然,孔子著述讲学,既是儒学之祖,也是一代教育宗师。公孙弘人品低劣,但他请求立五经博士为官学教师,广收弟子授业,将礼乐教化从京师推向各地,却是在倡导儒学的同时,推动了文化教育的发展。故《太史公自序》说:“自孔子卒,京师莫崇庠序,唯建元、元狩之间,文辞粲如也。作《儒林列传》第六十一。”由此可知,作者为一批儒学大师作传,之所以略于介绍思想学说,而不忘言及其美德、治学态度和受业弟子如何众多、如何有成就,目的就是要表彰他们以言传身教在培养人才方面做出了杰出的贡献。
  本传按五经《诗》《书》《礼》《乐》《易》《春秋》的顺序逐一记人叙事,人物纷繁却秩序井然。其中着墨多寡不一,凡述之详者,往往触及儒学内部的问题。如写辕固生和黄生的争论,暴露了儒家学说自身的矛盾和缺欠;写董仲舒先后遭到主父偃和公孙弘的排挤陷害,反映了一些儒者的卑鄙和儒林人际关系的复杂;写兒宽善以经义断狱而位至三公,却从不匡谏天子,说明在重用儒生的新政策下潜伏着某些令人担忧的弊病,凡此都颇有耐人玩味的深意。
  【译文】
  太史公说:我阅读朝廷考选学官的法规,读到广开勉励学官兴办教育之路时,总是禁不住放下书本而慨叹,说道:唉,周王室衰微了,讽刺时政的《关雎》诗就出现了;周厉王、周幽王的统治衰败了,礼崩乐坏,诸侯便恣意横行,政令全由势力强大的国家发布。所以孔子担忧王道废弛邪道兴起,于是编定《诗》《书》,整理礼仪音乐。他到齐国听到了美妙的《韶》乐,便沉迷不已,三个月品尝不出肉的美味。他从卫国返回鲁国之后,开始校正音乐,使《雅》《颂》乐歌各归其位,有条不紊。由于世道混乱污浊,无人起用他,因此孔子周游列国向七十几位国君求官都得不到知遇。他感慨地说:“要是有人肯用我,只需一年就可以治理好国政了。”鲁国西郊有人猎获了麒麟,孔子闻知后哀叹“我的理想不能实现了”,于是他借助鲁国已有的历史记录撰写《春秋》,用它来表现天子的王法,其文辞精约深隐而寓意丰富博大,后代学者很多人都学习传录它。
  自孔子逝世后,他的七十余名好学生纷纷四散去交游诸侯,成就大的当了诸侯国君的老师和卿相,成就小的结交、教导士大夫,有的则隐居不仕。所以子路在卫国做官,子张在陈国做官,澹台子羽住在楚国,子夏在西河教授,子贡终老于齐。像田子方、段干木、吴起、禽滑釐这些人,都曾受业于子夏之辈,然后当了诸侯国君的老师。那时只有魏文侯最虚心求教于儒学,后来儒学渐趋衰颓直到在秦始皇手中遭受灭顶之灾。战国时期天下群雄并争,儒学已经受到排斥,但是在齐国和鲁国一带,学习研究它的人独独不曾废弃。在齐威王、齐宣王当政时期,孟子、荀子等人,都继承了孔子的事业而发扬光大,凭自己的学说显名于当世。
  到了秦朝末年,秦始皇焚烧《诗》《书》,坑杀儒生,儒家典籍六艺从此残缺。陈涉起事反秦,自立为王,鲁地的儒生们携带孔子家传的礼器去投奔他。于是孔甲当了陈涉的博士,最终和他同归于尽。陈涉起步于普通百姓,驱使一群戍边的乌合之众,一个月内就在楚地称了王,而不到半年竟又复归灭亡。他的事业十分微小浅薄,体面的士大夫们却背负孔子的礼器去追随归顺向他称臣,为什么呢?因为秦王朝焚毁了他们的书籍学业,积下了仇怨,这迫使他们投奔陈王来发泄满腔的愤懑。
  到高祖皇帝杀死项籍,率兵包围了鲁国,其时鲁国中的儒生们仍在讲诵经书演习礼乐,弦歌之声不绝于耳,这难道不是古代圣人遗留的风范,难道不是一个深爱礼乐的国家吗?所以孔子出游到陈国后,说:“回去吧!回去吧,我们乡里的青年人志向高远,文采熠熠如锦绣,我不知怎么教导他们才好。”齐鲁一带重视爱好文化仪典,自古以来就是如此,这已成为自然风尚。汉朝建立后,儒生们开始获得重新研究经学的机会,又讲授演习起了大射和乡饮的礼仪。叔孙通制定汉廷礼仪后,做了太常官,和他一同制定礼仪的儒生弟子们,也都被选为朝官,于是人们喟然感叹,对儒学产生了兴趣。但是,当时天下战乱尚未止息,皇上忙于平定四海,还无暇顾及兴办学校之事。孝惠帝、吕后当政时,公卿大臣都是武艺高强战功卓著的人。孝文帝时略微起用儒生为官,但是孝文帝原本只爱刑名学说。等到孝景帝当政,不用儒生,而且窦太后又喜好道家思想,因此列位博士官职只是备员待诏,徒有其名,儒生无人进身受到重用。
  直到当今皇上即位,赵绾(wǎn,晚)、王臧(zāng,赃)等人深明儒学,而皇上也心向往之,于是朝廷下令举荐品德贤良方正而且通晓经学的文士学者。从此以后,讲《诗》的在鲁地有申培公,在齐地有辕因生,在燕地则有韩太傅。讲《尚书》的有济南伏生。讲《礼》的有鲁地高堂生。讲《春秋》的在齐鲁两地有胡毋生,在赵地有董仲舒。到窦太后去世,武安侯田蚡(fén,坟)做了丞相,他废弃道家,刑名家等百家学说,延请治经学的儒生数百人入朝为官,而公孙弘竟以精通《春秋》步步高升,从一介平民荣居天子左右的三公尊位,封为平津侯。从此,天下学子莫不心驰神往,潜心钻研儒学了。
  公孙弘曾拜为博士,他害怕儒学被阻滞得不到传扬,当了丞相后就上奏请求说:“丞相御史启禀皇上:陛下曾下令说 ‘听说为政者应该用礼仪教导百姓,用音乐感化他们。婚姻之事,乃是夫妇间最重要的伦理关系。如今礼乐被破坏废弃了,我深感忧虑。所以大力延请天下品德方正学识广博的人都来入朝做官。我下令礼官勤奋学习,讲论儒术,要学识渊博,复兴礼乐,以此作为天下人的表率。又命太常商议,给博士配置弟子员生,使民间都崇尚教化,来开拓培养贤才的道路’。根据陛下旨意。臣与太常孔臧、博士平等认真商议决定:听说夏、商、周三代的治国之道,是乡里之间都有教育的场所,夏代称校、殷代称序,周代称庠(xiáng,详)。他们勉励为善者,就让他在朝中显达扬名;惩治作恶者,就施以刑罪。所以教化的实施,要首先从京城开始树立榜样,再从京城推广到地方。如今陛下已经明示无上的恩德,放射出日月般的光辉,它符合天地之大道,是以整饬人伦为根本,鼓励术学,讲究礼仪,崇尚教化,奖励贤良,以此使海内四方从风向善,这正是实现太平之治的本原啊!古代的政治教化不协和,礼仪不完备,现在请求借助原有的官职来兴盛它。请为博士官配置弟子五十人,免除他们的赋税徭役。让太常从百姓中挑选十八岁以上仪表端正的人,补充博士弟子。郡国、县、道、邑中有喜好经学,尊敬长上,严守政教,友爱乡邻,出入言行皆不违背所学教诲的人,县令、侯国相、县长、县丞要向上级郡守和诸侯王国相举荐,经其认真察看合格者,应与上计吏同赴京师太常处,接受和博士弟子相同的教育。他们学满一年都要考试,能够精通一种经书以上的人,补充文学掌故的缺官;其中成绩好名次高的可以任用为郎中,由太常造册上奏。若是特别优异出众的,可直接将其姓名向上呈报。那些不努力学习才能低下者,和不能通晓一种经学的人,就要罢斥,并惩罚举荐他们的不称职的官吏。臣认真领会陛下所下达的诏书和律令,它们阐明了天道和人道关系,贯通了自古及今的治国义理,文章雅正、教诲之辞含义深刻丰富,它恩德无量将深深造福于社稷百姓。但是小官吏们见识浅陋,不能透彻地讲解诏书律令,无法明白地将陛下的旨意传布晓喻天下。而治礼、掌故之职,是由懂经学礼仪的人担当的,他们的升迁很缓慢造成了人才积压。因此请求挑选其中官秩比同二百石以上的人,和百石以上能通晓一种经学的小吏,升补左右内史、大行卒史;挑选比同百石以下的人补郡太守卒史:各郡定员二人,边郡定员一人。优先选用熟知经书能大量讲诵的人,若人数不够,就选用掌故补中二千石的属吏,选用文学掌故补郡国的属吏,将人员备齐。请把这些记入考选学官的法规。其它仍依照律令。”皇上批示说:“准奏。”从此以后,公卿大夫和一般士吏中就有很多文质彬彬的经学儒生了。
  申公,是鲁国人。高祖经过鲁国,申公以弟子身分跟着老师到鲁国南宫去拜见他。吕太后时,申公到长安交游求学,和刘郢同在老师浮丘伯门下受业。毕业后刘郢封为楚王,便让申公当他的太子刘戊的老师。刘戊不好学习,憎恨申公,等到楚王刘郢去世,刘戊立为楚王,就把申公禁锢起来。申公感到耻辱,就回到鲁国,隐退在家中教书,终身不出家门,又谢绝一切宾客,唯有鲁恭王刘余招请他才前往。从远方慕名而来向他求学的弟子有百余人。申公教授《诗经》,只讲解词义,而无阐发经义的著述,凡有疑惑处,便阙而存之,不强作传授。
  兰陵人王臧向申公学《诗》之后,用它事孝景皇帝,当了太子少傅,后免官离朝。当今皇上刚即位,王臧就上书请求入宫为皇上值宿警卫。他不断得到升迁,一年中做到郎中令。而代国人赵绾也曾向申公学习《诗经》,他当了御史大夫。赵绾、王臧请示皇上,想建造明堂用来召集诸侯举行朝会。他们不能说服皇上同意此事,就举荐老师申公。于是皇上派遣使臣携带贵重的礼物束帛和玉璧,驾着驷马安车去迎请申公,赵绾、王臧二位弟子则乘坐着普通的驿车随行。申公来到,拜见天子。天子向他询问社稷安危之事,申公当时已年高八十多岁,人老了,他回答说:“当政的人不必多说话,只看尽力把事做得如何罢了。”这时天子正喜好文词夸饰,见申公如此答对,默然不乐。但是已经把申公招到朝中,就让他做了太中大夫,住在鲁邸,商议修建明堂的事宜。太皇窦太后喜好老子学说,不喜欢儒术,她找出赵绾、王臧的过失来责备皇上,皇上因此停止商议建造明堂的事,把赵绾、王臧都交付法官论罪,后二人皆自杀。申公也以病免官返回鲁国,数年后逝世。
  申公弟子中拜为博士者有十几人:孔安国官至临淮太守,周霸官至胶西内史,夏宽官至城阳内史,砀鲁赐官至东海太守,兰陵人缪生官至长沙内史,徐偃官至胶西中尉,邹人阙门庆忌官至胶东内史。他们管理官吏和百姓都廉洁有节操,人们称赞他们好学。其他的学官弟子,品行虽不完美,但是官至大夫、郎中和掌故的人也有百余。他们讲解《诗经》虽然有所不同。但是大多都依循申公的见解。
  清河王刘承的太傅辕固生,是齐国人。因为研究《诗经》,孝景帝时拜为博士。他和黄生在景帝面前争论。黄生说:“汤王、武王并不是秉承天命继位天子,而是弑君篡位。”辕固生反驳说:“不对。那夏桀、殷纣暴虐昏乱,天下人的心都归顺商汤、周武,商汤、周武赞同天下人的心愿而杀死桀、纣,桀、纣的百姓不肯为他们效命而心向汤、武,汤、武迫不得已才立为天子,这不是秉承天命又是什么?”黄生说:“帽子虽然破旧,但是一定戴在头上;鞋虽然新,但是必定穿在脚下。为什么呢?这正是上下有别的道理。桀、纣虽然无道,但是身为君主而在上位;汤、武虽然圣明,却是身为臣子而居下位。君主有了过错,臣子不能直言劝谏纠正它来保持天子的尊严,反而借其有过而诛杀君主,取代他自登南面称王之位,这不是弑君篡位又是什么?”辕固生答道:“如果非按你的说法来断是非,那么这高皇帝取代秦朝即天子之位,也不对吗?”于是景帝说:“吃肉不吃马肝,不算不知肉的美味;谈学问的人不谈汤、武是否受天命继位,不算愚笨。”于是争论止息。此后学者再无人胆敢争辩汤、武是受天命而立还是放逐桀纣篡夺君权的问题了。
  窦太后喜欢《老子》这本书,召来辕固生问他读此书的体会。辕固生说:“这不过是普通人的言论罢了。”窦太后恼怒道:“它怎么能比得上管制犯人似的儒家诗书呢!”于是让辕固入兽圈刺杀野猪。景帝知道太后发怒了而辕固直言并无罪过,就借给他锋利的兵器。他下到兽圈内去刺杀野猪,正中其心,一刺,野猪便应手倒地。太后无语,没理由再治他的罪,只得作罢。过不久,景帝认为辕固廉洁正直,拜他为清河王刘承的太傅。很久之后,他因病免官。
  当今皇上刚即位,又以品德贤良征召辕固入朝。那些喜好阿谀逢迎的儒生们多有嫉妒诋毁辕固之语,说“辕固老了”,于是他被罢官遣归。这时辕固已经九十多岁了。他被征召时,薛邑人公孙弘也被征召,却不敢正视辕固。辕固对他说:“公孙先生,务必以正直的学问论事,不要用邪曲之说去迎合世俗。”自此之后,齐人讲《诗》都依据辕固生的见解。一些齐人因研究《诗经》有成绩而仕途显贵,他们都是辕固的弟子。
  韩生,是燕郡人。孝文帝时当博士,景帝时任常山王刘舜的太傅。韩生推究《诗》的旨意而撰述了《内传》《外传》达数万言,书中的用语和齐、鲁两地颇为不同,但是旨归是一致的。淮南贲生受业于他。自此之后,燕赵一带讲《诗》的人都因循韩生的见解。韩生的孙子韩商是当今皇上委任的博士。
  伏生,是济南郡人。先前做过秦朝博士。孝文帝时,他想找到能研究《尚书》的人,遍寻天下不得,后听说伏生会讲授,就打算召用他。当时伏生已年寿九十余岁,人很老了,不能行走,于是文帝就下令太常派掌故晁错前往伏生处向他学习。秦朝焚烧儒书时,伏生把《尚书》藏在墙壁里。后来战乱大起,伏生出走流亡,汉朝平定天下后,他返回寻找所藏的《尚书》,已丢失了几十篇,只得到二十九篇,于是他就在齐鲁一带教授残存的《尚书》。自此学者们都很会讲解《尚书》,殽山以东诸位著名学者无不涉猎《尚书》来教授学生了。
  伏生教济南人张生和欧阳生,欧阳生教千乘人宽。宽精通《尚书》之后,凭借经学方面的成绩参加郡中选举,前往博士官门下学习,从师于孔安国。兒宽家贫没有资财,时常当学生们的厨工,还经常偷偷外出打工挣钱,来供给自己的衣食之需。他外出时常常看经书、休息时就朗读体会它。依照考试成绩的名次,他补了延尉史的缺官。当时张汤正爱好儒学,就让兒宽做自己的掾(yuàn,院)吏,负责呈报案情。兒宽根据经义古法论事判决疑难大案,因而张汤很宠用他。兒宽为人温和善良,有廉洁的操守和聪敏的智慧,能把握自己的言行,而且擅长著书、起草奏章,文思敏捷,但是口拙不会阐述。张汤认为他是忠厚之人,多次赞扬他。等到张汤当了御史大夫,就让兒宽当掾吏,向天子举荐他。天子召见询问兒宽后,很喜欢他。张汤死后六年,兒宽便官至御史大夫,在职九年去世。兒宽身居三公之位,由于性情谦和驯良,能顺从皇上之意,善于调解纠纷,而得以官运久长,但是他没有匡正劝谏过皇上的过失。居官期间,属下的官员轻视他,不为他尽力。张生也当了博士官。而伏生的孙子也因研究《尚书》被征召,但是他并不能阐明《尚书》的经义。
  从此以后,鲁人周霸、孔安国,洛阳人贾嘉,都很会讲授《尚书》的内容。孔家有用先秦古文撰写的《尚书》,而孔安国用时下隶书字体把它们重新摹写讲读,因此就兴起了他自己的学术流派。孔安国得到了《尚书》中失传的十几篇,大约自此《尚书》的篇目就增多起来了。
  许多学者都解说《礼经》,而鲁郡人高堂生的见解是最切近本义的。《礼经》本来自孔子时起就不完整,到了秦始皇焚书后,此书散失的篇目更多,今日只有《士礼》尚存,高堂生能讲解它。
  鲁国徐生善于演习礼仪。孝文帝时,徐生以此出任礼官大夫。他传习礼仪于儿子至孙子徐延、徐襄。徐襄,天性便擅长演习礼仪,但是不能通晓《礼经》;徐延很通晓《礼经》,却不善于演习礼节仪式。徐襄以擅长演习礼节仪式当了汉王朝的礼官大夫,官至广陵内史。徐延及徐家弟子公户满意、桓生、单次,都曾出任汉朝的礼官大夫。而瑕丘人萧奋以通晓《礼经》当了淮阳太守。此后能够讲解《礼经》并演习礼节仪式的人,都出自徐氏一家。
  自从鲁国商瞿从师孔子学习《易经》,孔子死后,商瞿便传授《易经》,历经六代而传至齐郡人田何,田何字子庄,而后汉朝建立。田何传授于东武人王同字子仲,子仲传于菑川人杨何。杨何因通晓《易经》,于元光元年(前134)被朝廷征召,官至中大夫。齐人即墨成因通晓《易经》官至城阳国相。广川人孟但因通晓《易经》当了太子门大夫。鲁人周霸。莒(jǔ,举)人衡胡,临菑人主父偃,都是因通晓《易经》官至二千石。但是对《易经》能讲授得精当的,是源自于杨何一家的学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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