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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话古文观止

_16 鲁西奇 (现代)
指南录后序
  〔宋〕文天祥
  德祐二年二月十九日,予除右丞相兼枢密使,都督诸路军马。时北兵已迫修门外,战、守、迁皆不及施。缙绅、大夫、士萃于左丞相府,莫知计所出。会使辙交驰,北邀当国者相见,众谓予一行为可以纾祸。国事至此,予不得爱身;意北亦尚可以口舌动也。初,奉使往来,无留北者,予更欲一觇北,归而求救国之策。于是,辞相印不拜,翌日,以资政殿学士行。
  初至北营,抗辞慷慨,上下颇惊动,北亦未敢遽轻吾国。不幸吕师孟构恶于前,贾余庆献谄于后,予羁縻不得还,国事遂不可收拾。予自度不得脱,则直前诟虏帅失信,数吕师孟叔侄为逆,但欲求死,不复顾利害。北虽貌敬,实则愤怒,二贵酋名曰“馆伴”,夜则以兵围所寓舍,而予不得归矣。
  未几,贾余庆等以祈请使诣北。北驱予并往,而不在使者之目。予分当引决,然而隐忍以行。昔人云:“将以有为也”。至京口,得间奔真州,即具以北虚实告东西二阃,约以连兵大举。中兴机会,庶几在此。留二日,维扬帅下逐客之令。不得已,变姓名,诡踪迹,草行露宿,日与北骑相出没于长淮间。穷饿无聊,追购又急,天高地迥,号呼靡及。已而得舟,避渚洲,出北海,然后渡扬子江,入苏州洋,展转四明、天台,以至于永嘉。
  呜呼!予之及于死者不知其几矣!诋大酋当死;骂逆贼当死;与贵酋处二十日,争曲直,屡当死;去京口,挟匕首以备不测,几自刭死;经北舰十余里,为巡船所物色,几从鱼腹死;真州逐之城门外,几徬徨死;如扬州,过瓜洲扬子桥,竟使遇哨,无不死;扬州城下,进退不由,殆例送死;坐桂公塘土围中,骑数千过其门,几落贼手死;贾家庄几为巡徼所陵迫死;夜趋高邮,迷失道,几陷死;质明,避哨竹林中,逻者数十骑,几无所救死;至高邮,制府檄下,几以捕系死;行城子河,出入乱尸中,舟与哨相后先,几邂逅死;至海陵,如高沙,常恐无辜死;道海安、如皋,凡三百里,北与寇往来其间,无日而非可死;至通州,几以不纳死;以小舟涉鲸波出,无可奈何,而死固付之度外矣!呜呼!死生,昼夜事也,死而死矣,而境界危恶,层见错出,非人世所堪。痛定思痛,痛何如哉!
  予在患难中,间以诗记所遭,今存其本,不忍废,道中手自抄录。使北营,留北关外,为一卷;发北关外,历吴门、毗陵,渡瓜洲,复还京口,为一卷;脱京口,趋真州、扬州、高邮、泰州、通州,为一卷;自海道至永嘉、来三山,为一卷。将藏之于家,使来者读之,悲予志焉。
  呜呼!予之生也幸,而幸生也何所为?求乎为臣,主辱,臣死有馀僇;所求乎为子,以父母之遗体行殆,而死有余责。将请罪于君,君不许;请罪于母,母不许;请罪于先人之墓。生无以救国,死犹为厉鬼以击贼,义也;赖天之灵、宗庙之福,修我戈矛,从王于师,以为前驱,雪九庙之耻,复高祖之业,所谓“誓不与贼俱生”,所谓“鞠躬尽力,死而后已”,亦义也。嗟夫!若予者,将无往而不得死所矣。向也,使予委骨于草莽,予虽浩然无所愧怍,然微以自文于君亲,君亲其谓予何?诚不自意返吾衣冠,重见日月,使旦夕得正丘首,复何憾哉!复何憾哉!
  是年夏五,改元景炎,庐陵文天祥自序其诗,名曰《指南录》。
  ——选自《四部丛刊》本《文山先生全集》
  德祐二年二月十九日,我受任右丞相兼枢密使,统率全国各路兵马。当时元兵已经逼近都城北门外,交战、防守、转移都来不及做了。满朝大小官员会集在左丞相吴坚家里,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正当双方使者的车辆往来频繁,元军邀约宋朝主持国事的人前去相见,大家认为我去一趟就可以解除祸患。国事到了这种地步,我不能顾惜自己了;料想元方也还可以用言词打动的。当初,使者奉命往来,并没有被扣留在北方的,我就更想察看一下元方的虚实,回来谋求救国的计策。于是,辞去右丞相职位,第二天,以资政殿学士的身份前往。
  刚到元营时,据理抗争,言词激昂慷慨,元军上下都很惊慌震动,他们也未敢立即轻视我国。可不幸的是,吕师孟早就同我结怨,贾余庆又紧跟着媚敌献计,于是我被拘留不能回国,国事就不可收拾了。我自料不能脱身,就径直上前痛骂元军统帅不守信用,揭露吕师孟叔侄的叛国行径,只要求死,不再考虑个人的利害。元军虽然表面尊敬,其实却很愤怒,两个重要头目名义上是到宾馆来陪伴,夜晚就派兵包围我的住所,我就不能回国了。
  不久,贾余庆等以祈请使的身份到元京大都去,元军驱使我一同前往,但不列入使者的名单。我按理应当自杀,然而仍然含恨忍辱地前去。正如古人所说:“将要有所作为啊!”到了京口,得到机会逃奔到真州,我立即把元方的虚实情况告诉淮东、淮西两位制置使,相约他们联兵讨元。复兴宋朝的机会,大概就在此一举了。留住了两天,驻守维扬的统帅竟下了逐客令。不得已,只能改变姓名,隐蔽踪迹,奔走草野,宿于露天,日日为躲避元军的骑兵出没在淮河一带。困窘饥饿,无依无靠,元军悬赏追捕得又很紧急,天高地远,号呼不应。后来得到一条船,避开元军占据的沙洲,逃出江口以北的海面,然后渡过扬子江口,进入苏州洋,展转在四明、天台等地,最后到达永嘉。
  唉!我到达死亡的境地不知有多少次了!痛骂元军统帅该当死;辱骂叛国贼该当死;与元军头目相处二十天,争论是非曲直,多次该当死;离开京口,带着匕首以防意外,几次想要自杀死;经过元军兵舰停泊的地方十多里,被巡逻船只搜寻,几乎投江喂鱼而死;真州守将把我逐出城门外,几乎彷徨而死;到扬州,路过瓜洲扬子桥,假使遇上元军哨兵,也不会不死;扬州城下,进退两难,几乎等于送死;坐在桂公塘的土围中,元军数千骑兵从门前经过,几乎落到敌人手中而死;在贾家庄几乎被巡察兵凌辱逼迫死;夜晚奔向高邮,迷失道路,几乎陷入沼泽而死;天亮时,到竹林中躲避哨兵,巡逻的骑兵有好几十,几乎无处逃避而死;到了高邮,制置使官署的通缉令下达,几乎被捕而死;经过城子河,在乱尸中出入,我乘的船和敌方哨船一前一后行进,几乎不期而遇被杀死;到海陵,往高沙,常担心无罪而死;经过海安、如皋,总计三百里,元兵与盗贼往来其间,没有一天不可能死;到通州,几乎由于不被收留而死;靠了一条小船渡过惊涛骇浪,实在无可奈何,对于死本已置之度外了!唉!死和生,不过是昼夜之间的事罢了,死就死了,可是像我这样境界险恶,坏事层叠交错涌现,实在不是人世间所能忍受的。痛苦过去以后,再去追思当时的痛苦,那是何等的悲痛啊!
  我在患难中,有时用诗记述个人的遭遇,现在还保存着那些底稿,不忍心废弃,在逃亡路上亲手抄录。现在将出使元营,被扣留在北门外的,作为一卷;从北门外出发,经过吴门、毗陵,渡过瓜洲,又回到京口的,作为一卷;逃出京口,奔往真州、扬州、高邮、泰州、通州的,作为一卷;从海路到永嘉、来三山的,作为一卷。我将把这诗稿收藏在家中,使后来的人读了它,为我的志向而悲叹。
  唉!我能死里逃生算是幸运了,可幸运地活下来要干什么呢?要求做一个忠臣,国君受到侮辱,做臣子的即使死了也还是有罪的;要求做一个孝子,用父母留给自己的身体去冒险,即使死了也有罪责。将向国君请罪,国君不答应;向母亲请罪,母亲不答应;我只好向祖先的坟墓请罪。人活着不能拯救国难,死后还要变成恶鬼去杀贼,这就是义;依靠上天的神灵、祖宗的福泽,修整武备,跟随国君出征,做为先锋,洗雪朝廷的耻辱,恢复开国皇帝的事业,也就是古人所说的:“誓不与贼共存”,“恭敬谨慎地竭尽全力,直到死了方休”,这也是义。唉!像我这样的人,将是无处不是可以死的地方了。以前,假使我丧身在荒野里,我虽然正大光明问心无愧,但也不能掩饰自己对国君、对父母的过错,国君和父母会怎么讲我呢?实在料不到我终于返回宋朝,重整衣冠,又见到皇帝,即使立刻死在故国的土地上,我还有什么遗憾呢!还有什么遗憾呢!
  这一年夏天五月,改年号为景炎,庐陵文天祥为自己的诗集作序,诗集名《指南录》
  (魏同贤)
登西台恸哭记
  〔宋〕谢翱
  始,故人唐宰相鲁公开府南服,余以布衣从戎。明年,别公漳水湄。后明年,公以事过张睢阳庙及颜杲卿所尝往来处,悲歌慷慨,卒不负其言而从之游。今其诗具在,可考也。
  余恨死无以藉手见公,而独记别时语,每一动念,即于梦中寻之。或山水池榭,云岚草木,与所别之处及其时适相类,则徘徊顾盼,悲不敢泣。又后三年,过姑苏。姑苏,公初开府旧治也,望夫差之台而始哭公焉。又后四年,而哭之于越台。又后五年及今,而哭于子陵之台。
  先是一日,与友人甲、乙若丙约,越宿而集。午,雨未止,买榜江涘。登岸,谒子陵祠;憩祠旁僧舍,毁垣枯甃,如入墟墓。还,与榜人治祭具。须臾,雨止,登西台,设主于荒亭隅;再拜,跪伏,祝毕,号而恸者三,复再拜,起。又念余弱冠时,往来必谒拜祠下。其始至也,侍先君焉。今余且老。江山人物,睠焉若失。复东望,泣拜不已。有云从南来,渰浥浡郁,气薄林木,若相助以悲者。乃以竹如意击石,作楚歌招之曰:“魂朝往兮何极?莫归来兮关塞黑。化为朱鸟兮有咮焉食?”歌阕,竹石俱碎,于是相向感唶。复登东台,抚苍石,还憩于榜中。榜人始惊余哭,云:“适有逻舟之过也,盍移诸?”遂移榜中流,举酒相属,各为诗以寄所思。薄暮,雪作风凛,不可留,登岸宿乙家。夜复赋诗怀古。明日,益风雪,别甲于江,余与丙独归。行三十里,又越宿乃至。
  其后,甲以书及别诗来,言:“是日风帆怒驶,逾久而后济;既济,疑有神阴相,以著兹游之伟。”余曰:“呜呼!阮步兵死,空山无哭声且千年矣!若神之助固不可知,然兹游亦良伟。其为文词因以达意,亦诚可悲已!”余尝欲仿太史公著《季汉月表》,如秦楚之际。今人不有知余心,后之人必有知余者。于此宜得书,故纪之,以附季汉事后。
  时,先君登台后二十六年也。先君讳某字某,登台之岁在乙丑云。
  ——选自《晞发集》
  早先我的老朋友唐宰相鲁郡公在南剑州地方设立办事机构,我以普通老百姓身份投军在他麾下。明年,在漳江边上与他分手。又过了一年,公因事路过张睢阳庙和颜杲卿驻军处常山一带,慷慨悲歌,后来终于没有辜负自己的诺言,追随诸先烈游于黄泉。如今他的遗诗都留在人间,可以为证。
  我自恨自己一死之后只能空着两手与鲁郡公相见于地下,幸而还偏偏记得与他分别时的言语,每当想到这些情景时,就会在梦中重温一遍。有时遇到山水林池台榭及云霞草木,与我们分手时的情状恰巧想像时,就令我徘徊留连仔细察看,悲痛异常而不敢哭泣。又过了三年,我经过吴县——吴县是公早年办公的府治所在地,对着姑苏台第一次为鲁郡公痛哭。又四年之后,我再次在越王台哭他。又五年之后即今天,我在严子陵钓台又设祭大哭。
  昨天,我与友人甲、乙及丙四人相约,第二天聚会。中午,雨还没停,我们在江边雇了条船;然后上岸,瞻仰严子陵祠堂,又在祠堂旁边僧房内休息。但见坏墙枯井,好像进入坟墓当中。回到船中,与船夫一道置办了祭祀用具。过了一会,雨停下,我们登上西台,在荒亭角上安放了牌位,然后下拜,跪下行礼。祝诵完毕后,又大哭三声,然后再下拜,起立。这时我又想起自己年轻时,经过这里一定要来祠堂瞻拜。起初来的时候,是跟随先父一起来的。如今我也快要老了,面对山河大地,风云人物,依恋不舍,如有所失。于是又对着东方哭拜不止。这时,有云从南边飘来,阴湿郁结,云气罩住了林木,好像加重了悲哀的气氛。我用竹如意敲着石块,制作了楚歌来招他的魂,歌词是:“魂灵啊,你早上要飞往何方?晚上归来时,关塞一片昏黑。你化为朱鸟虽然有了嘴,却能吃到什么?”歌毕,竹如意与石块俱已碎裂了,于是大家就相对感叹。我们又登上东台,把青石抚摸一遍,然后回到船中休息。船夫方才因我痛哭过而感到惊奇,说:“刚才有巡逻船在此经过,我们何不移舟别处?”因此就摇船到河中心,设酒举杯相劝,各自作诗来寄托自己的哀思。傍晚,雪飞风寒,舟中不可久留,就上岸住到乙家。夜里又写诗怀古。到了明天,风雪更大了,我就与甲在江边分手,仅与丙两人一同归去。走了三十里,又隔了一夜方始到家。
  这以后,甲寄来书信与赋别的诗歌,信中说:“这天风急浪高,船夫拼命摇橹
  ,耽搁了很久才渡过河。过河之后,真疑心有神灵在暗中相助,以显示这次聚游的伟观。”我说:“唉!自从阮籍死后,空山之中已有千余年没有哭声了。这事是否有神灵相助当然不能确知,但这次聚游确实是件壮举。我们仅能赋诗作文来表达情怀,实在是很可悲的。”我曾经想模仿司马迁作《秦楚之际月表》的体例作《季汉月表》。现在也许没有人能了解我的用心,但后代人一定会了解我的用心。这里我应当把此事记下来,所以写下这篇文章,将来把它附在记载季汉事迹之后。
  今天是先父登严子陵钓台后的第二十六年。先父名某字某,他登台这年是乙丑年。
  (丁如明)
送秦中诸人引
  〔金〕元好问
  关中风土完厚,人质直而尚义,风声习气,歌谣慷慨,且有秦、汉之旧。至于山川之胜,游观之富,天下莫与为比。故有四方之志者,多乐居焉。
  予年二十许时,侍先人官略阳,以秋试留长安中八九月。时纨绮气未除,沉涵酒间。知有游观之美而不暇也。长大来,与秦人游益多,知秦中事益熟,每闻谈周、汉都邑及蓝田、鄠、杜间风物,则喜色津津然动于颜间。二三君多秦人,与余游,道相合而意相得也。常约近南山,寻一牛田,营五亩之宅,如举子结夏课时,聚书深读,时时酿酒为具,从宾客游,伸眉高谈,脱屣世事,览山川之胜概,考前世之遗迹,庶几乎不负古人者。然予以家在嵩前,暑途千里,不若二三君之便于归也。
  清秋扬鞭,先我就道,矫首西望,长吁青云。今夫世俗惬意事,如美食大官,高赀华屋,皆众人所必争而造物者之所甚靳,有不可得者。若夫闲居之乐,澹乎其无味,漠乎其无所得,盖其放于方之外者之所贪,人何所争,而造物者亦何靳耶?行矣诸君,明年春风,待我于辋川之上矣。
  ——选自《四部丛刊》本《遗山先生文集》
  关中地方风物土壤富庶肥沃,人民质朴直爽又崇尚道义,风气习俗与喜欢激昂放歌的作风都还保留着秦汉时的旧貌。要说到山川之美,游览胜地之多,是天下没有能够与它相比的。所以志在四方的人都喜欢在关中居住。
  我二十岁左右时,随奉先父官居略阳,曾因秋试在长安住了八九个月。那时我还未脱尽纨绔习气,整天沉溺在灯红酒绿之中,虽然知道有许多名胜美景却无暇顾及。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与关中人士相处得更多了,就对关中的事情更为熟悉了。每当听到谈起长安以及蓝田、鄠杜一带地方的风土物情,面上就显出跃跃欲往的喜色来。你们诸位大都是关中人,与我一道游览,真是志同道合。我曾打算约你们一起在靠近终南山地方觅一块地,经营五亩田大小的庄园,像举子退居温课一般,收集佳书精研细读,常常酿造美酒供应,相随着宾客游览,扬眉高谈阔论,摆脱尘事困扰,赏览山河美景,考察前代遗迹,这样大概可算不辜负古人了。但是,我因为家在嵩山之南,这么热的天要长途跋涉千里,不像你们来去这么方便。
  你们在清秋佳日扬起马鞭,先我一步登上征途,举头西望,真是气吐青云。现在社会上称心满意的事情如吃山珍海味做高官,腰缠万贯住华美的房子,都是大多数人所追求而老天爷却非常吝惜的,因此不是人人都能得到的。像那闲居的乐趣,或许是平淡得无味,空虚得一无所有,但这正是置身世外的人所追求的,一般的人怎么会去争它,而老天爷又怎么会去吝惜它呢?各位走吧!待到来年春风荡漾的时候,请在辋川岸边等我到来。
  (丁如明)
送何太虚北游序
  〔元〕吴澄
  士可以游乎?“不出户,知天下”,何以游为哉!士可以不游乎?男子生而射六矢,示有志乎上下四方也,而何可以不游也?
  夫子,上智也,适周而问礼,在齐而闻韶,自卫复归于鲁,而后雅、颂各得其所也。夫子而不周、不齐、不卫也,则犹有未问之礼,未闻之韶,未得所之雅、颂也。上智且然,而况其下者乎?士何可以不游也!
  然则彼谓不出户而能知者,非欤?曰:彼老氏意也。老氏之学,治身心而外天下国家者也。人之一身一心,天地万物咸备,彼谓吾求之一身一心有余也,而无事乎他求也,是固老氏之学也。而吾圣人之学不如是。圣人生而知也,然其所知者,降衷秉彝之善而已。若夫山川风土、民情世故、名物度数、前言往行,非博其闻见于外,虽上智亦何能悉知也。故寡闻寡见,不免孤陋之讥。取友者,一乡未足,而之一国;一国未足,而之天下;犹以天下为未足,而尚友古之人焉。陶渊明所以欲寻圣贤遗迹于中都也。然则士何可以不游也?
  而后之游者,或异乎是。方其出而游乎上国也,奔趋乎爵禄之府,伺候乎权势之门,摇尾而乞怜,脅肩而取媚,以侥幸于寸进。及其既得之,而游于四方也,岂有意于行吾志哉!岂有意于称吾职哉!苟可以夺攘其人,盈厌吾欲,囊橐既充,则阳阳而去尔。是故昔之游者为道,后之游者为利。游则同,而所以游者不同。
  余于何弟太虚之游,恶得无言乎哉!太虚以颖敏之资,刻厉之学,善书工诗,缀文研经,修于己,不求知于人,三十余年矣。口未尝谈爵禄,目未尝覩权势,一旦而忽有万里之游,此人之所怪而余独知其心也。世之士,操笔仅记姓名,则曰:“吾能书!”属辞稍协声韵,则曰:“吾能诗!”言语布置,粗如往时所谓举子业,则曰:“吾能文!”阖门称雄,矜己自大,醯甕之鸡,坎井之蛙,盖不知甕外之天、井外之海为何如,挟其所已能,自谓足以终吾身、没吾世而无憾。夫如是又焉用游!太虚肯如是哉?书必钟、王,诗必陶、韦,文不柳、韩、班、马不止也。且方窥闯圣人之经,如天如海,而莫可涯,讵敢以平日所见所闻自多乎?此太虚今日之所以游也。
  是行也,交从日以广,历涉日以熟,识日长而志日起。迹圣贤之迹而心其心,必知士之为士,殆不止于研经缀文工诗善书也。闻见将愈多而愈寡,愈有余而愈不足,则天地万物之皆备于我者,真可以不出户而知。是知也,非老氏之知也。如是而游,光前绝后之游矣,余将于是乎观。
  澄所逮事之祖母,太虚之从祖姑也。故谓余为兄,余谓之为弟云。
  ——选自《四部丛刊》本《国朝文类》卷三十四
  读书人可以出游吗?“不出家门,知道天下的事”,为什么还要出游呢!读书人可以不出游吗?男子出生射六枝箭,表示志在天下四方,怎么可以不出游呢?
  孔子是有上等智慧的人,到周国去请教礼仪,在齐国听韶乐,从卫国回到鲁国,然后雅、颂才得到它合适的位置。孔子如果不去周国,不去齐国,不去卫国,那么还有没有请教的礼仪,没有听过的韶乐,没有得到合适位置的雅、颂。有上等智慧的人尚且如此,何况比不上他的人呢!读书人怎么可以不出游呢!
  那么,那说不出家门能知道天下事的人,是错了吗?我说:那是老子的意思。老子的学说,修养自己的精神道德,而不管天下国家的大事。人的精神道德,天地万物都具备了,那认为我只要在自己的精神道德中求索就足够了,用不着再到别处去求索,这本来就是老子的学说啊。但是我们孔圣人的学说不是这样的。孔子是用不着学就知道的人,但是他所知道的,只是上天所赐予的好善的本性罢了。至于山脉河流、风俗习惯,老百姓的实情、世事生计,名号物色的大小差别,前人的言论和行为,不广泛地在外听取考察,虽然有上等的智慧,又怎么能全都知道呢?因此,见闻贫乏,难免不被人讥笑为学识浅薄。交朋友的人,在一乡里觉得不能满足,因而及于一国;在一个国家里觉得不能满足,因而遍及天下;还以天下不能满足,就上与古代的人交朋友。这就是陶渊明想到中都寻访圣贤留下的业迹的原因。那么读书人怎么可以不出游呢?
  但是后来出游的人,有的目的与此不同。当他出游京城,奔走趋奉于官僚的府第,候望于有权有势的人家中,像狗一样摇着尾巴乞求爱怜,缩敛肩膀来取悦于人,以求意外获得一官半职。等到他得到了,仕宦出游于四方,怎么会有意
  于推行他的学说思想呢!怎么会有意于胜任他的职守呢!如果可以就强行索取于他人,满足自己的欲望,口袋里装满了,就安详自得地离开了。因此,以往出游的人为了道义,后来出游的人为了私利。同样是游,但游的目的不同。
  我对于弟弟何太虚的出游,怎么能够不说上几句呢!太虚以他聪敏过人的资质,刻苦专心的学习,擅长书法、诗歌,写作文章,研讨经书,提高自身修养,不求被人所知,三十多年了。他口中从来不谈官爵俸禄,眼中从来不注意权威势力,有一天忽然要出游万里之外,这使人们感到奇怪,而惟独我知道他心中所想。现在的读书人,拿起笔来仅仅能够写下姓名,就说:“我擅长书法!”联缀词句成篇,声韵略微和谐,就说:“我擅长作诗!”文辞语句分布安排,大略写得像过去所称的应试文章,就说:“我善于作文章!”关起门来称大王,夸耀自己,妄自尊大,犹如酒甕里的醯鸡,废井中的青蛙,不知道甕外的天、井外的海是什么样子,凭借他所会的微末小技,自以为这一生活到死可以没有遗憾了。像这样又何必出游!太虚肯像这样吗?他书法一定要追攀钟繇、王羲之,诗歌一定要并肩陶渊明、韦应物,文章不如柳宗元、韩愈、班固、司马迁不肯休止。并且正窥测直入孔子经典大义,觉得像天一样高广,如海一般宽深,没有办法测量其边际,怎么敢因为平时所见所闻而自以为了不起呢?这就是太虚今日出游的原因。
  这次外出,交游一天天广泛,见的世面一天天深切,识见一天天增长,志向一天天提高。追踪圣贤的业迹,而以圣贤的思想为自己的思想,一定知道读书人之所以为读书人,该不仅仅满足于研读经书、纂写文章、擅长诗歌书法而已。闻见将越多而自己越感到孤陋寡闻,知识将越丰富而自己越感到贫乏,那么天地间万物都齐备于我,真正可以不出家门而知道天下事了。这个知,不是老子所说的知。像这样出游,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游,我将这样看待太虚。
  我所及得上侍奉的祖母,是太虚祖父的堂姊妹,所以他叫我哥哥,我叫他弟弟。(李梦生)
大龙湫记
  〔元〕李孝光
  大德七年秋八月,予尝从老先生来观大龙湫,苦雨积日夜。是日大风起西北,始见日出。湫水方大。入谷,未到五里余,闻大声转出谷中。从者心掉。望见西北立石,作人俯势;又如大楹。行过二百步,乃见更作两股相倚立。更进百数步,又如树大屏风。而其颠谽谺,犹蟹两螯,时一动摇。行者兀兀不可入。转缘南山趾,稍北,回视如树圭。又折而入东崦,则仰见大水从天上堕地,不挂著四壁,或盘桓久不下,忽迸落如震霆。东岩趾有诺讵那庵,相去五六步,山风横射,水飞著人。走入庵避,余沫迸入屋犹如暴雨至。水下捣大潭,轰然万人鼓也。人相持语,但见口张,不闻作声,则相顾大笑。先生曰:“壮哉!吾行天下,未见如此瀑布也。”是后,予一岁或一至。至,常以九月。十月,则皆水缩,不能如向所见。
  今年冬又大旱。客入,到庵外石矼上,渐闻有水声。乃缘石矼下,出乱石间,始见瀑布垂,勃勃如苍烟。乍小乍大,鸣渐壮急。水落潭上洼石,石被激射,反红如丹砂。石间无秋毫土气,产木宜瘠,反碧滑如翠羽凫毛。潭中有斑鱼廿余头,闻转石声,洋洋远去,闲暇回缓,如避世士然。家僮方置大瓶石旁,仰接瀑水。水忽舞向人,又益壮一倍,不可复得瓶。乃解衣脱帽著石上,相持扼,欲争取之,因大呼笑。西南石壁上,黄猿数十,闻声皆自惊扰,挽崖端偃木牵连下,窥人而啼。纵观久之,行出瑞鹿院前。今为瑞鹿寺。日已入,苍林积叶,前行,人迷不得路,独见明月宛宛如故人。
  老先生谓南山公也。
  ——选自永嘉诗人祠堂丛刻《五峰集》
  大德七年秋季八月间,我曾经跟随老先生来观赏大龙湫瀑布,正逢淫雨连绵,日夜不停。这一天,大风从西北刮起,才见到太阳出来。大龙湫的水势正大。进入山谷,还不到五里多路,就听到巨大的声响从谷中曲折传出。跟随者都胆战心惊。望见西北方屹立的一座山峰,作出人俯伏的姿势;又很像堂前的柱子。走过二百步,于是又见到此峰变得好像是两腿互相支撑站立。再前行一百多步,此峰就又像是树立着的大屏风了。它的顶峰裂开而又深陷,仿佛螃蟹的两只螯足,不时地摇动。游人心神紧张而不敢再往里走。于是转身沿着南山脚,向偏北方向走去,回头再看那山峰就像是树立的玉圭了。又转弯进入东山,抬头就看见大水从天上直落到地上,一点水也不沾挂四边石壁,有时瀑水在半空中回旋久久不落,刹那间又迸落如雷霆万钧。东山脚下有诺讵那庵,相距五六步远,山风横吹过来,瀑水就飞射到人的身上。走进庵堂躲避,瀑水的余沫仍然会飞溅入屋好像暴雨来了一样。瀑水向下冲击大水潭,轰然震响如同万人击鼓。游人互相拉手说话,只看见嘴巴张开,却听不见话音,于是相视大笑。老先生说:“壮观啊!我走遍天下,没有见过如同这样的瀑布。”从此以后,我每年有时来一次。来时,常在九月。因为在十月,瀑水就减少,不能像以前所见到的那样了。
  今年冬天又是大旱。我自外而来,到诺讵那庵外的石桥上,渐渐有水流声可以听到。于是顺着石桥下去,走出乱石丛,才看见瀑布垂挂着,水气喷溢升腾有如青色的云烟,忽大忽小,而水声也渐渐宏壮急迫起来。瀑水跌落在水潭中低凹的石面上,石面被瀑水猛烈地冲击,反射出丹砂一般的红光。石间没有丝毫的泥土气息,生长于此的树木本该瘦瘠,却反而像翡翠鸟和野鸭的羽毛那样碧绿光滑。水潭里有二十多尾斑鱼,听到石头被水冲激转动的声音,就舒缓地摇尾游向远处,悠闲徘徊,就像避世的隐士那样。家僮此时在石旁放置了大瓶,想盛接由上而来的瀑水。瀑水忽然飞舞着向人们扑来,势头加大了一倍,家僮们不能再取回瓶子。于是他们解衣脱帽放在石上,互相牵拉着,想努力取回瓶子,并因此而大声呼叫笑闹。西南方的石壁上,有几十只黄猿,听到笑闹全都惊惶不安,攀缘着山崖顶端横卧的树木鱼贯而下,窥视着游人而啼叫。我们放眼观赏很久,才走到瑞鹿院前。瑞鹿院就是现在的瑞鹿寺。这时太阳已经落下,青苍的树林里堆满了落叶,往前走时,人们已迷失了路径,只见明月当空依依多情仿佛老朋友。
  老先生就是南山公。
  (朱大刚)
阅江楼记
  〔明〕宋濂
  金陵为帝王之州。自六朝迄于南唐,类皆偏据一方,无以应山川之王气。逮我皇帝,定鼎于兹,始足以当之。由是声教所暨,罔间朔南;存神穆清,与道同体。虽一豫一游,亦思为天下后世法。
  京城之西北有狮子山,自卢龙蜿蜒而来。长江如虹贯,蟠绕其下。上以其地雄胜,诏建楼于巅,与民同游观之乐。遂锡嘉名为“阅江”云。登览之顷,万象森列,千载之秘,一旦轩露。岂非天造地设,以俟大一统之君,而开千万世之伟观者欤?
  当风日清美,法驾幸临,升其崇椒,凭阑遥瞩,必悠然而动遐想。见江汉之朝宗,诸侯之述职,城池之高深,关阨之严固,必曰:“此朕沐风栉雨、战胜攻取之所致也。”中夏之广,益思有以保之。见波涛之浩荡,风帆之下上,番舶接迹而来庭,蛮琛联肩而入贡,必曰:“此朕德绥威服,覃及外内之所及也。”四陲之远,益思所以柔之。见两岸之间、四郊之上,耕人有炙肤皲足之烦,农女有将桑行馌之勤,必曰:“此朕拔诸水火、而登于衽席者也。”万方之民,益思有以安之。触类而推,不一而足。臣知斯楼之建,皇上所以发舒精神,因物兴感,无不寓其致治之思,奚此阅夫长江而已哉!
  彼临春、结绮,非弗华矣;齐云、落星,非不高矣。不过乐管弦之淫响、藏燕赵之艳姬。一旋踵间而感慨系之,臣不知其为何说也。虽然,长江发源岷山,委蛇七千余里而始入海,白涌碧翻,六朝之时,往往倚之为天堑。今则南北一家,视为安流,无所事乎战争矣。然则,果谁之力欤?逢掖之士,有登斯楼而阅斯江者,当思帝德如天,荡荡难名,与神禹疏凿之功同一罔极。忠君报上之心,其有不油然而兴者耶?臣不敏,奉旨撰记。欲上推宵旰图治之切者,勒诸贞珉。他若留连光景之辞,皆略而不陈,惧亵也。
  ——选自《四部丛刊》本《宋学士文集》
  金陵是帝王居住的城邑。从六朝以至南唐,全都是偏安一方,无法与当地山川所呈现的王气相适应。直到当今皇上,建国定都于此,才足以与之相当。从此声威教化所及,不因地分南北而有所阻隔;涵养精神和穆而清明,几乎与天道融为一体。即使一次巡游、一次娱乐,也想到怎样被天下后世效法。
  京城的西北方有座狮子山,是从卢龙山蜿蜒伸展而来。长江有如一线长虹,盘绕着流过山脚下。皇上因为这地方形势雄伟壮观,下诏在山顶上建楼,与百姓同享游览观景之乐,于是赐给它美妙的名字叫“阅江”。登上楼极目四望,万千景色次第罗列,千年的大地秘藏,似乎顷刻显露无遗。这难道不是天地有意造就了美景,以等待一统海内的明君,来展现千秋万世的奇观吗?
  每当风和日暖的时候,皇上的车驾降临,登上山巅,倚着栏杆远眺,必定神情悠悠而启动遐想。看见长江汉江的流水滔滔东去,诸侯赴京朝见天子,高深的城池,严密固防的关隘,必定说:“这是我栉风沐雨,战胜强敌、攻城取地所获得的啊。”广阔的中华大地,更感到想要怎样来保全它。看见波涛的浩荡起伏,帆船的上下颠簸,外国船只连续前来朝见,四方珍宝争相进贡奉献,必定说:“这是我用恩德安抚、以威力镇服,声望延及内外所达到的啊。”四方僻远的边陲,更想到要设法有所安抚它们。看见大江两岸之间、四郊田野之上,耕夫有烈日烘烤皮肤、寒气冻裂脚趾的烦劳,农女有采桑送饭的辛勤,必定说:“这是我拯救于水火之中,而安置于床席之上的人啊。”对于天下的黎民,更想到要让他们安居乐业。由看到这类现象而触发的感慨推及起来,真是不胜枚举。我知道这座楼的兴建,是皇上用来舒展自己的怀抱,凭借着景物而触发感慨,无不寄寓着他志在治理天下的思绪,何止是仅仅观赏长江的风景呢?
  那临春阁、结绮阁,不是不华美啊;齐云楼、落星楼,不是不高大啊。但无非是因为演奏了淫荡的歌曲而感到快乐,或藏匿着燕赵的美女以供寻欢。但转瞬之间便与无穷的感慨联结在一起了,我真不知怎样来解释它啊。虽然这样,长江发源于岷山,曲折蜿蜒地流经七千余里才向东入海,白波汹涌、碧浪翻腾,六朝之时,往往将它倚为天然险阻。如今已是南北一家,于是视长江为平安河流,不再用于战争了。然而,这到底是谁的力量呢?读书人有登上此楼观看此江的,应当想到皇上的恩德有如苍天,浩浩荡荡难以形容它的广阔,简直与大禹凿山疏水拯救万民的功绩同样地无边无际。忠君报国的心情,难道还有不油然而生的吗?我没有才能,奉皇上旨意撰写这篇记文,于是准备将心中替皇上考虑到的昼夜辛劳操持国事最急切之处,铭刻于碑石。至于其它留连光景的言辞,一概略而不言,惟恐有所亵渎。
  (邓长风)
送东阳马生序
  〔明〕宋濂
  余幼时即嗜学。家贫,无从致书以观,每假借于藏书之家,手自笔录,计日以还。天大寒,砚冰坚,手指不可屈伸,弗之怠。录毕,走送之,不敢稍逾约。以是人多以书假余,余因得遍观群书。既加冠,益慕圣贤之道,又患无砚师、名人与游,尝趋百里外,从乡之先达执经叩问。先达德隆望尊,门人弟子填其室,未尝稍降辞色。余立侍左右,援疑质理,俯身倾耳以请;或遇其叱咄,色愈恭,礼愈至,不敢出一言以复;俟其欣悦,则又请焉。故余虽愚,卒获有所闻。
  当余之从师也,负箧曳屣,行深山巨谷中,穷冬烈风,大雪深数尺,足肤皲裂而不知。至舍,四肢僵劲不能动,媵人持汤沃灌,以衾拥覆,久而乃和。寓逆旅主人,日再食,无鲜肥滋味之享。同舍生皆被绮绣,戴珠缨宝饰之帽,腰白玉之环,左佩刀,右备容臭,煜然若神人;余则缊袍敝衣处其间,略无慕艳意。以中有足乐者,不知口体之奉不若人也。盖余之勤且艰若此。今虽耄老,未有所成,犹幸预君子之列,而承天子之宠光,缀公卿之后,日侍坐备顾问,四海亦谬称其氏名,况才之过于余者乎?
  今诸生学于太学,县官日有廪稍之供,父母岁有裘葛之遗,无冻馁之患矣;坐大厦之下而诵诗书,无奔走之劳矣;有司业、博士为之师,未有问而不告,求而不得者也;凡所宜有之书,皆集于此,不必若余之手录,假诸人而后见也。其业有不精,德有不成者,非天质之卑,则心不若余之专耳,岂他人之过哉!
  东阳马生君则,在太学已二年,流辈甚称其贤。余朝京师,生以乡人子谒余,譔长书以为贽,辞甚畅达,与之论辩,言和而色夷。自谓少时用心于学甚劳,是可谓善学者矣!其将归见其亲也,余故道为学之难以告之。谓余勉乡人以学者,余之志也;诋我夸际遇之盛而骄乡人者,岂知余者哉!
  ——选自《四部备要》本《宋文宪公全集》
  我年幼时就爱学习。因为家中贫穷,无法买书来看,常向藏书的人家求借,亲手抄录,约定日期送还。天气酷寒时,砚池中的水冻成了坚冰,手指不能屈伸,我仍不懈怠。抄写完后,赶快送还人家,不敢稍稍超过约定的期限。因此人们大多肯将书借给我,我因而得以看遍许多书籍。到了成年时,愈加仰慕圣贤的学说,又担心不能与学识渊博的老师和名人交游,曾往百里之外,手拿着经书向同乡前辈求教。前辈道德高,名望大,门人学生挤满了他的房间,他的言辞和态度从未稍有委婉。我站着陪侍在他左右,提出疑难,询问道理,低身侧耳向他请教;有时遭到他的训斥,表情更为恭敬,礼貌更为周到,不敢答覆一句话;等到他高兴时,就又向他请教。所以我虽然愚钝,最终还是得到不少教益。
  当我寻师时,背着书箱,拖着鞋子,行走在深山大谷之中,严冬寒风凛冽,大雪深达几尺,脚和皮肤受冻裂开都不知道。到学舍后,四肢冻僵了不能动弹,仆人给我灌下热水,用被子围盖身上,过了很久才暖和过来。住旅馆主人处,每天吃两顿饭,没有新鲜肥嫩的美味享受。同学舍的求学者都穿着锦绣衣服,戴着穿有珠穗、饰有珍宝的帽子,腰间挂着白玉环,左边佩戴着刀,右边备有香囊,光彩鲜明,如同神人;我则穿着破旧的衣袍处于他们之间,毫无羡慕的念头。因为心中有足以使自己高兴的事,并不觉得吃穿的享受不如人家。我的勤劳和艰辛就是这样。现在我虽已年老,没有什么成就,但所幸还得以置身于君子的行列中,承受着天子的恩宠荣耀,追随在公卿之后,每天陪侍着皇上,听候询问,天底下也不适当地称颂自己的姓名,更何况才能超过我的人呢?
  现在学生们在太学中学习,朝廷每天供给膳食,父母每年都赠给冬天的皮衣和
  夏天的葛衣,没有冻饿的忧虑了;坐在大厦之下诵读经书,没有奔走的劳苦了;有司业和博士当他们的老师,没有询问而不告诉,求教而无所收获的了;凡是所应该具备的书籍,都集中在这里,不必再像我这样用手抄录,从别人处借来然后才能看到了。他们中如果学业有所不精通,品德有所未养成的,如果不是天赋、资质低下,就是用心不如我这样专一,难道可以说是别人的过错吗!
  东阳马生君则,在太学中已学习二年了,同辈人很称赞他的德行。我到京师朝见皇帝时,马生以同乡晚辈的身份拜见我,写了一封长信作为礼物,文辞很顺畅通达,同他论辩,言语温和而态度谦恭。他自己说少年时对于学习很用心、刻苦,这可以称作善于学习者吧!他将要回家拜见父母双亲,我特地将自己治
  学的艰难告诉他。如果说我勉励同乡努力学习,则是我的志意;如果诋毁我夸耀自己遭遇之好而在同乡前骄傲,难道是了解我吗!
  (邓乔彬)
大言(又名《尊卢沙》)
  〔明〕宋濂
  秦有尊卢沙者,善夸谈,居之不疑。秦人笑之,尊卢沙曰:“勿予笑也,吾将说楚以王国之术。”翩翩然南。
  迨至楚境上,关吏絷之。尊卢沙曰:“慎毋絷我,我来为楚王师。”关吏送诸朝。大夫置馆之,问曰:“先生不鄙夷敝邑,不远千里,将康我楚邦。承颜色日浅,未敢敷布腹心;他不敢有请,姑闻师楚之意何如?”尊卢沙怒曰:“是非子所知!”大夫不得其情,进于上卿瑕。瑕客之,问之如大夫。尊卢沙愈怒,欲辞去。瑕恐获罪于王,亟言之。
  王趣见,未至,使者四三往。及见,长揖不拜,呼楚王谓曰:“楚国东有吴越,西有秦,北有齐与晋,皆虎视不瞑。臣近道出晋郊,闻晋约诸侯图楚,刑白牲,列珠盘玉敦,歃血以盟曰:‘不祸楚国,无相见也!’且投璧祭河,欲渡。王尚得奠枕而寝耶?”楚王起问计。尊卢沙指天曰:“使尊卢沙为卿,楚不强者,有如日!”王曰:“然敢问何先?”尊卢沙曰:“是不可空言白也。”王曰:“然。”即命为卿。
  居三月,无异者。已而晋侯帅诸侯之师至,王恐甚,召尊卢沙却之。尊卢沙瞠目视,不对。迫之言,乃曰:“晋师锐甚,为王上计,莫若割地与之平耳。”王怒,囚之三年,劓而纵之。
  尊卢沙谓人曰:“吾今而后知夸谈足以贾祸。”终身不言。欲言,扪鼻即止。
  君子曰:战国之时,士多大言无当,盖往往藉是以媒利禄。尊卢沙,亦其一人也。使晋兵不即至,或可少售其妄;未久辄败,亦不幸矣哉!历考往事,矫虚以诳人,未有令后者也。然则尊卢沙之劓,非不幸也,宜也。
  ——选自《四库全书》本《宋文宪集》
  秦国有一个叫尊卢沙的人,好说大话,并且处在这种情况下还对自己深信不疑。秦国人笑他,尊卢沙说:“不要嘲笑我,我将要向楚王陈说统治国家的方法。”于是,飘飘然地向南方的楚国走去。
  等他到达楚国的边境,把守边关的官吏拘捕了他。尊卢沙说:“当心!千万不要拘捕我,我是来当楚王的老师的。”边关守吏送他到朝廷上。大夫把他安置在宾馆里,问他说:“先生不轻视我们偏远的国家,不以千里为远,来扶助壮大我们楚国。有幸和您接触的时间还不长,不敢倾吐自己的心里话。其他事不敢多问,暂且想听听您来做楚王老师的想法如何?”尊卢沙发怒说:“这不是你所能知道的!”大夫打听不到尊卢沙的真实意图,只是把他送到上卿瑕那里。瑕以宾客之礼接待他,也像大夫那样地问他。尊卢沙更加恼怒,作出想告别离去的样子。瑕怕得罪了楚王,急忙去告诉他。
  楚王催促尊卢沙来见面,尊卢沙还没有到达,派去的使者已经去请了三四趟。等到见了楚王,尊卢沙只是拱手而不跪拜,召唤楚王对他说:“楚国东面有吴国和越国,西面有秦国,北面有齐国和晋国,这些国家都虎视眈眈地窥伺着楚国。我最近路经晋国边境,听说晋国要约同其他诸侯国图谋进攻楚国,宰了白马,陈列着珠盘玉敦,嘴唇上涂着牲血,盟誓说:‘不使楚国遭祸,誓不相见!’并把璧玉投入河中,以祭祀河神,将要渡河。楚王你还能安枕而睡吗?”楚王站起来询问对策。尊卢沙指着天立誓说:“如果让我尊卢沙为卿,楚国不强盛的话,有这太阳来作证!”楚王说:“不过冒昧请问,当先做那一件事?”尊卢沙说:“这是不可以空口白说的。”楚王说:“对。”于是马上任命他为卿。
  过了三个月,没有什么异常情况。不久晋侯率领各国诸侯的军队到达,楚王非常恐惧,召尊卢沙商量退敌之计。尊卢沙瞪大了眼睛,说不出话来。逼着他讲,他才说:“晋国的军队锐勇无比,替你楚王着想,最好的办法,不如割地和晋国讲和。”楚王大怒,把尊卢沙关了三年,割掉鼻子才放了他。
  尊卢沙对人说:“我从今以后才知道说大话是足以招惹祸患的。”从此他终身不再讲话。想讲,一摸到被割的鼻子就止住了。
  有才德的人说:战国的时候,读书人大多好说大话,不着边际,大概往往是想借助大话来设法寻求富贵。尊卢沙也就是其中的一人。如果晋国军队不马上到来,或许可以稍稍施展他的欺妄;而他没有多久就遭失败,这也是不幸的了。一一考察过去的事情,凡是弄虚作假欺骗人的,都没有好结局。这样看来,尊卢沙的割掉鼻子,并非是不幸,而是应当的。
  (孙逊)
卖柑者言
  〔明〕刘基
  杭有卖果者,善藏柑,涉寒暑不溃。出之烨然,玉质而金色。置于市,贾十倍,人争鬻之。予贸得其一,剖之,如有烟扑口鼻,视其中,干若败絮。予怪而问之曰:“若所市于人者,将以实笾豆,奉祭祀,供宾客乎?将衒外以惑愚瞽也?甚矣哉为欺也。”
  卖者笑曰:“吾业是有年矣,吾赖是以食吾躯。吾售之,人取之,未尝有言,而独不足子所乎?世之为欺者不寡矣,而独我也乎?吾子未之思也。今夫佩虎符、坐皋比者,洸洸乎干城之具也,果能授孙吴之略耶?峨大冠、拖长绅者,昂昂乎庙堂之器也,果能建伊皋之业耶?盗起而不知御,民困而不知救,吏奸而不知禁,法斁而不知理,坐糜廪粟而不知耻。观其坐高堂,骑大马,醉醇醴而饫肥鲜者,孰不巍巍乎可畏,赫赫乎可象也?又何往而不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也哉!今子是之不察,而以察吾柑!”
  予默默无以应。退而思其言,类东方生滑稽之流。岂其愤世疾邪者耶?而托于柑以讽耶?
  ——选自《四部丛刊》本《诚意伯文集》
  杭州有个卖水果的人,很会贮藏柑子,经历一年也不腐烂。拿出它来,依然光泽鲜亮,玉石般的质地,黄金似的颜色。放到市场上,售价高出十倍,人们争相购买。我买了一个,把它剖开,像有股烟尘扑向口鼻,看它的里面,干枯得像破棉絮一样。我感到奇怪,问他说:“你出售给别人的柑子,是准备用它装在盛祭品的容器中,供奉神灵、招待宾客呢?还是要夸耀它的外表来迷惑傻瓜和瞎子呢?干这骗人的勾当,太过分了啊!”
  卖柑子的人笑着说:“我从事这种职业,已有好多年了。我靠它养活自己。我卖它,别人买它,还没听见有说什么的,却唯独不能满足您的需要吗?世上干骗人勾当的人不少,难道就我一个吗?您是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啊。当今那些佩带兵符、坐虎皮椅子的人,一副威风凛凛的样子,好像是捍卫国家的人才,他们真的能够传授孙武、吴起的韬略吗?那些高高地戴着官帽,腰上拖着长长带子的人,一副神气活现的样子,好像是朝廷的重臣,他们真的能够建立伊尹、皋陶的功业吗?盗贼兴起却不知道抵挡,百姓贫困却不知道解救,官吏狡诈却不知道禁止,法度败坏却不知道整顿,白白地耗费国家仓库里的粮食却不知道羞耻。看看那些坐在高敞的厅堂上,骑着高头大马,喝足了美酒,吃饱了鱼肉的人,哪一个不是庞然大物、令人生畏,哪一个不是威严显赫、可供效法呢?可是无论到哪里,又何尝不是外表象金玉、内里像破絮呢?现在您对这些不去分析明辨,却来查究我的柑子!”
  我沉默着,无言答对。回来再想想他的话,觉得他好像是东方朔一类人物,难道他是对世事表示愤慨,对邪恶表示憎恨的人吗?他是假借柑子来进行讽刺吗?
  (高建中)
司马季主论卜
  〔明〕刘基
  东陵侯既废,过司马季主而卜焉。
  季主曰:“君侯何卜也?”东陵侯曰:“久卧者思起,久蛰者思启,久懑者思嚏。吾闻之:蓄极则泄,闷极则达,热极则风,壅极则通。一冬一春,靡屈不伸;一起一伏,无往不复。仆窃有疑,愿受教焉。”季主曰:“若是,则君侯已喻之矣,又何卜为?”东陵侯曰:“仆未究其奥也,愿先生卒教之。”
  季主乃言曰:“呜呼!天道何亲?惟德之亲;鬼神何灵?因人而灵。夫蓍,枯草也;龟,枯骨也:物也。人灵于物者也,何不自听,而听于物乎?且君侯何不思昔者也?有昔者必有今日。是故碎瓦颓垣,昔日之歌楼舞馆也;荒榛断梗,昔日之琼蕤玉树也;露蛬风蝉,昔日之凤笙龙笛也;鬼燐萤火,昔日之金釭华烛也;秋荼春荠,昔日之象白驼峰也;丹枫白荻,昔日之蜀锦齐纨也。昔日之所无,今日有之不为过;昔日之所有,今日无之不为不足。是故一昼一夜,华开者谢;一秋一春,物故者新。激湍之下,必有深潭;高丘之下,必有浚谷。君侯亦知之矣,何以卜为?”
  ——选自《四部丛刊》本《诚意伯文集》
  东陵侯被废弃以后,往司马季主那儿去占卜。
  季主说:“您要占卜什么事呢?”东陵侯说:“躺卧时间长了就想起来,闭门独居久了就想出去,胸中积闷久了就想打喷嚏。我听说:积聚过多就要宣泄,烦郁之极就要开畅,闷热太甚就会起风,堵塞过分就会流通。有一冬就有一春,没有只屈而不伸的;有一起就有一伏,没有只去不来的。我私下有所怀疑,希望得到你的指教。”季主说:“既然这样,那么您已经明白了,又何必要占卜呢?”东陵侯说:“我未能深入理解其中的高深微妙,希望先生能指点究竟。”
  季主于是说道:“唉!天道和什么人亲?只和有德的人亲。鬼神怎么会灵?靠着人相信才灵。蓍草不过是枯草,龟甲不过是枯骨,都是物。人比物灵敏聪明,为什么不听从自己,却听命于物呢?而且,您为什么不想一下过去呢?有过去就必然有今天。所以,现在的碎瓦坏墙,就是过去的歌楼舞馆;现在的荒棘断梗,就是过去的琼花玉树;现在在风露中哀鸣的蟋蟀和蝉,就是过去的凤笙龙笛;现在的鬼火萤光,就是过去的金灯华烛;现在秋天的苦菜,春天的荠菜,就是过去的象脂驼峰;现在红的枫叶,白的荻草,就是过去的蜀产美锦,齐制细绢。过去没有的现在有了,不算过分;过去有过的现在没有了,也不能算不足。所以从白昼到黑夜,盛开的花朵凋谢了;从秋天到春天,凋萎的植物又发出新芽。激流旋湍下面,必定有深潭;高峻的山丘下面,必定有深谷。这些道理您也已经知道了,何必还要占卜呢?”
  (孟斐)
书博鸡者事
  〔明〕高启
  博鸡者,袁人,素无赖,不事产业,日抱鸡呼少年博市中。任气好斗,诸为里侠者皆下之。
  元至正间,袁有守多惠政,民甚爱之。部使者臧,新贵,将按郡至袁。守自负年德,易之,闻其至,笑曰:“臧氏之子也。”或以告臧。臧怒,欲中守法。会袁有豪民尝受守杖,知使者意嗛守,即诬守纳已赇。使者遂逮守,胁服,夺其官。袁人大愤,然未有以报也。
  一日,博鸡者遨于市。众知有为,因让之曰:“若素民勇,徒能凌藉贫孱者耳!彼豪民恃其资,诬去贤使君,袁人失父母;若诚丈夫,不能为使君一奋臂耶?”博鸡者曰:“诺。”即入闾左,呼子弟素健者,得数十人,遮豪民于道。豪民方华衣乘马,从群奴而驰。博鸡者直前捽下,提殴之。奴惊,各亡去。乃褫豪民衣自衣,复自策其马,麾众拥豪民马前,反接,徇诸市。使自呼曰:“为民诬太守者视此!”一步一呼,不呼则杖,其背尽创。豪民子闻难,鸠宗族童奴百许人,欲要篡以归。博鸡者逆谓曰:“若欲死而父,即前斗。否则阖门善俟。吾行市毕,即归若父,无恙也。”豪民子惧遂杖杀其父,不敢动,稍敛众以去。袁人相聚从观,欢动一城。郡录事骇之,驰白府。府佐快其所为,阴纵之不问。日暮,至豪民第门,捽使跪,数之曰:“若为民不自谨,冒使君,杖汝,法也;敢用是为怨望,又投间蔑污使君,使罢。汝罪宜死,今姑贷汝。后不善自改,且复妄言,我当焚汝庐、戕汝家矣!”豪民气尽,以额叩地,谢不敢。乃释之。
  博鸡者因告众曰:“是足以报使君未耶?”众曰:“若所为诚快,然使君冤未白,犹无益也。”博鸡者曰:“然。”即连楮为巨幅,广二丈,大书一“屈”字,以两竿夹揭之,走诉行御史台。台臣弗为理。乃与其徒日张“屈”字游金陵市中。台臣惭,追受其牒,为复守官而黜臧使者。方是时,博鸡者以义闻东南。
  高子曰:余在史馆,闻翰林天台陶先生言博鸡者之事。观袁守虽得民,然自喜轻上,其祸非外至也。臧使者枉用三尺,以仇一言之憾,固贼戾之士哉!第为上者不能察,使匹夫攘袂群起,以伸其愤,识者固知元政紊弛,而变兴自下之渐矣。
  ——选自《四库全书》本《凫藻集》
  博鸡者是袁州人,一向游手好闲,不从事劳动生产,每天抱着鸡召唤一帮年轻人,在街市上斗鸡赌输赢。他任性放纵,喜欢与人争斗。许多乡里的侠义好汉,都对他很服从、退让。
  元代至正年间,袁州有一位州长官颇多仁爱、宽厚的政绩,百姓很喜欢他。当时上级官署派下的使者姓臧,是一个新得势的权贵,将要巡察各州郡到袁州来。太守依仗着自己年资高有德望,看不起这位新贵,听说他到了,笑着说:“这是臧家的小子啊。”有人把这话告诉了姓臧的。臧大怒,想用法律来中伤陷害太守。正巧袁州有一个土豪,曾经受过太守的杖刑,他得知姓臧的使者心里怀恨太守,就诬陷太守接受过自己的贿赂。使者于是逮捕了太守,威逼其认罪,革掉了太守的官职。袁州人非常愤慨,但是没有什么办法来对付他。
  一天,博鸡者在街市上游荡。大家知道他有能力有作为,因而责备他说:“你向来以勇敢出名,但只能欺压贫弱的人罢了。那些土豪依仗他们的钱财,诬陷贤能的使君,使他罢了官,袁州人失去了父母官。你果真是男子汉大丈夫的话,就不能为使君出一把力吗?”博鸡者说:“好。”就到贫民聚居的地方,召来一批向来勇健的小兄弟,共有几十个人,在路上拦住那个土豪。土豪正穿着一身华丽的衣服,骑着马,后面跟随了一群奴仆,奔驰而来。博鸡者一直向前把他揪下马,又提起来加以殴打。奴仆们惊恐万分,各自逃去。博鸡者于是剥下土豪的衣服,自己穿着,又自己鞭打着土豪的马,指挥众子弟簇拥着土豪在马的前面,把他的双手反绑着,游街示众。命令土豪自己大声叫道:“作老百姓的要诬陷太守,就看看我的样子!”走一步叫一声,不叫就用杖打,打得土豪的背上全部是伤。土豪的儿子听说有此祸殃,就聚集了同宗本家的奴仆一百人左右,想拦路夺回他的父亲。博鸡者迎面走上去说:“如果想要你父亲死,那就上前来斗。否则还是关起门来在家里好好地等着。我游街结束,就归还你的父亲,不会有危险的。”土豪的儿子害怕博鸡者会因此用棍杖打死他的父亲,不敢动手,匆匆约束招拢了奴仆们而离去。袁州的百姓相互追随着聚集在一起观看,欢呼声振动了整个袁州城。郡中掌管民事的官吏非常惊惧,骑马奔告州府衙门。府里的副官对博鸡者的所作所为感到痛快,暗中放任他而不过问。天黑,博鸡者和游街队伍来到土豪家门口,揪着他命他跪下,列数他的罪状说:“你做老百姓,不能自己检点,冒犯了使君,用杖打你,这是刑法的规定。你竟敢因此而怨恨在心,又趁机诬陷使君,使他罢了官。你的罪行当死,现在暂且饶恕你。今后如果不好好改过自新,并且再胡言乱语,我就要烧掉你的房屋,杀掉你的全家!”土豪气焰完全没有了,用额头碰地,承认自己有罪,表示再不敢了。这才放了他。
  博鸡者于是告诉大家说:“这样是否足够报答使君了呢?”大家说:“你所作所为确实令人痛快,但是使君的冤枉没有伸雪,还是没有用的。”博鸡者说:“对。”立即用纸连成一个巨幅,宽有二丈,大写了一个“屈”字,用二根竹竿夹举起来,奔走到行御史台去诉讼,行御史台的官吏不受理。于是便和他的一帮小兄弟,每天张着这个“屈”字游行于金陵城中。行御史台的官吏感到惭愧,追受了他们的状纸,为他们恢复了太守的官职而罢免了姓臧的使者。当时,博鸡者由于他的侠义行为而闻名于东南一方。
  高启说:我在史馆,听翰林官天台人陶先生说起博鸡者的事。看来袁州太守虽然能得民心,但是沾沾自喜,轻视上级,他的遭祸不是外来的原因造成的。姓臧的使者,滥用法律权力,用来报复一句话的怨恨,本来就是一个凶残的人!但做上级的人不能察明下情,致使百姓捋起袖子,一起奋起,发泄自己的愤慨。有见识的人本就知道元代的政治混乱松弛,因而变乱的兴起已经从下面慢慢形成了。
  (孙逊)
越巫
  〔明〕方孝孺
  越巫自诡善驱鬼物。人病,立坛场,鸣角振铃,跳掷叫呼,为胡旋舞禳之。病幸已,馔酒食持其赀去,死则诿以他故,终不自信其术之妄。恒夸人曰:“我善治鬼,鬼莫敢我抗。”恶少年愠其诞,瞷其夜归,分五六人栖道旁木上,相去各里所,候巫过下,砂石击之。巫以为真鬼也,即旋其角,且角且走,心大骇,首岑岑加重,行不知足所在。稍前,骇颇定,木间砂乱下如初,又旋而角,角不能成音,走愈急。复至前,复如初,手慄气慑不能角,角坠振其铃,既而铃坠,唯大叫以行。行闻履声及叶鸣谷响,亦皆以为鬼,号求救于人甚哀。夜半抵家,大哭叩门,其妻问故,舌缩不能言,唯指床曰:“亟扶我寝!我遇鬼,今死矣!”扶至床,胆裂死,肤色如蓝。巫至死不知其非鬼。
  ——选自《四部备要》本《逊志斋集》
  越地有个巫师谎称自己善于驱除鬼怪,有人生病就设立法坛,吹号角,摇铜铃,蹦跳腾跃,大声呼叫,好像跳胡旋舞那样来作法驱鬼。病人侥幸有了好转,吃喝一番,拿了人家的财物离去;如果病死,就用别的理由来推托,总归不让人相信自己法术的虚妄。他经常向人自夸说:“我善于惩处鬼怪,鬼怪不敢与我对抗。”有一个喜欢恶作剧的少年恼怒他的荒诞,探听好他夜里回家,约了五六个人分别躲在路旁的树上,相距各一里左右,等候巫师经过树下,便用砂子石块投击他。巫师以为真的是鬼,马上拿出身边的号角,边吹边跑,心里十分害怕,脑袋胀痛的越来越重,走路也不知道自己的脚踏在什么地方。稍为往前跑了一段路,惊慌略微安定了一点,树上的砂石又像刚才那样乱掷下来,他再拿出号角来吹,却慌得吹不出声音,于是就更急忙地往前跑。又到了前边,还是像刚才一样,他害怕得两手发抖、呼吸屏塞,再也拿不住号角,号角掉了他就摇动铜铃,一会儿连铜铃也掉了,只好大声喊叫着赶路。一路上听到脚步声和树叶摇动、山谷回响的声音,他都以为是鬼,高声向人呼喊求救,音调十分悲伤。半夜里到家,大哭着敲门,他的妻子问他原因,他已恐惧得舌头僵缩,说不出话来,只是指着床说:“快扶我躺下!我碰到了鬼,要死了!”他妻子扶他上床,终于胆吓破而死,皮肤像蓝草一般颜色。那巫师直到死也不知道用砂石掷他的是人而不是鬼。
  (陈稼禾)
吴士
  〔明〕方孝孺
  吴士好夸言,自高其能,谓举世莫及,尤善谈兵,谈必推孙、吴。遇元季乱,张士诚称王姑苏,与国朝争雄,兵未决。士谒士诚曰:“吾观今天下形势莫便于姑苏,粟帛莫富于姑苏,甲兵莫利于姑苏,然而不霸者,将劣也。今大夫之将皆任贱丈,夫战而不知兵,此鼠斗耳!王果能将吾,中原可得,于胜小敌何有!”士诚以为然,俾为将,听自募兵,戒司粟吏勿与较嬴缩。士尝游钱塘,与无赖懦人交,遂募兵于钱塘,无赖士皆起从之,得官者数十人,月糜粟万计。日相与讲击刺坐作之法,暇则斩牲具酒燕饮,其所募士实未尝能将兵也。李曹公破钱塘,士及麾下遁去,不敢少格,蒐得缚至辕门诛之,垂死犹曰:“吾善孙吴法。”
  右《越巫》、《吴士》二篇,余见世人之好诞者死于诞,好夸者死于夸,而终身不知其非者众矣,岂不惑哉!游吴越间,客谈二事类之之书以为世戒。
  ——选自《四部备要》本《逊志斋本》
  吴地有个读书人喜欢夸夸其谈,自以为才能很高,号称当世谁也比不上他,尤其善于谈论兵法,言必称孙武、吴起。当时正值元朝末年,天下大乱,张士诚在姑苏自称吴王,与本朝争夺天下,战事还未决出胜负。那读书人拜见张士诚说:“我看当今天下形势没有比姑苏更便利的了,物产没有比姑苏更富庶的了,武器士兵也没有比姑苏更精锐的了。但是之所以不能称霸天下的原因,是因为将领太无能了。现在大王的将领都任命那些浅陋的人担任,指挥作战而不知道兵法,这简直是鼠类相斗罢了!您大王若真能拜我为将军,便能夺取中原,至于战胜那些小敌就更不在话下了。”张士诚以为也说得对,便拜他为将军,听任他自行招募兵士,并告诫管理钱粮军需的官员不要计较他支取的多少。那读书人曾游历过钱塘,与钱塘的一些无才能而又怯懦的人有交往,于是就到钱塘去招募兵士,那些浪荡市井的人都去投靠他,他选拔了几十个人给予官职,每月花费的军饷以万石来计数。他们每天聚坐一堂相互谈论行军作战的兵法,余下的时间就杀牛宰羊大摆酒宴,那些招募来的人实在是不能率领兵士作战的呵。曹国公李文忠攻占钱塘以后,那读书人及部下都逃跑离去,不敢稍微抵挡一下,后来被搜索捕获,捆绑到辕门诛杀,临死前还在说:“我熟读孙、吴兵法。”
  上面是《越巫》、《吴士》二篇。我见世上之人喜欢虚妄的死于虚妄,喜欢吹嘘的死于吹嘘,而终其一生不知道自己毛病的人是很多的呵,这怎么不让人感到困惑呢!我在游历吴、越时,有客人谈起这二件事,就把它们归为一类,写出来作为人们的戒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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