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后面的章节里,信奉理性、逻辑的哲学家们将要展开反击。但是在反击之前,我们还可以介绍和叔本华同时代的另一个哲学家。
克尔凯郭尔(又译祈克果)的一生,可以当做人类面对哲学问题的象征。
克尔凯郭尔是丹麦人,差不多和叔本华一个时代。
克尔凯郭尔的父亲是一个虔诚的基督徒,他父亲小时候家境贫寒,靠放羊为生,后来他的父亲发了财。光在哥本哈根就拥有六处房产。在元配妻子去世后,克尔凯郭尔的父亲娶了已经怀孕的女佣为妻,这个怀着的孩子就是克尔凯郭尔。在家里,克尔凯郭尔排行最末。
后来,克尔凯郭尔的哥哥姐姐相继去世,都没有活过34岁——这是耶稣被钉上十字架的年龄。最后家里就剩下老父亲、克尔凯郭尔和他的另一个兄弟。
克尔凯郭尔的父亲童年放羊的时候,因为生活艰苦,曾经在荒野中诅咒过上帝。但此后不久他就发财了。这让克尔凯郭尔的父亲非常恐惧,他感到上帝是存在的,上帝帮助了他,但他却诅咒了上帝,这罪行有可能被宽恕吗?
另一方面,克尔凯郭尔的妈妈是未婚先孕,他父亲觉得,自己和女佣私通这件事也是难以饶恕的罪。
果然,他的亲人逐一离去。克尔凯郭尔的父亲认定这正是上帝的惩罚。上帝把财产留给他,却把他的亲人都夺走。因为这些想法,老父亲在负罪和恐惧中常年惶惶不可终日。
克尔凯郭尔对他父亲非常崇拜,他父亲抑郁的气质也深深影响了他。而且克尔凯郭尔自幼体弱多病,驼背跛足,这让他相信自己也受到了上帝的诅咒,也会像自己的兄弟姐妹一样活不过34岁,而且死后会下地狱。这些遭遇让克尔凯郭尔一生非常忧郁孤僻,在23岁的时候还试图自杀。
26岁的时候,克尔凯郭尔和一位政府官员的女儿订了婚。两个人都深爱着对方,但是克尔凯郭尔坚信自己短寿,死后又会下地狱,另外,他早年还曾经到妓院里荒唐过一段时间。他认为应该把这些事情告诉未来的妻子。但是他的未婚妻太年轻了,那时只有17岁,克尔凯郭尔觉得未婚妻不会相信他所说的话。因此他虽然在冲动中成功求婚,又马上后悔了。
经过了痛苦的抉择之后,无法撒谎又无法吐露真相的克尔凯郭尔毅然退掉了婚约。这在当时是非常不成体统的事。更要命的是,两个年轻人的感情仍旧很深。婚约退得比较顺利,女孩也寄还了婚戒。但是有一天,那女孩来找克尔凯郭尔,正好克尔凯郭尔不在家,女孩留下了一封情书,说没有克尔凯郭尔,她就无法活下去,要是克尔凯郭尔抛弃她,那会要她的命。
那女孩可能永远也不会明白克尔凯郭尔拒绝她的原因,克尔凯郭尔不愿意违背自己的良心,就只能做一个全天下最难做的坏人。他故意在那女孩面前扮演讨厌人的角色,想让那女孩忘记他。这活脱脱是一出琼瑶戏,但主人公纠结的出发点不是没来由的自作多情,而是信仰与良心。
后来克尔凯郭尔去了一趟柏林。我们说过,那时的德国是欧洲哲学的中心,克尔凯郭尔在那里接触到了不少哲学名人。在这段时间里,他仍旧不断通过书信、借助朋友来打听女孩的情况。当朋友告诉他女孩生病(其实是误传)的时候,克尔凯郭尔立刻匆匆忙忙地赶了回来。
在去柏林的前后,克尔凯郭尔和女孩在小小的哥本哈根经常相遇。克尔凯郭尔仔细记录了每一次见面的细节,回想女孩是否看了他,是否向他笑过。他还幻想着能和女孩建立一种类似于兄妹的新关系。
然而有一天,克尔凯郭尔突然在报纸上看到了那女孩和别的男人订婚的消息。这件事重重打击了他,让他一辈子都对这件事念念不忘。
感情是彻底结束了,但是打击还不止如此。
33岁的时候,克尔凯郭尔还得罪了一家低俗小报。结果那张报纸在整整一年里,不断刊登各种克尔凯郭尔的负面新闻,深挖他的隐私,还用了当时刚流行的最新技术——讽刺漫画。漫画里把克尔凯郭尔画成了外貌猥琐、举止色情的小丑。市井小人对这种生动形象的新事物津津乐道,全然不顾它对一个好人的伤害。
之前的退婚,另外再加上克尔凯郭尔和教会决裂,这些都加剧了社会对克尔凯郭尔的排斥。经过小报的恶意宣传,克尔凯郭尔的形象更加不堪,乃至街头的顽童都可以戏弄他。
克尔凯郭尔相信自己活不过34岁,但是他活了过来。克尔凯郭尔认为,这可能是因为上帝赋予了他特殊的使命,让他去阐述基督教的真义。带着这种使命感,他把精力投入到关于基督教的写作中,直到42岁的时候去世。
还记得我们之前在说斯宾诺莎的时候提到的,越是生活痛苦的人越关心个人幸福吗?克尔凯郭尔的遭遇如此特殊,可以想象,他对个人体验、个人命运会有多么地关心。
因此克尔凯郭尔就对黑格尔的哲学批评说,黑格尔的哲学只关心宏观的东西,不关心个人。在黑格尔的哲学里,个人只是绝对精神控制下的木偶,他的哲学不能为个人的生活作出指导。
出于同样的理由,克尔凯郭尔也反对形而上学,因为形而上学家们追求的是普遍的规则和真理,但是却忘记关心具体的人。我们每个人的感情、气质都是不同的,一个普遍的规则怎么能适合每个人的生活呢?这理论让我们想到了尼采“静止、片面的理论不能描写流动的世界”的观点。事实上,克尔凯郭尔的真理观和尼采的差不多。尼采说不存在真理,实用的道理就是真理。克尔凯郭尔则认为,只有能启迪自己的道理才是真理。
克尔凯郭尔抛弃了普遍真理,那么真理的标准必然就带有很强的主观性。说白了,人该怎么活着是每个人自己的问题,别人不能替他得出答案。克尔凯郭尔看到,很多人信仰基督教,并不是发自内心的选择,而是喜欢混在群体里,通过集体的暴行来彰显自己的强大——这让人想到了克尔凯郭尔被群氓讥讽嘲笑的境遇。值得一提的是,几乎就是在克尔凯郭尔的同一个时期,勒庞写了著名的《乌合之众》,持有基本相同的观点。
正因为不满人们的从众心理,克尔凯郭尔才说,我们不能随波逐流般活着,我们应该自己寻找答案,通过我们自己的生活,通过我们在生活中的选择来回答。因为不存在固定的答案或者什么参考标准,因此每一次选择,每一个人的人生,都是一次冒险。
那么最后该怎么寻找到属于自己的真理呢?克尔凯郭尔认为,那必须靠自己的信仰。联想到他深受基督教影响的人生历程,得出这样的结论不会让我们意外。
从哲学史的角度说,我个人觉得,克尔凯郭尔和叔本华、尼采一样,都属于过渡型的哲学家。像我们这些等着捡现成结论的普通人,可以不了解他们的学说,直接看后面的。但我觉得克尔凯郭尔的人生境遇可以当做人类哲学命运的一个缩影,正好让我们总结一下之前的哲学历程,让我们明白为什么哲学会发展到今天的境地。
首先,克尔凯郭尔的人生告诉了我们,人活在世,总免不了各种痛苦。
有些痛苦来自于欲望(克尔凯郭尔和他未婚妻的纠结),有些来自于恐惧(他一家对上帝惩罚的恐惧),这些痛苦是难以驱散的。
有了痛苦,人类自然就要去寻找解脱的办法。克尔凯郭尔也学习过形而上学,学习过黑格尔。最终他发现普遍的知识难以解决个人问题,传统哲学的路数不对。
假如我们放弃了普遍真理,必然会导致真理主观化,那么,最后克尔凯郭尔把寻找真理的方法诉诸于信仰也就不足为奇了。
——但是,最后的结论怎么能是信仰呢?这不就一切都回到起点了吗?哲学和宗教不就没有区别了吗?哲学最后岂不是要写成散文和布道书了吗?
这事儿不能成!就算问题重重,我们还是不能放弃理性。
幸亏我们还有一个撒手锏。我们有一个被休谟一度打败,独自在暗处舔了很久伤口的超级战士:
科学。
在近代,建立在理性基础上的科学创造了各种人间奇迹。这是理性蕴含无穷力量的最好证据。多亏科学的成就,人类在历史上,从没有像最近两百年这么自信过。在今天,谁能不相信科学的力量呢?罗素说,如果有一个国家完全不相信物理学,那么另一个国家只需要靠几个物理学家就可以把前一个国家灭了。换句话说,你要是不相信科学,你在这个世界上连生存都谈不上,就更别提别的了。
那么,我们能不能参考理性在自然界取得的胜利,像科学征服自然一样去征服精神世界呢?
科学君,你拯救世界的时刻到了!
三十四、科学君,拯救世界的任务就交给你了!
我们来看看科学的进展能为我们提供什么有用的东西。
首先是物理学的进一步强大。
牛顿力学在其后两个世纪里基本没受到什么质疑。很多物理学家认为牛顿力学已经揭示了世界的真实面目,此后的物理事业没有太多可发展的余地,不过是修修补补,把物理数据弄得更精确点罢了。因此有科学家说过,牛顿既是天才也是幸运的,因为只有一个宇宙可以供人发现,而牛顿已经把最重要的规律都发现了。
不过即便在牛顿力学的影响下,物理学仍旧有重要的发展。那就是能量守恒和质量守恒定律。这两个定律进一步扩大了物理学的影响力,再次让人们发现,人体和其他无机物在物理上没有什么区别。
第二个是进化论的发现。科学将触角伸向了有机体。我们待会儿会专门拿出一章来讲。
第三个是心理学的发展。
这回,科学直接染指精神领域了。
现代心理学使用的是科学的研究方法,研究成果很丰硕,很多原本神秘的心理活动如今有了清晰的规律。人们已经可以适当的干涉、改变人类的内心活动。
比如巴甫洛夫的狗大家都知道吧,巴甫洛夫一边喂狗一边摇铃,最后训练得狗一听铃声就会流口水。这就等于可以用科学的方法去改变动物——也包括人类——的本能,使得人类对生物的干涉前进了一大步。
这样一来,人们对科学的自信心变得出奇的高。人们相信,只要假以时日,科学可以解决一切问题。就算是艺术、哲学等过去认为科学难以碰触的领域,运用心理学也可以解释了。
科学的发展给哲学带来了两个影响。
第一个影响是把宗教完全打趴下了。
科学打击宗教的方法主要有两个,一个是不断创造科学奇迹增加人类的自信心,一个是公布各种和《圣经》记载矛盾的科学结论。就比如日心说之于地心说,进化论之于神创论。
当然科学还不是万能的。宗教信徒有一个无敌的说法是“这世上还有很多东西是科学没法解释的”。这话说得对,确实还有很多东西科学解释不了。
但是科学此时解释不了并不意味着未来解释不了,并不意味着神学能解释,并不意味着神学的解释就是正确的。这有点像苏格拉底的那个“知识越多越无知”的规律一样,科学愿意承认自己能力有限正是它的优点。
而且即便世界上永远有科学解释不了的空白,科学仍旧可以挑战神学的权威。在大部分宗教里,都有一些客观世界会受到神力影响的说法。比如基督教记录了各种各样的神迹。
那么这些非自然力的行为,在科学上就必然要表现出异常的科学现象。然而科学越发达,就越发现这个世界、起码无机世界都是由严格的科学规律决定好的。换句话说,即便有神灵,但我们从未发现神灵修改物理定律的证据,那么在物理世界里,有神灵跟没有不就一样了吗。所以,科学发现的自然规律越全面,宗教中超自然力能施展的空间就越小。
第二个影响是,随着科学的触角越来越广,机械论和决定论必然重新抬头。就像前面说的,随着科学成就的增加,人们相信科学可以解决一切问题。甚至有人提出来,以后没必要有哲学这个科目了。哲学问题都是人的心理活动而已,以后哲学只是心理学的一门分支就够了。这种用科学代替哲学的想法,可以称之为“科学主义”。
但是就像我们说过的,用机械论去解释世界有几个问题,首先是置之前哲学家们的思考于不顾,根本不去回答笛卡尔和休谟的怀疑论;其次它消灭了人的自由意志,让人们感到绝望。
针对这个问题,唯物主义出现了升级版本——辩证唯物主义。不过在讲这个我们很熟悉的理论之前,我们必须插上一大段话讲一讲进化论。它对于重新认识科学和哲学乃至我们自己都有很大的意义。
三十五、伟大的进化论
要说明的是,首先,进化论内部还有很多不同的观点,我们所讲的是以达尔文主义为核心,经过后人一系列修补的主流观点。然后,我们这里介绍的内容不全是达尔文的观点,达尔文对进化论的认识还有限,我们这里说的,是经过修改和补充后的进化论理论。
进化论的关键内容有这么几条。
第一,生物的基因信息可以遗传给下一代。
第二,在遗传的时候,基因会发生不可控制的、随机的变异。
第三,整个生物种群都面临着巨大的生存压力,每一代诞生的新生物的数量要远远大于自然资源能够供养的,因此每一代新生物中的大部分都会死掉。
第四,生物后天的变化是不能改变基因的。
生物进化的过程是这样的:
因为每次遗传都会产生一系列变异,因此每一代新生物,都会有一些个体的生理特征不同于父辈。或者说,总有些个体长得“怪”。又因为生存压力特别大,每一代里大部分的生物都会死掉,因此假如这些长得“怪”的地方刚好能更适应当时的环境,那么拥有这些“怪”基因的生物就有更大的概率存活下来,这些“怪”基因也会保留下来,从而成为这个生物基因中的一部分,生物就完成了一次微小的“进化”。
进化论是一个假说,但也是一个绝妙的假说。
牛顿力学用一个极为简单的理论完美解释了复杂的物理世界。然而牛顿力学还不能攻克生物世界。牛顿力学能解释生物体中的肌肉是如何运作的,却不能解释生物为什么会长成这样。当人们观察大自然的时候,会发现生物的每一个细节、每一个器官的特性都恰到好处,都在以最有效的方式保证个体的生存(假如你没有这种感觉,随便去看两集《动物世界》就行了)。生物世界中处处充满了绝妙的“设计”,这无法用常理解释,很容易让人想到,是不是有一个万能的上帝设计出了这一切。
进化论把这神秘性给打破了。进化论就像牛顿力学那样,用极为简单的理论解释了复杂的世界,而且逻辑严谨能自圆其说,不需要任何超自然力量的干涉,比牛顿力学都更容易接受。
不过,进化论也是一门被广为误解的理论,我们要拿出很大的篇章来说说这些误解背后的问题。
问题一:进化论就是生物“从低级到高级”的“进化”吗?
实际上,“进化论”这个词不太准确。更准确的叫法应该是“演化论”。
进化论的意思仅仅是,基因中那些适合环境的部分被保留下来了,不适合的部分被淘汰了。这中间并没有高级和低级之分。
有些人会觉得从单细胞生物进化为人类,是从“低级”生物“进化”到“高级”生物的过程,人类比单细胞生物更“高级”。然而虽然人类的机体构造比单细胞生物更复杂,人类的智慧比单细胞生物更高,但这并不一定就是进化的方向。
比如说,假如“高级生物”指的是更复杂的生物体的话,假如进化论是“从低级进化到高级”的话,那么经过几千万年的“进化”,为什么今天还会有细菌,有昆虫呢?事实上,为了生存,有很多生物的构造从复杂演化为简单。
正因为有些人误以为生物在演化的过程中有一种从低级到高级的趋势,因此产生了一系列误解进化论的结论。比如在基督徒那里,从低级到高级的趋势成了上帝意志的体现。在叔本华和后面要说的生命哲学那里,这成了所有生命都有某种意志的证明。
问题二:生物的后天努力可以改变基因吗?
这种观点叫做“拉马克主义”。我们都知道“用进废退”的说法,如果我们总用左手工作,那么左手就会比右手更粗壮、更灵敏。而拉马克主义认为,这种“用进废退”的现象同样会影响到下一代。也就是说,大草原上的长颈鹿因为够不到高处的树叶,就使劲地伸脖子,把脖子抻长了,它生出的下一代的脖子也就变得更长了。
而达尔文的进化论则认为,长颈鹿并不是自己把脖子抻长的,而是每一代新出生的长颈鹿,因为基因的变异,脖子有长有短,脖子较短的长颈鹿很难生存下来,只有长脖子的基因才容易保存。久而久之,长颈鹿的脖子也就越来越长了。
拉马克主义同样给进化论加入了一种“生命意志”的味道,给进化论增加了方向感。因为生命拼命地想活下去,拼命地要努力,所以某个地方就“进化”了,进化就是生物生存意志的体现。
这个假说很容易检验。有人把每一代的小老鼠的尾巴都剪掉,坚持了好几十代,最终生下来的老鼠却仍旧长出尾巴。再加上其他一些实验,拉马克主义被证明是错误的了。
两相比较,拉马克主义在感情上更容易接受,因为它赋予生物在进化道路上的主观努力,让人觉得,生物在进化中是“奋勇向上”的。相反,在达尔文这里,生物的进化完全是被动的、无知的。基因并没有“想”变成什么样,完全是随机变成各种样子,再由残酷的淘汰——生物个体的死亡——来把不适合生存的基因淘汰下去。
虽然达尔文的理论更残酷,但是我们发现,他的理论更简洁。进化完全是客观发生的,不存在主观因素的影响。
最后要说明的是,关于拉马克主义目前还有一些新的理论,认为部分性状的后天改变是可以遗传给下一代的。这是一个还在发展中的理论,还未成定论。即便成立了,对我们后面结论的影响也不会很大。
问题三:生物的进化是有“意志”的吗?
前面说,从个体上看,基因进化完全是无序的、随机的,生物根本不知道自己该进化到什么方向。
但是从宏观上,从数十代生命这个高度来看,基因又好像是有意识的,似乎是基因在努力延续自己,不断把自己变得更有竞争力,更有适应能力。
后者完全是一种错觉,但是我们在宏观上讨论进化的时候,是可以这么理解的,并不会导致错误的结论。当然我们时刻不要忘了,这意志其实并不存在。
问题四:为什么进化论不能进化出机关枪?眼睛这么复杂的器官,有可能只靠基因突变就进化出来吗?
这是一个问题的两面。
对第一个问题的回答是,单一的机关枪零件并不会对生物的延续有什么益处,所以即便随机的基因突变进化出单个的机关枪零件来,也显不出生存优势,反而会因为累赘而被自然界淘汰掉。另一方面,基因突变的能力并不是无限的,基因可以使下一代的某根骨头更长一点或者更短一点,但是没法一下子进化出机关枪这么复杂的新东西来。所以虽然不同生物之间的特征千差万别,我们却能找到很多相似的地方,比如脊椎动物的骨骼结构都差不多。陆生动物向鸟类进化的时候,只能让身上的羽毛越来越厚,让前臂逐渐变成翅膀,而不能一下子长出全新的翅膀来。
那么就会产生第二个问题:眼睛这种非常复杂、少一部分就没法看东西的器官是怎么进化出来的呢?解释是,如果我们详细分析眼睛,会发现,每一个局部零件在进化过程中都有一定的作用,比如感光之类,是没有没用的进化步骤的。
问题五:那么雄孔雀的尾巴是累赘吗?
在进化中除了生存选择外,还有生殖选择。说白了就是,决定某一种基因能不能流传下来的原因,首先是前面说过的生存压力大,带有不实用基因的个体都死掉了。此外还有第二个因素,就是看带有这一基因的个体和异性交配的机会是多还是少。
而对于哺乳动物,交配是这么一回事儿:雄性交配的成本很低,几分钟后就没自己的事了。雌性不同,成功受孕直到生出下一代,在这段时间里都不能再重新受孕。所以在生殖这件事上,雄性和雌性相比,雌性是稀缺资源。
那么雄性想要让自己的基因遗传下去,就必须和其他雄性竞争(是基因促使雄性去斗争,那些不愿意竞争的雄性基因都没流传下来)。竞争的方法包括了武力的搏斗,也包括了用华丽的外表、漂亮的巢穴等东西去吸引雌性。所以在哺乳动物界,我们会发现,最漂亮的动物常常是雄性的,和我们今天的人类社会正相反……
你可能还会问,那雌性为什么会对有华丽外表的雄性感兴趣呢?比如为什么雌孔雀会对有大尾巴的雄孔雀感兴趣?这样的雄孔雀不是生存能力更差吗?这还符合进化论吗?
这个进化过程可能是这样的:最开始雄性孔雀的尾巴还没那么长,雌孔雀选择尾巴漂亮一点的雄孔雀,是因为漂亮的尾巴代表了雄孔雀身体健康,生存能力强,拥有更强的基因。所以雌孔雀的基因促使她们对尾巴漂亮的雄孔雀感兴趣(那些对漂亮尾巴不感兴趣的雌孔雀基因,因为有更大的概率去和不健康的雄孔雀交配,所以被淘汰掉了)。我们说了,在交配中雌性是稀缺资源,那么同样都是尾巴漂亮的雄孔雀,就只有最漂亮、最显眼的的那一个被雌孔雀挑中。长此以往,雄孔雀的尾巴就像长颈鹿的脖子一样,越来越大,越来越漂亮了。
当然我们不要忘了,决定基因遗传有两个因素,生存压力是第一位的。那么之所以雄孔雀的尾巴能进化到严重影响生存的地步,这应该是因为孔雀的生存压力很小,所以生殖选择对进化的影响,比生存压力的影响还要大。假如生存压力很大的话,那么当雄孔雀的尾巴进化到让自己不容易逃跑的时候,大尾巴的雄孔雀就都被吃掉了。孔雀的尾巴只能变大到刚好不会成为逃跑累赘的大小,就停止变大了。
孔雀的尾巴还说明了进化论的另一个特点,就是一切进化都必须在生存或者生殖压力下才能进行。一旦这种压力消失,进化就会停止。比如说有的生物会有一些没有用处的小器官,因为这些器官既不累赘、又不会占用太多的能源,因此对生存没有威胁,所以不管带不带这些器官的生物都能活下来。同时因为这些没用的器官是生物原先就带着的,所以不带器官的生物在种群中只是极小数,既然不占有什么生存优势,也就没能扩大它的数量,因此从整个种群看来,这个器官就没被进化掉,而保留了下来。
和孔雀例子类似的,是为什么人类进化以后,毛发会越进化越少。因为我们知道,毛发耐磨、能御寒,好处很多。之所以人类的毛发越来越少,这大概是因为只有毛发少的人类才能向异性更好地展现自己的身体:体形匀称、体色正常、没有皮肤病,等等。
当然,这肯定还和气温变暖、人类学会用火和衣服御寒有关,否则假如人类中的大部分都被寒冷夺去生命,那么毛少的人类也就不会生存下来了。
问题六:进化论只是一种未经验证的假说吗?
一些反对进化论的宗教人士特别喜欢这么说。有两个解释可以反驳它。
第一,所有的科学理论都是一种假说。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前面要费这么大力一一解释进化论的细节,我是想让大家明白,达尔文进化论是目前最合理的、佐证最多反证最少的,也是最简洁、最聪明的假说。
第二,进化论并不是未经验证的,而是有越来越多的科学发现佐证了它。就像作家马伯庸说的,假如这世界里的动物真的像《圣经》里说的是被上帝一次性创造的,那么上帝还得按照不同的地质年代和生物进化的规律,费尽心机把不同进化阶段的生物化石分门别类地放好,再设定好碳14的放射量,以便让人类误以为进化论是对的……
问题七:进化论能推广到社会学领域吗?
在接受了进化论以后,有些人试图把这一理论应用到其他领域,就像哲学家把力学应用到机械论中一样。其中给人类造成最大恶果的恐怕就是社会达尔文主义了。
简单地说,社会达尔文主义的意思是,我们的社会也应该像优胜劣汰的大自然那样,有很高的淘汰率,把不适合生存的人都淘汰掉,以便达到最高效的进化。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就是纳粹的种族主义了。纳粹认为只有“优等”种族(当然是他们自己)才有权力在资源有限的地球中生存下去,其他的“劣等”种族必须淘汰掉,以免和优等种族抢夺资源,或者通婚从而“污染”优等种族的基因。这种社会达尔文主义给纳粹德国对犹太人的迫害找到了理论基础。
此外,在这种理论的支持下,纳粹德国还残忍地杀害老人、残疾人、精神病人等弱势群体,因为他们不再有竞争力,而且对国家的索取大于贡献,等于拖了国家的后腿。
毫无疑问,这种观念和我们今天奉行的人道主义严重相悖。但我们可以暂时放下道德谴责,看看这种理论是不是还有其他可以反驳的地方呢?
这里面还有一个有趣的问题。
刚才纳粹德国的社会达尔文主义,我们可以用一个简单的话概括就是,它要求为了集体(优等基因)的利益,无条件牺牲个体的利益。为了延续他们的“优等”种族,牺牲再多的人民也是应该的。
这是一个集体主义的价值观。然而,根据进化论,我们还可以得到另一个完全相反的结论:
进化论不是说基因的遗传,也就是个体的生存、生殖是最重要的吗?换句话说,人类基因的本性就是自私的,这是不容置疑的,因为不自私的基因都没传播下来。那么,自私不就应该成为人类的天性了吗?这样看来,每个人都为自己的利益行事这是天经地义的,“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便形成了和社会达尔文主义相反的、极端的个人主义的价值观了。
怎么看待这两种完全相反的观点呢?
英国作家理查德·道金斯写了一本《自私的基因》,解释了生物种群中的利他行为。比如说,有的蚂蚁为了其他蚂蚁的生存,会牺牲掉自己。这是因为在有的情况下,我们应该把某一个生物群体看成一个基因单位。当生物是以种群为单位生活的时候,基因中可以带有一些牺牲自己帮助别人的“利他基因”,这样更有助于整个种群基因的延续。当个体牺牲自己利于他人的时候,就等于通过他人之手延续了自己的基因,并不违背进化论的模式。
所以,“人类天生自私”的这种观点就可以被否掉了。人类就是典型的社会型生物,人类的基因中,并不一定就不存在牺牲自己的“利他基因”。
然而,《自私的基因》不正好符合社会达尔文主义吗?不正好说明,为了集体牺牲个体是符合进化论的吗?
关键问题在这里。
无论是天性自私论,还是社会达尔文主义,全都犯了一个错误,那就是把“我们为何成为这样”和“我们应该怎样”等同在一起。这些观点的逻辑是,既然人类的基因是经过生存斗争而来的,那么人类就应该把这种斗争精神延续下去,继续通过竞争来筛选基因。
但是,为什么呢?
进化论仅仅阐述了一套基因变化的规律,这中间并没有任何道德含义。而且正是进化论把神创说从生物界赶走,这才把生物学中的道德元素降到最低的程度。
在整个进化论学说中,有任何的观点能说明,进化论是道德的吗?是高尚的吗?是人类不可更改的吗?
实际上,就像人类利用力学改造自然一样,人类早已在插手生物的进化过程。这才有了不适合野外生存的家畜,才有了农作物。
所以,把进化论的观点和道德守则连接在一起,是思维混乱的表现。
说明这一点,是因为一会儿我们将要根据进化论推导出人类的一些由基因决定的天性来。要注意,这其中的意义仅在于告诉我们人类的一些天性因何而来。但不是说这些天性一定就是正当的,是不可侵犯的。
三十六、进化论的影响
它的影响大到值得我们另起一章来说明。牛顿力学都没这待遇呢!
第一个影响,是严重打击了基督教的威信。可以说在所有的科学发现里,基督教最讨厌的就是进化论了。
牛顿力学都没那么讨厌,《圣经》里又没讲自由落体的事儿。日心说也算了,虽然和《圣经》有抵触,但是《圣经》里提到地心说的话很少,而且可以有一些变通的解释。唯独进化论,《圣经》里可是用了很大篇幅去写上帝怎么创造万物的,写洪水来时诺亚方舟是怎么回事,更关键的是上帝造亚当夏娃的故事,并由此引出了人类灵魂较之于其他动物的高贵性,以及人类原罪所在。
可假如人类和各种生物都是一点点进化来的,这些说法不就都不成立了吗?
所以直到今天,进化论一直都受到部分基督教信徒的抨击。在基督教势力很强的美国,据说有的州的课本里不能讲进化论,或者必须和神创论放在同等地位上来讲。美国辛辛那提州还有一个由基督教信徒开设的神创论博物馆,用大量模型和文字来论证进化论是错误的。
在基督教和进化论的对抗中,有一些有趣的言论。比如有神创论者认为,之所以不同的地质层中会出现复杂程度不同的化石,是因为每一个地质年代都有一次类似诺亚方舟时代的大洪水让所有的生物灭绝,随后都伴随着一次类似《圣经》描述的上帝造物的过程。还有人解释说,化石是上帝最初创造生物时的试验模型,或者干脆说进化论是上帝是为了考验信徒而创造的。
为了避免误会,还必须说明的是,并不是所有的基督徒都反对进化论。首先基督教的教派很多,基督徒不一定就是神创论者。其次,《圣经》中和进化论矛盾的地方也可以进行适当的解释。比如说上帝创造了最初的生命,然后让生物自己进化,或者上帝是通过进化论来创造万物的,或者说《圣经》的很多文字仅仅是比喻,不能从字面上解释。
一个比较常见的基督教解释是,生物的确是按照进化论的模式进化的,但是在人猿已经进化到比较成熟的一刻,是上帝将人类的灵魂注入到人猿的躯体中,由此产生了人类。
进化论的第二个影响,是进一步消除了人类的神圣性。
在古代,人类以为地球是宇宙的中心,日心说打破了这个美梦,告诉我们人类不过生活在广大银河系一隅中微不足道的星系里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星球上,没有任何特殊的地位。
人类原本还以为自己是万物之首,和其他动物相比有着截然不同的高级地位,所以在基督教里,只有人类才有灵魂。
然而进化论把这种自满也给消灭了。人类只不过是为了生存,在进化论规律下随机突变出的一种生物而已。在我们的课本上,常常在进化论的图示中把人类画在进化的顶端,就好像人类比一切动物都高级,进化论就是朝着进化出高等智慧的方向前进一样。但我们前面说过,进化论没有所谓“从低级进化到高级”的趋势。从进化的时间表上来说,人类并不是最后进化出的物种,瞧不出比其他动物优越在哪来。
古典哲学中也常有一种人类中心主义。比如黑格尔的绝对精神,是把世界人格化,认为世界有类似于人类的精神需要。叔本华的生命意志也是把人和生物的求生欲望放到万事万物中。如果意识到人本身没什么特殊的,这些观点就都有问题了。
去神圣化还导致了第三个影响。
进化论的第三个影响,是解释了一些过去被认为神圣、神秘的人类天性。
比如很多哲学家、思想家都认为艺术具有一种高贵的、超越尘世的品质。但根据进化论的解释,一些艺术品的价值就没那么神秘了。
比如古希腊和文艺复兴时期的艺术家都喜欢通过雕塑和绘画来展现优美的人体。根据进化论的解释,为什么我们看到某个人体的时候会感到愉悦?那是因为这些人体代表了他(她)拥有更健康的基因、有着更强的生存和生殖能力。古典艺术中的人体,特征都是身体匀称、皮肤光滑、第二性征突出,完全符合基因在进化中的选择。我们在欣赏这些作品的时候,固然没有直接产生性欲,但是其美的根源却是生存和生殖。我们难以想象,仅仅从人体美这个角度来说(而不是社会价值,比如罗中立的《父亲》),古典艺术家会认为一个带着疾病的、过胖或者过瘦的、年老的身体会有什么美感。我们也没法想象,一个不带人类特征的外星人形象会有什么美感。
所以当叔本华说审美不带着欲望的时候,这话是值得商量的。
三十七、辩证唯物主义
进化论只是个插曲。我们来继续说科学给哲学带来的影响。
前面说了,科学的发展带来了机械论和决定论的重新抬头。但是这两种理论又过于简单,决定论还把人类的自由意志给消灭了。这都是哲学家不能接受的。
那么,在黑格尔以后,就出现了很厉害的、我们也很熟悉的马克思辩证唯物主义。
要说明的是,马克思哲学的主要力量放在了历史观和政治观上。马克思和黑格尔类似,认为历史的发展遵从辩证法。不过在黑格尔那里,决定历史发展的是唯心的“绝对精神”,而马克思认为决定历史的是物质,是生产力。
因为马克思也相信历史决定论,因此他和黑格尔一样,他哲学里的个人要遵从于历史大趋势。我们在课本上学历史人物的时候,常常提到的“历史局限性”就是这个意思。个人再牛,也要服从他所生活的社会环境和所在的历史进程。
然后,马克思还反感那些形而上学哲学家们的空谈做派。马克思认为,哲学不能只用来解释世界,重点是要指导我们如何去改变世界。因此马克思主张,身为生活在历史大潮中的个人,应该认清历史发展的规律,去顺应历史,加速历史的发展。
因为这些原因,我们可以感觉到,马克思对于种种人生问题的回答会比较简单。他只是说我们要去顺应历史就够了,人生的意义就是改造世界。
不过,辩证唯物主义对于个人生活仍旧有不少厉害的观点。
辩证唯物主义最大的优点是,它是各个哲学流派中最容易被接受的一个。
我们之前说过,唯物主义很容易被普通人接受。人活着就要工作挣钱,饿了吃东西就会饱,这些都是天经地义、显而易见的事。
但是机械论的推论决定论一般人又不容易接受,没人觉得自己是被控制的。辩证唯物主义则把决定论这讨人厌的地方给改造了。辩证唯物主义认为物质不仅决定意识,意识还能反作用于物质,慷慨地还给了人类自由意志,给了我们奋斗的理由和信心,这太让人舒服了。这么改造以后,使得辩证唯物主义的每一个地方都易于让人们接受。
但是呢,如此“舒服”的理论,不由得让我们生疑。就像我们在讲休谟怀疑论的时候说过,假如我们既接受机械论又认为人还有自由意志,那么就必须回答机械论和自由意志之间的界限到底划在哪的问题。这就很不好回答了。
然后对于唯物主义的部分,我们前面说机械论的时候也提到了,唯物主义认为物质决定意识,这说得通,但还是有一些禁不住抬杠的地方。比如如何证明物质能脱离意识存在,如何证明我们所经验到的并非幻觉。换句话说,要反驳唯物主义很难,但要证实唯物主义也不容易。
还有因果律的问题。
休谟说世上没有因果律。而唯物主义者,包括机械唯物主义对因果律的看法是,因果律是存在于物质中的普遍规律,物质就得遵守这规律。因为意识是物质的反应,所以我们认识到了因果律。这个解释说得通。但要是抬杠问:你怎么能证明因果律就是物质的普遍规律呢?就算我们可以从经验上“感觉”到,但是如何用逻辑严格地证明呢?
更重要的一个问题是,辩证唯物主义虽然容易被接受,但是对我们人生的安慰作用却有限。
杨天乙先生拍过一个很棒的纪录片叫《老头》,拍摄者跟随几个北京的退休老工人,拍摄他们的日常生活。这些老工人文化不高,但是多年的教育让他们拥有了朴素的辩证唯物主义思想。
片子里的老人大都缺乏子女的照料,过着贫穷、孤独、单调的生活。有一次,片子拍摄老两口上床睡觉。由于疾病缠身,一次普普通通的上床动作,两个老人都要费尽力气、用无数次缓慢笨拙的移动才能完成。两人好不容易躺在床上,在一片寂静声中,老太太突然旁若无人地呜呜大哭(拍摄者还在旁边),一边哭一边嘶哑着嗓子喊:
“(就)剩俩老夜叉喽!”
躺在旁边的大爷只能安慰她说:
“这是规律啊,必然的。”
——“这是自然规律”、“这是必然的”,我以为,这就是辩证唯物主义安慰人生的最高水平了。
唯物主义崇尚物质的力量,但并不相信物质的力量是无限的(这当然是正确的)。当辩证唯物主义者面临不可改变的困境时,唯一能安慰自己的话就是“这是自然规律,这是必然的,顺其自然吧”。这固然也能起到安慰的作用,但在面临衰老、死亡这样人生大事的时候,总有一丝悲凉和绝望在里面。
或许按照辩证法的习惯,万事万物没有绝对嘛,那么可以安慰人家说“人老了也是有好处的啊”。但是我要说,对于一个身体日益衰败接近死亡之人,你又不让人家相信灵魂不灭,还跟他讲衰老有什么好处?还要逼着人说最美还是夕阳红?这有点虚伪了吧。
当然要注意的是,这只是说“辩证唯物主义对我们的安慰作用有限”,不能成为否认辩证唯物主义的理由。不能因为我们不喜欢最后的结论就去拒斥它。我们不太信任唯物主义的理由是前面说的那几条。再重复一遍:对自由意志和物理世界之间的关系解释得不太清楚(为什么由物质决定了的意志能逃脱决定论?);对意识的定义有可抬杠之处(如何证明意识离开了物质就不存在?);认为因果律是先验存在的(我们可以抬杠问为什么);虽然难以证伪,但也难以证实。
其实,前面说了,我们要在辩证唯物主义里面找人生意义有点强人所难,这根本不是马克思思想的重点。马克思的重点在他的历史观:简而言之,一切都是用辩证的唯物主义去看待历史,把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都放在生产关系——也就是阶级身份中去看。
长年以来,我们的历史教材都是被这种历史观统治着的。遗憾的是,这一理论有时会被教条化、神圣化,以至于我们曾经把历史上大小任何事情都生硬地安在阶级论上,造成了一些荒谬的结论:把欧洲的封建领主和中国古代的贵族当做一类人,把士大夫当做腐朽的统治阶级,苏格拉底和孔子都成了没落的奴隶主——所以在过去的课本里,苏格拉底之死竟然被看做民主政治反抗奴隶主的胜利。仅仅因为他们比老百姓更有钱,生活得更安逸,他们的学说就统统成为邪恶的了。
这种过分附会,使得辩证唯物史观在很多人心中的地位下降,变成了教条主义的代名词。然而我以为,假如我们把马克思的历史观看作对历史宏观的、而不是对个人微观的描述(就像黑格尔的历史观一样),那么马克思的历史观其实非常好用,让我们对历史的理解变得更有条理。
说到这里,罗素对马克思的历史观还有一个有趣的论述。
罗素说,马克思的历史观很有道理,按照这种史观去看哲学史,那么历史上哲学家们的观点都带上了阶级烙印,而这些哲学家还都以为自己找到的是普遍真理。
然而,马克思本人并不认为自己的学说“无非是十九世纪中叶一个性喜反抗的德国中产阶级犹太人特有的情绪的表现”, 而认为自己找到的是普遍真理。他怎么看到自己的阶级身份呢?这不就是自相矛盾了吗?
当然,这又是一个“怀疑者不能怀疑自己”式的诘问。这种诘问在哲学史上很有传统。
比如理性主义者反对经验主义的时候就说,你们说“只有来源于经验的知识才是可靠的”,那你们这句话来源于什么经验呢?难道不是先于经验的吗?那你们和我们理性主义者又有什么区别呢?
理性主义者自己也不好过,斯宾诺莎就批评过笛卡尔,说我们去证明某些东西存在的时候,我们使用的证明方法又如何被证明呢?
康德批判理性的时候,人们便问,康德用来批判理性的工具也属于理性,是不是也要被批判呢?
当黑格尔提出辩证法的时候呢,又有人问,为什么所有的知识都是在变化中的,独独你的辩证法是唯一的真理,是不变的呢?
连罗素本人搞的逻辑实证主义也遇到过类似的问题。他用一系列规则去研究语句是否有意义,但是他们在研究中奉行的那些规则不也是用语言表达出来的么,用他们的方法分析一看,嘿,不少也是没意义的。这不开玩笑吗?
所以起码在我们外人看来,这一类的质问看上去很像是抬杠。或许有人认为这类问题不值得一答。不过,这确实挺有趣的,对吧?
三十八、英国段正淳
说罗素,罗素就到。
从黑格尔的学术壮年到罗素的学术壮年,中间过了一百年。
在这一百年里,中国的统治者从嘉庆变到慈禧,除了和洋人多打了点交道外,日子没什么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