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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记译注

_54 司马迁(西汉)
  颍阴侯把灌夫的情况向皇上汇报了,皇上就任命灌夫担任中郎将。过了几个月,因为犯法而丢了官。后来到长安安了家,长安城中的许多显贵没有不称赞他的。汉景帝时,灌夫官至代国国相。景帝去世,当今皇上武帝刚即位,认为淮阳是天下的交通枢纽,必须驻扎强大的兵力加以防守,因此调任灌夫担任淮阳太守。建元元年(前140),又把灌夫内调为太仆。二年(前139),灌夫与长乐卫尉窦甫喝酒,灌夫喝醉了,打了窦甫。窦甫,是窦太后的兄弟。皇上恐怕窦太后杀灌夫,调派他担任了燕(yān,烟)国国相。几年以后,又因犯法丢官,闲居在长安家中。
  灌夫为人刚强直爽,好发酒疯,不喜欢当面奉承人。对皇亲国戚及有势力的人,凡是地位在自己以上的,他不但不想对他们表示尊敬,反而要想办法去凌辱他们;对地位在自己之下的许多士人,越是贫贱的,就更加恭敬,跟他们平等相待。在大庭广众之中,推荐夸奖那些比自己地位低的人。士人们也因此而推重他。
  灌夫不喜欢文章经学,爱打抱不平,已经答应了别人的事,一定办到。凡和他交往的那些人,无不是杰出人士或大奸巨猾。他家中职累的资产有几千万,每天的食客少则几十,多则近百。为了在田园中修筑堤塘,灌溉农田,他的宗族和宾客扩张权势,垄断利益,在颍川一带横行霸道。颍川的儿童于是作歌唱道:“颍水清清,灌氏安宁;颍水浑浊,灌氏灭族。”
  灌夫闲居在家虽然富有,但失去了权势,达官贵人及一般宾客逐渐减少。等到魏其侯失去权势,也想依靠灌夫去报复那些平日仰慕自己,失势后又抛弃了自己的人。灌夫也想依靠魏其侯去结交列侯和皇族以抬高自己的名声。两人互相援引借重,他们的交往就如同父子之间那样密切。彼此情投意合,没有嫌忌,只恨相知太晚了。
  灌夫在服丧期内去拜访丞相,丞相随便地说:”我想和你一起去拜访魏其侯,恰值你现在服丧不便前往。”灌夫说:“您竟肯屈驾光临魏其侯,我灌夫怎敢因为服丧而推辞呢!请允许我告诉魏其侯设置帷帐,备办酒席,您明天早点光临。”武安侯答应了。灌夫详细地告诉了魏其侯,就像他对武安侯所说的那样。魏其侯和他的夫人特地多买了肉和酒,连夜打扫房子,布置帷帐,准备酒宴,一直忙到天亮。天刚亮,就让府中管事的人在宅前伺侯。等到中午,不见丞相到来。魏其侯对灌夫说:“丞相难道忘记了这件事?”灌夫很不高兴,说:“我灌夫不嫌丧服在身而应他之约,他应该来。”于是便驾车,亲自前往迎接丞相。丞相前一天只不过开玩笑似地答应了灌夫,实在没有打算来赴宴的意思。等到灌夫来到门前,丞相还在睡觉。于是灌夫进门去见他,说:“将军昨天幸蒙答应拜访魏其侯,魏其侯夫妇备办了酒食,从早晨到现在,没敢吃一点东西。”武安侯装作惊讶地道歉说:“我昨天喝醉了,忘记了跟您说的话。”便驾车前往,但又走得很慢,灌夫更加生气。等到喝酒喝醉了,灌夫舞蹈了一番,舞毕邀请丞相,丞相竟不起身,灌夫在酒宴上用话讽刺他。魏其侯便扶灌夫离去,向丞相表示了歉意。丞相一直喝到天黑,尽欢才离去。
  丞相曾经派籍福去索取魏其侯在城南的田地。魏其侯大为怨恨地说:“我虽然被废弃不用,将军虽然显贵,怎么可以仗势硬夺我的田地呢!”不答应。灌夫听说后,也生气,大骂籍福。籍福不愿两人有隔阂,就自己编造了好话向丞相道歉说:“魏其侯年事已高,就快死了,还不能忍耐吗,姑且等待着吧!”不久,武安侯听说魏其侯和灌夫实际是愤怒而不肯让给田地,也很生气地说:“魏其侯的儿子曾经杀人,我救了他的命。我服事魏其侯没有不听从他的,为什么他竟舍不得这几顷田地?再说灌夫为什么要干预呢?我不敢再要这块田地了!”武安侯从此十分怨恨灌夫、魏其侯。
  元光四年(前131)的春天,丞相向皇上说灌夫家住颍川,十分横行,百姓都受其苦。请求皇上查办。皇上说:“这是丞相的职责,何必请示。”灌夫也抓住了丞相的秘事,用非法手段谋取利益,接受了淮南王的金钱并说了些不该说的话。宾客们从中调解。双方才停止互相攻击,彼此和解。
  那年夏天,丞相娶燕王的女儿做夫人,太后下了诏令,叫列侯和皇族都去祝贺。魏其侯拜访灌夫,打算同他一起去。灌夫推辞说:“我多次因为酒醉失礼而得罪了丞相,丞相近来又和我有嫌隙。”魏其侯说:“事情已经和解了。”硬拉他一道去。酒喝到差不多时,武安侯起身敬酒祝寿,在坐的宾客都离开席位,伏在地上,表示不敢当。过了一会儿,魏其侯起身为大家敬酒祝寿,只有那些魏其侯的老朋友离开了席位,其余半数的人照常坐在那里,只是稍微欠了欠上身。灌夫不高兴。他起身依次敬酒,敬到武安侯时,武安侯照常坐在那里,只稍欠了一下上身说:“不能喝满杯。”灌夫火了,便苦笑着说:“您是个贵人,这杯就托付给你了!”当时武安侯不肯答应。敬酒敬到临汝侯,临汝侯正在跟程不识附耳说悄悄话,又不离开席位。灌夫没有地方发泄怒气,便骂临汝侯说:“平时诋毁程不识不值一钱,今天长辈给你敬酒祝寿,你却学女孩子一样在那儿同程不识咬耳说话!”武安侯对灌夫说:“程将军和李将军都是东西两官的卫尉,现在当众侮辱程将军,仲孺难道不给你所尊敬的李将军留有余地吗?”灌夫说:“今天杀我的头,穿我的胸,我都不在乎,还顾什么程将军、李将军!”座客们便起身上厕所,渐渐离去。魏其侯也离去,挥手示意让灌夫出去。武安侯于是发火道:“这是我宠惯灌夫的过错。”便命令骑士扣留灌夫。灌夫想出去又出不去。籍福起身替灌夫道了歉,并按着灌夫的脖子让他道歉。灌夫越发火了,不肯道歉。武安侯便指挥骑士们捆绑灌夫放在客房中,叫来长史说:“今天请宗室宾客来参加宴会,是有太后诏令的。”弹劾(hé,河)灌夫,说他在宴席上辱骂宾客,侮辱诏令,犯了“不敬”罪,把他囚禁在特别监狱里。于是追查他以前的事情,派遣差吏分头追捕所有灌氏的分支亲属,都判决为杀头示众的罪名。魏其侯感到非常惭愧。出钱让宾客向田蚡求情,也不能使灌夫获释。武安侯的属吏都是他的耳目,所有灌氏的人都逃跑、躲藏起来了,灌夫被拘禁,于是无法告发武安侯的秘事。
  魏其侯挺身而出营救灌夫。他的夫人劝他说:“灌将军得罪了丞相,和太后家的人作对,怎么能营救得了呢?”魏其侯说:“侯爵是我挣来的,现在由我把它丢掉,没有什么可遗憾的。再说我总不能让灌仲孺自己去死,而我独自活着。”于是就瞒着家人,私自出来上书给皇帝。皇帝马上把他召进宫去,魏其侯就把灌夫因为喝醉了而失言的情况详细地说了一遍,认为不足以判处死刑。皇上认为他说得对,赏赐魏其侯一同进餐,说道:“到东宫去公开辩论这件事”。
  魏其侯到东宫,极力夸赞灌夫的长处,说他酗酒获罪,而丞相却拿别的罪来诬陷灌夫。武安侯接着又竭力诋毁灌夫骄横放纵,犯了大逆不道的罪。魏其侯思忖没有别的办法对付,便攻击丞相的短处。武安侯说:“天下幸而太平无事,我才得以做皇上的心腹,爱好音乐、狗马和田宅。我所喜欢的不过是歌伎艺人、巧匠这一些人,不像魏其侯和灌夫那样,招集天下的豪杰壮士,不分白天黑夜地商量讨论,腹诽心谤深怀对朝廷的不满,不是抬头观天象,就是低头在地上画,窥测于东、西两宫之间,希望天下发生变故,好让他们立功成事。我倒不明白魏其侯他们到底要做些什么?”于是皇上向在朝的大臣问道:“他们两人的话谁的对呢?”御史大夫韩安国说:“魏其侯说灌夫的父亲为国而死,灌夫手持戈戟冲入到强大的吴军中,身受创伤几十处,名声在全军数第一,这是天下的勇士,如果不是有特别大的罪恶,只是因为喝了酒而引起口舌之争,是不值得援引其他的罪状来判处死刑的。魏其侯的话是对的。丞相又说灌夫同大奸巨猾结交,欺压平民百姓,积累家产数万万,横行颍川,凌辱侵犯皇族,这是所谓‘树枝比树干大,小腿比大腿粗’,其后果不是折断,就是分裂。丞相的话也不错。希望英明的主上自己裁决这件事吧。”主爵都尉汲黯认为魏其侯对。内史郑当时也认为魏其侯对,但后来又不敢坚持自己的意见去回答皇上。其余的人都不敢回答。皇上怒斥内史道:“你平日多次说到魏其侯、武安侯的长处和短处,今天当廷辩论,畏首畏尾地像驾在车辕下的马驹,我将一并杀掉你们这些人。”马上起身罢朝,进入宫内侍俸太后进餐。太后也已经派人在朝廷上探听消息,他们把廷辩的情况详细地报告了太后。太后发火了,不吃饭,说:“现在我还活着,别人竟敢都作践我的弟弟,假若我死了以后,都会像宰割鱼肉那样宰割他了。再说皇帝怎么能像石头人一样自己不做主张呢!现在幸亏皇帝还在,这班大臣就随声附合,假设皇帝死了以后,这些人还有可以信赖吗?”皇上道歉说:“都是皇室的外家,所以在朝廷上辩论他们的事。不然的话,只要一个狱吏就可以解决了。”这时郎中令石建向皇上分别陈述了魏其侯、武安侯两个人的事情。
  武安侯既已退朝,出了停车门,招呼韩御史大夫同乘一辆车。生气地说:“我和你共同对付一个老秃翁,你为什么还模棱两可,犹豫不定?”韩御史大夫过了好一会儿才对丞相说:“您怎么这样不自爱自重?他魏其侯毁谤您,您应当摘下官帽,解下印绶(shòu,受),归还给皇上,说:‘我以皇帝的心腹,侥幸得此相位,本来是不称职的,魏其侯的话都是对的’。像这样,皇上必定会称赞您有谦让的美德,不会罢免您。魏其侯一定内心惭愧,闭门咬舌自杀。现在别人诋毁您,您也诋毁人家,这样彼此互骂,好像商人、女人吵嘴一般,多么不识大体呢!”武安侯认错说:“争辩时太性急了,没有想到应该这样做”。
  于是皇上派御史按照文簿记载的灌夫的罪行进行追查,与魏其侯所说的有很多不相符的地方,犯了欺骗皇上的罪行。被弹劾,拘禁在名叫都司空的特别监狱里。汉景帝时,魏其侯曾接收过他临死时的诏书,那上面写道:“假如遇到对你有什么不方便的事情,你可以随机应变,把你的意见呈报给皇帝。”等到自己被拘禁,灌夫定罪要灭族,情况一天比一天紧急,大臣们谁也不敢再向皇帝说明这件事。魏其侯便让侄子上书向皇帝报告接受遗诏的事,希望再次得到皇上的召见。奏书呈送皇上,可是查对尚书保管的档案,却没有景帝临终的这份遗诏。这道诏书只封藏在魏其侯家中,是由魏其侯的家臣盖印加封的。于是便弹劾魏其侯伪造先帝的诏书,应该判处斩首示众的罪。元光五年(前130)十月间,灌夫和他的家属全部被处决了。魏其侯过了许久才听到这个消息,听到后愤慨万分,患了中风病,饭也不吃了,打算死。有人听说皇上没有杀魏其侯的意思,魏其侯又开始吃饭了,开始医治疾病,讨论决定不处死刑了。意然有流言蜚语,制造了许多诽谤魏其侯的话让皇上听到,因此就在当年十二月的最后一天将魏其侯在渭城大街上斩首示众。
  这年的春天,武安侯病了,嘴里老是叫喊,讲的都是服罪谢过的话。让能看见鬼的巫师来诊视他的病,巫师看见魏其侯和灌夫两个人的鬼魂共同监守着武安侯,要杀死他。终于死了。儿子田恬继承了爵位。元朔三年(前126),武安侯田恬因穿短衣进入宫中,犯了“不敬”之罪,封爵被废除。
  淮南王刘安谋反的事被发觉了,皇上让追查此事。淮南王前次来朝,武安侯但任太尉,当时到霸上来迎接淮南王说:“皇上没有太子,大王最贤明,又是高祖的孙子,一旦皇上去世,不是大王继承皇位,还应该是谁呢!”淮南王十分欢喜,送给武安侯许多金银财物。皇上自从魏其侯的事件发生时就不认为武安侯是对的,只是碍着王太后的缘故罢了。等听到淮南王向武安侯送金银财物时,皇上说:“假使武安侯还活着的话,该灭族了。”
  太史公说:魏其侯和武安侯都凭外戚的关系身居显要职位,灌夫因为一次下定决心冒险立功而显名于当时。魏其侯的被重用,是由于平定吴、楚七国叛乱;武安侯的显贵,则是由于利用了皇帝刚刚即位,王太后掌权的机会。然而魏其侯实在是太不懂时势的变化,灌夫不学无术又不谦逊,两人互相庇护,酿成了这场祸乱。武安侯依仗显贵的地位而且喜欢玩弄权术;由于一杯酒的怨愤,陷害了两位贤人。可悲啊!灌夫迁怒于别人,以致自己的性命也不长久。灌夫受不到百姓的拥戴,终究落了坏名声。可悲啊!由此可知灌夫灾祸的根源啦!
  【原文】【注解】
  魏其侯窦婴者,孝文后从兄子也①。父世观津人②。喜宾客。孝文时③,婴为吴相④,病免。孝景初即位⑤,为詹事。
  梁孝王者⑥,孝景弟也,其母窦太后爱之。梁孝王朝,因昆弟燕饮⑦。是时上未立太子⑧,洒酣⑨,从容言曰:“千秋之后传梁王⑩。”太后欢。窦婴引卮酒进上(11),曰:“天下者,高祖天下,父子相传,此汉之约也(12),上何以得擅传梁王!”太后由此憎窦婴。窦婴亦薄其官(13),因病免(14)。太后除窦婴门籍(15),不得入朝请(16)。
  ①孝文后:即窦太后,汉文帝刘恒之妻,景帝之母。从兄:堂兄。②父世:父辈以上世世代代。③孝文:汉文帝刘恒。④吴:指汉初所封之吴国。⑤孝景:汉景帝刘启。⑥梁孝王:文帝次子刘武,封为梁王,死谥(shī,式)孝。⑦昆弟:兄弟。昆,兄。燕:通“宴”。⑧上:指汉景帝。⑨酒酣:喝酒喝到很痛快的时候。⑩千秋之后:即死后。(11)引:举。卮:盛酒的器皿。(12)约:法定的约束。(13)薄其官:轻视他的官位。(14)因病免:借病辞官。(15)除:取消。门籍:进出宫门的凭证。用二尺竹牒制成,上记年龄:名字、形貌等,悬在宫门上,核对相符,才能入宫。(16)朝请:诸侯朝见天子,春天叫朝,秋天称请。这里指每逢节日入宫进见。
  孝景三年①,吴楚反②,上察宗室诸窦毋如窦婴贤③,乃召婴。婴入见,固辞谢病不足任④。太后亦惭。于是上曰:“天下方有急⑤,王孙宁可让邪?⑥”乃拜婴为大将军,赐金千斤。婴乃言袁盎、栾布诸名将贤士在家者进之⑦。所赐金,陈之廊庑下⑧,军吏过,辄令财取为用⑨,金无入家者。窦婴守荥阳,监齐赵兵⑩,七国兵已尽破,封婴为魏其侯。诸游士宾客争归魏其侯。孝景时每朝议大事(11),条侯、魏其侯(12),诸列侯莫敢与亢礼(13)。
  ①孝景三年:公元前154年。②吴楚反:指吴楚七国叛乱。七国吴王刘濞、楚王刘戊、胶西王卬、胶东王刘雄渠、菑川王刘贤、济南王刘辟光、赵王刘遂。这次叛乱以吴王刘濞为主谋,楚为大国,所以称“吴楚反”。详见卷一百六《吴王濞列传》。③察:考察。诸窦:指窦太后族人。毋:通“无”。④固辞:坚决推辞。谢病:推托有病。不足任:指不能担当大任。⑤方:正。⑥王孙:窦婴的字。邪:通“耶”,疑问语气词。⑦在家:指免官家居。进之:把他们推荐给景帝使用。⑧廊庑:古代堂下周围的屋子,相当于走廊。⑨财:通“裁”,酌量。⑩监赵齐兵:监督赵、齐两路兵马。(11)朝议:在朝廷上讨论。(12)条侯:即周亚夫。(13)列侯:爵位名。亢礼:平起平坐,以平等礼相待。亢,通“抗”。
  孝景四年①,立栗太子②,使魏其侯为太子傅③。孝景七年④,栗太子废,魏其数争不能得⑤。魏其谢病,屏居蓝田南山之下数月⑥,诸宾客辩士说之⑦,莫能来⑧,梁人高遂乃说魏其曰:“能富贵将军者,上也;能亲将军者,太后也。今将军傅太子,太子废而不能争;争不能得,又弗能死。自引谢病,拥赵女⑨,屏间处而不朝⑩。相提而论(11),是自明扬主上之过(12)。有如两宫螫将军(13),则妻子毋类矣(14)。”魏其侯然之,乃遂起,朝请如故。
  桃侯免相(15),窦太后数言魏其侯。孝景帝曰:“太后岂以为臣有爱(16),不相魏其?魏其者,沾沾自喜耳(17),多易(18)。难以为相,持重(19)。”遂不用,用建陵侯卫绾为丞相。
  ①孝景四年:公元前153年。②栗太子:景帝长子,名刘荣,以栗姬所生,故称。③太子傅:负责辅佐教导太子的官。④孝景七年:公元前150年。⑤数争:指多次为栗太子争辩。不能得:指无效果。⑥屏居:隐居。⑦说:劝说。⑧莫能来:不能说服他回到京城来。⑨赵女:指美女。古时赵地多美女。⑩屏间处:退隐闲居。间,同“闲”。(11)相提而论:互相对比来说。(12)明扬主上之过:明显地张扬景帝的过失。(13)有如:假如。两宫:东宫(长乐宫)和西宫(未央宫)。这里指太后(住在东宫)和汉景帝(住在西宫)。螫:与“蜇”同义,本指蜂、蝎子等刺人,这里是恼怒,加害的意思。(14)毋类:指全家被杀。(15)桃侯:指景帝丞相刘舍。(16)臣:景帝对窦太后的自称。爱:吝啬。(17)沾沾自喜:指骄傲自满,自我欣赏。沾沾:自得的样子。(18)易:指草率轻浮。(19)持重:担当重任。
  武安侯田蚡者,孝景后同母弟也①,生长陵。魏其已为大将军后,方盛②,蚡为诸郎③,未贵,往来侍酒魏其,跪起如子姓④。及孝景晚节⑤,蚡益贵幸⑥,为太中大夫。蚡辩有口⑦,学《槃盂》诸书⑧,王太后贤之。孝景崩,即日太子立⑨,称制⑩,所镇抚多有田蚡宾客计(11)。蚡弟田胜,皆以太后弟,孝景后三年(12),封蚡为武安侯,胜为周阳侯。
  ①孝景后同母弟:汉景帝皇后名叫王娡,母臧儿,父王仲。王仲死后,臧儿改嫁田氏,生蚡、胜。王娡原为景帝妃,后因子刘彻被立为太子,才封为皇后。②方盛:正当权大势重的时候。③诸郎:汉代守卫宫廷,随侍皇帝的官员。④子姓:子孙或众子孙。也指儿子。⑤晚节:晚年。⑥益:更加。贵幸:指地位尊贵,受到宠幸。⑦辩有口:指善于辩论,有口才。⑧《槃盂》:传说为黄帝史官孔甲所作的铭文,共二十六篇,刻在槃盂等器物上。这里是说明田蚡能学习古文字。槃:同“盘”。⑨即日太子立:景帝死日,太子刘彻即继立为皇帝,是为武帝,时年武帝十六岁。⑩称制:代天子执政。由于武帝尚未成年,所以王太后代武帝临朝听政。(11):同“策”。(12)孝景后三年:公元前141年。景帝纪年分为前、中、后三段。这年正月景帝死,武帝继位。
  武安侯新欲用事为相①,卑下宾客②,进名士家居者贵之③,欲以倾魏其诸将相④。建元元年⑤,丞相绾病免,上议置丞相、太尉⑥。籍福说武安侯曰:“魏其贵久矣,天下士素归之⑦。今将军初兴⑧,未如魏其,即上以将军为丞相⑨,必让魏其。魏其为丞相,将军必为太尉。太尉、丞相尊等耳⑩,又有让贤名。”武安侯乃微言太后风上(11),于是乃以魏其侯为丞相,武安侯为太尉。籍福贺魏其侯,因吊曰(12):“君侯资性喜善疾恶(13),方今善人誉君侯(14),故至丞相;然君侯且疾恶,恶人众,亦且毁君侯。君侯能兼容(15),则幸久(16);不能,今以毁去矣(17)。”魏其不听。
  ①新欲用事为相:即“新用事欲为相”的倒文。意思是说田蚡刚刚掌权想当丞相。②卑下宾客:对宾客态度谦卑,不惜降低自己的身份。③这句的意思是说,推荐退居在家的名士,让他们显贵起来。④倾:压倒,超过。⑤建元,武帝的第一个年号(前140前135),也是我国历史上帝王以年号来纪年的开始。⑥议:商量。置:安排。⑦素:一向。归:归附。⑧初兴:刚刚发迹。⑨即:假如。⑩尊等:尊贵的地方相等。(11)微言:委婉进言,隐约其词。风:同“讽”。用含蓄的话暗示。(12)因吊:顺便提醒、警告的意思。(13)君侯:对列侯的尊称。资性:天性。喜善疾恶:喜欢好人,痛恨坏人。疾:恨。(14)方今:当今。(15)兼容:指并容好人和坏人。(16)幸:表示希望、庆幸的意思。(17)今:立即,马上。去:离职。
  魏其、武安俱好儒术,推毂赵绾为御史大夫①,王臧为郎中令。迎鲁申公②,欲设明堂③,令列侯就国④,除关⑤,以礼为服制⑥,以兴太平⑦。举适诸窦宗室毋节行者⑧,除其属籍⑨。时诸外家为列侯⑩,列侯多尚公主(11),皆不欲就国,以故毁日至窦太后(12)。太后好黄老之言(13),而魏其、武安、赵绾、王臧等务隆推儒术(14),贬道家言,是以窦太后滋不说魏其等(15)。及建元二年(16),御史大夫赵绾请无奏事东宫(17)。窦太后大怒,及罢逐赵绾、王臧等,而免丞相、太尉,以柏至侯许昌为丞相,武强侯庄青翟为御史大夫。魏其、武安由此以侯家居(18)。
  ①推毂:原指推动车子前进。这里是推荐之意。②鲁申公:指鲁国专治《诗经》的大儒申培。③明堂:古代天子朝会诸侯之处。④就国:返回自己的封地。国:指封地。⑤除关:废除关禁。诸侯出入不受检查,可以自由往来,以示天下一家。⑥以礼为服制:按照古代礼法来规定吉凶服饰、制度。⑦兴太平:振兴太平政治。⑧举适:检举,揭发。适,同“谪”。宗室:这里指皇室人员。毋节行者:指品德不好,行为不正的人。毋,同“无”。⑨属籍:指宗谱。⑩外家:外戚,皇帝的母族、妻族。(11)尚公主:娶公主为妻。(12)日至窦太后:意谓每天都传到窦太后的耳朵里。(13)黄老之言:指道家学说。黄:黄帝。老:老子。二人被推尊为道家始祖,故称“黄老”。言:此指学说。(14)务:致力。隆推:推崇抬高。儒术:指儒家的学说。(15)滋:更加。说:同“悦”。高兴。(16)建元二年:公元前139年。(17)请无奏事东宫:请武帝不要向窦太后禀奏政事。东宫:汉朝太后所居住的长乐宫。(18)以侯家居:以侯爵的身份闲居在家。
  武安侯虽不任职,以王太后故,亲幸①,数言事、多效②,天下吏士趋势利者③,皆去魏其归武安。武安日益横④。建元六年⑤,窦太后崩,丞相昌、御史大夫青翟坐丧事不办⑥,免。以武安侯蚡为丞相,以大司农韩安国为御史大夫。天下士郡诸侯愈益附武安⑦。
  ①亲幸:指受到皇上宠信。②多效:指意见多被采纳而发生效验。③吏士趋势力者:指趋贵附势的官吏和士人。④横:骄横,放肆。⑤建元六年:公元前135年。⑥坐丧事不办:因为没把丧事办好而获罪。坐:指办罪的因由。⑦郡诸侯:指郡国的诸侯王和官吏。愈益:更加。附:归附。
  武安者,貌侵①,生贵甚②。又以为诸侯王多长③,上初即位④,富于春秋⑤,蚡以肺腑为京师相⑥,非痛折节以礼诎之⑦,天下不肃⑧。当是时,丞相入奏事,坐语移日⑨,所言皆听,荐人或起家至二千石⑩,权移主上(11)。上乃曰:“君除吏已尽未(12)?吾亦欲除吏。”尝请考工地益宅(13),上怒曰:“君何不遂取武库(14)!”是后乃退(15)。尝召客饮,坐其兄盖侯南乡(16),自坐东乡(17),以为汉相尊,不可以兄故私桡(18)。武安由此滋骄(19)、治宅甲诸第(20)。田园极膏腴(21),而市买郡县器物相属于道(22)。前堂罗钟鼓(23),立曲旃(24);后房妇女以百数。诸侯奉金玉狗马玩好(25),不可胜数。
  ①貌侵:矮小丑陋,其貌不扬。侵,通“寝”。②生贵甚:一出生就很尊贵。田蚡出生前王娡已得宠,所以一出生便是外戚。③多长:多数人都年纪大了,比自己年长。④上:指武帝。⑤富于春秋:指年轻,来日方长。⑥肺腑:指心腹亲信。京师相:犹言朝廷的丞相。⑦痛:狠狠地。折节:压制。诎:通“屈”。这里的意思是使之屈服。⑧肃:敬畏。⑨移日:日影移动了位置。表示过了很长的时间。⑩起家至二千石:把闲居在家无爵禄的人一下子提升到二千石的官位。二千石:指一年的俸禄,当时的高级官员才能享受。(11)权移主上:把皇帝的权力转移到自己手中。(12)除吏:任命官吏。尽未:完了没有。(13)尝:曾经。考工:督造器械的官衙。益宅:扩建私宅。(14)这句的意思是说:“你何不把武库也取走呢?这是武帝愤激的话,取武库等于造反。武库:藏兵器的库房。(16)是后乃退:从此之后才退缩一些。(16)盖侯:指王信的异父同母之兄。乡:同“向”,方向。(17)东向:当时以东向坐为尊,南向坐次之,王信年长却屈居下坐,可见田蚡态度的倨傲。(18)桡:通“挠”,枉曲。(19)滋骄:更加骄纵。(20)治宅:修建住宅。甲诸第:指超过所有的贵族的府第。(21)膏腴:肥沃。(22)市:买。郡县:这里泛指各地。相属于道:谓接连不断。属,连接。(23)罗:排列。(24)曲旃:曲柄长幡,用整幅素帛制成。钟鼓、曲旃都是帝王的摆设物,田蚡摆设装饰在自己家中是超越丞相身份和违反制度规定的。(25)奉:献。
  魏其失窦太后,益疏不用①,无势②,诸客稍稍自引而怠傲③,唯灌将军独不失故④。魏其日默默不得志⑤,而独厚遇灌将军⑥。
  ①疏:指被疏远。②势:权势。③稍稍:渐渐。自引:自动离去。怠傲:懈怠傲慢。④故:故态,旧情。⑤默默:郁闷不高兴的样子。⑥厚遇:厚待,优待。
  灌将军夫者,颍阴人也。夫父张孟,尝为颍阴侯婴舍人①,得幸②,因进之至二千石,故蒙灌氏姓为灌孟③。吴楚反时,颍阴侯灌何为将军④,属太尉⑤,请灌孟为校尉。夫以千人与父俱⑥。灌孟年老,颍阴侯强请之⑦,郁郁不得意⑧,故战常陷坚⑨,遂死吴军中。军法,父子俱从军,有死事⑩,得与丧归(11)。灌夫不肯随丧归,奋曰(12):“愿取吴王若将军头(13),以报父之仇。”于是灌夫被甲持戟(14),募军中壮士所善从者数十人(15)。及出壁门(16),莫敢前。独二人及从奴十数骑驰入吴军(17),至吴将麾下(18),所杀伤数十人。不得前,复驰还⑨,走入汉壁(20),皆亡其奴(21),独与一骑归。夫身中大创十余(22),适有万金良药(23),故得无死。夫创少瘳(24),又复请将军曰:“吾益知吴壁中曲折,请复往。”将军壮义之(25),恐亡夫(26),乃言太尉,太尉乃固止之(27)。吴已破,灌夫以此名闻天下。
  ①颍阴侯婴:即灌婴。舍人:门客。②得幸:受到宠信。③蒙:冒。④灌何:灌婴之子。⑤属太尉:隶属于太尉。太尉,指周亚父。⑥俱:一起去。⑦强:勉强。⑧郁郁:愁闷的样子。⑨陷坚:攻打敌人最坚强的阵地或部队。⑩死事:指战死。(11)与:陪同,护送。丧:指灵柩。(12)奋:发奋。(13)若:或。(14)被甲:披戴铠甲。被,同“披”,穿上。(15)募:招集。所善愿从者:素来有交情而愿意跟他同去的。(16)壁门:营门。壁,营垒。(17)独:只。从奴:隶属灌夫的奴隶。(18)麾下:将帅的大旗下。(19)复:又。(20)走入汉壁:奔跑回到汉军营垒中。走:跑。(21)亡:丧失。(22)大创:大的创伤。(23)适:恰如。万金良药:指贵重的良药。(24)瘳(chōu,抽):痊愈。(25)壮义之:认为他勇敢而有义气。(26)恐亡夫:害怕灌夫战死。(27)固止:坚决劝阻。
  颍阴侯言之上①,上以夫为中郎将。数月,坐法去②。后家居长安,长安中诸公莫弗称之③。孝景时,至代相④。孝景崩,今上初即位⑤,以为淮阳天下交⑥,劲兵处⑦,故徙夫为淮阳太守⑧。建元元年,入为太仆。二年,夫与长乐卫尉窦甫饮⑨,轻重不得⑩,失醉,搏甫(11)。甫,窦太后昆弟也。上恐太后诛夫,徙为燕相。数岁,坐法去官,家居长安。
  ①言之上:指把灌夫的作战表现汇报给皇帝。②坐法去:因犯法而被免官。③诸公:指贵族、大官僚。莫弗称之:没有不称赞他的。④代相:代王的相。⑤今上:指汉武帝。⑥天下交;四面八方交会的地方。⑦劲兵处:强大的军队驻守的地方。⑧徙:调动。⑨长乐卫尉:长乐宫卫兵的长官。⑩轻重不得:指饮酒时礼数不合适而发生争执。一说言谈间意见不合。(11)搏:殴打。
  灌夫为人刚直使酒①,不好面谀②。贵戚诸有势在己之右③,不欲加礼④,必陵之⑤;诸士在己之左,愈贫贱,尤益敬,与钧⑥。稠人广众⑦,荐宠下辈⑧。士亦以此多之⑨。
  夫不喜文学⑩,好任挟(11),已然诺(12)。诸所与交通(13),无非豪桀大猾(14)。家累数千万(15),食客日数十百人。陂池田园(16),宗族宾客为权利(17),横于颖川(18)。颍川儿乃歌之曰:“颍水清,灌氏宁;颍水浊,灌氏族(19)。”
  ①刚直使酒:刚强直爽,好发酒疯。②面谀:当面奉承人。③势在己之右:有势力在自己上面的人。右:古代以右为上位,左为下位。④加礼:表示尊敬有礼貌。⑤凌:凌辱。⑥与钧:和他们平等相处。钧,通“均”。⑦稠人广众:指人多的场合。⑧荐宠下辈:推荐奖掖比自己地位低的人。宠:表扬。⑨多;推重,赞许。⑩文学:指文章经学。(11)任侠:指打抱不。(12)已然诺:意谓已经答应了别人的事,一定办到。(13)交通:交游往来。(14)大猾:大奸巨猾。(15)累:累积。(16)陂池田园:指蓄水灌溉田地,兴修水利。陂:堤塘。(17)为权利:争权夺利,垄断利益。(18)横:横行,胡作非为。(19)族:灭族。
  灌夫家居虽富,然失势①,卿相侍中宾客益衰②。及魏其侯失势,亦欲倚灌夫引绳批根生平慕之后弃之者③。灌夫亦倚魏其而通列侯宗室为名高④。两人相为引重⑤,其游如父子然⑥。相得欢甚⑦,无厌⑧,恨相知晚也。
  ①失势:失去权势。②卿相侍中:指高级官吏。侍中:加官名,是从列侯以下至郎中的加衔。在原官职上加“侍中”就可以入宫廷,侍从皇帝左右。衰:少。③引绳:原指木匠用墨线检验木材的方正,这里引申是纠正的意思。批根:原指批削树根,这里引申是清算的意思。生平慕之后弃之者:平日仰慕自己,失势后又抛弃自己的人。④为名高:指抬高自己的名声。⑤相为引重:互相援引借重。⑥游:交往。⑦相得:彼此情投意合。⑧厌:嫌忌。
  灌夫有服①,过丞相②。丞相从容曰:“吾欲与仲孺过魏其侯③,会仲孺有服。”灌夫曰:“将军乃肯幸临况魏其侯④,夫安敢以服为解⑤!请语魏其侯帐具⑥,将军旦日蚤临⑦。”武安许诺。灌夫具语魏其侯如所谓武安侯⑧。魏其与其夫人益市牛酒⑨,夜洒扫⑩,早帐具至旦。平明(11),令门下候伺。至日中,丞相不来。魏其谓灌夫曰:“丞相岂忘之哉?”灌夫不怿(12),曰:“夫以服请(13),宜往。”乃驾,自往迎丞相。丞相特前戏许灌夫(14),殊见无意往(15)。及夫至门,丞相尚卧。于是夫入见,曰:“将军昨日幸许过魏其,魏其夫妻治具(16),自旦至今,未敢尝食。”武安鄂谢曰(17):“吾昨日醉,忽忘与仲孺言(18)。”乃驾往,又徐行(19),灌夫愈益怒。及饮酒酣,夫起舞属丞相(20),丞相不起,夫从坐上语侵之(21)。魏其乃扶灌夫去,谢丞相。丞相卒饮至夜,极欢而去。
  ①有服:正在服丧。其时灌夫遭姊丧。②过:拜访。丞相:指田蚡。③仲孺:灌夫的字。临况:光临。况:通“贶”,赏光的意思。⑤安敢:怎敢。解:推辞。⑥语(yù遇):告诉。帐具:设置帷帐,备办酒宴。⑦旦日:明天早晨。蚤:通“早”。⑧具语:详细告诉。如所谓武安侯:就像他对武安侯所说的那样,⑨益市牛酒:多买肉和酒。⑩夜洒扫:当夜就打扫房屋。(11)平明:天刚亮。(12)怿:喜悦,高兴。(13)夫以服请:我不嫌忌在服丧期间邀请他来赴宴。宜往:应该来。(14)特:只不过。戏:开玩笑。许:答应。(15)殊:很,实在。(16)治具:备办酒宴。(17)鄂谢:装作惊讶的样子道歉。鄂,通“愕”。(18)忽忘:忘记。(20)徐行:慢慢地走。(20)这句意思是说,灌夫起舞致礼,舞毕请田蚡起舞。起舞:这是当时宴会上的一种礼仪,以表示宾客对主人的感谢。(21)坐:通“座”,座位。语侵之:用话讽刺田蚡。侵:触犯。
  丞相尝使籍福请魏其城南田①。魏其大望曰②:“老仆虽弃③,将军虽贵,宁可以势夺乎④!”不许。灌夫闻,怒,骂籍福。籍福恶两人有郄⑤,乃谩自好谢丞相曰⑥:“魏其老且死⑦,易忍⑧,且待之。”已而武安闻魏其、灌夫实怒不予田⑨,亦怒曰:“魏其子尝杀人,蚡活之⑩。蚡事魏其侯无所不可(11),何爱数顷田(12)?且灌夫何与也(13)?吾不敢复求田(14)。”武安由此大怨灌夫、魏其。
  元光四年春(15),丞相言灌夫家在颍川,横甚,民苦之。请案(16)。上曰:“此丞相事,何请。”灌夫亦持丞相阴事(17),为奸利(18),受淮南王金与语言(19)。宾客居间(20),遂止,俱解(21)。
  ①请:索求。②大望:大为怨恨。③老仆:含有怨愤的自谦之称。④宁可:难道能够。⑤恶:不乐意。郄:同“隙”,嫌隙。⑥谩:说谎。⑦老且死:年老将死。且:将要。⑧忍:忍耐,容忍。⑨已而:不久。实怒不予田:实际是愤怒不把田地给他。⑩治之:使他活。意思是救了他。(11)事:事奉。(12)爱:吝啬。(13)何与:为什么干预?与:参预。(14)这句的表面意思是说我不敢再提求田的事,实际是一句反话,偏要去求田的意思。(15)元光四年:公元前131年。元光:汉武帝的第二个年号(前134年前129年)。(16)请案:请求武帝查办(17)持:抓住。阴事:阴私之事。为奸利:干犯法的事谋求私利。(18)这句的意思是说,田蚡接受淮南王的财物,并且说了些不应该说的话。淮南王:即刘安。他于武帝建元二年(公元前141年)入朝,当时,田蚡为太尉,告以日后刘安当为天子。刘安大喜,厚赠武安侯金。事详后文及卷一百一十八《淮南衡山列传》。(20)居间:从中调解。(21)解:和解。
  夏,丞相取燕王女为夫人①,有太后诏②,召列侯宗室皆往贺。魏其侯过灌夫,欲与俱。夫谢曰:“夫数以酒失得过丞相③,丞相今者又与夫有郄。”魏其曰:“事已解。”强与俱。饮酒酣,武安起为寿④,坐皆避席伏⑤,已魏其侯为寿⑥,独故人避席耳⑦,余半膝席⑧。灌夫不悦。起行酒⑨,至武安,武安膝席曰:“不能满觞⑩。”夫怒,因嘻笑曰(11):“将军贵人也,属之(12)!”时武安不肯。行酒次至临汝侯(13),临汝侯方与程不识耳语(14),又不避席。夫无所发怒(15),乃骂临汝侯曰:“生平毁程不识不直一钱(16),今日长者为寿(17),乃效女儿呫嗫耳语(18)!”武安谓灌夫曰:“程李俱东西宫卫尉(19),今众辱程将军,仲孺独不为李将军地乎(20)?”灌夫曰:“今日斩头陷匈(21)。何知李乎!”坐乃起更衣(22),稍稍去(23)。魏其侯去,麾灌夫出(24)。武安遂怒曰:“此吾骄灌夫罪。”乃令骑留灌夫(25)。灌夫欲出不得。籍福起为谢(26),案灌夫项令谢(27)。夫愈怒,不肯谢。武安乃麾骑缚夫置传舍(28),召长史曰:“今日召宗室,有诏”劾灌夫骂坐不敬(29),系居室(30)。遂按其前事(31),遣吏分曹逐捕诸灌氏支属(32),皆得弃市罪(33)。魏其侯大愧(34),为资使宾客请(35),莫能解。武安吏皆为耳目(36),诸灌氏皆亡匿(37),夫系,遂不得告言武安阴事。
  ①取:同“娶”。燕王女:指已故燕康王刘嘉之女。②诏:皇帝、太后颁发的命令文告。③酒失:酒醉失礼。得过:得罪。④起为寿:起立为客人敬酒祝寿。⑤避席伏:离开自己的席位,伏在地上,表示不敢当的意思。⑥已:不久。⑦故人:旧友。⑧余半:其余半数人。膝席:双膝跪在地上。古人都是席地而坐,正常的坐法是两膝跪在地上,臀部靠近脚后跟。双膝不离坐席,只是稍稍欠身,比起离席伏地来显得简慢些。⑨行酒:依次巡行敬酒。⑩觞:酒杯。(11)嘻笑:故意装笑的样子。(12)属:托付。这里是强行劝酒的意思。(13)临汝侯:指灌婴之孙灌贤。(14)耳语:咬耳朵说悄悄话。(15)无所发怒:没有地方发泄他的怒气。(16)直:同“值”。(17)长者:灌夫与灌贤的父亲在一个行辈上,所以他借题发挥。(18)呫嗫:细语之声。(19)程李:程不识和李广。程不识当时为长乐宫(东宫)卫尉,李广为未央宫(西宫)卫尉。(20)地:这里是留余地的意思。(21)陷匈:穿胸。匈:通“胸”。(22)坐:通“座”。更衣:上厕所的委婉说法。(23)稍稍去:渐渐都离去了。(24)麾:通“挥”,挥手示意。(25)令骑留:命令骑士扣留。(26)为谢:代灌夫谢罪。(27)案:同“按”。(28)置:放。传舍:客房。(29)不敬:也称“大不敬””,古代把所谓不敬皇帝、皇后作为一项重大罪名。按规定应处死。(30)系:囚禁。居室:囚禁犯罪官员的监狱。(31)按:同“案”,查办。(32)分曹:分批,分班。诸灌氏支属:指灌氏宗族的分支。(33)弃市:杀头示众。(34)大愧:十分惭愧。(35)为资:出钱。请:求情。(36)耳目:亲信。(37)亡匿:逃亡躲藏。
  魏其锐身为救灌夫①。夫人谏魏其曰:“灌将军得罪丞相,与太后家忤②,宁可救邪?”魏其侯曰:“侯自我得之,自我捐之③,无所恨④。且终不令灌仲孺独死,婴独生。”乃匿其家⑤,窃出上书⑥。立召入,具言灌夫醉饱事,不足诛⑦。上然之,赐魏其食,曰:“东朝廷辩之⑧。”
  ①锐身:挺身而出。②忤:作对。③捐:抛弃。④恨:遗憾。⑤匿其家:瞒着家里人。⑥窃出上书:偷偷地跑出来上书给汉武帝。⑦不足诛:不够杀头的罪名。⑧东朝廷辩:到东宫去辩论。
  魏其之东朝①,盛推灌夫之善②,言其醉饱得过,乃丞相以他事诬罪之③。武安又盛毁灌夫所为横恣④,罪逆不道⑤。魏其度不可奈何⑥,因言丞相短。武安曰:“天下幸而安乐无事,蚡得为肺腑,所好音乐狗马田宅。蚡所爱倡优巧匠之属⑦,不如魏其、灌夫日夜招聚天下豪桀壮士与论议,腹诽而心谤⑧,不仰视天而俯画地⑨,辟倪两宫间⑩,幸天下有变(11),而欲有大功。臣乃不知魏其等所为(12)。”于是问朝臣:“两人孰是(13)?”御史大夫韩安国曰:“魏其言灌夫父死事,身荷戟驰入不测之吴军(14),身被数十创,名冠三军,此天下壮士,非有大恶,争杯酒,不足引他过以诛也。魏其言是也。丞相亦言灌夫通奸猾,侵细民(15),家累巨万,横恣颍川,凌轹宗室(16),侵犯骨肉(17),此所谓‘枝大于本(18),胫大于股(19),不折必披(20),丞相言亦是。唯明主裁之(21)。”主爵都尉汲黯是魏其(22)。内史郑当时是魏其,后不敢坚对(23)。余皆莫敢对。上怒内史曰:“公平生数言魏其、武安长短,今日廷论,局趣效辕下驹(24),吾并斩若属矣(25)。”即罢起入(26),上食太后(27)。太后亦已使人候伺,具以告太后。太后怒,不食,曰:“今我在也,而人皆藉吾弟(28),令我百岁后(29),皆鱼肉之矣(30)。且帝宁能为石人邪!此特帝在(31),即录录(32),设百岁后(33),是属宁有可信者乎?”上谢曰:“俱宗室外家(34),故廷辩之。不然,此一狱吏所决耳。”是时郎中令石建为上分别言两人事。
  ①之:到……。②盛推:极力夸赞。③诬:捏造罪状陷害。罪:加罪。④盛毁:竭力诋毁。横恣:骄横放纵。⑤罪逆不道:犯了大逆不道之罪。⑥度:猜测,估计。不可奈何:指没有别的办法。⑦倡优:以歌舞戏谑为业的艺人。属:类。⑧腹诽而心谤:谓口虽不言,而内心里都不满。⑨不仰视天而俯画地:不是仰视看天象,就低头在地上画。意思是说他们观天象看有无变化(古人认为天象与人事有密切变化),低头在地上画记号谋划,企图谋反。⑩辟倪:窥探。两宫:指王太后和汉武帝。(11)幸:希望。(12)这句意思是说,我竟不知道他们要干些什么。(13)孰是:谁对。(14)身荷戟:亲自扛着戟。不测:指其实力无法猜测。意谓实力强大。(15)细民:小民百姓。(16)凌轹:欺压。(17)骨肉:指皇帝亲戚。(18)本:指树干。(19)胫:小腿。股:大腿。(20)披:分裂。(21)裁:裁决。(22)是魏其:认为魏其侯是对的。(23)坚对:坚持自己的意见去回答汉武帝。(24)局趣:同“局促”,畏首畏尾的样子。辕下驹:套在车辕下的小马。(25)若属:犹言你们。(26)罢起入:起身罢朝,进入宫内。(27)上食太后:指武帝服侍太后进餐。(28)藉:作践,践踏。(29)百岁后:指死后。(30)鱼肉:当作鱼肉一样任人宰割。(31)特:这里是“幸亏”之意。(32)录录:随声附合,没有主见。(33)设:假使。(34)外家:指外戚。
  武安已罢朝,出止车门①,召韩御史大夫载②,怒曰:“与长孺共一老秃翁③,何为首鼠两端④?”韩御史良久谓丞相曰:“君何不自喜⑤?夫魏其毁君,君当免冠解印绶归,曰‘臣以肺腑幸得待罪⑥,固非其任⑦,魏其言皆是’。如此,上必多君有让⑧,不废君。魏其必内愧,杜门齰舌自杀⑨。今人毁君,君亦毁人,譬如贾竖女子争言⑩,何其无大体也(11)!”武安谢罪曰:“争时急,不知出此。”
  ①止车门:宫禁的外门。百官上朝时,必须下车,步行入宫。②载:同乘一辆车。③长孺:御史大夫韩安国的字。老秃翁:指魏其。④首鼠两端:指犹豫不决,模棱两可。⑤自喜:自爱自重。⑥待罪:做官的谦称。⑦固非其任:本来我就不能胜任。⑧多君有让:称赞你有谦让的美德。⑨齰舌:咬嚼舌头。⑩贾(gǔ,古)竖:商人。争言:吵嘴。(11)无大体:不识大体。
  于是上使御史簿责魏其所言灌夫①,颇不雠②,欺谩③。劾系都司空④。孝景时,魏其常受遗诏⑤,曰“事有不便,以便宜论上⑥”。及系,灌夫罪至族⑦,事日急,诸公莫敢复明言于上。魏其乃使昆弟子上书言之⑧,幸得复召见。书奏上,而案尚书大行无遗诏⑨。诏书独藏魏其家,家丞封⑩。乃劾魏其矫先帝诏(11),罪当弃市。五年十月,悉论灌夫及家属(12)。魏其良久乃闻,闻即恚(13),病痱(14),不食欲死。或闻上无意杀魏其,魏其复食,治病,议定不死矣。乃有蜚语为恶言闻上(15),故以十二月晦论弃市渭城(16)。
  ①簿责:按照史簿记载的灌夫的罪行进行追查。②颇不雠:很不相符。雠:符合。③欺谩:欺骗。意思是说犯了欺君谩上之罪。④都司空:官署名,专门负责皇帝交办案件的官衙。⑤遗诏:皇帝临死时发出的诏书。⑥便宜论上:用灵活方便的办法论事上奏。⑦罪至族:论罪应当灭族。⑧昆弟子:指侄子。⑨案尚书:查阅尚书保管的档案。大行:指死去的皇帝。⑩家丞封:魏其侯的管家加封盖印封存。(11)矫:假托。(12)悉:全部。论:判决。(13)恚:怨愤。(14)病痱:得了中风病。(15)蜚:同“飞”。闻上:传到武帝耳中。(16)十二月晦:十二月的最后一天。这是田蚡故意挑选的日子,因为春天是赦免犯人的时候,田蚡怕武帝赦免窦婴,所以在这一天杀死了他。
  其春①,武安侯病,专呼服谢罪②。使巫视鬼者视之③,见魏其、灌夫共守、欲杀之。竟死④。子恬嗣⑤。元朔三年⑥,武安侯坐衣襜褕入宫⑦,不敬⑧。
  淮南王安谋反觉⑨,治⑩。王前朝(11),武安侯为太尉,时迎王至霸上,谓王曰:“上未有太子,大王最贤,高祖孙,即宫车晏驾(12),非大王立当谁哉!”淮南王大喜,厚遗金财物(13)。上自魏其时不直武安(14),特为太后故耳。及闻淮南王金事,上曰:“使武安侯在者(15),族矣。”
  ①其春:这年春天。汉初以十月为岁首,所以一年中先冬天,后春天。②专呼服谢罪:专门叫喊服罪谢罪的话。③巫视鬼者:能看见鬼的巫师。④竟:终于。⑤嗣:指承袭,继承。⑥元朔三年:公元前126年。元朔,汉武帝的第三个年号(前128年123年)⑦襜褕(zhānyù,瞻玉):短衣。入宫应穿朝服,穿短衣入宫不合礼节。⑧不敬:指犯了“大不敬罪”。⑨觉:发觉。⑩治:追究查问。(11)前朝:前次来朝。这是倒叙发生在建元二年(前139)的事。(12)宫车晏驾:指皇帝死。皇帝本当早起驾车临朝,车驾晚出,必定有变故,所以用来作皇帝死的委婉说法。(13)遗(weì,为):赠送。(14)直:赞成。(15)使:假如。
  太史公曰:魏其、武安皆以外戚重①,灌夫用一时决而名显②。魏其之举以吴楚③,武安之贵在日月之际④。然魏其诚不知时变⑤,灌夫无术而不逊⑥,两人相翼⑦,乃成祸乱。武安负贵而好权⑧,杯酒责望⑨,陷彼两贤⑩。鸣呼哀哉!迁怒及人(11),命亦不延(12)。众庶不载(13),竟被恶言(14)。鸣呼哀哉!祸所从来矣(15)!
  ①重:显要。②一时决:指灌夫为父报仇驰入吴军之事。③以吴楚:由于平定吴、楚之乱。④日月之际:指汉武帝即位,王太后执政的时候。⑤时变:时势的变化。指窦太后死,他已失去靠山,还要与有王太后作靠山的田蚡抗衡。⑥不逊:傲慢无礼。⑦相翼:互相袒护。⑧负:依仗。权:权术。⑨杯酒责望:为一杯酒而苛责怨恨人。⑩两贤:指窦婴和灌夫。(11)迁怒及人:指田蚡把对灌夫的怨恨迁怒到窦婴身上。一说灌夫把对田蚡的怨恨迁怒到灌贤身上。(12)延:长久。(13)众庶不载:指灌夫在颍川横行不法,得不到百姓的拥戴。载,通“戴”,拥护。(14)竟被恶言:终究落了个坏名声。(15)祸所从来:灾祸的由来已很久。
韩长孺列传第四十八
  宋尚斋  何平 译注
  【说明】
  韩安国是汉初名将,他不仅在平息吴、楚七国叛乱时有功,而且在后来对匈奴的作战中也是重要的将领。他的发迹是在为梁孝王出使朝廷时,因在汉景帝面前,替梁孝王辩护而受到了窦太后的赏识。随后虽曾因犯法免官,但由于窦太后的关照,竟一下子从狱中囚徒提升为二千石级的梁国内史。武帝初年,外戚田蚡掌权,韩安国向其行贿,被召至京师,从此青云直上,不断升迁,官至御史大夫。田蚡死后,韩安国逐渐失势,不断被疏远降职,最后抑郁而死。
  《韩长孺列传》通过韩安国任途经历的叙写,展现了汉初官吏升迁贬谪的一些内幕。他的任途生涯以外戚田蚡掌权为界,明显分为两个时期,前期由于窦太后的赏识和田蚡的举荐,官运亨通,飞黄腾达。田蚡死后,他开始走下坡路。文中还揭露了朝中的一些丑闻和弊端,像窦太后的偏爱少子,耍弄权术,以及官吏的行贿等。
  韩安国为人精明,工于心计。他明知窦太后喜爱梁怀王,也深知太后不见梁使,是由于景帝的缘故,于是他就去找了大长公主为梁怀王说情辩护,他也预料到大长公主会将他的辩护转告太后。果然不出所料,他的辩护正中太后下怀,所以受到赏识。后来,梁怀王的两个亲信为帮怀王争皇位继承人而杀了袁盎,景帝派人来抓,但罪犯被梁怀王匿藏。韩安国听到后,便去劝说梁怀王,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终于说服了怀王,迫使两个罪犯自杀。缓和了梁怀王与朝廷的紧张关系,既受到梁怀王的感激,又进一步得到了景帝和窦太后的垂青。文章通过这些具体事件的细致刻划,表现了韩安国谙于为官之道,善于调和统治者内部关系的特点。
  文章也写了韩安国远身避祸的本领。当他力排王恢,主张与匈奴和亲不久,汉王朝以马邑城诱敌深入,企图一举消灭时,消息意外泄露,诱敌失败。作为这次行动的主将韩安国丝毫没被触动,而作为韩安国部下的王恢,却被皇帝追究责任,被逼自杀。
  文章写了韩安国的一生,但不是将其经历巨细无遗地罗列一番,而是就韩安国言行中比较突出,又能显示他性格特征的典型事例加以描写刻划,从而塑造了一个精明官僚的形象。
  【译文】
  御史大夫韩安国,是梁国成安县人,后适居睢阳。曾经在邹县田先生之处学习《韩非子》和杂家的学说。事奉梁孝王,担任中大夫。吴楚七国叛乱时,梁孝王派韩安国和张羽担任将军,在东线抵御吴国的军队。因为张羽奋力作战,韩安国稳固防守,因此吴军不能越国梁国的防线。吴楚叛乱平息,韩安国和张羽的名声从此显扬。
  梁孝王,是汉景帝的同母弟弟,窦太后很宠爱他,允许他有自己推举梁国国相和二千石级官员人选的权力。他进出、游戏的排场,比拟天子,超越了人臣的本分。景帝听说后,心中很不高兴。窦太后知道景帝不满,就迁怒于梁国派来的使者,拒绝接见他们,而向他们查问责备梁王的所作所为。当时韩安国是梁国的使者,便去进见大长公主,哭着说:“为什么太后对于梁王作为儿子的孝心、作为臣下的忠心,竟然不能明察呢?从前吴、楚、齐、赵等七国叛乱时,从函谷关以东的诸侯都联合起来向西进军,只有梁国与皇上关系最亲,是叛军进攻的阻难。梁王想到太后和皇上在关中,而诸侯作乱,一谈起这件事,眼泪纷纷下落,跪着送我等六人,领兵击退吴楚叛军,吴楚叛军也因为这个缘故不敢向西进军,因而最终灭亡,这都是梁王的力量啊。现在太后却为了一些苛细的礼节责怪抱怨梁王。梁王的父兄都是皇帝,所见到的都是大排场,因此出行开路清道,禁止人们通行,回宫强调戒备,梁王的车子、旗帜都是皇帝所赏赐的,他就是想用这些在边远的小县炫耀,在内地让车马来回奔驰,让天下的人都知道太后和皇帝喜爱他。现在梁使到来,就查问责备。梁王恐惧,日夜流泪思念,不知如何是好。为什么梁王作为儿子孝顺,作为臣下忠心,而太后竟不怜惜呢?”大长公主把这些话详细地告诉了窦太后,窦太后高兴地说:“我要替他把这些话告诉皇帝。”转告之后,景帝内心的疙瘩才解开,而且摘下帽子向太后认错说:“我们兄弟间不能互相劝教,竟给太后您增添了忧愁。”于是接见了梁王派来的所有使者,重重地赏赐了他们。从这以后梁王更加受宠爱了。窦太后、大长公主再赏赐韩安国价值约千余金的财物。他的名声因此显著,而且与朝廷建立了联系。
  后来韩安国因犯法被判罪,蒙县的狱吏田甲侮辱韩安国。韩安国说:“死灰难道就不会复燃吗?”田甲说:“要是再燃烧就撒一泡尿浇灭它。”过了不久,梁国内史的职位空缺,汉朝廷派使者任命韩安国为梁国内史,从囚徒中起家担任二千石级的官员。田甲弃官逃跑了。韩安国说:“田甲不回来就任,我就要夷灭你的宗族。”田甲便脱衣露胸前去谢罪。韩安国笑着说:“你可以撒尿了!像你们这些人值得我惩办吗?”最后友好地对待他。
  梁国内史空缺之际,梁孝王刚刚延揽来齐人公孙诡,很喜欢他,打算请求任命他为内史。窦太后听到了,于是就命令梁孝王任命韩安国做内史。
  公孙诡、羊胜游说梁孝王,要求他向汉景帝请求做皇位继承人和增加封地的事,恐怕朝廷大臣不肯答应就暗地里派人行刺当权的谋臣。以至杀害了原吴国国相袁盎,汉景帝便听到了公孙诡、羊胜等人的谋划,于是派使者务必捉拿到公孙诡、羊胜。汉派使者十批来到梁国,自梁国国相以下全国大搜查一个多月还是没有抓到。内史韩安国听到公孙诡、羊胜隐藏在梁孝王宫中,韩安国入宫进见梁孝王,哭着说:“主上受到耻辱臣下罪当该死。大王没有好的臣下所以事情才紊乱到这种地步。现在既然抓不到公孙诡、羊胜,请让我向您辞别,并赐我自杀。”梁孝王说:“你何必这样呢?”韩安国眼泪滚滚而下,说道:“大王自己忖度一下,您与皇上的关系比起太上皇(刘太公)与高皇帝以及皇上与临江王,哪个更亲密呢?”梁孝王说:“比不上他们亲密。”梁孝王说:“太上皇、临江王与高皇帝、皇上都是父子之间的关系,但是高皇帝说:‘拿着三尺宝剑夺取天下的人是我啊’,所以太上皇最终也不能过问政事,住在栎(lì,立)阳宫。临江王是嫡长太子,只因为他母亲一句话的过错就被废黜降为临江王;又因建宫室时侵占了祖庙墙内空地的事,终于自杀于中尉府中。为什么这样呢?因为治理天下终究不能因私情而损害公事。欲话说:‘即使是亲生父亲怎么知道他不会变成老虎?即使是亲兄弟怎么知道他不会变成恶狼?’现在大王您位列诸侯却听信一个邪恶臣子的虚妄言论,违反了皇上的禁令,阻挠了彰明法纪。皇上因为太后的缘故,不忍心用法令来对付您。太后日夜哭泣,希望大王能自己改过,可是大王最终也不能觉悟。假如太后突然逝世,大王您还能依靠谁呢?”话还没有说完,梁孝王痛哭流涕,感谢韩安国说:“我现在就交出公孙诡、羊胜。”公孙诡、羊胜两人自杀。汉朝廷的使者回去报告了情况,梁国的事情都得到了解决,这是韩安国的力量啊。于是汉景帝、窦太后更加看重韩安国。梁孝王逝世,恭王即位,韩安国因为犯法丢了官,闲居在家。
  建元年间(前140-前135),武安侯田蚡担任汉朝太尉,受宠幸而掌大权,韩安国拿了价值五百金的东西送给田蚡。田蚡向王太后说到韩安国,皇上也常说韩安国的贤能,就把他召来担任北地都尉,后来升为大司农。闽越、东越互相攻伐,韩安国和大行王恢领兵前往。还没有到达越地,越人就杀死了他们的国王向汉朝投降,汉军也就收兵了。建元六年(前135)武安侯田蚡担任丞相,韩安国担任御史大夫。
  匈奴派人前来请求和亲,皇上交由朝臣讨论。大行王恢是燕地人,多次出任边郡官吏,熟悉了解匈奴的情况。他议论说:“汉朝和匈奴和亲大抵都过不了几年匈奴就又背弃盟约。不如不答应,而发兵攻打他。”韩安国说:“派军队去千里之外作战,不会取得胜利。现在匈奴依仗军马的充足,怀着禽兽般的心肠,迁移如同群鸟飞翔,很难控制他们。我们得到它的土地也不能算开疆拓土,拥有了他的百姓也不能算强大,从上古起他们就不属于我们的百姓。汉军到几千里以外去争夺利益,那就会人马疲惫,敌人就会凭借全面的优势对付我们的弱点。况且强弩之末连鲁地所产的最薄的白绢也射不穿;从下往上刮的强风,到了最后,连飘起雁毛的力量都没有了,并不是他们开始时力量不强,而是到了最后,力量衰竭了。所以发兵攻打匈奴实在是很不利的,不如跟他们和亲。”群臣的议论多数附合韩安国,于是皇上便同意与匈奴和亲。
  和亲的第二年,就是元光元年(前134),雁门郡马邑城的豪绅聂翁壹通过大行王恢告诉皇上说:“匈奴刚与汉和亲,亲近信任边地之民,可以用财利去引诱他们。”于是暗中派遣聂翁壹做间谍,逃到匈奴,对单于说:“我能杀死马邑城的县令县丞等官吏,将马邑城献给您投降,财物可以全部得到。”单于很信任他,认为他说的有道理,便答应了聂翁壹。聂翁壹就回来了,斩了死囚的头,把他的脑袋悬挂在马邑城上,假充是马邑城官吏的头,以取信于单于派来的使者。说道:“马邑城的长官已经死了,你们可以赶快来。”于是单于率领十余万骑兵穿过边塞,进入武州塞。
  正在这个时候,汉王朝埋伏了战车、骑兵、材官三十多万,隐藏在马邑城旁边的山谷中。卫尉李广担任骁骑将军,太仆公孙贺担任轻车将军,大行王恢担任将屯将军,太中大夫李息担任材官将军。御史大夫韩安国担任护军将军,诸位将军都隶属护军将军。互相约定,单于进入马邑城时汉军的伏兵就奔驰出击。王恢、李息、李广另外从代郡主攻匈奴的军用物资。当时单于进入汉长城武州塞。距离马邑城还有一百多里,将要抢夺劫掠,可是只看见牲畜放养在荒野之中,却见不到一个人。单于觉得很奇怪,就攻打烽火台,俘虏了武州的尉史。想向尉史探问情况。尉史说:“汉军有几十万人埋伏在马邑城下。”单于回过头来对左右人员说:“差点儿被汉所欺骗!”就带领部队回去了。出了边塞,说:“我们捉到武州尉史,真是天意啊!”称尉史为“天王”。塞下传说单于已经退兵回去。汉军追到边塞,估计追不上了,就撤退回来了。王恢等人的部队三万人,听说单于没有跟汉军交战,估计攻打匈奴的军用物资,一定会与单于的精兵交战,汉兵的形势一定失败,于是权衡利害而决定撤兵,所以汉军都无功而返。
  天子恼怒王恢不攻击匈奴的后勤部队,擅自领兵退却。王恢说:“当初约定匈奴一进入马邑城,汉军就与单于交战,而后我的部队攻取匈奴的军用物资,这样才有利可图。现在单于听到了消息,没有到达马邑城就回去了,我那三万人的部队抵不过他,只会招致耻辱。我本来就知道回来就会被杀头,但是这样可以保全陛下的军士三万人。”皇上于是把王恢交给廷尉治罪。廷尉判他曲行避敌观望不前,应当杀头。王恢暗中送给了田蚡一千金。田蚡不敢向皇帝求情,而对王太后说道:“王恢首先倡议马邑诱敌之计,今天没有成功而杀了王恢,这是替匈奴报仇。”皇上朝见王太后时,王太后就把丞相的话告诉了皇上。皇上说:“最先倡议马邑之计的人是王恢,所以调动天下士兵几十万人,听从他的话出击匈奴。再说这次即使抓不到单于,如果王恢的部队攻击匈奴的军用物资,也还很可能有些收获,以此来安慰将士们的心。现在不杀王恢就无法向天下人谢罪。”当时王恢听到了这话就自杀了。
  韩安国为人有大韬略,他的才智足够迎合世俗,但都处于忠厚之心。他贪嗜钱财。他所推荐的都是廉洁的士人,比他自己高明。在梁国推荐了壶遂、臧固、郅他,都是天下的名士,士人因此也对他很称道和仰慕,就是天子也认为他是治国之才。韩安国担任御史大夫四年多,丞相田蚡死了,韩安国代理丞相的职务,给皇帝导引车驾时堕下车,跌跛了脚。天子商量任命丞相,打算任用韩安国,派人去看望他,脚跛得很厉害,于是改用平棘侯薛泽担任丞相。韩安国因病免职几个月,跛脚好了,皇上又任命韩安国担任中尉。一年多后,调任卫尉。
  车骑将军卫青攻打匈奴,从上谷郡出塞,在龙城打败了匈奴。将军李广被匈奴所俘虏,又逃脱了;公孙敖伤亡了大量士兵;他们都该杀头,后来出钱赎罪成为庶人。第二年,匈奴大举入侵边境,杀了辽西太守,等到侵入雁门,杀死和掳去几千人,车骑将军卫青出兵追击,从雁门郡出塞。卫尉韩安国担任材官将军,驻守在渔阳。韩安国抓到俘虏,俘虏供说匈奴已经远远离去。韩安国立即上书皇帝说现在正是农耕时节,请求暂时停止屯军。停止屯军一个多月,匈奴又大举入侵上谷、渔阳。韩安国的军营中仅有七百多人,出迎与匈奴交战,无法取得胜利,又退回军营中。匈奴俘虏掠夺了一千多人和牲畜财物而离去。天子听到这个消息后,很恼火,派使者责备韩安国。调韩安国更加往东移动,驻守在右北平。因为当时匈奴的俘虏供说要侵入东方。
  韩安国当初担任御史大夫和护军将军,后来渐渐被排斥疏远,贬官降职;而新得宠的年青将军卫青等又有军功,更加受到皇上的重用。韩安国既被疏远,很不得意;领兵驻防又被匈奴所欺侮,损失伤亡很多,内心觉得非尝谘愧。希望能够回到朝廷,却更被调往东边驻守,心里非常失意而闷闷不乐。过了几个月,生病吐血而死。韩安国在元朔二年(前127)中去世。
  太史公说:我和壶遂审定律历,观察韩长孺的行事得体,从壶遂的深沉含藏厚道来看,世人都说梁国多忠厚长者,这话确实不错啊!壶遂做官做到詹事,天子正要倚仗他来做汉朝丞相,偏偏又碰上壶遂去世。不然的话,以壶遂廉洁的品行和端正的行为,这真是一个谦恭谨慎的君子啊。
  【原文】【注解】
  御史大夫韩安国者,梁成安人也,后徙睢阳①。尝受《韩子》、杂家说于驺田生所②。事梁孝王为中大夫。吴楚反时,孝王使安国及张羽为将,扞吴兵于东界③。张羽力战,安国持重④,以故吴不能过梁。吴楚已破,安国、张羽名由此显。
  ①徙:迁居。②《韩子》:即《韩非子》,战国末年法学派代表人物韩非的著作。说:学说。驺:即今山东省邹县。③扞:通“捍”,抵御。④持重:稳固防守。
  梁孝王,景帝母弟,窦太后爱之,令得自请置相、二千石①,出入游戏,僭于天子②。天子闻之,心弗善也③。太后知帝不善,乃怒梁使者,弗见,案责王所为④。韩安国为梁使,见大长公主而泣曰:“何梁王为人子之孝,为人臣之忠,而太后曾弗省也⑤?夫前日吴、楚、齐、赵七国反时⑥,自关以东皆合从西乡⑦,惟梁最亲为艰难⑧。梁王念太后、帝在中⑨,而诸侯扰乱,一言泣数行下,跪送臣等六人,将兵击却吴楚,吴楚以故兵不敢西,而卒破亡,梁王之力也。今太后以小节苛礼责望梁王⑩。梁王父兄皆帝王,所见者大,故出称跸(11),入言警(12),车旗皆帝所赐也,即欲以侘鄙县(13),驱驰国中,以夸诸侯,令天下尽知太后、帝爱之也。今梁使来,辄案责之(14)。梁王恐、日夜涕泣思慕。不知所为。何梁王之为子孝,为臣忠,而太后弗恤也(15)?”大长公主具以告太后(16),太后喜曰:“为言之帝。”言之,帝心乃解(17),而免冠谢太后曰:“兄弟不能相教,乃为太后遗忧。”悉见梁使(18),厚赐之。其后梁王益亲欢。太后、长公主更赐安国可直千余金(19)。名由此显,结于汉(20)。
  ①这句的意思是说,梁孝王获得自行任命国相和二千石级官吏的权力。②僭于天子:超越本分,比拟皇帝。僭:超越本分。梁孝王僭于天子事详见卷五十八《梁孝王世家》。③弗善:不高兴。④案:审查。⑤曾:竟然。省:明察。⑥吴、楚、齐、赵七国:都是汉初所封的诸侯国,公元前154年,以吴王刘濞为主谋,反叛朝廷。详见卷一百六《吴王濞列传》。⑦关:指函谷关。合从:指联合。从,同“纵”。乡:同“向”。⑧艰难:指形势危险。⑨中:指关中。一说指京城。⑩责望:责备抱怨。(11)跸:指帝王出行时开路清道,禁止他人通行。(12)警:戒备。按,以上二句为互文。(13)侘:通“诧”。夸耀。鄙:边远的地方。(14)辄:就。(15)恤:顾怜。(16)具:通“俱”。都,全部。(17)解:释散。指疙瘩解开。(18)悉:全部,所有的。(19)可:大约。直:同“值”,价值。(20)结于汉:指与朝廷建立了关系。
  其后安国坐法抵罪①,蒙狱吏田甲辱安国。安国曰:“死灰独不复然乎②?”田甲曰:“然即溺之③。”居无何④,梁内史缺,汉使使者拜安国为梁内史,起徒中为二千石⑤。田甲亡走⑥。安国曰:“甲不就官,我灭而宗⑦。”甲因肉袒谢⑧。安国笑曰:“可溺矣!公等足与治乎⑨?”卒善遇之。
  梁内史之缺也,孝王新得齐人公孙诡,说之⑩,欲请以为内史。窦太后闻,乃诏王以安国为内史。
  ①坐法抵罪:因犯法被判罪。抵罪,抵偿其应负的罪责。②独:难道。然:同“燃”。③溺:同“尿”。④居无何:过了不久。⑤徒:服劳役的犯人。⑥亡走:逃跑。⑦而:你的。宗:宗族。⑧肉袒:脱去上衣,露出身体的一部分。⑨治:惩办。⑩说:同“悦”。
  公孙诡、羊胜说孝王求为帝太子及益地事,恐汉大臣不听,乃阴使人刺汉用事谋臣①。乃杀故吴相袁盎②,景帝遂闻诡、胜等计画,乃遣使捕诡、胜,必得。汉使十辈至梁③,相以下举国大索④,月余不得。内史安国闻诡、胜匿孝王所⑤,安国入见王而泣曰:“主辱臣死。大王无良臣,故事纷纷至此⑥。今诡、胜不得,请辞赐死。”王曰:“何至此?”安国泣数行下,曰:“大王自度于皇帝⑦,孰与太上皇之与高皇帝及皇帝之与临江王亲⑧?”孝王曰:“弗如也。”安国曰:“夫太上、临江亲父子之间,然而高帝曰‘提三尺剑取天下者朕也’,故太上皇终不得制事,居于栎阳⑨。临江王,适长太子也⑩,以一言过,废王临江;用宫垣事,卒自杀中尉府(11)。何者?治天下终不以私乱公。语曰:‘虽有亲父,安知其不为虎(12)?虽有亲兄,安知其不为狼?’今大王列在诸侯,悦一邪臣浮说(13),犯上禁,桡明法(14)。天子以太后故,不忍致法于王。太后日夜涕泣,幸大王自改(15),而大王终不觉寤(16)。有如太后宫车即晏驾(17),大王尚谁攀乎?”语未卒,孝王泣数行下,谢安国曰:“吾今出诡、胜。”诡、胜自杀。汉使还报,梁事皆得释(18),安国之力也。于是景帝、太后益重安国(19)。孝王卒,共王即位(20),安国坐法失官,居家。
  ①阴使:秘密派遣。用事:当权。②故:指前任,原来的。③辈:批。④索:搜查。⑤匿:隐藏。⑥纷纷:杂乱的样子。⑦度:估计,猜测。⑧孰与:与……相比,哪一个……。太上皇:指汉高祖刘邦之父刘太公。临江王:指汉景帝之长子刘荣。⑨栎阳:即栎阳宫。⑩适:同“嫡”,指正妻或正妻所生的子女。(11)用:因。宫垣事:指刘荣建宫室时侵占了祖庙墙内的空地。事见卷五十九《五宗世家》。(12)安:怎么。(13)浮说:指虚妄的言论。(14)桡:通“挠”,阻挠。(15)幸:希望。(14)寤:通“悟”。(17)有如:假如。宫车即晏驾:指帝王死。(18)释:消解。(19)益重:更加看重。(20)共王:“恭王”,梁孝王的长子刘买。
  建元中①,武安侯田蚡为汉太尉,亲贵用事,安国以五百金物遗蚡②。蚡言安国太后③,天子亦素闻其贤④,即召以为北地都尉,迁为大司农⑤。闽越、东越相攻⑥,安国及大行王恢将⑦。未至越,越杀其王降,汉兵亦罢。建元六年⑧,武安侯为丞相,安国为御史大夫。
  匈奴来请和亲⑨,天子下议⑩。大行王恢,燕人也,数为边吏(11),习知胡事。议曰:“汉与匈奴和亲,率不过数岁即复倍约(12)。不如勿许,兴兵击之。”安国曰:“千里而战,兵不获利。今匈奴负戎马之足(13),怀禽兽之心,迁徙鸟举(14),难得而制也(15)。得其地不足以为广,有其众不足以为强,自上古不属为人(16)。汉数千里争利,则人马罢(16),虏以全制其敝(18)。且强弩之极,矢不能穿鲁缟(19);冲风之末(20),力不能漂鸿毛(21)。非初不劲,末力衰也。击之不便,不如和亲。”群臣议者多附安国,于是上许和亲。
  ①建元:汉武帝的第一个年号(前140-前135)。②遗:赠送。③太后:指王太后,名娡。④天子:指武帝刘彻。⑤迁:提升。⑥闽越:越部族的一支。东越:是闽越的分支。⑦将:领兵。⑧建元六年:公元前135年。⑨和亲:指汉族封建王朝与少数民族首领,以及少数民族之间有政治目的的联姻。⑩下议:指交群臣议论商量。(11)数:屡次。(12)率:大致,一般。倍:通“背”,违犯。(13)负:依恃。(14)迁徒鸟举:迁移就像鸟飞一般。鸟举:鸟儿飞翔。(15)制:控制。(16)不属为人:意思是不内属中国作百姓。(17)罢:通“疲”。疲劳。虏:对敌人的蔑称。(19)鲁缟:鲁地出产的一种白色的生绢,以轻薄闻名。(20)冲风:由下往上刮的强风。(21)鸿:雁。
  其明年①,则元光元年②,雁门马邑豪聂翁壹因大行王恢言上曰③:“匈奴初和亲,亲信边④,可诱以利。”阴使聂翁壹为间⑤,亡入匈奴,谓单于曰⑥:“吾能斩马邑令丞吏,以城降,财物可尽得。”单于爱信之,以为然,许聂翁壹。聂翁壹乃还,诈斩死罪囚,县其头马邑城⑦,示单于使者为信。曰:“马邑长吏已死,可急来。”于是单于穿塞将十余万骑,入武州塞。
  ①其明年:指和亲的第二年。②元光元年:公元前134年。元光:汉武帝的第二个年号(前134-129)。③豪:豪绅。因:通过。④亲信边:亲信边地之民。⑤间:间谍。⑥单于:匈奴君主的称号。⑦县:同“悬”。
  当是时,汉伏兵车骑材官三十余万①,匿马邑旁谷中。卫尉李广为骁骑将军,太仆公孙贺为轻车将军,大行王恢为将屯将军,太中大夫李息为材官将军。御史大夫韩安国为护军将军,诸将皆属护军。约单于入马邑而汉兵纵发②。王恢、李息、李广别从代主击其辎重③。于是单于入汉长城武州塞。未至马邑百余里,行掠卤④,徒见畜牧于野,不见一人。单于怪之,攻烽燧⑤,得武州尉史⑥。欲刺问尉史⑦。尉史曰:“汉兵数十万伏马邑下。”单于顾谓左右曰⑧:“几为汉所卖⑨!”乃引兵还。出塞,曰:“吾得尉史,乃天也。”命尉史为“天王”。塞下传言单于已引去。汉兵追至塞,度弗及,即罢⑩。王恢等兵三万,闻单于不与汉合,度往击辎重,必与单于精兵战,汉兵势必败,则以便宜罢兵,皆无功(11)。
  ①车骑:成队的车马。这里指骑兵。材官:步兵。②纵发:奔驰出去。③辎重:军用物资。这里指后勤部队。④卤:通“掳”。⑤烽燧:即烽火台。⑥得:擒获。⑦刺:探。⑧顾:回头看。⑨几:差一点儿。⑩合:交锋。(11)便宜:看怎样方便适宜,就酌情处理。
  天子怒王恢不出击单于辎重,擅引兵罢也。恢曰:“始约虏入马邑城,兵与单于接,而臣击其辎重,可得利。今单于闻,不至而还,臣以三万人众不敌,禔取辱耳①。臣固知还而斩,然得完陛下士三万人②。”于是下恢廷尉③。廷尉当恢逗桡④,当斩。恢私行千金丞相蚡⑤。蚡不敢言上,而言于太后曰:“王恢首造马邑事⑥,今不成而诛恢,是为匈奴报仇也。”上朝太后,太后以丞相言告上。上曰:“首为马邑事者,恢也,故发天下兵数十万,从其言,为此且纵单于不可得⑦,恢所部击其辎重,犹颇可得,以慰士大夫心。今不诛恢,无以谢天下。”于是恢闻之,乃自杀。
  ①禔:通“只”。②完:保全。③下:交给。④逗桡:《集解》引《汉书音义》曰:“逗,曲行避敌也;桡,顾望,军法语也。”⑤行:给予。⑥造:作。这里是“倡议”的意思。⑦纵:即使。
  安国为人多大略①,智足以当世取合②,而出于忠厚焉③。贪嗜于财。所推举皆廉士,贤于己者也。于梁举壶遂、臧固、郅他,皆天下名士,士亦以此称慕之,唯天子以为国器④。安国为御史大夫四岁余,丞相田蚡死,安国行丞相事⑤,奉引堕车蹇⑥。天子议置相,欲用安国,使使视之,蹇甚⑦,乃更以平棘侯薛泽为丞相。安国病免数月,蹇愈⑧,上复以安国为中尉。岁余,徙为卫尉。
  ①多大略:指有韬略。②取合:投合,迎合。③出:通“去”,丢掉,舍弃。一说是产生之意。④国器:指主持国政的人才。行:代理。⑥奉引:给皇帝导引车驾。蹇(jiǎn,俭):跛足。⑦甚:厉害。⑧愈:痊愈。
  车骑将军卫青击匈奴,出上谷,破胡茏城①。将军李广为匈奴所得②,复失之③;公孙敖大亡卒;皆当斩,赎为庶人。明年,匈奴大入边④,杀辽西太守,乃入雁门,所杀略数千人⑤。车骑将军卫青击之,出雁门。卫尉安国为材官将军,屯于渔阳⑥。安国捕生虏,言匈奴远去。即上书言方田作时⑦,请且罢军屯。罢军屯月余,匈奴大入上谷、渔阳。安国壁乃有七百余人⑧,出与战,不胜,复入壁。匈奴虏略千余人及畜产而去。天子闻之,怒,使使责让安国⑨。徙安国益东⑩,屯右北平。是时匈奴虏言当入东方。
  ①茏城:即龙城。②得:俘获。③失之:指李广被匈奴俘获后又逃走。事见卷一百九《李将军列传》。④大入边:大举入侵边境。⑤略:劫掠。⑥屯:驻守。⑦方:正当。田作时:农耕时节。⑧壁:营垒。乃:才。⑨让:责备。⑩益东:更加东移。
  安国始为御史大夫及护军①,后稍斥疏②,下迁③;而新幸壮将军卫青等有功④,益贵。安国既疏远,默默也⑤;将屯又为匈奴所欺,失亡多,甚自愧。幸得罢归,乃益东徙屯,意忽忽不乐⑥,数月,病欧血死⑦。安国以元朔二年中卒⑧。
  ①护军:指护军将军。②稍斥疏:渐渐被排斥疏远。③下迁:降职。④幸:得宠。壮:指年轻。⑤默默:郁郁不得志的样子。⑥忽忽:失意的样子。⑦欧:通“呕”。吐。⑧元朔二年:公元前127年。元朔:汉武帝第三个年号(前128-前123)。
  太史公曰:余与壶遂定律历①,观韩长孺之义,壶遂之深中隐厚②。世之言梁多长者,不虚哉!壶遂官至詹事,天子方倚以为汉相,会遂卒③。不然,壶遂之内廉行脩④,斯鞠躬君子也⑤。
  ①律历:乐律和历法。②深中隐厚:深沉含藏着厚道。③会:恰遇。④行修:指行为端正。⑤鞠躬:谦恭谨慎的样子。
李将军列传第四十九
  支菊生 译注
  【说明】
  本篇记述汉代名将李广的生平事迹。李广是英勇善战、智勇双全的英雄。他一生与匈奴战斗七十余次,常常以少胜多,险中取胜,以致匈奴人闻名丧胆,称之为“飞将军”,“避之数岁”。李广又是一位最能体恤士卒的将领。他治军简易,对士兵从不苟刻,尤其是他与士卒同甘共苦的作风,深得将士们的敬佩。正是由于李广这种战斗中身先士卒,生活中先人后己的品格,使士兵都甘愿在他麾下,“咸乐为之死”。然而,这位战功卓著、倍受士卒爱戴的名将,却一生坎坷,终身未得封爵。皇帝嫌他命运不好,不敢重用,贵戚也借机对他排挤,终于导致李广含愤自杀。李广是以自杀抗议朝廷对他的不公,控诉贵戚对他的无理。太史公也通过李广的悲剧结局揭露并谴责了统治者的任人唯亲、刻薄寡恩以及对贤能的压抑与扼杀,从而使这篇传记具有了更深一层的政治意义。
  《李将军列传》是司马迁的一篇力作,这篇作品充分展示了作者在人物传记方面的杰出才能。抓住主要特征突出人物形象是司马迁最擅长的方法之一,在本文中作者就抓住李广最突出的特点,通过一些生动的故事和细节,着力加以描写,使人物形象极为鲜明。如写他以百骑机智地吓退匈奴数千骑,受伤被俘而能飞身夺马逃脱,率四千人被敌军四万人围困,仍能临危不惧,指挥若定,等等。通过这几个惊险的战斗故事,突出表现了李广的智勇双全。尤其是对李广的善射,作者更是不厌其详地精心描写,如射杀匈奴射雕手,射杀敌军白马将,射退敌人的追骑,误以石为虎而力射没簇,甚至平时还常以射箭与将士赌赛饮酒等等。这些精彩的片断犹如一个个特写镜头,生动地展示了这位名将的丰采。
  司马迁写人物传记往往笔端含情,在这篇《李将军列传》中更是倾注了对李广的深切同情,同时也流露出对当权者的愤慨。作者的这些感情又主要是在叙事中体现出来的。如写李蔡“为人在下中,名声出广下远甚”,但却能封侯拜相;写卫青徇私情而排挤李广。在这两段文字中我们都可感受到作者的愤愤不平之情。李广愤而自杀的消息传出后,“广军士大夫一军皆哭。百姓闻之,知与不知,无老壮皆为垂涕。”写全军与百姓的悲哭,自然也包含了作者个人的悲痛,我们可以想象,太史公写到此处时一定也是眼含热泪的。
  此外,如侧面衬托,反面对比,剪裁之精当,结构之起伏以及语言之精炼流畅、生动传神等等,都是这篇传记文学杰作的突出特点。
  随着这篇杰作的问世,李广的英雄形象也就渐渐铭刻在人们的心上。“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王昌龄《出塞》)“君不见,沙场征战苦,至今犹忆李将军。”(高适《燕歌行》)这些脍炙人口的唐诗佳句就生动地表达了后人对这位一代名将的景慕赞佩之情。
  【译文】
  将军李广,陇西郡成纪县人。他的先祖叫李信,秦朝时任将军,就是追获了燕太子丹的那位将军。他的家原来在槐里县,后来迁到成纪。李广家世代传习射箭之术。文帝十四年(前166),匈奴人大举侵入萧关,李广以良家子弟的身份参军抗击匈奴,因为他善于骑射,斩杀敌人首级很多,所以被任为汉朝廷的中郎。李广的堂弟李蔡,也被任为中郎。二人又都任武骑常侍,年俸八百石。李广曾随从皇帝出行,常有冲锋陷阵、抵御敌人,以及格杀猛兽的事,文帝说:“可惜啊!你没遇到时机,如果让你正赶上高祖的时代,封个万户侯那还在话下吗!”
  到景帝即位后,李广任陇西都尉,又改任骑郎将。吴、楚七国叛乱时,李广任骁骑都尉,随从太尉周亚夫反击吴、楚叛军,在昌邑城下夺取了敌人的军旗,立功扬名。可是由于梁孝王私自把将军印授给李广,回朝后,朝廷没有对他进行封赏。调他任上谷太守,匈奴每天都来交战。典属国公孙昆(hún,魂)邪(yé,爷)对皇上哭着说:“李广的才气,天下无双,他自己仗恃有本领,屡次和敌人正面做战,恐怕会失去这员良将。”于是又调他任上郡太守。以后李广转任边境各郡太守,又调任上郡太守。他曾任陇西、北地、雁门、代郡、云中等太守,都以奋力作战而出名。
  匈奴大举入侵上郡,天子派来一名宦官跟随李广学习军事,抗击匈奴。这位宦官带领几十名骑兵,纵马驰骋,遇到三个匈奴人,就与他们交战,三个匈奴人回身放箭,射伤了宦官,几乎杀光了他的那些骑兵。宦官逃回到李广那里,李广说:“这一定是匈奴的射雕能手。”李广于是就带上一百名骑兵前去追赶那三个匈奴人。那三个人没有马,徒步前行。走了几十里,李广命令他的骑兵左右散开,两路包抄。他亲自去射杀那三个人,射死了两个,活捉了一个,果然是匈奴的射雕手。把他捆绑上马之后,远远望见几千名匈奴骑兵。他们看到李广,以为是诱敌之骑兵,都很吃惊,跑上山去摆好了阵势。李广的百名骑兵也都大为惊恐,想回马飞奔逃跑。李广说:“我们离开大军几十里,照现在这样的情况,我们这一百名骑兵只要一跑,匈奴就要来追击射杀,我们会立刻被杀光的。现在我们停留不走,匈奴一定以为我们是大军来诱敌的,必定不敢攻击我们。”李广向骑兵下令:“前进!”骑兵向前进发,到了离匈奴阵地还有大约二里的地方,停下来,下令说:“全体下马解下马鞍!”骑兵们说:“敌人那么多,并且又离得近,如果有了紧急情况,怎么办?”李广说:“那些敌人原以为我们会逃跑,现在我们都解下马鞍表示不逃,这样就能使他们更坚定地相信我们是诱敌之兵。”于是匈奴骑兵终于不敢来攻击。有一名骑白马的匈奴将领出阵来监护他的士兵,李广立即上马和十几名骑兵一起奔驰,射死了那骑白马的匈奴将领,之后又回到自己的骑兵队里,解下马鞍,让士兵们都放开马,随便躺卧。这时正值日幕黄昏,匈奴军队始终觉得奇怪,不敢进攻。到了半夜,匈奴兵又以为汉朝有伏兵在附近,想趁夜偷袭他们,因而匈奴就领兵撤离了。第二天早晨,李广才回到他的大军营中,大军不知道李广的去向,所以无法随后接应。
  过了好几年,景帝去世,武帝即位。左右近臣都认为李广是名将,于是李广由上郡太守调任未央宫的禁卫军长官,程不识也来任长乐宫的禁卫军长官。程不识和李广从前都任边郡太守并兼管军队驻防。到出兵攻打匈奴的时候,李广行军没有严格的队列和阵势,靠近水丰草茂的地方驻扎军队,停宿的地方人人都感到便利,晚上也不打更自卫,幕府简化各种文书簿册,但他远远地布置了哨兵,所以不曾遭到过危险。程不识对队伍的编制、行军队列、驻营阵势等要求很严格,夜里打更,文书军吏处理考绩等公文簿册要到天明,军队得不到休息,但也不曾遇到危险。程不识说:“李广治兵简便易行,然而敌人如果突然进犯他,他就无法阻挡了。而他的士卒倒也安逸快乐,都甘心为他拼死。我的军队虽然军务纷繁忙乱,但是敌人也不敢侵犯我。”那时汉朝边郡的李广、程不识都是名将,但是匈奴人害怕李广的谋略,士兵也大多愿意跟随李广而以跟随程不识为苦。程不识在景帝时由于屡次直言进谏被封为太中大夫,为人清廉,谨守朝廷文书法令。
  后来,汉朝用马邑城引诱单于,派大军在马邑两旁的山谷中埋伏,李广任骁(xiāo,消)骑将军,受护军将军韩安国统领节制。当时单于发觉了汉军的计谋,就逃跑了。汉军都没有战功。四年以后,李广由卫尉被任为将军,出雁门关进攻匈奴。匈奴兵多,打败了李广的军队,并生擒了李广。单于平时就听说李广很有才能,下令说:“俘获李广一定要活着送来。”匈奴骑兵俘虏了李广,当时李广受伤生病,就把李广放在两匹马中间,装在绳编的网兜里躺着。走了十多里,李广假装死去,斜眼看到他旁边的一个匈奴少年骑着一匹好马,李广突然一纵身跳上匈奴少年的马,趁势把少年推下去,夺了他的弓,打马向南飞驰数十里,重又遇到他的残部,于是带领他们进入关塞。匈奴出动追捕的骑兵几百名来追赶他,李广一边逃一边拿起匈奴少年的弓射杀追来的骑兵,因此才能逃脱。于是回到汉朝京城,朝廷把李广交给执法官吏。执法官判决李广损失伤亡太多,他自己又被敌人活捉,应该斩首,李广用钱物赎了死罪,削职为民。
  转眼间,李广在家已闲居数年,李广家和已故颖阴侯灌婴的孙子灌强一起隐居在兰田,常到南山中打猎。曾在一天夜里带着一名骑马的随从外出,和别人一起在田野间饮酒。回来时走到霸陵亭,霸陵尉喝醉了,大声喝斥,禁止李广通行。李广的随从说:“这是前任李将军。”亭尉说:“现任将军尚且不许通行,何况是前任呢!”便扣留了李广,让他停宿在霸陵亭下。没过多久,匈奴入侵杀死辽西太守,打败了韩将军(韩安国),韩将军迁调右北平。于是天子就召见李广,任他为右北平太守。李广随即请求派霸陵尉一起赴任,到了军中就把他杀了。
  李广驻守右北平,匈奴听说后,称他为“汉朝的飞将军”,躲避他好几年,不敢入侵右北平。
  李广外出打猎,看见草里的一块石头,以为是老虎就向它射去,射中了石头,箭头都射进去了,过去一看,原来是石头。接着重新再射,始终不能再射进石头了。李广驻守过各郡,听说有老虎,常常亲自去射杀。到驻守右北平时,一次射虎,老虎跳起来伤了李广,李广也终于射死了老虎。
  李广为官清廉,得到赏赐就分给他的部下,饮食总与士兵在一起。李广一生到死,做二千石俸禄的官共四十多年,家中没有多余的财物,始终也不谈及家产方面的事。李广身材高大,两臂如猿,他善于射箭也是天赋,即便是他的子孙或外人向他学习,也没人能赶上他。李广语言迟钝,说话不多,与别人在一起就在地上画军阵,然后比射箭,按射中较密集的行列还是较宽疏的行列来定罚谁喝酒。他专门以射箭为消遣,一直到死。李广带兵,遇到缺粮断水的地方,见到水,士兵还没有完全喝到水,李广不去靠近水;士兵还没有完全吃上饭,李广一口饭也不尝。李广对士兵宽厚和缓不苛刻,士兵因此爱戴他,乐于为他所用。李广射箭的方法是,看见敌人逼近,如果不在数十步之内,估计射不中,就不发射。只要一发射,敌人立即随弓弦之声倒地。因此他领兵有几次被困受辱,射猛兽也曾被猛兽所伤。
  没过多久,石建死了,于是皇上召见李广,让他接替石建任郎中令。元朔六年(前123年)李广又被任为后将军,跟随大将军卫青的军队从定襄出塞,征伐匈奴。许多将领因斩杀敌人首级符合规定数额,以战功被封侯,而李广的军队却没有战功。过了两年,李广以郎中令官职率领四千骑兵从右北平出塞,博望侯张骞(qiān,千)率领一万骑兵与李广一同出征,分行两条路。行军约几百里,匈奴左贤王率领四万骑兵包围了李广,李广的士兵都很害怕,李广就派他的儿子李敢骑马往匈奴军中奔驰。李敢独自和几十名骑兵飞奔,直穿匈奴骑兵阵,又从其左右两翼突出,回来向李广报告说:“匈奴敌兵很容易对付啊!”士兵们这才安心。李广布成圆形兵阵,面向外,匈奴猛攻,箭如雨下。汉兵死了一半多,箭也快用光了。李广就命令士兵拉满弓,不要放箭,而李广亲自用大黄弩弓射匈奴的副将,杀死了好几个,匈奴军才渐渐散开。这时天色已晚,军吏士兵都面无人色,可是李广却神态自然,更加注意整顿军队。军中从此都很佩服他的勇敢。第二天,又去奋力作战,博望侯的军队也赶到了,匈奴军才解围退去。汉军非常疲惫,所以也不能去追击。当时李广军几乎全军覆没,只好收兵回朝。按汉朝法律,博望侯行军迟缓,延误限期,应处死刑,用钱赎罪,降为平民。李广功过相抵,没有封赏。
  当初,李广的堂弟李蔡和李广一起侍奉文帝。到景帝时,李蔡累积功劳已得到年俸二千石的官位。武帝时,做到代国的国相。元朔五年(前124)被任为轻车将军,跟随大将军卫青攻打匈奴右贤王有功,达到斩杀敌人首级的规定,被封为乐安侯。元狩二年(前121)间,代公孙弘任丞相。李蔡的才干在下等之中,声名比李广差得很远,然而李广得不到封爵和封地,官位没超过九卿,可是李蔡却被封为列侯,官位达到三公。李广属下的军官和士兵们,也有人得到了侯爵之封。李广曾和星象家王朔私下闲谈说:“自从汉朝攻打匈奴以来,我没有一次不参加。可是各部队校尉以下的军官,才能还不如中等人,然而由于攻打匈奴有军功被封侯的有几十人。我李广不算比别人差,但是没有一点功劳用来得到封地,这是什么原因呢?难道是我的骨相就不该封侯吗?还是本来就命该如此呢?”王朔说:“将军自己回想一下,难道曾经有过值得悔恨的事吗?”李广说:“我曾当过陇西太守,羌人有一次反叛,我诱骗他们投降,投降的有八百多人,我用欺诈手段在同一天把他们都杀了。直到今天我最大的悔恨只有这件事。”王朔说:“能使人受祸的事,没有比杀死已投降的人更大的了,这也就是将军不能封侯的原因。”
  又过了两年,大将军卫青、骠骑将军霍去病率军大举出征匈奴,李广几次亲自请求随行。天子认为他已年老,没有答应;好久才准许他前去,让他任前将军。这一年是元狩四年(前119)。
  李广不久随大将军卫青出征匈奴,出边塞以后,卫青捉到敌兵,知道了单于住的地方,就自己带领精兵去追逐单于,而命令李广和右将军的队伍合并,从东路出击。东路有些迂回绕远,而且大军走在水草缺少的地方,势必不能并队行进。李广就亲自请求说:“我的职务是前将军,如今大将军却命令我改从东路出兵,况且我从少年时就与匈奴作战,到今天才得到一次与单于对敌的机会,我愿做前锋,先和单于决一死战。”大将军卫青曾暗中受到皇上的警告,认为李广年老,命运不好,不要让他与单于对敌,恐怕不能实现俘获单于的愿望。那时公孙敖刚刚丢掉了侯爵,任中将军,随从大将军出征,大将军也想让公孙敖跟自己一起与单于对敌,故意把前将军李广调开。李广当时也知道内情,所以坚决要求大将军收回调令。大将军不答应他的请求,命令长史写文书发到李广的幕府,并对他说:“赶快到右将军部队中去,照文书上写的办。”李广不向大将军告辞就起程了,心中非常恼怒地前往军部,领兵与右将军赵食(yì,义)其(jī,基)合兵后从东路出发。军队没有向导,有时迷失道路,结果落在大将军之后。大将军与单于交战,单于逃跑了,卫青没有战果只好回兵。大将军向南行渡过沙漠,遇到了前将军和右将军。李广谒见大将军之后,回到自己军中。大将军派长史带着干粮和酒送给李广,顺便向李广和赵食其询问迷失道路的情况,卫青要给天子上书报告详细的军情。李广没有回答。大将军派长史急切责令李广幕府的人员前去受审对质。李广说:“校尉们没有罪,是我自己迷失道路,我现在亲自到大将军幕府去受审对质。”
  到了大将军幕府,李广对他的部下说:“我从少年起与匈奴打过大小七十多仗,如今有幸跟随大将军出征同单于军队交战,可是大将军又调我的部队去走迂回绕远的路,偏又迷失道路,难道不是天意吗!况且我已六十多岁了,毕竟不能再受那些刀笔吏的侮辱。”于是就拔刀自刎了。李广军中的所有将士都为之痛哭。百姓听到这个消息,不论认识的不认识的,也不论老的少的都为李广落泪。右将军赵食其单独被交给执法官吏,应判为死罪,用财物赎罪,降为平民。
  李广有三个儿子,名叫当户、椒、敢,都任郎官。一次天子和弄臣韩嫣戏耍,韩嫣有点放肆的举动,李当户去打韩嫣,韩嫣逃跑了,于是天子认为当户很勇敢。当户死得早,李椒被封为代郡太守,二人都比李广先死。当户有遗腹子名李陵。李广死在军中的时候,李敢正跟随骠骑将军霍去病。李广死后第二年,李蔡以丞相之位侵占景帝陵园前大道两旁的空地,因而获罪,应送交法吏查办,李蔡不愿受审对质,也自杀了,他的封国被废除。李敢以校尉官职随从骠骑将军出击匈奴左贤王,奋力作战,夺得左贤王的战鼓和军旗,斩杀很多敌人首级,因而赐封了关内侯的爵位,封给食邑二百户,接替李广任郎中令。不久,李敢怨恨大将军卫青使他父亲饮恨而死,就打伤了大将军,大将军把这件事隐瞒下来,没有张扬。又过了不久,李敢随从皇上去雍县,到甘泉宫打猎。骠骑将军霍去病和卫青有亲戚关系,就把李敢射死了。霍去病当时正在显贵并且受宠,皇上就隐瞒真相,说李敢是被鹿撞死的。又过一年多,霍去病死了。李敢有个女儿是太子的侍妾,很受宠爱,李敢的儿子李禹也受太子宠爱,但他贪财好利,李氏家族日渐败落衰微了。
  李陵到壮年以后,被选任为建章营的监督官,监管所有骑兵。他善于射箭,爱护士兵,天子认为李家世代为将,因而让李陵率领八百骑兵。李陵曾深入匈奴境内两千多里,穿过居延海,观察地形,没有遇见敌人就回来了。后被封为骑都尉,统率丹阳的楚兵五千人,在酒泉、张掖教练射箭,屯驻在那里防备匈奴。
  几年后,天汉二年(前99)秋天,贰师将军李广利率领三万骑兵在祁连山进攻匈奴右贤王,武帝派李陵率领他的步兵射手五千人,出兵到居延海以北大约一千里的地方,想用此法分散敌人的兵力,不让他们专门去对付贰师将军。李陵已到预定期限就要回兵,而单于用八万大军包围截击李陵的军队。李陵军队只有五千人,箭射光了,士兵死了大半,但他们杀伤匈奴也有一万多人。李陵军边退边战,接连战斗了八天,往回走到离居延海还有一百多里的地方,匈奴兵拦堵住狭窄的山谷,截断了他们的归路。李陵军队缺乏粮食,救兵也不到,敌人加紧进攻,并劝诱李陵投降。李陵说:“我没脸面去回报皇帝了!”于是就投降了匈奴。他的军队全军覆没,余下逃散能回到汉朝的只有四百多人。
  单于得到李陵之后,因平素就听说过李陵家的名声,打仗时又很勇敢,于是就把自己的女儿嫁给李陵,使他显贵。汉朝知道后,就杀了李陵的母亲妻儿全家。从此以后,李家名声败落,陇西一带的人士曾为李氏门下宾客的,都以此为耻辱。
  太史公说:《论语》里说:“在上位的人自身行为端正,不下命令事情也能实行;自身行为不正,发下命令也没人听从。”这就是说的李将军吧!我所看到的李将军,老实厚道像个乡下人,开口不善讲话,可在他死的那天,天下人不论认识他的还是不认识他的,都为他尽情哀痛。他那忠实的品格确实得到了将士们的信赖呀!谚语说:“桃树李树不会讲话,树下却自然地被人踩出一条小路。”这话虽然说的是小事,但可以用来比喻大道理呀。
  【原文】【注解】
  李将军广者,陇西成纪人也。其先曰李信,秦时为将,逐得燕太子丹者也①。故槐里,徙成纪。广家世世受射②。孝文帝十四年,匈奴大入萧关,而广以良家子从军击胡③,用善骑射④,杀首虏多⑤,为汉中郎。广从弟李蔡亦为郎⑥,皆为武骑常侍,秩八百石⑦。尝从行,有所冲陷折关及格猛兽⑧,而文帝曰:“惜乎,子不遇时!如令子当高帝时,万户侯岂足道哉⑨!”
  及孝景初立,广为陇西都尉,徙为骑郎将⑩。吴楚军时(11),广为骁骑都尉,从太尉亚夫击吴楚军(12),取旗,显功名昌邑下。以梁王授广将军印,还,赏不行(13)。徙为上谷太守,匈奴日以合战。典属国公孙昆邪为上泣曰:“李广才气,天下无双,自负其能,数与虏敌战,恐亡之。”于是乃徙为上郡太守。后广转为边郡太守,徙上郡(14)。尝为陇西、北地、雁门、代郡、云中太守,皆以力战为名。
  ①李信逐得燕太子丹事,见卷八十六《刺客列传》。②受:学习。③良家子:家世清白人家的子弟。汉朝军队的来源有两种,一种即所谓“良家子”,另一种是罪犯和贫民等。④用:由于,因为。⑤杀首:斩杀敌人首级。虏:俘虏。⑥从弟:堂弟。⑦秩:俸禄的等级。⑧冲陷:冲锋陷阵。折关:抵御、拦阻。指抵挡敌人。⑨万户侯:有万户封邑的侯爵。⑩徙:调任。(11)吴楚军时:指景帝三年吴楚等七国起兵叛乱。其事详见卷一百六《吴王濞列传》。(12)亚夫:即周亚夫。(13)“以梁王”至“赏不行”:李广作战立功之地在梁国境内,所以梁王封他为将军并授给将军印。这种做法违反汉朝廷的法令,因而李广还朝后,朝廷认为他功不抵过,不予封赏。(14)这里的“徙上郡”与上文“徙为上郡太守”重复,文字可能有误。对此,各家说法不同,不详述。
  匈奴大入上郡,天子使中贵人从广勒习兵击匈奴①。中贵人将骑数十纵②,见匈奴三人,与战。三人还射,伤中贵人,杀其骑且尽。中贵人走广。广曰:“是必射雕者也③。”广乃遂从百骑往驰三人。三人亡马步行④,行数十里。广令其骑张左右翼,而广身自射彼三人者,杀其二人,生得一人,果匈奴射雕者也。已缚之上马,望匈奴有数千骑,见广,以为诱骑⑤,皆惊,上山陈⑥。广之百骑皆大恐,欲驰还走。广曰:“吾去大军数十里,今如此以百骑走,匈奴追射我立尽。今我留,匈奴必以我为大军〔之〕诱(之),必不敢击我。”广令诸骑曰:“前!”前未到匈奴陈二里所⑦,止,令曰:“皆下马解鞍!”其骑曰:“虏多且近,即有急,奈何?”广曰:“彼虏以我为走,今皆解鞍以示不走,用坚其意。”于是胡骑遂不敢击。有白马将出护其兵⑧,李广上马与十余骑奔射杀胡白马将,而复还至其骑中,解鞍,令士皆纵马卧⑨。是时会暮,胡兵终怪之,不敢击。夜半时,胡兵亦以为汉有伏军于旁欲夜取之,胡皆引兵而去。平旦⑩,李广乃归其大军。大军不知广所之,故弗从。
  ①中贵人:宫中受宠的人,指宦官。勒:受约束。②将:率领。骑:骑兵。纵:放马驰骋。③射雕者:射雕的能手。雕,猛禽,飞翔力极强而且迅猛,能射雕的人必有很高的射箭本领。④亡:通“无”。⑤诱骑:诱敌的骑兵。⑥陈:同“阵”。摆开阵势。⑦所:表示大约的数目。“二里所”即二里左右。⑧护:监护。⑨纵马卧:把马放开,随意躺下。⑩平旦:清晨,天刚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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