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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河》

_2 沈从文(现代)
  那个兵士自己可不好意思起来,忍不住笑,走开了。“
  “你听他们说,要上来不上来?”
  这事伙计可说不明白了,会长看新近寄来的《申报》却知道。会长以为这是全国都要办的事情,一时间可不会上来。
  纵上河要办,一定是大城里先办,乡下暂时不用办。就说省里,老总到了什么地方,那地方就办得认真,若人不在那边,军部党部都热闹不起劲。他的推测是根据老《申报》的小社评表示的意见。他见橘子园主人有点不放心,就说:“亲家,这你不用担心,不会派款的。报上早说过了。上面有过命令,不许借此为名,苛索民间。演说辞也上过报,七月二十的日子,你不看到过?”
  长顺说:“我以为这事乡下办不通。”
  会长说:“自然喽,城里人想起的事情,有几件事乡下办得通?……我说,亲家,你橘子今年下了多少?听管事说常德府货俏得很,外国货到汉口不多,你赶忙装几船下去,莫让会同洪江、溆浦人占上风抢先!”
  长顺笑了起来,“还是让溆浦人占上风,忙不了。我还要等黑子两兄弟船回来,装橘子下去,我也去看看常德府的新生活,办点年货。”
  “是不是今年冬腊月二姑娘要出门,到王保董家做媳妇?
  那我们就有酒吃了。“
  “哪里哪里,事情还早咧。姑爷八月间来信说,年纪小,不结婚。是你干女儿夭夭,想要我带她下常德府看看,说隔了两年,世界全变了,不去看看,将来去走路也不懂规矩,一抬脚就罚立正,被人笑话!”
  会长说:“你家夭夭还会被人笑话吗?她精灵灵的,九头鸟,穿山甲,天上地下什么不懂?什么不会?上回我在铺子里和烟溪人谈生意,她正在买花线,年轻人眼睛尖,老远见我就叫‘干爹!干爹!’我说:”夭夭,一个月不见你,你又长大了。你一个夏天绣花要用几十斤丝线?为什么总不到我家里来同大毛姐玩?‘她说:“我忙咧。’‘你一个小毛丫头,家里有什么事要你忙?忙嫁妆,日子早咧。二姐不出门,爹爹哪舍得你!’说得她脸红红的,丝线不买就跑了。要她喝杯茶也不肯。这个小精怪,主意多端,干爹还不如她!”
  长顺听会长谈起这个女儿的故事,很觉得快乐,不由得不笑将起来。“夭夭缦,生成就是个小猴儿精,什么都要动动手。不关她的事也动动手。自己的事呢,谁也不让插手,通通动不得,要一件一件自己来。她娘也怕她,不动她的。一天当真忙到晚,忙些什么事,谁知道。”
  “亲家,你别说,她倒真是一把手。俗话说:洛阳桥是人造的,是鲁班大师傅两只手造的。夭夭那两只手,小虽小,硬朗朗的,照相书说,会帮男子兴家立业的。可惜我毛毛小,无福气,不然早要他向你磕头,讨夭夭做媳妇!”
  “亲家你说得她好。我正担心,将来哪里去找制服她的人,田家六喜为人忠厚老实,会更惯坏了她。”
  两人正怀着一分温暖情感,谈说起长顺小女儿夭夭的一切,以为夭夭在家里耳朵会发热。那保安队长,却带了个税局里的稽核,一个过路陌生军官,又进屋里来了。一见会长就开口说:“会长,我们来打牌,要他们摆桌子到后厅里吧。”
  且指定同来那个陌生人介绍:“这是我老同学,在明耻中学就同学,又同在军官学校毕业,现在第十三区司令部办事,是个伟人!我们同班这一个!”于是翘起被烟熏得黄黄的大拇指。
  这种介绍使得那个年青军官哭笑皆非,嘴角缩缩,“嗨,伢俐,个么朽,放大炮,伤脑筋!”从语气中会长知道这又是个叫雀儿。
  商会会长的府上,照例是当地要人的俱乐部,一面因为预备吃喝,比较容易,一面是大家在一处消遣时,玩玩牌不犯条款,不至于受人批评。主要的或许倒是这些机关上人与普通民众商家,少不了有些事情发生,商会会长照例处于排难解纷地位。会长个人经营的商业,也少不得有仰仗军人处,得特别应酬应酬。所以商会会长照例便成了当地“小孟尝”,客来办欢迎,茶烟款待外,还预备得有大骰盆,天九扑克牌和麻雀牌,可以供来客取乐。有时炕床上且得放一套鸦片烟灯枪。吸鸦片烟在当地已不时髦,不过玩玩而已。到吃饭时,还照例有黄焖母鸡,鱿鱼炒肉丝,暴腌肉炒红辣子,红烧甲鱼,等等精致可口菜肴端上桌子来。为的是联欢,有事情时容易关照。既成了习惯,会长自己即或事忙不上场,也从无拒绝客人道理。可是这一回却有了例外,本不打量出门,倒触景生情,借故说是要过萝卜溪去办点事情,一面口说“欢迎欢迎”,叫家中用人摆桌子,一面却指着橘子园主人说:“队长,今天我可对不起,不能奉陪!我要到他们那里看橘子去。”虽说对客人表示欢迎,可是三缺一终不成场面。主人在家刚好凑数,主人不在家,就还得另外找一角。几个客人商量了一会,税局中那个出主意,认为还是到税局方便,容易凑角色。因此三个人稍坐坐,茶也不喝,就一串鱼似的走了。
  长顺见这些公务员走去后,对会长会心微笑。会长也笑笑,把头摇遥长顺说:“会长,那就当真到我家里喝酒去,我有熏麂子肉下酒!好在下河船还到不了,这几天你不用忙。”
  会长说:“好,看看你橘子园去。我正要装船橘子下省去送人,你卖一船橘子把我吧。不过,亲家,我们事先说好,要接我的钱,不许夭夭卖乖巧,把钱退来还去不好看!”
  橘子园主人笑着说:“好好,一定接钱,我们公平交易做一次生意。”
  不多久,两个人当真就过河下萝卜溪。
  长街上只见本地人一担一箩挑的背的全是橘子,到得河边时,好些橘子和萝卜都大堆大堆搁在干涸河滩上,等待上船。会长向一个站在橘山边的本地人询问道:“大哥,你这个多少钱一百斤?”
  那人见会长问他,只是摇头憨笑,“会长,不好卖!一块钱五十斤,十八两大秤,还出不脱手!你若要,我送些大的好的到宝号上去。我家里高村来的货,有碗口大,同蜂糖一样甜,包你好吃。”
  “你这个是酸的甜的?”
  “甜得很,会长你试试看。”
  “萝卜呢?”
  那人只是干笑。因为萝卜太不值钱了,不便回答。萝卜从水路运到四百里外的地方去,还只值一块钱一百斤,这地方不过三四毛钱一百斤罢了。
  其时有几个跑远路差人,正从隔河过渡,过了河,上岸一见橘子,也走过来问橘子价钱。那本地人说:“副爷,你尽管吃,随便把钱。你要多少就拿多少去!”
  几个人似乎不大理会得生意人的好意,以为是怕公事上人,格外优待,就笑着蹲下身挑选橘子。挑了约莫二十个顶大的,放在一旁,取出两毛钱票子作为货价,送给那本地人。
  那人不肯接钱。谁知却引起了误会,以为不接钱是嫌钱少,受了侮辱,气忿忿的说:“两毛钱你还嫌少吗?你要多少!”
  那人本意是东西不值钱,让这些跑路的公事上人白吃,不必破费。见他们错怪了人,赶忙把票子捏在手上,笑脸相迎的说:“副爷,不是嫌少,莫见怪!僮佣啵恢登也缓靡馑际漳愕那*就中一个样子刁狡,自以为是老军务,什么都懂,瞒不了他。又见长顺等在旁边微笑,还不大服气,就轻声的骂那个卖橘子的,存心骂给长顺会长听。
  “你妈的,……把了你钱还嫌少!现钱买现货,老子还要你便宜?你们这里人的刁狡,我什么不明白!”这一来,那卖橘子的本地人不知说什么好,就不再接口了。几个军人将橘子用手巾帽子兜住,另外又掉换了四个顶大的橘子,扬长走了。
  那卖橘子的把几张脏脏的小角票拈在手上摇摇,不自然的笑着,自言自语的说:“送你吃你不吃,还怪人。好一个现钱买现货,钱从哪里来的?羊毛出在羊身上,还不是湘西人大家有分。你明白,明白我个鸡公!”
  长顺说:“大哥,算了吧。他不懂你好心好意,不领情。
  一定是刚从省里来的,你看神气看得出。这种人你还和他争是非?“
  那人说:“他们那么不讲理,一开口就骂人,我才不怕他!
  你是委员长的干儿子小舅子,到这里来也得讲道理!保安队,沙脑壳,碰两下还不是一包水?我怕你?我三头六臂也不怕!“
  两个人看看这小生意人话说的无多意义,冬瓜葫芦一片藤,有把在当地百十年来所受外边人欺压的回忆牵混在一起情形,因此不再理会,就上了渡船。
  弄渡船的认得会长和长顺,不再等待别的人客,就把船撑开了。
  长顺说:“亲家,你到了几只船?怕不有上万货物吧。”
  会长说:“船还在潭湾,三四天后才到得了,大小一共六只。这回带得有好海参,大乌开,大金钩虾,过几天我派人送些来。”渡船头舱板上全是橘子,会长看见时笑笑的问那弄渡船的:“大哥,你哪里来这么些橘子?”
  站在船尾梢上用桨划水的老者,牙齿全脱光了,嘴瘪瘪的,一面摇船一面笑。“有人送我的,会长。你们吃呀!先前上岸那几个副爷,我要他们吃,他们以为我想卖钱,不肯吃,话听不明白,正好象逢人就想打架的样子,真好笑。”于是咕喽咕喽无机心的笑着。
  会长和长顺同时记起河滩上那件事情,因此也笑着。长顺说:“就是这样子,说我们乡下人横蛮无理,也是这种人以为我们湘西人全是土匪,也是这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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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河摘橘子——黑中俏和枣子脸
  萝卜溪滕家橘子园,大清早就有十来个男男女女,爬在树桠间坐定,或用长竹梯靠树,大家摘橘子。人人各把小箩小筐悬挂在树枝上,一面谈笑一面工作。
  黑中俏夭夭不欢喜上树,便想新主意,自出心裁找了枝长竹杆子,杆端缚了个小小捞鱼网兜,站在树下去搜寻,专拣选树尖上大个头,发现了时,把网兜贴近橘子,摇一两下,橘子便落网了,于是再把网兜中橘子倒进竹筐中去。众人都是照规矩动手,在树桠间爬来转去很费事,且大大小小都得摘。夭夭却从从容容,举着那枝长竹杆子,随心所欲到处树下走去,选择中意的橘子。且间或还把竹杆子去撩拨树上的嫂嫂和姐姐,惊扰他们的工作。选取的橘子又大又完整,所以一个人见得特别高兴。有些树尖上的偏枝的果实,更非得她来办不可。因之这里那里各处走动,倒似乎比别人忙碌了些。可是一时间看见远处飞来了一只碧眼蓝身大蜻蜓,就不顾工作,拿了那个网兜如飞跑去追捕蜻蜓,又似乎闲适从容之至。
  嫂嫂姐姐笑着同声喊叫:“夭夭,夭夭,不能跑,不许跑!”
  夭夭一面跑一面却回答说:“我不跑,蜻蜓飞了。你同我打赌,摘大的,看谁摘得最多。那些尖子货全不会飞,不会跑,等我回来收拾它!”
  总之,夭夭既不上树,离开树下的机会自然就格外多。一只蚱蜢的振翅,或一只小羊的叫声,都有理由远远的跑去。她不能把工作当工作,只因为生命中储蓄了能力太多,太需要活动,单只一件固定工作羁绊不住她。她一面摘橘子还一面捡拾树根边蝉蜕。直到后来跑得脚上两只鞋都被露水湿透,裤脚鞋帮还胶上许多黄泥,走路已觉得重重的时候,才选了一株最大最高的橘子树,脱了鞋袜,光着两个白脚,猴儿精一般快快的爬到树顶上去,和家中人从数量上竞赛快慢。
  橘子园主人长顺,手中拈着一支长长的软软的紫竹鞭烟杆,在冬青篱笆边看家中人摘橘子。有时又走到一株树下去,指点指点。见小女儿夭夭已上了树,有个竹筐放在树下,满是特大号火红一般橘子。长顺想起商会会长昨天和他说的话,仰头向树枝高处的夭夭招呼:“夭夭,你摘橘子不能单拣大的摘,不能单拣好的摘,要一视同仁,不可稍存私心。都是树上生长的,同气连理,不许偏爱。现在不公平,将来嫁到别人家中去做媳妇,做母亲,待孩子也一定不公平。这可不大好。”
  夭夭说:“爹爹,我就偏要摘大的。我才不做什么人妈妈媳妇!我就做你的女儿,做夭夭。偏心不是过错!他们摘橘子卖给干爹,做生意总不免大间小,带得去的就带去。
  我摘的是预备送给他,再尽他带下常德府送人。送礼自然要大的,整庄的,才脸面好看!
  十二月人家放到神桌前上供,金晃晃的,观音财神见它也欢喜!“
  枣子脸二姑娘在另外一株树上接口打趣说:“夭夭,你原来是进贡,许下了什么愿心?我问你。”
  夭夭说:“我又不想做皇帝正宫娘娘,进什么贡?你才要许愿心,巴不得一个人早早回来,一件事功行圆满。”
  另外较远一株树上,一个老长工正爬下树来,搭口说:“子树上厚皮大个头,好看不中吃。到了十二月都成绣花枕头,金镶玉,瓤子同棉花紫差不多,干瘪瘪的,外面光,不成材。”
  夭夭说:“松富满满,你说的话有道理。可是我不信!我选好看的就好吃,你不信,我同你打赌试试看。”
  长顺正将走过老伴那边去,听到夭夭的话语,回过头来说:“夭夭,你赶场常看人赌博,人也学坏了。近来动不动就说要赌点什么。一个姑娘家,有什么可赌的?”
  夭夭被爹教训后不以为意,一时回答不出,却咕叽创创的笑。过一会,看爹爹走过去远了,于是轻轻的说:“辰溪县岩鹰洞有个聚宝盆,一条乌黑大蟒蛇守定洞门口,闲人免入,谁也进不去。我哪天爬到洞里去把它偷了来,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只要我会想,就一定有万千好东西从盆里取出来。金子银元宝满箱满柜,要多少有多少,还怕和你们打赌?”
  另外一个嫂嫂说:“聚宝盆又不是酱油罐,你哪能得到?
  作算你夭夭有本领,当真得到了它,不会念咒语,盆还是空的,宝物不会来的!“
  夭夭说:“我先去齐梁桥齐梁洞,求老师父传诵咒语,给他磕一百零八个响头,拜他做师父,他会教给我念咒语。”
  嫂嫂说:“好容易的事!做老君徒弟要蹲在炼丹炉灶边,拿芭蕉扇扇三年火,不许动,不许眫眼睛,你个猴儿精做得到?”
  老长工说:“神仙可不要象夭夭这种人做徒弟。三脚猫,蹦蹦跳跳,翻了他的鼎灶,千年功行,化作飞灰。”
  夭夭说:“邪嗨,唐三藏取经大徒弟是什么人?花果山水帘洞猴子王,孙悟空!”
  “可是那是一只真正有本领的猴子。”
  “我也会爬树,爬得很高!”
  “老师父又不要你偷人参果,会爬树有什么用?”
  “我敢和你打赌。只要我去,他鉴定我一番志诚心,一定会收我做个徒弟。”
  “一定收?他才不一定!收了你头上戴个紧箍咒,咒语一念,你好受?当年齐天大圣也受不了,你受得了?”
  “我们赌点什么看,随你赌什么。”
  父亲在另外一株树下听到几个人说笑辩嘴,仰头对树上的夭夭说:“夭夭,你又要打赌,聚宝盆还得不到,拿什么东西输给人?我就敢和你打赌,我猜你得不到聚宝盆。
  且待明天得到了,带回家来看看,再和别人打赌不迟!“
  把大家都说笑了。各人都在树上高处笑着,摇动了树枝,这里那里都有赤红如火橘子从枝头下落。夭夭上到最高枝,有意摇晃得厉害,掉落下的橘子也就分外多。照规矩掉下地的橘子已经受损,必另外放在一处,留给家里人解渴。长顺一面捡拾树下的橘子,一面说:“上回省里委员过路,说我们这里橘子象摇钱树。夭夭得不到聚宝盆,倒先上了摇钱树。”
  夭夭说:“爹爹,这水泡泡东西值什么钱?”
  长顺说:“货到地头死,这里不值钱,下河可值钱。听人说北京橘子两毛钱一个,上海一块钱两斤;真是树上长钱!若卖到这个价钱,我们今年就发大财了。”
  “我们园里多的是,怎么不装两船到上海去卖?”
  “夭夭,去上海有多远路,你知道不知道?两个月船还撑不到,一路上要有三百二十道税关,每道关上都有个稽查,伸手要钱。一得罪了他,就说,今天船不许开,要盘舱检查。我们有多少本钱作这个蠢事情。”
  夭夭很认真的神气说:“爹爹,那你就试装一船,带我到武昌去看看也好。我看什么人买它,怎么吃它,我总不相信!”
  另外一个长工,对于省城里来的委员,印象总不大好。以为这些事也是委员传述的,因此参加这个问题的讨论,说:“委员的话信不得。这种人下乡来什么都不知道!他告我们说:”外国洋人吃的鸡不分公母,都是三斤半重;小了味道不鲜,大了肉老不中吃。‘我告他:“委员,我们村子里阉鸡十八斤重,越喂得久,越老越肥越好吃。’他说:”天下哪有这种事!‘到后把我家一只十五斤大阉鸡捉上省里研究去了。他可不知道天下书本上没有的事,我吕家坪萝卜溪就有,一件一件的放在眼里,记在心上,委员哪会知道。“
  当家的长顺,想起烂泥地方人送大萝卜到县城里去请赏,一村子人人都熟知的故事,不由己哈哈大笑,走到自己田圃里看菜秧去了。
  大嫂子待公公走远后,方敢开口说笑话,取笑夭夭说:“夭妹,你六喜将来在洋学堂毕了业,回来也一定是个委员!”
  六喜是夭夭未婚夫的小名,现在省里第三中学读书,两家还是去年插的香。
  老长工帮腔下去说:“作了委员,那可不厉害!天下事心中一本册,无所不知。外洋的事也知道!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可就不知道我吕家坪事情。阉鸡有十八斤重,橘子卖两块钱一挑,一定要眼见方为实。委员到我们这里,眼见的不少,口吃的可更多。”
  夭夭的三黑嫂子也帮腔说笑话:“为人有才学,一颗心七窍玲珑,自然凡事心中一本册!”
  那大嫂子有意撩夭夭辩嘴,便说:“嗨,一颗心子七窍玲珑,不算出奇。还有人心子十四个窍,夭夭你说是不是?”她指的正是夭夭,要夭夭回答,窘那么一下。
  夭夭随口回说:“我说不是!”
  三黑嫂子为人忠厚老实,不明白话中意思,却老老实实询问夭夭,下省去时六喜到不到河上来看她。因为听人说上了洋学堂,人文明开通了,见面也不要紧。在京城里,文明人还挽着手过街,可不怕人见了笑话。
  夭夭对于这种询问明白是在作弄她,只装不曾听到,背过身去采摘橘子。橘子满筐后,便溜下树来倒进另外一个空箩里去。把事情作完时,在树下方很认真似的叫大嫂说:“大嫂大嫂,我问你话!”
  大嫂子说:“什么话?”
  夭夭想了想,本待说嫂嫂进门时,哥哥不在家,家中用雄鸡代替哥哥拜堂圆亲的故事,取笑取笑。因为恰恰有个长工来到身边,所以便故意言不对题:“什么画,画喜鹊噪梅。”
  说完,自己哈哈笑着,走开了。
  住对河坳上守祠堂的老水手,得到村子里人带来的口信,知道长顺家卖了一船橘子给镇上商会会长,今天下树,因此赶紧渡河过萝卜溪来帮忙。夭夭眼睛尖,大白狗眼睛更尖,老水手还刚过河,人在河坎边绿竹林外,那只狗就看准了,快乐而兴奋,远远的向老水手奔去。夭夭见大白狗飞奔而前,才注意到河坎边竹林子外的来人,因此也向那方面走去。在竹林前和老水手迎面碰头时,夭夭说:“满满,你快来帮我们个忙!”
  这句话含义本有两种,共同工作名为帮忙,橘子太多要人吃,照例也说帮忙。乡下人客气笑话,倒常常用在第二点。
  所以老水手回答夭夭说:“我帮不了忙,夭夭。人老了,吃橘子不中用了。一吃橘子牙齿就发酸。你家屋后那烂甜白杏子不推辞,一口气吃十来个,眼睛闭闭都不算好汉。”话虽如此说,老水手到了橘园里,把头上棕叶斗笠挂到扁担上后,即刻就参加摘橘子工作,一面上树一面告给他们,年青时如何和大赌吃狗矢柑,一口气吃二十四个,好象喝一坛子酸醋,全不在乎。人老来,只要想想牙龈也会发疼。
  夭夭在老水手树边,仰着个小头,“满满,我想要我爹装一船橘子到武昌去,顺便带我去,我要看看他们城里文明人吃橘子怎么下手。用刀子横切成两半,用个小机器挤出水来放在杯子里,再加糖加水吃,多好笑!他们怕什么?一定是怕橘子骨骨儿卡喉咙,咽下去从背上长橘子树!我不相信,要亲眼去看看。”
  老水手说:“这东西带到武昌去,会赔本的。关卡太多了,一路上税,一路打麻烦,你爹发不了财的。”
  夭夭说:“发什么财?不赔本就成了。我要看看他们是不是花一块钱买三四个橘子,当真是四个人合吃一个,一面吃一面还说‘好吃,好吃,真真补人补人!’我总不大相信!”
  老水手把额纹皱成一道深沟,装作严肃却忍不住要笑笑。
  “他们城里人吃橘子,自然是这样子,和我们一块钱买两百个吃来不同!他们舍不得皮上经络,就告人说:”书上说这个化痰顺气,‘到处是痰多气不顺的人,因此全都留下化痰顺气了。
  真要看,等明年六喜哥回来,带你到京城里三贝子花园去看。
  那里洋人吃橘子,羊也吃橘子,大耳朵毛兔也吃橘子,大家都讲卫生,补得精精神神,文文明明。“
  夭夭深怕人说到自己忌讳上去,所以有意挑眼,“满满,你大清早就放快,鹿呀马呀牛黄马宝化痰顺气呀!三辈子五倍子,我不同你说了!”话一说完,就扬长走过爸爸身边看菜秧去了。
  枣子脸二姑娘却向老水手分疏,“满满,你说的话犯夭夭忌讳,和我们不相干。”
  长顺问夭夭:“怎么不好好做事,又三脚猫似的到处跑跑跳跳?”
  夭夭借故说:“我要回家去看看早饭烧好了没有。满满来了,炖一壶酒,煎点干鱼,满满欢喜吃酒吃鱼!等等没有吃,爹爹你又要说我。”
  黑中俏夭夭走后,长顺回到了树下,招呼老水手。老水手说:“大爷,我听人说你卖一船橘子给会长,今天下船,我来帮忙。”
  “有新闻没有?”当家的话中实有点说笑意思,因为村子里唯有老水手爱打听消息,新闻格外多,可是事实上这些新闻,照例又是并不值得大惊小怪的。因这点好事性情,老水手在当地熟人看来,也有趣多了。
  老水手昨天到芦苇溪赶场,抱着“一定有事”的期望态度,到了场上。各处都走遍后,看看凡事还是与平时一样,到处在赌咒发誓讲生意。除在赌场上见几个新来保安队副爷,狗扑羊殴打一个米经纪,其余真是凡事照常。因为被打的是个米经纪,平时专门剥削生意人,所以大家乐得看热闹袖手旁观。老水手预期的变故既不曾发生,不免小小失望。到后往狗肉摊边一坐,一口气就吃了一斤四两肥狗肉,半斤烧洒,脚下轻飘飘的,回转枫树坳。将近祠堂边时,倒发现了一件新鲜事情。原来镇上烧瓦窑的刘聋子,不知带了什么人家的野娘儿们,在坳上树林里撒野,不提防老水手赶场回来的这样早,惊窜着跑了。
  老水手正因为喝了半斤烧酒,血在大小管子里急急的流,兴致分外好。见两个人向山后拚命跑去时,就在后面大声嚷叫:“烧瓦的,烧瓦的,你放下了你那瓦窑不管事,倒来到我这地方取风水。清天白日不怕羞,真正是岂有此理!你明天不到祠堂来挂个红,我一定要禀告团上,请人评评理!”可是烧瓦的刘老板,是镇上出名的聋子,老水手忘了聋子耳边响炸雷,等于不说。醉里的事今早上已忘怀了,不是长顺提及“新闻”,还不会想起它来。
  老水手笑着说:“大爷,没有别的新闻。我昨天赶芦苇溪的场,吃了点‘汪汪叫’,喝了点‘闷糊子’,腾云驾雾一般回来时,若带得有一张捉鹌鹑的摇网,一下子怕不捉到了一对‘梁山伯、祝英台’!这一对扁毛畜生,胆敢在我屋后边平地砌巢!”
  身旁几个人听来,都以为老水手说的是雀鸟,不着意笑着。因为这种灰色长尾巴鸟类,多成对同飞同息,十分亲爱,乡下人传说是故事中“梁山伯祝英台”,生前婚姻不遂死后的化身。故事说来虽极其动人,这雀鸟样子声音可都平平常常。
  一身灰扑扑的杂毛,叫时只会呷哌哌,一面飞一面叫,毫无动人风格。捉来养在家中竹笼里,照例老不驯服,只会碰笼,本身既不美观,又无智慧或悦耳声音,实在没有什么用处,老秀才读了些旧书,却说这就是古书上说的“鸩鸟”,赶蛇过日子,土名“蛇呷雀儿”,羽毛浸在酒中即可毒人。因此这东西本地人通不欢喜它。
  老水手于是又说笑,“我还想捉来进贡,送给委员去,让委员也见识见识!”
  大家不明白老水手意思所在,老水手却因为这件事只有自己明白,极其得意,独自莞尔而笑。
  一村子里人认为最重大的事情,政治方面是调换县长,军事方面是保安队移防,经济方面是下河桐油花纱价格涨落,除此以外,就俨然天下已更无要紧事情。老水手虽说并无新闻,一与橘子园主人谈话,总离不了上面三个题目。县长会办事,还得民心,一时不会改动。保安队有什么变故发生,有个什么弟兄拖枪溜了,什么人酒后争持,玩武棒棒走了火,如彼如此,多在事后方知道,事前照例不透消息。传说多,影响本地人也相当严重的,是与沿河人民生活关系密切的桐油。看老《申报》的,弄船的,号口上坐庄的,开榨油坊的,挖山的,无人不和桐油有点关连。这两个人于是把话引到桐油上来,长顺记起一件旧事来了。今年初就传说辰州府地方,快要成立一个新式油业公司,厂址设在对河,打量用机器榨油,机器熬炼油,机器装油,……总而言之一切都用机器。凡是原来油坊的老板,掌捶、管榨、烧火看锅子、蒸料包料,以及一切杂项工人和拉石碾子的大黄牯牛,一律取消资格,全用机器来代替。乡下人无知识,还以为这油业公司一成立,一定是机器黄牛来作事,省城里派来办事的人,就整天只在旁边抱着个膀子看西洋景。
  这传说初初被水上人带到吕家坪时,原来开油坊的人即不明白这对于他们事业有何不利,只觉得一切用机器,实在十分可笑。从火车轮船电光灯,虽模糊意识到“机器”
  是个异常厉害的东西,可是榨油种种问题,却不相信机器人和机器黄牛办得了。因为蒸料要看火色,全凭二十年经验才不至于误事,决不是儿戏。机器是铁打的,凭什么经验来作?本领谁教它?总之可笑处比可怕处还多。传说难证实,从乡下人看来,倒正象是办机器油坊的委员,明知前途困难,所以搁下了的。
  长顺想起了这公司“旧事重提”的消息,就告给老水手说:“前天我听会长说,辰州地方又要办那个机器油坊了。办成功他们开张发财,我们这地方可该歪,怕不有二三十处油坊,都得关门大吉!”
  老水手说:“那怕什么?他们办不好的!”
  “你怎么知道办不好?有三百万本钱,省里委员,军长,局长,都有股份。又有钱,又有势,又有跑路的狗,还不容易办?”
  “我算定他们办不好。做官的人哪会办事?管事的想捞几个钱,打杂的也想捞几个钱,上上下下都只捞油水,捞来捞去有多少?我问你。纵勉勉强强开办得成,机器能出油,我敢写包票,油全要不得。一定又脏又臭,水色不好,沉淀又多,还搀了些米汤,洋人不肯收买它。他们要赔本,关门。大爷你不用怕,让他们去试试看,不到黄河心不死,这些人能办什么事!成块银子丢到水里去,还起个大泡。丢到油里去,不会起泡,等于白丢。”
  长顺摇摇头,对这官民争利事结果可不那么乐观。“他们有关上人通融,向下运既有许多便利,又可定官价买油收桐子,手段很厉害!自己机器不出油,还可用官价来收买别家的油,贴个牌号充数,也不会关门!”
  老水手举起手来打了个响榧子,“唉嗨,我的大爷,什么厉害不厉害?你不看辰溪县复兴煤矿,他们办得好办不好?他们办我们也办,一个‘哀(挨)而不伤’。人多开销大,进的少,漏的多,他们办不好的!”
  “古人说:官不与民争利,有个道理。现在不同了,有利必争。”
  说到这事话可长了。三十年前的官要面子,现在的官要面子也要一点袁头孙头。往年的官做得好,百姓出份子造德政碑万民伞送“青天”,现在的官做不好,还是要民众出份子登报。“登了报,不怕告”,告也不准帐。把状纸送到专员衙门时,专员会说:“你这糊涂乡下人,已经出名字登报,称扬德政,怎么又来禀告父母官?怕不是受人愚弄刁唆吧!”完事。
  官官相卫告不了,下次派公债时,凡禀帖上有名有姓的,必点名叫姓多出一百八十。
  你说捐不起,拿不出,委员会说:“你上回请讼棍写禀帖到专员衙门控告父母官,又出得起钱!”
  不认捐,反抗中央功令,押下来,吊起骡子讲价钱,不怕你不肯出。
  不过长顺是个老《申报》读者,目击身经近二十年的变,虽不大相信官,可相信国家。对于官,永远怀着嫌恶敬畏之忱,对于国家不免有了一点儿“信仰”。这点信仰和爱,和他的家业性情相称,且和二十年来所得的社会经验相称。他有种单纯而诚实的信念,相信国家不打仗,能统一,究竟好多了。国运和家运一样,一切事得慢慢来,慢慢的会好转的。
  话既由油坊而起,老水手是个老《申报》间接读者,于是推己及人忖度着:“我们南京那个老总,知不知道这里开油业公司的事情?我们为什么不登个报,让他从报上知道?他一定也看老《申报》,他还派人办《中央日报》,应当知道!”
  长顺对于老水手想象离奇处皱了皱眉,“这个大老官,坐在南京城,不是顺风耳,千里眼,哪知道我们乡下这些小事情。日本鬼子为北方特殊化,每天和他打麻烦,老《申报》就时常说起过。这是地方事件,中央管不着。”
  说来话长,只好不谈。两人都向天空看了那么一眼。天上白云如新扯棉絮,在慢慢移动。河风吹来凉凉的。只听得有鹌鹑叫得很快乐,大约在河坎边茅草篷里。
  枣子脸二姑娘在树上插嘴说话:“满满,明天你一早过河来,我们和夭夭上山舀鹌鹑去。夭夭大白狗好看不中用,我的小花子狗,你看它像貌看不出,身子一把柴瘦得可怜,神气萎琐琐的,在草窠里追扁毛畜生时,可风快!”
  老水手说:“二姐上什么山,花果山?你要捉鹌鹑,和黑夭夭跟我到三里牌河洲上去,茅草蓬蓬里要多少!又不是捉来打架,要什么舀网?只带个捕鱼的撒手网去,向草窠中一网撒开去,就会有一二十只上手!我亲眼看过高村地方人捉鹌鹑,就用这个方法,捉了两挑到吕家坪来卖。本地人见了那么多鹌鹑,问他从什么地方得来的,说笑话是家里孵养的。”
  长顺说:“还有省事法子,芷江人捉鹌鹑,只把个细眼网张在草坪尽头,三四个人各点个火把,扛起个大竹枝,拍拍的打草,一面打一面叫:”姑构构,咯靠靠,‘上百头鹌鹑都被赶向网上碰,一捉就是百八十只,全不费事!“
  二姑娘说:“爹你怎么早不说,好让我们试试看?”又说:“那好极了,我们明天就到河洲上去试试,有灵有验,会捉上一担鹌鹑!”
  老水手说,“这不出奇,还有人在河里捉鹌鹑!一面打鱼一面捉那个扁毛畜生。”
  提起打鱼,几个人不知不觉又把话题转到河下去,老水手正想说起那个蛤蟆变鹌鹑的荒唐传说,话不曾开口,夭夭从家中跑了来,远远的站在一个土堆子上,拍手高声叫喊:“吃饭了!吃饭了!菜都摆好了,你们快快来!”
  最先跑回去的是那只大白狗,几个小孩子。
  老水手到得饭桌边时,看看桌上的早饭菜,不特有干鱼,还有鲜鱼烧豆腐,红虾米炒韭菜。老水手说笑话:“夭夭,你家里临河,凡是水里生长的东西,全上了桌子,只差水爬虫不上桌子。”
  站在桌边点着数目分配碗筷的夭夭,带笑说:“满满,还有咧,你等等看吧。”说后就回到厨房里去了。一会儿捧出一大钵子汤菜来,热气腾腾。仔细看看,原来是一钵田螺肉煮酸白菜!夭夭很快乐的向老水手说:“满满你信不信,大水爬虫也快上桌子了?”说得大家笑个不止。
  吃过饭后一家人依然去园里摘橘子,长顺却邀老水手向金沙溪走,到溪头去看新堰坝。堰坝上安了个小小鱼梁,水已下落,正有个工人蹲在岸边破篾条子修补鱼梁上的棚架。到秋天来,溪水下落,堰坝中多只蓄水一半,水碾子转动慢了许多,水车声虽然还咿咿哑哑,可是也似乎疲倦了,只想休息神气。有的已停了工,车盘上水闸上粘挂了些水苔,都已枯绵绵的,被日光漂成白色。扇把鸟还坐在水车边石堤坎上翘起扇子形尾巴唱歌,石头上留下许多干白鸟粪。在水碾坊石墙上的薜荔,叶子红红紫紫。碾坊头那一片葵花,已经只剩下些乌黑杆子,在风中斜斜弯弯的,再不象往时斗大黄花迎阳光扭着颈子那种光鲜。一切都说明这个秋天快要去尽了,冬天行将到来。
  两个人沿溪看了四座碾坊,方从堰坝上迈过对溪,抄捷径翻小山头回橘子园。
  到午后,已摘了三晒谷簟橘子。老水手要到镇上去望望,长顺就托他带个口信,告会长一声,问他什么时候来过秤装运。因为照本地规矩,做买卖各有一把秤,一到分量上有争持时,各人便都说“凭天赌咒,自己秤是官秤,很合规矩。大斗小秤不得天保佑。”若发生了纠纷,上庙去盟神明心时,还必须用一只雄鸡,在神座前咬下鸡头各吃一杯血酒,神方能作见证。这两亲家自然不会闹出这种纠葛,因此橘子园主人说笑话,嘱咐老水手说:“大爷,你帮我去告会长,不要扛二十四两大秤来,免得上庙明心,又要捉我一只公鸡!”
  老水手说:“那可免不了。谁不知道会长号上的大秤。你怕上当,上好是不卖把他!”老水手说的原同样是一句笑话。
  大帮船拢码头时老水手到了吕家坪镇上,向商会会长转达橘子园主人的话语,在会长家同样听到了下面在调兵遣将的消息。这些消息和他自己先前那些古构怪怪的猜想混成一片时,他于是便好象一个“学者”,在一种纯粹抽象思考上,弄得有点神气不舒,脊梁骨被问题压得弯弯的,预备沿河边走回坳上去。在正街上看见许多扛了被盖卷的水手,知道河下必到了两帮货船,一定还可从那些船老板和水手方面,打听出一些下河新闻。他还希望听些新闻,明天可过河到长顺家去报告。
  河下二码头果然已拢了一帮船,大小共三十四只,分成好几个帮口停泊到河中。河水落了,水浅船只难靠码头,都用跳板搭上岸。有一部分船只还未完毕它的水程,明后天又得开头上行,这种船高桅上照例还悬挂一堆纤带。有些船已终毕了它行程的,多半在准备落地起货。复查局关上办事人,多拿了个长长的铁钎子,从这只船跳过那只船,十分忙碌。这种船只必然已下了桅,推了篷,一看也可明白。还有些船得在这个码头上盘载,减少些货物,以便上行省事的。许多水手都在河滩上笑嘻嘻的和街上妇女谈天,一面剥橘子吃一面说话。或者从麂皮抱兜里掏摸礼物,一瓶雪花膏,一盒兰花粉,一颗镀金戒指,这样或那样。掏出的是这个水手的血汗还是那颗心,接受礼物的似乎通通不曾注意到。有些水手又坐在大石头上编排草鞋,或蹲在河坎上吸旱烟,寂寞和从容平分,另是一种神情。
  有些船后艄正燃起湿栗柴,水手就长流水淘米煮饭,把砂罐贮半罐子红糙米,向水中骨毒一闷。另外一些人便忙着掐葱剥蒜,准备用拢岸刀头肉炒豆腐干作晚饭菜。
  搭上行船的客人,这时多换上干净衣服,上街去看市面。
  不上岸的却穿着短汗衫,叉手站在船尾船头,口衔纸烟,洒洒脱脱,欣赏午后江村景色。或下船在河滩上橘子堆边把拣好的橘子摆成一小堆,要乡下人估价钱,笑眯眯的作交易。说不定正想起大码头四人同吃一枚橘子的情形,如今却俨然到了橘子园,两相对照,未免好笑。说不定想到的又只是些比这事还小的事情。
  长街上许多小孩子,知道大帮船已拢岸,都提了小小篮子,来卖棒趑糖和小芝麻饼,在各个船上兜生意,从这只船跳过那只船一面进行生意,一面和同伴骂骂野话取乐。
  河下顿时显得热闹而有生气起来,好象有点乱,一种逢场过节情形中不可免的纷乱。
  老水手沿河走去,瞪着双小眼睛,一只一只船加以检查。
  凡是本镇上或附近不多远的船主和水手,认识的都打了个招呼,且和年青人照例说两句笑话。不是问他们这次下常德见过了几条“火龙船”,上醉仙楼吃过几碗“羊肉面”,就是逗他们在桃源县玩过了几次“三只角”,进过几回“桃源洞”!遇到一个胖胖的水手,是吕家坪镇上作裁缝李生福的大儿子,老水手于是在船跳板边停顿下来,向那小伙子打招呼。
  “大肉官官,我以为你一到洞庭湖,就会把这只‘水上飘’压沉,湖中的肥江猪早吃掉了你,怎么你又回来了?好个大命!”
  那小伙子和一切胖人脾气相似,原是个乐天派,天生憨憨的,笑嘻嘻的回答说:“伯伯,我们这只船结实,压不沉的!
  上次放船下常德府,船上除了我,还装上十二桶水银,我也以为会压到洞庭湖心里去见龙王爷,不会再回来的,所以船到桃源县时,就把几个钱全输光了。我到后江去和三个小婊子打了一夜牌,先是我一个人赢,赢到三个婊子都上不了庄。
  时候早,还不过半夜,不好意思下船,就借她们钱再玩下去。
  谁料三个小婊子把我当城隍菩萨,商量好了抬我的轿子,三轮庄把我弄得个罄、净、干。她们看我钱已输光后,就说天气早,夜深长,过夜太累了,明天恐爬不起来,还是歇歇吧。
  一个一个打起哈欠来了,好象当真要睡觉样子。好无心肝的婊子!干铺也不让搭,要我回船上睡。输得我只剩一根裤带,一条黄瓜,到了省里时,什么都买不成。船又好好的回来了。
  伯伯,你想想我好晦气!一定是不小心在妇人家晒裤子竹杆下穿过,头上招了一下那个。“
  老水手笑得弯着腰。“好,好###你倒会快乐!你身子那么大,婊子不怕你?”
  “桃源县后江娘儿们,什么大仗火不见过,还怕我!她们怕什么?水牛也不怕!”
  “可是省里来的副爷,关门撒野,完事后拉开房门就跑了,她们招架不祝”“那又当别论。伯伯,说起副爷,你我谁不怕?”
  老水手说:“凡事总有理字,三头六臂的人也得讲个道理。”老水手想起新生活,话转了弯,“肥它它,我问你,可见过新生活?你在常德可被罚过立正?”
  “见过见过。不多不少罚过三回。有回还是个女学生;她说:”划船的,你走路怎么不讲规矩?这不成的!‘我笑笑的问她:“先生,什么是规矩?’因为我笑,她就罚我。站在一个商货铺屋檐口,不许走动。我看了好一会铺子里悬挂在半空中的腊肉腊鱼,害得我口馋心馋!”
  “这有什么好处?”
  “严肃整齐,将来好齐心打鬼子,打鬼子不是笑话!”
  “听人说兵向上面调,打什么鬼子?鬼子难道在我们湘西?”
  “那可不明白!”
  既不明白,自然就再会。老水手又走过去一点,碰着一个“拦头”水手,萝卜溪住家的人。这水手长得同一根竹篙子一般,名叫“长寿”。其时正和另外一个水手,在河滩上估猜橘子瓣数,赌小输赢。老水手走近身时招呼他说:“长寿,你不是月前才下去?
  怎么你这根竹篙子一撇又回来了?“
  长寿说:“我到辰州府就打了转身。”
  “长顺家三黑子,他老子等他船回来,好装橘子下省办皮货!他到了常德不到?”
  “不知道,这要问朱家冒冒,他们在辰州同一帮船,一同湾泊到上南门,一路吹哨子去上西关福音堂看耶稣,听牧师说天话。”又引了两句谚语:“耶稣爱我白白脸,我爱耶稣大洋钱。可不是!”
  “洪发油号的油船?”
  “我没看见。”
  “榷运局的盐船?”
  “也没看见。”
  老水手不由的咦了起来,做成相信不过的神气:“咦,长寿,长寿,你这个人眼眶子好大,一只下水船面对面也看不明白。你是整天看水鸭子打架,还是眼睛落了个毛毛虫,痒苏苏的不管事?”
  那水手因为手气不大好,赌输了好些钱,正想扳本,被老水手打岔,有点上火,于是粗声粗气回答:“咄,伯伯,你真是,年青人眼睛,看女人才在行!要看船,满河都是船,看得了多少!”
  “你是拦头管事!”
  “我拦头应当看水,和水里石头;抬起头来就看天,有不有云,刮不刮风,好转篷挂脚。谁当心看油船盐船?又不是家里媳妇婆娘等待油盐下锅炒菜!”
  老水手见话不接头,于是再迈步走去。在一只三舱船前面,遇着一个老伴,一个在沅水流域驾了三十年船的船主,正在船头督促水手起货物上岸。一见老水手就大声喊叫:“老伙计,来,览览览览到这里来!打灯笼火把也找不到你!同我来喝一杯,我炖得有个稀烂大猪头。你忙?”
  老水手走近船边笑笑的,“我忙什么?我是个鹞子风筝,满天飞,无事忙。白天帮萝卜溪长顺大爷下了半天橘子,回镇上来看创会长,听说船拢了,又下河来看创船。我就那么无事忙。你这船真快,怎么老早就回来了?”
  “回来装橘子的!赶装一船橘子下去,换鱿鱼海带赶回来过年。今年我们这里橘子好,装到汉口抢生意,有钱赚。”
  “那我也跟你过汉口去。”老水手说笑话,可是却当真上了船。从船舷阳桥边走过尾艄去,为的是尾艄空阔四不当路,并且火舱中砂锅里正焖着那个猪头,热气腾腾,香味四溢,不免引人口馋。
  船主跟过后艄来,“老伙计,下面近来都变了,都不同了,当真下去看创西洋景吧。
  常德府街道放得宽宽的,走路再不会手拐子撞你撞我。大街上人走路都挺起胸脯,好象见人就要打架神气。学生也厉害,放学天都拿了木棍子在街上站岗,十来丈远一个,对人说:走左边,走左边,——大家左边走,不是左倾了吗?“末尾一句话自然是笑话,船主一面说一面就自己先笑起来。因为想起前些时别的人曾经把这个字眼儿看得顶认真,还听说有上万年青学生因此把头割掉!
  “哪里的话。”
  “老伙计,哪里画?壁上挂;唐伯虎画的。这事你不信,人家还亲眼见过!辫子全剪了,说要卫生,省时间梳洗,好读书。一讲究卫生,连裤子也不穿。都说是当真的,我不大信!”
  老水手是个老《申报》间接读者,用耳朵从会长一类人口中读消息,所以比船主似乎开通一点,不大相信船主说的女学生笑话。老水手关心新生活,又问了些小问题,答复还是不能使人满意。后来又谈起中国和日本开战问题,那船主却比老水手知道更少,所以省上调动保安队,船主就毫不明白是什么事情。
  可是皇天不负苦心人,关心这问题的老水手,过不久,就当真比吕家坪镇上人知道的都多了。
  辰河货船在沅水中行驶,照规矩各有帮口,也就各有码头,不相混杂。但船到辰河以后,因为码头小,不便停泊,就不免有点各凭机会抢先意思,谁先到谁就拣好处靠岸。
  本来成帮的船,虽还保留一点大河中老规矩,孤单船只和装有公事上人的船只,就不那么拘谨了。这货船旁有一只小船,拔了锚,撑到上游一点去后,空处就补上了一只小客船,船头上站了个穿灰哔叽短夹袄的中年人,看样子不是县里承审官,就是专员公署的秘书科长。小差船十来天都和这只商船泊在一处,一同开头又一同靠岸。船主已和那客人相熟,两船相靠泊定后,船主正和老水手蹲在舱板上放杯筷准备喝酒。船主见到那个人,就说:“先生,过来喝一杯,今天酒好!是我们镇上著名的红毛烧,进过贡的,来试试看。”
  那人说:“老板,你船到地了。这地方橘子真好,一年有多少出息!”
  “不什么好,东西多,不值钱!”旋又把筷子指定老水手鼻子,“我们这位老伙计住在这里,天上地下什么都知道。吕家坪的事情,心中一本册,清清楚楚。”
  听到这个介绍时,老水手不免有点儿忸怩。既有了攀谈机会,便隔船和那客人谈天,从橘子产量价值到保安队。饭菜排好时,船主重新殷勤招呼请客人过来喝两杯酒。客人却情不过,只得走过船来,大家蹲在后舱光溜溜的船板上,对起杯来。
  原来客人是个中学教员,说起近年来地方的气运,客人因为多喝了一杯酒,话也就多了一点,客人说:“这事是一定的!你们地方五年前归那个本地老总负责时,究竟是自己家边人,要几个钱也有限。钱要够了,自然就想做做事。可是面子不能让一个人占。
  省里怕他得人心,势力一大,将来管不了,主席也怕坐不稳。所以派两师人上来,逼他交出兵权,下野不问事。不肯下野就要打。如果当时真的打起来,还不知是谁的天下。
  本地年青军官都说要打也成,见个胜败很好。可是你们老总不怕主席怕中央,不怕人怕法,怕国法和军法。以为不应当和委员长为难,是非总有个公道,就下了野,一个人坐车子跑下省里去做委员,军队事不再过问。因此军队编的编,调的调,不久就完事了。
  再不久,保安队就来了。主席想把保安队拿在手里,不让它成为单独势力,想出个绝妙办法,老是把营长团长这里那里各处调,部队也这里那里各处调,上下通通不大熟习,官长对部下不熟习,部队对地方不熟习,好倒有好处,从此一来地方势力果然都消灭了,新势力决不会再起,省里做事方便了万千。只是主席方便民众未必方便。保安队变成了随时调动的东西,他们只准备上路,从不准备打匪。到任何地方驻防,事实上就只是驻防,负不了责。纵有好官长,什么都不熟习,有的连自己的兵还不熟习,如何负责?因此大家都养成一个不大负责的习气,……离开妻室儿女出远门,不为几个钱为什么?找了钱,好走路!“
  老水手觉得不大可信,插嘴说:“这事情怎么没有传到南京去呢?”
  那人说:“我的老伙计,委员长一天忙到晚,管得到这芝麻大事情?现在又预备打日本,事情更多了。”
  船主说:“这里那人既下野了,兵也听说调过宁波奉化去了,怎么省里还调兵上来?
  又要大杀苗人了吗?苗人不造反,也杀够了!“
  “老舵把子,这个你应当比我们外省人知道得多一些!”客人似乎有了点醉意,话说得更亲昵放肆了些。这人民国十八年在长沙过了一阵热闹日子,忽然又冷下来,不声不响教了六年中学。谁也不知道他过去是什么人,把日子过下来,看了六七年省城的报,听了六七年本地的故事。这时节被吕家坪的烧酒把一点积压全挤出来了。“老伙计,你不知道吧?我倒知道啊!你只知道划船,掌舵,拉纤,到常德府去找花姑娘,把板带里几个钱掏空,就完事了。那知道世界上玩意儿多咧。……”(被中央宣传部删去一大段【注:指国民党中央宣传部】)到老水手仿佛把事情弄明白,点头微笑时,那客人业已被烧酒醉得糊糊涂涂快要唱歌了。
  老水手轻轻的对船主说:“掌舵的,真是这样子,我们这地方会要遭殃,不久又要乱起来的,又有枪,又有人,又有后面撑腰的,怎么不乱?”
  船主不作声,把头乱摇,他不大相信。事实上他也有点醉了。
  天已垂暮,邻近各船上到处是炒菜落锅的声音,和辣子大蒜气味。且有在船上猜拳,八马五魁大叫大喊的。晚来停靠的船,在河中用有倒钩的竹篙抓住别的船尾靠拢时,篙声水声人语声混成一片。河面光景十分热闹。夜云已成一片紫色,映在水面上,渡船口前人船都笼罩在那个紫光中。平静宽阔的河面,有翠鸟水鸡接翅掠水向微茫烟浦里飞去。
  老水手看看身边客人和舵把子,已经完全被烧酒降伏。天夜了,忙匆匆的扒了一大碗红米饭,吃了几片肥烂烂的猪头肉,上了岸鲇鱼似的溜了。
  他带了点轻微酒意,重新上正街,向会长家中走去。
  会长正来客人,刚点上那盏老虎牌汽油灯,照得一屋子亮堂堂的。但见香烟笼罩中,长衣短衣坐了十来位,不是要开会就是要打牌。老水手明白自己身分,不惯和要人说话,因此转身又向茶馆走去。
  货船到得多,水手有的回了家,和家中人围在矮桌边说笑吃喝去了。有的是麻阳县的船,还不曾完毕长途,明天又得赶路,却照老规矩,“船到吕家坪可以和个妇人口对口做点糊涂事”,就上岸找对手消消火气。有的又因为在船上赌天九,手气好,弄了几个,抱兜中洋钱钞票胀鼓鼓的,非上岸活动活动不可,也得上岸取乐,请同伙水手吃面,再到一个妇人家去烧荤烟吃。既有两三百水手一大堆钱在松动,河下一条长街到了晚上,自然更见得活泼热闹起来。到处感情都在发酵,笑语和嚷骂混成一片。茶馆中更嘈杂万状。有退伍兵士和水手,坐在临街长条凳上玩月琴,用竹拨子弄得四条弦绷琮绷琮响。
  还风流自赏提高喉咙学女人嗓子唱小曲,《花月逢春》,《四季相思》,万喜良孟姜女长城边会面,一面唱曲子,一面便将眼角瞟觑对街黑腰门(门里正有个大黑眼长辫子船主黄花女儿),妄想凤求凰,从琴声入手。
  小船主好客喜应酬,还特意拉了船上的客人,和押货管事上馆子吃肉饺饵,在“满堂红”灯光下从麂皮抱兜掏出大把钞票来争着会钞,再上茶馆喝茶,听渔鼓道情。客人兴致豪,必还得陪往野娘儿们住的边街吊脚楼上,找两个眉眼利落点的年青妇人,来陪客靠灯,烧两盒烟,逗逗小婊子取乐。
  船主必在小婊子面前,随便给客人加个官衔,参谋或营长,司令或处长,再不然就是大经理大管事;且照例说是家里无人照应,正要挑选一房亲事,不必摩登,只要人“忠厚富太”就成,借此扇起小妇人一点妄念和痴心,从手脚上占点便宜。再坐坐,留下一块八毛钱,却笑着一股烟走了。副爷们见船帮拢了岸,记起尽保安职务,特别多派了几个弟兄查夜,点验小客店巡环簿,盘问不相干住客姓名来去。更重要的是另外一些不在其位非军非警亦军亦警的人物,在巡查过后,来公平交易,一张桌子收取五元放赌桌子钱。
  至于本地妇人,或事实上在经营最古职业,或兴趣上和水上人有点交情缘分,在这个夜里自然更话多事多,见得十分忙碌,还债收帐一类事情,必包含了物质和精神两方面。眼泪与悦乐杂揉,也有唱,也有笑,且有恩怨纠缚,在鼻涕眼泪中盟神发誓,参加这个小小世界的活动。
  老水手在一个相熟的本地舵把子茶桌边坐下来,一面喝茶一面观察情形。见凡事照常,如历来大帮船到码头时一样。
  即坐在上首那几个副爷,也都很静心似的听着那浪荡子弹月琴,梦想万喜良和孟姜女在白骨如麻长城边相会唱歌光景,脸样都似乎痴痴的,并无征兆显示出对这地方明日情形变化的忧心,简直是毫无所思,毫无所虑。老水手因之代为心中打算,即如何捞几个小小横财,打颗金戒指,镶颗金牙齿。
  老水手心中有点不平,坐了一会儿,和那船主谈了些闲天,就拔脚走了。他也并不走远,只转到隔壁一个相熟人家去,看船上人打跑付子字牌,且看悬在牌桌正中屋梁下那个火苗长长的油灯,上面虫蛾飞来飞去,站在人家身后,不知不觉看了半天。吕家坪市镇到坳上,虽有将近三里路,老水手同匹老马一样,腿边生眼睛,天上一抹黑,摸夜路回家也不会摔到河里去。九月中天上星子多,明河在空中画一道长长的白线,自然更不碍事了。因此回去时火把也不拿,洒脚洒手的。回坳上出街口得从保安队驻防处伏波宫前面经过,一个身大胆量小的守哨弟兄在黑暗中大声喊道:“口令!”
  老水手猛不防有这一着洋玩意儿,于是干声嚷着:“老百姓。”
  “什么老百姓?半夜三更到哪里去!不许动。”
  “枫树坳坐坳守祠堂的老百姓,我回家里去!”
  “不许通过。”
  “不许走,那我从下边河滩上绕路走。天半夜了,人家要回家睡觉的!”
  “天半夜了,怎么不打个灯?”
  “天上有星子,有万千个灯!”
  那哨兵直到这时节似乎方抬头仔细看看,果然蓝穹中挂上一天星子。且从老水手口音中,辨明白是个老伙计,不值得认真了。可是自己转不过口来,还是不成,说说官话:“你得拿个火把,不然深更半夜,谁知道你是豺狼虎豹,正人君子?”
  “我的副爷,住了这地方三十年,什么还不熟习?我到会长那边去有点事情,所以回来就晚了。包涵包涵!”
  话说来说去,口气上已表示不妨通融了,老水手于是依然一直向前走去。老水手从口音上知道这副爷是家边人,好说话,因此走近身时就问他:“副爷,今天戒严吗?还不到三更天,早哩。”
  “船来得多,队长怕有歹人,下命令戒严。”
  “官长不是在会长家里吃酒吗?三山五岳,客人很多!”
  “在上码头税关王局长那边打牌!”
  “打牌吃酒好在是一样的。我还以为在会长家里!天杀黑时我看见好些人在那边,简直是群英大会… ”“吃过酒,就到王局长那边打牌去了。”
  “局长他们倒成天有酒喝,有牌打。”
  “命里八字好,做官!”口中虽那么说,却并无羡慕意思,语气中好象还带着一点诅咒意味,“娘个东西,升官发财,做舅子!”
  又好象这个不满意情绪,已被老水手察觉,泄露了心中秘密,便认清了自己责任,陡的大吼一声:“走,赶快走!不走我把你当奸细办。”似乎把老水手嗾开后,自己也就安全了。
  老水手听来觉得,这个弟兄的意见,竟比河下船上听那中学教员的意见明白多了。
  他心里想:“慢慢的来吧,慢慢的看吧,舅子。‘豆子豆子,和尚是我舅子;枣子枣子,我是和尚老子。’你们等着吧。有一天你看老子的厉害!”他好象已预先看到了些什么事情,即属于这地方明日的命运。可是究竟是些什么,他可说不出,也并不真正明白。
  到得坳上时,看看对河萝卜溪一带,半包裹在夜色迷蒙雾气中,如已沉睡,只剩下几点儿摇曳不定灯光在丛树林薄间。河下也有几点灯光微微闪动。滩水在静夜里很响。
  更远处大山,有一片野烧,延展移动,忽明忽灭。老水手站在祠堂阶砌上,自言自语的说:“好风水,龙脉走了!要来的你尽管来,我姓滕的什么都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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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河买橘子
  保安队队长带了一个尖鼻小眼烟容满面的师爷,到萝卜溪来找橘子园主人滕长顺,办交涉打商量买一船橘子。长顺把客人欢迎到正厅堂屋坐定后,赶忙拿烟倒茶。队长自以为是个军人,凡事豪爽直率,开门见山就说:“大老板,无事不登三宝殿,我是有点小事特意来这里的。
  我想和你办个小交涉。我听人说你家橘子园今年橘子格外好,又大又甜,我来买橘子。“
  长顺听说还以为是一句笑话,就笑起来:“队长要吃橘子,我叫人挑几担去解渴,哪用钱买!”
  “喔,那不成。我听会长说,买了你一船橘子,庄头又大,味道又好,比什么‘三七四’外国货还好。带下省去送人,顶刮刮。我也要买一船带下省去送礼。我们先小人后君子,得说个明白,橘子不白要你的,值多少钱我出多少。你只留心选好的,大的,同会长那橘子一样的。”
  长顺明白来意后,有点犯难起来,答应拒绝都不好启齿。
  只搓着两只有毛大手微笑。因为这事似乎有点蹊跷,象个机关布景,不大近情理。
  过了一会儿,才带着点疑问神气说:“队长要橘子送礼吗?要一船装下去送礼吗?”
  “是的。货要好的,我把你钱,不白要你的!”
  “很好,很好,我就要他们摘一船——要多大一船?”
  “同会长那船一样大,一样多。要好的,甜的,整庄的,我好带到省里去送人。送军长,厅长,有好多人要送,这是面子上事情。… ”长顺这一来可哽住了。不免有点滞滞疑疑,微笑虽依然还挂在脸上,但笑中那种乡下人吃闷盆不甘心的憨气,也现出来了。
  同来师爷是个“智多星”,这一着棋本是师爷指点队长走的。以为长官自己下乡买橘子,长顺必不好意思接钱。得到了橘子,再借名义封一只船向下运,办件公文说是“差船”,派个特务长押运,作为送主席的礼物,沿路就不用上税。到了常德码头时,带三两挑过长沙送礼,剩下百分之九十,都可就地找主顾脱手,如此一来,怕不可以净捞个千把块钱,哪有这样上算的事!如今办交涉时,见橘子园主人一起始似乎就已看穿他们的来意,不大好办。因此当作长顺听不懂队长话语,语言有隔阂,他来从旁解释,“滕大老板,你照会长那个装一船,就好了。你橘子不卖难道留在家里吃?你想想。”
  可是会长是干亲家,半送半买,还拿了两百块钱。而且真的是带下省去送亲戚,这礼物也就等于有一半是自己做人情。队长可非亲非故,并且照平时派头说来,不是肯拿两百块钱买橘子送礼物的人,要一船橘子有什么用处?因此长顺口上虽说很好很好,心中终不免踌躇,猜详不出是什么意思来。也是合当出事,有心无意,这个乡下人不知不觉又把话说回了头:“队长你要橘子送人,我叫人明天挑十担去。”
  队长从话中已听出支吾处,有点不乐意,声音重重的说:“我要买你一船橘子,好带下去送礼!你究竟卖不卖?”
  长顺也作成“听明白了”神气,随口而问:“卖,侣侣侣侣是要大船?小船?”
  “要会长那么大一船,货也要一样的。”
  “好的,汉汉汉汉汉。”
  在一连三个“汉汉”之中,队长从橘子园主人口气里,探出了怀疑神气,好象把怀疑已完全证实后,便用“碰鬼,拿一船橘子下省里去发财吧”那么态度答应下来的。队长要一船橘子的本意,原是借故送礼,好发一笔小财,如今以为橘子园主人业已完全猜中机关,光棍心多,不免因羞成恼,有点气愤。只是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主人既答应了下来,很显然,纵非出自心愿,也得上套。所以一时不便发作,只加强语调说:“大老板,我是出钱买你的橘子!你要多少钱我出多少,不是白要你橘子的!”
  同来那个师爷鬼伶精,恐怕交涉办不成,自己好处也没有了。就此在旁边打圆成,提点长顺,语气中也不免有一点儿带哄带吓。“滕老板,你听我说,你橘子是树上长的,熟了好坏要卖给人,是不是?队长出钱买,你难道不卖?预备卖,那不用说了,明天找人下树就是。别的话语全是多余的。我们还有公事,不能在这里和你磨牙巴骨!”
  长顺忙陪笑脸说:“不是那么说,师爷你是个明白人,有人出钱买我的橘子,我能说不卖?我意思是本地橘子不值钱,队长要送礼,可不用买,不必破费,我叫人挑十担去。今年橘子结得多,队长带弟兄到我们这小地方来保卫治安,千辛万苦,吃几个橘子,还好意思接钱?这点小意思也要钱,我姓滕的还象个人吗?只看什么时候要,告我个日子,我一定照办。”
  因为说的还是“几挑”,和那个“一船”距离太远,队长怪不舒服,装成大不高兴毫不领情神气,眼不瞧长顺,对着堂屋外大院坝一对白公鸡说,“哪一个白要你乡下人的橘子?
  现钱买现货,你要多少我出多少。只帮我赶快从树上摘下来。
  我要一船,和会长一样,……会长花多少我也照出,一是一,二是二。“话说完,队长站起身来,把眉毛皱皱,意思象要说:”我是个军人,作风简单痛快。我要的你得照办。不许疑心,不许说办不了。不照办,你小心,可莫后悔不迭!“斜眼知会了一下同来的师爷,就昂着个头顾自扬长走了。到院子心踏中一泡鸡屎,赶上去踢了那白鸡一脚,”你个畜生,不识好歹,害我!“
  长顺觉得简直是被骂了,气得许久开口不得。因为二十年来内战,这人在水上,在地面,看见过多少希奇古怪的事情,可是总还不象今天这个人那么神气活灵活现,不讲道理。
  那丑角一般师爷有意留在后边一点,唯恐事情弄僵,回过头来向长顺说:“滕老板,你这人,真是个在石板一跌两节的人,吃生米饭长大,生硬硬的,太不懂事!队长爱面子,兴兴头头亲自跑到你乡下来买橘子,你倒拿羊起来了:”有钱难买不卖货‘,怎么不卖?我问你,是个什么主意?“
  长顺说:“我的哥,我怎么好说不卖?他要一船橘子,一千八百担,算是一船,三百两百挑,也是一船。装一船橘子送人,可送得了?”
  师爷楞着那双鼠眼说:“嗨,你这个人。你管他送得了送不了?送不了让它烂去,生蛆发霉,也不用你操心。他出钱你卖货,不是就了事?他送人也好,让它烂掉也好,你管不着。你只为他装满一只‘水上漂’,还问什么?你惹他生了气,他是个武人,说得出,做得到,真派人来砍了你的橘子树,你难道还到南京大理院去告他?”
  这师爷以为如此一说,长顺自会央求他转弯,因此站着不动。却见长顺不做声,好象在玩味他的美妙辞令,并无结果,自觉没趣,因此学戏文上丑角毛延寿神气,三尾子似的甩甩后衣角,表示“这事从此不再相干”,跟着队长身后走了。
  两人本来一股豪劲下萝卜溪,以为事情不费力即可成功。
  现在僵了,大话已说出口,收不回来,十分生气。出了滕家大门,走到橘子园边,想沿河走回去,看看河边景致,散散闷气。侧屋空坪子里。正遇着橘子园主人女儿夭夭,在太阳下晒刺莓果,头上搭了一块扣花首帕,辫子头扎一朵红茶花。
  其时正低着头一面随意唱唱,一面用竹耙子翻扒那晒簟上的带刺小果子。身边两只狗见了生人就狂吠起来。夭夭抬起头时,见是两个军官,忙喝住狗,举起竹耙在狗头上打了一下,把狗打走了。还以为两人是从橘园穿过,要到河边玩的,故不理会,依然作自己的事情。
  队长平时就常听人提起长顺两个女儿,小的黑而俏。在场头上虽见过几回,印象中不过是一朵平常野花罢了。队长是省里中学念过书的人,见过场面,和烫了头发手指甲涂红胶的交际花恋爱时,写情书必用“红叶笺”、“爬客”自来水笔。凡事浸透了时髦精神,所以对乡下女子便有点瞧不上眼。
  这次倒因为气愤,心中存着三分好奇,三分恶意,想逗逗这女子开开心,就故意走过去和夭夭攀话,问夭夭簟子里晒的是什么东西。且随手刁起一枚刺莓来放在鼻边闻闻。
  “好香!
  这是什么东西?奇怪得很!“
  夭夭头也不抬,轻声的说:“刺莓。”
  “刺莓有什么用?”
  “泡药酒消痰化气。”
  “你一个姑娘家,有什么痰和气要消化?”
  “上年纪的人吃它!”
  “这东西吃得?我不相信。恐怕是毒药吧。我不信。”
  “不信就不要相信。”
  “一定是放蛊的毒药。你们湘西人都会放蛊,我知道的!
  一吃下肚里去,就会生虫中蛊,把肠子咬断,好厉害!“
  其时那个师爷正弯下身去拾起一个顶大的半红的刺莓,作成要生吃下去的神气,却并不当真就吃。队长好象很为他同伴冒险而担心,“师爷,小心点,不要中毒,回去打麻烦。
  中了毒要灌粪清才会吐出来的!说不得还派人来讨大便讲人情,多费事!“
  师爷也作成差点儿上当神气,“啊呀危险!”
  夭夭为两个外乡人的言行可笑,抿嘴笑笑,很天真的转过身抬起头来,看了看两个外乡人。“你们城里人什么都不知道。不相信,要你信。”随手拾起一个透熟黄中带红的果子,咬去了蒂和尖刺,往口里一送,就嚼起来了。果汁吮尽后,哺的一下把渣滓远远吐去,对着两个军人:“甜蜜蜜的,好吃的,不会毒死你!”
  那师爷装作先不明白,一经指点方瞭然觉悟样子,就同样把一个生涩小果子抛入口里,嚼了两下,却皱起眉把个小头不住的遥“好涩口,好酸!队长,你尝尝看。这是什么玩意儿,——人参果吧?”
  那队长也故意吃了一枚,吃过后同样不住摇头,“啊呀,这人参果,要福气消受!”
  两人都赶忙把口中的东西吐出。
  这种做作的剧情,虽出于做作,却不十分讨人厌。夭夭见到时,得意极了,取笑两人说:“城里人只会吃芝麻饼和连环酥。怕毒死千万不要吃,留下来明天做真命天子。”
  师爷手指面前一片橘子树林,口气装得极其温和,询问夭夭,“这是你家橘子园不是?”
  “是我家的,怎么样?”
  “橘子卖不卖?”
  夭夭说:“怎么不卖?”
  “我怕你家里人要留下自己吃。”
  “留下自己吃,一家人吃得多少!”
  “正是的,一家人能吃多少!可是我们买你卖不卖?”
  “在这里可不卖。”
  “这是什么意思?”
  “你们想吃就吃!口渴了自己爬上树去摘,能吃多少吃多少,不用把钱。你看(夭夭把手由左到右画了个半圆圈),多大一片橘子园,全是我家的。今年结了好多好多!
  我的狗不咬人。“
  说时那只白狗已回到了夭夭身边,一双眼睛对两个陌生客人盯着,还俨然取的是一种监视态度。喉中低低咻着,表示对于陌生客人毫不欢迎。夭夭抚摩狗头,安慰它也骂骂它,“大白,你是怎么的?看你那样子,装得凶神恶煞,小气。我打你。”且顺着狗两个耳朵极温柔的拍了几下,“到那边去!不许闹。”
  夭夭又向两个军人说:“它很正经,不乱咬人。有人心,懂事得很。好人它不咬,坏人放不过。”远远的一株橘子树上飞走了一只乌鸦,掉落了一个橘子,落在泥地上钝钝的一声响,这只狗不必吩咐,就奔窜过去,一会儿便把橘子衔回来了。夭夭将橘子送给客人,“吃吃看,这是老树橘子,不酸的!”
  师爷在衣口袋中掏了一阵,似乎找一把刀子,末后还是用手来剥,两手弄得湿油油的,向袴子上只是擦,不爱干净处引得夭夭好笑。
  队长一面吃橘子一面说:“好吃,好吃,真好吃。”又说,“我先不久到你家里,和你爹爹商量买橘子,他好象深怕我不给钱,白要他的。不肯卖把我。”
  夭夭说:“那不会的。你要买多少?”
  师爷抢口说:“队长要买一船。”
  “一船橘子你们怎么吃得了?”
  “队长预备带下省里去送人。”
  “你们有多少人要送礼?”
  夭夭语气中和爹爹的一样,有点不相信。师爷以为夭夭年纪小可欺,就为上司捧场说大话,“我们队长交游遍天下,南京北京到处有朋友,莫说一船橘子,真的送礼,就是十船橘子也不够!”
  “一个人送多少?”
  “一个人送二十三十个尝尝。让他们知道湘西橘子原来那么好,将来到湘西采办去进贡。”
  夭夭笑将起来,“二十三十,好。做官的,我问你,一船有多少橘子,你知道不知道?”
  师爷这一下可给夭夭问住了,话问得闷头,一时回答不来,只是憨笑。对队长皱了皱眉毛,解嘲似的反问夭夭:“我不知道一船有多少,你说说看对不对。”
  “你不明白,我说来还是不明白。”
  “九九八十一,我算得出。”
  “那你算把我听听,一石橘子有多少。”
  队长知道师爷咬字眼儿不是夭夭敌手,想为师爷解围,转话头问夭夭:“商会会长前几天到你家买一船橘子,出多少钱?”
  夭夭不明白这话用意,老老实实回答说:“我爹不要他的钱,他一定要送两百块钱来。”
  队长听了一惊,“怎么,两百块钱?”
  “你说是不止——不值?”
  队长本意以为“不值”,但在夭夭面前要装大方,不好说不值,就说:“值得,值得,一千也值得。”又说:“我也花两百块钱,买一船橘子,要一般大,一般多,你卖不卖?”
  “你问我爹爹去!”
  “你爹爹说不卖。”
  “那一定不卖。”
  “怎么不卖?怎么别人就卖,我要就不卖?难道是… ”“嗨,你这个人!会长是我爹的亲家,我的干爹,顶大橘子是我送他的。要买,八宝精,花钱无处买!”
  队长方了然长顺对于卖橘子谈判不感兴趣的原因。更明白那一船橘子的真正代价,是多少钱,多少交情。可是本来说买橘子,也早料到结果必半买半送,随便给个五六十元了事,既然是地方长官,孝敬还来不及巴不上,岂有出钱买还不卖的道理?谁知长顺不识相,话不接头,引起了队长的火,弄得个不欢而散。话既说出了口,不卖吧,派弟兄来把橘子树全给砍了!真的到底不卖,还不是一个僵局?答应卖了呢,就得照数出钱,两百元,四百元,拿那么一笔钱办橘子,就算运到常德府,赚两个钱,费多少事!倒不如办两百块钱特货,稳当简便多了。
  队长觉得,先前在气头上话说出了口,不能收场,现在正好和夭夭把话说开,留个转圜余地。于是说:“我先不久几几乎同你那个爹爹吵起来了。财主员外真不大讲道理。
  我来跟他办交涉,买一船橘子,他好象有点舍不得,又担心我倚仗官势,不肯把钱,白要你家橘子。他说宁愿意让橘子在树上地下烂掉,也不卖把我。惹我生气上火,不卖吗?
  我派人来把你这些橘子树全给砍了,其奈我何。你等等告你爹,我买橘子,人家把多少我同样把多少!我们保安队的军誉,到这里来谁不知道。凡事有个理,有个法,… “
  说到这里时,对师爷挤了一挤眼睛,那师爷就接下去说:“真是的,凡事公正,公买公卖,沅陵县报上就说起过!”又故意对队长说,意思却在给夭夭听到,“队长,你老人家也不要生气,值不得。这是一点小误会。谁不知道你爱民如子?滕老板是个明白人,他先不体会你意思,到后亏我一说,他就懂了。限他五天办好,他一定会照办。这事有我,不要怄气,值不得!”说到末了,拍了拍那个瘦胸膛,意思是象只要有他,天下什么事都办得妥当。
  夭夭这一来,才知道这两个人,原来先不久还刚从家中与爹爹吵了嘴。夭夭再看看两人,便把先前那点天真好意收藏起来了,低下头去翻扒刺莓,随口回答说:“好好的买卖,公平交易,哪有不卖的道理。”
  队长还涎着脸说:“我要买那顶大的,长在树尖子上霜打得红红的,要多少钱我出多少。”
  师爷依然带着为上司捧场神气,尽说鬼话:“那当然,要多少出多少,只要肯,一千八百队长出得起。送礼图个面子,贵点算什么。”
  队长鼻头嗡嗡的,“师爷,你还不明白,我这人就是这种脾气,凡事图个面子,图个新鲜。要钱吗?有的是。”这话又象是说给自己听取乐,又象是话中本意并非橘子,却指的是玩女人出得起钱,让夭夭知道他为人如何豪爽大方。“南京沈万三的聚宝盆,见过多少希罕的好东西!”
  师爷了解上司意思所指,因此凑和着说下去,“那还待说?
  别人不知道你,队长,我总知道。为人只要个痛快,花钱不算回事。… 长沙那个… 我知道的!“
  师爷正想宣传他上司过去在辰州花三百块钱为一个小婊子点大蜡烛的挥霍故事。话上了喉咙,方记起夭夭是个黄花女,话不中听,必得罪队长。因此装作错喉干呃了一阵,过后才继续为队长知识人品作个长长的说明。
  夭夭听听两人说的话,似乎渐渐离开了本题,话外有话。
  语气中还带点鼻音,显得轻浮而亵渎。尤其是那位师爷,话越说越粗野,夭夭脸忽然发起烧来了,想赶快走开,拿不定主意回家去还是向河边走。
  两人都因为夭夭先一时的天真坦白,现在见她低下头不作理会,还以为女孩子心窍开了,已懂了人事有点意思。所以还不知趣说下去。话越说越不象话,夭夭感到了侮辱,倒拖竹耙拔脚向后屋竹园一方跑了。
  队长待跳篱笆过去看看时,冷不防那只大白狗却猛扑过来,对两人大声狂吠。那边大院子里听到狗叫,有个男工走出来赶狗,两个人方忙匆匆的穿过那片橘子园,向河边小路走去。
  两人离开了橘园,沿河坎向吕家坪渡口走。
  师爷见队长不说话,引逗前事说:“队长,好一只肥狗,怕不止四十斤吧。打来炖豆腐干吃,一定补人!”
  队长带笑带骂:“师爷,你又想什么坏心事?一见狗就想吃,自己简直也象个饿狗。”
  “我怎么又想?从前并未想过!实在好,实在肥,队长,你说不是吗?”
  “我可不想吃狗肉,不到十月,火气大,吃了会上火,要流鼻血的。”
  队长走在前面一点,不再说什么,他正想到另外一件事情。橘子园主人小女儿,眼睛亮闪亮的,嘴唇小小的,一看就知道是个香喷喷的黄花女。心中正提出一个问题,“好一块肥羊肉,什么人有福气讨到家里去?”就由于这点朦胧暧昧欲望,这点私心,使他对于橘子园发生了兴趣,橘子园主人对他的不好态度,也觉得可宽容了。
  同行的师爷是个饕餮家,只想象到肥狗肉焖在沙锅里时的色香味种种,眼睛不看路,打了个岔,一脚踏进路旁一个土拨鼠穴里去,身向前摔了一个“狗吃屎”,还亏得两手捞住了路旁一把芭茅草,不至于摔下河坎掉到水里去。到爬起身时,两手都被茅草割破了,虎口边血只是流。
  队长说:“师爷,你又发了瘾?鬼蒙你眼睛,走路怎不小心?你摔到河里淹死了,我还得悬赏打捞你,买棺木装殓你,请和尚道士超度你;这一来得花多少钱!”
  师爷气愤愤的说:“都是因为那只狗。”
  队长笑着调弄师爷:“你说狗,是你想咬它,还是怕它要咬你?”
  “它敢咬我?咬我个鸡公。队长,你不信你看,我明天带个小棒棒来,逗它近身,鼻子上邦的一棒,还不是请这畜生回老家去!”
  “师爷,小心走路,不要自己先回老家去!”
  “队长,你放心,纵掉下河里去,我一个鹞子翻身就起来了。我学过武艺,跟有名拳师吴老柔磕过头,不要小看我!”
  “你样子倒有点象欧阳德。他舞旱烟杆,你舞老枪。”
  “可是我永远不缴枪!禁烟督办来也不缴枪!”
  且说夭夭走回家去,见爹爹正在院子里用竹篙子打墙头狗尾草,神气郁郁不舒。知道是为买橘子事和军官斗气,两不搭桥吵了两句,心不快乐,因此做个笑脸迎上去。
  “爹爹,你怎么光着个头在太阳底下做这种事。我这样,你一定又要骂起我来了。
  那些野生的东西不要管它,不久就会死的!“
  长顺不知夭夭在外边已同两个军人说了好久话,就告夭夭说:“夭夭,越来越没有道理了。先前保安队队长同个师爷,到我们这里来,说要买一船橘子,装下省里去送礼。
  什么主席厅长委员全都要送。真有多少人要送礼?还不是看人发财红了眼睛,想装一船橘子下去做生意?我先想不明白,以为他是要吃橘子,还答应送他十担八担,不必花钱。
  他倒以为我是看穿了他的计策,恼羞成怒,说是现钱买现货。若不卖,派兵来把橘子树全给砍了再说。保安队原来就是砍人家橘子树的。“
  夭夭想使爹爹开心,于是笑将起来,“这算什么?他们要买,肯出钱,就卖一船把他,管他送礼不送礼!”
  “他存心买那才真怪!我很怄气。”
  “不存心买难道存心来砍橘子树?”
  “存心‘马扁’儿,见我不答应,才恐吓我,说砍橘子树!”
  “大哥船来了,三哥船来了,把橘子落了树,一下子装运到常德府去,卖了它完事。
  人不犯法,他们总得讲个道理,不会胡来乱为的!“
  长顺扣手指计算时日,以及家下两只船回到吕家坪的时日。想起老《申报》的时事,和当地情形对照起来,不免感慨系之。
  夭夭因见爹爹不快乐,就不敢把在屋外遇见两个军人一番事情告给长顺。只听到侧屋磨石隆隆的响,知道嫂嫂在推荞麦粉预备做荞粑。正打量过侧屋里去帮帮忙,仓屋下母鸡刚下个蛋,为自己行为吃惊似的大声咯咯叫着飞上了墙头。夭夭赶忙去找鸡蛋,母亲在里屋却知会夭夭:“夭夭,夭夭。你又忘记了?姑娘家不许捡热鸡蛋,容易红脸。
  你不要动它,等等再取不要紧!你刺莓晒好了?“
  “那笋壳鸡又生蛋了。”
  “是的!不用你管。做你事情去。”
  “好,我不管。等等耗子吃了我也不管。”虽那么答应母亲,可是她依然到仓屋脚一个角落,在草堆中发现了那个热巴巴的鸡蛋,悄悄的用手摸了一会后,方放心走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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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河一有事总不免麻烦
  会长所有几只货船全拢了吕家坪码头,忙坏了这个当地能人。先是听说邻县风声不大好,已在遣将调兵,唯恐影响到本地。他便派先前押船回来的那个庄伙,沿河下行,看看船过不过了辰溪县。若还不进麻阳河,在沅水里停泊,暂时就不要动,或者把货起去,屯集到县里同发利货栈上去,赶快把自己那一条船放空来吕家坪,好把镇上店中收屯的六百桶桐油,和一些杂货,一船橘子,装船下运。上行货搁到辰溪县货栈中,上下起落虽得花一笔钱,究竟比运来本镇稳当。
  船装货下行,赶到常德,就不会被地方队伍封船的。可是这管事动身不久,走向下游四十里,就碰见了本号第一只船。问问水手,才知道船拢辰溪县,谣言多不敢上行,等了两天。问问同发利栈上人,会长并无来信指示。公路局正在沿河岸做码头,拉船夫服务,挑土扛石头,用的人很多。只怕一停下来又耽搁事情,所以还是向上开。所有船只都来了,正在后面一点上滩。管事庄伙得到这个消息后,又即刻赶回吕家坪报告。
  船既到了地,若把几船货物留在镇上,换装屯集的油类下行,万一有事,还依然是得彼失此,实不大经济。会长想:地方小,队伍一开拔,无人镇压,会出麻烦。县城到底是大地方,又有个石头城,城中住了个县长,省里保安队当不至于轻易放弃。并且一有了事,河上运输中断了,城里庄号上必特别需要货物,不如乘此把这几船货物一直向上拖,到了上游一百五十里的麻阳县城里去,这里另外找船装桐油下常德。因此货船一拢码头时,会长就亲自去河边看船。
  几个船上舵把子过辰溪县时,业已听说风声不大好,现在又听说货物不起卸,另外还有办法,心中正自狐疑不定。会长到得河下时,看看货船很好,河水还不曾大落,船货若上运,至多到高村地方提提驳,减轻一点载重,就可一直到麻阳县。
  六七个弄船的正在河滩上谈下河新闻,一见会长都连声叫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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