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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亭》马伯庸著

_3 马伯庸(三国)
  马谡摇了摇头,于是费褘将写满了字的纸仔细地戳齐,拿出副印在边缘盖了一个鲜红的章,然后循着边缝将整份文件卷成卷,用丝线捆缚好。这是一种精细的文书作风,马谡满怀期待地看他做完这一切,觉得现在事情终于有了转机。
  费褘把文卷揣到怀里,搓了搓手,对他说:“如果幼常你所言不虚的话,那这件事很快就能水落石出;不过在这之前,万万稍安勿燥。请相信我,我一定不会让你蒙受不白之冤的。”
  “全有劳文伟了……”
  马谡嗫嚅地说道,费褘捋须一笑,拍拍他肩膀,温言道:“不出意外的话,三天后你就能恢复名誉,重返丞相府了,别太沮丧。”
  说完这些,费褘吩咐外面的人把门打开,然后吩咐了几句牢头,转头冲马谡做了个宽心的手势,这才迈着方步离开。
  马谡回到牢房的时候,整个人的精神状态全变了,一扫一个月以来的颓势;他甚至笑着对狱吏们打了招呼。这种转变被狱吏们视做这位“丞相府明日之星”的复出预告,于是他们也由原来的冷淡态度变成恭敬。
  当天晚上,马谡得到了一顿相当不错的酒食,有鸡有酒,甚至还有一碟蜀中小菜。马谡不知道这是费褘特意安排的,还是牢头们为了讨好,总之这是外部环境已经逐渐宽松的证明;于是他就带着愉快的心情将这些东西一扫而光,心满意足地在草垫上睡着了。
  接下来的三天时间对马谡来说是异常地漫长,期待与焦虑混杂在一起,简直就是度日如年。只要一听到牢门口有脚步声,他就扑过去看是否是释放他的使者到来。他甚至还做梦梦见到丞相亲自来到监狱里接他,一起回到丞相府,亲自监斩了王平,众将齐来道贺……
  到了第三天,一大早他就被狱吏从草垫上唤醒。两名牢子打开牢门,示意让他到榷室,有人要见他。
  “释放的命令来了!”
  马谡一瞬间被狂喜点燃,重获自由的一刻终于到了。他甚至不用牢子搀扶,自己迫不及待地向榷室走去。
  一进榷室,他第一眼见到的就是坐在那里的费褘;然而第二眼他却从费褘的表情里品出了一些不对的味道。后者双手笼在长袖里,紧闭双目,眉头皴皱,脸上笼罩着难以言喻的阴霾,在烛光照耀下显得无精打彩。
  “……呃,费长史,我来了。”
  马谡刻意选择了比较正式的称呼,因为他也觉察到事情有些不妙。费褘似乎这时候才发现马谡进来,他肩膀耸动了一下,张开了嘴,一时间却不知道说什么是好。马谡就站在他对面,也不坐下,直视着他的眼神,希望能从中读到些什么。
  过了半天,费褘才一字一句斟酌着说道,语调枯涩干瘪,好象一具破裂的陶瓶:
  “幼常,这件事情相当棘手,你知道,军中的舆论和调查结果几乎都不利于你。”
  “怎……怎么可能?”马谡听到这个答复,脸色登时变的铁青。
  “王平将军的证词…呃……和你在战术方面的细节描述存在着广泛的不同。”
  “他在说谎,这根本不值得相信!”
  费褘把手向下摆了摆,示意让马谡听他讲完,保持着原有的声调继续说道:“问题是,并不只是王平将军的证词对你不利,几乎所有人都与幼常你的说法相矛盾。这让我也很为难……”
  “所有人?还有谁?”
  “裨将军李盛、张休、黄袭,参军陈松,还有从街亭逃回来的下级伍长与士卒们。”
  费褘说出这几个名字,每一个名字对马谡造成了沉重的打击。
  “他们……他们全活下来了?”
  “是的,他们都是魏延将军在撤离西城时候收容下来的,也跟你是同一天抵达南郑。” 费褘说完,从怀里拿出两卷文书,同时压低了声音说:
  “这是其中一部分,按规定这是不能给在押犯人看的,不过我觉得幼常你还是看看比较好。”
  马谡颤抖着手接过文书,匆忙展开一读,原来这是黄袭与陈松两个人的笔录。上面写的经历与王平所说的基本差不多,都是说马谡的指挥十分混乱,而且在扎营时忽略了水源,还蛮横地拒绝任何建言,最后终于导致失败,全靠王平将军在后面接应,魏军才没有进一步采取行动。
  他注意到两份笔录的结尾都盖着黄与陈的私印,而且陈那一份笔录的文笔也与他一贯的文风符合,说明这确实是出自那两个人之手。
  问题是,这两个人同样亲历了街亭之战,为什么现在却忽然说出这样的话来?这是彻底的伪证,马谡完全不能理解。他将这两份文书捏在手里,几乎想立刻撕个粉碎,然后摔到他们两个人的脸上。
  “对了,丞相呢?丞相他一定能明白这都是捏造!这太明显了。”
  听到马谡的话,费褘长叹了一口气,伸出手来拿回笔录,这才说道:
  “其实,这些份文书和你的口述丞相已经全部看过了……”
  “………………他说了什么?”
  费褘没回答,而是将两手摊开,低下头去,他所要表达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马谡缓缓地倒退了几步,按住胸口,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开始时候的狂喜在这一瞬间全转化成了极度震惊。
  “那么……接下来我会怎么样?”
  “朝廷急于了解北伐的全过程,所以两天后南郑会举行一次军法审判……”费褘喘了一口气,仿佛被马谡的郁气逼的难以呼吸,“这一次失败对我国的影响很大,所以直接责任人很可能会被严惩……”
  费褘选择了一种相对冲击力小一点的叙述方式,不过想要表达的信息是一样。这对于已经处于极度脆弱心理状态的马谡是致命的一击。之前马谡即使做了最坏的设想,也只是预见到自己会丧失名誉与仕途前程,他没有想到自己的生命也将面临危险,而且就在几天后。
  更何况他自己非常清楚自己是被人陷害的,这更加深了马谡的愤怒与痛苦。他彻底绝望了,把头靠到榷室厚厚的墙壁上,开始撞击;开始很轻,到了后来撞的越来越用力,发出“嘭嘭”的声音。费褘见势不妙,急忙过去将这个沮丧的人拉回到座位上去。
  “幼常啊……” 费褘扳着他的肩膀,将一个小纸团塞进他的手里,用一种异常冷静却蕴涵着无限意味的口吻说,“事情并不是到了绝对难以挽回的地步,不要在这方面浪费你的力气。”
  马谡抬起头,大惑不解地看着他,又看了看自己手心里的纸团。
  “不要在这方面浪费我的力气?”
  “对,你应该把它用到更值得的地方……”
  “…………什么?”
  “回去牢房的时候,自己好好想想看吧。” 费褘的脸变的很严峻,但柔和的烛光给他的轮廓笼罩出一丝焦虑的关切,还有一种奇妙的暗示, “这不是我应该告诉你的事情。”
  诸葛丞相坐在自己的书房里,心神不宁里摇着羽扇。距离费褘着手调查已经过去三天,结果应该已经出来了。这一次是属于朝廷使者独立于汉中军方的调查——至少名义上是——费褘的结论将代表着朝廷的最终意见。
  关于街亭之败,他始终认为马谡并不会做出舍水上山的举动,至少不会毫无理由地做出;这是出自于多年来累积的信赖,否则丞相也不会将如此重大的责任托付给马谡。
  但是他对马谡不能流露出任何同情,因为这有可能招致“唯亲徇私“的批评,甚至还可能会有人抬出先帝来非难他的决策并引发更加严重的后果,要知道,这关系到北伐失败的责任…………现在街亭的罪名归属与丞相在朝中的立场之间有着微妙的联系,身为蜀汉重臣的他必须要象那些西域艺人一样,在政治的钢丝上保持令人满意的平衡才可以。
  “幼常啊幼常,你实在是……”
  丞相闭着眼睛,双手摩挲着光滑的竹制扶手,叹息声悄然响起来这间空旷的屋子里,过多的思虑让他的脑门早早就爬上了皱纹。
  一直到中午,小吏才通报说费长史求见,诸葛亮“唰“地站起身来,立刻急切地说道:“快请。”
  穿着朝服的费褘迈进屋子,动作十分缓慢,好象进屋对他来说是一件十分为难的事情,而一卷文书好似是名贵的古董花瓶一样,被他十分谨慎地捧在手里。
  “文伟,调查进展如何?”
  “是的,已经结束了,丞相。” 费褘说的很勉强,他双手将文书呈给丞相,“经过详细的调查,王平将军应该是无辜的。”
  诸葛亮的脸色一瞬间变了一下,随即恢复到平时的模样,但是却没开口说话。费褘停了一下,看诸葛亮并没有发表什么评论,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说道:
  “我秘密约见了王平将军的部下以及从街亭溃退下来的马参军麾下残兵,他们的描述基本与王平将军一致;参军陈松和裨将军黄袭都愿意为此做证。”
  “幼常……哦,马谡他是怎么说的?”
  “他的说法与王平将军完全相反,他坚持认为是因为王平舍弃对水源的坚守而导致的街亭之败,但目前似乎只有他一个人的供词是这样,缺乏有说服力的旁证。”
  “是吗……”诸葛亮低声说道,同时黯然打开文书。忽然之间,他注意到这卷文书的边缘写了一个小小的“壹”字,不觉一惊,抬起头来问费褘:
  “文伟啊,这调查文书可是有送去过邸吏房?”
  “是啊……因为时间紧迫,原稿太草,我一个人不及誊写,就委派了邸吏房的书吏们进行抄录。” 费褘看诸葛亮问的严重,有点不安,“丞相,不知这有否不妥……”
  “不,不,没什么,你做的很好。”
  丞相摆了摆手,一丝不被人觉察的叹息滑出了嘴唇,现在一切都太晚了。
  在公书中标记“壹”、“贰”等字样,是邸吏房的书吏们用以区分抄录与原件的手段。而这对诸葛丞相来说,意义重大。
  邸吏房的工作就是抄录正式公文并以“邸报”形式公之于外,任何秩一百石以上的官吏都可以随时去那里了解最新的朝政动态。因此那里每天都有官员们的专人等候着,以便随时将新出笼的朝廷公告与决议通报给各级部门。
  换句话说, 让“街亭调查文书”通过邸吏房誊写,实际上就等于提前将文书的内容公之于众;当诸葛亮本人看到调查结果的时候,其他将领和官员也会看到——于是丞相府就丧失了对报告进行先期修改的可能。
  从程序上说,费褘这么做并没什么错误,但诸葛亮知道这一个程序上的不同将令马谡的处境更加艰难,而自己更难以施以援手。
  “丞相,如今看来幼常的形势很不妙,您看是不是暂时押后几日审理?否则他很危险啊……” 费褘忧心忡忡地问道。
  诸葛亮苦笑着摇摇头,刚要张嘴说话,忽然听到一个响亮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兵狱曹急报到!!”
  诸葛亮和费褘同时扭头去看,一名小吏气喘吁吁地跑进邸院,单腿跪在地上,大声道:
  “禀丞相,兵狱曹有急报传来。”
  “讲。”
  “在押犯人马谡今晨在转运途中逃跑。”  
第三章
 
  南郑
  这件事发生在那一天的黎明前。
  当时兵狱曹接到汉军军正司的命令,要求立刻将犯人马谡移交到军正司所属的监牢,以方便公审。于是一大早,兵狱曹的狱卒就懒洋洋地爬起来,打着呵欠套好马车,将马谡关入囚笼,然后朝着南郑城西侧的军正司监牢而去。
  在车子走到一个下斜坡的拐弯时,马车左边的轮轴忽然断裂,车子失去平衡,一下子摔进大路旁的沟堑之中。当巡逻的士兵赶到现场的时候,发现赶车的狱卒已经摔死了,负责押车的两人受了重伤,而犯人马谡和拉车的马匹则不知所踪。
  马谡那个时候正朝着阳平关的方向纵马狂奔。这一个多月以来,他第一次获得了自由。
  前一天会面的时候,费褘曾经递给他一张纸条。他回牢房后,避开狱卒的视线偷偷打开来看,发现上面写的是:“明日出城,见机行事”八个字;那张字条的背面还告诉马谡,如果成功逃离,暂时先去阳平关附近的勉县避一阵,在那里费褘有一些可靠的朋友在。
  于是,当他听到自己要被转押到军正司时,就立刻打起了精神,在囚笼里静静地等待着事情发生。
  结果事情果然发生了,费褘显然在马车上事先做了手脚。马车翻下大路的时候,马谡很幸运地只刮伤了几处。当他从半毁的囚笼里爬出来的时候,几乎还不敢相信自己刚才还是个待毙的死囚,现在却已经是个自由之身了。
  马谡顾不上表达自己的欣喜,他趁四周还没什么人,赶紧卸下马匹的挽具,从狱卒身上摸出一些钱与食物,然后毫不犹豫地趁着黎明最黑暗的天色朝阳平关而去。这个时候的他其实是别无选择的:回南郑面见丞相绝对不可能,那等于自投罗网;而自己的家人又远在成都,唯有去勉县才或能有容身之处。
  重要的是,他想要活下去,要自由,而不是背负着一个屈辱的罪名死去。一路上清冷的风吹拂在脸上,路旁的野花香气弥漫在空气中,纵马狂奔的快感,这一切让他沉醉不已,尽情享受着自己挣脱了藩篱的轻松感觉……
  忽然之间,马谡听到官路对面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他急忙一拨马头,想避到路旁的树林里去。不料这匹拉辕的马不习惯被人骑乘,它被马谡突然的动作弄的一惊,双蹄猛地高抬,发出嘶鸣;马谡猝不及防,“啪”地一声从马上摔到了地上。
  这个时候,对面马蹄声由远及近,一队人马已经来到了马谡面前。
  马谡穿的是赭色囚服,避无可避,心想自己的短暂逃亡生涯看来就此结束了。就在这时,这队人马的首领却挥挥手,让手下向后退去,然后自己下了马,来到马谡面前,颤声道:
  “幼常,果然是你……”
  马谡听到有人叫他的字,急忙扭头去看,正是他的好友长史向朗。
  “……巨达…是你…”
  两个人互相抱住胳膊,眼眶一瞬间都湿润了,他们万没想到与自己的好友竟然在这样的情况之下会面。
  “巨达,你,你怎么会在这里……”马谡问。
  向朗擦擦眼泪,说道:“我是奉了丞相之命去外营办事,今天才回南郑。幼常你这是…………”他看了看马谡的赭衣,又看了看旁边烙着“五兵曹属”印记的马匹,心里一下子全明白了。
  “我本想速速赶回南郑,好替幼常你在丞相面前争取一下,却没想到……已经弄到这地步了么?”
  “唉,既然今日遇到巨达,也是天意。就请将我绑回去吧,能被你抓获,总算我也死得瞑目。”
  马谡说完,就跪在了他面前。向朗急了,连忙扶他起来,大声道:“古人为朋友不惜性命,难道我连他们都不如吗?”
  说完向朗从怀里取出一包钱,塞到马谡手里,然后将自己的马缰绳递给他。马谡楞在那里,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向朗红着眼睛,表情充满了诀别前的悲伤,急声道“还在这里耽搁什么,还不快上马离开这里?难道还等人来抓吗?”马谡犹豫地抓住缰绳,翻身上马,却仍旧注视着向朗不动。
  “丞相那边我去求情,幼常你一定要保重啊!” 向朗说完猛拍一下马屁股,骏马发出一声长嘶,飞奔出去。马谡伏在马背上,握着缰绳一动不动,只把头转回来,看到向朗保持着双手抱拳的姿势逐渐远去,最后消失在晨雾之中。
  两位好友最后的一面就这么匆忙地结束了。马谡一边任凭自己的眼泪流出,一边快马加鞭,朝着勉县的方向跑去。
  诸葛亮时代的蜀汉官僚体系相当有效率,整个汉中的军政系统在事发后以最快的速度做出了反应。从南郑向各地发出了十几道紧急公文,命令各地关卡郡县缉捕在逃军犯马谡。这一切仅仅是在马谡出逃后的半天之内。
  而他们的工作效率也令人感到吃惊,五天之后,马谡即告落网。
  马谡被捕的过程很简单:勉县的县属搜缉队在边界地带发现了一名可疑男子并上前盘问,正巧队伍中有人曾经见过马谡的长相,于是当场就将他捉住了。
  当诸葛丞相听到马谡再度被捕的消息时,毫不犹豫地下令将其关进军正司的天字监牢。他对马谡彻底失望了。
  “马谡畏罪潜逃”, 无论是正式的公文还是人们私下的议论,都会把马谡的这一举动视做对他罪行的承认——这是可以理解的,如果不是内心有愧的话,为什么不申明,反而要逃跑呢?他原本还对马谡存有一丝信心,结果马谡的逃亡就将这最后一点可能性也粉碎了。
  诸葛丞相自己都不得不接受这一个事实:马谡是有罪的。于是,他立刻公开了费褘的调查文书,并且在非正式的会议上对自己在街亭人选决策上的失误做了检讨。
  而马谡的结局很快就确定了,死刑,由诸葛丞相亲自签署。
  这个结果在汉中得到了不错的反响。将领们普遍认为这是个可以接受的处置,而丞相府中的文官们虽然对马谡的遭遇表示同情,但在政治大环境下也不敢说什么。只有长史向朗一个人向诸葛丞相提出了异议,不过他也拿不出什么证据,只是恳求丞相能够赦免马谡的死刑。
  提出类似请求的还有特意从成都赶来的蒋婉与费褘,不过都被诸葛丞相回绝了。这一次,诸葛亮似乎是决意与马谡彻底断绝所有关系。而对于向朗,诸葛亮还有另外的愤怒,因为有人举发他在发现马谡逃跑的时候不仅没有立刻举报,反而将自己的马匹交给马谡协助其逃亡。当诸葛丞相召来向朗质询的时候,向朗只是平静地回答:“我是在尽一个朋友的,而不是一位长史的职责”
  而处于这旋涡中的马谡对那些事情浑然不觉,他被关在了天字监牢中,与世隔绝,安静地等待着死亡的到来。
  鉴于上一次逃狱的经历,这一次的天字号监牢戒备异常森严。有四名狱卒一天十二个时辰不间断地看守在门前,内侧则另有十几名守卫分布在各处要点,而军正司特意还派遣了三十名士兵在监狱外围,可以说是滴水不露。
  负责视察警卫工作的是镇北将军魏延,这也反应出军方对这件事的重视程度。面对这位大人物,典狱长既兴奋又紧张;他走在魏延旁边,拍着胸脯对这个板着脸的将军保证说:“除非犯人是左慈或者于吉,否则是绝不可能逃出这个监狱的。”
  魏延“唔“了一声,把头偏过去偷偷窥视在牢房中的马谡。马谡正躺在狱房的草床上,保持着蜷缩的姿势,似乎已经放弃了所有的抵抗,一动不动。
  “别放松警惕,说不定什么时候那家伙又会逃掉。”
  魏延冷冷地对典狱长说,后者连连点头,将牢房的铁栏柱和大锁指给他看。他用手握了握,那锁足有三斤重,需要用两把钥匙同时才能开启;而牢房四壁包括地板则是完全的石质,石块彼此之间严丝合缝,没一点松动;唯一的一扇气窗只有一尺多宽,还被六根铁拦柱分割开来。他确实看不出任何囚犯能逃跑的可能。
  “三天之后就会公审,可千万别出什么差池。”
  “小的明白,尽可放心。”
  “下午押到的还有李盛、张休两个人,你也不能掉以轻心。”
  “两间牢房都准备好了,加派的人手也已经到位。”
  两人一边说着话,一边离开牢房,两名狱卒立刻补上他们两个的位置,严密地监视着那个犯人。马谡趴在床上,脸压进草里,看上去还是已经睡着了,其实他正在紧张地思索着刚才魏延与典狱长的对话。
  李盛和张休也被抓进来了?但是费褘那日却对他说他们两个与黄袭、陈松二人一起供认马谡是有罪的,那么他们为什么也会被抓进死牢?
  马谡轻轻摆动一下脑袋,换了个姿势,继续回忆起那日与费褘会面的情况,忽然意识到自己只看到了黄袭和陈松的供词,而没有李盛和张休的,这是一个疑点……不,整个街亭事件,就是一个最大的疑点,马谡觉得隐约有一张网笼罩在自己的头上,将自己拖进阴谋的泥沼之中。
  经历了这几番出生入死出死入生的折磨后,马谡的激愤与怒火已经被消蚀一空。当他置身于这死牢之中的时候,已经不再象开始那样疯狂抗拒,绝境下的冷静反而让他恢复了一度被怒火冲晕了的理智;作为蜀汉军界首席军事参谋的缜密思维悄然又回到了他身上。
  不过即使他有再多的疑点,也不可能得到澄清了。在这样的死牢里,无论他的求生欲望和怀疑多么的强烈,也无法穿越厚厚的石壁传递到外面去。他的生命,就只剩最后三天了而已。
  他保持着俯卧的姿势思考了一个多小时,觉得脑子有点晕,于是打算坐起身来。但当身体直立的瞬间,头一下子变的异常沉重,迫使他不得不变换一下姿势,重新躺了下去。这一次头感觉稍微好了一点,而肺部却开始憋闷起来,火辣辣地疼。
  “大概是在逃亡的时候感了风寒吧。”
  马谡不无自嘲地想,即将要被处死去的人还得了风寒,这真讽刺。他这么想着,同时把身体蜷缩的更紧了,觉得有点冷。
  到了晚上,开始还微不足道的头疼却越来越严重了,他全身发寒,不住地打着冷战,体温却不断上升。狱卒从门上的小窗送进晚饭的时候,他正裹着单薄的被子瑟瑟发抖,面色赤红。
  这种异状立刻被狱卒所觉察,不过出于谨慎,他并没有急于打开牢门,而是隔着栏杆喊马谡的名字。马谡勉强抬起头,朝门挥了挥手,然后又重重躺回到草垫子上,剧烈地喘气着,头晕目眩。
  狱卒看到他这副模样,连忙叫同事分别前往典狱长和巡更两处取钥匙来开门,然后端来一盆清水和一碗稀粥送进牢房去。马谡挣扎着爬起来,先咕咚咕咚喝了半盆清水,一阵冰凉入肚,似乎热气被暂时压制住了;他又捧起了稀粥,刚喝了去几口,就觉得胃里一阵翻腾,忍不住“哇”地一声张口呕吐出来,稀粥混杂着胃液濡湿了一大片草垫。
  马谡是公审期间的重要犯人,干系重大。当听到说他突然得了重病后,典狱长不敢怠慢,立刻从家中温暖的被子里爬起来,赶到了天字牢房,同时到达的还有一名临时召来的医者。
  到达监狱后,典狱长趴在门口仔细地观察了半天,认为这不象是装病,这才让叫人将牢房门打开。接着几名守卫先冲进屋子里守在一边,然后才叫那名医者走近马谡。
  医者先为马谡把了脉,查看了一下他的舌苔颜色,随后叫守卫将马谡扶起来,把上衣脱掉,让他赤裸上身。当衣服被脱掉之后,在场的人一下子注意到,马谡的上半身满布着暗红色小丘斑,胸前与腹部相对少些,四肢却很多,这些小斑点已经蔓延到了脖子,看样子很快就会冲上面部,那情景看起来十分骇异。
  医者一看,一时间大惊失色,“腾”地站起身来,挥舞双手大声叫牢房里的人都退出屋子去。守卫们见到医者的神态异常,以为出了什么大事,一个个惊慌地跑出门去,医者最后一个离开牢房。
  “病人情况怎么样?”
  在门外守候很久的典狱长急切地问道,医者擦了擦汗,结结巴巴地回答:“大人,适才小的替此人把脉,所得竟是一麻促。脉如麻子之纷乱,细微至甚,主卫枯营血独涩,属危重之候。苔燥黄剥脱,面色无华,四肢枯槁,更兼身受牢狱之苦,饮食不调刑具加身………”
  “究竟是什么病?”典狱长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喝道。
  “是虏疮…………”
  牢房内外一瞬间被冻结。典狱长和守卫们下意识地都后退了几步,仿佛对这个名字无比的畏惧。这种心情是可以理解的:“虏疮”是一种几天内可以毁灭一个村庄的可怕疾病,很少有人能在它的侵袭下幸存。两百多年前,大汉伏波将军马援和他的士卒们就是在征讨武陵蛮的时候染上此病而死,从此这种病就流传到了中原,成了所有汉朝人的噩梦。
  而现在“虏疮”就出现在与他们一墙之隔的马谡身上。
  典狱长的脸色都变了,他咽了咽唾沫,勉强问道:
  “那……那怎么办?可以治好吗?”
  “恕我直言,这是不可能的……现在最重要的,是千万别让‘虏疮’演变成大疫,否则整个汉中就完了。”
  “那这个病人……”
  “以我个人的看法,越早烧掉越好。”
  在场的每一个人,包括烧的有些昏迷的马谡对这句话都听的一清二楚。
  诸葛丞相接到监狱的报告后,他皱起了眉头。‘虏疮’意味着什么他很清楚,去年在蜀汉讨伐南部叛乱的时候,这种病也曾经在军中爆发过,几乎致使全军覆没。丞相没想到,这种病会忽然出现在汉中,得病的人还是一名即将要被公审的死刑犯————更具讽刺意味的是,这名死囚却曾经是南征战役中的功臣。
  “文伟啊,你觉得该如此处置为好?”
  丞相看着文书上“马谡”的名字,向站在一旁的费褘问道。费褘稍微思索了一下,回答说:
  “以幼常……哦,不,以马谡现在的情况,恐怕已经不适合再做公审了……万一因此引起疫病,可就难以处置了。”
  丞相点了点头,说实话,他从内心深处也并不希望公开审判马谡,那不仅意味着死刑,还意味着不名誉的耻辱。他已经决定放弃马谡,但总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歉疚感萦绕在心头;那毕竟是他多年的亲信,曾经委以重任,也曾经无比的信赖。
  “幼常啊,就让我最后为你减少一点痛苦吧。”
  诸葛亮提笔悬在空中许久,最终还是在文书末未批了四个字“准予火焚”,然后拿起印章,在文书上印了一个大大的红字,同时两滴眼泪从他的脸上流了下来。费褘看在眼里,小小地叹息了一声,稍微挪动了一下脚步。
  既然丞相府批准了对马谡施以秘密火焚的处置办法,下面的人就立刻行动起来。马谡的牢房无人再敢靠近,监狱还特意调来了一大批石灰洒在牢房四周;另外军正司还派人在南郑城外找了一处僻静的山区堆积了一个木柴跺,以用来焚烧尸体——最初是打算在城里焚烧,但是医生警告说如果焚烧不完全同样会引起疫病。
  当这一切工作都准备就绪后,接下唯一需要等待的就是马谡的死亡了。
  从目前的情况来看,他们并不需要等多久。马谡自从发病以后,就不停地颤抖,呕吐,而且高烧不退。虽然监狱仍旧按每天的定额提供食物,但他吃的非常少。据送饭的狱卒说,那些小丘斑已经蔓延到了他的全身,并且逐渐形成了水疱,甚至开始化脓。
  这种情况连续持续了两天,第三天早上的时候,前来巡查的狱卒发现昨天晚上的晚饭丝毫没有动过;当他小心地朝牢房里张望时,发现原本应当裹着毯子颤抖的囚犯,现在却平静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任凭被单盖在脸上。
  他是否已经死于“虏疮”,这是一个关键问题;但是并没有一个足够勇敢的人敢去踏进牢房去确认这件事,包括典狱长在内。
  这是一个颇为尴尬的技术性难题。它很困难,以致于监狱无法做出囚犯是否死亡的判断;但是它又显得很可笑,所以监狱不可能拿这个做为理由向上级去请示。
  这种局面持续了很久,大家都把视线投到了典狱长身上。典狱长擦了擦额头的汗水,似乎是下了决心一样地说道:
  “虏疮可是致命的疾病,已经过了三天,什么人都不可能活下来吧?”
  他的话本来只是一个探询口气的文句,但周围的人立刻把它当做一个结论来接受,纷纷点头应和。马谡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从另一个角度证明了典狱长的话是正确的。
  于是结论就在没有医生的情况下匆匆决定了。按照事先已经拟定好的计划,典狱长一边派人向军正司和丞相府报告,一边命令盛殓尸体的马车准备好出发。
  运输马谡的尸体是件麻烦的事,两名狱卒在极不情愿的情况下被指派负责搬运。他们穿上最厚的衣服,在衣缝中洒满了石灰粉末,嘴和鼻子都包上了蜀锦质地的围罩,以防止也被传染,这都是汉军根据在南中的经验所采取的必要措施。
  当两名狱卒当战战兢兢踏进牢房的时候,他们发现马谡在死前用被子蒙住了全身,这可能是死者最后时刻感觉到寒冷时裹住的。这很幸运,因为他们不必直视死者全身那可怕的脓疮了。于是他们就直接拿被子裹住马谡,将他抬上了盛殓尸体的马车。
  很快军正司负责验明正身的官吏赶到了,不过他显然也被虏疮所吓倒,不敢靠近。狱卒掀起被子的一角,他远远站着看了一眼马谡的脸,连忙点了点头,把头扭了过去。
  “虏疮病人用过的衣服被褥也会传染,所以我们不得不将那些东西一起烧掉。”
  典狱长对这位军正司的官员解释道,后者接过文书,在上面印了军正司的印鉴,随口问道:
  “焚烧地点准备了好吗?”
  “晤,是的,在城南谷山的一个山凹里。”
  “那里可是不近啊,在这么冷的早上……”官吏抱怨道。
  “是啊,不如您就和我在这里喝上几杯,等着他们回报就是了。”
  “这样不太好吧。”官吏这样说着,眼光却朝屋子的方向瞟去。
  “其实人已经死掉了,现在又验明了正身,用不着您亲自前往。何况虏疮利害,去那里太不安全了。”
  官吏听到这些话,眉开眼笑,合上文书连连表示赞同。
  结果典狱长与军正司都没有亲自出席焚烧现场,只有事先搬运马谡尸体的两名狱卒驾着马车来到谷山的焚烧场。
  焚烧场的木料都是事先堆好的,为了确保充分燃烧,柴垛足足堆了有两丈多高,宽两丈,中间交错铺着易燃的枯枝条与圆粗木柴,垒成一个很大的方形。两名狱卒下了马车,先将随车带来的油一点一点浇到柴火上,接着合力将马谡的尸体放到柴跺的顶端。
  最后马车也被推到了柴火的边缘,准备一起焚毁。其中一名狱卒抬头看看天色,从怀里掏出火石与火镰,俯下身子点燃了柴垛。
  火势一开始并不大,从易燃的枯叶子枝条开始烧起,浓厚的白烟比火苗更先冒出来。两名狱卒跑出去二十余丈,远远地望着柴垛,顺便互相检查自己是否有长出奇怪的脓疮。
  就在这时候,躺在柴堆中的尸体右手指头忽然动了动,整条胳膊随即弯了弯,然后嘴里发出一阵如释重任的喘息。
  马谡还活着。
  天字监牢里的马谡和之前在兵狱曹里的马谡有着微妙的不同。他不再是颓丧失意的,而是充满了因绝望而迸发的强烈求生欲望,那五天的自由逃亡点燃了他对生存的渴望并一直熊熊地燃烧下去。一只曾经逃出囚笼的飞鸟是不会甘心再度被囚禁的。
  从进了牢房的一刻开始,他就一直想着如何逃出去。就在这个时候,他得了虏疮。马谡对虏疮有一定了解,他虽然不知道如何治疗,但虏疮大概的症状与汉军处理死于虏疮的尸体的办法都很清楚。
  所以当那名医师在牢房外提出将尸体焚化的建议时,一个计划就在马谡心里形成了。在接下来的几天里,马谡一直努力将身罹虏疮的痛苦夸张几倍,以便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然后在第三天的时候,他停止了进食,并且忽然变的寂静无声,用被子蒙住全身装做已经死去的样子,等着被人搬出监狱。
  其实这并不能算是计划,而是一个彻底的赌博。只要有一个人扯下被子为他诊脉、测试心跳或者呼吸,那么就立刻会发现他还活着,那么他就输了。
  他赌的,就是人们对虏疮的普遍恐惧心理。他们畏惧虏疮,生怕自己靠近会被传染,因此并不会认真检查尸体。显然他赢了,但是这个胜利的代价是多么的大呵。当马谡被狱卒抬走的时候,他必须忍受着体内的煎熬,要保持身体的极度安静,不能出声,不能颤抖,甚至连呻吟与喘息都不可以。
  很难想象一个正常的人类可以忍受这样的痛苦;要知道,身体的内伤比外伤更加震彻人心,也更加难挨;已故的蜀汉汉寿亭侯关羽曾经刮骨疗伤,谈笑风生;而魏国太祖武皇帝曹操仅仅因为头风的发作就难以自持,头晕目眩。足见马谡需要承受的内伤之痛是多么巨大,古代的孙膑与司马迁和他比起来都要相形见绌。
  一直到狱卒们走远以后,置身在易燃柴火中的马谡才敢于喘出第一口粗重的气息,他整个人仍旧在承受着虏疮的折磨,一点也没减轻。如果不是有强烈的求生欲望支撑,马谡很可能已经真正的死了。
  马谡谨慎地翻了一个身,尽量不碰到周围的柴火。幸好现在白烟滚滚,而树枝也烧的劈啪做响,能更好地掩饰他的行动。然而逐渐大起来的火势对马谡来说,仍旧是一个危机,他开始感觉到身体下面一阵灼热,再过一小会这种灼热就会演变成焦炙。
  但是他不能动,狱卒还在远处站着。他必须要等火势再大一点才能逃离柴堆。于是他在烟熏火燎之中咬紧牙关,保持着仰卧的姿势,一点一点地朝着柴堆的相反一侧移动,手掌和全身的皮肤承受着烫烧的痛楚。
  这不过几尺的距离,却比马谡哪一次的行军都要艰苦。他必须要在正确的时机做出正确的抉择,早了不行,狱卒会发现他;晚了也不行,他会被火苗吞没,成为真正的火葬。
  火势已经蔓延开来,浇过油的木材燃烧的极快,同时阵阵烟雾也扶摇直上。马谡身上的衣服也开始燃烧起来,他觉得自己已经快到极限了……这个时候,一个画面忽然出现在他脑海里的,是街亭!他想起了身旁的那名士兵被飞箭射穿了喉咙,更远处有更多的士兵倒下,四周翻腾着生于死的海洋;他恐惧这一切带走生命的洪流,于是拔出佩剑,瞪着血红的眼睛,竭尽全力地大吼:“我不能这么死掉!”
  我不能这么死掉…………马谡喃喃自语地对自己说,同时强忍着全身的疼痛又做了一次移动。终于,一只手最后摸到了柴堆的边缘。他闭上眼睛,在确信自己真正燃烧起来的同时,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撑起自己的身体,朝着柴堆外面翻了下去。
  马谡先感觉到的,是清冷的风,然后是青草的香气,最后是背部剧烈的疼痛,耗尽了体力与精神的他终于在强烈的冲击下晕了过去。
  原来火葬柴堆的另外一侧,是一处高约二十丈的断崖,悬崖的下面则是一片厚厚的草坪。
  马谡缓缓醒过来的时候是当天晚上,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满天的星斗。他左右动了动,发现身体陷在茅草之中,皮肤的烧伤与灼伤感觉稍微好了点;但是虏疮的痛苦依旧存在,而且经过那一番折腾后反而更加严重起来。他伸了一下右腿,一阵刺骨的疼痛自脚腕处传来,可能是落下来的时候骨折了。
  他勉强打起精神,拖着残破的身体从杂草堆里向上边爬去。二十步开外的地方恰好有一条真正意义上的小溪细流,马谡趴在水边“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水,然后靠着一棵大树坐起来。现在天色很黑,周围什么动静都没有,树林里静悄悄的。看来狱卒并没有发现这死囚在火葬中竟逃了出来,因此监狱没有派大队人马进行搜捕。
  换句话说,马谡现在在蜀汉的官方记录里,已经是一个死人了。
  人造的禁锢已经被他侥幸逾越,但是自然的考验却还不曾结束。马谡的头、咽喉与四肢依旧钝痛难忍,浑身打着寒战,遍布全身的痘疱不见任何消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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