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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话列子

_6 列子(战国)
  【原文】
  北宫子谓西门子曰:“朕与子并世也,而人子达①;并族也,而人子敬;并貌也,而入子爱;并言也,而人子庸②;并行也,而人子诚;并仕也,而人子贵;并农也,而人子富;并商也,而人子利。朕衣则裋褐③,食则粢粝④,居则蓬室⑤,出则徒行。子衣则文锦,食则梁肉⑥,居则连■⑦,出则结驷⑧。在家熙然有弃朕之心⑨,在朝谔然有敖朕之色⑩。请谒不及相,遨游不同行,固有年矣。子自以德过朕邪?”西门子曰:“予无以知其实。汝造事而穷,予造事而达,此厚薄之验欤?而皆谓与予并,汝之颜厚矣。”北宫子无以应,自失而归。中途遇东郭先生,先生曰:“汝奚往而反,■■而步■,有深愧之色邪?”北宫子言其状。东郭先生曰:“吾将舍汝之愧■,与汝更之西门氏而问之。”曰:“汝奚辱北宫子之深乎?固且言之■。”西门子曰:“北宫子言世族、年貌、言行与予并,而贱贵、贫富与予异。予语之曰:予无以知其实。汝造事而穷,予造事而达,此将厚薄之验欤?而皆谓与予并,汝之颜厚矣。”东郭先生曰:“汝之言厚薄不过言才德之差,吾之言厚薄异于是矣。夫北宫子厚于德,薄于命,汝厚于命,薄于德。汝之达,非智得也;北宫子之穷,非愚失也。皆天也,非人也。而汝以命厚自矜,北宫子以德厚自愧,皆不识夫固然之理矣■。”西门子曰:
  “先生止矣。予不敢复言。”北宫子既归,衣其■褐,有狐貉之温■;进其■菽■,有稻粱之味;庇其蓬室,若广厦之荫;乘其筚辂■,若文轩之饰■。终身■然■,不知荣辱之在彼也,在我也。东郭先生闻之曰:“北宫子之寐久矣■,一言而能寐,易悟也哉■!”
  【注释】
  ①人子达——犹“人达子”,别人使你显达。以下“人子敬”、“人子爱”、“人子庸”、“人之诚”、“人子贵”、“人子富”、“人子利”,句法与此同。
  ②庸——用。
  ③■褐——音 shù(树)。褐,粗糙的衣服,古代多为贫苦者所服。
  ④粢粝——粢,音 zī(资),粟米。粝,音 l(厉),粗米。粢粝,《释
  ì文》:“盖谓粗舂粟麦为粢饼食之。”,⑤蓬室— — 犹言茅屋,泛指简陋的房屋。
  ⑥粱肉——粱,精美的饭食。粱肉,指精美的饭菜。
  ⑦连■——■,栋梁。连■,栋梁相连,指高大华丽的房屋。
  ⑧结驷——驷,古代四马所驾之车,或指一车所驾之四马。结驷,车马互相连结。
  ⑨熙然——欢笑貌。
  ⑩愕然——争辩貌。
  ■■■——独行貌。
  ■舍——通“释”,消除。
  ■固——通“姑”,姑且。
  ■矣——《集释》:“《藏》本、吉府本、《四解》本、秦刻本皆无‘矣’字,今依北宋本、世德堂本增。”
  ■貉——音 hé(河)。又称“狗獾”,为重要的毛皮兽之一。
  ■■菽——又作“戎菽”,大豆。
  ■筚辂——音 b(毕)lù(路),用荆竹树枝编成的车子,即柴车。
  ì
  ■文轩——轩,古代一种供大夫以上乘坐的轻便车,车箱前顶较高,用漆有花纹或加皮饰的席子作障蔽。文轩,画有花纹的轩车。
  ■■然——■,音 yóu(由),舒适自得貌。
  ■寐——睡眠,本文指迷糊,糊涂。
  ■悟——《集释》:“‘悟’,北宋本作‘寤’,《藏》本、世德堂本作‘怛’。”
  【译文】
  北宫子对西门子说:“我和你生活在同一个时代,而别人却使你显达;一样的世家大族,而别人却尊敬你;相貌也差不多,而别人却喜欢你;一样地说话,而别人却采纳你的意见;一样的做事,而别人却信任你;一样的做官,而别人却重用你;一样的种田,而别人却使你富裕;一样的经商,而别人却使你发财。我穿的是粗布衣服,吃的是粗糙的饭菜,住的是茅草屋,外出便步行。你穿的是绣着花纹的丝绸衣服,吃的是精美的饭菜,住的是高大华丽的房屋,外出则车马成群。在家庭中,你嬉戏欢笑有不理我的念头;在朝廷上,你夸夸其谈有轻视我的脸色。请客问候没有我的份,外出游玩不和我同行;已经有好多年了。你自以为仁德超过了我吗?”西门子说:“我无法知道真实原因。你做事老碰钉子,我做事总是顺利,这不就是厚薄不同的证明吗?你却说和我都一样,你的脸皮也太厚了。”北宫子无法回答,失魂落魄地回去了。半路上碰到了东郭先生。东郭先生问:“你是从哪里回来,独自行走,且面带深深的惭愧脸色呢?”北宫子说了上述情况。东郭先生说:“我可以消除你的惭愧,和你再到西门氏家去问问他。”东郭先生问西门子说:“你为什么要那么厉害地侮辱北宫子呢?姑且说说原因吧。”西门子说:“北宫子讲他的时代、家族、年龄、相貌、言论、做事都与我相同,而低贱与尊贵、贫苦与富有却与我不一样。我对他说:我无法知道真实原因。你做事老碰钉子,我做事总是顺利,这恐怕是厚薄不同的证明吧?你却说你跟我都一样,你的脸皮也太厚了。”东郭先生说:“你所讲的厚薄不过是说才能和仁德的差别,我所讲的厚薄与此不同。北宫子的仁德厚,命运薄,你的命运厚,仁德薄。你的显达,不是凭智慧得到的;北宫子的穷困,不是冒昧的过失。都是天命,而不是人力。而你却以德薄命厚自以为了不起,北宫子又以德厚命薄自觉惭愧,都不懂得本来的道理。”西门子说:“先生不要讲了。我不敢再说了。”北宫子回去以后,穿他的粗布衣服,觉得有狐貉裘毛那样的温暖;吃他的粗粮大豆,觉得有精美饭菜的味道;住他的茅草屋,像是住在宽广的大厦中;乘坐他的柴车,像是有华丽雕饰的高大车马。终身舒适自得,不知道荣辱在他们那里还是在自己这里。东郭先生听到后说:“北宫子
  已经糊涂很久了,一句话便能醒悟,也是容易醒悟啊!”
  【原文】
  管夷吾、鲍叔牙二人相友甚戚①,同处于齐,管夷吾事公子纠②,鲍叔牙事公子小白③。齐公族多宠,嫡庶并行④。国人惧乱,管仲与召忽奉公子纠奔鲁⑤,鲍叔奉公子小白奔莒⑥。既而公孙无知作乱⑦,齐无君,二公子争入。管夷吾与小白战于莒,道射中小白带鉤。小白既立,胁鲁杀子纠,召忽死之,管夷吾被囚⑧。鲍叔牙谓桓公曰:“管夷吾能,可以治国。”桓公曰:“我仇也,愿杀之。”鲍叔牙曰:“吾闻贤君无私怨,且人能为其主,亦必能为人君。如欲霸王,非夷吾其弗可。君必舍之⑨!”遂召管仲。鲁归之,齐鲍叔牙郊迎,释其囚。桓公礼之⑩,而位于高、国之上■,鲍叔牙以身下之。任以国政,号曰仲父。桓公遂霸。管仲尝叹曰:“吾少穷困时,尝与鲍公贾■,分财多自与,鲍叔不以我为贪,知我贫也。吾尝为鲍叔谋事而大穷困,鲍叔不以我为愚,知时有利不利也。吾尝三仕,三见逐于君,鲍叔不以我为不肖,知我不遭时也。吾尝三战三北,鲍叔不以我为怯,知我有老母也。公子纠败,召忽死之,吾幽囚受辱,鲍叔不以我为无■,知我不羞小节而■名不显于天下也。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鲍叔也!”此世称管鲍善交者,小白善用能者。然实无善交,实无用能也。实无善交、实无用能者,非更有善交,更有善用能也。召忽非能死,不得不死;鲍叔非能举贤,不得不举;小白非能用仇,不得不用。及管夷吾有病,小白问之,曰:“仲父之病病矣,可不讳■,云至于大病■,则寡人恶乎属国而可?”夷吾曰:“公谁欲欤?”小白曰:“鲍叔牙可。”曰:“不可。其为人也■,洁廉善士也,其于不己若者不比之人,一闻人之过,终身不忘。使之理国■,上且■乎君,下且逆乎民。其得罪于君也,将弗久矣。”小白曰:“然则孰可?”对曰:“勿已,则隰朋可。其为人也,上忘而下不叛■,愧其不若黄帝而哀不己若者■。以德分人谓之圣人,以财分人谓之贤人。以贤临人■,未有得人者也;以贤下人者,未有不得人者也。其于国有不闻也,其于家有不见也。勿已,则隰朋可。”然则管夷吾非薄鲍叔也,不得不薄;非厚隰朋也,不得不厚。厚之于始,或薄之于终;薄之于终,或厚之于始■。厚薄之去来,弗由我也。
  【注释】
  ①鲍叔牙——春秋齐国大夫,以知人著称。戚——亲近。
  ②公子纠——齐襄公之弟。
  ③公子小白——齐襄公与公子纠之弟,后即位为齐桓公,公元前 685—643 年在位,为春秋时第一霸主。
  ④嫡庶并行——张湛注:“齐傅公母弟夷忡年生公孙无知,僖公爱之,令礼秩同于太子也。”齐僖公为文襄公之父,时齐襄公为太子,名诸儿。
  ⑤召忽——人名。《释文》:“召本作邵。”《史记·齐太公世家》云:襄公“次弟纠奔鲁,其母鲁女也,管仲、召忽傅之。”
  ⑥莒——春秋时国名,都城在今山东莒县。
  ⑦公孙无知作乱——公孙无知为齐僖公母弟夷仲年之子,僖公爱之,礼秩同于太子,襄公即位后,黜无知秩服,无知怨恨,十二年后,终于杀襄公,自立为齐君。但不久又被雍林渠丘大夫所杀。事见《史记·齐太公世家》。
  ⑧管夷吾被囚——《史记·齐太公世家》:“齐遗鲁书曰:‘子纠兄弟,弗忍诛,请鲁自杀之。召忽、管仲,仇也,请得而甘心醢之。不然,将围鲁。’
  鲁人患之,遂杀子纠于笙渎。召忽自杀,管仲请囚。”
  ⑨舍——通“释”。释放、赦免。
  ⑩桓公礼之——《史记·齐太公世家》:“鲍叔牙迎受管仲,及堂阜而脱桎梏,齐祓而见桓公。桓公厚礼以为大夫,任政。”
  ■高、国——齐国的两家势力最大的大夫。齐桓公能回国即位,因有高、国两大家族为内应而得以成功。
  ■贾——音 gǔ(古),作买卖。古代行商为商,坐商为贾。
  ■仲父之病病矣,可不讳——张湛注:“言病之甚不可复讳而不言也。”卢重玄解:“将死不可讳言。”病病,世德堂本作“病疾”。杨伯峻云:“《说文》:‘疾,病也。’‘病,疾加也。’古书凡疾剧皆谓疾病。”“世德堂本作‘病疾’,是其倒文,浅人不察,遽改为‘病病’。”可不讳,王重民:“据张注,则正文‘可不’二字当倒乙。《管子·戒篇》、《小称篇》并作‘不可讳’。”
  ■云至于大病——王重民:“张氏以‘可不讳云’;四子为句,因释云‘不可复讳而不言也’,亦非是。‘云’字当下属为句。‘云’犹‘如’也。‘云至于大病’,犹‘如至于大病’也。说见《释词》。”
  ■其为人也——《集释》:“‘人’字下之‘也’字依《藏》本增,与下文‘其为人也’一律。”
  ■理国——王重民:“《庄子·徐无鬼篇》‘理国’作‘治国’,此亦当作‘治’,避讳所改也。《治要》引正作‘治’。”
  ■上忘而下不叛——叛,指叛换,又作“畔援”,跋扈。王重民:“上忘而下不叛,谓于上则忘其高,于下又不自亢也。”
  ■愧其不若黄帝——王重民:“《治要》引‘愧’下无‘其’字,是也。《庄子·徐无鬼》、《吕览·贵公篇》并无,可证。”
  ■以贤临人——王重民:“《治要》引上‘人’字下有‘者’字,是也。此与下文‘以贤下人者未有不得人者也’句相对。下句有‘者’字,则上句本有‘者,字甚明。”
  ■薄之于终,或厚之于始——陶鸿庆:“‘薄之于终,或厚之于始’当作‘薄之于始,或厚之于终’。如今本,则与上二句意复。”
  【译文】
  管夷吾、鲍叔牙两人交朋友十分亲近,都在齐国做事,管夷吾帮助公子纠,鲍叔牙帮助公子小白。当时齐国公族的公子被宠幸的很多,嫡子和庶子没有区别。大家害怕发生动乱,管仲与召忽帮助公子纠逃到了鲁国,鲍叔牙帮助公子小白逃到了莒国。后来公孙无知发动兵乱,齐国没有君主,两位公子抢着回国。管夷吾与公子小白在莒国境内作战,路上射中了公子小白的衣带钩。公子小白立为齐君以后,威胁鲁国杀死公子纠,召忽也被迫自杀,管夷吾被囚禁。鲍叔牙对桓公说:“管夷吾很能干,可以治理国家。”桓公说:“他是我的仇人,希望能杀了他。”鲍叔牙说:“我听说贤明的君主没有个人怨恨,而且一个人能尽力为主人做事,也一定能尽力为国君做事,您如果想称霸为王,非管夷吾不可。请您一定赦免他!”桓公于是召管仲回国。鲁国把他送了回来,齐国鲍叔牙到郊外迎接,释放了他的囚禁。桓公用厚礼对待他,地位在高氏与国氏之上,鲍叔牙也把自己置于管仲之下。桓公把国政交给管仲,称他为“仲父”。桓公终于称霸于诸侯。管仲曾感叹说:“我年轻穷困的时候,曾经与鲍叔一道做买卖,分配钱财时总是多给自己,鲍叔不
  认为是我贪婪,知道我贫穷。我曾替鲍叔出主意而非常失败,鲍叔不认为是我愚笨,知道时机有时顺利有时不顺利。我曾三次做官,三次被国君驱逐,鲍叔不认为是我不好,知道我没有碰到机会。我曾三次作战三次败逃,鲍叔不认为是我胆小,知道我有老母要人照顾。公子纠失败了,召忽自杀了,我也被囚禁而受耻辱,鲍叔不认为是我无耻,知道我不在乎小节而以不能扬名于天下为耻辱。生我的人是父母,了解我的人是鲍叔。”这是人们称道的管、鲍善于结交朋友的事,小白善于任用能人的事。然而实际上无所谓善于结交朋友、实际上无所谓任用能人。说他们实际上无所谓善于结交朋友、实际上无所谓任用能人,并不是说世上有比他们更善于结交朋友、更善于任用能人的事,而是说召忽不是能够自杀,而是不得不自杀;鲍叔不是能够推举贤能,而是不能不推举贤能;小白不是能够任用仇人,而是不得不任用仇人。到管夷吾生了重病的时候,小白问他,说:“仲父的病已经很重,不能再瞒着你了,如果你的病治不好,那我把国家政事交给谁呢?”管夷吾问:“您想交给谁呢?”小白说:“鲍叔牙可以。”管仲说:“不行,他的为人,是一个廉洁的好人,但他不把比自己差的人当人看待,一听到别人的过错,终身也不会忘记。用他来治理国家,在上面会困扰国君,在下面会违背民意。他得罪于您,也就不会太久了。”小白问:“那么谁行呢?”管仲回答说:“不得已的话,隰朋可以。他的为人,在上面能忘掉自己,在下面能使下属不卑不亢,对于自己不如黄帝而感到惭愧,对于别人不如自己表示同情。把仁德分给别人的叫做圣人,把钱财分给别人的叫做贤人。以为自己贤能而瞧不起别人的人,没有能得到别人拥护的;自己虽贤能而能尊重别人的人,没有得不到别人拥护的。他对于国事有所不闻,对于家事也有所不见。不得已的话,隰朋还可以。”可见管夷吾并不是要轻视鲍叔,而是不得不轻视他;并不是要重视隰朋,而是不得不重视他。开始时重视,有可能后来要轻视;开始时轻视,有可能后来要重视,重视与轻视的变化,并不由我自己。
  【原文】
  邓析操两可之说①,设无穷之辞,当子产执政②,作《竹刑》③。郑国用之,数难子产之治,子产屈之。子产执而戮之,俄而诛之④。然则子产非能用《竹刑》,不得不用;邓析非能屈子产,不得不屈;子产非能诛邓析,不得不诛也。
  【注释】
  ①邓析——(前 545—前 501 年)郑国人,做过郑国大夫,是先秦法家的先驱,对后来战国辩者也有一定影响。
  ②子产——(?—前 522 年),即公孙侨,公孙成子,郑国贵族子国之子,名侨,字子产。郑简公十二年(前 554 年)为卿,二十二年(前 543 年)执政,曾把刑书铸于鼎上。
  ③竹刑——写在竹简上的法律条文。
  ④子产执而戮之,俄而诛之——杨伯峻:“‘子产’二字涉上文衍。‘戮之’即‘诛之’,词意亦复。疑‘戮’当作‘拘’。《御览》六百二十六引无‘屈之于产执而戮之’八字,乃以其不可解而以意削之,足证其误久矣。”周克昌:“戮者,当众羞辱也。”“疑‘戮’当作‘拘’之说,亦纯同多余矣。”
  【译文】
  邓析持模棱两可的论题,创设没有结果的诡辩,在子产执政的时候,作了一部写在竹简上的法律《竹刑》。郑国使用它,多次使子产的政事发生困难,子产只能屈服。于是子产便把邓析抓了起来,并当众羞辱他,不久就杀了他。可见子产并不是能够使用《竹刑》,而是不得不用它;邓析并不是能够使子产屈服,而是不得不使他屈服;子产并不是能够诛杀邓析,而是不得不诛杀他。
  【原文】
  可以生而生,天福也;可以死而死,天福也。可以生而不生,天罚也;可以死而不死,天罚也。可以生,可以死,得生得死有矣;不可以生,不可以死①,或死或生,有矣。然而生生死死,非物非我,皆命也,智之所无奈何。故曰,窈然无际②,天道自会;漠然无分③,天道自运。天地不能犯,圣智不能干,鬼魅不能欺。自然者默之成之,平之宁之④,将之迎之⑤。
  【注释】
  ①不可以生,不可以死,或生或死有矣——张湛注:“此义之生而更死,之死而更生者也。”陶鸿庆云:“两‘不’字衍文,本作‘可以生,可以死,或死或生有矣’,言可以生而或死,可以死而或生也。”
  ②窈然——幽远貌。
  ③漠然——寂静貌。
  ④平之宁之——张湛注:“平宁,无所施为。”
  ⑤将之迎之——将,送往。迎,迎接。本文指消失与出现。
  【译文】
  应该出生便出生了,这是天的福佑;应该死亡的便死亡了,这也是天的福佑。应该出生却没有出生,这是天的惩罚;应该死亡却没有死亡的,这也是天的惩罚。应该出生的出生了,应该死亡的死亡了,这是有的;应该出生的却死亡了,应该死亡的却出生了,这也是有的。但是出生也好,死亡也好,既不是外物的作用,也不是自己的力量,都是命运决定的。人们的智慧对它是无可奈何的。所以说,深远没有边际,天道是自然会聚的;寂静没有界限,天道是自然运动的。天地不能侵犯它,圣明智慧不能干扰它,鬼魅不能欺骗它,自然的意思是无声无息就成就了,平常而安宁,时而消失,时而出现。
  【原文】
  杨朱之友曰季梁。季梁得病,七日大渐①。其子环而泣之,请医。季梁谓杨朱曰:“吾子不肖如此之甚,汝奚不为我歌以晓之?”杨朱歌曰:“天其弗识,人胡能觉?匪祐自天,弗孽由人②。我乎汝乎!其弗知乎!医乎巫乎!其知之乎?”其子弗晓,终谒三医。一曰矫氏,二曰俞氏,三曰卢氏,诊其所疾。矫氏谓季梁曰:“汝寒温不节,虚实失度,病由饥饱色欲,精虑烦散,非天非鬼③。虽惭,可攻也。”季梁曰:“众医也,亟屏之!”俞氏曰:“女始则胎气不足,乳湩有余④,病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由来渐矣,弗可已也。”季梁曰:“良医也,且食之!”卢氏曰:“汝疾不由天,亦不由人,亦不由鬼,禀生受形,既有制之者矣,亦有知之者矣。药石其如汝何?”
  季梁曰:“神医也,重贶遣之⑤!”俄而季梁之疾自瘳⑥。
  【注释】
  ①渐——张湛注:“渐,剧也。”
  ②孽——病害。
  ③非天非鬼——《集释》:“北宋本、汪本、秦本‘天’作‘夭’。‘夭’当借为‘妖’,虽可通,但依下文‘汝疾不由天,亦不由人,亦不由鬼’证之,则作‘天,者近是。今从《藏》本、元本正。”
  ④湩——音 dòng(冻),乳汁。
  ⑤贶——音 kuàng(况),赐与。
  ⑥瘳——音 chōu(抽),病愈。
  【译文】
  杨朱的一个朋友叫季梁。季梁生病,至第七日已病危。他的儿子们围绕着他哭泣,请医生医治。季梁对杨朱说:“我儿子不懂事到了这样厉害的程度,你为什么不替我唱个歌使他们明白过来呢?”杨朱唱道:“天尚且不认识,人又怎么能明白?并不是由于天的保佑,也不是由于人的罪孽。我呀你呀,都不知道啊!医呀巫呀,难道知道吗?”他的儿子还是不明白,最后请来了三位医生。一位叫矫氏,一位叫俞氏,一位叫卢氏,诊治他所害的病。矫氏对季梁说:“你体内的寒气与热气不调和,虚与实越过了限度,病由于时饥时饱和色欲过度,使精神思虑烦杂散漫,不是天的原因,也不是鬼的原因。虽然危重,仍然可以治疗。”季梁说:“这是庸医,快叫他出去!”俞氏说:“你在娘肚子里就胎气不足,生下来后奶水就吃不了,这病不是一朝一夕的原因,它是逐渐加剧的,已经治不好了。”季梁说:“这是一位好医生,暂且请他吃顿饭吧!”卢氏说:“你的病不是由于天,也不是由于人,也不是由于鬼,从你禀受生命之气而成形的那一天起,就既有控制你命运的,又有知道你命运的。药物针砭能对你怎样呢?”季梁说:“这是一位神医,重重地赏赐他!”不久季梁的病自己又好了。
  【原文】
  生非贵之所能存,身非爱之所厚;生亦非贱之所能夭,身亦非轻之所能薄。故贵之或不生,贱之或不死;爱之或不厚,轻之或不薄。此似反也,非反也,此自生自死,自厚自薄。或贵之而生,或贱之而死;或爱之而厚,或轻之而薄。此似顺也,非顺也;此亦自生自死,自厚自薄,鬻熊语文王曰①:“自长非所增,自短非所损,算之所亡若何②。”老聃语关尹曰:“天之所恶,孰知其故?”言迎天意,揣利害,不如其已。
  【注释】
  ①鬻熊——张湛注:“鬻熊,文王师也。”
  ②算——张湛注:“算犹智也。”
  【译文】
  生命不是因为尊贵它就能长久存在,身体不是因为爱惜它就能壮实;生命也不是因为轻贱它就能夭折,身体也不是因为轻视它就能孱弱。所以尊贵它也许不能生存,轻贱它也许不会死亡;爱惜它也许不能壮实,轻视它也许不会孱弱。这似乎是反常的,其实并不反常,因为它们是自己生存、自己死亡、自己壮实、自己孱弱的。也许尊贵它能够生存,也许轻贱它会导致死亡;也许爱惜它能够壮实,也许轻视它会导致孱弱。这好像是正常的,其实并不正常,它们也是自己生存、自己死亡,自己壮实,自己孱弱的。鬻熊对周文王说:“自己长寿不是人所能增加的,自己短命不是人所减损的,智慧对于生命无可奈何。”老聃对关尹说:“天所厌恶的,谁知道是什么缘故?”说
  的是迎合天意,揣摩利害,不如停止。
  【原文】
  杨布问曰①:“有人于此,年兄弟也,言兄弟也②,才兄弟也,貌兄弟也,而寿夭父子也,贵贱父子也,名誉父子也,爱憎父子也。吾惑之。”杨子曰:“古之人有言,吾尝识之,将以告若:不知所以然而然,命也。令昏昏昧昧,纷纷若若,随所为,随所不为,日去日来,孰能知其故?皆命也夫。信命者,亡寿夭;信理者,亡是非;
  信心者,亡逆顺;信性者,亡安危。则谓之都亡所信,都亡所不信。真矣悫矣③,奚去奚就④?奚哀奚乐?奚为奚不为?《黄帝之书》云:‘至人居若死,动若械。’亦不知所以居,亦不知所以不居;亦不知所以动,亦不知所以不动。亦不以众人之观易其情貌,亦不谓众人之不观不易其情貌。独住独来,独出独入,孰能碍之?”
  【注释】
  ①杨布——张湛注:“杨朱弟也。”
  ②言——俞樾:“‘言’字无义,当从《释文》作‘訾’。《管子·君臣上篇》‘吏啬夫尽有皆程事律’,即此‘訾’字之义。官秩贵贱必视‘訾程’为难。‘訾兄弟也’,正与下文‘贵贱父子也,相应。”訾,音 zī,限。訾程,指人与事的程限,资历。
  ③悫——诚笃。
  ④去就——犹言去留,或去来。
  【译文】
  杨布问杨朱说:“这里有些人,年龄差不多,资历差不多,才能差不多,相貌差不多,而长寿与早夭大不相同,尊贵与低贱大不相同,名份与荣誉大不相同,喜爱与憎恶大不相同。我很不理解。”杨朱说:“古时候的人有句话,我曾把它记了下来,现在告诉你:不知道为什么这样而这样的,这是命运。现有的一切都糊里糊涂,纷杂混乱,有的去做了,有的没有去做,一天天过去,一天天到来,谁能知道其中的缘故?都是命运啊!相信命运的,无所谓长寿与夭亡;相信自然之理的,无所谓是与非;相信心灵的,无所谓困难与顺利;相信自然本性的,无所谓安全与危险。这就叫做都没有什么可相信的,都没有什么可不相信的。真实呀,诚信呀,去了哪里,又回到了哪里?悲哀什么,高兴什么?做什么,不做什么?《黄帝之书》说:‘德性最高的人坐下来像死了一样,动起来像机械一样。’也不知道为什么坐,也不知道为什么不坐;也不知道为什么动,也不知道为什么不动。也不因为大家都来观看而改变情态与形貌,也不因为大家都不来观看而下改变他的情态与形貌。独自去,独自来,独自出,独自入,谁能阻碍他?”
  【原文】
  墨■①、单至②、啴咺③、憋懯④四人相与游于世,胥如志也⑤。穷年不相知情,自以智之深也。巧佞、愚直、婩斫⑥、便辟⑦四人相与游于世,胥如志也。穷年而不相语术,自以巧之微也。■■⑧、情露⑨、■极⑩、凌谇■四人相与游于世,胥如志也。穷年不相晓悟,自以为才之得也。眠■■、■诿■勇敢、怯疑四人相与游于世,胥如志也。穷年不相谴发,自以行无戾也■。多偶■、自专、乘权■、只立■四人相与游于世,胥如志也。穷年不
  相顾眄■,自以时之适也。此众态也,其貌不一,而咸之于道,命所归也。
  【注释】
  ①墨■——■,音 chī(痴),欺诈无赖貌。又作“■■”。卢重玄解:“默诈佯愚之状。”《释文》引《方言》:“墨■,江滩之间谓之无赖。”《广雅·释诂》二:“■■,欺也。”
  ②单至——单,张湛注:“音战。”单至,卢重玄解:“轻动之状。”
  ③■■——音 chǎn(产)xuān(喧),迂缓貌。卢重玄解:“迂缓之状。”
  ④憋■——音 biē(鳖)fū(夫),急速貌。又作“憋■”。张湛注:“此皆默诈、轻发、迂缓、急速之貌。”
  ⑤胥早如志也——《释文》:“胥,相也。如,随也。谓各从其志。”
  ⑥■斫——音 nüè(虐)zhuó(酌),张湛注:“不解悟之貌。”
  ⑦便辟——善于逢迎谄媚。
  ⑧■■——音 qiāo(敲)yá(牙),阴险狡猾貌。卢重玄解:“顽戾强■之状也。”《文选·左思吴都赋》李善注:“《方言》,■,狯也。”
  ⑨情露——重玄解:“不隐之状也。”《释文》:“情露,无所隐藏。”
  ⑩■极——■,音 jiǎn(简)。■极,说话口吃不畅貌。卢重玄解:“讷涩之状也。”
  ■凌谇——谇,音 su(岁),凌谇,凌辱骂人貌。卢重玄解:“寻间语
  ì责之状也。”《释文》云:“凌谇,谓好陵辱责骂人也。”
  ■眠■——■,音 tiǎn(舔)。眠■,张湛注:“不开通之貌。”卢重玄解:“无精采之状也。”《释文》作“■■,云:“《方言》:■■,欺慢之语也。郭璞云:谓以言相轻蚩弄也。又不开通貌。”与■诿相对,当为欺慢貌。
  ■■诿——钝滞貌。《释文》云:”钝滞也。”张湛注:“■诿,烦重之貌。”卢重玄解:“并烦重之貌。”
  ■自以行无戾也——卢重玄解:“各自以为适宜得中之道也。”《释文》:“无戾,无违戾也。”
  ■多偶——卢重玄解:“和同之状也。”《释文》云:“多偶,谓多与人相和谐也。”
  ■乘权——《释文》:“乘权,谓乘用权势也。”
  ■只立——《释文》:“只立,独孤自立。”
  ■顾眄——回视。
  【译文】
  墨■、单至、■■、憋■四个人在世上互相交朋友,各随自己的意志,整年不互相通报情况,自以为智慧十分深湛。巧佞、愚直、■斫、便辟四个人在世上互相交朋友,各随自己的意志,整年不互相告诉道木,自以为技巧十分精微。■■、情露、■极、凌谇四个人在世上互相交朋友,各随自己的意志,整年不互相启迪开悟,自以为一切本领部获得了。眠■、■诿、勇敢、怯疑四个人在世上互相交朋友,各随自己的意志,整年不互相批评启发,自以为行为没有一点差错。多偶、自专、乘权、只立四个人在世上互相交朋友,各随自己的意志,整年不互相检查回顾,自以为一切都适合时宜。这许多情态,它们的表现虽然不一样,却都走向了自然之道,这是命运的归宿。
  【原文】
  佹佹成者①,俏成也②,初非成也。佹佹败者,俏败者也,初非败也。故迷生于俏,俏之际昧然。于俏而不昧然,则不骇外祸,不喜内福;随时动,随时止,智不能知也。信命者于彼我无二心。于彼我而有二心者,不若揜目塞耳③、背权面隍亦不坠仆也④。故曰:死生自命也,贫穷自时也,怨夭折者,不知命者也,怨贫穷者,不知时者也。当死不惧,在穷不戚,知命安时也。其使多智之人量利害,料虚实,度人情,得亦中⑤,亡亦中。其少智之人不量利害,不料虚实,不度人情,得亦中,亡亦中。量与不量,料与不料,度与不度,奚以异?唯亡所量,亡所不量,则全而亡丧。亦非知全,亦非知丧。自全也,自亡也,自丧也。
  【注释】
  ①佹佹——音 guǐ(鬼),出于偶然,不是自己所能为的。
  ②俏成也——俏,通“肖”,相似。杨伯峻:“‘俏成’下疑有‘者’字,方与下文句法一律。《六书故》八引正作‘俏成者也’。”
  ③揜——音 yǎn(掩),掩盖。
  ④背坂面隍——《释文》“背坂”作“背城”,当从之。城为城墙,隍为护城壕,城隍相对而言,正合文意。
  ⑤中——《释文》:“中,半也。下同。”
  【译文】
  因偶然而成功的,好像是成功了,实际上并没有成功。因偶然而失败的,好像是失败了,实际上并没有失败。所以迷惑发生在相似上,近似的时候最容易糊涂。在近似的时候而不糊涂,就不惧怕外来的灾祸,不庆幸内在的幸福;顺应时势而行动,顺应时势而停止,靠聪明才智是无法明白的。相信命运的人对于成功与失败没有不同的心情。对于成功与失败有不同心情的人,比不上捂住眼睛、塞住耳朵、背对着城墙、面朝城壕也不会坠落下来的人。所以说:死亡与生存来自命运,贫苦与穷困来自时势。埋怨短命的,是不懂得命运的人;埋怨贫穷的,是不懂得时势的人,碰上死亡不惧怕,身居贫穷不悲伤,这是懂得命运、安于时势的人。如果叫足智多谋的人计算利害,估量虚实,揣度人情,他所得到的有一半,失去的也有一半。那些缺智少谋的人不计算利害,不估量虚实,不揣度人情,他所得到的有一半,所失去的也有一半。这样看来,计算与不计算,估量与不估量,揣度与不揣度,有什么不同呢?只有无所计算,才是无所不计算,才能完全成功而没有丧失。并不是心中知道要完全成功,也不是心中知道要丧失。一切都是自己完成,自己消亡,自己丧失。
  【原文】
  齐景公游于牛山①,北临其国城而流涕曰:“美哉国乎!郁郁芊芊,若何滴滴去此国而死乎②?使古无死者,寡人将去斯而之何③?”史孔、梁丘据皆从而泣曰:“臣赖君之赐,疏食恶肉可得而食④,驽马■车可得而乘也⑤,且犹不欲死,而况吾君乎!”晏子独笑于旁⑥。公雪涕而顾晏子曰⑦:“寡人今日之游悲,孔与据皆从寡人而泣,子之独笑,何也?”晏子对曰:“使贤者常守之⑧,则太公、桓公将常守之矣;使有勇者而常守之,则庄公、灵公将常守之矣。数君者将守之,吾君方将被蓑笠而立乎畎亩之中⑨,唯事之恤⑩,行假念死乎■?则吾君又安得此位而立焉?以其迭处之迭去之,至于君也,而独为之流涕,是不仁也。见不仁之君,见谄谀之臣。臣见此二者,
  臣之所为独窃笑也。”景公惭焉,举觞自罚,罚二臣者各二觞焉。
  【注释】
  ①齐景公——春秋时齐国国君,名杵臼,公元前 547—前 490 年在位。牛山——在今山东临淄县南十里。
  ②滴滴——《释文》:“滴滴或作滂滂,流荡貌。”
  ③之何——卢文■:“《韩诗外传》‘之何’作‘何之’。”
  ④疏——《集释》:“北宋本‘疏’作‘跪’,汪本从之,今从吉府本、世德堂本订正。”
  ⑤驽马■车——驽马,能力低下的马。■车,《释文》:“■当作栈。《晏子春秋》及诸书皆作栈车,谓编木为之。”即竹木所编之年,为士与庶人所乘。
  ⑥晏子——(?—前 500 年),春秋时齐国大夫,字平仲,夷维(今山东高密)人。继父任齐卿,历仕灵公、庄公、景公三世。
  ⑦雪——擦试。
  ⑧使贤者常守之——以下文“使有勇者而常守之”例,此句脱一“而”字。杨伯峻云:“‘而常守之’,犹言‘能常守之’。而、能古音同,故可通假。”
  ⑨蓑笠——指蓑衣和斗笠,一种草编或竹编的雨具。
  ⑩恤——忧虑。
  ■行假——张湛注:“行假当作何暇。”王重民:“行假,《韩诗外传》作‘何暇’。”
  【译文】
  齐景公在牛山游览,向北观望他的国都临淄城而流着眼泪说:“真美啊,我的国都!草木浓密茂盛,我为什么还要随着时光的流逝离开这个国都而去死亡呢?假使古代没有死亡的人,那我将离开此地到哪里去呢?”史孔和梁丘据都跟着垂泪说:“我们依靠国君的恩赐,一般的饭菜可以吃得到,一般的车马可以乘坐,尚且还不想死,又何况我的国君呢!”晏子一个人在旁边发笑。景公揩干眼泪面向晏子说:“我今天游览觉得悲伤,史孔和梁丘据都跟着我流泪,你却一个人发笑,为什么呢?”晏子回答说:“假使贤明的君主能够长久地拥有自己的国家,那么太公、桓公就会长久地拥有这个国家了;假使勇敢的君主能够长久地拥有自己的国家,那么庄公、灵公就会长久地拥有这个国家了。这么多君主都将拥有这个国家,那您现在就只能披着蓑衣,戴着斗笠站在田地之中,一心只考虑农活了,哪有闲暇想到死呢?您又怎么能得到国君的位置而成为国君呢?就是因为他们一个个成为国君,又一个个相继死去,才轮到了您,您却偏要为此而流泪,这是不仁义的。我看到了不仁不义的君主,又看到了阿谀奉承的大臣。看到了这两种人,我所以一个人私下发笑。”景公觉得惭愧,举起杯子自己罚自己喝酒,又罚了史孔、梁丘据各两杯酒。
  【原文】
  魏人有东门吴者,其子死而不忧①。其相室曰②:“公之爱子③,天下无有。令子死不忧,何也?”东门吴曰:“吾常无子④,无子之时不忧。令子死,乃与向无子同,臣奚忧焉?”
  【注释】
  ①东门吴者,其子死而不忧——王叔岷:“《御览》五一八、《记纂渊海》四八、五一,《事文类聚·后集》七,《合璧事类·前集》三二,引‘者’下并有‘年四十’二字。‘其子死而不忧’,并作”有一子,丧之而不忧’。”
  ②相室——管家。《战国策·秦策》注:“相宝,家臣之长,犹诸侯相国也。”
  ③公之爱子——杨伯峻:“《御览》五一八引‘子’下有‘也’字。”
  ④常——卢文■:“常,当作‘尝’。”
  【译文】
  魏国有个叫东门吴的人,他儿子死了却不忧愁。他的管家说:“您对儿子的怜爱程度,天下是找不到的。现在儿子死了却不忧愁,为什么呢?”东门吴说:“我过去没有儿子,没有儿子的时候并不忧愁。现在儿子死了,就和过去没有儿子的时候一样,我有什么可忧愁的呢?”
  【原文】
  农赴时,商趣利,工追术,仕逐势,势使然也。然农有水旱,商有得失,工有成败,仕有遇否,命使然也。
  【译文】
  农民赶赴时令,商人趋求利润,工人讲究技术,仕人追逐权势,这是时势使他们这样的。但农民有水旱之灾,商人有得失之时,工人有成功与失败之别,仕人有顺利与挫折之殊,这是命运使他们这样的。
杨朱第七
  【原文】
  杨朱游于鲁①,舍于孟氏。孟氏问曰:“人而已矣,奚以名为?”曰:“以名者为富。”“既富矣,奚不已焉?”曰:“为贵。”“既贵矣,奚不已焉?”曰:“为死。”“既死矣,奚为焉?”曰:“为子孙。”“茎奚益于子孙?”曰:“名乃苦其身,■其心。乘其名者,泽及宗族,利兼乡党,况子孙乎?”“凡为名者必廉,廉斯贫;为名者必让,让斯贱。”曰:“管仲之相齐也,君淫亦淫,君奢亦奢②。志合言从,道行国霸。死之后,管氏而已。田氏之相齐也,君盈则己降,君■则己施③,民皆归之,因有齐国,子孙享之,至今不绝。若实名贫,伪名富。”曰④:“实无名,名无实。名者,伪而已矣。昔者尧舜伪以天下让许由、善卷⑤,而不失天下,享祚百年。伯夷、叔齐实以孤竹君让而终亡其国⑥,饿死于首阳之山。实、伪之辩,如此其省也。”
  【注释】
  ①杨朱——战国初思想家,又称为杨子、阳子居、阳生,魏国人。主张“贵生”、“重己”、“全性葆真,不以物累形”,孟子说他:“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
  ②君淫亦淫,君奢亦奢——张湛注:“言不专美恶于己。”
  ③君盈则己降,君览则己施——张湛注:“此推恶于君也。”
  ④曰——以下仍为杨朱之言。
  ⑤尧舜伪以天下让许由、善卷——杨伯峻:“尧以天下让许由,事又见《庄子·逍遥游篇》。舜让天下于善卷,亦见《庄子·逍遥游篇》及《盗跖篇》。”
  ⑥孤竹君——杨伯峻:“《御览》四二四、《类聚》二十一引并无‘君’字,是也。”
  【译文】
  杨朱到鲁国游览,住在孟氏家中。孟氏问他:“做人就是了,为什么要名声呢?”杨朱回答说:“要以名声去发财。”孟氏又问:“已经富了,为什么还不停止呢?”杨朱说:“为做官。”孟氏又问:“已经做官了,为什么还不停止呢?”杨朱说:“为了死后丧事的荣耀。”孟氏又问:“已经死了,还为什么呢?”杨朱说:“为子孙。”孟氏又问:“名声对子孙有什么好处?”杨朱说:“名声是身体辛苦、心念焦虑才能得到的。伴随着名声而来的,好处可以及于宗族,利益可以遍施乡里,又何况子孙呢?”孟氏说:“凡是追求名声的人必须廉洁,廉洁就会贫穷;凡是追求名声的人必须谦让,谦让就会低贱。”杨朱说:“管仲当齐国宰相的时候,国君淫乱,他也淫乱;国君奢侈,他也奢侈。意志与国君相合,言论被国君听从,治国之道顺利实行,齐国在诸侯中成为霸主。死了以后,管仲还是管仲。田氏当齐国宰相的时候,国君富有,他便贫苦;国君搜括,他便施舍。老百姓都归向于他,他因而占有了齐国,子子孙孙享受,至今没有断绝。像这样,真实的名声会贫穷,虚假的名声会富贵。”杨朱又说:“有实事的没有名声,有名声的没有实事。名声这东西,实际上是虚伪的。过去尧舜虚伪地把天下让给许由、善卷,而实际上并没有失去天下,享受帝位达百年之久。伯夷、叔齐真实地把孤竹国君位让了出来而终于失掉了国家,饿死在首阳山上。真实与虚伪的区
  别,就像这样明白。”
  【原文】
  杨朱曰:“百年,寿之大齐①。得百年者千无一焉。设有一者,孩抱以逮昏老,几居其半矣。夜眠之所弭②,昼觉之所遗,又几居其半矣。痛疾哀苦,亡失忧惧,又几居其半矣。量十数年之中,■然而自得亡介焉之虑者③,亦亡一时之中尔。则人之生也奚为哉?奚乐哉?为美厚尔,为声色尔,而美厚复不可常厌足④,声色不可常玩闻。乃复为刑赏之所禁劝,名法之所进退,遑遑尔竞一时之虚誉,规死后之余荣,■■尔顺耳目之观听⑤,惜身意之是非,徒失当年之至乐,不能自肆于一时,重囚累梏,何以异哉?太古之人知生之暂来,知死之暂住,故从心而动,不违自然所好,当身之娱非所去也⑥,故不为名所劝⑦;从性而游,不逆万物所好,死后之名非所取也,故不为刑所及。名誉先后,年命多少,非所量也。”
  【注释】
  ①齐——定限。
  ②弭——除去。
  ③■然——音 yóu(由),舒适自得貌。介——微小。
  ④厌——通“餍”,吃饱,引申为满足。
  ⑤■■——独行貌。顺——《集释》:“‘顺’,《道藏》白文本、林希逸本、元本、世德堂本并作‘慎’。《意林》引同。”顺通慎。
  ⑥当身——俞樾:“‘当身’乃‘当生’之误。下云,‘死后之名非所取也’,‘当生’与‘死后’正相对。下文云,‘且趣当生,奚遑死后’,是其证。”
  ⑦劝——《集释》:“北宋本、汪本、《四解》本‘劝’作‘观’,今依吉府本、《道藏》白文本、世德堂本正。”
  【译文】
  杨朱说:“一百岁,是寿命的极限。能活到一百岁的,一千人中难有一人。即使有一人,他在孩童与衰老糊涂的时间,几乎占去了一半时间。再去掉夜间睡眠的时间,去掉白天休息的时间,又几乎占去了一半。加上疾病痛苦、失意优愁,又几乎占去了一半。估计剩下的十多年中,舒适自得,没有丝毫顾虑的时间,也没有其中的一半。那么人生在世又为了什么呢?有什么快乐呢?为了味美丰富的食物吧,为了悦耳的音乐与悦目的女色吧,可是味美丰富的食物并不能经常得到满足,悦耳的音乐与悦目的女色也不能经常听得到与玩得到。再加上要被刑罚所禁止,被赏赐所规劝,被名誉所推进,被法网所阻遏,惶恐不安地去竞争一时的虚伪声誉,以图死后所留下的荣耀,孤独谨慎地去选择耳朵可以听的东西与眼睛可以看的东西,爱惜身体与意念的是与非,白白地丧失了当时最高的快乐,不能自由自在地活一段时间,这与罪恶深重的囚犯所关押的一层又一层的牢笼又有什么区别呢?上古的人懂得出生是暂时的到来,懂得死亡是暂时的离去,因而随心所欲地行动,不违背自然的喜好,不减少今生的娱乐,所以不被名誉所规劝,顺从自然本性去游玩,不违背万物的喜好,不博取死后的名誉,所以不被刑罚所牵连。名誉的先后,寿命的长短,都不是他们所考虑的。”
  【原文】
  杨朱曰:“万物所异者生也,所同者死也。生则有贤愚、贵贱,是所异
  也;死则有臭腐、消灭,是所同也。
  虽然,贤愚、贵贱非所能也,臭腐、消灭亦非所能也。故生非所生,死非所死,贤非所贤,愚非所愚,贵非所贵,贱非所贱①。然而万物齐生齐死,齐贤齐愚,齐贵齐贱②。十年亦死,百年亦死,仁圣亦死,凶愚亦死。生则尧舜,死则腐骨;生则桀纣,死则腐骨。腐骨一矣,孰知其异?且趣当生,奚逢死后?”
  【注释】
  ①贱非所贱——张湛注:“皆自然尔,非能之所为也。”杨伯峻:“‘故生非所生’诸‘所’字下疑皆脱‘能’字。此数语紧承‘贤愚贵贱非所能也,臭腐消灭亦非能也’而言。细绎张注及下文卢解,似其所见本俱有‘能’字。”
  ②齐贵齐贱——张湛注:“皆同归于自然。”卢重玄解:“贤愚、贵贱、臭腐、消灭皆形所不自能也,不自能,则含生之质未尝不齐。”
  【译文】
  杨朱说:“万物所不同的是生存,所相同的是死亡。生存就有贤有愚、有贵有贱,这是不同的;死亡就有腐烂发臭、消失灭亡,这是相同的。即使是这样,贤愚与贵贱也不是人所能办到的,腐臭、消灭也不是人所能办到的。所以生不是人所能生,死不是人所能死,贤不是人所能贤,愚不是人所能愚,贵不是人所能贵,贱也不是人所能贱,然而万物的生与死是一样的,贤与愚是一样的,贵与贱也是一样的。活十年也是死,活百年也是死。仁人圣人也是死,凶人愚人也是死。活着是尧舜,死了便是腐骨;活着是桀纣,死了也是腐骨。腐骨是一样的,谁知道它们的差异呢?姑且追求今生,哪有工夫顾及死后?”
  【原文】
  杨朱曰:“伯夷非亡欲,矜清之邮①,以放饿死②。展季非亡情③,矜贞之邮,以放寡宗④。清贞之误善之若此。”
  【注释】
  ①矜清之邮——矜,顾惜。清,清白。邮,通“尤”,最。介夷过于清白,指周武王灭商后,伯夷耻之,誓不食周粟,至饿死于首阳山之事。
  ②放——音 fǎng(访),至。
  ③展季非亡情——展季,即展禽,名获,字季,又称柳下惠,春秋时鲁国人,仕为士师,为人正直,不阿谀奉承。
  ④寡宗——宗,宗族。寡宗,指宗族后代很少。
  【译文】
  杨朱说:“伯夷不是没有欲望,但过于顾惜清白的名声,以至于饿死了。展季不是没有人情,但过于顾惜正直的名声,以至于宗人稀少。清白与正直的失误就像他们两人这样。”
  【原文】
  杨朱曰:“原宪窭于鲁①,子贡殖于卫②。原宪之窭损生,子贡之殖累身。”“然则窭亦不可,殖亦不可,其可焉在?”曰:“可在乐生,可在逸身。故善乐生者不窭,善逸身者不殖。”
  【注释】
  ①原宪窭于鲁——原宪,春秋时鲁国人,一说为宋国人,字子思,亦称
  原思,孔子弟子,性狷介,住草棚,穿破衣,子贡曾嘲笑他。孔子为鲁司寇,以原宪为家邑宰。窭,音 jù(据),张湛注:“贫也。”
  ②子贡殖于卫——子贡,姓端末,名赐,字子贡,孔子弟子,卫国人。殖,指货殖,经商。
  【译文】
  杨朱说:“原宪在鲁国十分贫穷,子贡在卫国经商挣钱。原宪的贫穷损害了生命,子贡的经商累坏了身体。”“那么贫穷也不行,经商也不行,怎样才行呢?”答:“正确的办法在于使生活快乐,正确的办法在于使身体安逸。所以善于使生活快乐的人不会贫穷,善于使身体安逸的人不去经商。”
  【原文】
  杨朱曰:“古语有之,‘生相怜,死相捐。’此语至矣。相怜之道,非难情也,勤能使逸,饥能使饱,寒能使温,穷能使达也。相捐之道,非不相哀也,不含珠玉,不服文锦,不陈牺牲①,不设明器也。晏平仲问养生于管夷吾②。管夷吾曰:‘肆之而已,勿壅勿■③。’晏平仲曰:‘其目奈何?’夷吾曰:‘恣耳之所欲听,恣目之所欲视,恣鼻之所欲向,恣口之所欲言,恣体之所欲安,恣意之所欲行。夫耳之所欲闻者音声,而不得听,谓之阏聪;目之所欲见者美色,而不得视,谓之阏明;鼻之所欲向者椒兰④,而不得嗅,谓之阏颤⑤;口之所欲道者是非,而不得言,谓之阏智;体之所欲安者美厚,而不得行,谓之阏适;意之所欲为者放逸,而不得行,谓之阏性。凡此诸阏,废虐之主⑥。去废虐之主,熙熙然以俟死⑦,一日,一月,一年,十年,吾所谓养。拘此废虐之主,录而不舍⑧,戚戚然以至久生⑨,百年,千年,万年,非吾所谓养。’管夷吾曰:‘吾既告子养生矣,送死奈何?’晏平仲曰:‘送死略矣,将何以告焉?’管夷吾曰:‘吾固欲闻之。’平仲曰:‘既死,岂在我哉?焚之亦可,沈之亦可,瘗之亦可⑩,露之亦可,衣薪而弃诸沟壑亦可,衮衣绣裳而纳诸石椁亦可■,唯所遇焉。’管夷吾顾谓鲍叔黄子曰:‘生死之道,吾二人进之矣。’”
  【注释】
  ①牺牲——古代祭祀所用牲畜的通称。
  ②晏平仲——即晏婴,字平仲,春秋时齐国大夫。
  ③阏——音 è(厄),阻塞。
  ④椒兰——花椒和兰草,都很香。
  ⑤颤——张湛注:“鼻通曰颤。”
  ⑥废虐——张湛注:“废,大也。”《释文》:“废虐,毁残也。”
  ⑦熙熙然——《释文》:“纵情欲也。”
  ⑧录——检束。
  ⑨戚戚然——忧惧貌。
  ⑩瘗——音 y(意),埋葬。
  ì
  ■衮衣——古代皇帝及上公的礼眼。椁——棺外的套棺。
  【译文】
  杨朱说:“古代有句话说:‘活着的时候互相怜爱,死了便互相抛弃。’这句话说到底了。互相怜爱的方法,不仅仅在于感情,过于勤苦的,能使他安逸,饥饿了能使他吃饱,寒冷了能使他温暖,穷困了能使他顺利。互相抛弃的方法,并不是不互相悲哀,而是口中不含珍珠美玉,身上不穿文彩绣衣,
  祭奠不设牺牲食品,埋葬不摆冥间器具。晏婴向管仲询问养生之道。管仲说:‘放纵罢了,不要壅塞,不要阻挡。’晏婴问:‘具体事项是什么?’管仲说:‘耳朵想听什么就听什么,眼睛想看什么就看什么,鼻子想闻什么就闻什么,嘴巴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身体想怎么舒服就怎么舒服,意念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耳朵所想听的是悦耳的声音,却听不到,就叫做阻塞耳聪;眼睛所想见的是漂亮的颜色,却看不到,就叫做阻塞目明;鼻子所想闻的是花椒与兰草,却闻不到,就叫做阻塞嗅觉;嘴巴所想说的是谁是谁非,却不能说,就叫做阻塞智慧;身体所想舒服的是美丽与厚实,却得不到,就叫做抑制舒适;意念所想做的是放纵安逸,却做不到,就叫做抑制本性。凡此种种阻塞,都是残毁自己的根源,清除残毁自己的根源,放纵情欲一直到死,即使只有一天,一月,一年,十年,这就是我所说的养生。留住残毁自己的根源,检束而不放弃,忧惧烦恼一直到老,即使有一百年,一千年,一万年,也不是我所说的养生。’管仲又说:‘我已经告诉你怎样养生了,送死又该怎样呢?’晏婴说:‘送死就简单了,我怎么跟你说呢?’管仲说:‘我就是想听听。’晏婴说:‘已经死了,难道能由我吗?烧成灰也行,沉下水也行,埋入土中也行,露在外面也行,包上柴草扔到沟壑里也行,穿上礼服绣衣放入棺椁里也行,碰上什么都行。’管仲回头对鲍叔黄子说:‘养生与送死的方法,我们两人已经说尽了。’”
  【原文】
  子产相郑①,专国之政。三年,善者服其化,恶者畏其禁,郑国以治,诸侯惮之。而有兄曰公孙朝,有弟曰公孙穆。朝好酒,穆好色。朝之室也聚酒千钟,积曲成封②,望门百步③,糟浆之气逆于人鼻。方其荒于酒也,不知世道之安危,人理之悔吝④,室内之有亡,九族之亲疏,存亡之哀乐也。虽水火兵刃交于前,弗知也。穆之后庭比房数十,皆择稚齿■■者以盈之⑤。方其耽于色也,屏亲昵,绝交游,逃于后庭,以昼足夜,三月一出,意犹未惬。乡有处子之娥姣者⑥,必贿而招之,媒而挑之,弗获而后已⑦。子产日夜以为戚,密造邓析而谋之⑧。曰:“侨闻治身以及家,治家以及国,此言自于近至于远也。侨为国则治矣,而家则乱矣。其道逆邪?将奚方以救二子?子其诏之⑨!”邓析曰:“吾怪之久矣,未敢先言。子奚不时其治也,喻以性命之重,诱以礼义之尊乎?”子产用邓析之言,因间以谒其兄弟,而告之曰:“人之所以贵于禽兽者,智虑。智虑之所将者⑩,礼义。礼义成,则名位至矣。若触情而动,耽于嗜欲,则性命危矣。子纳侨之言,则朝肾海而夕食禄矣。”朝穆曰:“吾知之久矣,择之亦久矣,岂待若言而后识之哉?凡生之难遇而死之易及。以难遇之生,俟易及之死,可孰念哉?而欲尊礼义以夸人,矫情性以招名,吾以此为弗若死矣。为欲尽一生之欢,穷当年之乐,唯患腹溢而不得恣口之饮,力惫而不得肆情于色,不遑忧名声之丑、性命之危也。且若以治国之能夸物,欲以说辞乱我之心,荣禄喜我之意,不亦鄙而可怜哉?我又欲与若别之。夫善治外者,物未必治,而身交苦;善治内者,物未必乱,而性交逸。以若之治外,其法可暂行于一国,未合于人心;以我之治内,可推之于天下,君臣之道息矣。吾常欲以此术而喻之■,若反以彼术而教我哉?”子产忙然无以应之■。他日以告邓析。邓析曰:“子与真人居而不知也,孰谓子智者乎?郑国之治偶耳,非子之功也。”
  【注释】
  ①子产——即公孙侨、公孙成子,春秋时政治家,郑贵族子国之子,名侨,字子产,郑简公十二年(前 554 年)为卿,二十三年(前 543 年)执政。
  ②积曲成封——曲,酒曲,酿酒的发酵剂。封,土堆。
  ③望——杨伯峻:“《广雅·释诂》云:望,至也。”
  ④悔吝——悔恨。
  ⑤稚齿■■——稚齿,年少。■■,音 wǒ(我)tuǒ(妥),美好貌,指女子。
  ⑥娥姣——美好,指女子。
  ⑦弗获——杨伯峻:“‘弗’字疑衍,或者为‘必’字之误。”
  ⑧造——往,到。
  ⑨诏——告,多用于上告下,本文是谦同。
  ⑩将——秉承。
  ■喻之——杨伯峻:“‘喻之,当作‘喻若’。”
  ■忙然——即茫然,失意貌。
  【译文】
  子产任郑国的宰相,掌握了国家的政权。三年之后,好人服从他的教化,坏人害怕他的禁令,郑国得到了治理,各国诸侯都害怕郑国。他有个哥哥叫公孙朝,有个弟弟叫公孙穆。公孙朝嗜好饮酒,公孙穆嗜好女色。公孙朝的家里,收藏的酒达一千坛,积蓄的酒曲堆成山,离他家大门还有一百步远,酒糟的气味便扑鼻而来。在他被酒菜荒废的日子里,不知道时局的安危,人理的悔恨,家业的有无,亲族的远近,生死的哀乐,即使是水火兵刃一齐到他面前,他也不知道。公孙穆的后院并列着几十个房间,里面都放着挑选来的年轻美貌的女子。在他沉湎于女色的日子里,排除一切亲戚,断绝所有的朋友,躲到了后院里,日以继夜,三个月才出来一次,还觉得不惬意。发现乡间有美貌的处女,一定要用钱财把她弄来,托人做媒并引诱她,必须到了手才罢休。子产日夜为他俩忧愁,悄悄地到邓析那里讨论办法,说:“我听说修养好自身然后推及家庭,治理好家庭然后推及国家,这是说从近处开始,然后推广到远处。我治理郑国已经成功了,而家庭却混乱了。是我的方法错了吗?有什么办法挽救我这两个兄弟呢?请你告诉我。”邓析说:“我已经奇怪很久了,没敢先说出来,你为何不在他们清醒的时候,用性命的重要去晓喻他们,用礼义的尊贵去诱导他们呢?”子产采用了邓析的话,找了个机会去见他的两位兄弟,告诉他们说:“人比禽兽尊贵的地方,在于人有智慧思虑。智慧思虑所依据的是礼义。成就了礼义,那么名誉和地位也就来了。你们放纵情欲去做事,沉溺于嗜欲,那么性命就危险了。你们听我的话,早上悔改,晚上就会得到俸禄了。”公孙朝和公孙穆说:“我懂得这些已经很久了,做这样的选择也已经很久了,难道要等你讲了以后我们才懂得吗?生存难得碰上,死亡却容易到来。以难得的生存去等待容易到来的死亡,还有什么可考虑的呢?你想尊重礼义以便向人夸耀,抑制本性以招来名誉,我以为这还不如死了好。为了要享尽一生的欢娱,受尽人生的乐趣,只怕肚子破了不能放肆地去喝酒,精力疲惫了不能放肆地去淫乐,没有工夫去担忧名声的丑恶和性命的危险。而且你以治理国家的才能向我们夸耀,想用漂亮的词句来扰乱我们的心念,用荣华富贵来引诱我们改变意志,不也鄙陋而可怜吗?我们又要和你辨别一下。善于治理身外之物的,外物未必能治好,而自身却有许多辛苦;善于治理身内心性的,外物未必混乱,而本性却十分安逸。以
  你对身外之物的治理,那些方法可以暂时在一个国家实行,但并不符合人的本心;以我们对身内心性的治理,这些方法可以推广到天下,君臣之道也就用不着了。我们经常想用这种办法去开导你,你却反而要用你那办法来教育我们吗?”子产茫然无话可说。过了些天,他把这事告诉了邓析。邓析说:“你同真人住在一起却不知道他们,谁说你是聪明人啊?郑国的治理不过是偶然的,并不是你的功劳。”
  【原文】
  卫端木叔者,子贡之世也①。藉其先货,家累万金。不治世故,放意所好。其生民之所欲为,人意之所欲玩者,无不为也,无不玩也。墙屋台树,园囿池沼,饮食车服,声乐嫔御,拟齐楚之君焉。至其情所欲好,耳所欲听,目所欲视,口所欲尝,虽殊方偏国②,非齐土之所产育者③,无不必致之④,犹藩墙之物也⑤。及其游也,虽山川阻险,涂逞修远,无不必之,犹人之行咫步也。宾客在庭者日百往⑥,庖厨之下不绝烟火,堂庑之上不绝声乐⑦。奉养之余,先散之宗族;宗族之余,次散之邑里;邑里之余,乃散之一国。行年六十,气干将衰,弃其家事,都散其库藏、珍宝、车服、妾媵⑧,一年之中尽焉,不为子孙留财。及其病也,无药石之储;及其死也,无瘗埋之资。一国之人受其施者,相与赋而藏之⑨,反其子孙之财焉。禽骨厘闻之⑩,曰:“端木叔,狂人也,辱其祖矣。”段干生闻之■,曰:“端木叔,达人也,德过其祖矣。其所行也,其所为也,众意所惊,而诚理所取。卫之君子多以礼教自持,固未足以得此人之心也。”
  【注释】
  ①世——后嗣。
  ②殊方偏国——殊方,异域他乡。偏国,边远国家。
  ③齐土——中土,指中原地区。
  ④无不必致之——俞樾:“下文云:‘虽山川阻险,涂迳修远,无不必之。’则此文当云‘无不必致’,误衍‘之’字。”
  ⑤藩墙——藩,篱笆。藩墙,犹藩篱,围墙。
  ⑥住——俞樾:“‘住’当为‘数’,声之误也。《黄帝篇》:‘沤鸟之至者百住而不止。’张注曰:‘住当作数。’是其证矣。”
  ⑦庑——音 wǔ(武),堂周的廊屋。
  ⑧媵——音 yng(映),随嫁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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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⑨赋而藏之——俞樾:“赋者,计口出钱也。”“藏,犹言葬也。《礼记·檀弓篇》:‘葬也者,藏也。’故葬与藏得相通。”
  ⑩禽骨厘——又作禽滑厘、禽屈厘,战国初人,墨子弟子。
  ■段于生——王重民:“《御览》四百九十三引‘段干生’作‘段干木’,当从之。”段干木,战国初魏国人。
  【译文】
  卫国的端木叔,是子贡的后代。依靠他祖先的产业,家产达万金。不再从事世俗杂务,放纵意念去追求享受。凡是活着的人所想做的,人们心中所想玩的,他没有不去做,没有不去玩的。高墙大院,歌台舞榭,花园兽囿,鱼池草沼,甘饮美食,华车丽服,美声妙乐,娇妻艳妾,可以与齐国和楚国的国君相比拟。至于他的情欲所喜好的,耳朵所想听的,眼睛所想看的,嘴巴所想尝的,即使在遥远的地方、偏僻的国家,不是中原所生产养育的,没
  有搞不到手的东西,就像拿自己围墙内的东西一样。至于他出去游览,即使山河阻险,路途遥远,没有走不到的地方,就像一般人走几步路一样。庭院中的宾客每天以百计,厨房里的烟火一直不断,厅堂里的音乐一直不绝。自奉自养之后剩下来的东西,先施舍给本宗族的人,施舍本宗族剩下来的东西,再施舍给本邑里的人,施舍本邑里剩下来的东西,才施舍给全国的人。到了六十岁的时候,血气躯干都将衰弱了,于是抛弃家内杂事,把他的全部库藏及珍珠宝玉、车马衣物、少妇美女,在一年之中全部散尽,没有给子孙留一点钱财。等到他生病的时候,家中没有一点药物;等到他死亡的时候,家中没有一点埋葬用的钱财。一国之中受过他施舍的人,共同出钱埋葬了他,并把钱财都还给了他的子孙。禽骨厘听到了这件事,说:“端木叔是个疯狂的人,侮辱了他的祖先了。”段干生听到了这件事,说:“端木叔是个通达的人,德行超过他的祖先了。他的行动,他的作为,一般人觉得惊讶,却符合真实的情理。卫国的君子们多以礼教自我约束,本来就是不可理解端木叔这个人的本心的。”
  【原文】
  孟孙阳问杨朱曰:“有人于此,贵生爱身,以蕲不死①,可乎?”曰:“理无不死。”“以蕲久生,可乎?”曰:“理无久生,生非贵之所能存,身非爱之所能厚。且久生奚为?五情好恶,古犹今也;四体安危,古犹今也;世事苦乐,古犹今也;变易治乱,古犹今也。既闻之矣,既见之矣,既更之矣②,百年犹厌其多,况久生之苦也乎?”孟孙阳曰:“若然,速亡愈于久生,则践锋刃,入汤火,得所志矣。”杨子曰:“不然。既生,则废而任之③,究其所欲,以俟于死。将死,则废而任之,究其所之,以放于尽④。无不废,无不任,何遽迟速于其间乎?”
  【注释】
  ①蕲——能“祈”,祈求。
  ②更——经历。
  ③废而任之——放弃努力,听之任之。
  ④放——音 fǎng(访),至。
  【译文】
  孟孙阳问杨朱说:“这里有个人,尊贵生命,爱惜身体,以求不死,可以吗?”杨朱说:“没有不死的道理。”孟孙阳又问:“以求长寿,可以吗?”杨朱说:“没有长寿的道理。生命并不因为尊贵它就能存在,身体并不因为爱惜它就能壮实。而且长久活着干什么呢?人的情欲好恶,古代与现在一样;身体四肢的安危,古代与现在一样;人间杂事的苦乐,古代与现代一样;朝代的变迁治乱,古代与现在一样。已经听到了,已经看到了,已经经历了,活一百年还嫌太多,又何况长久活着的苦恼呢?”孟孙阳说:“如果是这样的话,早点死亡就比长久活着更好,那么踩剑锋刀刃,入沸水大火,就是满足愿望了。”杨子说:“不是这样的。已经出生了,就应当听之任之,心念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一直到死亡。将要死亡了,就应当听之任之,尸体该放到哪里就到哪里,一直到消失。一切都放弃努力,一切都听之任之,何必在人间考虑早死与晚死呢?”
  【原文】
  杨朱曰:“伯成子高不以一毫利物,舍国而隐耕。
  大禹不以一身自利,一体偏枯①。古之人损一毫利天下不与也,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人人不损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禽子问杨朱曰:“去子体之一毛以济一世,汝为之乎?”杨子曰:“世固非一毛之所济。”禽子曰:“假济,为之乎?”杨子弗应。禽子出语孟孙阳。孟孙阳曰:“子不达夫子之心,吾请言之。有侵若肌肤获万金者,若为之乎?”曰:“为之。”孟孙阳曰:“有断若一节得一国,子为之乎?”禽子默然有间,孟孙阳曰:“一毛微于肌肤,肌肤微于一节,省矣。然则积一毛以成肌肤,积肌肤以成一节。一毛固一体万分中之一物,奈何轻之乎?”禽子曰:“吾不能所以答子。然则以子之言问老聃、关尹,则子言当矣②;以吾言问大禹、墨翟,则吾言当矣③。”孟孙阳因顾与其徒说他事。
  【注释】
  ①偏枯——一般指半身不遂,本文指劳累成疾。
  ②以子之言问老聃、关尹,则子言当矣——张湛注:“聃、尹之教,贵身而贱物也。”
  ③以吾言问大禹、墨翟,则吾言当矣——张湛注:“禹、翟之教,忘己而济物也。”
  【译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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