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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鹿原》-陈忠实__着

_27 陈忠实(当代)
旁一口连一口抿酒,一锅接一锅吸水烟。那根手杖倚靠在右胯上,夕阳从房檐退缩
到厦屋高高的屋脊上,很快就消失了,屋院里愈加清静。
白嘉轩关门闭户在屋里呆了一夜一天,一个惩治恶鬼的举措构思完成。又是傍
晚,西斜的残阳的红光又从夏屋屋檐往屋脊上隐退,他连着喝下几盅烧酒,鼻子里
忽然嗅到一股焚烧香蜡纸表的呛人的气味。他拉上拐杖,开了前门,循着香蜡的气
味走过村巷,到村庄东头的出口处,看见一派奇观:在黑娃和小娥曾经居住过的窑
院前的平场上和已经坍塌了窑洞的崖坡上,荒草野蒿之中现出一片香火世界,万千
支紫香青烟升腾,密集的蜡烛的火光在夕阳里闪耀,一堆堆黄表纸燃起的火焰骤起
骤灭。男人女人跪伏在蓬蒿中磕头作揖,走掉一批又拥来一批,川流不息。白嘉轩
吃一惊,想不到自己在屋里关了一天一夜,白鹿村的气候竟然发生了如此重大变化。
他拄着拐杖朝慢坡走去,佝偻着腰却昂扬着头,他与任何人也不打招呼,傲视着满
地的香火和跪伏在荒草中的男女,从窑院的平场到崖头上转了一圈,用拐杖打散了
一堆燃过的黑色纸灰,打落了正在燃烧的一撮紫香和两根红色蜡烛,然后把拐杖甩
到腰后,背抄着手走下慢坡来。跪伏在地的人看着他离去,没有谁和他打招呼说话。
白嘉轩回到屋里,有三个老汉紧随其后跟进院子,他们声明自己是众人推举出
来的头儿,负责向族长转告族人的一项要求。昨天后晌,小娥的鬼魂借着鹿三的嘴
公开了一个秘密,眼下浪漫在原上的瘟疫是她抬来的……于是有人在小娥的窑院里
跪下了,点燃了第一支蜡烛和第一炷紫香。半夜时间不到,就形成了一个大香火场
子,烧香叫拜者远不止白鹿村的男女,远远近近村庄里的人闻讯都赶来了。白嘉轩
坐在石桌旁,听着三位老者的叙说不动声色,冷冷地说:“好嘛,那就烧香磕头吧!
谁爱烧得香尽管烧,谁爱磕头尽管磕去,这跟我无关!”三个老汉进一步告诉他,
小娥借鹿三的口提出在她的窑畔上给修庙塑身,对她的尸骨重新装殓入棺,而且要
族长白嘉轩和鹿子霖抬棺附灵,否则就将使原上的生灵死光灭绝……村里人纷纷提
出捐钱捐物,只等族长出面统领族人。白嘉轩鼻腔里冲出声响亮的“哼哼”的声音,
霍地一抡拐杖:“你仨老混帐……滚吧,快给我滚出去!”三个老汉料想不到族长
连一丝面子也不给,面面相觑一下就一溜烟出门去了。白嘉轩站在院子里气难消,
对着溜出街门的三个老者的脊背骂着:“混帐混帐,全是一帮子混帐货!”
小娥那座窑院里的香火日夜不熄,整个原上的村民闻讯都赶来了,窑院里的荒
草野蒿早被踩平,香灰纸灰落积得厚如黑毡,香火场子扩展到慢坡上和崖坡上的台
田里,处处可以看见滚落着捏面石榴桃果的白面供品,四方庙宇的香火却骤然疏落
下来,三官庙的庙门已经关闭起来。随后,白鹿村的祠堂前又发展成一个热点,许
多族人跪倒在祠堂前和戏楼之间的广场上,三个老者再次结伴壮胆走进白嘉轩的门,
而且做出一副即使族长唾到他们脸上也不擦的坚定神气:“族人给你跪下了!请族
长出面领众人修庙祛灾免祸。”白嘉轩这回没有骂,冷笑着说:“现在是不敬神倒
敬起鬼来了,还是一个不干不净的鬼。”三个老者按事先商量好的措辞说服族长:
“不管啥鬼,总得保住人嘛!”白嘉轩一挥手一翻眼珠:“谁爱跪谁就跪,谁想跪
多久就跪多久,要叫我给那个婊子修庙塑身,除非你们来杀了我!”而且指着街门
的方向:“你仨走吧,快走!记住再不准为这事来寻我;再来寻我,我就拿拐杖把
你仨的门牙打掉!”
孝武在午饭后从山里赶回家来,探视父亲母亲的身体,他一进门就瞧见了厅房
明间里安设的灵桌,哭叫一声便踉踉跄跄跪跌下去不省人事了。白嘉轩从里屋出来
慌忙丢了拐杖,抱扶起昏死在灵桌下的孝武,发现孝武额头上汩汩涌出的血流漫过
半个脸孔灌进耳朵,便顺手点燃几张黄表纸,把表灰揞到伤口上止了血,再死劲掐
孝武的人中。孝武醒来三次又哭昏死过去三次,直到父亲白嘉轩也被折腾得精疲力
竟瘫坐在灵桌下站不起来。孝武找了一块白孝布戴在头上,问了问母亲病亡的经过。
随后就用竹笼装着阴纸到坟地去了。孝武在母亲的墓堆前又哭得昏死活来,燃烧的
阴纸烧的了手指才清醒过来。孝武回到白刘村,被三个老者拦住,叙说了鹿三被小
娥鬼魂附体的事,又把他引到祠堂前的广场上来,那些跪着的族人一下子把他围裹
起来……
孝武傍晚时才脱身回到家中,开口对父亲说:“爸,你总不能让族人就这样跪
下去……”白嘉轩问:“按你说咋办呢?孝武说:“我看救人要紧,修庙要是能免
了瘟疫,就……”孝武还没说完,嘴巴就挨了一巴掌。他清楚地感触得出父亲是用
手背反弹到嘴上的。粗大坚硬的指头骨节硌得嘴唇疼痛不堪,牙床上硌出的血流出
嘴角,孝武抹了一把血愈加慷慨陈词起来:“爸呀,你不管自个也得想想族人。村
子里一个接一个死人,难道眼盯着让村子死光净?祠堂那儿跪着不单的白姓鹿姓的
族人,整个原上十里八村都有人来跪着你开口。众人说只要你不挡将,修庙塑身的
事各个村子合伙搞;至于装殓入厚葬的事,只需你用于扶一扶灵枢的招杠就得了,
只要你屈尊举动一下,众人祛了灾免了祸,原上各个村族准备给你挂金匾哩!子霖
顺乎人心民意,说只要众人能得安宁,他吃屎喝尿都不在乎……爸呀,我说一句晚
辈人不该说的话,跪在祠堂前的人和没跪跪的人都恼你哩!你拄上拐杖到祠堂门前
去转转,看看众人诚心实意的情景,你也许会改变主意……”白嘉轩瞅着儿子流血
的嘴和慷慨激昂的姿势毫不动情,反而变得沉静如铁:“为民请命,顺乎民心,你
倒是跟我的子霖叔不谋而合。只有我成了孤家寡人!岂止是恼我,众人把我看成绊
脚挡路的石头,盼我死哩!”说罢竟自拄着拐杖走出街门去了。
鹿子霖有不失时机地抓住了这个机会,当鹿三在广众中吣出了杀死小娥的真相,
他起初震惊不已,随着就忍不住击掌称好,这桩案子大白于世,无论从哪边看,无
论从哪边说,对他都只有好处而没有一丝一毫的损伤;黑娃对他的猜疑和仇恨至此
将一笔勾销,瘟疫造成的恐惧势心使原上的每一个还不甘死去的人,怨恨杀死小娥
的鹿三以及秉承主家旨意的族长白嘉轩。他对三位在白嘉轩面前碰了钉子的老者说:
“那就让众人跪到族长家门口去!”
随后,三位老者又怂恿孝武亲自去找鹿子霖,请他去和鹿子霖直接商议,又鼓
动孝武越过白鹿村老族长这一关,以新族长的权力率领原上几十个村庄联合修庙葬
尸。孝武的脑子开始发热,看见从祠堂门口移动到自家门口的一片黑压压下跪的男
女,他的情绪愈加亢奋,几乎没有什么儿犹豫就和三位老者走进了鹿子霖铺满生石
灰的院子。
鹿子霖拍着孝武的肩膀说:“由原上各村联合承办修庙,这办法可以倒是可以,
不过得搁到最后一步。咋哩?那样一办,原上人该咋样骂鹿村和嘉轩呢?况且,跳
过嘉轩哥这一关总不好嘛!顶好办法还是由嘉轩哥执头儿,由他承办才名正言顺。
我说咱们五个人一起去跟族长说,把冷大哥也拉上,看他给不给面子!”说着又一
次拍拍孝武的肩膀:“娃娃,你这回领着原上人把庙修起来,你日后当族长就没说
了。”
五个人一起找到中医堂,冷先生也出人意料地表现出灵活的态度:“我早说过
这瘟疫是一股邪气嘛!而今啥话都该搁一边,救人要紧。只在能救生灵。修庙葬尸
算啥大不了的事?人跟人较量,人跟鬼较啥量嘛!”于是收拾了案头医器墨具,意
气昂昂随大伙一起出门。六个人来到孝武家,发觉白嘉轩不在,孝武也闹不清父亲
到哪里去了,等到天黑也不见归来。六个人不约而同坐下,下定决心死等,孝武就
一锅再一锅烧水沏菜侍候,直等到鸡叫头遍时分,白嘉轩头上结着一抹露水回来了。
“我明白众位聚在这儿的用意。”白嘉轩仰起脸说,“咱们不要在我屋里说,
这不是我白某人的家事喀,这是本族本村的大事,该当搁到祠堂去议,跟本族本村
的男女一块议。孝武,你去把祠堂的灯点亮,把人都招集到祠堂去。”众人面面相
觑,看看白嘉轩只顾在铜盆里洗手洗脸再不说话,就都现出尴尬的模样。鹿子霖先
告别走出门去,三个老者也跟着走了,只有冷先生稳坐着说:“嘉轩,你老弟比我
还冷。”白嘉轩说:“你既然来了就甭走,跟我到祠堂去看看热闹。”
白嘉轩走了一趟白鹿书院。“白鹿村就剩下我一个孤家寡人咯!”他向先生叙
说了鹿三鬼魂附体以来的世态变化,不无怨恨地说,“连孝武这混帐东西也咄咄着
要给那婊子修庙。”朱先生饶有兴趣地听着,不屑地说:“人妖颠倒,鬼神混淆,
乱世多怪事。你只消问一问那些跪着要修庙的人,那鬼要是得寸进尺再提出要求,
要白鹿村每一个男人从她下面钻过去,大家怎么办?钻还是不钻?”白嘉轩再也压
抑不住许久以来蓄积在胸中的怒气,把他早挖出来,架起硬柴烧它三天三夜,烧成
灰未儿.再撂到滋水河里去,叫她永久不得归附。”朱先生不失冷静地帮他完善这
个举措:“把那灰未不要抛撒,当心弄脏了河海,把她的灰未装到瓷缸里封严封死,
就埋在窑里,再给上面造一座塔。叫她永远不得出世。”白嘉轩击掌称好:“好好
好好好!造塔法鬼镇邪——好哇,好得很!”
祠堂里那盏粗捻油灯亮起来,祠堂院里和门外拥挤着男女族人,许多外村人自
觉地跪在外层,把白鹿村人让到院里和前排。白嘉轩拄着拐杖从人窝里走进祠堂大
门。端直走进大殿,点燃了木筒漆蜡,插上紫香,叩拜三匝之后,走出来站在台阶
上,佝偻着腰昂起头说:“孝武,你念一念族规和乡约。”孝武擎着油灯,照着嵌
镶在墙上的族规和乡约的条文念起来。白嘉轩等到儿子念完接着说:“我是族长,
我只能按族规和乡约行事。族规和乡约哪一条哪一款说了要给婊子塑像修庙?世中
只有敬神的道理,哪有敬鬼的道理?对神要敬,对鬼只有打。瘟疫死人死得人心惶
惶,大家乱烧香乱磕头我能想开,可你们跪到祠堂又跪到我的门口,逼我给婊子塑
像修庙,这是逼我钻婊子的胯裆!你们还说在我修起庙来给我挂金匾,那不是金匾,
是把那婊子的骑马布挂到我的门楼上!我今日把话当众说清,我不光不给她修庙,
还要给她造塔,把她烧成灰压到塔底下,叫她永世不得见天日,谁要修庙,谁尽管
去修庙,我明日就动手造塔。”白嘉轩说完走直台阶,凛凛然走过人群,走出祠堂
回家去了。
孝武回到家就给父亲跪下了。白嘉轩端着水烟壶,听着孝武在膝下忏悔的话。
按照他的气性,早该把这个在重大事件临头时表现动摇的混帐货推开,像当初废除
孝文的族长继承人一样,可是推开孝武以后怎么办?三儿子孝义明显不具备族长的
德行。他对孝武说:“你明白了就好,你明日就动手造塔。你能把塔造成功,你日
后才能当好族长!”
一座六棱砖塔在黑娃和小娥居住过的窑垴上竖立起来。六棱喻示着白鹿原东西
南北和天上地下六个方位;塔身东面雕刻着一轮太阳,塔身西面对刻着一轮月牙,
取“日月正气”的意喻“塔的南面和北面刻着两只憨态可掬的白鹿,取自白鹿原相
传已久的传说,这是朱先生构思设计的方案。自从孝武领着族人挖开窑洞,掏出小
娥已经发绿的骨殖,架火焚烧再压入塔底之后,鹿三果然再没有发生发疯说鬼话的
事。不过他日见萎靡,两只眼睛失了神气,常常丢东西说三遗四,一天吃一口饭也
不觉肚饿,一旦吃起来又没饥没饱能装进七碗八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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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瘟疫过后的白鹿原显示出空寂。在瘟疫流漫的几个月里,白鹿村隔三差五就有
抬埋死人的响动,哭声再不能引起乡邻的同情而仅仅成为一个信号;某某人死了。
瘟疫是随着冬天的到来自然中止的。九月里,当人们悲悲凄凄收完秋再种完麦子的
时候,没有了往年收获和播种的欢乐与紧迫。这一年因为偏得阴雨,包谷和谷子以
及豆类收成不错,而丰收却没有给田野谷场和屋院带来欢乐的气氛,有人突然扑倒
在刚刚扬除了谷糠的金灿灿的谷堆上放声痛哭死去的亲人;有人掼下正在摔打的链
枷,摸出烟袋来; 人都死了,要这些粮食弄啥!秋收秋播中还在死人。播下的冬小
麦在原上覆盖起一层嫩油油的绿色,刚刚交上阴历十月,突然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
倾泻下来,一些耐寒的树木尚未落叶,不能承受积雪的重负而咔嚓咔嚓折断了枝股。
大雪以后的寒冷里,瘟疫疯张的蹄爪被冻僵了,染病和病人的频率大大缓减了。及
至冬至交九以后,白鹿村恐怖的瘟疫才彻底断绝,那时候,白嘉轩坐镇指挥的六棱
镇妖培刚告峻工。村巷里的柴禾堆子跟前再不复现往年寒冬腊月聚伙晒暖暖谝闲传
的情景,像是古庙逢会人们一早都去赶庙会逛热闹去了。然而他们永久不会再回到
白鹿村村巷里来了。
白嘉轩先叫回来山里的二儿媳和孝义,接着让孝武孝义兄弟两个去城里二姑家
接回来白赵氏,臼赵氏对仙草的死亡十分痛心,几乎本能地重复着一句肺腑之言:
“该死的不死,不该死的可死了!活着我做啥呀……”白赵氏很自然地接受了仙草
的死亡的事实,到是奇怪鹿三的变异。她坐着两个孙子吆赶的牛车终于驶到自家门
楼下,第一眼瞅见鹿三就发觉了异常。鹿三木木讷讷说了一句“回来了”的应酬话,
转过身就去卸牛,直到晚上吃饭之前,再没有和她照面。天黑时,鹿三从圈场过来
吃晚饭,慢吞吞跑了一碗米汤,吃了一个溜软的包谷馍馍,就起身走了,和任何人
都没有打一句招呼,也没说一句闲话。鹿三扑踏扑踏缓慢沉重的脚步声消失以后,
白赵氏问儿子:“老三看去不对窍?”她还不知道小娥妖妖鬼附身的事。白嘉轩淡
淡地说:“哥哥老了!”
小娥的骨殖从窑洞里被挖出来已经生了一层绿苔。家家户户自愿抱来的硬柴在
窑院里堆成一座小山,炽烈的火焰整整燃烧了三天三夜,最后把柴灰和骨灰一齐装
进一只瓷坛埋到塔基底下。修塔的匠人请示主事的白孝武说,即可封底。白孝武一
个封字刚说出口,站在一边的白嘉轩用手势示意匠人暂缓执行孝武的指令,他正出
神地瞅着窑垴楞坎上的草丛,众人这才惊异地发现,雪后枯干的蓬蒿草丛里,居然
有许多蝴蝶在飞舞。白嘉轩说:“那是鬼蛾儿,大伙把那些鬼蛾逮住,一个也甭给
飞了。”族人们脱下衣衫,摘下帽子,满坡坎上追撵扑打着,把被打死的蛾子捡起
来扔到白嘉轩脚下,那是许多彩色的蝴蝶,纯白的纯黄的纯黑的以及白翅黑斑的…
…白嘉轩从旁人手里借一把锹,把那些死蛾铲到塔基下的瓷坛根,然后才让匠人封
底。十只青石绿碡团成一堆压在上面,取“永世不得翻身”的意思。镇妖塔落成举
行了庆祝活动,锣鼓和铳子鞭炮响成一片。自此塔竖起。鹿三果然再没有发生鬼妖
附身的事,然而他却完全变成另一个人了。鹿三短了言语,从早到晚常常不说一句
话,默默地端坐在那儿发着痴呆;记性儿也差远了,常是赶着牲口扛着犁杖走到地
头,才发现忘了给木犁戴上铁铧或是忘了拿鞭子;他用了大半辈子的旱烟袋丢了三
四次,都是旁人拾了又还给他;他的素有主动性正在消失,往日的勤劳也变得懒散
了,没精打采地推着土车垫圈,懒洋洋地挖起牲畜圈粪时一干三歇,尤其是那双眼
睛,所有凝聚着的忠诚刚烈和坚毅直率的灵光神韵全部消失殆尽,像烧尽了油的灯
芯,又像虫子蛀蚀过的木头。白嘉轩一发现鹿三的变化,就暗暗地想过,被鬼妖附
守身的人是这种架式,鬼妖附着人身吮咂活人的精血得到滋注才能成精。患病的人
康夏以后吃好东西可以弥补亏空,凡被鬼妖附身的人像春天的糠心萝卜一样再也无
法恢复元气了。白嘉轩有一次发现兔娃在铡墩前训斥老子鹿三,弹嫌鹿三放到铡口
里的干青草总是不整齐。白嘉轩冷着脸对兔娃提醒说:“说话看向着点儿哇娃子!
那是你——大!”他尚未发现孝武孝义对鹿三有什么明显的厌弃或不恭,然而轻视
的眼色是无所不在的。一次在一家聚餐的晚饭桌上,白嘉轩瞅到了一个机会,对自
己的两个儿子和鹿三的儿子兔娃一并嘱咐说:“你们三伯你大老了。人老了就是这
个样子。从明日起,孝义兔娃你俩接替三伯抚弄牲口。你三伯能做啥活想做啥活儿
由他做一点,他不想做啥活儿都不做,你们谁也不许指拨他,更不许弹嫌他,拿斜
眼瞅他沮嗓子吼他都不准许!听见了没?”孝义首先抢着回答说“听见了。”他和
鹿三感情甚笃,对父亲的话拥护不二。孝武不失未来族长的架道,持重地点了点头。
只有兔娃闷头不吭,半天才抬起憋得赧红的脸,两颊挂满了泪珠,懊悔自己有过对
父亲不逊言语和失礼行为,白赵氏向孙子们解注白嘉轩的话:“你爸向来把你三伯
当咱屋一口人待!”
土地上冻以后,白孝武统领着弟弟和兔娃开始了给麦田施冬肥的大项劳动。孝
义自幼爱抚弄牲畜,更喜欢吆车,自告奋勇拉牛套车。鹿三第一次没有参加送粪劳
动。白孝武安排他经管槽的牲畜,空闲下来可以随意帮忙装车,这给孝义独立吆车
提供了机会。兔娃总是随和腼腆,白孝武以和蔼的口吻征询他想干哪项活路时,他
说:“你叫我干啥我就干啥,你随便安置。”白孝武说:“那你就跟车吧!”兔娃
说:“对嘛。”说着就捞起锨往车厢里装粪。跟车实际是装车和卸车,在粪场装满
土粪,然后坐到车尾巴上,到地里后,再用一只铁制刨耙粪块从车厢后刨下来。兔
娃已经练成一副劳动者熟练的操锨装粪的洒脱姿势,不慌不急一锨一锨从若大的粪
堆上铲起粪块抛进车厢,不时地给手心吐点唾沫儿搓搓手掌。车厢装满以后,兔娃
用锨板把冒出车厢的虚粪拍打瓷实,防止牛车在圪圪塔塔的土路上颠簸时撒粪块。
他把一把刨耙架到车厢旁侧,然后从车尾巴上推着车厢帮助黄牛启动。白孝武在旁
边看着牛车驶出圈场大门,孝义一边摇着鞭子一边吆喝着牲口,扭着尚不雄健而有
点装势作态的腰肢儿,他忍不住笑了。
白孝武回到圈场,在粪堆前捞起镢头,把积攒了一年已经板结的粪块捣碎刨松,
免得把大块的死圪塔拉进麦田压死一坨麦苗。这种简单舒缓的劳动不仅不妨碍思考,
倒是促进思维更趋冷静更趋活跃,为自己在修庙与修塔重大争议中的失误懊悔不迭。
那时候,他刚刚回到家看见母亲的灵堂,只有看见母亲灵堂上的束表帛一住紫
香,才切实地感觉到瘟疫意味着什么,他在无以诉说的悲痛里正好遇见了跪伏在祠
堂门前的一片男女,看见了一张张熟悉或陌生的脸孔,所有脸孔都带着凄楚和企盼。
三个老者立即包围了他,逼真惊惶地给他述说小娥鬼魂附着鹿三的怪事,请他为民
请命,率众修庙,以安置暴死的小娥的魂灵。老者说:“小娥算个啥?给她修个庙
就修个庙吧!现在得顾全整个原上的生灵!人说顾活人不顾死人。和鬼较啥量嘛!”
老者又透露给他鹿子霖也是随众人的意思,只有老族长一人执拗着。白孝武架不住
那种场合里形成的气氛,脑子一热就赞成老者代表众人的动议,心灵慨地表态:
“我给俺了说说。”……尽管他随后很快冷静下来遵从了父亲的旨意,尽管由他监
工如期修起了镇邪塔,然而在重大关头的动摇和失误依然留下不散的阴影,甚至成
为一块心病,他总是猜疑父亲因此看穿了他而对他感到失望。白孝武想以自己的坚
定性弥补过失,终于想到一个重大的行动,再三审慎地考虑之后,觉得肯定符合父
亲的心意,便决定晚问向父亲请安时郑重提出。
冬日的太阳缓缓冒上原来,微弱的红光还是使人感到了暖意,厚重的浓霜开始,
父亲拄着拐杖走进圈场,察看儿子们送粪的劳动来了,这当儿孝义驾着车,车厢里
坐着兔娃进了圈场,年轻人生气勃勃的架式谁见了都不能不感动,白嘉轩破例和孩
子们说了一句笑话:“今日个上阵的全是娃娃兵噢!”孝义和兔娃得到这句稀罕的
玩笑式奖励更加欢势,俩人很利索地装满一车粪又吆车趟出圈场了。白孝武感到父
亲此刻心情不错,便决定把晚间要说的事提前说出来,在拄着拐杖踱到粪堆跟前时,
他拄着镢头对他说:“爸,我想修填族谱。”白嘉轩显然正在专心察看厩粪沤窝熟
化的程度,没有料及儿子说出来这样重要的事,不由扬起脑袋瞅视儿子一眼,喉咙
里随之“嗯”了一声。白孝武解释说:“死了那么多人,该当把他们修填到族谱上,
过年时……”白嘉轩当即赞成:“好。”白孝武进一步阐释更深一层的用意:“做
这件事八成在稳定活着的人,两成才是祭奠死者。把死者安置到族谱上祭奠一下,
活人心里也就松泛了——村子里太栖惶了。”白嘉轩注视着儿子的眼睛点了点头,
补充说:“就是说到此为止。人死了上了族谱就为止了,活人思念死人也该到此为
止,不能夜夜天天无止的思念死人,再思念啥也不顶了,反倒误了时辰耽搁了行程
。” 白孝武很受鼓舞,这件事无疑做到了父亲心上,得到父亲赞许令他情绪高扬,
然后说出具体想法:“你得先跟子霖叔招呼一声,我是晚辈不好跟人家说这事。”
白嘉轩纠正说:“你去跟他说。这不是咱们家跟他家两家说这事,这是跟他说族里
的大事,他不能计较你的辈份儿。”白孝武接受了父亲的话更觉气壮,继续说出深
思熟虑的举措:“我想把这个仪式搞得隆重一点。好把众人的心口烘热,把村子里
栖栖惶惶的灰败气氛扫掉。白嘉轩把拐杖插进粪堆赞赏这种考虑:“行啊,你会想
事也会执事了!”
白孝武连着两个晚上到鹿子霖家去,都未能见着人,第三天晌午,索性走进鹿
子霖供职的保障所,看见鹿子霖正和田福贤低声说着话,从他们和他打招呼里有点
僵硬的神色和同样的僵硬的语气判断,俩人可能正在说着起码不想让第三人听到的
隐秘的事,他不在意的坐下之后就敞明来意。鹿子霖听了似乎有点丧气:“噢噢,
你说修填族谱这事,你跟你爸主持着办了就是了。”白孝武觉得受到轻视:“一天
开启神轴儿的大祭仪,你得到位呀?”鹿子霖毫无兴趣也缺乏热情,平淡地说:“
算了,我就不参加了,保障所近日事多。”白孝武也不再恳求就告别了,临出门时
谦虚地说:“我要是哪儿弄出差错惹下麻烦,你可得及时指教。”鹿子霖不在乎地
摆摆手送走孝武,转过身走回原来的椅子,不等坐下就对田福贤说:“白嘉轩这人
一天就爱弄这些事,而今把儿子也教会了,过来过去就是在祠堂里弄事!”田福贤
进一步借着鹿子霖嘲笑的口气加重嘲笑:“一族之长嘛,除了祠堂还能弄啥呢?他
知道祠堂外头的世事吗?这人”俩人随之继续被白孝武打断了谈话。
鹿子霖许久以来就陷入一种精神危机当中。县长在白鹿原被公开枪毙震撼了原
上的男女老少,包括田福贤都惊诧得大声慨叹:“我的天啊!怪道这原上的共匪剿
不净挖不断根,县长原来是个共匪头子嘛!”鹿子霖作为乡约参与了这场前所未有
的杀人组织工作,按县上的布置,把本保障所所辖各个村庄的男女,按照甲的组织
一律排列前往杀场,观看县保安队枪毙共匪县长的现场实景。杀场选择在白鹿镇南
面的小学校旁边,从东原西原南原北原各个村子集合到这里的人被严格限制在用白
灰划定的区限以内,白鹿仓的保丁们负责维持秩序。小学校周围的围墙下和大门口,
由县保安队的保丁们荷枪实弹监卫着,把那些企图窜到墙根下拉屎拉尿的村民赶吆
远离围墙。鹿子霖站在白鹿保障所辖属的村民的队列前头,清楚地看见了全过程:
两列全副武装的保丁们端着枪走出学校大门,押在中间被五花大梆着的穿中山装的
人就是郝县长:背脊上插着一个纸牌,两臂被两个保丁挟持着走了过来。全县的头
头脑脑包括各他的总乡约都坐在临时摆置的主席台上,岳维山坐在正中间。两列保
丁作扇形分开,郝县长被押到主席台下,他已经直不起筒子,脑袋低溜下去,双腿
弯着无法站立,全凭着两保丁从两边提夹着。鹿子霖最初从小学校门口瞥见郝县长
的一瞬间,眼前出现了一个幻觉,那被麻捆缚的人不是郝县长,而是儿子鹿兆鹏。
随后县保安队长和法院院长的讲话,他一概听不进去,岳维山最后讲话也是一个字
都听不进耳朵。鹿子霖的耳朵里呼呼呼刮着狂风,响成一片,不由自主地在心里猜
估:郝县长站立不住究竟是吓软了,还是腿断了腰折了直不起筒子?说吓软了不见
脚颤抖,说被打残了又看不见伤势。最后执行枪决命令时,郝县长被跑动着的保丁
拖到了围墙根下,鹿子霖看见郝县长拖在地上的双腿有一只脚尖竟然朝后翘着,他
才弄明白双腿肯定打断了骨头。一排保丁端着枪瞄住五六步远的跪伏在地上的郝县
长,然后扣枪码子。枪声很大,却没有村民们企望的惊险。鹿子霖在杂乱的枪声里
又一次出现幻觉,那个被乱枪击中而毫无反应甚至连一声呻吟也没有的人,不是郝
县长,而是儿子兆鹏。
散场之后,凡乡约以上的官员被集中到学校一间教室里,岳维山对他们进行训
话:“我首先向诸位检讨我的失职,共匪头子郝跟我住一个县府院子,低头不见抬
头见,他能在我眼皮底下稳做好几年县长,可见我麻痹到什么程度。诸位以我为鉴,
认真自省是否也是麻痹大意?我们滋水县在全省是共匪作乱甚烈的地区,白鹿原又
是本县的红窝子。本县的头一个共匪就出在白鹿原上,共匪的第一个支训还是先在
这原上成立的……郝作为本县的匪首根子已被除,我们务必趁其慌乱之机搜挖那些
毛毛根,一定在要本原乃至全县一举廓清共匪……”鹿子霖耳朵里还在断断续续刮
着呼隆隆响的风声,总是猜疑岳维山瞅着他的眼神和瞅着别人的眼神迥然不同,及
至散会后这预感终于被证实,田福贤截住已距出教室门坎的他说:“岳书记要跟你
谈话。”
谈话的地点改换到校长的小屋子。校长殷勤谨慎地给每人倒下一杯茶后知趣地
走开了。屋子里只有田福贤作陪。岳维山直言不讳地对鹿子霖说:“你设法帮助我
找找鹿兆鹏。”鹿子霖脑子里轰然一声,急忙分辩:“好多年出没和他照过面,上
哪儿找去?”岳维山瞅着他涨红的脸用手势抑止住他,说:“你拭见他或者偶尔得
到他的消息,你给他说,我期待他回滋水跟我共事,我俩合作过一次还合得来。给
他说明叫响,我请他回滋水来做县长,把他的才学本事用到本县乡民的利益上头。
我俩虽然是政治对手,可从私交上说,我们是同学也是朋友。我一向钦敬兆鹏的才
华学识,这样有用的人才如果落到郝县长的下场,太可惜了!”鹿子霖听着这些诚
挚的话,耳边的风声止息了,情绪十分专注,努力捕捉这些话语之外的信息,以判
断这些话的真诚程度和圈套的可能性。岳维山说:“我得回县里去了。你呀,可甭
使我的一番苦心付之流水。一句话,我期待跟他再一次合作。”鹿子霖再三斟酌之
后,还是委婉地申述难处:“鹿兆鹏早都不是我的儿子!好几年了我连一面也见不
上……”说着瞅一眼田福贤。企图让他给作证。田福贤却摆一下圆圆的光脑袋说:
“你还没领会岳书记的意思。”岳维山笑笑说:“是啊,你的话我全信,可说不定
也有撞着他的机会。我都意料不到地撞见他了。你是他爸……更有机会撞见。”鹿
子霖已经听说过岳维山和白孝文在朱先生的书院撞见鹿兆鹏的事,立即搭话说:“
岳书记,你应该当场把他打死!”岳维山依然笑笑说:“我不忍心。我等待着跟他
二次携手合作。”
鹿子霖用三天三夜的时间反覆嚼磨,企图揣透岳维山谈话的真实目的,尤其是
以枪毙郝县长作为谈话的大背景,三天三夜冷静艰涩的嚼磨分析的结果仍然莫衷一
是。第四天后晌,鹿子霖找到白鹿仓,想从田福贤口里再探探虚实。鹿子霖首先作
出完全信赖岳维山的神气说:“岳书记这人太宽宏大量了喀!我要是能摸准兆鹏在
哪达,我把他捆回来送到岳书记跟前。”田福贤平静地说:“你先到城里去碰碰,
在亲戚朋友那儿走走问问,这机会可是不能丢掉。”鹿子霖作难地说:“他现在那
个模脑儿敢到哪个熟人家去?”田福贤还是坚持说:“找不见没关系,还是去找找
为好。将来我见岳书记也好回话,说你尽心找来……”鹿子霖得着话茬说:“岳书
记是不是要我去找?”田福贤瞪他一眼,直率地说:“子霖,你这人脑瓜子太灵!
太灵了就把好好的事情想到甭处。你先去找找嘛!找着了鹿兆鹏,于你也好嘛!找
不着也不问你罪嘛!”鹿子霖便做出决心听从的坚定的口声说:“好哇,我去找!”
鹿子霖第二天下午进城先找到二儿子鹿兆海,把岳维山亲自找他谈话的大背景
和谈话内容一字不漏一句不错地复述给兆海,让兆海帮助他分析岳维山的真实用意。
兆海听完就抱怨父亲说:“爸,你真糊涂!这样明明白白的话你还掂不来轻重揣不
准虚实?”随之气愤地说:“这是欺侮你哩!”鹿子霖闷住头不吭声。兆海说:
“岳维山毙了郝县长很得意。他明知兆鹏不会投降,故意拿这话给你亮耳,他是猜
疑你跟兆鹏可能暗中还有拉扯。你连这绞绞都翻不清?”鹿子霖说:“我想到这一
步,只是不敢肯定是这一步,我还想了好几步。”兆海说:“他肯定对你当乡约起
了疑心!”鹿子霖说:“这一步我想到了。”兆海生气地说:“你到哪儿找兆鹏?
他再说这话你问他‘你到处悬赏都逮不住,我哪能撞见?’鹿子霖苦笑一下:“我
怎能这么跟人家说话!”兆海强硬地说:“你不好说我跟他说。这人贱毛病不少!
”鹿子霖担心地说:“你可不能冒冒失失惹事。”兆海说:“你既然进城来了,就
在这儿住几天,吃几天羊肉泡馍看几场戏,回去就说你没找见,看他能把你吃了不
成!”
鹿子霖住兆海那儿,每天早晨到老孙家馆子去吃一碗热气蒸腾的羊肉泡馍,
晚上到三意社去欣赏秦腔。他心里唯一犯疑的是,儿子兆海官至连长,军队上的连
长比滋水县的岳书记还大吗?怕是未必。可是从兆海说话口气里,可以明显听出来
,岳维山不算个啥喀!吃羊肉泡馍看秦腔戏无疑都是鹿子霖的喜好,这样逍遥舒悦
的日子过了三天,第四天后晌儿子兆海回来了,一边解腰里的枪盒子,一边说:
“今日个把那个玩艺儿给耍治了一回。”鹿子霖愣眨着眼问把谁耍了,兆海轻蔑地
说:“岳维山小子!”
鹿兆海拉上团长乘一辆军车奔到滋水县,径直踏进岳维山的办公房,腰里别着
系溜着一把牛皮筋条的手枪,介绍说:“这位是国民革命军十六师三团冉团长。”
冉团长反过来介绍鹿兆海说:“这是一连连长鹿兆海。他令尊是你的下属,白鹿保
障所乡约鹿子霖。我们是专为鹿乡约事来拜望岳书记。”岳维山眼里流泄出一缕不
易察觉的惊疑,却又不失礼节:“二位有啥事尽管说,我尽力为之。”冉团长装作
直愣愣的口气问:“你跟鹿乡约谈了一回话,把老汉吓的三天三夜吃不下睡不着,
跑到城里住在鹿连长那儿不敢回原上咧!”岳维山笑笑说:“误会误会,纯系误会。
我不过是让令尊见到鹿兆鹏时劝劝他,我是让兆鹏回滋水做县长。令尊想到其他地
方去了。”鹿兆海这时候才开口说:“你悬赏。你把这难题出给家父不是为难他吗?
”岳维山解释说:“卑职绝对没有难为他的意思。令尊是本县很称职的乡约,我很
信赖他。出于这一点,我才期望令兄把才能用到村县国民革命大业上来。”鹿兆海
说:“你有好心也得看看实际,兆鹏闹农协跟家父闹翻早成了仇人冤家,原上谁人
不知?你要是还对他存有戒心,他就里外都不好活人了。”岳维山优雅大度地摆摆
头说:“我也知道这码事。对令尊我向来信用不疑。”鹿兆海说:“原上纷纷扬扬
传说,家父要是交不出兆鹏,罢免乡约事小,还要押他当人质。”岳维山轻松地笑
笑:“谣言不可信。当着三位的面我说一句,本人只要在滋水,令尊的乡约就没有
能替代。你回去可以给令尊说清楚,让他解除误会。”鹿兆海虚张声势说:“我爸
那人看去精明强千,实际上胆子小得很,屁大一点事就吓得天要塌下来一样。我这
几年耍枪子摔半吊子闯荡惯了,怎么也想不到他怎么会越来越胆小。我说我拿这‘
九斤半’(头)给你仗胆你还害怕啥呢?”岳维山听着这些威胁的话十分恼火,却
不能不继续和颜悦色:“误会纯属误会。”鹿兆海说完了要说的话,并已达到示威
目的的恰当火候,冉团长出来圆场子说:“岳书记把话说明了没了旁的用意,这就
好了,我们也不打扰了。”俩人便告辞出来,在灰败狭窄的县城街巷里转悠了半天,
故意昂首挺胸在县府门口踯躅,根本不屑一顾站岗的县保安队兵丁。
鹿子霖听了兆海的学说,哈哈大笑,畅快的嘲笑岳维山:“哎呀,我只说岳维
山在滋水县顶牛皮了,他一上白鹿原跺得家家户户窗门响,没料到他也犯怯,怯那
把铁狗娃嘛(手枪)!我还当他谁也不怯哩?”鹿兆海鄙夷地说:“我说这人贱毛
病多喀!”鹿子霖听从兆海的意愿继续在城里吃羊肉泡馍看秦腔戏,有意拖延回原
上的时间以冷淡岳维山的谈话。半月后,鹿子霖自己都可以摸到脸颊上增加了肉块,
才决定回去。冉团长特意要派车把鹿子霖送上原。鹿子霖说,“算了算了,咱摆那
个阔气抖抖威风,看地方上哪个狗求猫的东西还敢给你上垒窝?!汽车一路开进白
鹿镇,又开到白鹿仓门口,田福贤以为政府要员亲临本仓,急忙奔出院子迎接,没
料徕上鹿子霖父子和另一个军官,他们按路上议妥的办法,由冉团长说话:“田总
乡约,请多关照兆海家翁,军人也就在外安心赴死了。”田福贤僵硬地连连笑着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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