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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鹿原》-陈忠实__着

_12 陈忠实(当代)
再抛到有亮光的地面上,让鹿兆海猜。鹿兆海说:“是字。”白灵说:“我猜是龙。
两人同时蹲下去,借着店铺门里泄出的灯光观察,铜元正好显示出一条龙的图案,
两人哈哈笑着跳起来。鹿兆海说:“我是‘共’你是‘国’,谁先入进去,这枚铜
元就归谁保存。”白灵笑说:“现在让我先保存着,好玩的铜元。" 他们一起投入
到守城的斗争中去,和素不相识的市民搜集石块,就连铺地的青石条,居民宅院门
口的石板,垒砌路边的砂石块,也都被挖下来撬起来抬到城墙上去,补堵被围城的
军队用枪炮轰塌的城墙豁口。鹿兆海有一次抬石头上了城墙,围城的士兵打起枪来,
子弹击中了右胳膊,险忽几送命。白灵几乎天天都到临时抢救医院去看望他。白灵
问:“你害怕不害怕?”鹿兆海说:“不害怕。真的!”白灵说:“你在我跟前吹
大气,充好汉!”鹿兆海抚着绷扎的胳膊说:“这一枪把我打急了,我现在告诉你,
我决定从军。当然,我还是想把中学念完。我要是害怕怎么会作出这个决定呢?”
白灵歉然笑笑说:“我说着玩的,怎么就当真了?”鹿兆海即将出院的时候,学校
的那位英文教员来看望他时正式通知他:“你被接纳为中共党员了。”白灵掏出尹
那枚铜元递给鹿兆海。鹿兆海在手里抚摸了一会儿,又交给白灵说:“你保存着好。
”俩人推让的当儿,英文先生转着好奇的眼睛:“定情物?”鹿兆海和白灵都红了
脸,却极力否定说:“不是。它更有深意。”铜元最后还是留在白灵的掌心里。鹿
兆海康复后就编进了由学生市民和手工业工人混成的准军事战斗队伍,接受军事训
练,随时准备补充到守城的国民革命军的营垒里去,和白灵见面的机会很少了。白
灵后来被抽调参加了文艺演出队,到守城的兵营和市民中间宣传鼓动,几次爬上城
墙,为趴在掩体下的士兵唱歌。有一次演出给她留下最深刻的记忆,她在被慰问的
民兵中看见了鹿兆海。那枚铜元装在她贴身的小口袋里,无论走到什么地方演出,
跳起来舞起来的时候,那枚小铜元就轻轻撞击她刚刚隆起的小小的乳房……她和鹿
兆海那晚抛掷铜元的游戏,铸成了她和他走向各自人生最辉煌的那一刻。
白鹿仓的办公房如期竣工,统领监造如此庞大而又紧迫的工程显示了鹿子霖卓
越的组织才能。田福贤和他的干事们迫不及待地搬进潮湿的新房。白鹿仓为重新挂
牌办公举行了隆重的庆祝仪式。白鹿仓辖管的百余个村庄的官人,德高望重的绅士
贤达,十几个大村的私塾先生和唯一一所新制学校的几名教员,济世粮店的丁掌柜
和白鹿中医堂的冷先生等头面人物都在被邀之列。新任滋水县的梁县长和刚刚组建
的国民党滋水县县党部书记岳维山亲临本仓。关中名儒朱先生更是田总乡约特邀的
贵宾,重建白鹿仓的盛事将被朱先生载人正在编纂的新本县志。梁县长首先讲话:
“白鹿仓的盛典标志着国民革命新秩序的完全建立。”县党部书记岳维山接着讲:
“胜利粉碎刘匪乌鸦兵对革命的围攻,白鹿原以及滋水县的国民革命将展开新的一
页。”他随之郑重宣布:“本县我党的第一个分部~白鹿区分部宣告诞生。田福贤
任白鹿区分部书记。”与会者表示了热烈的祝贺而又显出惊奇,惊奇的是在四个委
员中鹿家父子居然占了两位。岳维山不失时机地重点分绍了鹿兆鹏:“鹿兆鹏同志
不仅是白鹿区分部委员,还是县党部委员,负责农运工作。鹿兆鹏同志是共、产、
党员一”嗡嗡嘤嘤的议论顿时腾起,百余双眼睛一齐射住鹿兆鹏。鹿兆鹏尽量做出
坦然自若的神情却总是显得不大自然。鹿子霖迅疾地瞅了儿子一眼就微偏了头,脸
色比儿子还要紧张还要尴尬,因为众人如锥的眼光纷纷移射到他的脸上。近日里,
乡村里悄悄流传着共产党是红头发红眼睛的妖匪,共人家房共人家田地共人家骡马
牲畜,尤其是共人家婆娘女子的危言,乡民们感到比白狼可怕多了,可是谁也没有
见过一个共产党。岳维山礼让鹿兆鹏讲话,会场骤然清静下来。鹿兆鹏憨里憨气地
笑着说:“众位乡党,大家都多瞅我一眼,看清我跟你们以及你们的子弟一样,都
是黑头发黑眼睛黄皮肤就行了。好了,岳书记你继续讲吧,我就开这一句玩笑。”
会场顿时轻松活泼了,夹杂着释然化疑的笑声。岳维山雍容大度地笑笑说:“鹿兆
鹏同志又是国民党员。共产党和国民党是同志是兄弟,共同推进国民革命。”说着
抓住坐在旁首的鹿兆鹏的手站立起来,两只挽着的手形成一个拳头高高举过头顶停
留在空中,显示着团结的真诚,象征着擎天立地的力量。这个生动的画面摄人每一
个与会者的眼睛储存于他们的脑底,并为后来完全相反的结同发出历史性的感叹。
会议之后,朱先生顺理成章地跟着白嘉轩去看望老岳母。他向岳母白赵氏问了
安就急说:“啊呀妈呛我饿坏了,快给我熬一碗包谷糁子吧!你熬得那么又粘又香
的糁子我再没喝过。”白赵氏亲自下到厨房,阻止了儿媳仙草又阻挡了孙媳,亲自
添水烧火拂下糁子放进碱面儿,一会儿紧火,一会文火地熬煮起来。朱先生在庆典
仪式之后的丰盛的宴席上,只是礼仪性地点了几下筷于就离开了。他不是出于清高
而是他的胃肠只能接受清淡的五谷菜蔬却无法承受荤腥海味。白嘉轩满脑子都是疑
问,迫不及待地问姐夫:“鹿家父子俩全是委员?鹿家兆鹏又入‘国’又入‘共’
骑双头马,又是白鹿仓又是区分部,田福贤是总乡约又加个区分部书记。又是国民
党又是共产党。啊呀呀!我这脑瓜子里全给搅成一锅浆子咧!”朱先生听了格格格
朗声笑了:“你种你的庄稼你务你的牛犊儿骡驹儿就对了。你把那些名目那些关系
揣抹清了有啥用场?我都不大抹码得清,你伤那个脑筋做啥?国民党和共产党都开
宗明义要给民人办好事,‘扶助工农’。你只管、放心过你的日子就是了。”白嘉
轩心悦诚服地点点头,却仍然止不住发问:“哥呀,我心里总是毛乱草势的。俗话
说,一个槽道拴不下两匹叫驴,一窝蜂里容不得两个蜂王。岳鹿二人挽着举到头顶
的拳头分开了咋办?”朱先生听了更不经意地大笑了;“哈呀兄弟!咱妈给我把包
谷糁子端来了。我可不管闲事。无论是谁,只要不夺我一碗包谷糁子我就不管他弄
啥。”
鹿兆鹏不再是因为校长而是他公开的共产党身份招引得一切人注目。他仍旧住
在白鹿镇小学校里,仍然身兼校长职务。学校已经恢复上课。刚开始他还不大习惯
利用公开的身份进行活动。韩裁缝的身份没有公开,仍然像个手艺人那样穿着蓝布
围裙手脚并用在轧轧响着的缝衣机器上,鹿兆鹏和他的工作关系不仅是秘密的而且
是单线的。那是一个绝对忠诚的战友同志。鹿兆鹏充分利用合法的身份加紧工作,
只是在处理需得极端保密的事情时才交给韩裁缝。
白鹿仓的庆典宴席结束后,父亲鹿子霖不大好意思地到他跟前,暗示他回家去
一趟,他有话说。鹿兆鹏说:“我知道你想跟我说啥话,缓几天吧,我现在事情太
忙。”鹿子霖鼓了鼓嘴就转身走了。
鹿兆鹏现在确实忙,中共陕西省委的全会刚刚开罢,党的决议急待贯彻,今冬
明春要掀起乡村革命的高潮,党的组织发展重点也要从城市知识层转向乡村农民,
在农村动摇摧毁封建统治的根基。党在西安已经办起“农民运动讲习所”,每期仨
月轮番培训革命骨干。他决定把分配给滋水县的十个名额全部集中到白鹿原上,正
好可以从每个保障所选送一个,避免撒胡椒面似的把十个人撒到全县。
这一构想刚刚形成,黑娃黑夜里突然闯进他的校长办公房,一进门就瞪着黑乌
乌的眼睛问:“老天爷呀,没看出你是个共产党?!”一下子倒把兆鹏问愣注了。
黑娃现在受雇于二原子上一户人家,给人家斩崖挖土打窑洞,知道满原都在摇铃般
传说着他的朋友是共产党。雇主在吃晚饭时问他:“鹿乡约的共产党后人得是红眼
睛红头发的洋种?”“哈呀我说啥洋种不洋种的!他官名叫兆鹏,小名叫拴牢,跟
我一个桌子念书,给我吃过冰糖,跟咱一模一样,是黑头发黑眼睛的土种!”黑娃
津津有味地复述着,兆鹏听着就在黑娃腰里戳了一拳头,笑得几乎岔气:“好好好
哇黑娃,你说得真好!我们都是土种,转一个音就是土著。”黑娃又瞪着眼问:“
我只知道你是白狼。咱们烧粮台时你说是白狼。白狼就是共产党?那韩缝是不是共
产党?”鹿兆鹏骤然变色嘘道:“黑娃,你记住一条儿,咱俩以后说话只说咱俩的
事,旁人的事甭问也甭打听。”黑娃窝住兴儿不大欢愉了。兆鹏说:“我正想找你
哩,你来了正好。”随之把物色他去参加“农讲所”的事说了。黑娃听了不感兴趣
:“噢呀,我这回可不想跟你跑了。乌鸦兵跑了,进不进祠堂的事也过去了,我想
蒙着头闷住声下几年苦,买二亩地再盖两间厦房,保不准过两年添个娃娃负担更重
了。我已经弄下这号不要脸的事,就这么没脸没皮活着算球了。我将来把娃娃送到
你门下好好念书,能成个人人就算争了气了。”鹿兆鹏惊奇之后就以不屑的口气说
:“我跟你说话不拐弯,你这些打算全都是空中楼阁痴心妄想,拿咱土种的话说就
是没向!你只要想想你爷你爸就明白了。”黑娃还不信服:“俺爸俺爷是不行。可
咱村有好多人比如嘉道叔的日子就一年强过一年。”鹿兆鹏说:“这样吧,你先去
参加一回。你觉得有意思你回来咱俩继续共事,你觉得没意思你就过你的小日月。
你受训这仨月的损失我给你补上。”黑娃听到这话冒火了:“啥话!我就那么爱钱
吗?我还顾虑我识不下几个字,又是个猪脑子,人家说啥念啥怕是解不开记不下。
”鹿兆鹏说:“那不要紧,能解开多少算多少,能记下多少算多少。要是解不开记
不下一句,权当逛热闹哩!你大概还没逛过城哩?”黑娃迟迟疑疑算是答应了。鹿
兆鹏却说:“黑娃,我估计你这回去了还想再去一回!”
黑娃要去城里参加“农讲所”受训的消息在白鹿镇引起很大反响。白嘉轩得知
这个情况后一直保持沉默,只在一天晚上在祭桌前对孝文说:“他坐在那儿看去像
个先生,但一抬脚一伸手就能看清蹄蹄爪爪了。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就再明白不
过了。”孝文说:“咋也想不到堂堂的校长能跟黑娃混搅在一搭。他选送的十个人
个个都不干不净有麻达,这共产党究竟……”白嘉轩打断儿子的话:“从今往后,
甭跟人说这样话。凡事看在眼里记到心里就行了。”
种种议论集中到田福贤那里。他对鹿兆鹏说:“岳书记再三给我敲过,让我注
意国共合作,不要干涉兄弟党内务。我只想问问你,是不是把那十个人再慎重掂量
一下?其他人有麻达还将就得过去,黑娃太那个了嘛!让人说,‘共产党咋尽挑那
些龟五贼六的货?连抢夺人妻的货也要抬举到省城里去?’听听!我担心这样下去
对贵党影响不好。”“他们是去城里接受培训,又不是做官。”鹿兆鹏解释说,“
他们接受培训提高了觉悟,就会改掉自己的麻达。你忘了国父遗嘱说的‘扶助工农’
的话吗?扶助扶助是啥意思哩?”田福贤瞪起了眼睛……
黑娃从“农讲所”培训归来,在白鹿原掀起了一场风暴。那些议论黑娃的三纲
五常的白嘉轩鹿子霖田福贤以及一切或穷或富的庄稼人,全部对他刮目相看,用土
著们习惯的话说:瞪起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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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白嘉轩双时搭在轧花讥的台板上,一只肘弯里搂揽着棉花,另一只手把一团一
团籽棉均匀地撒进宽大的机口里,双脚轮换踩动那块结实的槐木踏板。在哳哳哳哳
的响声里,粗大的辊芯上翻卷着条条缕缕柔似流云的雪白的棉绒,黑色的绣着未剔
净花毛的棉籽从机器的腹下流漏出来。踩踏着沉重的机器,白嘉轩的腰杆仍然挺直
如椽,结实的臀部随着踏板的起落时儿撅起。孝文走进轧花房,神色慌乱地说:“
校长领着先生学生满街上刷写大字。满墙上都是‘一切权力归农协’。‘农协’是
弄啥哩?”白嘉轩继续往机口里扔着棉花团儿头也不转他说:“这跟咱屁不相于嘛!
你该操心自己要办的事。”
白嘉轩驾着牛车从城里拉回来一架轧花机,在堆放垫圈干土的土房里扎垒起一
道隔墙,隔出一间机房来安装机器,几经调试,这架透着生铁蓝光的轧花机就响起
通畅和谐的哳哳哳的声音。白嘉轩下决心买回这架上海出的机器,主要是为了自家
轧花方便,且不说每年轧花要花销一头牛犊的工价,单是把棉花用牛车送去拉回就
太劳神了。轧花机买回以后却首先接揽了轧花生意,在没有主顾的间断时日里抽空
儿给自家轧。他在轧花房的门口备下一把废旧的铁头木板锨,来人进入机房之前必
须刮净鞋底的泥巴,棉花是干净东西。他算计过,只要机器一冬不停,挣下的轧花
钱手口自家省下的轧花钱,就可以买回半个轧花机,两个冬天过去就会把这架轧花
机赚回来了。“这是一个里外账,一里一外两面算。”白嘉轩对孝文说,“过日子
就得这样盘算,才能把日子过得浑全。”他时时处处不失时机地对儿子进行诸如此
类的点化教育,以期他尽快具备作为这个四合院未来主人所应有的心计和独立人格。
而言传身教不可偏废,白嘉轩挺着腰杆踩踏轧花机就是最好的身教。
轧花机开转以后,他和鹿三孝文三人轮换着踩踏,活儿多的时候加班干到深夜,
有时鸡叫三遍以后又爬起来再干。房檐上吊着一排尺把长的冰凌柱儿,白嘉轩脱了
棉袄棉裤只穿着白衫单裤仍然热汗蒸腾。过了多日,孝文又一次忍不住大声说:“
黑娃把老和尚的头铡咧!”白嘉轩转过脸依然冷冷地对惊慌失措的儿子说:“他又
没铡你的头,你慌慌地叫唤啥哩?”孝文抑止不住慌乱:“哎呀这回真个是天下大
乱了!”白嘉轩停住脚,哳哳哳的响声停歇下来:“要乱的人巴不得大乱,不乱的
人还是不乱。”他说着跳下轧花机的踩板,对儿子说:“上机轧棉花。你一踏起轧
花机就不慌不乱了。哪怕世事乱得翻了八个过儿,吃饭穿衣过日子还得靠这个。他
粗大的巴掌重重地拍击到轧花机的台板上,随之从棉花垛上取下棉衣棉裤穿起来…

白嘉轩刚刚平息了四合院里发生的一场小小的内乱。内乱是他的宝贝女儿灵灵
制造的。原上人吃腊八粥的那天傍晚,白灵出奇不意地回到家里来,这是自围城以
来头一次返乡回家,奶奶白赵氏一把把孙女搂到怀里,张口咬住脸蛋子久久不放,
涎水从脸腮上流灌进脖颈里去,残缺不全的牙齿在孙女粉白红润的桃花脸上留下几
个奇形怪状的窝痕。母亲白吴氏禁不住热泪涌流,疼爱地斥骂着:“没良心的东西
把老老少少一家人都给你折磨死了!”白灵从奶奶怀里跳起来,回头又在奶奶脸上
亲了一口,掏出手帕又亲呢地给母亲沾去泪水,跳到屋子中间挺身一站:“我不是
好好的吗?我长得高了吃得胖了,你们尽操那些心做啥!”白嘉轩不失威严地挺坐
在太师椅上,瞅见女儿窄巴的衣服绷紧的胸脯上隐伏着的两个乳房的轮廓,心里悸
动了一下。白灵毫无察觉父亲的心思,环顾一圈屋里所有的人,得意忘形地宣布了
一个消息,立时把屋子里亲呢的气氛扫荡净尽了:“我们把县长轰下台喽!这回大
闹滋水县好痛快呀!国共两党的一条密传传下去,凡在省城的滋水籍的人无论男的
女的,老的少的,念书的做饭的,当相公的拾破烂的,拉洋车的推菜车的,挑柿担
儿的好几百人,全都涌回县城来游行示威,开会演讲,唱歌演剧,把个县府闹得翻
了个过儿,把一块滋水县人民自决委员会的大牌子挂到县府门口。大家正欢庆斗争
胜利的时光,县府里有人密告说县长正给省警署拟报抓人名单。众人炸了营,冲进
县府从县长的桌展里搜出了那个名单。好啊,捉贼捉赃,梁县长是个口是心非的两
面派。我们拿着他的赃证去找省主席告状,于大胡子一看那个黑名单就火了,说‘
谁阻挡国民革命就把他踏倒’。接着一声令下把梁县长撤了……”
白嘉轩磕了磕烟灰就站起身走出去了。白吴氏怯怯的目光送着丈夫的背影消失
在门外,回过头禁止女儿说:“灵灵,你在城里要念书就好好念书,甭跟着旁人疯
疯癫癫乱跑。记住,在屋里再甭说刚才说的那号话了,你说话也该瞅瞅你爸的脸色。”
白灵说:“我瞅见我爸的脸色,他不悦意他不爱听。我偏说给他听,冲一冲他那封
建脑瓜子。”她爽快他说着,忽然醒悟似的叫起来:“噢呀!兆海上军校去了,临
走托我给他家里捎话,我差点忘了。”
想起鹿兆海她的心情特别愉快。兆海已经实行了要做革命军人的志愿,围城结
束不久就投身到守城的国民革命军里去了。他的热情他的单纯,他的聪慧尤其是他
的文化素养,很快受到官长的器重,保荐他到河北省的一所军校去学习军事。兆海得
到通知以后就把她约到一家照相馆门前:“你明白我约你到这儿来做什么?”白灵
脸上泛起一层羞怯的红晕扭头率先走进去了。临行前,他从照相馆取出俩人的合影
赶到白灵二姑家来。她和他相互签名,不约而同地都给对方写下了“国民革命成功
”的临别赠言。那是入冬后一个晴朗而寒冷的夜晚,她送他走到二姑家皮货作坊门
外的台阶下,他转身离去以后却又转过身来,猛然张开双臂把她搂进怀里。她似乎
期待着这个举动却仍然惊慌失措。在那双强健的胳膊一阵紧似一阵的箍抱里,她的
惊恐慌乱迅即消散,坦然地把脸颊贴着那个散发着异样气息的胸脯。他松开搂抱的
双手捧起她的脸颊。她感觉到他温热的嘴唇贴上她的眼睛随之吸吮起来,她不由地
一阵痉挛双腿酥软:那温热的嘴唇贴着她的鼻侧缓缓蠕动,她的心脏随着也一阵紧
似一阵地蹦荡起来;那个温热而奇异的嘴唇移动到她的嘴唇上便凝然不动,随之就
猛烈地吮吻起来;她的身体难以自控地颤栗不止,突然感到胸腔里发出一声轰响,
就像在剧院里看着沉香挥斧劈开华山①的那一声巨响。她在经历了那一声内心轰鸣
之后渐渐清醒过来,挣脱他的双臂,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了那枚雕饰着龙的铜元,塞
进兆海的手心:“你带着好,甭忘我。”说罢伸开双臂,紧紧搂住他的肩膀,把火
烧火烫的脸颊和他的脸偎贴在一起。他说:“我尝到了你的眼泪,是苦的涩的。”
白灵去了鹿兆海家,鹿子霖叔叔态度活泛,不住地向她打问城里许多革命的事。
兆海的爷爷鹿泰恒纯粹是一种应付,言语和眉眼里对她的不屑和冷漠是明摆着的。
她能原谅他也就不搁在心上。
她从这个与自己已经构成某种特殊联系的门楼下走出来,绕过自家门楼到白鹿
镇小学校找鹿兆鹏去了。这是作为革命者的她和他的第一次会见。她又一次抑止不
住激动的情绪向他叙述了大闹滋水县的经过,而且抱怨作为革命的领导人的鹿兆鹏
怎么能不参与?鹿兆鹏呵呵笑着默认了她的抱怨,没有向她明自己实际上是那场斗
争的策划组织者之一。她和他谈论三民主义和共产主义的共同点和不同点,谈论轰
轰烈烈的北伐和各地的人民革命热潮。她说:“革命马上就要胜利了。一想到胜利
的那一天,我就……”鹿兆鹏也以肯定的语气说:“没有什么人能阻挡北伐军的前
进,胜利指日可待。”
这次接触给她留下这样一种印象,鹿兆鹏是一件已经成型的家具而鹿兆海还是
一节刚刚砍伐的原木,鹿兆鹏已经是一把锋利的斧头而鹿兆海尚是一圪塔铁坯,他
在各方面都称得起一位令人钦敬的大哥哥。
白灵天黑定时回到家里,父亲和母亲还没有歇息,看来是专意等待她。白嘉轩
知道她的行踪仍然问:“你到谁家去了?”白灵说:“我先到子霖叔家后来又到学
校找兆鹏哥去了。我明天要走,今晚不去再没时间了。”母亲惊讶地问:“明天就
走?你一年没回来,刚回来连一整天也呆不下?”白灵笑着向母亲赔情:“没办法
呀!妈。革命形势紧迫,同志们约定明晚开会。等胜利了我回来跟你住整整一个月。”
白嘉轩忍着冲到喉咙口的火气冷静地发问:“你现时还念书不念书?”白灵说:“
念呀,怎么不念?白嘉轩问:“你念了书日后做啥呀?”白灵说:我喜欢教书。革
命胜利了我就做个先生,教书。”白嘉轩说:“你现在甭念书咧,回家来行不行?”
“不行不行不行!”白灵不如思索一口回绝,“爸,我没有想到你现在会说这种话。”
白嘉轩说:“那好,你现在睡觉去。”
第二天早晨,白灵起来时发觉小厦屋的门板从外头反锁上了。她还未来得及呼
喊,父亲从上房里屋背着双手走下台阶,走过庭院在厦屋门前站住,对着门缝说:
“王村你婆家已经托媒人来定下了日子,正月初三。”白灵嘴巴对着门缝吼:“王
家要抬就来抬我的尸首!”白嘉轩已走到二门口,转过身说:“就是尸首也要王家
抬走。”
白灵很快复原了活泼的天性,在小厦屋里大声演讲大声唱歌,婆呀爸呀妈呀大
哥大嫂三娃子牛犊还有干大你们听我讲吧!国民党共产党领导国民革命形势大好!
北伐军节节胜利,天下无敌,北洋军阀反动政府保不住驾啦!国民革命的胜利指日
可待!打倒列强打倒列强除军阀除军阀,国民革命成功国民革命成功齐欢唱齐欢唱。
妈快给我送俩馍来我饿了。
白赵氏踞着小脚站在庭院里斥问:“灵灵你疯了?”白吴氏仙草拿着俩馍馍走
到厦屋门前,白嘉轩不失时机地赶到了,从仙草手里夺下馍说:“让她喊让她唱。
她还有劲儿。”白灵从门缝里看见了院庭里发生的一切。她的腹腔里猫抓似的难受,
接着口腔里开始发粘,终于喊不出也唱不出了,躺在炕上看冬日惨淡的阳光从房檐
上悄然消失,冷气和黑暗一起笼罩了厦屋。
黑暗里窗户纸轻轻响了一下,什么东西滚落到肩头上,她一抓到手就毫不迟疑
地吞嚼起来,两个半是麦子面半是玉米面的馍馍不经吃就完了,似乎还可以再吃下
两个。她觉得胳膊和双腿顿时充满了活力,一骨碌从炕上跳下来,继续她的讲演。
白嘉轩咣啷一声拉开上房西屋的门闩,站在庭院里吼:“你再喊再唱,我就一撅头
砸死你!”白灵对着门缝吼出于胡子的话:“谁阻挡国民革命就把他踏倒!”
直到深夜,白灵时喊时唱的声音才停止。天明以后,白嘉轩洗了脸喝了茶抽罢
烟,吃了两个烤得焦黄酥脆的馍馍,雄赳赳地走进饲养场的轧花机房,脱了棉袄就
跳上去,踩动踏板,那机器的大轮小轮就转动起来”。哳哳哳的响声和谐通畅地响
起来。他一口气踩得小半捆皮棉,周身发热,正要脱去笨重的棉裤,仙草急急匆匆
颠着小脚走进来:“灵灵跑了!”白嘉轩披着棉袄走出轧花房,走过街道再跨进自
家门楼,厦屋的门锁已经启开,厦屋的山墙上挖开一个窟窿,白土粉刷的墙壁上用
撅头尖刺刻下一行字:谁阻挡国民革命就把他踏倒!白嘉轩问仙草:“这撅头怎么
在这里,”仙草说:“我不知道。大概是啥时候忘在柜下边了,那是个无用的废物
嘛!”白嘉轩在吃早饭的时候向全家老少成严地宣布:“从今往后,谁也不准再提
说她。全当她死了。”此后多年,白嘉轩冷着脸对一切问及白灵的亲戚或友人都只
有一句话:“死了。甭再问了。”直到公元一九五零年共和国成立后,两位共产党
的干部走进院子,把一块“革命烈士”的黄地红字的铜牌钉到他家的门框上他才哆
嗦着花白胡须的嘴巴喃喃他说:“真个死了?!是我把娃咒死了哇!”
白嘉轩丝毫也不怀疑孝文惊慌失措从外边传到轧花机房里来的消息的真实性。
每天从川原上下背着棉花包前来轧花的人,也带来了四面八方各个村庄的动静,白
嘉轩充分预感到了愈逼愈近的混乱,同时也愈来愈坚定地做好了应对的策略:处乱
不乱。他不抢不谕,不嫖不赌,是个实实在在的庄稼人,国民党也好,共产党也好,
田福贤也好,鹿兆鹏和鹿黑娃也好,难道连他这佯正经庄稼人的命也要革吗?他踩
踏着轧花机,汗水淋漓,热气蒸腾,愈加自信愈加心底踏实。
黑娃回到原上的那天晚上,正下着人冬以来的头一场大雪,强劲的西北风搅得
棉絮似的雪花恣意旋转,扑打着夜行人的脸颊和眼睛,天空和大地迷茫一片。在踏
上通往白鹿镇的岔路时,黑娃心头轰然发热,站在岔路口对另外九个同去同归的伙
伴喊:“弟兄们!咱们在原上刮一场风搅雪!”他们十个人相约着走进了白鹿镇小
学校的大门。鹿兆鹏正在煤油罩子灯下写着什么,见他们走来,便跳起来与他们一
一握手:“同志们,我现在可以称你们为同志了。我掐着指头盼着你们回原哪!”
黑娃代表受训的十个人表示决心:“我们结拜成革命十弟兄了。我们十弟兄好比是
十个风神雨神刮狂风下大雪,在原上刮起一场风搅雪!”兆鹏说:“好呀风搅雪!
你们十弟兄是十架风葫芦是十杆火铳,是十把唢呐喇叭,是十张鼓十面锣,到白鹿
原九十八个村子吹起来敲起来,去煽风去点火,掀起轰轰烈烈翻天覆地的乡村革命
运动,迎接北伐军胜利北上。国民革命就要成功了!”
黑娃等十弟兄回到他们所在的十个村子发动群众,按照鹿兆鹏的计划积极工作,
每个人在各自的村子联络十个积极分子,在白鹿镇小学校举办为期十天的“农习班
”。这件工作顺利中也有不顺利,十弟兄里头有两位回家以后就趴下不动了。黑娃
大为恼火,找到其中一位开口就损就骂:“你是个熊包,你是个软蛋!你是蜡枪,
你是白铁矛子见碰就折了!仨月的受训白学了革命道理,不要钱的肉菜蒸馍白吃了!
你不讲义气不守信用,结盟发誓跟喝凉水一样。”无论他怎么损怎么骂,那位弟兄
双手掬着膝盖,脑袋夹到裆里蹲在地上一句不吭,黑娃连连吐着唾沫儿走了。他找
到另一位弟兄家门口,那位弟兄的父亲蹲在门坎上抽旱烟,拒绝黑娃进门。老汉破
裂开花的棉窝窝旁边搁着一把菜刀,对黑娃客客气气他说:“黑娃你听我说,俺单
门独户谁也不敢得罪。你要闹腾你尽管闹腾,俺娃绝不挡路,你再甭拉扯俺娃,俺
娃闹腾不起喀。”黑娃忍着火气蹲下来对老汉宣传革命道理。老汉听不下几句就拒
绝再听:“说的好着哩对着哩!俺家老几辈都是猪都是鸡,靠嘴巴拱地用爪子刨土
寻吃食儿,旁的事干不来弄不了喀!你要再拉扯俺娃,我就照脖子抹一刀----”老
汉噌地站起来,把菜刀抓起来撑在手里。黑娃张了张口没有说话就转过身走了。老
汉却一蹦子跑起来追到黑娃面前,伸开左手擦着的拳头,掌心里有两枚银元,解释
说:“这是饭钱。俺娃在城里仨月吃人家饭的饭钱。咱不白吃人家的。”黑娃铆劲
儿朝那手心的银元吐一口唾沫儿:“给你这老不死的胆小鬼留下买寿衣置枋①去!,
更使黑娃恼火的是他自己在白鹿村发动不起来,他把在“农讲所”听下的革命
道理一遍又一遍他讲给人家,却引发不起宣传对象的响应。眼看着鹿兆鹏的培训班
开班时日已到,他仅仅只发动起来两个人,一个是开配种场的白兴儿,一个是他的
女人田小娥。另外七个弟兄的成绩也参差不齐,有的发动下十四五个人,有的七八
个,最少的四五个,反而都比黑娃成绩突出。尽管如此,弟兄们仍然尊他为大哥。
鹿兆鹏宽慰他说:“黑娃你甭丧气,那不怪你。咱们白鹿村是原上最顽固的封建堡
垒,知县亲自给挂过‘仁义白鹿村’的金匾。”
第一期“讲习班”如期开班。开班那天请来了贺家坊的锣鼓班子。贺家坊的锣
鼓班子敲的是瓷豆儿家伙,也叫硬家伙,雄壮激昂震撼人心,却算不得原上最好的
锣鼓班予。在白鹿原最负盛名的锣鼓班子是白鹿村的酥家伙,其声细淑婉转,听来
优雅悦耳。传说唐朝一位皇帝游猎至此,听见了锣鼓点儿就驻足倚马如醉如痴,遂
之钦定为官廷锣鼓,每逢皇家祀天祭祖等隆重活动时,都要进京献技。白鹿村锣鼓
班子的班头是白嘉轩,敲得一手好鼓,鼓点儿是整个锣鼓的核心是灵魂是指挥,他
自然不会领着锣鼓班子前来给黑娃们凑热闹。贺家坊的瓷豆家伙班子踊跃赶来了,
领头打着龙旗的是策划过“交农”运动的贺家兄弟的老大。老二已经作古。贺老大
一头黑白混杂的头发,一脸白黑相搅的串脸胡须,走到学校门口插下龙旗就对黑娃
说:“黑娃你说敲啥?今日个由你点。”黑娃不加思索他说:“敲《风搅雪》。再
敲《十样锦儿》。敲了《十样锦儿》再连着敲《风搅雪》。”忙得晕头转向的鹿兆
鹏从屋子里小跑着赶到学校门口,双手握住贺老大的手说:“你那会儿用鸡毛传帖
闹交农,咱们这回敲锣打鼓闹革命。”贺老大说:“你们比我争①!”
鹿兆鹏特邀贺老大在开班典礼上讲话。贺老大讲了那场“交农,运动之后说:
“娃子们你们比我争。我不算啥。我那阵儿不过是反了一个瞎县官,你们这回要把
世事翻个过儿,你们比我争。”锣鼓和鞭炮声中,“白鹿区农协会筹备处”的牌子
挂在学校门口,白地绿字,绿色是庄稼的象征。黑娃被宣布为筹备处主任。他走上
讲台只讲了一句:“凤搅雪!咱们穷哥儿们在原上刮一场风搅雪!”
送走黑娃等一帮子农协会筹备处的骨干已经夜深,鹿兆鹏感到很累,伸开双臂
连连打着呵欠,正想关门睡觉,不料田福贤推门进来说:“杀两盘。”鹿兆鹏也突
生兴致:“好好好!我这一向对下棋兴趣淡了,咱俩玩‘狼吃娃’,或者耍‘媳妇
跳井’行不行?”他们玩起了勺良吃娃”的游戏。除了这两种游戏白鹿原还流行一
种更复杂的类似围棋的“纠方”游戏。这三种游戏都是在地上画出方格,选用石子
泥团或树枝树叶为子儿,在各个村子风行不衰,一般人在小小年纪就学会入迷了。
鹿兆鹏小时候一直读书无法领会这种游戏的乐趣和技法,直到近期在各个村子跑动
才学会了。田福贤自当上国民党白鹿区区分部书记以后,常常找区分部委员鹿兆鹏
下棋,对乡村的“纠方”“狼吃娃”“媳妇跳井”的游戏更是乐而不疲。田福贤嘴
角叼着又长又粗的什邡卷烟得意他说:“兆鹏呀,看看你又输咧!我当狼你当娃,
我的三条狼把你的十五个娃吃光吃净一个不剩:你当狼我当娃,我的十五个娃你只
吃了俩,剩下十三个娃打死了你三条狼;不管当狼当娃你都赢不了嘛!”鹿兆鹏输
急了说:“咱们耍媳妇跳井。”田福贤游刃有余他说:“行呀!就要‘媳妇跳井’。
耍几回你肯定得朝井里跳儿回。不是我吹大气,论洋学问你比叔高,论新名词洋码
字你比书说得多念得利:玩起乡下这一套套耍活儿来,你还毛嫩着哩不行哩!”鹿
兆鹏在地上用粉笔画好了格子说:“你先甭吓人呀!到底是我这个小媳妇跳井还是
你这个老媳妇跳井,走着瞧吧!”一边走着一边聊着。田福贤问:“兆鹏呀,我有
件事解不开,你让先生领着学生满村写字,那些话我都能解开,只有一句解不开,
‘一切权力归农协’是啥意思?”鹿兆鹏说:“那话再明白不过,我不信你解不开。
”田福贤说:“真解不开。一切权力都归了农协,那区分部管啥哩?白鹿仓还管不
管了?”鹿兆鹏说:“这个问题今日‘农习班’开班时都讲了,你干啥去了?我前
几天就给你打招呼,作为区分部书记你要到会讲话,你却不来。”田福贤说:“县
党部通知我去开会,没来得及给你说一声。”田福贤确实到国民党县党部去了,不
过不是得到开会通知而是自己找上去的。他不知该怎麽对付鹿兆鹏的“讲习班”开
班之邀。就托词去了县上。县党部岳维山书记说:“你连这么简单的事部应付不了,
你还能搞国民革命?”岳书记谈了许多话,归结起来说就是一句,共产党煽动农民
造反完全是胡闹;但现在国共合作咱不能明说人家胡闹,作为区分部书记你心里必
须认清他们是胡闹。田福贤心里有了底才来找鹿兆鹏要“狼吃娃”和“媳妇跳井”
的游戏,其实他早都看到了遍抹在各个村子墙壁上的大字标语,最令他反感的就是
“一切权力归农协”这一条。田福贤进一步问:“兆鹏,既然一切权力都要归农协,
那我就得向农协移交手续。”鹿兆鹏说:“这个问题农协还没研究。再说农协还在
筹备阶段,等正式成立以后再说。你是区分部书记,就应该跟农协站在一起,站在
一起就不存在权力移交的问题而只需分工了。”田福贤不置可否,手下走出一步子
儿得意地叫起来,“兆鹏呀,你又该跳井罗!跳啊往下跳!”连着耍了三回,鹿兆
鹏输了三回,都是被对方逼堵得走投无路而跳进了象征着水井的方格。鹿兆鹏说:
“你的耍活儿耍得好。你甭得意噢大叔!我总有一天要赢你的,非逼得你这个老媳
妇跳并不可!”
黑娃成功地在白鹿原掀起了一场旷世未闻的凤搅雪。黑娃鄙夷地摈弃了那两个
熊包软蛋,很快又结识了两个生冷不计,死活不顾的硬家伙,革命十弟兄又捏成拳
头了。赶到为期十天的“讲习班”结束,革命十弟兄又扩大为三十六弟兄。当他们
端着酒碗起誓结义的时候,便形成一股强大的力量和威慑的气氛。
第一块农民协会的牌于是贺老大在贺家坊村挂出来的,仍然是白地绿字。不出
半月,第一批重点发展的十个村子有九个都召开了村级农民协会的建立大会,也挂
起了白地绿字的牌子,只有白鹿村冷冷清清不曾动。黑娃气恼他说:“我在原上能
刮起风搅雪,可是在白鹿村里连一根鸡毛也煽不起来。”鹿兆鹏显得胸有成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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