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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鹿原》-陈忠实__着

_31 陈忠实(当代)
《春风化雨》而轰动文坛,白嘉轩被作为小说中顽固落后势力的一个典型人物的生
活原形给他很深印象。鹿鸣读了那篇追忆白灵生平死亡的文章,竟然激动不已,连
着一周东奔西颠终于找到了文章作者。作者是一位满头白发的革命老太太说她和白
灵曾是同学,她和白灵一前一后被地下党转到南梁根据地。白灵在根据地清党肃反
中被活埋时,她正在接受审查,就住在关过白灵的囚窖里等待活埋。此时,中央红
军到达陕北,周恩来代表党中央毛泽东亲赴南梁制止了那场内戕,她才幸免于难。
那时候,白灵刚刚活埋三天……
鹿鸣没有惊诧而陷入深沉的思考,更令他悲哀的是,在他年过五十的今天,他
才弄清楚,白灵是他的亲生母亲……
白灵一进入红军在南梁的根据地,就有一种受虐待的小媳妇回到娘家的舒展和
放松的畅快感觉。她一看见那些在坪场上操练的战士,就忍不住笑得弯下了腰。令
她发笑的是红军战士五花八门的服装,有的是当地拦羊汉常穿的黑袄黑裤;有的上
身穿一件有垫肩的国军军官呢了制服,下身却是一条手工缝制的大折腰棉裤;有的
上衣是已经开花露絮的破袄,下身却穿着乡村士财主才穿的暗花条纹绸裤。帽子和
鞋更不讲究了,有的戴国军士兵制帽,有的裹一块白布或蓝布帕子。脚上蹬着的有
吃饭也是一样的。无论士兵,无论大队长支队长乃至最高统帅廖军长,都在一个锅
里舀取同样的饭食。没有椅凳,更没有饭桌,大家一律蹲在地上,围成一圈边吃边
聊,为数不多的几位女队员,也习惯了和男队员一样蹲在一堆吃饭。白灵第一次端
着打上了洋芋丝小米干饭的碗蹲下去时,忍不住又笑得差点跌倒。
白灵被安排做文化教员。一孔窑洞里摆着石头树根和顺地放着的木头,战士和
军官轮流上课,轮流进出窑洞,轮流坐石头和木头。她的黑板是一扇用锅底黑墨染
制过的门板,粉笔是用黄土泥巴搓成指头粗细的泥条;后来有热心的战士在山坡上
发现了一种质地酥软的灰白料礓石,写出字来跟标准的粉笔锭儿相差无几,从而代
替泥条。战士们则一人一根树枝在地上练写,白灵在黑板上写一划,战士用树枝在
地上划一划,给战士教会了“共产党红军为人民打日本救中国‘这些字,而每个人
名字就分别施教了,白灵面对那些稚气未脱的小战士,感到一种庄严和神圣,这些
穿着五花八门连自个名字也不会写的大孩子,注定是中国腐朽政权的掘墓人,是理
想中的新中国的奠基者,他们将永远不会忘记在这孔土窑里跟她学会了读写自己的
名字。她得到上至廖军长下至小队长的表彰,也得到游击队员们的拥戴,一方面是
她出色的工作,另方面则由于她活泼开朗的性格。她给游击队员教字学文化,也帮
他们缝补撕裂磨损的衣裤鞋袜,报酬往往是要求他们给她唱一支家乡民歌。这些大
都来自黄土高原沟沟岔岔时的娃子,操着浓重的鼻音唱出一曲又一曲悠扬哀婉的山
歌,令人心驰神荡。他们生硬怪异的发音,使她听不懂歌词的意思,常常一句一句、
一字一字订正后才翻释成长安官用语言。她每得到一首便抄摘到小本上,居然聚汇
拢了厚厚一本,她把那些酸溜溜的倾汇爱的焦渴的词儿改掉,调换成以革命为内容
的唱词,只需套进原有的曲调里,便在干部和队员中间很快流行起来,有一首居然
成为这支红军游击队的军歌。
白灵半年后调到军部做秘书。军部也是一孔窑洞,有五六个男女工作人员,她
对他们包括廖军长都不陌生,不过现在接触的机会更多了。她第一次见廖军长是听
他给队员们讲军事课。廖军长的面貌似乎就是一个军长应该有的面相;四方脸,短
而直的鼻梁,方形的下巴,突出却不显“奔”儿的额头,那双镶嵌在眉骨下眼下,
很容易使人联想到石崖下的深涧。白灵一下子意识到游击队员有许多张和廖军长极
其相似的脸型,这是黄土高原北部俊男子的标准脸框,肯定是匈奴蒙古人的后裔,
或是与汉人杂居通婚是后代,集豪勇精悍智慧谦诚于一身,便有完全迥异于关中平
原人的特点而具魅力。他是整个游击队里文化最高的人,也是军事知识最丰富的人。
他毕业于黄埔军校,参加过北伐战争,随后被迫退到关中拉起一杆共产党举行暴动。
暴动失败,又退回北部高原再次组军,直到把红军仍沿用三十六军又葬送到滋水县
的秦岭山中。现在的红军仍沿用三十六军的番号,他已变得聪明,变得老练,再不
贸然出击了。廖军长刚登上讲台(土台子),突然指着白灵佯装愣呆呆地问:“这
个同志哥儿啥时候溜进来的,我咋认不得?”白灵豁朗地站起来:“报告廖军长,
战士白灵向你报到,我从西安逃来的,半个月了。”廖军长愈加显出楞呆莫名的神
色问:“你是关中人?关中也有你这么漂亮的同志哥儿。”窑洞里骤然爆发出轰然
大笑,白灵也不由地脸红了。廖军长恍然大悟地自语道:“我还以为漂亮的同志哥
儿、同志妹儿,都出在咱们陕北哩……”然后仰起头纵声朗笑……
白灵到廖军长的窑洞去送一份密件。廖军长突然问:“大地方娃娃到沟岔里来,
习惯不习惯?”廖军长总是开玩笑称她为大地方来的娃娃或同志哥儿,却从来不称
她为同志妹儿或直呼其名。她说:“挺好。”廖军长皱皱眉,摇摇头说:“不好不
好,你说有什么好?这儿的人除了放羊再弄不了啥。没文化,没麦子,没棉花,连
水出缺得要命──你没说真话。”白灵笑说:“这儿有好听的曲儿。”廖军长赞成
地点点头说:“这倒说对了,曲儿可以称得上再好没有了!我走过好多地方,包括
你们大地方关中,都听不到这么好的曲儿。你说还有啥好哩?”白灵笑说:“男娃
一个个都漂亮俊俏!”廖军长突然说:“给你找个女婿怎么样?”白灵就在那一刻,
从身底的暗袋里摸出一条纸绺交给廖军长。那是临行时前兆鹏让她交给廖军长的。
她进根据地时,没有交给廖军长,现在觉得有必要交出来了。廖军长看罢字条儿,
站起来,久久地瞅着她,然后庄重地伸出右手。白灵和廖军长的手握在一起。廖军
长说:“白灵同志!”白灵激动地说:“鹿兆鹏同志让我代他向你致敬!”廖军长
说:“可是你……为啥到现在……才说呢?”白灵说:“我怕你太照顾我……廖军
长说:“好啦!只要我活着就保你无事。以鹿兆鹏同志的名义……”
后来部队发生了揭露国民党潜伏特务事件,并因此而导致了一场内乱,使这支
刚刚蓬勃起来刚刚形成气候的红军游击队又急骤直下陷入灭顶之灾。那个特务以投
奔革命的名义潜入根据进时,也带着西安地下党的路条,他比白灵晚半年来到南梁,
被分配给一位游击大队长做随身秘书。他在前几天突然逃亡,游击队的情报小组从
获得的证据最终鉴定出这个人可怕的身份。紧接着举行了廖军长和毕政委的最高密
谈,内容不得而知。又紧锣密鼓似的在当晚举行了支队长以上的干部大会,内容依
然不得而知。白灵开始预感到自己已跌入一种危险的境地。这并不是她过于敏感,
而是凭她的常识。她平时能旁听各种重要会议,名括廖、毕二人的最高决策。凡这
些会议或决策,都由他们两三个机要人员作出记录,形成文字,写成决议,整个根
据地的重大决策和军政大事都对她不存在保密的问题。她没有被通知旁听廖、毕的
最高会议尚可自慰,而支队长以上指挥官会议也回避她参加,她就感到不正常,一
种被猜疑,不被信任的焦虑开始困扰着她尤其是支队长以上指挥员会议之后,整个
根据地里陡然笼罩着一片沉默紧张的严峻气氛,白灵从那些指挥员熟悉的脸上摆列
的生硬狐疑的表情更证实了某种预感。她晚上失眠了,这是进入根据地一年多来的
第一次困扰。第二天晌午,她被通知参加全军大会,会议由毕政委做肃反动员报告,
宣布组成肃反小组名单,紧接着就对十一个游击队员当场实施逮捕。白灵在惊恐里
猛然发现了,十一个被宣布为潜伏特务的,游击队员全部都是由西安投奔红军的男
女学生,禁不住一阵哆嗦。
白灵被调出军部编入游击支队。游击队员们不再跟她学写名字,不再求她补缀
衣服,更不给她唱动听的信天游曲儿,全都用一种狐疑,一种警惕戒备的眼光瞅她。
白灵很痛苦却无法摆脱,整个根据地里迅速掀起一股强大的仇恨风暴,甚至比对国
民党当局的仇恨还要强烈。这是对内奸的,她可以理解,却忍受不住被怀疑被仇恨
的压迫和冤屈。她终于决定要找廖军长去说明自己,突然被两个女队员扯回窑洞,
正告她不许乱跑乱找,这时她意识到自己早已被专人监控着。七八天后,又实施了
第二逮捕,被拘捕的七个人仍然是从西安来的学生。白灵心里稍一盘算,全部从西
安陆续来到根据地的二十一名学生,只剩下连她在内的二女一男了,这时她又感觉
到,同样的下场已不可逃脱,而且已经为时不远。
第二次逮捕发生的前一天晚上,第一批被逮捕的十一个人中的五个被活埋。第
二天,就有一张布告贴在各大队聚会的窑洞门口。白灵是在她做文化教员经常进的
那个窑洞门口看到的,五个全被判定为特务。到离第一次逮捕刚刚半月时间,头批
被逮的十一个中余下的六个和二次被逮的七个中的两个又被处死,同样采取的是挖
坑活埋的刑罚。这种处死的办法并不被队员们看为残忍,因为子弹太珍贵了。游击
队员手中的枪和枪膛里的每一颗子弹都是从敌人手里夺来的,为此有许多游击队员
牺牲了性命。这个时候,在根据地发生了更严重的一个事,第一大队的大队长补充
肃反小组下令逮捕。大队长在一次高层会议上拍着胸脯对毕政委喊:“我敢拿脑袋
担保那些西安学生绝对不会全部是特务!你把他们一个个活埋了等于自己消灭自己!
往后谁还敢投奔到咱们这杆军旗下……”会议结束的当天晚上,逮捕这位大队员的
命令就形成了文字也形成事实。分歧一下子从高层逐级扩散一直到游击队员中间,
裂缝在迅猛地扩大延长着。廖军长在惊悉他的爱将第一大队长被捆绑押进囚窑时,
终于失去了最后的忍耐,直接找到毕政委住的窑洞立逼他放人。毕政委毫不妥协:
“拘押大队长是为了禁绝右倾思潮的蔓延,与潜伏特务有区别。不拘押大队长就会
影响肃反进一步深入。”肃反小组被赋予绝对权力,可以审查一切人,廖军长实际
只剩下对敌作战这一项军事指挥权。毕政委说:“你也防止右倾思潮冒头。”
接着发生了一部分指挥员联名写血书要求停止杀人,停止肃反的请愿活动,毕
政委毫不手软把那七八个政治异已全部逮捕,而且由肃反进一步发展到揭发右倾机
会主义分子的斗争,一批又一批指挥员和游击队员被拘捕扣押起来,他们可能只说
过一句对肃反态度不甚坚决的话。肃反早已超过了原先的对象范围,也不管你是不
是从西安来的那条路数了。廖军长和毕政委的分歧终于发展到表面化公开化,廖军
长说:“你这是……”他气急如焚却不知给毕政委扣什么主义的帽子合适,急迫中
联想到那个叛变投敌的姜政委:“你跟那个叛徒是一路子货!”毕政委没有再继续
争辩,而是签发了逮捕廖军长的命令。毕政委召集全体将士会议,宣布肃反取得了
彻底胜利,不仅挖出了潜伏到根据地来的一小帮特务,重要的是挖出了一条隐伏在
红军里的右倾机会主义路线,其中的骨干分子结成了一个反党集团……
白灵是在这个大会上被捕的,她是西安来的二十一个人中最后被抓的一个,那
是廖军长下了死令保护的结果;廖军长自己已被打入囚窑,白灵的保护也自然没有
了。
白灵被抓得最迟,却被处死得最快,这可能主要是她与廖军长的过密关系被看
作死党。也可能是她的野性子招致的结果。
她被关进囚窑,日夜呼叫不止,先是呼叫毕政委:“我要跟你说话!”接着呼
叫毕政委的尊姓大名,随后就带有侮辱性 畔性地呼叫毕政委的外号:毕——眼—
—镜——毕瞎子!看守囚窑的游击队员汇报给肃反小组,便决定提前审问她。白灵
的嗓子堪称天生的铁嗓子金嗓子,在囚窑里像母狼一样嗥叫了三天三夜,嗓子依然
宏亮,精神亢奋,双眼如炬。她看了一眼审讯她的肃反小组成员说:“叫毕政委来,
我有重要话说。”
毕政委进来时踌躇满志地扶扶眼镜。白灵已无法控制腾起的激情,便执出砖头
一样的话:“听说你也是‘关中大地方人’?”她引用了廖军长和她说笑时的用语,
“我因为跟你同是关中人感到耻辱!”毕政委当即变了脸色:“你是最狡猾,也是
隐藏最深的一个。你已经打入我们的心脏!”白灵已不在意毕政委说她是什么,说
她是什么不是什么都不重要了,最重要的是时间,是她不可能再争取得到的和他直
接说话的时间。她像一头拚死的母狮 猛而又沉静地咆哮起来:“你的所作所为,
根本用不着争辩。我现在怀疑你是敌人派遣的高级特务,只有经过高级训练的特务,
才能做到如此残害革命而又一丝不露,而且那么冠冕堂!如果不是的话,那么你就
是一个野心家阴谋家,你现在就可以取代廖军长而坐地为王了。如果以上两点都不
是,那么你就是一个纯粹的蠢货,一个穷凶极恶的无赖,一个狗屁不通的混蛋!你
有破坏革命的十分才略,却连一分建树革命的本领也不具备!我过去最憎恨的是那
些软骨头叛徒,现在最瞧上眼的就是你这号难以形容的人……”毕政委烧骚得坐不
住了,拍响了桌子:“廖军长庇护你,你迷惑了他!我早看穿了你,你骂我不在乎,
这是反革命垂死的疯狂……”白灵冷笑一声说:“我早已不考虑我的下场了,我的
下场早都摆在那儿了。我今天死比前半月前一月死没有两样,唯一的好处是我把骂
你的机会等到了!你处死我,我也同时记住:你比我渺小一百倍。”
…………
白灵被活埋就在那天晚上,天上下着雪。其余有关活埋她的细节和情节都无法
查证。执行活埋她的两个游击队员后来牺牲在山西抗日阵地上。廖军长被周恩来下
令释出囹窑后又当了正规红军师长,也牺牲在黄河边的抗日前线指挥堑壕里,是被
日军飞机执掷的炸弹击中的。毕政委后来也到了延安,向毛泽东周恩来检讨了错误
之后,改换了姓名,现已无从查找……
作家鹿鸣也不执意要找到毕某问询什么。他觉得重要的已不是烈士的死亡细节
和具体过程,那仅仅只是对未来的创作有用,重要的是对发生这一幕历史悲剧的根
源的反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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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朱先生的县志编纂工程已经接近尾期,经费的拮据使他一筹莫展,那位支持他
做这件事的有识之士早已离开滋水,继任的几茬子县长都不再对县志发生兴趣,为
讨要经费跑得朱先生头发发麻,竟然忍不住撂出一句粗话:“办正经事要俩钱比求
割筋还难!”引发起他的那一班舞文弄墨的先生们一片欢呼,说是能惹得朱先生发
火骂人的县长,肯定是中国最伟大的县长。朱先生继续执笔批阅修改现已编成的部
分书稿。孝文走进屋来,神色庄重地叫了声:“姑父。”把一张讣告呈到面前。朱
先生接住一看,脸色骤然变得苍白如纸,两眼迷茫地瞅住孝文,又颓然低垂下去。
这是鹿兆海在中条山阵亡的讣告。讣告是由兆海所在的十七师师部发出的,吊唁公
祭和殓葬仪式将在白鹿原举行,死者临终时唯一一条遗愿就是要躺在家乡的土地上。
白孝文告诉姑父,十七师派员来县上联系,军队和县府联合主持召开公祭大会。白
孝文说:“姑父,十七师师长捎话来,专意提出要你到场,还要你说几句话。”朱
先生问:“兆海的灵柩啥时间运回原上?”白孝文说:“明天,先由全县各界吊唁
三天,最后召开公祭大会,之后安葬。”朱先生说:“我明天一早就上原迎灵车,
我为兆海守灵。”白孝文提醒说:“姑父,兆海是晚辈……”朱先生说:“民族英
魂是不论辈分的……兆海呀……”朱先生双手掩脸哭出声来……
那是前年深秋时节的一天后晌,朱先生在书院背后的原坡上散步,金黄色的野
菊花开得一片灿烂,坡沟间弥漫着馥郁的清香,遍坡漫沟热烈灿烂的菊花掩盖不住
肃煞的悲凉。朱先生久久凝视着原坡坡地上拨除棉杆的乡民,又转过身眺望着河川
里执犁播种回茬麦子和庄稼人的身影,忽然心生奇想,如果此刻有一队倭寇士兵闯
进河川或者原坡,如果有一颗炸弹在村庄或者堆满禾秆的垄田是爆炸,那拨花秆的
抚犁的撒种的以及走出村口提蓝携罐送饭的乡民,该会是怎么一番情景……心头泛
起一层“空有一番黄花开”的凄凉。他看见一辆汽车在河川公路上自西向东急驶,
搅扇起来的滚滚黄尘骤起四散,汽车开到书院对面时却放缓速度,然后岔开公路驶
上朝南通向原根的官道,在滋水河边上停下来,一个人站在河岸上指指点点,另一
个脱了鞋袜,挽起裤子涉水过河,沿着通往书院的弯弯小路走上来,朱先生看清他
的衣着原是一位军人,便转过身依然瞅着山坡和河川深秋时节的田园景致。这里宁
静安谧的田园景致与整个即将沦陷的中国是如此不协调,他怨愤以至蔑视中国的军
人,无法理如此泱泱大国如此庞大的军队怎么就打不过一个弹丸之地的倭寇?朱先
生看见看门的张秀才在书院围墙外的坡田上呼叫他:“你的学生鹿兆海来咧──”
朱先生撩起袍襟急步走下坡来。
朱先生在书院门口看见了一身戎装的鹿兆海。鹿兆海举手敬礼,脚下的马靴碰
得嗄哧一声响。换先生点点头礼让兆海到屋里坐。走进书房,鹿兆海神情激动地说:
“先生,我想请你给我写一张字儿──朱先生轻淡地问:“你大老远儿从城里开上
汽车来,就这要一张字儿?”鹿兆海诚挚地说:“是的,是专意儿来的。”朱先生
调侃地笑笑:“你不觉得划不着吗?为我的那俩烂字值得吗?”鹿兆海并不觉察朱
先生的情绪,还以为是先生素常的伟大谦虚,于是倍加真诚地说:“我马上要出潼
关打日本去了,临走只想得到先生一幅墨宝。”朱先生“嚷”了一声扬起头来,急
不可待地问:“你们开到啥地方去?”鹿兆海说:“中条山。”
朱先生从椅子上站起来,满脸满眼都袒露出自责的赧颜:“兆海,请宽容我的
过失。我以为你们在城里闲得无事把玩字画。”鹿兆海连忙站起抚朱先生坐下:
“我怎么敢怪先生呢!我们师长听说我要来寻先生,再三叮嘱我,请先生给他也写
一幅。他说他要挂到军帐里头……”朱先生的脸颊抽搐着,连连“哦哦哦”地感叹
着,如此受宠若惊的现象在身上还未发生过。朱先生近来常常为自己变化无常的情
绪事后懊悔,然而现在又进入一种无法抑制的激昴状态中,似乎从脚心不断激起一
股强大的血流和火流,通过膝盖穿过丹田冲击五脏六腑再冲上头顶,双臂也给热烘
烘的血流和火流冲撞得颤抖起来,双手颤巍巍地抓住兆海的双肩:“中条山,那可
是潼关的最后一道门扇了!”鹿兆海也激昴起来:“要是守不住中条山,让日本兵
进入潼关践踏关中,我就不回来见先生,也无颜见关中父老。”
朱先生滴水入砚亲自研墨,鹿兆海要替朱先生研墨遭到分无声而又坚决的拒绝。
朱先生控制不住手劲,把渐渐变浓的墨汁研碾出砚台。朱先生亲自裁纸,裁纸刀在
手中啪啪颤着,从笔架上提起毛笔在砚台里蘸墨,手腕和毛笔依然颤抖不止。朱先
生挽起右臂的袖子,一直捋到肘弯以上,把赤裸的下臂塞进桌下的水桶,久久地浸
泡着,冰凉的井中水起到了镇静作用,他用布巾擦擦小臂,旋即提笔,果然不再颤
抖,一气连笔写下七个遒劲飞扬的草体大字:
砥柱人间是此峰
朱先生停住笔说:“这是我写的一首七绝中的一句。我刚中举那阵儿年轻气盛,
南行回来登临华山诵成的。现在我才明白,我连一根麦秆儿的撑劲都没有,倒是给
你的师长用得上。”鹿兆海也情绪波动,泪花涌出。朱先生重新铺就一张横幅,蘸
饱墨汁再次毅然落笔:
白鹿精魂
朱先生写完放下毛笔,猛然抬起手咬破中指,在条幅和横幅左下方按盖印章的
部位,重重地按上了血印。鹿兆海吃惊地看见朱先生中指上滴滴嗒嗒掉到字画上的
血花儿,扑通一声跪下去:“朱先生放心,我一定要拿小日本一桶血赔偿先生……”
朱先生枪然吟诵:“王师北定中原日,捷报勿忘告先生哦!”
朱先生撕一块废纸裹住中指,坐下来时显得极为平静,温厚慈祥如同父亲:
“兆海呀!临走还有啥事须得我办,你就说,只要我能办到……”鹿兆海也坐下来:
“没有没有,没有啥事要劳烦先生的。我决定不回原上,免得俺爸俺妈操心。日后
要是他们问到你,就说我们开拨到陕南去了。”朱先生说:“我会说好这事的,放
心。”鹿兆海说:“只有一件小事要给先生添麻烦──”说着把手塞进胸襟,从内
衣口袋里摸出一枚铜元,腼腆地笑笑:“先生,你日后见到白灵时,把这铜元亲手
交给她。”朱先生奇异地问:“一个铜子?你欠她一个铜子?也太当真了。”鹿兆
海说:“半个。这铜元有她半个,有我半个,拿着就欠对方半个。”朱先生笑问:
“那白灵拿着不是又欠你半个了?”鹿兆海说:“她欠我比我欠她好。”朱先生从
兆海的眼睛里窥见了一缕深沉的隐情,便问:“不单是一枚铜子吧?”鹿兆海坦然
叙说了这枚铜元的游戏所引起的俩人的衷情。“噢!天!”朱先生叹惋着,“那后
来咋办呢?”
“后来……她成了我的嫂子。”鹿兆海嘲笑着说,“她跟我哥兆鹏都姓‘共’
噢!”
“这么说这铜元比金元还贵重咯!”朱先生看了看龙的图案,又翻过来看了看
字画,交还鹿兆海手上,“你应该带着。”
“我一直装在内衣口袋带着。我也从来没给任何人说过这个铜元的事。”鹿兆
海平静地说,“我要上战场了。我怕这铜子落到鬼子手里就污脏咧……”说着就又
把铜元递过去。
朱先生心里猛乍一沉,把铜元紧紧攥到手心,把铜元交给他而且讲述凝结在铜
元上头的两颗年轻男女的情意,这行为本身,原来注释着鹿兆海战死不归的信念啊!
朱先生说:“我会保存好的,等你回来再完壁归赵,还是由你送给灵灵好。”
鹿兆海站起来辞行。朱先生把编纂县志的同人先生一一呼叫出来为鹿兆海送行。
十余个老先生一再拱拳,直送到书院门口。鹿兆海已经重新焕发起精神来,“问:
“先生还有啥话要说吗?”朱先生冷冷地说:“回来时给我带一样念物:一撮倭寇
的毛发。”鹿兆海嗄哧一声敬了个军团礼:“这不难!这太容易办到了。”朱先生
更冷下脸说:“要你亲手打死的倭寇一撮毛发。”
这是白鹿原绝无仅有的一次隆重的葬礼。整个葬礼仪程由一个称作“鹿兆海治
丧委员会”的权威机构主持,十七师长为主任委员,滋水县党支部书记岳维山和候
县长为副主任委员,会军队各界代圾和绅士贤达共有二十一人列为委员,名儒朱先
生和白鹿村白嘉轩,以及田福贤都被郑重地列入。所有具体的事务,诸如打墓箍墓,
搭棚借桌椅板凳,淘粮食磨面垒灶等项杂事,都由白鹿家族的人承担,白鹿轩在祠
堂里接待了十七师和县府派来字置这场葬礼的官员,表现出来少见的宽厚和随和,
对他们提出的新式葬礼的各项义程全部接受,只是稍微申述了一点:“你们按你们
的新规矩做,族里人嘛,还按族里的规矩行事。”他转过身就指使陪坐在一边的孝
武去敲锣,又对官员们说:“下来的事你们就放心。”
咣─咣─咣─咣,宏大的锣声在村里刚刚响起,接着就有族人走进祠堂大门,
紧接着便见男人们成溜串拥进院子;锣声还在村子最深的南巷嗡嗡回响,族人几乎
无一缺空齐集于祠堂里头了,显然大家都已风闻发生了什么事情,以及知道了它的
不同寻常的意义。白嘉轩拄着拐杖,从祠堂大殿里走出来站在台阶上,双手把拐杖
撑到前头,佝偻着的腰颤抖一下,扬起头来说:“咱们族里一个娃娃死了!”聚集
在祠堂庭院里的老少族人一片沉默。白嘉轩扬起的脖子上那颗硕大的喉圪塔滞涩地
滑动了一下,肿胀的下眼泡上滚下一串热泪。眼泪从这样的老脸上滚落下来,使在
场的族人简直不忍一睹,沉默的庭院里响起一片呜咽。白嘉轩的喉咙有点哽咽:
“兆海是子霖的娃娃,也是咱全族全村的娃娃。大家务必给娃娃把后事……办好…
…”有人迫不及待地催促:“你说咋办?快安顿人办吧!”白嘉轩提出两条建议:
“用祠堂攒存的官款,给兆海挂一杆白绸蟒纸,一杆黑绸蟒纸:用祠堂官地攒下的
官粮招待各方宾客,减除子霖的支应和负担。”族人一嗡声通过了。谁都能想到两
条建议的含议,尤其是后一条,鹿子霖家里除了一个长工刘谋儿再没人咧呀!老族
长白嘉轩这两条建议情深意义朗深得众望。白嘉轩接着具体分工,他一口气点出十
三个族人的名字:“你们十三个人打墓箍墓,一半人先打土墓,另一半人到窑场拉
砖。拉多少砖把数儿记清就行了。墓道打成,砖也拉了来,你们再合手把墓箍起来。
”白嘉轩又点出十一个人去搭灵棚:“灵棚咋个搭法?你们按队伍上和县府官员说
的法子弄。顶迟赶明个早饭时搭好,灵车晌午就回原上。”白嘉轩又一一点名分派
了垒灶台淘麦子磨面的人,连挂蟒纸的木杆栽在何地由谁来栽也指定了。族人无不
惊诧,近几年族里的大小事体都由孝武出头安顿,老族长很少露面了,今日亲自出
头安排,竟然一丝不乱井井有条,而且能记得全族成年男人的官名,心底清亮得很
着哩!白嘉轩最后转过脸,对待立在旁边的儿子说:“孝武,你把各个场合的事都
精心办好。”
一切都在悲怆的气氛下紧张地进行着。白孝武实际操持着巨细事项;一阵儿到
墓地上主持破土仪式,一阵儿又在祠堂前戏楼下和族人议定灵棚的具体方位,不断
回答各项活路办事人的问询,不断接待临近村庄的官人和亲戚,他把各项主要工程
的进程主动汇报给队伍和县府的官员,更不忘给这场不寻常的丧事的主人子霖叔说
清道明。鹿子霖像个重病未愈的人坐在椅子上,哭肿的眼泡挤住了眼仁,似乎对如
何安葬的事毫无兴味:“孝城,你就看着办吧!你觉得合适,叔也就合适了……你
放心办去!”
朱先生刚刚赶上迎接灵车。灵柩从汽车上抬下来,一边是胸戴白花臂缠黑纱的
士兵,另一边是头裹白布身穿白褂的白鹿村的年轻族人,合伙的抬着灵柩从村口进
入白鹿村村巷。灵柩前头是军乐队低沉哀婉的乐曲,后头是一班本原乐人喇叭唢呐
悠扬优伤的祭灵曲。心软眼也软的女人们自从汽车停稳看见了漆成黑色的棺枋就扯
开嗓子哭嚎起来,引得许多男人也嚎哭了,声震村巷。灵柩进入灵棚,三声震天撼
地的火铳连续爆响,两条黑白蟒纸徐徐升上高杆,在空中迎风舞摆。军方和县府各
界代表把早已备好的花圈挽联敬挂起来。临近村庄也纷纷送来纸扎的或绸扎的蟒纸,
一个英雄的魂灵震撼着古原的土地和天空。朱先生在白嘉轩的陪伴下走在灵柩后来
的前排,他没有哭泣,也没有说话,默默地进入灵棚,跪倒在灵台两侧装着碎麦草
的口袋上,默默地为他的学子守灵。白嘉轩劝他尽了心意就行了,到祠堂或者到自
己的屋里去歇息。朱先生木然跪着不言不语。白孝武进来弯下腰在他耳边悄声说:
“姑父,队伍上的马营长在祠堂等你,说兆海托他给你捎来一样东西……”
朱先生进入祠堂,马营长把一只铁皮罐头盒子交给他说:“鹿团长临终前托我
交给你。我一直没敢打开。”朱先生把那个铁盒子在手里转了转掂了掂,又交给马
营长说:“你把它撬开。”马营长用手抠了抠盖子抠不开,就甭着脖子打算用牙齿
咬开。朱先生连忙制止了他:“不要用嘴碰它──太脏。”马营长愣怔一下,朱先
生说:“那里头装着一撮死人的头发。”马营长眨眨眼问:“先生,你算卦算的?”
朱先生说:“是他上中条山之前,我朝他要的,要一撮倭寇的毛发。”马营长惊讶
地瞪着眼睛,接着就噢噢噢干呕起来。祠堂里的人纷纷围过来看那只铁皮盒子,手
劲大的人把盖子抠起来了,里头果然是一堆头发。倒在地上,才发现不是一撮,而
是四十三撮,每撮都用一根细铁丝拦腰扎死。众人一齐瞪着眼睛。朱先生说:“兆
海呀,我明白了,你杀死四十三个倭寇。你……”说着一把抓住马营长的胳膊问:
“你跟兆海都上了中条山,你说得准这四十三个野兽残害了多少中原同胞?”马营
长“哇”地一声哭了:“谁算得清啊……”
一项事先未作安排的祭礼被朱先生提出来,在刚刚安置下灵柩的灵棚前,焚烧
四十三撮野兽的毛发,以祭奠兆海的灵魂。这件撼动人心的事已经纷纷传开,人们
拥挤到祠堂里来,争着看那些毛发,究竟是人的头发,还是狼虫虎豹的眼毛?好多
人看罢就丧气了,说那些毛发跟本原上人的头发一模一样,都是黑色的直发,却怎
么就要到中国来作恶呢?那些毛发被人拿到灵棚前的场地焚烧,一股焦臭的气味弥
散开来,引起好多围在跟前的人呕吐不止……
朱先生在白嘉轩的陪引下去看望鹿子霖。鹿子霖瞧见朱先生就哭了,嗓子完全
嘶哑,一声没哭出来的从椅子软软地跌到地上昏迷了。亲家冷先生一直守候在身边,
对轮翻昏迷的鹿子霖和鹿贺氏施扎冷针。朱先生抚起苏醒过来的鹿子霖说:“白鹿
原上顶好的一个子孙战死了……他是你养的;你不要光是难过,还应该豪气一些!”
朱先生突然改变主意,不再继续参与祭奠活动,在嘉轩家吃了点饭就下原去了,
天黑严时回到白鹿书院。他一回来就开始整理书院珍藏的图书,弄得头发上落着一
层尘灰。接着就清理书院的财产和粮款项目,包括书院出租土地历年收回租粮的数
字,租粮的开销以及剩余的数字,历届县长批拨编纂县志的经费和开销情况。这些
事整整忙了两天,他才于夕阳残照的傍晚时分走出书院,独自一人又转到书院背后
的原坡上来,还是秋风萧瑟菊黄如金的深秋时节。三架黑色的飞机轰隆隆响着从原
顶上飞过去,这是飞往西安城投掷炸弹的倭寇飞机。倭寇的队伍尚未进入潼关,倭
寇的飞机早已从空中对西安进行了轰炸。据说是十七师在中条山连连重创倭寇,他
们能占北平却进不了西安,于是就派遣飞机进行报复。最初的轰炸者造成了西安城
居民的大逃亡,古都突然变成了一个死亡之地,在乡村保存着祖籍的或是沾亲带故
的城里人,抚老携幼仓皇逃往乡间,带着七分惊惧三分卖弄的神气,向乡下人绘声
绘色叙说炸弹爆炸的恐怖情景。朱先生的妻妹带着一身皮硝味儿逃到白鹿书院,只
带着最小的儿子和一个包袱。皮匠既害怕挨炸弹,又丢心不下皮货作坊,说好了一
起逃躲,临行时又坐在牛皮上拨不开脚。妻妹在书院刚住下两天,朱先生就发现了
这个相貌酷似妻子的女人的全部缺点和令人讨厌的习性;爱说话爱逞能,爱玄耀爱
虚张声势,尤其令朱先生不能容忍的是她那种城市人的优越感。朱先生从第二天晌
午就不再正眼瞅她,对她的所有表现视而不见,匆匆吃罢饭放下筷子就到前院书房
里去;他心里开始起了熬煎,这女人要是住下半年几个月,自己非得被厌烦致死。
妻妹也发觉了姐夫的眉眼嘴脸不大谐调。朱白氏给妹妹解释说:“你甭在心。你姐
夫平常也就是那个眉眼,顶多……那是独槽拴惯了的!”妻妹在白鹿书院躲过月里
时光,皮匠丈夫把她又接回城去。西安城已经从最初挨炸的慌恐和混乱中镇静下来,
钟楼和四个城门楼上安设了报警器,还听不到飞机的嗡声就响起警报声,人们纷纷
钻进城墙根下的防空洞里,屋院宽敞的人家也完成了自掘地道的工程。皮匠老练地
说:“求咧,没啥害怕喀!人说钟鼓楼上的鸟儿震惯了胆大,我三天听不见飞机的
响耳根子还闲得慌慌!”
朱先生瞅着三架黑色的飞机消失在西边的天空,想到皮匠大概正拽着妻儿挤进
城墙根下的洞里,忽然生出一个恶毒的想法,炸弹最好撂在皮匠这号中国人的头上!
朱先生从原城上回到书院天已擦黑,编纂县志的先生们刚刚吊唁鹿兆海回来,
在院子里慷慨激昴地谈论着。徐老先生看见朱先生说:“明日是公祭日,十七师师
长和县上的头脑脑都要出面,主事的人让我带话给你,要你明日在公祭会上讲话。”
朱先生说:“我不去了。”徐先生惊讶:“你不去咋办?”朱先生说:“坟场我不
去了,我要去战场。”老先生们全惊诧得面面相觑。朱先生沉静地说:“祭奠死者
吓不跑倭寇。这样年轻的娃娃都战死了,我还惜耐这把老骨头干啥?徐先生,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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