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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话古文观止

_14 鲁西奇 (现代)
爱莲说
  〔宋〕周敦颐
  【原文】
  水陆草木之花,可爱者甚蕃。晋陶渊明独爱菊;自李唐来,世人甚爱牡丹;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予谓菊,花之隐逸者也;牡丹,花之富贵者也;莲,花之君子者也。噫!菊之
  爱,陶后鲜有闻;莲之爱,同予者何人?牡丹之爱,宜乎众矣!
  ——选自《四库全书》本《周元公集》
  水中陆上草本木本各种鲜花,值得人们喜爱的实在繁多。晋代的陶渊明唯独喜爱菊花;自唐代以来,世人非常喜爱牡丹;可是我唯独喜爱莲花的生长于污泥之中而不被沾染,在清水里洗涤而不显妖媚,中心贯通,外表笔直,不蔓延,无枝节,香气远播越觉得清幽,俊直地挺立在水面上,只可以远远地观赏而不可以肆意地玩弄。
  我总以为,菊花,是众花中的逸隐之士;牡丹,是众花中的富豪贵人;而莲花,则可以说是众花中的有德君子。唉!爱菊的人,陶渊明以后就不大听到了;对莲花的喜爱,像我这样的又有谁呢?而爱牡丹的人,倒确是多得很哪!
  (魏同贤)
寄欧阳舍人书
  〔宋〕曾巩
  巩顿首再拜,舍人先生:去秋人还,蒙赐书及所譔先大父墓碑铭。反复观诵,感与惭并。
  夫铭志之著于世,义近于史,而亦有与史异者。盖史之于善恶无所不书,而铭者,盖古之人有功德材行志义之美者,惧后世之不知,则必铭而见之,或纳于庙,或荐于墓,一也。苟其人之恶,则于铭乎何有?此其所以与史异也。其辞之作,所以使死者无有所憾,生者得致其严。而善人喜于见传,则勇于自立;恶人无有所纪,则以媿而惧。至于通材达识,义烈节士,嘉言善状,皆见于篇,则足为后法。警劝之道,非近乎史,其将安近?
  及世之衰,为人之子孙者,一欲褒扬其亲而不本乎理。故虽恶人,皆务勒铭,以夸后世。立言者既莫之拒而不为,又以其子孙之所请也,书其恶焉,则人情之所不得,于是乎铭始不实。后之作铭者当观其人。苟托之非人,则书之非公与是,则不足以行世而传后。故千百年来,公卿大夫至于里巷之士莫不有铭,而传者盖少。其故非他,托之非人,书之非公与是故也。
  然则孰为其人而能尽公与是欤?非畜道德而能文章者无以为也。盖有道德者之于恶人则不受而铭之,于众人则能辨焉。而人之行,有情善而迹非,有意奸而外淑,有善恶相悬而不可以实指,有实大于名,有名侈于实。犹之用人,非畜道德者恶能辨之不惑,议之不徇?不惑不徇,则公且是矣。而其辞之不工,则世犹不传,于是又在其文章兼胜焉。故曰非畜道德而能文章者无以为也,岂非然哉!
  然畜道德而能文章者,虽或并世而有,亦或数十年或一二百年而有之。其传之难如此,其遇之难又如此。若先生之道德文章,固所谓数百年而有者也。先祖之言行卓卓,幸遇而得铭,其公与是,其传世行后无疑也。而世之学者,每观传记所书古人之事,至其所可感,则往往衋然不知涕之流落也,况其子孙也哉?况巩也哉?其追脪祖德而思所以传之之繇,则知先生推一赐于巩而及其三世。其感与报,宜若何而图之?
  抑又思若巩之浅薄滞拙而先生进之,先祖之屯蹶否塞以死而先生显之,则世之魁闳豪杰不世出之士,其谁不愿进于门?潜遁幽抑之士,其谁不有望于世?善谁不为,而恶谁不愧以惧?为人之父祖者,孰不欲教其子孙?为人之子孙者,孰不欲宠荣其父祖?此数美者,一归于先生。既拜赐之辱,且敢进其所以然。所谕世族之次,敢不承教而加详焉?
  幸甚,不宣。巩再拜。
  ——选自中华书局排印本《曾巩集》
  曾巩叩头再次拜上,舍人先生:去年秋天,我派去的人回来,承蒙您赐予书信及为先祖父撰写墓碑铭。我反复读诵,真是感愧交并。
  说到铭志之所以能够著称后世,是因为它的意义与史传相接近,但也有与史传不相同的地方。因为史传对人的善恶都一一加以记载,而碑铭呢,大概是古代功德卓著、才能操行出众,志气道义高尚的人,怕后世人不知道,所以一定要立碑刻铭来显扬自己,有的置于家庙里,有的放置在墓穴中,其用意是一样的。如果那是个恶人,那么有什么好铭刻的呢?这就是碑铭与史传不同的地方。铭文的撰写,为的是使死者没有什么可遗憾,生者借此能表达自己的尊敬之情。行善之人喜欢自己的善行善言流传后世,就发奋有所建树;恶人没有什么可记,就会感到惭愧和恐惧。至于博学多才、见识通达的人,忠义英烈、节操高尚之士,他们的美善言行,都能一一表现在碑铭里,这就足以成为后人的楷模。铭文警世劝戒的作用,不与史传相近,那么又与什么相近呢!
  到了世风衰微的时候,为人子孙的,一味地只要褒扬他们死去的亲人而不顾事理。所以即使是恶人,都一定要立碑刻铭,用来向后人夸耀。撰写铭文的人既不能推辞不作,又因为死者子孙的一再请托,如果直书死者的恶行,就人情上过不去,这样铭文就开始出现不实之辞。后代要想给死者作碑铭者,应当观察一下作者的为人。如果请托的人不得当,那么他写的铭文必定会不公正,不正确,就不能流行于世,传之后代。所以千百年来,尽管上自公卿大夫下至里巷小民死后都有碑铭,但流传于世的很少。这里没有别的原因,正是请托了不适当的人,撰写的铭文不公正、不正确的缘故。
  照这样说来,怎样的人才能做到完全公正与正确呢?我说不是道德高尚文章高
  明的人是做不到的。因为道德高尚的人对于恶人是不会接受请托而撰写铭文的,对于一般的人也能加以辨别。而人们的品行,有内心善良而事迹不见得好的,有内心奸恶而外表良善的,有善行恶行相差悬殊而很难确指的,有实际大于名望的,有名过其实的。好比用人,如果不是道德高尚的人怎么能辨别清楚而不被迷惑,怎么能议论公允而不徇私情?能不受迷惑,不徇私情,就是公正和实事求是了。但是如果铭文的辞藻不精美,那么依然不能流传于世,因此就要求他的文章也好。所以说不是道德高尚而又工于文章的人是不能写碑志铭文的,难道不是如此吗?
  但是道德高尚而又善作文章的人,虽然有时会同时出现,但也许有时几十年甚至一二百年才有一个。因此铭文的流传是如此之难;而遇上理想的作者更是加倍的困难。象先生的道德文章,真正算得上是几百年中才有的。我先祖的言行高尚,有幸遇上先生为其撰写公正而又正确的碑铭,它将流传当代和后世是毫无疑问的。世上的学者,每每阅读传记所载古人事迹的时候,看到感人之处,就常常激动得不知不觉地流下了眼泪,何况是死者的子孙呢?又何况是我曾巩呢?我追怀先祖的德行而想到碑铭所以能传之后世的原因,就知道先生惠赐一篇碑铭将会恩泽及于我家祖孙三代。这感激与报答之情,我应该怎样来表示呢?
  我又进一步想到象我这样学识浅薄、才能庸陋的人,先生还提拔鼓励我,我先祖这样命途多乖穷愁潦倒而死的人,先生还写了碑铭来显扬他,那么世上那些俊伟豪杰、世不经见之士,他们谁不愿意拜倒在您的门下?那些潜居山林、穷居退隐之士,他们谁不希望名声流播于世?好事谁不想做,而做恶事谁不感到羞愧恐惧?当父亲、祖父的,谁不想教育好自己的子孙?做子孙的,谁不想使自己的父祖荣耀显扬?这种种美德,应当全归于先生。我荣幸地得到了您的恩赐,并且冒昧地向您陈述自己所以感激的道理。来信所论及的我的家族世系,我怎敢不听从您的教诲而加以研究审核呢?
  荣幸之至,书不尽怀,曾巩再拜上。
  (丁如明)
墨池记
  〔宋〕曾巩
  临川之城东,有地隐然而高,以临于溪,曰新城。新城之上,有池窪然而方以长,曰王羲之之墨池者,荀伯子《临川记》云也。羲之尝慕张芝,临池学书,池水尽黑,此为其故迹,岂信然邪?方羲之之不可强以仕,而尝极东方,出沧海,以娱其意于山水之间,岂有徜徉肆恣,而又尝自休于此邪?羲之之书晚乃善,则其所能,盖亦以精力自致者,非天成也。然后世未有能及者,岂其学不如彼邪?则学固岂可以少哉!况欲深造道德者邪?
  墨池之上,今为州学舍。教授王君盛恐其不章也,书“晋王右军墨池”之六字于楹间以揭之,又告于巩曰:“愿有记。”推王君之心,岂爱人之善,虽一能不以废,而因以及乎其迹邪?其亦欲推其事以勉其学者邪?夫人之有一能,而使后人尚之如此,况仁人庄士之遗风余思,被于来世者何如哉!
  庆历八年九月十二日,曾巩记。
  ——选自中华书局排印本《曾巩集》
  临川郡城的东面,有块突起的高地,下临溪水,名叫新城。新城上面,有一口低洼的长方形水池,称为王羲之墨池。这是南朝宋人荀伯子在《临川记》里所记述的。王羲之曾经仰慕东汉书法家张芝,在此池边练习书法,池水都因而变黑了,这就是他的故迹。难道真的是这回事吗?当王羲之不愿受人勉强而做官的时候,他曾遍游越东各地,泛舟东海之上,以快心于山光水色之中。难道当他逍遥遨游尽情游览的时候,又曾经在此地休息过吗?王羲之的书法到了晚年才渐入佳境,看来他所以能有这么深的造诣,是因为他刻苦用功所达到的结果,而不是天才所致。但后世没有能及得上王羲之的,恐怕是他们所下的学习功夫不如王羲之吧?看来学习的功夫怎么可以少化吗!更何况对于想要在道德方面取得很高的成就的人呢?
  墨池旁边现在是抚州州学的校舍。教授王君深怕关于墨池的事迹被湮没无闻,就写了“晋王右军墨池”这六个大字悬挂在门前两柱之间标明它,又对我说:“希望有篇叙记文章。”我推测王君的心意,莫非是因为爱好别人的长处,即使是一技之长也不肯让它埋没,因此就连他的遗迹一并重视起来吗?或者是想推广王羲之临池苦学的事迹来勉励这里的学生吗?人有一技之长,尚且使后代人尊崇到这般地步,更不用说仁人君子们留下来的风尚和美德会怎样地影响到后世人呢!
  庆历八年九月十二日,曾巩作记。
  (丁如明)
谏院题名记
  〔宋〕司马光
  【原文】
  古者谏无官,自公卿大夫至于工商,无不得谏者。汉兴以来,始置官。夫以天下之政,四海之众,得失利病,萃于一官使言之,其为任亦重矣。居是官者,当志其大,舍其细,先其急,后其缓;专利国家而不为身谋。彼汲汲于名者,犹汲汲于利也。其间相去何远哉!
  天禧初,真宗诏置谏官六员,责其职事。庆历中,钱君始书其名于版。光恐久而漫灭,嘉祐八年,刻著于石。后之人将历指其名而议之曰:“某也忠,某也诈,某也直,某也回。”呜呼,可不惧哉!
  ——选自《四部丛刊》本《温国文正司马公文集》
  古时候没有专门设置谏诤的官,从公卿大夫到一般工商之民,没有不能进谏的。汉朝建立以来,开始设置谏官。将天下的政事,四海五湖的民众,治理国家的得失利弊,都集中于一个谏官身上,让他一一提出意见,那么他的责任也可以算够重的了。任此官者,应当牢牢记住那些大事情,舍弃那些小事;要先进谏那些急迫的问题,而后谏那些不很急迫的问题;要专为国家谋利,而不为自己打算。那些热中于追求声名的人其实与热中于追求私利之徒一样,这两种人与谏官的职责相距多远啊!
  天禧初年,真宗下诏设置谏官六员,并明确谏官的职责。庆历年间,钱君开始将谏官们的名字写在木板上。我怕因时间长了要磨灭,在嘉祐八年,将谏官名字刻在石上。后代人会逐个指着他们的名字而议论他们说:“某某人忠诚,某某人奸诈,某某人正直,某某人邪恶。”啊,这能不叫人惧怕吗?
  (丁如明)
读孟尝君传
  〔宋〕王安石
  世皆称孟尝君能得士,士以故归之,而卒赖其力,以脱于虎豹之秦。嗟呼!孟尝君特鸡鸣狗盗之雄耳,岂足以言得士?不然,擅齐之强,得一士焉,宜可以南面而制秦,尚取鸡鸣狗盗之力哉?夫鸡鸣狗盗之出其门,此士之所以不至也。
  ——选自上海人民出版社排印本《王文公文集》
  世俗的人都称赞孟尝君能够搜罗人才,因此人才都投靠他的门下,而他终于借助他们的力量,得以从虎豹一样凶恶的秦国逃走。咳!孟尝君只不过是那些鸡鸣狗盗之徒的头目罢了,哪里称得上能搜罗人才呢?要不是这样,他完全可以凭借齐国的强大力量,得到一个真正的人才,就应该南面称王而制服秦国,还用得着这些鸡鸣狗盗之辈的能力吗?鸡鸣狗盗之辈出入他的门下,这正是真正的人才之所以不到他那里去的原因呀!
  (李国章)
同学一首别子固
  〔宋〕王安石
  江之南有贤人焉,字子固,非今所谓贤人者,予慕而友之。淮之南有贤人焉,字正之,非今所谓贤人者,予慕而友之。二贤人者,足未尝相过也,口未尝相语也,辞币未尝相接也。其师若友,岂尽同哉?予考其言行,其不相似者,何其少也!曰,学圣人而已矣。学圣人,则其师若友,必学圣人者。圣人之言行岂有二哉?其相似也适然。
  予在淮南,为正之道子固,正之不予疑也。还江南,为子固道正之,子固亦以为然。予又知所谓贤人者,既相似,又相信不疑也。
  子固作《怀友》一首遗予,其大略欲相扳以至乎中庸而后已。正之盖亦常云尔。夫安驱徐行,轥中庸之庭,而造于其室,舍二贤人者而谁哉?予昔非敢自必其有至也,亦愿从事于左右焉尔。辅而进之,其可也。
  噫!官有守,私系合不可以常也,作《同学一首别子固》,以相警且相慰云。
  ——选自上海人民出版社排印本《王文公文集》
  江南有一位贤人,字子固,他不是现在一般人所说的那种贤人,我敬慕他,并和他交朋友。淮南有一位贤人,字正之,他也不是现在一般人所说的那种贤人,我敬慕他,也和他交朋友。这两位贤人,不曾互相往来,不曾互相交谈,也没有互相赠送过礼品。他们的老师和朋友,难道都是相同的吗?我注意考察他们的言行,他们之间的不同之处竟是多么少呀!应该说,这是他们学习圣人的结果。学习圣人,那么他们的老师和朋友,也必定是学习圣人的人。圣人的言行难道会有两样的吗?他们的相似就是必然的了。
  我在淮南,向正之提起子固,正之不怀疑我的话。回到江南,向子固提起正之,子固也很相信我的话。于是我知道被人们认为是贤人的人,他们的言行既相似,又互相信任而不猜疑。
  子固写了一篇《怀友》赠给我,其大意是希望互相帮助,以便达到中庸的标准才肯罢休。正之也经常这样说过。驾着车子稳步前进,辗过中庸的门庭而进入内室,除了这两位贤人还能有谁呢?我过去不敢肯定自己有可能达到中庸的境地,但也愿意跟在他们左右奔走。在他们的帮助下前进,大概能够达到目的。
  唉!做官的各有自己的职守,由于个人私事的牵挂,我们之间不能经常相聚,作《同学一首别子固》,用来互相告诫,并且互相慰勉。
  (李国章)
游褒禅山记
  〔宋〕王安石
  褒禅山亦谓之华山,唐浮图慧褒始舍于其址,而卒葬之,以故其后名之曰褒禅。今所谓慧空禅院者,褒之庐冢也。距其院东五里,所谓华山洞者,以其乃华山之阳名之也。距洞百余步,有碑仆道,其文漫灭,独其为文犹可识,曰花山。今言“华”如“华实”之“华”者,盖音谬也。其下平旷,有泉侧出,而记游者甚众,所谓前洞也。由山以上五六里,有穴窈然,入之甚寒。问其深,则其好游者不能穷也,谓之后洞。余与四人拥火以入,入之愈深,其进愈难,而其见愈奇。有怠而欲出者,曰:“不出,火且尽。”遂与之俱出。盖予所至,比好游者尚不能十一,然视其左右,来而记之者已少。盖其又深,则其至又加少矣。方是时,予之力尚足以入,火尚足以明也。既其出,则或咎其欲出者,而予亦悔其随之,而不得极乎游之乐也。
  于是予有叹焉。古之人观于天地、山川、草木、虫鱼、鸟兽,往往有得,以其求思之深,而无不在也。夫夷以近,则游者众;险以远,则至者少。而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有志矣,不随以止也,然力不足者,亦不能至也。有志与力而又不随以怠,至于幽暗昏惑,而无物以相之,亦不能至也。然力足以至焉,于人为可讥,而在己为有悔。尽吾志也而不能至者,可以无悔矣,其孰能讥之乎?此予之所得也。余于仆碑,又有悲夫古书之不存,后世之谬其传而莫能名者,何可胜道也哉!此所以学者不可以不深思而慎取之也。
  四人者:庐陵萧君圭君玉,长乐王回深父,余弟安国平父、安上纯父。至和元
  年七月某甲子,临川王某记。
  ——选自上海人民出版社排印本《王文公文集》
  褒禅山也被称为华山。唐代高僧慧褒开始在这座山下建房居住,而死后就葬在这里。由于这个缘故,以后就把这座山称作褒禅山。现在称作慧空禅院的地方,就是慧褒和尚生前居住的屋舍和死后埋葬的墓地。距离慧空禅院东面五里,有个称作华山洞的地方,是因为它在华山的南面而得名的。离洞百余步,有一块石碑倒在路上,碑文已经模糊不清了,唯有“花山”二字还能辨认出来。现在将“华”字读成“华实”的“华”,大概是读错音了。华山洞下面平坦而开阔,有泉水从旁边涌出,到这里游览和题字留念的人很多,这就是人们说的“前洞”。沿山向上走五六里,有一个山洞很幽深,走进去感到很寒凉。询问这个洞的深度,就是那些喜欢游山玩水的人也没有走到尽头,人们称它为“后洞”,我和四个同游的人举着火把走进去,进去越深,前进越难,而见到的景色就越奇异。有人感到疲倦而想出来,就说:“不出洞,火把就要烧完了。”于是大家就和他一起出来了。大概我走到的地方,比起那些喜欢游山玩水的人还不到十分之一,可是看到左右洞壁,来到这里并且题字留念的人已经很少了。大概再往深处,进去的人就更少了。这时候,我的力气还足够继续往里面走,火把也还足够照明。出洞以后,有人就责怪那提议出来的人,我也后悔跟着他一起出来,而不能尽情享受游览的乐趣。
  于是,我颇有感慨。古代的人在观察天地、山川、草木、虫鱼、鸟兽的时候,往往有心得,这是因为他们思考问题很深刻,而且没有什么事物不加以考察的。那些道路平坦而又距离近的地方,游览的人就很多;道路艰险而又遥远的地方,去的人就很少。然而世界上奇特壮丽又罕见的自然风景,常常是在艰险遥远而且人们很少到达的地方。因此,不是有志向的人是不能到达的。有了志向,不随别人停止前进,但是气力不足,也不能到达目的地。既有志向又有气力,也不随着别人后退,但是到了幽深昏暗又神迷目乱的地方,没有得到外物的辅助,也不能达到目的地。然而,气力足够到达的情况下却没有到达,在别人看来是可以讥笑的,而在自己则应感到懊悔。已经尽了自己的努力却不能达到目的的人,可以不必后悔,难道有谁能讥笑他呢?这就是我的心得。我看到倒在地上的石碑,又感慨古书没有保存下来,使后世的人以讹传讹而不能明白名称的真实情况,哪里能说得完呢!这就是治学的人不能不深思熟虑和谨慎择取的原因。
  同游的四个人:庐陵的萧君圭字君玉,长乐的王回字深父,我的弟弟安国字平父、安上字纯父。至和元年七月某日,临川王某记。
  (李国章)
伤仲永
  〔宋〕王安石
  金溪民方仲永,世隶耕。仲永生五年,未尝识书具,忽啼求之。父异焉,借旁近与之,即书诗四句,并自为其名。其诗以养父母,收族为意,传一乡秀才观之。自是指物作诗立就,其文理皆有可观者。邑人奇之,稍稍宾客其父,或以钱币乞之,父利其然也,日扳仲永环丐于邑人,不使学。
  予闻之也久,明道中,从先人还家,于舅家见之,十二三矣。令作诗,不能称前时之闻。又七年,还自扬州,复到舅家,问焉,曰:“泯然众人矣。”
  王子曰:仲永之通悟,受之天也。其受之天也,贤于材人远矣。卒之为众人,则其受于人者不至也。彼其受之天也,如此其贤也,不受之人,且为众人。今夫不受之天,固众,又不受之人,得为众人而已邪!
  ——选自上海人民出版社排印本《王文公文集》
  金溪县人方仲永,世代务农。方仲永五岁时,还不认得笔墨纸砚,一天忽然哭闹着索要这些东西。他父亲很奇怪,就向近邻借来给他。方仲永马上写下了四句诗,并且写上自己的名字。那诗表达了孝养父母,团结宗族的意思,诗被乡里一位读书人拿去阅读。从此以后,旁人只要指定某一物作诗题,方仲永就能挥笔立就。诗的文字技巧及意境都达到一定水平。乡里人对他非常器重,并渐渐对他的父亲也礼待起来,有的施舍钱财给他。方仲永父亲觉得这是件有利可图的事,就每天携带仲永向乡里人到处乞讨,不让他进校学习。
  我很久就听闻此事了,明道年间,我跟从父亲回到家乡,曾于舅家见到方仲永,他已经十二三岁了。我们叫他作诗,已经与我过去所听闻的水准不能相比了。又过了七年,我从扬州回来,再到舅家去,问起方仲永,人们告诉说:“他已天才泯灭,同普通人没有什么两样了。”
  我认为:方仲永的聪明颖悟,是上天赋予的。他有天赋,比起力学而成的人要优越得多;然而最终还是和平常人差不多,那是因为没有受到常人所受的教育的结果。他的天资是那样的好,只因为没有受到教育培养,尚且沦为普通人一样;现在一般说来天分不高的人自然是很多的,如果再不加以教育培养,恐怕会连一个平常人都不如吧?
  (丁如明)
答司马谏议书
  〔宋〕王安石
  某启:昨日蒙教,窃以为与君实游处相好之日久,而议事每不合,所操之术多异故也。虽欲强聒,终必不蒙见察,故略上报,不复一自辨。重念蒙君实视遇厚,于反复不宜卤莽,故今具道所以,冀君实或见恕也。
  盖儒者所争,尤在名实,名实已明,而天下之理得矣。今君实所以见教者,以为侵官、生事、征利、拒谏,以致天下怨谤也。某则以为受命于人主,议法度而修之于朝廷,以授之于有司,不为侵官;举先王之政,以兴利除弊,不为生事;为天下理财,不为征利;辟邪说,难壬人,不为拒谏。至于怨诽之多,则固前知其如此也。人习于苟且非一日,士大夫多以不恤国事、同俗自媚于众为善,上乃欲变此,而某不量敌之众寡,欲出力助上以抗之,则众何为而不汹汹然?盘庚之迁,胥怨者民也,非特朝廷士大夫而已。盘庚不为怨者故改其度,度义而后动,是而不见可悔故也。如君实责我以在位久,未能助上大有为,以膏泽斯民,则某知罪矣;如曰今日当一切不事事,守前所为而已,则非某之所敢知。
  无由会晤,不任区区向往之至。
  ——选自《四部丛刊》本《临川先生文集》
  安石敬白:昨日承您来信指教,我私下觉得与您交往深厚密切已非一朝一夕,可是议论国事时常常意见不同,这大概是由于我们所采取的方法不同的缘故吧。即使想要勉强多说几句,最终也必定不被您所谅解,因此只是很简略地复上一信,不再一一替自己分辨。后来又想到蒙您一向看重和厚待,在书信往来上不宜马虎草率,所以我现在详细地说出我这样做的道理,希望您看后或许能谅解我。
  本来知书识礼的读书人所争辨的,尤其在于名义和实际的关系。名义和实际的关系一经辨明,天下的是非之理也就解决了。如今您来信用以指教我的,认为我的做法是侵犯了官员的职权,惹事生非制造事端,聚敛钱财与民争利,拒不接受反对意见,因此招致天下人的怨恨和诽谤。我则认为遵从皇上的旨意,在朝堂上公开讨论和修订法令制度,责成有关部门官吏去执行,这不是侵犯官权;效法先皇的英明政治,用来兴办好事,革除弊端,这不是惹事生非;替国家整理财政,这不是搜括钱财;抨击荒谬言论,责难奸佞小人,这不是拒听意见。至于怨恨和诽谤如此众多,那是早就预知它会这样的。人们习惯于苟且偷安,已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士大夫们大多把不关心国事,附和世俗之见以讨好众人为得计。皇上却要改变这种状况,而我不去考虑反对的人有多少,愿意竭力协助皇上来对抗他们,那众多的反对者怎会不对我气势汹汹呢?商王盘庚迁都时,连百姓都埋怨,还不仅仅是朝廷里的士大夫而已。盘庚并不因为有人埋怨反对的缘故而改变计划,这是因为迁都是经过周密考虑后的行动,是正确的而看不到有什么可以改悔的缘故。假如您责备我占据高位已久,没有能协助皇上大有作为,使百姓普遍受到恩泽,那末我承认错误;如果说现在应当什么事也别干,只要墨守从前的老规矩就行,那就不是我所敢领教的了。
  没有机会见面,衷心想念和仰慕您。
  (曹光甫)
度支副使厅壁题名记
  〔宋〕王安石
  三司副使,不书前人姓名。嘉祐五年,尚书户部员外郎吕君冲之,始稽之众史,而自李缭纮已上至查道,得其名;自杨偕已上,得其官;自郭劝已下,又得其在事之岁时,于是书名而镵之东壁。
  夫合天下之众者财,理天下之财者法,守天下之法者吏也。吏不良,则有法而莫守;法不善,则有财而莫理。有财而莫理,则阡陌闾巷之贱人,皆能私取予之势,擅万物之利,以与人主争黔首,而放其无穷之欲,非必贵强桀大而后能。如是而天子犹为不失其民者,盖特号而已耳。虽欲食蔬衣敝,憔悴其身,愁思其心,以幸天下之给足,而安吾政,吾知其犹不行也。然则善吾法,而择吏以守之,以理天下之财,虽上古尧、舜犹不能毋以此为先急,而况于后世之纷纷乎?
  三司副使,方今之大吏,朝廷所以尊宠之甚备。盖今理财之法,有不善者,其势皆得以议于上而改为之。非特当守成法,吝出入,以从有司之事而已。其职事如此,则其人之贤不肖,利害施于天下如何也!观其人,以其在事之岁时,以求其政事之见于今者,而考其所以佐上理财之方,则其人之贤不肖,与世之治否,吾可以坐而得矣。此盖吕君之志也。
  ——选自上海人民出版社排印本《王文公文集》
  三司副使官署中,以往不记录历任副使的姓名。嘉祐五年,尚书户部员外郎吕冲之方才开始查考各种文献资料,终于查明了从李纮以前直至第一任度支副使查道的姓名,以及杨偕以前历任度支副使的官阶品秩,从郭劝以后,又查清了历任度支副使任职的年月,于是将他们的姓名写在石上并且刻在度支副使厅的东壁上。
  能聚合天下之民众的是经济,治理天下经济的是法令,执行天下法令的是官吏。官吏不好,则虽有法令而不能贯彻;法令不当,则虽然经济形势很好而无从管理。经济形势很好而不妥善管理,那样连一般富商豪民都会有操纵市场的势力,获得垄断各种物资的利益,来与皇帝争夺黎民百姓,从而满足他们自己的无穷欲望,这不一定需要豪门强宗大势力的人才可以办到。如果到了这个地步还说是皇帝没有失去百姓,那只不过是徒有天子之名罢了。即使皇帝粗衣淡饭,终日操劳得精疲力尽,忧愁郁结于心,想使天下富足政治安定,我们知道这依旧是行不通的。由此看来制定正确的法令,选择好的官吏来贯彻,从而管理好天下的经济,即使是上古时代的尧舜也不能不以理财为第一重要的事情,更何况后世乱乱纷纷的世道呢。
  三司副使是当今的大官,朝廷所以在各方面都非常器重。因为如今管理经济方面的法令,如果有不足之处,主管者就有权在朝堂上与皇帝一起讨论后而加以修正,并不一定要求死守现成的法令,把财政收支管得太死,只要听从上级的命令就算了。它的职务是这样的重要,那么担任此职的官员的好坏,关系到天下百姓的利害也就多么重要啊!我们看到历任职官的姓名,并且知道他任职的年月,来考究他的政绩对于今日的影响,而且考察他辅助皇上管理经济的方略
  ,那么这人究竟是贤能还是不称职,把天下是否管理好,我们就可以因此而明白了。这大概就是吕君刻石的用意所在吧。
  (丁如明)
留侯论
  〔宋〕苏轼
  古之所谓豪杰之士者,必有过人之节,人情有所不能忍者。匹夫见辱,拔剑而起,挺身而斗,此不足为勇也。天下有大勇者,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挟持者甚大,而其志甚远也。
  夫子房受书于圯上之老人也,其事甚怪。然亦安知其非秦之世有隐君子者出而试之?观其所以微见其意者,皆圣贤相与警戒之义。世人不察,以为鬼物,亦已过矣。且其意不在书。当韩之亡,秦之方盛也,以刀锯鼎镬待天下之士,其平居无罪夷灭者,不可胜数;虽有贲、育,无所复施。夫持法太急者,其锋不可犯,而其末可乘。子房不忍忿忿之心,以匹夫之力,而逞于一击之间。当此之时,子房之不死者,其间不能容发,盖亦已危矣!千金之子,不死于盗贼。何者?其身之可爱,而盗贼之不足以死也。子房以盖世之材,不为伊尹,太公之谋,而特出于荆轲,聂政之计,以侥幸于不死,此固圯上之老人所为深惜者也。是故倨傲鲜腆而深折之,彼其能有所忍也,然后可以就大事,故曰:“孺子可教也。”
  楚庄王伐郑,郑伯肉袒牵羊以逆。庄王曰:“其君能下人,必能信用其民矣。”遂舍之。勾践之困于会稽,而归臣妾于吴者,三年而不倦。且夫有报人之志,而不能下人者,是匹夫之刚也。夫老人者,以为子房才有余,而忧其度量之不足,故深折其少年刚锐之气,使之忍小忿而就大谋。何则?非有平生之素,卒然相遇于草野之间,而命以仆妾之役,油然而不怪者,此固秦皇帝之所不能惊,而项籍之所不能怒也。
  观夫高祖之所以胜,而项籍之所以败者,在能忍与不能忍之间而已矣。项籍惟不能忍,是以百战百胜,而轻用其锋。高祖忍之,养其全锋,而待其弊,此子房教之也。当淮阴破齐而欲自王,高祖发怒,见于词色。由此观之,犹有刚强不忍之气,非子房其谁全之?
  太史公疑子房以为魁梧奇伟,而其状貌乃是妇人女子,不称其志气,而愚以为,此其所以为子房欤!
  —一选自《四部丛刊》本《经进东坡文集事略》
  古代所谓的豪杰之士,必定有超过常人的节操,以及常人在情感上不能忍耐的气度。普通人一旦受到侮辱,就拔出宝剑跳起来,挺身去决斗,这可谈不上勇敢。世界上有堪称“大勇”的人,当突然面临意外时不惊慌失措,当无故受到侮辱时,也不愤怒,这是因为他们的抱负很大,而他们的志向又很远。
  张良从圯桥上老人的手里接受了《太公兵法》,此事很奇怪。然而,又怎么能断定这位老人不是秦朝隐居的有识之士出来考验张良的呢?观察老人用以含蓄地表达自己意见的,都是圣人贤士相互间劝诫的道理。世人未加细察,以为他是鬼怪,这就不对了。而且,老人的用意并不在那本兵书上。当韩国灭亡的时候,秦国正强盛,用刀锯、鼎镬迫害天下的士人,安分守己而无罪被杀的人,多得数也数不清;这时即使有孟贲、夏育再世,也无所施展。一个立法严厉、苛刻的政权,它锐利的锋芒不能触犯,而当它走到末路时就可以乘虚而入了。但张良却忍不住愤恨之气,凭借一个普通人的力量,想用大铁椎的一击来达到目的。当时,张良虽然死里逃生,实在是已经走到了死亡的边缘,真太危险了!拥有万贯家财的富家子弟,决不肯死在盗贼的手里。为什么呢?因为他的身体宝贵,死在盗贼之手不值得。张良有超过世人的杰出才干,他不去规划伊尹、周公那样安邦定国的谋略,却想出了荆轲、聂政那样行刺的下策,完全因为侥幸才得以不死,这正是桥上那位老人为他深感痛惜的!所以,老人故意用傲慢无礼的行为重重地刺激他,让他能有忍耐之心,然后才可以去完成伟大的事业,所以说:“这小伙子值得一教的。”
  楚庄王攻打郑国,郑襄公袒露着身体,牵了羊去迎接。楚庄王说:“郑国的国君能低声下气地对待我们,必定能取得人民的信任。”于是就从郑国撤兵。越王勾践被困在会稽山,就投降吴国做吴王的臣妾,三年中丝毫没有懈怠。如果只有报仇的志向,而没有屈从忍耐的功夫,那不过是普通人的所谓刚强。那位老人,以为张良的才干绰绰有余,就担心他的度量不足,所以就深深地挫折他青年人的刚强锐利之气,使他能够忍受住小的愤怒而去完成远大的计划。为什么要这样呢?老人与张良素昧平生,突然在野外相遇,却命令他做仆人、婢妾的事情,而张良却油然而生敬意,又不责怪老人,这样秦始皇当然不能使他惊怕,而项羽也不能使他暴怒了。
  观察汉高祖刘邦所以取胜、而项羽所以失败的原因,就在于能够忍耐或不能忍耐。项羽正因为不能忍耐,所以虽然百战百胜却轻易出兵。高祖刘邦能够忍耐,保存强大的兵力以等待项羽的衰亡,这是张良教会他的。当淮阴侯韩信攻占了齐地,想自立为王时,刘邦勃然大怒,并且显露于言辞和脸色。由此看来,刘邦还有刚强而不能忍耐的盛气,除了张良,又有谁能替他补正呢?
  太史公司马迁曾猜测张良一定是个高大魁梧的男子汉,但实际上张良的身材、相貌就像少妇、少女,同他的志向和气概并不相称,所以我以为这就是张良所以为张良的特别之处啊!
  (王兴康)
贾谊论
  〔宋〕苏轼
  非才之难,所以自用者实难。惜乎!贾生王者之佐,而不能用其才也。
  夫君子之所取者远,则必有所待;所就者大,则必有所忍。古之贤人,皆负可致之才,而卒不能行其万一者,未必皆其时君之罪,或者其自取也。
  愚观贾生之论,如其所言,虽三代何以远过?得君如汉文,犹且以不用死。然则是天下无舜尧,终不可有所为耶?仲尼圣人,历试于天下,苟非大无道之国,皆欲勉强扶持,庶几一日得行其道。将之荆,先之以冉有,申之以子夏。君子之欲得其君,如此其勤也。孟子去齐,三宿而后出昼,犹曰:“王其庶几召我。”君子之不忍弃其君,如此其厚也。公孙丑问曰:“夫子何为不豫?”孟子曰:“方今天下,舍我其谁哉?而吾何为不豫?”君子之爱其身,如此其至也。夫如此而不用,然后知天下果不足与有为,而可以无憾矣。若贾生者,非汉文之不用生,生之不能用汉文也。
  夫绛侯亲握天子玺而授之文帝,灌婴连兵数十万,以决刘、吕之雌雄,又皆高帝之旧将,此其君臣相得之分,岂特父子骨肉手足哉?贾生,洛阳之少年,欲使其一朝之间,尽弃其旧而谋其新,亦已难矣。为贾生者,上得其君,下得其大臣,如绛、灌之属,优游浸渍而深交之,使天子不疑,大臣不忌,然后举天下而唯吾之所欲为,不过十年,可以得志。安有立谈之间,而遽为人痛哭哉!观其过湘为赋以吊屈原,纡郁愤闷,趯然有远举之志。其后卒以自伤哭泣,至于夭绝,是亦不善处穷者也。夫谋之一不见用,安知终不复用也!不知默默以待其变,而自残至此。呜呼!贾生志大而量小,才有余而识不足也。
  古之人有高世之才,必有遗俗之累,是故非聪明睿哲不惑之主,则不能全其用。古今称苻坚得王猛于草茅之中,一朝尽斥去其旧臣而与之谋。彼其匹夫略有天下之半,其以此哉!愚深悲生之志,故备论之。亦使人君得如贾谊之臣,则知其有狷介之操,一不见用,则忧伤病沮,不能复振。而为贾生者,亦谨其所发哉!
  ——选自《四部丛刊》本《经进东坡文集事略》
  不是才能难得,而是自己把才能施展出来实在困难。可惜啊,贾谊是辅佐帝王的人才,却未能施展自己的才能。
  君子要想达到长远的目标,则一定要等待时机;要想成就伟大的功业,则一定要能够忍耐。古代的贤能之士,都有建功立业的才能,但有些人最终未能施展其才能于万一,未必都是当时君王的过错,也许是他们自己造成的。
  我看贾谊的议论,照他所说的规划目标,即使夏、商、周三代的成就又怎能远远地超过它?遇到象汉文帝这样的明君,尚且因未能尽才而郁郁死去,照这样说起来,如果天下没有尧、舜那样的圣君,就终身不能有所作为了吗?孔子是圣人,曾周游天下,只要不是极端无道的国家,他都想勉力扶助,希望终有一天能实践他的政治主张。将到楚国时,先派冉有去接洽,再派子夏去联络。君子要想得到国君的重用,就是这样的殷切。孟子离开齐国时,在昼地住了三夜才出走,还说:“齐宣王大概会召见我的。”君子不忍心别离他的国君,感情是这样的深厚。公孙丑向孟子问道:“先生为什么不高兴?”孟子回答:“当今世界上(治国平天下的人才),除了我还有谁呢?我为什么要不高兴?”君子爱惜自己是这样的无微不至。如果做到了这样,还是得不到施展,那么就应当明白世上果真已没有一个可以共图大业的君主了,也就可以没有遗憾了。象贾谊这样的人,不是汉文帝不重用他,而是贾谊不能利用汉文帝来施展自己的政治抱负啊。
  周勃曾亲手持着皇帝的印玺献给汉文帝,灌婴曾联合数十万兵力,决定过吕、刘两家胜败的命运,他们又都是汉高祖的旧部,他们这种君臣遇合的深厚情分,哪里只是父子骨肉之间的感情所能比拟的呢?贾谊不过是洛阳的一个青年,要想使汉文帝在一朝一夕之间,就全部弃旧图新,也真太难了。作为贾谊这样的人,应该上面取得皇帝的信任,下面取得大臣的支持,对于周勃、灌婴之类的大臣,要从容地、逐渐地、感情深厚地结交他们,使得天子不疑虑,大臣不猜忌,这样以后,整个国家就会按我的主张去治理了。不出十年,就可以实现自己的理想。怎么能在顷刻之间就突然对人痛哭起来呢?看他路过湘江时作赋凭吊屈原,心绪紊乱,十分忧郁愤闷,大有远走高飞、悄然退隐之意。此后,终因经常感伤哭泣,以至于短命早死,这也真是个不善于身处逆境的人。谋略一旦不被采用,怎么知道就永远不再被采用呢?不知道默默地等待形势的变化,而自我摧残到如此地步。唉,贾谊真是志向远大而气量狭小,才力有余而识见不足。古人有出类拔萃的才能,必然会不合时宜而招致困境,这就是所以若非英明智慧、不受蒙蔽的君主,就不能充分发挥他们的作用。古人和今人都称道苻坚能从草野平民之中起用了王猛,在很短时间内全部斥去了原来的大臣而与王猛商讨军国大事。苻坚那样一个平常之辈,竟能占据了半个中国,这道理就在于此吧。我很惋惜贾谊的抱负未能施展,所以对此加以详尽的评论。同时也要使君主明白:如果得到了象贾谊这样的臣子,就应当了解这类人有孤高不群的性格,一旦不被重用,就会忧伤颓废,不能重新振作起来。而象贾谊这种人,也应该有节制地发泄自己的情感啊!
  (丁如明)
喜雨亭记
  〔宋〕苏轼
  亭以雨名,志喜也。古者有喜则以名物,示不忘也。周公得禾,以名其书;汉武得鼎,以名其年;叔孙胜狄,以名其子。其喜之大小不齐,其示不忘一也。
  余至扶风之明年,始治官舍,为亭于堂之北,而凿池其南,引流种木,以为休息之所。是岁之春,雨麦于岐山之阳,其占为有年。既而弥月不雨,民方以为忧。越三月乙卯乃雨,甲子又雨,民以为未足;丁卯大雨,三日乃止。官吏相与庆于庭,商贾相与歌于市,农夫相与忭于野,忧者以乐,病者以愈,而吾亭适成。
  于是举酒于亭上以属客,而告之曰:“‘五日不雨可乎?’曰:‘五日不雨则无麦。’‘十日不雨可乎?’曰:‘十日不雨则无禾。’无麦无禾,岁且荐饥,狱讼繁兴,而盗贼滋炽。则吾与二三子,虽欲优游以乐于此亭,其可得耶?今天不遗斯民,始旱而赐之以雨,使吾与二三子,得相与优游而乐于亭者,皆雨之赐也。其又可忘邪?”
  既以名亭,又从而歌之。歌曰:“使天而雨珠,寒者不得以为襦;使天而雨玉,饥者不得以为粟。一雨三日,繄谁之力?民曰太守,太守不有。归之天子,天子曰不。归之造物,造物不自以为功,归之太空。太空冥冥,不可得而名,吾以名吾亭。”
  ——选自《四部丛刊》本《经进东坡文集事略》
  这座亭子用雨来命名,是为了纪念喜庆之事。古时候有了喜事,就用它来命名事物,表示不忘的意思。周公得到天子赏赐的稻禾,便用“嘉禾”作为他文章的篇名;汉武帝得了宝鼎,便用“元鼎”称其年号;叔孙得臣打败狄人侨如,便用侨如作为儿子的名字。他们的喜事大小不一样,但表示不忘的意思却是一样的。
  我到扶风的第二年,才开始造官邸,在堂屋的北面修建了一座亭子,在南面开凿了一口池塘,引来流水,种上树木,把它当作休息的场所。这年春天,在岐山的南面下了麦雨,占卜此事,认为今年是个好年成。然而此后整整一个月没有下雨,百姓才因此忧虑起来。到了三月的乙卯日,天才下雨,甲子日又下雨,百姓们认为下得还不够;丁卯日又下了大雨,一连三天才停止。官吏们在院子里一起庆贺,商人们在集市上一起唱歌,农夫们在野地里一起欢笑,忧愁的人因而高兴,生病的人因而痊愈,而我的亭子也恰好造成了。
  于是,我在亭子里向客人举杯劝酒,问他们道:“‘五天不下雨可以吗?’你们会回答说:‘五天不下雨,就长不成麦子了。’又问‘十天不下雨可以吗?’你们会回答说:‘十天不下雨就养不活稻子了。’没有麦没有稻,年成自然荒歉了,诉讼案件多了,而盗贼也猖獗起来。那么我与你们即使想在这亭子上游玩享乐,难道可能做得到吗?现在上天不遗弃这里的百姓,刚有旱象便降下雨来,使我与你们能够一起在这亭子上游玩赏乐的,都靠这雨的恩赐啊!这难道又能忘记的吗?”
  既用它来命名亭子以后,又接着来歌唱此事。歌辞道:“假使上天下珍珠,受寒的人不能把它当作短袄;假如上天下白玉,挨饿的人不能把它当作粮食。一场雨下了三天,这是谁的力量?百姓说是太守,太守说没有这力量。归功于天子,天子也否认。归之于造物主,造物主也不把它当作自己的功劳,归之于太空。而太空冥然飘渺,不能够命名它,我因而用雨来命名我的亭子。”
  (王水照)
超然台记
  〔宋〕苏轼
  凡物皆有可观。苟有可观,皆有可乐,非必怪奇伟丽者也。餔糟啜醨,皆可以
  醉,果蔬草木,皆可以饱。推此类也,吾安往而不乐?
  夫所谓求福而辞祸者,以福可喜而祸可悲也。人之所欲无穷,而物之可以足吾欲者有尽。美恶之辨战乎中,而去取之择交乎前,则可乐者常少,而可悲者常多,是谓求祸而辞福。夫求祸而辞福,岂人之情也哉!物有以盖之矣。彼游于物之内,而不游于物之外;物非有大小也,自其内而观之,未有不高且大者也。彼其高大以临我,则我常眩乱反复,如隙中之观斗,又焉知胜负之所在?是以美恶横生,而忧乐出焉;可不大哀乎!
  余自钱塘移守胶西,释舟楫之安,而服车马之劳;去雕墙之美,而蔽采椽之居;背湖山之观,而适桑麻之野。始至之日,岁比不登,盗贼满野,狱讼充斥;而斋厨索然,日食杞菊,人固疑余之不乐也。处之期年,而貌加丰,发之白者,日以反黑。余既乐其风俗之淳,而其吏民亦安予之拙也,于是治其园圃,洁其庭宇,伐安丘、高密之木,以修补破败,为苟全之计。而园之北,因城以为台者旧矣;稍葺而新之,时相与登览,放意肆志焉。南望马耳、常山,出没隐见,若近若远,庶几有隐君子乎?而其东则卢山,秦人卢敖之所从遁也。西望穆陵,隐然如城郭,师尚父、齐桓公之遗烈,犹有存者。北俯潍水,慨然太息,思淮阴之功,而吊其不终。台高而安,深而明,夏凉而冬温。雨雪之朝,风月之夕,余未尝不在,客未尝不从。撷园蔬,取池鱼,酿秫酒,瀹脱粟而食之,曰:乐哉游乎!
  方是时,余弟子由适在济南,闻而赋之,且名其台曰“超然”,以见余之无所往而不乐者,盖游于物之外边。
  ——选自《四部丛刊》本《经进东坡文集事略》
  凡是事物都有可观赏的地方。如有可观赏的地方,就一定有快乐,不必一定是奇险伟丽之景。吃酒糟、喝薄酒,都可以使人醉,水果蔬菜草木,都可以使人饱。类推开去,我到哪儿会不快乐呢?
  人们之所以求福避祸,是因为福能带来快乐,祸会引起悲伤。人的欲望是无穷的,而能满足我们欲望的外物却是有限的。孰美孰丑,在心中争论不已,取此舍彼,又在眼前选择不停,这样可乐之处常常很少,可悲之处常常很多,这叫做求祸避福。求祸避福,难道是人之常情吗!这是外物蒙蔽人呀!他们只游心于事物的内部,而不游出于事物的外面;事物本无大小之别,如果人拘于其内部而来看待它,那么没有一物不是高大的。它以高大的形象临视着我,那么我常常会眼花缭乱犹豫反复了,如同在隙缝中看人争斗,又哪里能知道谁胜谁负?因此,美丑交错而生,忧乐夹杂并出,这不是很大的悲哀么!
  我从钱塘调任到胶西地方来做知州,舍去坐船的安逸,而承受坐车骑马的劳累;放弃墙壁雕绘的漂亮住宅,而蔽身在粗木造的居室里;离开了湖山的景观,而行走在种植桑麻的野地里。刚到之时,连年收成不好,盗贼到处都有,案件也多不胜数;而厨房内空空如也,每天只吃枸杞菊花,人们一定都怀疑我会不快乐。过了一年,我面腴体丰,头发白的地方,也一天天变黑了。我既喜欢这里的风俗淳厚,而这里的官吏百姓也习惯于我的笨拙质朴,因此,在这里修整花园菜囿,打扫干净庭院屋宇,砍伐安丘、高密县的树木,来修补破败之处,作为苟且求安的法子。在园子的北面,靠着城墙而造的台已经很旧了,稍稍修葺使它焕然一新,常常与众人一起登台观赏。放开心意,尽展情志。从台上向南望去,是马耳山、常山,它们忽出忽没,时隐时现,若近若远,也许有隐士住在那里吧?而东面是卢山,秦人卢敖就是在那里隐遁的。向西望去是穆陵关,高高地如同城郭一般,姜太公、齐桓公的遗风,尚有留存。向北俯视潍水,不禁慨叹万分,想起了淮阴侯韩信的赫赫战功,又哀叹他不得善终。这台高大而又平稳,进深而又明亮,夏凉冬暖。雨雪纷飞的早晨,微风明月的夜晚,我没有不在那里的,客人们没有不跟从着我的。采摘园子里的蔬菜,钓取池塘里的游鱼,酿米酒,煮糙米,大家吃喝着,说道:“游玩真痛快啊!”
  当时,我的弟弟子由恰在济南,听说了这件事,写了一篇赋,并且把这台命名为“超然”,以表示我到哪儿都快乐的原因,在于我的心能超出于事物之外啊!
  (王水照)
石钟山记
  〔宋〕苏轼
  《水经》云:“彭蠡之口,有石钟山焉。”郦元以为“下临深潭,微风鼓浪,水石相搏,声如洪钟。”是说也,人常疑之。今以钟磬置水中,虽大风浪不能鸣也,而况石乎?至唐李渤,始访其遗踪,得双石于潭上。“扣而聆之,南声函胡,北音清越,枹止响腾,馀韵徐歇”,自以为得之矣。然是说也,余尤疑之。石之铿然有声者,所在皆是也,而此独以“钟”名,何哉?
  元丰七年六月丁丑,余自齐安舟行适临汝,而长子迈将赴饶之德兴尉,送之至湖口,因得观所谓“石钟”者。寺僧使小童持斧,于乱石间择其一二扣之,空空焉,余固笑而不信也。至莫夜月明,独与迈乘小舟,至绝壁下。大石侧立千尺,如猛兽奇鬼,森然欲搏人;而山上栖鹘,闻人声亦惊起,磔磔云霄间;又有若老人咳且笑于山谷中者,或曰:“此鹳鹤也。”余方心动欲还,而大声发于水上,噌吰如钟鼓不绝,舟人大恐,徐而察之,则山下皆石穴罅,不知其浅深,微波入焉,涵澹澎湃而为此也。舟回至两山间,将入港口,有大石当中流,可坐百人,空中而多竅,与风水相吞吐,有窾坎镗鞳之声,与向之噌吰者相应,如乐作焉。因笑谓迈曰:“汝识之乎?噌吰者,周景王之无射也;窾坎镗鞳者,魏庄子之歌钟也。古之人不余欺也。
  事不目见耳闻而臆断其有无,可乎?郦元之所见闻,殆与余同,而言之不详;士大夫终不肯以小舟夜泊绝壁之下,故莫能知;而渔工水师,虽知而不能言,此世所以不传也。而陋者乃以斧斤考击而求之,自以为得其实。余是以记之,盖叹郦元之简,而笑李渤之陋也。
  ——选自《四部丛刊》本《经进东坡文集事略》
  《水经》上说:“彭蠡湖的入口处,有一座石钟山。”郦道元注解认为,“这里下临深潭,微风鼓动着波浪,湖水与山石相击,而发出洪钟般的声响。”这种解说,人们常有怀疑。现在拿钟或磬放在水中,即使是大风浪,也不能使它发出响声,何况是石头呢?到了唐朝的李渤,才开始查访这石山的旧迹,寻得两块石头在水潭边,他“敲敲石头,听听声音,南边那块石头的声音模糊厚重,北边那块石头的声音清脆悠远,停止敲击声音仍在散播,余音袅袅,久久才消失”,他自以为探得原由了。但是这种解说,我更加怀疑。石头铿然有声的到处都有,而单单这里的石头用“钟”来命名,这是什么原因呢?
  元丰七年六月丁丑日,我从齐安郡乘船到临汝去,我的长子苏迈将到饶州德兴去做县尉,我送他到湖口,因此有机会看到李渤所说的“石钟”。寺庙里的和尚派一个小童拿着斧头,在乱石中挑一两块去敲敲,石头空空作响,我当然讥笑而不信这种解释的。待到晚上月明的时候,我只与苏迈坐了小船,来到峭壁下面。看到有块大石斜立着有千尺之高,象猛兽奇鬼一般,阴森森地象要搏击人;而山上栖息着的隼鹰,听见人声也惊然而起,在云中磔磔地叫着;又有象老人在山谷中边咳嗽边笑的声音,有人说:“这是鹳鹤啊!”我正犹豫着想回去,但从水面上突然响起了巨声,轰隆轰隆地象敲钟擂鼓之声而不停止,船夫大为恐慌,我慢慢地去察看,发现山下都是石洞石缝,不知有多深,微波涌进了洞、缝,流转奔腾,因而产生轰隆的声响。船转回到两山之间,刚准备进港,发现水流中间有块巨石拦住,上面可坐百人,里面空着又有很多洞穴,与风、水互相吞吐,发出物体相撞声和钟鼓齐鸣声,与先前轰隆的声音相呼应,如同奏乐一般。我就笑着对苏迈说:“你记得吗?轰隆的声音,象周景王的无射钟所发出的,撞击声和钟鼓声,又象是魏庄子的歌钟所发出的。古人不骗我们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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