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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话古文观止

_3 鲁西奇 (现代)
逍遥游
  〔战国〕庄周
  【作者小传】庄子名周(约前369前286),战国中期宋国蒙(今河南商丘东北)人,是道家学派的主要代表人物。《史记·老庄申韩列传》说他做过漆园吏,曾拒绝楚威王的宰相之聘,游学于齐、魏诸国,终生不仕。庄子继承发展了老子的思想,强调无为,一切任其自然,鼓吹复古,回到愚昧无知的与禽兽共处的原始时代,因此不免陷入不可知论,思想则悲观厌世。但他对客观世界矛盾变化的认识,含有某些辩证法的因素;对当时统治阶级和社会黑暗的揭露,对礼法名教的毁弃,都说明他的思想和理论也有其积极的一 面。
  在先秦诸子的散文中,庄子的作品想象奇伟,言辞瑰奇,设喻贴切,句式灵活,析理鞭辟入里,独具一格。所以,鲁迅在《汉文学史纲要》中给予很高的评价,说庄子“著书十余万言,大抵寓言,人物土地,皆空无事实,而其文汪洋辟阖,仪态万方,晚周诸子之作,莫之能先也”。
  据《汉书·艺文志》著录,《庄子》五十二篇,今存三十二篇,分《内篇》七、《外篇》十五、《杂篇》十一。一般认为,《内篇》为庄子自著,其余的出自门人之手。
  【题 解】《逍遥游》为《庄子》的首篇,是庄子的代表作。它旨在说明:世上万物纷纭,虽有“小大之辩”,但“犹有所待者”,都要依赖客观条件。鹏是大鸟,只有凭借九万里风才能起飞;蜩与鴬鸟是小虫小鸟,故能在蓬蒿间自由飞翔。真正的逍遥者,追求的是一种超越时空限制的绝对自由,是“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应当达到无已、无功、无名的境地。这正是庄子哲学思想的体现。
  本文具有很高的文学价值,它以神话传说熔铸成篇,构思宏伟,气势磅礴,笔墨恣肆,洋洋洒洒,“寓真于诞,寓实于玄”(刘熙载《艺概》),富有浪漫主义色彩;比喻的运用,繁复灵活,令人应接不暇,回味无穷。
  【原文】
  北冥有鱼(1),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2),其翼若垂天之云(3)。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4),南冥者,天池也。
  《齐谐》者(5),志怪者也(6)。《谐》之言曰:“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7),去以六月息者也(8)。”野马也(9),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10)。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邪?其视下也,亦若是则已矣。且夫水之积也不厚(11),则其负大舟也无力。覆杯水于坳堂之上(12),则芥为之舟(13);置杯焉则胶,水浅而舟大也。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故九万里,则风斯在下矣,而后乃今培风(14);背负青天而莫之夭阏者(15),而后乃今将图南。
  蜩与鴬鸠笑之曰(16):“我决起而飞(17),枪榆枋(18),时则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奚以之九万里而南为(19)?”适莽苍者(20),三飡而反(21),腹犹果然(22)。适百里者,宿舂粮(23);适千里者,三月聚粮。之二虫又何知。
  小知 不及大知(24),小年不及大年(25)。奚以知其然也?朝菌不知晦朔(26),蟪蛄不知春秋(17),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灵者(28),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此大年也。而彭祖乃今以久特闻(29),众之匹之(30),不亦悲乎!
  汤之问棘也是已(31):汤问棘曰:“上下四方有极乎?”棘曰:“无极之外,复无极也(32)。穷发之北(33),有冥海者,天池也。有鱼焉,其广数千里,未有知其修者,其名为鲲。有鸟焉,其名为鹏。背若泰山,翼粃若垂天之云;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34),绝云气(35),负青天,然后图南且适南冥也。斥鴳笑之曰(36):‘彼且奚适也!我腾跃而上,不过数仞而下(37),翱翔蓬蒿之间,此亦飞之至也。而彼且奚适也。’”此小大之辩也(38)。
  故夫知效一官(39),行比一乡(40),德合一君(41),而征一国者(42),其自视也,亦若此矣。而宋荣子犹然笑之(43)。且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44),定乎内外之分(45),辩乎荣辱之境(46),斯已矣。彼其于世,未数数然也(47)。虽然,犹有未树也。
  夫列子御风而行(48),泠然善也(49)。旬有五日而后返(50);彼于致福者(51),未数数然也。此虽免乎行,犹有所待者也。若夫乘天地之正(52),而御六气之辩(53),以游无穷者(54),彼且恶乎待哉!故曰:至人无已,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尧让天下于许由(55),曰:“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56);其於光也,不亦难乎!时雨降矣,而犹浸灌;其於泽也,不亦劳乎!夫子立而天下治(57),而我犹尸之(58),吾自视缺然(59),请致天下(60)。”许由曰:“子治天下,天下既已治也;而我犹代子,吾将为名乎?名者,实之宾也(61);吾将为宾乎?鹪鹩巢于深林(62),不过一枝:偃鼠饮河(63),不过满腹。归休乎君(64),予无所用天下为!庖人虽不治庖(65),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66)!”
  肩吾问于连叔曰(67):“吾闻言于接舆(68):大而无当,往而不反;吾惊怖其言,犹河汉而无极也(69);大有迳庭,不近人情焉。”连叔曰:“其言谓何哉?”曰:“藐姑射之山(70),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71),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72),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73)。吾以是狂而不信也(74)。”连叔曰:“然,瞽者无以与乎文章之观(75),聋者无以与乎钟鼓之声;岂唯形骸有聋盲哉!夫知亦有之(76)。是其言也,犹时女也(77)。之人也,之德也,将旁礴万物以为一,世蕲乎乱(78),孰弊弊焉以天下为事(79)!之人也,物莫之伤:大浸稽天而不溺(80),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热。是其尘垢粃糠将犹陶铸尧、舜者也(81),孰肯以物为事!宋人资章甫而适诸越(82),越人断发文身(83),无所用之。尧治天下之民,平海内之政,往见四子藐姑射之山(84)、汾水之阳(85),窅然丧其天下焉(86)。”
  惠子谓庄子曰(87):“魏王贻我大瓠之种(88),我树之成而实五石(89)。以盛水浆,其坚不能自举也。剖之以为瓢,则瓠落无所容(90)。非不呺然大也(91),吾为其无用而掊之(92)。”庄子曰:“夫子固拙于用大矣!宋人有善为不龟手之药者(93),世世以洴澼絖为事(94)。客闻之,请买其方百金(95)。聚族而谋曰:‘我世世为洴澼絖,不过数金;今一朝而鬻技百金(96),请与之。’客得之,以说吴王。越有难,吴王使之将,冬与越人水战,大败越人,裂地而封之。能不龟手一也;或以封,或不免于洴澼絖,则所用之异也。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虑以为大樽而浮于江湖(97),而忧其瓠落无所容,则夫子犹有蓬之心也夫(98)!”
  惠子谓庄子曰:“吾有大树,人谓之樗(99);其大本拥肿而不中绳墨(100),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101)。立之涂(102),匠者不顾。今子之言,大而无用,众所同去也。”庄子曰:“子独不见狸狌乎(103)?卑身而伏,以候敖者(104);东西跳梁(105),不辟高下(106),中于机辟(107),死于罔罟(108)。今夫牛(109),其大若垂天之云;此能为大矣,而不能执鼠。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110),广莫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111),逍遥乎寝卧其下;不夭斤斧(112),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
  选自王先谦《庄子集解》本
  北海有一条鱼,它的名字叫作鲲。鲲的巨大,不知道它有几千里。鲲变成鸟,它的名字叫作鹏。鹏的背,不知道它有几千里。鹏鼓翅奋飞,它的翅膀象天边的云。这只鸟啊,在大海翻腾的时候就飞往南海,南海,就是天池。
  《齐谐》这本书,是记载怪异事物的。这本书上说:“当鹏飞往南海时,水浪击起达三千里,借着旋风盘旋直上九万里,它是乘着六月的大风飞去的。”野马般奔腾的雾气,飞扬的灰尘,以及生物都是被风所吹而飘动的。天色苍茫,难道是它真正的颜色吗?还是因为太远太高,看不到它的边际呢?鹏往下看,也是这样罢了。再说,水蓄积得不深厚,那么它就没有力量负载起大船。把一杯水倒在堂上的低洼之处,一根小草就可以成为船。如果把一个杯子放上去,就会被粘住,这是因为水浅而船大了。风力积蓄得不大,就没有力量承载巨大的翅膀。所以鹏高飞九万里,那风就在它的下面,然后它才可以乘风而行。鹏背负着青天而无所拦阻,然后才开始向南飞行。
  蝉和小斑鸠讥笑鹏说:“我们奋力而飞,碰到榆树和檀树就停止,有时飞不上去,落在地上就是了。何必要飞九万里到向南海去呢?”到近郊去的人,只带当天吃的三餐粮食就可当天回来,肚子还是饱饱的。到百里外的人,就要准备一宿的粮食。到千里外的人,要聚积三个月的粮食。蝉和小斑鸠这两只小虫又知道什么呢。
  小智比不上大智,短命比不上长寿。怎么知道是这样的呢?朝生暮死的小虫不知道黑夜与黎明。春生夏死、夏生秋死的寒蝉,不知道一年的时光,这就是短命。楚国的南方有一种大树叫作灵龟,它把五百年当作一个春季,五百年当作一个秋季。上古时代有一种树叫作大椿,它把八千年当作一个春季,八千年当作一个秋季,这就是长寿。可是活了七百来岁的彭祖如今还因长寿而特别闻名,众人都想与他相比,岂不可悲!
  商汤问棘,谈的也是这件事。汤问棘说:“上下四方有极限吗?”棘说:“无极之外,又是无极!在草木不生的极远的北方,有个大海,就是天池。里面有条鱼,它的身子有几千里宽,没有人知道它有多长,它的名字叫作鲲。有一只鸟,它的名字叫作鹏。鹏的背象泰山,翅膀象天边的云;借着旋风盘旋而上九万里,超越云层,背负青天,然后向南飞翔,将要飞到南海去。小泽里的麻雀讥笑鹏说:‘它要飞到哪里去呢?我一跳就飞起来,不过数丈高就落下来,在蓬蒿丛中盘旋,这也是极好的飞行了。而它还要飞到哪里去呢。’”这是大和小的分别。
  所以,那些才智能胜任一官的职守,行为能够庇护一乡百姓的,德行能投合一个君王的心意的,能力能够取得全国信任的,他们看待自己,也象上面说的那只小鸟一样。而宋荣子对这种人加以嘲笑。宋荣子这个人,世上所有的人都称赞他,他并不因此就特别奋勉,世上所有的人都诽谤他,他也并不因此就感到沮丧。他认定了对自己和对外物的分寸,分辨清楚荣辱的界限,就觉得不过如此罢了。他对待人世间的一切,都没有汲汲去追求。即使如此,他还是有未达到的境界。
  列子乘风而行,飘然自得,驾轻就熟。十五天以后返回;他对于求福的事,没有汲汲去追求。这样虽然免了步行,还是有所凭借的。倘若顺应天地万物的本性,驾驭着六气的变化,遨游于无穷的境地,他还要凭借什么呢?所以说:修养最高的人能任顺自然、忘掉自己,修养达到神化不测境界的人无意于求功,有道德学问的圣人无意于求名。
  尧要把天下让给许由,说:“太阳月亮出来了,而小火把还不熄灭,它的亮度,要和日月相比不是太难了吗!及时雨降下了,还要灌溉田地,对于滋润禾苗,不是徒劳吗!你如果成了君王,天下一定大治,而我还徒居其位,我自己感到惭愧极了,请允许我把天下交给你。”许由说:“你治理天下,天下已经治理好了,而我再接替你,我岂不是为名而来吗?名,是依附于实的客体,我难道要做有名无实的客体吗?鹪鹩在深林中筑巢,只要一根树枝;鼹鼠饮河水,只要肚子喝饱。请你回去吧,天下对于我有什么用!厨子虽然不下厨,主祭的人却不应该超越权限而代行厨子的职事。”
  肩吾问连叔说:“我听说过接舆讲的一段话,言辞夸大而不切实际,漫无边际而无法验证;我听了他的话又惊奇又害怕,就象天上的银河看不见边际。相去极远,不近人情。”连叔说:“他讲了些什么呢?”肩吾说:“他说,在遥远的地方有一座藐姑射山,上面居住着一位神仙,皮肤象冰雪那样洁白,体态姑娘那样柔美,不吃五谷,只是吸清风、喝露水,乘着云气,驾着飞龙,遨游于四海之外。他的精神凝聚,使万物不生恶疾而年年五谷丰收。我认为这是狂言而不可信。”连叔说:“是这样,盲人无法让他欣赏有文采的东西,聋子无法让他欣赏钟鼓之乐声。岂只是形体上有瞎眼和耳聋的,在智慧上也有人是瞎子聋子。这些话,就象是针对你的。这位神人,他的品德,广施于宇宙万物可为一体,世人争功求名,纷乱不已,他哪里肯辛辛苦苦以治理天下为己任?这位神人,什么东西都伤害不了他:滔天洪水淹不着他,大旱时金石熔化、烧焦土山而热不了他。用神人身上的尘垢糟粕就能将儒家尊崇的尧、舜陶铸出来,他哪肯纷纷扰扰以治理天下作为自己的事业!有个宋国人采购了一批帽子到越国去卖,越人的风俗是剪断长发,身刺花纹,帽子对他们毫无用处。尧治理天下百姓,使海内政治清平,如果他到遥远的姑射山、汾水的北面,见到四位得道的人,他一定会神情怅然而忘掉自己所拥有的天下。”
  惠子对庄子说:“魏王送给我大葫芦的种子,我种下后结出的葫芦大得可以容纳五石。用它来盛水,它却因质地太脆无法提举。切开它当瓢,又大而平浅无法容纳东西。这不是嫌它不大,因为它无用,我把它砸了。”庄子说:“你真不善于使用大的物件。宋国有个人善于制作防止手冻裂的药,他家世世代代都以在漂洗丝絮为职业。有个客人听说了,请求用一百金来买他的药方。这个宋国人召集全家商量说:‘我家世世代代靠这种药从事漂洗丝絮,一年所得不过数金;现在一旦卖掉这个药方马上可得百金,请大家答应我卖掉它。’这个客人买到药方,就去游说吴王。那时正逢越国有难,吴王就命他为将,在冬天跟越国人展开水战,(吴人用了不龟手之药),大败越人,吴王就割地封侯来奖赏他。同样是一帖防止手冻裂的药方,有人靠它得到封赏,有人却只会用于漂洗丝絮,这是因为使用方法不同啊。现在你有可容五石东西的大葫芦,为什么不把它系在身上作为腰舟而浮游于江湖呢?却担忧它大而无处可容纳,可见你的心地过于浅陋狭隘了!”
  惠子对庄子说:“我有一棵大树,人家把它叫作臭椿;它那树干上有许多赘瘤,不合绳墨,它那枝岔弯弯曲曲,不合规矩。它长在路边,木匠都不看它一眼。现在你说的那段话,大而没有用,大家都不相信。”庄子说:“你难道没见过野猫和黄鼠狼吗?屈身伏在那里,等待捕捉来来往往的小动物;它(捉小动物时)东跳西跃,不避高下;但是一踏中捕兽的机关陷阱,就死在网中。再看那旄牛,它大如天边的云;这可以说够大的了,但是却不能捕鼠。现在你有一棵大树,担忧它没有用处,为什么不把它种在虚无之乡,广阔无边的原野,随意地徘徊在它的旁边,逍遥自在地躺在它的下面;这样大树就不会遭到斧头的砍伐,也没有什么东西会伤害它。它没有什么用处,又哪里会有什么困苦呢?”
  (冯海荣)
  【注 释】
  (1)北冥:北海。冥:一作溟,海水深黑为溟。 (2)怒:振奋。这里指鼓动翅膀 (3)垂天:犹言天边。垂同陲,边际。 (4)海运:海波翻腾。旧说海动时必有大风,这里意为鹏乘此风而徙于南海。 (5)《齐谐》:书名,内容多记怪异事物。 (6)志:同“誌”,记载。 (7)抟(tuán团):环绕。一作搏,拍、拊。扶摇:风名,即飙,一种从地面盘旋而上升的暴风。 (8)六月息:即“六月海动”时的大风。息:气息,指风。 (9)野马:指春天野外林泽中的雾气。春天阳气发动,远望林莽沼泽之中,水气蒸腾,有如奔马,故曰野马。 (10)相吹:向上升动。 (11)且夫:表示递进的连词。 (12)坳(aō凹)堂:堂上低洼之处。 (13)芥:小草。 (14)培风:乘风。培,通“凭”。 (15)夭阏(è恶):受阻拦。 (16)蜩(tiáo条):蝉。鸴(xué学)鸠:小鸟名。 (17)决:同赽”,迅疾貌。 (18)枪:突过,穿越。枋(fāng方):檀树。 (19)奚:何。以:用。为:疑问语气词。 (20)莽苍:郊外林野之色,此指近效。 (21)飡:同“餐”。反:同返。 (22)果然:饱的样子。 (23)宿舂(chōng冲)粮:隔夜捣米准备粮食。 (24)知:同智。 (25)年:寿命。小年、大年,即短寿、长寿。 (26)朝菌:朝生暮死的一种菌。《列子·汤问》:“朽壤之上,有菌芝者,生于朝,死于晦。” (27)蟪蛄(huì会gū姑):即寒蝉。旧说它春生夏死,夏生秋死。 (28)冥灵:木名。一说指灵龟。下文“大椿”亦木名。 (29)彭祖:传说中的长寿的人,姓钱,名铿,曾为尧臣,封于彭城,历舜、夏、商三代,年七百余岁。 (30)匹:比。 (31)汤:商王成汤。棘:棘子,汤时大夫。是已:犹言“是也”,表示赞同语气。 (32)汤问棘曰:“上下四方有极乎?”棘曰:“无极之外,复无极也。”这二十一字原缺。现按闻一多在《庄子内篇校释·古典新义》中之说,据唐僧神清《北山录》引增补。 (33)穷发:不毛之地。指上古传说中的北极荒远地带。 (34)羊角:风名,其风旋转而上似羊角。 (35)绝:穿越,穿透。 (36)斥:据清郭庆藩《庄子集释》,“斥”通“尺”。斥鴳(yàn燕):犹小雀。一说,斥指小池泽。斥鴳,小泽中的雀。 (37)仞:长度单位。古时八尺曰仞。一说,七尺曰仞。 (38)辩:同辨,区别。 (39)效:效能,引申作“胜任”解。 (40)比:适合。一说“比”即“庇”。 (41)合:投合。 (42)而:古代与“能”字音近义同,作能力、才能解。征:信。 (43)宋荣子:即宋钘,先秦思想家,思想近于墨家。犹然:笑貌。 (44)沮:沮丧,丧气。 (45)内:指自身的内在修养。外:指待人接物。 (46)境:境界。 (47)数数然:急切追求的样子。 (48)列子:名御寇,战国初期郑国人,相传其曾遇仙人,习法术,故能乘风而行。 (49)泠(líng灵)然:轻妙的样子。善,指御风技术高超。 (50)旬有(yoù又)五日:十五天。有,通“又”。 (51)致福:求福。 (52)若夫:至于。乘:顺应。天地:指天地间万象万物。正:指自然界的正常现象。 (53)六气:即阴、阳、风、雨、晦、明。辩:同“变”。 (54)无穷:指时空的无始无终、无边无际。 (55)许由:字武仲,颍川人,上古传说中的高士。相传尧让天下给他,他不受,逃隐箕山,农耕而食。尧又召为九州长,他不欲闻,洗耳于颍水之滨。 (56)爝(jué决)火:小火把。此指光之小者。 (57)夫子:指许由。 (58)尸:古时享祭的神主,引申为无其实而空居名位的人。 (59)缺然:不足。 (60)致:送,给与。 (61)宾:与“主”相对,指附属之物。 (62)鹪鹩(jiāo焦liáo聊):善于筑巢的小鸟,喜居树林深处。 (63)偃鼠:即鼹鼠,常穿行耕地中,好饮河水。 (64)归休乎君:是“君归休乎”的倒装句。君:指尧。 (65)庖人:厨工。不治庖:不下厨。 (66)祝:执掌祭祀的官。因其对神主(尸)而祝,故称“尸祝”。樽:酒器。俎:盛肉之器。越樽俎而代之:比喻超越权限代替别人办事。今作“越俎代庖”。 (67)肩吾、连叔:二人当是庄子虚构的有道之人。 (68)接舆:春秋时楚国隐士,佯狂避世,与孔子同时。 (69)河汉:银河。 (70)藐姑射(yè夜)之山:传说中的仙山。 (71)淖约:同“绰约”,体态柔美的样子。处子:处女。 (72)凝:精神专注。 (73)疵疠(lì厉):恶疾。 (74)是:此,指接舆的话。 (75)瞽(gǔ古)者:盲人。 与:参与。文章:文采。 (76)知:同“智”。 (77)时:同“是”。女:同“汝”。 (78)旁礴(bō博):形容无所不包、无所不及。蕲(qí奇):同“祈”,求。乱:这里意为“治”。 (79)弊弊:惨淡经营,疲惫不堪。 (80)大浸:大水。稽:至。 (81)粃糠:亦作秕糠。谷不熟为粃谷皮为糠。比喻琐细无用之物,犹言糟粕、渣滓。陶铸:烧制瓦器和熔铸金属的模具。这里是培植、造就的意思。 (82)资:购买。章甫:礼冠。诸:之于。 (83)断发:剪断长发。文身:身刺花纹。 (84)四子:相传指王倪、啮缺、被衣、许由。《庄子》书中视之为得道者。 (85)汾水之阳:汾水之北。指今山西平阳县,相传尧曾都于此。 (86)窅(yǎo杳)然:怅然。丧:忘。 (87)惠了:即惠施,宋人,战国时的思想家。曾任魏国相,与庄子同时。 (88)瓠(hù户):葫芦。 (89)树:种植。实:容纳。五石:言葫芦之大可容五石。 (90)瓠落:廓落,大而平浅。无所容:无法容纳东西。 (91)呺(xiāo宵)然:虚大的样子。 (92)掊(pǒu):击破。 (93)龟(jūn君):同“皲”,皮肤因受冻而裂。不龟手之药:防止皮肤冻裂的药。 (94)洴澼(píngpì瓶僻):漂洗。絖(kuàng旷):细棉絮。 (95)金:古代金大一方寸、重一斤为一金。 (96)鬻yù育):卖,售。技:指制药的技能。 (97)虑:通“摅”,挖空。一说,作结缚解。大樽:即腰舟,形如酒器缚在身上,浮于江湖。 (98)蓬:蓬蒿,茎短而曲。有蓬之心:喻指惠子见解迂曲狭隘。 (99)樗(chū初):即臭椿,树干高大而木质粗劣。 (100)拥肿:同臃肿,指树干多赘瘤。中(zhōng仲):合。绳墨:木匠用以取直的工具。 (101)卷:同“蜷”。规:木匠用以求圆的工具。矩:木匠用以求方的工具。 (102)涂:同“途”。 (103)狸:同“貍”,野猫。狌(hēng生):俗名黄鼠狼。 (104)敖:同“遨”。敖者,即游者,指来来往往的鸡鼠之类动物。 (105)跳梁:同“跳踉”,跳跃。 (106)辟:同“避”。 (107)机:弩机。辟:陷阱。 (108)罔:同“网”。罟(gǔ古):网的通称。 (109)斄(lí离)牛:即旄牛。 (110)无何有之乡:庄子所幻想的超越时空、一无所有、绝对自由的境界。 (111)无为:无所事,无所用心。 (112)夭:夭折。斤:大斧。
庖丁解牛
  〔战国〕庄 周
  【题 解】这个寓言故事选自《庄子·内篇·养生主》。它说明世上事物纷繁复杂,只要反复实践,掌握了它的客观规律,就能得心应手,运用自如,迎刃而解。
  文章叙议相间,层次分明。写宰牛时动作之优美,技术之高超;成功后的志得意满等,绘声绘色,如闻如见,引人入胜。语言生动形象,“目无全牛”、“游刃有余”、“踌躇满志”成语,即出自本篇。  
  庖丁为文惠君解牛(1),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2),砉然响然(3),奏刀騞然(4),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5),乃中经首之会(6)。
  文惠君曰:“譆(7),善哉!技盖至此乎(8)?”
  庖丁释刀对曰:“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9)。始臣之解牛之时,所见无非牛者。三年之后,未尝见全牛也。方今之时,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10)。依乎天理(11),批大郤(12),道大窾(13),因其固然(14)。技经肯綮之未尝(15),而况大軱乎(16)!良庖岁更刀,割也(17);族庖月更刀(18),折也(19)。今臣之刀十九年矣,所解数千牛矣,而刀刃若新发于硎(20)。彼节者有间(21),而刀刃者无厚;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22),是以十九年而刀刃若新发于硎。虽然,每至于族(23),吾见其难为,怵然为戒(24),视为止,行为迟。动刀甚微,謋然已解(25),如土委地(26)。提刀而立,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善刀而藏之(27)。”
  文惠君曰:“善哉,吾闻庖丁之言,得养生焉(28)。”
  选自王先谦《庄子集解》本
  有一个名叫丁的厨师替梁惠王宰牛,手所接触的地方,肩所靠着的地方,脚所踩着的地方,膝所顶着的地方,都发出皮骨相离声,刀子刺进去时响声更大,这些声音没有不合乎音律的。它竟然同《桑林》、《经首》两首乐曲伴奏的舞蹈节奏合拍。
  梁惠王说:“嘻!好啊!你的技术怎么会高明到这种程度呢?”
  庖丁放下刀子回答说:“臣下所探究的是事物的规律,这已经超过了对于宰牛技术的追求。当初我刚开始宰牛的时候,(对于牛体的结构还不了解),看见的只是整头的牛。三年之后,(见到的是牛的内部肌理筋骨),再也看不见整头的牛了。现在宰牛的时候,臣下只是用精神去接触牛的身体就可以了,而不必用眼睛去看,就象感觉器官停止活动了而全凭精神意愿在活动。顺着牛体的肌理结构,劈开筋骨间大的空隙,沿着骨节间的空穴使刀,都是依顺着牛体本来的结构。宰牛的刀从来没有碰过经络相连的地方、紧附在骨头上的肌肉和肌肉聚结的地方,更何况股部的大骨呢?技术高明的厨工每年换一把刀,是因为他们用刀子去割肉。技术一般的厨工每月换一把刀,是因为他们用刀子去砍骨头。现在臣下的这把刀已用了十九年了,宰牛数千头,而刀口却象刚从磨刀石上磨出来的一样。牛身上的骨节是有空隙的,可是刀刃却并不厚,用这样薄的刀刃刺入有空隙的骨节,那么在运转刀刃时一定宽绰而 有余地了,因此用了十九年而刀刃仍象刚从磨刀石上磨出来一样。虽然如此,可是每 当碰上筋骨交错的地方,我一见那里难以下刀,就十分警惧而小心翼翼,目光集中,动作放慢。刀子轻轻地动一下,哗啦一声骨肉就已经分离,象一堆泥土散落在地上了。我提起刀站着,为这一成功而得意地四下环顾,一副悠然自得、心满意足的样子。拭好了刀把它收藏起来。”
  梁惠王说:“好啊!我听了庖丁的话,学到了养生之道啊。”
  (冯海荣)
  【注 释】
  (1)  庖(páo袍)丁:名丁的厨工。先秦古书往往以职业放在人名前。文惠君:即梁惠王,也称魏惠王。解牛:宰牛,这里指把整个牛体开剥分剖。 (2) 踦(yǐ以):指用一条腿的膝盖顶住。 (3)砉(hùa画)然:象声词,形容皮骨相离声。响然:《经典释文》云,或无“然”字。今一本无“然”字,是。 (4)騞(huō豁)然:象声词,形容比砉然更大的进刀解牛声。 (5)桑林:传说中商汤王的乐曲名。 (6)经首:传说中尧乐曲《咸池》中的一章。会:音节。以上两句互文,即“乃合于桑林、经首之舞之会”之意。 (7)譆:赞叹声。 (8)盖:同“盍”;亦即“何”。 (9)进:超过。 (10)官知:这里指视觉。神欲:指精神活动。 (11)天理:指牛体的自然的肌理结构。 (12)批:击,劈开。卻:同隙。 (13)道:同“导”,顺着。窾(kǔan款):骨节空穴处。 (14)因:依。固然:指牛体本来的结构。 (15)技经:犹言经络。技,据清俞樾考证,当是“枝”字之误,指支脉。经,经脉。肯:紧附在骨上的肉。綮(qìng庆):筋肉聚结处。技经肯綮之未尝,即“未尝技经肯綮”的宾语前置。 (16)軱(gū孤):股部的大骨。 (17)割:这里指生割硬砍。 (18)族:众,指一般的。 (19)折:用刀折骨。 (20)发:出。硎(xǐng刑):磨刀石。 (21)节:骨节。间:间隙。 (22)恢恢乎:宽绰的样子。 (23)族:指筋骨交错聚结处。 (24)怵(chù处)然:警惧的样子。 (25)謋(zhè哲):同“磔”。謋然:形容牛体骨肉分离。 (26)委地:散落在地上 (27)善:拭。 (28)养生:指养生之道。
秋水(节选)
  〔战国〕庄周
  【题 解】《秋水》见《庄子·外篇》,可能是庄子的学生所记录。文章论述天人关系、事物的相反相成,最后归结到任自然而无为。论辩精辟,是庄子思想的代表作之一。
  《秋水》全文包括河伯与北海若的对话一大段,其下还有六个短篇,思想内容与上文类似,但故事不相干。现只节选主要的大段。
  秋水时至(1),百川灌河(2),泾流之大(3),两涘渚崖之间,不辩牛马(4)。于是焉,河伯欣然自喜,以天下之美为尽在己。顺流而东行,至于北海,东面而视,不见水端。于是焉,河伯始旋其面目(5),望洋向若而叹曰(6):“野有之曰:‘闻道百,以为莫己若’者,我之谓也。且夫我尝闻少仲尼之闻,而轻伯夷之义者(7),始吾弗信。今我睹子之难穷也(8),吾非至子之门,则殆矣,吾长见笑于大方之家(9)。”
  北海若曰:“井鼃不可以语于海者(10),拘于虚也(11);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笃于时也(12);曲士不可以语于道者(13),束于教也。今尔出于崖涘,观于大海,乃知尔丑(14),尔将可与语大理矣(15)。天下之水,莫大于海,百川归之,不知何时止而不盈;尾闾泄之(16),不知何时已而不虚(17)。春秋不变,水旱不知,此其过江河之流(18),不可为量数,而吾未尝以此自多者(19),自以比形于天地,而受气于阴阳,吾在天地之间,犹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20)。方存乎见少(21),又奚以自多(22)!计四海之在天地之间也,不似礨空之在大泽乎(23)?计中国之在海内,不似看样子稊米之在太仓乎(24)?号物之数谓之万(25),人处一焉。人卒九州,谷食之所生,舟车之所通,人处一焉。此其比万物也,不似豪末之在于马体乎?五帝之所连(26),三王之所争,仁人之所忧,任士之所劳(27),尽此矣。伯夷辞之以为名,仲尼语之以为博,此其自多也,不似尔向之自多于水乎?”
  河伯曰:“然则吾大天地,而小毫末,可乎?”
  北海若曰:“否。夫物量无穷,时无止,分无常(28),终始无故(29)。是故大知观于远近(30),故小而不寡,大而不多,知量无穷(31)。证曏今故(32),故遥而不闷,掇而不跂(33),知时无止。察乎盈虚,故得而不喜,失而不忧。知分之无常也(34)。明乎坦涂(35),故生而不说(36),死而不祸,知终始之不可故也。计人之所知,不若其所不知;其生之时,不若未生之时。以其至小,求穷其至大之域(37),是故迷乱而不能自得也。由此观之,又何以知毫末之足以定至细之倪(38),又何以知天地之足以穷至大之域?”
  河伯曰:“世之议者皆曰:‘至精无形,至大不可围(39)’,是信情乎(40)?”
  北海若曰:“夫自细视大者不尽,自大视细者不明。夫精,小之微也;垺,大之殷也(41),故异便(42),此势之有也。夫精粗者,期于有形者也(43)。无形者,数之所不能分也(44);不可围也,数之所不能穷也。可以言论者,物之粗也;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言之所不能论,意之所不能察致者,不期精粗焉(45)。是故大人之行,不出乎害人,不多仁恩(46)。动不为利,不贱门隶。货财弗争,不多辞让。事焉不借人,不多食乎力,不贱贪污。行殊乎俗,不多辟异(47)。为在从众,不贱佞谄。世之爵禄不足以为劝,戮耻不足以为辱。知是非之不可为分,细大之不可为倪(48)。闻曰:‘道人不闻,至德不得,大人无己(49)。’约分之至也。”
  河伯曰:“若物之外,若物之内,恶至而倪贵贱(50),恶至而倪大小?”
  北海若曰:“以道观之,物无贵贱。以物观之,自贵而相贱。以俗观之,贵贱不在己。以差观之(51),因其所大而大之,则万物莫不大;因其所小而小之,则万物莫不小。知天地之为稊米也,知毫末之为丘山也,则差数等矣(52)。以功观之,因其所有而有之,则万物莫不有;因其所无而无之,则万物莫不无。知东西之相反,而不可以相无,则功分定矣(53)。以趣观之(54),因其所然而然之,则万物莫不然;因其所非而非之,则万物莫不非。知尧桀之自然而相非,则趣操睹矣(55)。昔者尧舜让而帝,之哙让而绝(56);汤武争而王,白公争而灭(57)。由此观之,争让之礼,尧桀之行,贵贱有时,未可以为常也(58)。梁丽可以冲城(59),而不可以窒穴,言殊器也。骐骥骅骝,一日千里,捕鼠不如狸狌,言殊技也。鸱鸺夜撮蚤,察毫末,昼出,瞋目而不见丘山,言殊性也(60)。故曰,盖师是而无非(61),师治而无乱乎。是未明天地之理,万物之情者也。是犹师天而无地,师阴而无阳,其不可行明矣。然且语而不舍,非愚则诬也。帝王殊禅,三代殊继,差其时,逆其俗者,谓之篡夫。当其时,顺其俗者,谓之义徒。默默乎河伯,女恶知贵贱之门,大小之家(62)?”
  河伯曰:“然则我何为乎?何不为乎?吾辞受趣舍(63),吾终奈何?”
  北海若曰:“以道观之,何贵何贱,是谓反衍(64)。无拘而志(65),与道大蹇(66)。何多何少,是谓谢施(67)。无一而行,与道参差。严乎若国之有君(68),其无私德:繇繇乎若祭之有社(69),其无私福;泛泛乎若四方之无穷,其无所畛域(70)。兼怀万物,其孰承翼(71),是谓无方。万物一齐,孰短孰长。道无终始,物有死生,不恃其成(72)。一虚一满,不位乎其形(73)。年不可举(74),时不可止,消息虚盈(75),终则有始。是所以语大义之方(76),论万物之理也。物之生也,若骤若驰,无动而不变,无时而不移。何为乎?何不为乎?夫固将自化。”
  河伯曰:“然则何贵于道邪?”
  北海若曰:“知道者,必达于理。达于理者,必明于权(77)。明于权者,不以物害己。至德者,火弗能热,水弗能溺,寒署弗能害,禽兽弗能贼。非谓其薄之也(78),言察于安危,宁于祸福,谨于去就,莫之能害也。故曰,天在内,人在外,德在乎天。知天人之行,本乎天,位乎德,蹢躅而屈伸(79),反要而语极(80)。”
  曰:“何谓天?何谓人?”
  北海若曰:“牛马四足,是谓天。落马首(81),穿牛鼻,是谓人。故曰,无以人灭天,无以故灭命,无以得殉名。谨守勿失,是谓反其真。”
  选自郭庆藩《庄子集释》本
  秋水随着时令到来,千百条川流都奔注入黄河,大水一直浩瀚地流去,遥望两岸洲渚崖石之间,辨不清牛马之形。于是乎,河伯(黄河之神)便欣然自喜,以为天下所有的美景全都在自己这里了。他顺着水流向东走,到了北海。他向东遥望,看不见水的尽处。于是,河伯才改变了他的神态,茫然地抬头对北海若(北海之神)感慨地说:“俗语说:‘自以为知道很多道理,没人能赶上自已了。’这正是说我呀。而且,我还曾经听说过有人贬低仲尼的学识,轻视伯夷的节义,开始我不相信。现在我看到你的浩瀚无穷,如果我不到你的门下,那是多么危险,我将会永远被讥笑于大方之家了。”
  北海若说:“井底的蛙,不能跟它谈海之大,因为它被狭小的生活环境所局限;夏天的虫,不能跟它谈冬天的冰,因为它受到气候时令的限制;知识浅陋的曲士,不能跟他谈大道理,因为他被拘束于狭隘的教育。现在你走出了水崖河岸,看到了浩大的海,才知道你的鄙陋,你才可以同我谈论大道理了。天下所有的水,没有比海更大的了,千百条川流都归注到大海,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停止而不溢出;从尾闾流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流尽而又不空;无论春天或秋天,大海总没有变化;无论干旱水涝,大海永远没有感觉。这就是大海胜过江河水流之处,海水不能以容量来计算,但我从来没有以此自夸,我自以为形体同于天地,气魄受于阴阳,我在天地之间,好象太山上的一块小石,一株小树,正自感到渺小,又怎么会因此自大呢。请你想想四海在天地之内,不就象一小块石头浸在大湖里吗?整个中国在四海之内,不是象太仓中的一粒细米吗?世上的物类数以万计,人只是万物之一。九州之大,住了许多人,生长了许多谷物粮食,通行着许多舟船车马,人也只是其中之一。人与万物比较起来,不是象马身上的一根毛吗?古代三王五帝所要继承和争取的,讲仁义的儒者所担忧的,讲任劳的墨家所努力的,都是这些东西。可是伯夷却为了节义之名而辞让不受,仲尼为了显示多知博闻而讲个不停,这是他们在自我夸耀,不是象你刚才自夸其水之大一样吗?”
  河伯说:“那么,我把天地看得很大,把毫末看得很小,行吗?”
  北海若说:“不行。万物的量无穷无尽,时间无有止境,性分也不是一成不变的,一切事物的终与始也不是固定不变的。因此,大智大慧的人从远近各个角度观察万物,所以他看到小的不以为小,看到大的不以为大,因为他知道物量无有穷尽。他理解事物,必求证于今古,以今事证古事,古事虽远,也看得很明白;以古事证今事,今事虽近在手头,也有不可理解的地方。因此他知道时间不会终止。他又看透了盈虚消长的规律,所以有所得不以为喜,有所失也不以为忧,因为他知道性分不会永远不变。他又明白人生的大道,所以生活着并不感到喜悦,死亡也不以为是祸灾,因为他知道万物终始的变化也是不固定的。计算一个人所知道的估不如他所不知道的那么多;一个人生存的时间,不如他未生的时间那么长。人们用自己有限的生命,去求得掌握无限大的知识,就只会感到迷惑而不能满足。由此看来,你又怎么能知道毫末可以定为最微小的标准,又怎么能知道天地可以作为最大的极限?”
  河伯说:“世人的议论都说,‘最微细的东西是无形的,最大的东西是无限的’。这是真实情况吗?”
  北海若说:“站在小的角度去看大的东西,是看不到极限的;站在大的角度去看细微的东西,是看不清楚的。所谓精,是最为微小的;所谓垺,是最为庞大的,所以能够看出不同的区分,这是形态上具有的区别。所谓精和粗,都只能凭借有形态的东西来判断。无形态的东西,就不能用数字来区分;没有范围的东西,不是数字所能算清。凡是可以用语言论述的东西,都是粗大之物;只能意识到的东西,便是细微之物。语言所不能论述,意识所不能观察到的,就不能用精粗去衡量了。因此,得道的大人先生的行为,不会出于害人,但也不重视给人以仁义恩惠;他们的行动不为求利,也不以做门隶奴仆为贱;他们不争夺财货,但也并不赞赏辞让;做事不借助他人,不赞美自食其力者,也不轻视贪污的人。他们的行为既与一般世俗人不同,却并不主张高傲怪僻;表现和众人一样,也不贱视谄佞的人。世俗的官爵利禄,对他们起不了鼓励作用;刑罚侮辱,也不足以成为羞耻。他们知道是非不是一定的区别,大小也不是一定的标准。听说:‘有道的人不求名声,品德极高的人不自显其德,伟大的人都是忘我无私的。’这些人都是最能守性分的人。”
  河伯说:“那么,在万物的内或外,有什么标准去区别贵贱和大小呢?”
  北海若说:“从道的观点看,万物并无贵贱之分。从事物本体看,都是自以为贵而贱视对方。从世俗观点看,贵贱在于舆论而不在于物的本身。从事物的相对差别看,就会按照自己所认为大的标准去要求大,那么万物都可以说是大的;按照自己所认为小的标准去要求小,那么万物都可以说是小的。如果知道天地有时也象细米那么小,知道毫末有时也象丘山那么大,那么差别的概念就没有了。从功利的观点看,如果按自己所有的标准去看,那么万物都有功利;用自己所没有的标准去看,那么万物都没有功利了。知道了东和西是两个相反的方向,而两者彼此又不能没有,那么功利的性分就可以确定了。再从一个人的思想倾向看,如果依照自己认为对的就肯定它,那么万物没有不对的;如果按照自己认为不对的就否定它,那么万物没有不可被否定的。知道尧和桀都自认为是而互相否定,那么倾向和标准便表现出来了。从前,尧和舜由禅让而取得了王位,燕王哙禅让给国相子之而身亡国乱;商汤伐桀、周武王灭纣,都以斗争取得了王位,而楚国的白公胜却因斗争而自取灭亡。由此看来,斗争和禅让的仪式,尧和桀的行为,贵或贱都是由于时势的不同,不能认为那是经常不变的规律。粗大的栋梁可以用来攻撞城墙,而不能用来堵塞蚁穴鼠洞,这是说不同的器材有不同的用法。骐骥、骅骝,一天能跑千里,捕捉老鼠却比不上野猫和黄鼠狼,那是说不同的才技有不同的用处。猫头鹰能在黑夜中捕捉跳蚤,能看清楚最小的东西,可是在白天,它睁大了眼睛还看不见山丘,这是说才性不同而能力也不同。所以说,如果肯定自己的‘是’而否定‘非’,自以为能‘治’而否定‘乱’,这就是不明白天地万物变化的规律和道理啊。这正象只尊崇天而看不到地,尊崇阴而看不到阳那样,这显然是行不通的。但是,某些人还要坚持辩论而不愿放弃,这不是愚蠢便是有意制造混乱。三王五帝有不同的禅让方式,夏、商、周三代有不同的继承法,不适应时势,违反风俗人情的,就称之为篡弑的叛徒。配合时势,顺应世俗人情的,就被称为仗义的革命家。安静些吧,河伯,你哪里会知道贵和贱的界限,大和小的标准呢!”
  河伯说:“那么,我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我对于一切事物的拒绝或接受,求取或放弃,究竟应该怎么决定?”
  北海若说:“从道的标准看,什么贵什么贱,都是各自向对立的方向发展。不要拘泥你的思想,否则会与大道相抵触的。哪里多哪里少,那是事物的代谢转化。不要固执你的行为,而与大道有参差。要庄重地象国君那样,对谁都公正无私;坦然自得地象社祭时的土地神,对谁都不偏私福祐;浩荡广大地象天地四方那样无边无际,没有界限。要能同时包容万物,谁也不受到特殊的偏爱,这就叫做‘无方’。天下万物都是一样的,无所谓长短。大道无终无始;万物都有死有生,所以它的存在是不足凭恃的。事物的变化时虚时满,形态也是不固定的。年岁不能提取,时光无法停止,消亡、生长、满盈、亏虚,始终循环。知道这种现象,就可以谈论大道的方向、原则,和万物变化的规律。天下万物的生长,象奔驰一样,没有一个动作不在变易,无时无刻不在转移。你何必躭心于做什么,不做什么呢?它本身就在不断变化。”
  河伯说:“既然如此,又何必重视‘道’呢?”
  北海若说:“懂得道的人,一定能通情达理,通情达理的人,一定很懂得权宜应变,能应变的人,就不会因物而伤害自己。有最高道德的人,火不能烧灼他,水不能淹溺他,严寒酷署都不能伤他,凶禽猛兽不能残害他。这并不是说要他故意去触犯水火、寒署、禽兽,而是说他很能察觉安危、祸福的契机,能小心地选择进退去就,因此外物不能伤害他。所以说:天性是内在的,人为是外在的,道就体现在天性里。知道天性和人为的运行规律,以了解天性为基础,以道德为根据,或退或进,或屈或伸,这就是归结到要点,而我的话也尽于此了。”
  河伯说:“那么,什么是天性?什么是人为?”
  北海若说:“牛和马都有四条腿,这就是天性。给马络上笼头,给牛鼻上穿上绳索,就是人为。所以说:不要用人为去毁灭天性,不要因人事而忽视天命,不要因有限之得而殉无穷之名。小心地紧守这三个原则,这才叫做反朴归真。”
  (施蛰存 黄素芬)
  【注 释】
  (1)时:按时令。 (2)灌:奔注。河:黄河。 (3)泾:直流的水波,此指水流。(4)不辩:分不清。(5)旋:转,改变。 (6)望洋:茫然抬头的样子。 (7)伯夷:商孤竹君之子,与弟叔齐争让王位,被认为节义高尚之士。 (8)子:原指海神若,此指海水。 (9)长:永远。大方之家:有学问的人。 (10)鼃:同蛙。 (11)虚:同“墟”,居住的地方。 (12)笃(dú毒):固。引申为束缚、限制。 (13)曲士:孤陋寡闻的人。 (14)丑:鄙陋,缺乏知识。 (15)大理:大道。 (16)尾闾(lǔ吕):海的底部,排泄海水的地方。 (17)虚:流空。 (18)过:超过。 (19)自多:自夸。 (20)大:同“太”。 (21)方:正。存:察,看到。见(xiàn现):显得。 (22)奚:何,怎么。 (23)礨(lěi磊):石块。礨空:石块上的小空洞。大泽:大湖泊。 (24)稊米:泛指细小的米粒。 (25)号:称。 (26)连:继续。 (27)“仁人”二句:仁人:指专门讲仁义的儒家者流。任士:指身体力行的墨家者流。墨家以任劳以成人之所急为己任,故称。 (28)分(fèn愤):分性、秉赋。无常:不固定。 (29)故:同“固”。 (30)大知(zhì智):大智大慧的人。 (31)知量:知道物量。 (32)曏:明。故:古。 (33)“故遥”二句:闷:昧,暗。不闷:不昏暗,即“明白”。掇(dūo多):伸手可拾,表示近。跂:通“企”,求。不跂:不可企求。 (34)分(fèn愤):界限,盈虚得失的界限。 (35)坦涂:大道。涂,同“途”。 (36)说:通“悦”。 (37)至大之域:无穷大的境界。 (38)倪(ní泥):头绪,引申为标准、界限。 (39)不可围:不可限制,没有范围。 (40)信:真实。 (41)垺(fú俘):同“郛”郭,城墙。殷:盛大。 (42)便:通“辨”。异便:不同的区别。 (43)期:凭借。 (44)数:数字。 (45)不期:不可能。 (46)“是故”三句:大人:得道的大人先生。多:赞美、歌颂。 (47)辟异:傲慢怪辟。 (48)倪:标准。 (49)“道人”三句:道人:得道的人。不闻:不求名声。至德:品德极高的人。不得:不自显其德。大人:伟大的人。无己:忘我。 (50)恶(wū乌)至:什么标准。 (51)差:差别。 (52)差数:差别的概念。等:相同。 (53)功分(fèn愤):功利的性分。 (54)趣:通“趋”,思想倾向。 (55)操:主观标准。睹:可见。 (56)之:燕国相名子之。哙:燕王名哙。燕王哙于周慎靓王五年(前316年),用苏代之说,让王位给国相子之,燕人不服,大乱。齐乘机伐燕,杀哙与子之,燕国也几乎灭亡。 (57)白公:白公胜,楚平王孙,他父亲太子建,因受陷害而流亡国外,生白公胜。后来白公胜回国,为了争夺政权发动武装政变,事败身亡。 (58)常:不变的规律。 (59)丽:通“欐”,屋栋。 (60)性:才性。 (61)师:推崇。 (62)“女恶”两句:女:汝。家、门:范围、界限。 (63)趣:求取。 (64)衍(yǎn演):通“延”,发展。反衍:反方向发展。 (65)无:勿。而:你。 (66)道:大道。蹇(jiǎn剪):阻塞,引申为抵触。 (67)谢:代谢,衰落。施:移,转。 (68)严:通“俨”。有:语助词。 (69)繇(yóu由)繇乎:坦然自得的样子。社:土地神。 (70)畛(zhěn枕)域:疆界。 (71)翼:庇爱,偏护。 (72)成:万物之成形。 (73)位:守住、固定。不位:不固定。 (74)举:提取。 (75)消:消亡。息:生长。 (76)大义:大道。方:方向、原则。 (77)权:权衡轻重而应变。 (78)薄:迫近,引申为触犯。 (79)蹢躅(zhízhú直逐):或作“踯躅”:进退的样子。 (80)反:通“返”。极:尽。 (81)落:络,笼住。
劝学(节选)
  〔战国〕 荀况
  【作者小传】荀况(约前310前238),战国后期赵国人。时人尊称为荀卿,汉时称为孙卿。年五十,始游学于齐国,曾在齐国首都临淄(今山东淄博市)的稷下学宫任祭酒。因遭谗而适楚国,任兰陵(今山东苍山县)令。以后失官家居,著书立说,死后葬于兰陵。著名的学者韩非、李斯是他的学生。
  荀子是一位儒学大师,在吸收法家学说的同时发展了儒家思想。他尊王道,也称霸力;崇礼义,又讲法治;在“法先王”的同时,又主张“法后王”。孟子创“性善”论,强调养性;荀子主“性恶”论,强调后天的学习。这些都说明他与嫡传的儒学有所不同。他还提出了人定胜天,反对宿命论,万物都循着自然规律运行变化等朴素唯物观点。
  《荀子》一书今存三十二篇,除少数篇章外,大部分是他自己所写。他的文章擅长说理,组织严密,分析透辟。善于取譬,常用排比句增强议论的气势,语言富赡警炼,有很强的说服力和感染力。
  【题 解】《劝学》篇是荀况的代表作之一。原文很长,这里节选了其中的三段。第一段着重论述学习的重要意义,它能使人“知明而行无过”,即提高思想认识和加强品德修养。第二段写学习能使人增长才干,有了知识才能“善假于物”,比一般不学无术的人来得高明。第三段写正确的学习态度和方法应当是循序渐进,不断积累,持之以恒,才能取得成效。全文围绕“学不可以已”的论题展开论述,层次井然。博喻和排比句式的大量运用,正反比照说理,逻辑严密,语言精警,在在体现了荀子说理雄辩的特色。  
  君子曰(1):学不可以已。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冰,水为之,而寒于水。木直中绳,輮以为轮(2),其曲中规;虽有槁暴,不复挺者,輮使之然 也。故木受绳则直,金就砺则利,君子博学而日参省乎已,则知明而行无过矣(3)。
  吾尝终日而思矣,不如须臾之所学也;吾尝跂而望矣(4),不如登高之博见也。登高而招,臂非加长也,而见者远。顺风而呼,声非加疾也,而闻者彰。假舆马者(5),非利足也,而致千里;假舟楫者(6),非能水也,而绝江河。君子生非异也(7),善假于物也。
  积土成山,风雨兴焉;积水成渊,蛟龙生焉;积善成德,而神明自得,圣心备焉。故不积跬步(8),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骐骥一跃,不能十步;驽马十驾(9),功在不舍。锲而舍之,朽木不折;锲而不舍,金石可镂。螾无爪牙之利(10),筋骨之强,上食埃土,下饮黄泉,用心一也。蟹六跪而二螯(11),非蛇蟺之穴无可寄托者(12),用心躁也。
  选自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本《二十二子·荀子》
  君子说:学习决不可以停止。染料靛青是从蓝草中提炼取得的,但比蓝草更青;冰是水所结成,可是比水更寒冷。木材本是笔直而符合墨线要求的,但用火熏烤把木材制作成车轮,它的曲度就符合了圆规的要求;即使把它晒干也不再重新挺直,这是火的熏烤使它变成这样的。所以木材经墨线量过,就能取直;金属放在磨刀石上磨过,就能锋利;君子广泛地学习,每天对自己进行检查反省,就明白事理,行为也不会有过错了。
  我曾经整天地冥思苦想,却不如学习片刻有收获;我曾经踮起脚跟眺望远方,却不如登上高处能看得更远。登上高处招手,胳臂并未加长,可是远处的人也能看见。顺着风向呼唤,声音并未加强,可是听的人却很清楚。驾车骑马的人,并非腿脚特别强健,却能到达千里之外。乘坐船艇的人,并非都会游泳,却能横渡江河。君子的先天资质与一般人差异不大,可是聪明能干,这是因为善于凭借和利用客观事物啊。
  积土成为高山,风雨就从山里兴起;积水成为深渊,蛟龙就在渊中生长;积累善行养成美德,人就能情操高尚,智慧日增,也就具备了圣人的思想品质。所以不一步一步踏实地走,无法到达千里之外;不汇集细小的水流,不能成为江海。骏马跳一下,未必能超过十步远;劣马拉车走上十天,也能走得很遥远,它的成功是因为不停地前进。雕刻一下就丢下,即使是朽木也刻不断;不停地雕刻下去,即便是金属石块也能刻成艺术品。蚯蚓并无锋利的爪牙和强壮的筋骨,却能上吃地面的尘土,下饮地底的泉水,这是它用心专一的结果。螃蟹有六条腿和两只大螯,但如果不依靠蛇和黄鳝的洞穴竟然无处可以寄居存身,这是因为它用心浮躁不专的缘故。
  (曹光甫)
  【注 释】
  (1)君子:有学问有修养的人。 (2)輮(róu柔):木材加工的一种方法,即用火熏烤,使木材弯曲变形。 (3)知:同“智”。 (4)跂(qì气):踮起脚跟。 (5)假:凭借,借助。 (6)楫(jí集):船桨。 (7)生:同“性”。天资,资质。 (8)跬(kuǐ傀)步:古人以跨出一脚为跬,再跨出一脚为步。 (9)驾:马拉着车一天所走的路程为一驾。 (10)螾:同“蚓”。蚯蚓。 (11)跪:腿脚。螯(áo熬):节足动物 的第一对足,其末端状如钳,用以取食兼防御。蟹有八条腿,“六跪”,疑有误。 (12)蟺(shàn善):同“鳝”。黄鳝。
谏逐客书
  〔战国〕 李斯
  【作者小传】李斯(?前208),楚上蔡(今属河南)人。入秦,为秦相吕不韦舍人。说秦王(即后来的秦始皇)并六国,拜为客卿。佐秦王并六国,为丞相。定郡县制,建议焚毁诗书,变籀文为小篆。始皇死,与赵高定谋,矫诏杀始皇长子扶苏,立少子胡亥为帝。后赵高诬斯谋反,腰斩咸阳市。  
  【题 解】本篇见于《史记·李斯列传》。战国末年,韩国怕秦国出兵来攻,派水工郑国到秦国去,建议秦国在泾阳县西北开凿渠道,引泾水东流入洛水,称郑国渠,想用它来阻碍秦国向韩国进军。事情发觉后,秦宗室大臣提出逐客的主张,李斯也在被逐之中,他因此写了这封《谏逐客书》。
  刘勰《文心雕龙·论说》称:“李斯之止逐客”,“顺情入机,动言中务,虽批逆鳞,而功成计合,此上书之善说也。”当时赶走客卿的主张,已得到秦王同意。李斯反对赶走客卿,触犯秦王,所以称“批逆鳞”,却能“功成计合”,这跟“顺情入机,动言中务”有关。他开头提出“臣闻吏议逐客,窃以为过矣。”把“逐客”说成是“吏议”,使秦皇容易听下去,这就是“顺情”。接下来历举穆公、孝公、惠王、昭王四君任用客卿所收到的功效,这就“入机”,又以“向使四君却客而不内”会怎样,作正反比较,逐客的错误就明显了。
  转到秦王,另起波澜。从秦王爱好的色乐珠玉都不产于秦,然后反复推论,归结到重色乐珠玉而轻人民,“此非所以跨海内、制诸侯之术也。”这就是“动言中务”,正点到秦王要称霸的雄心。接下来又从“地广者粟多”等联系到泰山、河海的比喻,再转到“弃黔首以资敌国”的错误,归结到“今逐客以资敌国”的危殆。这样波澜起伏,正是“飞文敏以济辞”(刘勰语),终于打动了秦王。  
  臣闻吏议逐客,窃以为过矣(1)。昔穆公求士(2),西取由余于戎(3),东得百里奚于宛(4),迎蹇叔于宋(5),求丕豹、公孙支于晋(6)。此五人者,不产于秦,而穆公用之,并国二十,遂霸西戎(7)。孝公用商鞅之法(8),移风易俗,民以殷盛,国以富强。百姓乐用,诸侯亲服。获楚、魏之师,举地千里(9),至今治强。惠王用张仪之计(10),拔三川之地;西并巴蜀(11);北收上郡(12);南取汉中,包九夷,制鄢郢(13);东据成皋之险(14),割膏腴之壤。遂散六国之从,使之西面事秦,功施到今。昭王得范雎(15),废穰侯,逐华阳(16),强公室,杜私门,蚕食诸侯,使秦成帝业。此四君者,皆以客之功。由此观之,客何负于秦哉?向使四君却客而不内(17),疏士而不用,是使国无富利之实,而秦无强大之名也。
  今陛下致昆山之玉,有随和之宝,垂明月之珠(18),服太阿之剑,乘纤离之马,建翠凤之旗,树灵鼍之鼓(19)。此数宝者,秦不生一焉,而陛下说之(20),何也?必秦国之所生然后可,则是夜光之璧不饰朝廷,犀象之器不为玩好,郑魏之女不充后宫,而骏马駃騠不实外厩(21),江南金锡不为用,西蜀丹青不为采。所以饰后宫、充下陈(22)、娱心意、说耳目者,必出于秦然后可,则是宛珠之簪、傅玑之珥、阿缟之衣、锦绣之饰不进于前(23),而随俗雅化(24)、佳冶窈窕赵女不立于侧也。夫击甕叩缶、弹筝搏髀而歌呼呜呜快耳目者(25),真秦之声也。郑卫桑间、韶虞武象者(26),异国之乐也。今弃击甕而就郑卫,退弹筝而取韶虞,若是者何也?快意当前适观而已矣。
  今取人则不然,不问可否,不论曲直,非秦者去,为客者逐,然则是所重者在乎色乐珠玉,而所轻者在乎人民也,此非所以跨海内制诸侯之术也。臣闻地广者粟多,国大者人众,兵强则士勇。是以泰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却众庶,故能明其德。是以地无四方,民无异国,四时充美,鬼神降福,此五帝三王之所以无敌也(27)。今乃弃黔首以资敌国,却宾客以业诸侯,使天下之士,退而不敢西向,裹足不入秦,此所谓藉寇兵而赍盗粮者也(28)。夫物不产于秦可宝者多,士不产于秦而愿忠者众。今逐客以资敌国,损民以益仇,内自虚而外树怨于诸侯,求国之无危,不可得也。
  选自中华书局排印本《史记》
  臣听说官吏在议论赶走客卿,私下认为错了。从前穆公求取士子,西面在西戎那里得到由余,东面在宛地得到百里奚,从宋国迎接蹇叔,从晋国求得丕豹、公孙支。这五个人不生在秦国,穆公任用他们,并吞了二十个部落,得以在西戎称霸。孝公用商鞅变法,移风易俗,百姓富裕兴盛,国家因此富强。百姓乐于听命,诸侯国亲近服从。俘虏了楚魏的军队,开拓千里疆土,直到现在国家治理强盛。惠王用张仪的计划,攻取了三川的地方,向西并吞巴蜀;向北取得上郡;向南占有汉中,包举众多夷族,控制楚国国都鄢郢;向东占据成皋的险要地区,割据富腴的田地。于是解散了六国的合纵,使他们向西服属秦国,功效一直延续到今天。昭王得到范雎,废去了穰侯,赶走了华阳君,加强了王朝,杜塞了私家的弄权,侵占了诸侯国,使秦国建成了帝王大业。这四位君主,都依靠客卿的功劳。从此看来,客卿有什么对不起秦国啊?假使四位君主辞退客卿不接纳,疏远士子不任用,这是使得国家没有富裕的实际,秦国没有强大的声望。
  现在大王得到昆冈的宝玉,有宝贵的随珠和璧,挂着明月珠,佩着太阿剑,驾着纤离马,竖立着翠凤旗,架起了鼍皮鼓。这几样宝物,秦国一样都不生产,王上却喜欢它们,为什么?一定要秦国生产的然后可用,那末夜光璧不能装饰朝廷,犀牛角、象牙制的器物不能成为玩好,郑魏的美女不能充实后宫,駃騠好马不能充实宫外的马棚,江南的金锡不能用,西蜀的丹青不作为采色。用来装饰后宫、充实后列、娱乐心意满足耳目的,一定要秦国生产的然后可用,那末嵌着宛珠的簪子、配上珠玑的耳饰、东阿丝织的衣服、锦绣的修饰品都不能进用,而化俗为雅、艳丽美好的赵女也不立在旁边。敲着瓦甕瓦器、弹着筝、拍着大腿唱呜呜以满足视听的,是真正秦国的音乐。郑卫桑间的民间音乐、韶虞武象的朝廷乐舞,都是别国的音乐。现在抛弃击甕接近郑卫的音乐,不用弹筝而用韶虞的雅乐,这是为什么?要使情意酣畅于眼前以适合观赏罢了。
  现在录用人才却不这样,不问可不可用,不论是非,不是秦国人就去掉,是客卿就赶走,那末所看重的在于女色音乐珠宝玉器,所看轻的在于人民,这不是跨越海内、制服诸侯的方法。臣听说土地广大的粮多,国家大的人多,军队强盛的战士勇敢。因此泰山不推掉泥土,所以能够成就它的大;黄河和大海不摈弃细流,所以能够成就它的深广;王者不拒绝众民,所以能够宣扬他的德教。因此,土地不论四方,百姓不分国别,四季充实美好,鬼神来降福,这是五帝三王之所以无敌的原因。现在却抛弃人民来帮助敌国,辞退宾客去为诸侯建功立业,使得天下的士子后退而不敢向西,停步不进秦国,这就是所谓帮助寇盗兵器并且给与粮食啊。
  东西不产在秦国而可以宝爱的多,士子不生在秦国而愿意效忠的多。现在赶走客卿来帮助敌国,减少百姓来加多敌国的力量,对内使自己虚弱,对外在诸侯国建立怨仇,要想国家没有危险,是不能得到的。
  (周振甫)
  【注 释】
  (1)过:错。 (2)穆公:春秋秦君,姓嬴,名任好,都雍(今陕西凤翔县)。在位三十九年。 (3)由余:春秋晋人。入戎,戎王命出使秦国,为秦穆公所用。献策攻戎,开境千里,使穆公称霸。 (4)百里奚:春秋楚人,字井伯,为虞大夫。虞亡,走宛,为楚人所执。秦穆公闻其名,以五羖(公羊)皮赎他,用为相。 (5)蹇叔:春秋时人,居宋,穆公迎为大夫。穆公出兵袭郑,蹇叔谏阻,不听。秦军为晋军在殽地击败。 (6)丕豹:春秋晋人,父丕郑为晋惠公所杀,因奔秦,穆公用为大夫。公孙支:秦人,游晋,后归秦,穆公用为大夫。荐孟明于穆公,为人所称。 (7)并国二十:指用由余而攻占的西戎二十部落。 (8)孝公:战国秦君,名渠梁。在位二十四年。商鞅:即公孙鞅,战国卫人,仕魏为中庶子。入秦,说孝公变法,为左庶长。定变法令,废井田,开阡陌,倡农战,使国富兵强。封于商,称商君。孝公死,为惠王所杀。(9)获楚魏之师:商鞅率兵攻魏,虏公子卬,大破魏军。魏献河西地于秦。商鞅获楚师事不详。 (10)惠王:秦孝公子,名驷。用张仪为相,使司马错灭蜀,又夺取楚汉中地六百里,始称王,在位二十七年。 张仪:战国魏人,与苏秦同师鬼谷子,同为纵横家。苏秦主合纵,合六国拒秦。张仪相秦惠王,主连横,散六国合纵,使六国西向事秦。惠王卒,仪到魏为相卒。 (11)拔三川之地,西并巴蜀:张仪与司马错争论,张仪主张取三川,司马错主张取蜀,惠王用司马错取蜀。当时张仪为相,故归功张仪。惠王死,武王立。命甘茂取宜阳,通三川,也归功张仪。三川,东周以伊水、洛水、黄河为三川。巴蜀,指今四川省。 (12)北收上郡:惠王十年,魏献上郡(今陕西省北部)十五县。 (13)南取汉中:惠王十三年,攻楚汉中,取地六百里。汉中,今陕西南部。九夷:楚地的各种夷族。鄢郢:在今湖北宜城县。 (14)成皋:在今河南汜水县。 (15)昭王:战国秦武王弟,名稷。并西周,用范雎为相。范雎:参前《范雎说秦王》篇。 (16)穰侯:魏冉,秦昭王母宣太后的异父同母弟。昭王即位,年少,宣太后用冉执政,封为穰侯。 华阳:芈戎,宣太后弟,封华阳君。华阳,在今陕西商县。 (17)内:同纳。 (18)昆山:即昆冈,出宝玉,在于阗(今属新疆)。随和之宝:相传春秋时随侯救了受伤的大蛇,后蛇于江中衔大珠以报,称随珠。春秋时楚人卞和得璞,剖璞得宝玉,琢为璧,称和璧。明月之珠:即夜光珠。 (19)太阿:春秋时楚王命欧冶子、干将铸龙渊、太阿、工布三宝剑。纤离:良马名。翠凤:用翡翠羽毛作成凤形装饰的旗子。灵鼍(tuó驼)之鼓:用扬子鳄皮制成的鼓。 (20)说:同“悦”。 (21)駃騠(juétí决提):北狄良马。 (22)下陈:犹后列。 (23)宛珠之簪:用宛(今河南南阳县)地的珠来装饰的簪。簪,定发髻的长针。傅玑之珥:装有玑的耳饰。玑,不圆的珠。阿缟:东阿(在今山东)出产的丝织品。 (24)随俗雅化:随着世俗使俗变为雅。 (25)搏髀(bì闭):拍大腿以节歌。 (26)郑卫桑间:《礼·乐记》:“郑卫之音,乱世之音也,比于慢矣。桑间濮上之音,亡国之音也。”桑间,卫国濮水上的地名。以上指当时民间的音乐。韶虞武象:韶是虞舜时的音乐。武是周武王时的乐舞,故称武象。以上指当时的雅乐。 (27)五帝:《史记·五帝本纪》以黄帝、顓顼、帝喾、尧、舜为五帝。三王:指夏禹、商汤、周文王武王。 (28)黔首:以黑巾裹头,指平民。业:立功业。赍(jī几):给。_
会稽刻石
  〔秦〕李斯
  【 题 解】秦始皇于三十七年(前210)十月出游,由左丞相李斯、少子胡亥随从,南至云梦(今湖北省境),沿江而下,登会稽山,祭大禹庙,以望南海。李斯奉命为文颂秦德、罪六国、明法规、正风俗,亲自以小篆书写,刻石立碑。就在回归途中,这位“千古一帝”病死在沙丘(今河北广宗西北)。本篇在文体上属于铭文,四字一句,三句一韵。庄重凝炼,是铭文文体的代表作。  
  皇帝休烈(1),平一宇内,德惠攸长(2)。卅有七年(3),亲巡天下,周览远方。遂登会稽,宣省习俗(4),黔首斋庄(5)。群臣诵功,本原事迹,追道高明(6)。秦圣临国,始定刑名(7),显陈旧章。初平法式,审别职任,以立恒常。六王专倍(8),贪戾慠猛(9),率众自强。暴虐恣行,负力而骄,数动甲兵(10)。阴通间使,以事合从(11),行为辟方(12)。内饰诈谋,外来侵边,遂起祸殃。义威诛之,殄熄暴悖(13),乱贼灭亡。圣德广密,六合之中(14),被泽无疆。皇帝并宇,兼听万事,远近毕清。运理群物,考验事实,各载其名。贵贱并通,善否陈前(15),靡有隐情。饰省宣义(16),有子而嫁,倍死不贞。防隔内外,禁止淫佚,男女絜诚。夫为寄猳(17),杀之无罪,男秉义程(18)。妻为逃嫁,子不得母,咸化廉清。大治濯俗,天下承风,蒙被休经(19)。皆遵度轨,和安敦勉(20),莫不顺令。黔首修絜,人乐同则,嘉保太平。后敬奉法,常治无极,舆舟不倾。从臣诵烈,请刻此石,光垂休铭(21)。
  选自中华书局标点本《史记·秦始皇本纪》
  皇帝创业美且盛,境内平定大一统,德泽恩惠长又长。始皇三十有七年,亲自出巡游天下,视察周遍到远方。于是登上会稽山,宣布教化树风尚,国民肃敬又端庄。臣子个个颂功德,寻根求原明事迹,追述往事赞秦皇。秦皇天圣做国君,始立法令正名实,明确公布旧规章。首先统一总法式,审别官职明任务,从此办事有恒常。六王专横背信义,贪心乖戾又凶猛,个个带头想逞强。随心所欲施暴虐,自恃军力太骄狂,屡次出兵动刀枪。暗中通使搞离间,串联合纵拒秦国,所作所为不正当。掩盖内心怀奸计,公然外来侵我疆,天下从此起祸殃。秦国正义威力强,扑灭暴力诛叛逆,乱世寇贼尽灭亡。始皇圣德深又广,充满天地和四方,泽被众生浩无疆。皇帝统一海内地,兼听天下万千事,远远近近政治清。运用道理管万物,确定是非看事实,载入史册须正名。无论贵贱法通用,是非公诸众人前,不准欺骗有隐情。文饰过错说有理,夫死弃子再嫁人,加倍死罪惩不贞。内外隔绝防范严,禁止男女犯奸淫,人人干净心要诚。有妇之夫淫人妻,杀死奸夫不算罪,男子礼仪有章程。为人之妻若逃嫁,害得子女失母亲,都要教育使廉清。政治统一改陋俗,天下众民受教化,善经美典披在身。人人知道遵法度,家家和好共敦勉,天下无不听王令。国民都能修洁心,乐守规矩同法则,吉庆欢乐保太平。后人奉公敬守法,长治久安无尽期,犹如车船永不倾。随从群臣齐歌颂,请求刻石树丰碑,光辉永留映美铭。
  (王维堤)
  【注 释】
  (1)休烈:盛美的事业。 (2)攸:原作“修”,据严可均辑校《全秦文》卷一所收申屠駉重刻会稽碑拓本改。“攸”在此作语助。 (3)卅:原作“三十”,据严辑《全秦文》会稽碑拓本改。 (4)省(xǐng):明白。 (
  5)黔首:战国及秦代对国民的称呼。斋:肃敬。 (6)道:原作“首”,据严辑《全秦文》会稽碑拓本改。高明:指秦始皇的所作所为。 (7)刑名:本指形(事实)和名(名称)。先秦法家把“名”引申为法令、名份、言论,主张“审合刑名”,“循名责实”,以明赏罚。 (8)六王:指楚、齐、燕、韩、魏、赵六国之王。专:独断专行。倍:通“背”。 (9)慠(aò奥):同傲。 (10)甲兵:甲胄和武器。 (11)合从:即合纵,战国后期纵横家提出的六国联合抗秦战略。 (12)辟:同僻。方:通“旁”。辟方:不正当。 (13)殄(tiǎn舔)熄:灭绝,扑灭。 (14)六合:天地及四方。 (15)否(pǐ匹):恶。 (16)饰:文饰。省:通“眚”,过失。 (17)寄猳(jiā家):借给别家传种的公猪,比喻入他人家中淫乱的男人。 (18)秉:操持。义:礼仪容止。 (19)休:美。 (20)敦:督促。 (21)垂:流传下去。
狱中上梁王书
  [西汉]邹阳
  【作者小传】邹阳,齐人,活动于汉文帝、景帝时期。初仕吴王刘濞,因刘濞阴谋叛乱,上书婉谏,吴王不听,离吴从梁孝王。梁孝王刘武是文帝窦皇后的小儿子,汉景帝的同母弟,有嗣位之意。邹阳力争以为不可,羊胜、公孙诡乘隙进谗,邹阳被捕下狱。他在狱中上书,慷慨陈辞。梁王见书,立即释放了他。后来汉景帝听从爰盎进言,立七岁的刘彻为太子。羊胜、公孙诡为梁王献谋,派人刺杀爰盎。景帝追查凶手,梁王不得不令二人自杀以谢罪。于是对邹阳敬为上客。邹阳为梁王求救于景帝宠妃王美人的兄长王长君,请为说情,起了一定的效果。司马迁赞邹阳“抗直不挠”;班固评邹阳“有智略,慷慨不苟合”。   
  【题 解】邹阳被系狱中,身罹杀身之祸,但并不迎合媚上,哀求乞怜,而在上书中继续谏诤,字里行间,还很有些“不逊”(司马迁语),充分显示了他的“抗直”“不苟合”的性格,也是他“有智略”的表现。文章历举史实,借古喻今,雄辩地揭示了人主沈谗谀则危,任忠信则兴的道理。全文善用比喻,富于文采,是汉代散文名篇之一。   
  臣闻忠无不报,信不见疑,臣常以为然(1),徒虚语耳。昔荆轲慕燕丹之义(2),白虹贯日(3),太子畏之(4);卫先生为秦画长平之事(5),太白食昴(6),昭王疑之。夫精变天地而信不谕两主,岂不哀哉!今臣尽忠竭诚,毕议愿知,左右不明,卒从吏讯(7),为世所疑。是使荆轲、卫先生复起,而燕、秦不寤也。愿大王孰察之。
  昔玉人献宝(8),楚王诛之(9);李斯竭忠(10),胡亥极刑(11)。是以箕子阳狂(12),接舆避世(13),恐遭此患也。愿大王察玉人、李斯之意,而后楚王、胡亥之听,毋使臣为箕子、接舆所笑。臣闻比干剖心(14),子胥鸱夷(15),臣始不信,乃今知之。愿大王孰察,少加怜焉。
  语曰:“有白头如新,倾盖如故(16)。”何则?知与不知也。故樊於期逃秦之燕(17),借荆轲首以奉丹事;王奢去齐之魏(18),临城自刭以却齐而存魏。夫王奢、樊於期非新于齐、秦而故于燕、魏也,所以去二国、死两君者,行合于志,慕义无穷也。是以苏秦不信于天下(19),为燕尾生(20);白圭战亡六城(21),为魏取中山(22)。何则?诚有以相知也。苏秦相燕,人恶之燕王,燕王按剑而怒,食以駃騠(23);白圭显于中山,人恶之于魏文侯,文侯赐以夜光之璧。何则?两主二臣,剖心析肝相信,岂移于浮辞哉!
  故女无美恶,入宫见妒;士无贤不肖,入朝见嫉。昔司马喜膑脚于宋(24),卒相中山;范雎拉胁折齿于魏(25),卒为应侯(26)。此二人者,皆信必然之画,捐朋党之私,挟孤独之交,故不能自免于嫉妒之人也。是以申徒狄蹈雍之河(27),徐衍负石入海(28),不容于世,义不苟取比周于朝以移主上之心(29)。故百里奚乞食于道路(30),缪公委之以政(31);甯戚饭牛车下(32),桓公任之以国(33)。此二人者,岂素宦于朝,借誉于左右,然后二主用之哉?感于心,合于行,坚如胶漆,昆弟不能离,岂惑于众口哉?故偏听生奸,独任成乱。昔鲁听季孙之说逐孔子(34),宋任子冉之计囚墨翟(35)。夫以孔、墨之辩,不能自免于谗谀,而二国以危。何则?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也。秦用戎人由余而伯中国(36),齐用越人子臧而强威、宣(37)。此二国岂系于俗,牵于世,系奇偏之浮辞哉?公听并观,垂明当世。故意合则胡越为兄弟,由余,子臧是矣;不合则骨肉为仇敌,朱、象、管、蔡是矣(38)。今人主诚能用齐、秦之明,后宋、鲁之听,则五伯不足侔(39),而三王易为也(40)。
  是以圣王觉寤,捐子之之心(41),而不说田常之贤(42),封比干之后,修孕妇之墓(43),故功业覆于天下。何则?欲善亡厌也。夫晋文亲其雠(44),强伯诸侯;齐桓用其仇(45),而一匡天下。何则?慈仁殷勤,诚加于心,不可以虚辞借也。
  至夫秦用商鞅之法(46),东弱韩、魏,立强天下,卒车裂之(47)。越用大夫种之谋(48),禽劲吴而伯中国,遂诛其身(49)。是以孙叔敖三去相而不悔(50),於陵子仲辞三公为人灌园(51)。今人主诚能去骄傲之心,怀可报之意,披心腹,见情素(52),堕肝胆(53),施德厚,终与之穷达,无爱于士,则桀之犬可使呔尧,跖之客可使刺由(54),何况因万乘之权(55),假圣王之资乎!然则荆轲湛七族(56),要离燔妻子(57),岂足为大王道哉!
  臣闻明月之珠,夜光之璧,以闇投人于道,众莫不按剑相眄者(58)。何则?无因而至前也。蟠木根柢,轮囷离奇(59),而为万乘器者,以左右先为之容也。故无因而至前,虽出随珠和璧(60),祗怨结而不见德;有人先游,则枯木朽株,树功而不忘。今夫天下布衣穷居之士,身在贫羸,虽蒙尧、舜之术,挟伊、管之辩(61),怀龙逢、比干之意(62),而素无根柢之容,虽竭精神,欲开忠于当世之君,则人主必袭按剑相眄之迹矣。是使布衣之士不得为枯木朽株之资也。
  是以圣王制世御俗,独化于陶钧之上(63),而不牵乎卑辞之语,不夺乎众多之口。故秦皇帝任中庶子蒙嘉之言(64),以信荆轲,而匕首窃发;周文王猎泾渭(65),载吕尚归(66),以王天下。秦信左右而亡,周用乌集而王(67)。何则?以其能越挛拘之语(68),驰域外之议,独观乎昭旷之道也。
  今人主沈谄谀之辞,牵帷廧之制(69),使不羁之士与牛骥同皁(70),此鲍焦所以愤于世也(71)。
  臣闻盛饰入朝者不以私污义,底厉名号者不以利伤行(72)。故里名胜母,曾子不入(73);邑号朝歌(74),墨子回车(75)。今欲使天下寥廓之士笼于威重之权,胁于位势之贵,回面污行,以事谄谀之人(76),而求亲近于左右,则士有伏死堀穴岩薮之中耳(77),安有尽忠信而趋阙下者哉(78)!
  选自中华书局标点本《汉书·贾邹枚路传》
  臣子听说忠心不会得不到报答,诚实不会遭到怀疑,臣子曾经以为是这样,却只不过是空话罢了。从前荆轲仰慕燕太子丹的义气,以至感动上天出现了白虹横贯太阳的景象,太子丹却不放心他;卫先生为秦国策划趁长平之胜灭赵的计划,上天呈现太白星进入昴宿的吉相,秦昭王却怀疑他。精诚使天地出现了变异,忠信却得不到两位主子的理解,难道不可悲吗?现在臣子尽忠竭诚,说出全部见解希望你了解,大王左右的人却不明白,结果使我遭到狱吏的审讯,被世人怀疑。这是让荆轲、卫先生重生,而燕太子丹、秦昭王仍然不觉悟啊。希望大王深思明察。
  从前卞和献宝,楚王砍掉他的脚;李斯尽忠,秦二世处他以极刑。因此箕子装疯,接舆隐居,是怕遭受这类祸害啊。希望大王看清卞和、李斯的本心,置楚王、秦二世的偏听于脑后,不要使臣子被箕子、接舆笑话。臣子听得比干被开膛破心,伍子胥死后被裹在马皮囊里扔进钱塘江,臣子原先不相信,今天才清楚了。希望大王深思明察,稍加怜惜。
  俗话说:“有相处到老还是陌生的,也有停车交谈一见如故的。”为什么?关键在于理解和不理解啊。所以樊於期从秦国逃到燕国,用自己的头交给荆轲来帮助太子丹的事业;王奢离开齐国投奔魏国,亲上城楼自杀来退齐军以保存魏。王奢、樊於期并非对齐、秦陌生而对燕、魏有久远的关系,他们离开前两个国家,为后两个国君效死,是因为行为与志向相合,他们无限地仰慕义气。因此苏秦不被天下各国信任,却为燕国守信而亡;白圭为中山国作战连失六城,到了魏国却能为魏攻取中山国。为什么?确实是因为有了君臣间的相知啊。苏秦做燕相时,有人向燕王说他坏话,燕王按着剑把发怒,用贵重的马肉给苏秦吃。白圭攻取中山国后很显贵,有人向魏文侯说他坏话,魏文侯赐给白圭夜光璧。为什么?两个君主两个臣子,互相敞开心扉、肝胆相照,岂能被不实之辞所改变呢!
  所以女子无论美不美,一进了宫都会遭到嫉妒;士无论贤不贤,一入朝廷都会遭到排挤。从前司马喜在宋国受膑刑,后来到中山国做了相;范雎在魏国被打断了肋骨敲折了牙齿,后来到秦国却封为应侯。这两个人,都自信一定会成功的计谋,丢弃拉帮结派的私情,依仗单枪匹马的交往,所以不可避免会受到别人的嫉妒。因此申徒狄自沉雍水漂入黄河,徐衍背负石头跳进大海,他们与世俗不相容,坚持操守而不肯苟且结伙在朝廷里改变君主的主意。所以百里奚在路上讨饭,秦穆公把国政托付给他;甯戚在车下喂牛,齐桓公委任他治国。这两个人,难道是向来在朝廷里做官,靠了左右亲信说好话,然后两位君主才重用他们的吗?心相感应,行动相符合,牢如胶漆,兄弟都不能离间他们,难道众人的嘴就能迷惑他们吗?所以偏听会产生奸邪,独断独行会造成祸患混乱。从前鲁国听信了季孙的坏话赶走了孔子,宋国采用了子冉的诡计囚禁了墨翟。凭孙子、墨翟的口才,还免不了受到谗言谀语的中伤,而鲁、宋两国则陷于危险的境地。为什么?众人的嘴足以使金子熔化,积年累月的诽谤足以使金子熔化,积年累月的诽谤是以使骨骸销蚀啊。秦国任用了戎人由余而称霸于中原,齐国用了越人子臧而威王、宣王两代强盛一时。这两个国家难道受俗见的束缚,被世人所牵制,为奇邪偏颇的不实之辞所左右吗?听各种意见,看各个方面,为当时留下一个明智的榜样。所以心意相合就是胡人越人也可以视为兄弟,由余、子臧就是例子;心意不合就是亲骨肉也可以成为仇敌,丹朱、象、管叔、蔡叔就是例子。现在人主要是真能采取齐国、秦国的明智立场,置宋国、鲁国的偏听偏信于脑后,那么五霸将难以相比,三王也是容易做到的啊。
  因此圣明的君王能够省悟,抛弃子之那种“忠心”,不喜欢田常那种“贤能”,象周武王那样封赏比干的后人,为遭纣王残害的孕妇修墓,所以功业才覆盖天下。为什么?行善的愿望从不以为够了。晋文公亲近往日的仇人,终于称霸于诸侯;齐桓公任用过去的敌对者,从而成就一匡天下的霸业。为什么?慈善仁爱情意恳切,确确实实放在心上,是不能用虚假的言辞来替代的。
  至于秦国采用商鞅的变法,东边削弱韩、魏,顿时强盛于天下,结果却把商鞅五马分尸了。越王采用大夫种的策略,征服了强劲的吴国而称霸于中原,最后却逼迫大夫种自杀了。因此孙叔敖三次从楚国离开相位也不后悔,於陵子仲推辞掉三公的聘任去为人浇灌菜园。当今的君主真要能够去掉骄傲之心,怀着令人愿意报效的诚意,坦露心胸,现出真情,披肝沥胆,厚施恩德,始终与人同甘苦,待人无所吝惜,那么夏桀的狗也可叫它冲着尧狂吠,盗跖的部下也可以叫他去行刺许由,何况凭着君主的权势,借着圣王的地位呢!这样,那么荆轲灭七族,要离烧死妻子儿女,难道还值得对大王细说吗?
  臣子听说明月珠、夜光璧,在路上暗中投掷给人,人们没有不按着剑柄斜看的。为什么?是因为无缘无故来到面前啊。弯木头、老树樁,屈曲得怪模怪样,倒能够成为君主的用具,是靠了君主身边的人先给它粉饰一番呀。所以无依无靠来到面前,即使献出随侯珠、和氏璧,也只能遭忌结怨而不会受到好报;有人先说好话,那枯木朽枝也会立下功勋而令人难忘。当今天下平民出身、家境贫穷的士人,即使胸中藏着尧、舜的方略,拥有伊尹、管仲的辩才,怀着关龙逢、比干的忠诚,可是从来没有老树樁子那种粉饰,虽然尽心竭力,想要向当世的君主打开一片忠贞之心,那么君主一定要蹈按着剑柄斜看的覆辙了。这就使平民出身的士人连枯木朽株的待遇也得不到了啊。
  因此圣明的君主统治世俗,要有主见象独自在转盘上制造陶器一样,而不被讨好奉承的话牵着鼻子走,不因众说纷纭而改变主张。所以秦始皇听信了中庶子蒙嘉的话,因而相信了荆轲,而暗藏的匕首终于出现了;周文王出猎于泾水渭水之间,得到吕尚同车而回,从而取得了天下。秦轻信左右而灭亡,周因为赤乌降临而成王。为什么?因为文王能跨越卷舌聱牙的羌族语言,吸收其他方国的议论见解,独自看到光明正大的道理。
  当今君主陷在阿谀奉承的包围之中,受到妃妾近侍的牵制,使思想不受陈规拘束的人才与牛马同槽,这就是鲍焦所以愤世嫉俗的原因。
  臣子听说穿戴着华美服饰进入朝廷的人不用私心去玷污节操,修身立名的人不为私利去败坏行止。所以里闾以胜母为名,曾子就不肯进入;都邑以朝歌为名,墨子就回车而行。现在要使天下有远大气度的人才受到威重的权势的囚禁,受到尊位显贵的胁迫,转过脸去自坏操行,来侍奉进谗阿谀的小人,而求得亲近君主的机会,那么,士人只有隐伏老死在山洞草泽之中罢了,哪会有竭尽忠信投奔君主的人呢!(王维堤) 
  【注 释】
  (1)常:通“尝”,曾经。 (2)荆轲:战国末卫人,后入燕国,好读书击剑,嗜酒善歌。燕丹:燕太子丹,燕国最后一个君王燕王喜之子。曾在秦国作人质,逃回燕国后,厚交荆轲,使刺秦王,未成,荆轲身亡。 (3)白虹贯日:古人常以天人感应的说法解释罕见的天文、气象现象。此指荆轲的精诚感动了上天。贯:穿过。 (4)畏:引申为担心。荆轲为等候一个友人而拖延了赴秦的行期,太子丹担心他变卦。 (5)卫先生:秦将白起手下的谋士。长平之事:公元前260年,白起大破赵军于长平(今山西高平西北),欲乘势灭赵,派卫先生回秦向昭王要增兵增粮。秦相范雎从中阻挠,害死卫先生。 (6)太白:金星。古时认为是战争的征兆。昴(mǎo):二十八宿之一,西方白虎七宿的第四宿,据说它的星象和冀州(包括赵国在内)的人事有关。太白食昴,是说太白星侵入了昴星座,象征赵国将遭到军事失利。 (7)从:听凭。 (8)玉人:指楚人卞和。《韩非子·和氏》记卞和得璞(蕴玉之石)于楚山,献楚厉王,厉王令玉匠察看,回说不是玉,就以欺君的罪名斫去卞和左脚;厉王死,武王立。卞和又献,武王也命玉匠察看,玉匠回说不是玉,又以欺君的罪名斫去卞和右脚。武王死,文王立,卞和抱玉哭于楚山下,三日三夜泪尽泣血,文王听说,召卞和令玉匠凿璞,果得宝玉,加工成璧,称为和氏之璧。按据《史记·楚世家》,楚国自武王始称王,武王以前并无厉王。当是《韩非子》误记。 (9)诛:这里作惩罚解。 (10)李斯:见《谏逐客书》作者简介。 (11)胡亥:秦二世名,秦始皇次子。纵情声色,不理政事,信任奸臣赵高。赵高诬李斯父子谋反,陷李斯于冤狱,二世不察,腰斩李斯于咸阳市,夷三族。 (12)箕子:商纣王的叔父。见《范雎说秦王》注(21)。阳狂:即佯狂。 (13)接舆:春秋时代楚国隐士,人称楚狂。见《范雎见秦王》注(21)。 (14)比干:商纣王的叔父,因纣王荒淫,极力劝谏,被纣王剖心而死。 (15)子胥:伍员,字子胥,春秋楚人。被楚平王迫害逃到吴国,吴王阖闾用伍子胥、孙武之计,大破楚军,占领楚都,称霸一时。阖闾死,夫差立,败越后不灭越,又以重兵北伐齐国。子胥力陈吴之患在越,夫差不听,反信伯嚭谗言,迫使子胥自杀。参见《范雎见秦王》注(16)。鸱夷:马皮制的袋。伍子胥临死说:“我死后把我眼睛挖出来挂在吴国东城门上,观看越寇进灭吴国。”夫差大怒,用鸱夷盛子胥尸投入钱塘江中。 (16)白头如新:指有的人相处到老而不相知。倾盖如故:路遇贤士,停车而谈,初交却一见如故。盖,车上的帐顶,车停下时车盖就倾斜。 (17)樊於期:原为秦将,因得罪秦王,逃亡到燕国,受到太子丹礼遇。秦王以千金、万户邑悬赏捉拿樊於期。荆轲入秦行刺,建议献樊於期的头以取得秦王信任,樊於期知情后,慷慨自刎而死。 (18)王奢:战国时齐大臣,因得罪齐王,逃到魏国。后来齐伐魏,王奢跑到城墙上对齐将说:“讲义气的人不苟且偷生,我决不为了自己使魏国受牵累。”自刎而死。 (19)苏秦:战国时洛阳人,游说六国联合抵制秦国,为纵约长,挂六国相印。后秦国利用六国间的矛盾,破坏合纵之约。苏秦失信于诸国,只有燕国仍信用他。 (20)尾生:《汉书·古今人表》说他名高,鲁人。尾生与女子约于桥下,女未至,潮涨,尾生抱桥柱被淹死。古人以他为守信的典范。苏秦与燕王相约,假装得罪了燕王而逃到齐国去,设法从内部削弱齐国以增强燕国,后来苏秦为此在齐国死于车裂。这里用尾生来比喻他以生命守信于燕。 (21)白圭:战国初中山国之将,连失六城,中山国君要治他死罪,他逃到魏国,魏文侯厚待他,于是他助魏攻灭了中山国。 (22)中山:春秋时建,战国初建都于顾(今河北定县),魏文侯十七年(前429)灭。 (23)駃騠(jué tí决提):良马名。 (24)司马喜:《战国策·中山策》记载 他三次任中山国相,但未提及他在宋国受膑刑的事。膑:古代肉刑之一,剔除膝盖骨。(25)范雎:见《范雎说秦王》题解。拉胁折齿:腋下的肋骨和牙齿都被打折。范雎随魏中大夫须贾出使到齐国,齐襄公听说范雎口才好,派人送礼金给他,须贾回国后报告魏相,中伤范雎泄密,使范雎遭到笞刑。 (26)卒为应侯:范雎入秦为相,封应侯,参见《范雎说秦王》。 (27)申徒狄:古代投水自尽的贤人。关于他的时代,《庄子·外物》、《汉书》注引服虔和《淮南子》高诱注、《太平御览》引《墨子》佚文、《韩诗外传》等说法不一。雍:同灉,古代黄河的支流,久已堙。故道大约在今山东菏泽附近。之:到。 (28)徐衍:史书无传,据服虔说是周之末世人。 (29)比周:结党营私。 (30)百里奚:春秋时虞国人,虞为晋灭,成了俘虏,落魄到身价只值五张黑羊皮。秦穆公听说他贤能,为他赎身,用为相。 (31)缪公:即秦穆公(?前621),善用谋臣,称霸一时。 (32)甯戚:春秋时卫国人,到齐国经商,夜里边喂牛边敲着牛角唱“生不遭尧与舜禅”,桓公听了,知是贤者,举用为田官之长。 (33)桓公(?前643):姜姓,名小白,春秋五霸之一。 (34)季孙:鲁大夫季桓子,名斯。鲁定公十四年,孔子由大司寇 代理国相,齐国选送能歌善舞的美女八十人送给鲁定公,季桓子受下了女乐,致使鲁君怠于政事,三日不听政,孔子为此弃官离开鲁国。 (35)子冉:史书无传。墨翟(约前468前376):即墨子,墨家的创始人。墨子后来长期住在鲁国,可能与“宋任子冉之计”而囚禁过他有关。 (36)由余:祖先本是晋国人,早年逃亡到西戎。戎王派他到秦国去观察,秦穆公发现他有才干,用计把他拉拢过来。后来依靠他伐西戎,灭国十二,开地千里,从而称霸一时。 (37)越人子臧:史书无传。《史记·鲁仲连邹阳列传》作“越人蒙”。威、宣:齐威王(?前320),任用邹忌为相,田忌为将,孙膑为军师,国力渐强;齐宣王(?前301),齐威王之子。 (38)朱:丹朱,尧的儿子,相传他顽凶不肖,因而尧禅位给舜。象:舜的同父异母弟,傲慢,常想杀舜而不可得。管、蔡:管叔,蔡叔,皆周武王之弟。武王死后,子成王年幼,由周公摄政。管叔、蔡叔与纣王之子武庚一起叛乱,周公东征,诛武庚、管叔,放逐蔡叔。 (39)五伯:即春秋五霸,指齐桓公、晋文公、秦穆公、宋襄公、楚庄王。 (40)三王:指夏禹、商汤、周文王武王。 (41)子之:战国时燕王哙之相。燕王哙学尧让国,让子之代行王事,三年而国大乱。齐国乘机伐燕,燕王哙死,子之被剁成肉酱。 (42)田常:即陈恒,齐简公时为左相,杀简公宠臣监止和子我,又杀简公,立简公弟平公,政权皆归田常。 (43)修孕妇之墓:纣王残暴,曾剖孕妇子腹,观看胎儿。武王克殷后,为被残杀的孕妇修墓。 (44)亲其雠:指晋文公重耳为公了时,其父晋献公听信骊姬之言,派宦者履鞮(《左传》作寺人披、勃鞮)杀重耳,重耳跳墙逃脱,履鞮斩下他的衣袖。重耳即位后,吕省、郤芮策划谋杀他,履鞮告密,晋文公不念旧恶,接见了他,挫败了吕、郤的阴谋。 (45)齐桓用其仇:指桓公未立时,其异母兄公子纠由管仲为傅,管仲准备射死桓公(公子小白),结果射中带钩而未死。桓公立后,听从鲍叔牙荐贤,重用管仲为大夫。 (46)商鞅(约前390前338):战国卫人,入秦辅佐孝公变法,奠定了秦国富强的基础。 (47)车裂:古代酷刑,俗称五马分尸。秦孝公死后,商鞅被贵族诬害,车裂而死。 (48)大夫种:春秋时越国大夫文种。勾践为吴王夫差战败,文种、范蠡等向夫差求和成功,免于灭国。后越攻灭吴国,称霸中原。 (49)诛其身:勾践平吴后,疑忌文种功高望重,赐剑令其自尽。 (50)孙叔敖:春秋楚庄王时人。三去相:《庄子·田子方》说孙叔敖“三为(楚)令尹而不荣华,三去之而无忧色”。去:离职。 (51)於陵子仲:即陈仲子,战国齐人,因见兄长食禄万锺以为不义,避兄离母,隐居在於陵(今山东邹平县境)。楚王派使者持黄金百镒聘他为官,他和妻子一起逃走为人灌园。事散见《孟子·滕文公下》、《列女传》、《战国策·齐策四》、《荀子·非十二子》等。三公:周代以太师、太傅、太保为三公,也泛指国王的辅佐。 (52)素:通“愫”,真诚。 (53)堕(huī灰):通“隳”,毁坏,引申为剖开。 (54)跖:春秋末鲁国人,相传他领导奴隶暴动,“从卒九千人,横行天下,侵暴诸侯”(《庄子·盗跖》),被诬称为盗跖。由:许由。相传尧要让天下给他,他不受,洗耳于颍水之滨,遁耕于箕山之上。 (55)万乘:周制天子可拥有兵车万乘,后以喻称帝王。 (56)湛(chén辰):通“沉”。湛七族:灭七族。荆轲刺秦王不遂,五年后秦亡燕。灭荆轲七族事史书不传。 (57)要离:春秋时吴国刺客。他用苦肉计,要公子光斩断自己的右手,烧死自己妻子儿女,然后逃到吴王僚的儿子庆忌那里,伺机行刺,为公子光效死。 (58)眄(miǎn免):斜视。 (59)轮囷:屈曲貌。 (60)随珠:即明月之珠。春秋时随国之侯救活了一条受伤的大蛇,后来大蛇衔来一颗明珠报答他的恩惠。后世称为随珠。 (61)伊:伊尹,商汤用为贤相,是灭夏建商的功臣。管:管仲。助齐桓公富国强兵,成为霸主。 (62)龙逢:关龙逢,夏末贤臣,因忠谏夏桀,被囚杀。 (63)陶钧:制陶器所用的转轮。比喻造就、创建。 (64)中庶子:官名,掌管诸侯卿大夫庶子之教育管理。蒙嘉:秦王的宠臣。荆轲至秦,先以千金之礼厚赂蒙嘉,由蒙嘉说秦王同意接见荆轲。 (65)周文王猎泾渭:周文王出猎泾水渭水之前占卜,得卦说是“所获非龙非螭,非虎非罴;所获霸王之辅。”后在渭水北边遇到了吕尚。 (66)吕尚:姜姓,字子牙,号太公望。参见《范雎见秦王》注(4)。 (67)用:因为。乌集:乌指赤乌,相传周之兴有赤乌之瑞。见《史记·封禅书》、《墨子·非攻下》。相传姜姓是炎帝之后,而炎帝以火德王,“乌集”在此象征西伯(周文王)得姜尚。 (68)挛拘之语:卷舌聱牙的话,喻姜尚说的羌族口音的话。 (69)帷:床帐,喻指妃妾。廧:同“牆”,指宫牆,喻指近臣。 (70)皁:同“槽”。 (71)鲍焦:春秋时齐国人,厌恶时世污浊,自己采蔬而食。子贡讥讽他:你不受君王傣禄,为什么住在君王的土地上,吃它长出来的蔬菜呢?鲍焦就丢掉蔬菜而饿死。 (72)底厉:同“砥厉”。 (73)曾子:名参,孔子弟子,以纯孝著名。《淮南子·说山》:“曾子立孝,不过胜母之闾。” (74)朝歌:殷代后期都城,在今河南淇县。 (75)墨子回车:墨子主张“非乐”,不愿进入以“朝歌”为名的城邑。见《淮南子·说山训》。 (76)谄谀之人:指羊胜、公孙诡一流人。 (77)堀:同窟。薮:草泽。 (78)阙下:宫阙之下,喻指君王。
过秦论(上)
  〔西汉〕贾谊
  【作者小传】贾谊(前200前168),洛阳人,西汉初期著名的辞赋家、政论家,年轻时有才名,二十多岁即被汉文帝召为博士,不久升任大中大夫。由于他在朝廷上力主革除政治弊端,触犯了当时权贵们的利益,遂被贬为长沙王太傅。四年后,又被召为梁怀王太傅。怀王坠马身亡,贾谊自惭失职,郁郁而死。贾谊在政治上主张削弱藩王的势力,加强中央政府的权力;对外主张以全力抗击匈奴,对内主张发展农业,增强国力。他的政论文如《论积贮疏》、《治安策》、《过秦论》等,分析形势,切中时弊,有深刻独到的见解,被鲁迅评为“西汉鸿文”,“疏直激切,尽所欲言”(《汉文学史纲要》)。他的辞赋也很有名,以《鹏鸟赋》、《吊屈原赋》为代表。后人辑其文为《贾长沙集》。又著有《新书》十卷。   
  【题 解】《过秦论》在《史记》中为一篇,载于《秦始皇本纪》之后,《陈涉世家》后又引第一大段。《文选》则分为上中下三篇,三篇实为一篇,分别评论始皇、二世、子婴三代的过失,总结秦亡的教训。这里选录的是上篇。文章不仅总结了秦亡的教训,而且也肯定了秦亡之前的成就。贾谊认为,秦之过,在于“仁义不施”,不知“攻守之势异”。贾谊写作此文,目的在于为汉文帝提供政治上的鉴戒。文章使用了前后对照的手法,铺陈排比,有一泄千里之势。在中国散文史上,《过秦论》首创了“史论”这一体裁,对汉以后的散文创作产生了重要影响。由于作者偏于注重文章豪迈的气势,文中列举的论据与史实有出入的地方。  
  秦孝公据殽函之固(1),拥雍州之地(2),君臣固守,而窥周室(3);有席卷天下、包举宇内、囊括四海之意,并吞八荒之心(4)。当是时,商君佐之(5),内立法度,务耕织,修守战之备;外连衡而斗诸侯(6)。于是秦人拱手而取西河之外(7)。
  孝公既没,惠文、武、昭蒙故业(8),因遗册(9),南兼汉中(10),西举巴蜀(11),东据膏腴之地,收要害之郡(12)。诸侯恐惧,会盟而谋弱秦:不爱珍器、重宝、肥美之地,以致天下之士,合从缔交(13),相与为一。当是时,齐有孟尝(14),赵有平原(15),楚有春申(16),魏有信陵(17)。此四君者,皆明知而忠信,宽厚而爱人,尊贤重士,约从离衡(18),并韩、魏、燕、楚、齐、赵、宋、卫、中山之众。于是六国之士,有宁越、徐尚、苏秦、杜赫之属为之谋,齐明、周最、陈轸、昭滑、楼缓、翟景、苏厉、乐毅之徒通其意,吴起、孙膑、带佗、兒良、王廖、田忌、廉颇、赵奢之朋制其兵(19),常以十倍之地,百万之众,叩关而攻秦。秦人开关延敌,九国之士逡巡遁逃而不敢进(20)。秦无亡失遗镞之费(21),而天下诸侯已困矣。于是纵散约解,争割地而奉秦。秦有余力制其弊,追亡逐北(22),伏尸百万,流血漂卤(23)。因利乘便,宰割天下,分裂河山,彊国请服(24),弱国入朝。
  延及孝文王、庄襄王,享国日浅(25),国家无事。及至秦王(26),续六世之余烈(27),振长策而御宇内,吞二周而亡诸侯(28),履至尊而制六合(29),执棰拊以鞭笞天下(30),威震四海。南取百越之地(31),以为桂林、象郡(32)。百越之君,俛首系颈(33),委命下吏。乃使蒙恬北筑长城(34),而守藩篱(35),却匈奴七百余里。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士不敢弯弓而报怨。
  于是废先王之道,焚百家之言(36),以愚黔首(37)。堕名城(38),杀豪俊,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阳,销锋铸鐻(39),以为金人十二,以弱黔首之民。然后斩华为城(40),因河为津(41),据亿丈之城,临不测之溪以为固。良将劲弩,守要害之处,信臣精卒,陈利兵而谁何(42)!天下已定,秦王之心,自以为关中之固,金城千里,子孙帝王万世之业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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